天蚕露终究是好东西,傍晚的时候,白三便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入目的是腥红的夕阳,以及那株与夕阳相接的枝叶横伸的古松。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落日,以往就算是目光落在它上面,也没将它看进眼中。但是这一刻,她的心竟是极其的平静,平静得将眼中所见全部映上了心。
“苦海无边,欲醒还眠。千程如梦,一枕悠然…… ”有老人放开喉咙在唱歌,歌声说不上好听,但是伴着轻缓的马蹄声,却也自有一股看尽繁华阅尽落花的苍凉与通透。
她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便靠看身后的人,动也不想动一下。
“醒了?”很温柔的声音,可是沙沙的,像是坏了嗓子。她的脸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捧住,移往侧面。
是卿溯,眼睛红通通,嘴角弯弯,颊畔有着可爱酒窝的卿溯。
白三想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也牵不动唇角,想抬起手去摸摸那让她想念的酒窝,无奈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于是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中浸出清亮剔透的水珠,然后再在水珠中看到自己木然如同死人的脸。
“三儿。”她的手被他抓住,然后放在那温暖柔软的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她看到水珠从他眼中落下,然后滴在她的脸上,再滑进她的唇角,温温的,咸咸的……
你们婆娘家就是这样爱哭哭啼啼。
行了行了,你要是喜欢看不穿衣服的男人,本少牺牲一点,脱给你看好了!
脑中突然响起那一日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失态,他抱住自己又逗又哄的话语。他说女人爱哭,那他不是女人,为什么也哭?别哭。白三被那入唇的涩意烫到了心,心便狠狠地揪疼起来,不由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触上他的脸,想拭去那越落越多的眼泪。
她想她又产生幻觉了。一向爱笑爱闹的树三少怎么会哭?如果以后遇到他,这样跟他说,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即便是幻觉,她还是不想看到他难过。她真想念他的笑。
心中长长地叹口气,她的手无力地往下落,只是在落下前便被他紧紧地抓住,按在他的脸上。
她好累。可是她好想听他说话,他以前那么聒噪,现在怎么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白三无力地阖上眼,心中再次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幻觉啊。
“又想睡了吗?”耳边响起他沙哑的声音,然后背心被一只大掌托住,一股暖而温厚的内力透进她的体内,散往全身经脉。白三精神一振,又睁开了眼。
“等天黑了再睡,你睡得够久了。”他说,弯着眼笑,然后突然低下头,在她的肩上无赖地蹭去了满脸的泪水。“这次面子丢大了…… ”他小声地抱怨,然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白三被他亲昵的动作闹得心口又酸又软,动了动唇,想说话,只是喉咙极燥,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卿溯探手到马腹,取下一个水袋,然后拔开了塞子。白三以为他要喂自己喝,正要启唇,却见他抬手仰头,竟然自个儿灌了一大口,不由傻了。未待她回神,卿溯的唇已经压了下来,温热甘甜的水从他口中渡过来。
如是数番,直到她喉中燥渴稍解,他才停止。
“水太凉。”摸了摸她微红的脸,卿溯解释自己的行为。看得出,他很得意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白三低咳了一声,牵动胸口的伤,淡眉皱了一下,卿溯脸上才浮起的嘻笑立时敛去,代以她极为陌生的紧张和肃然,背后又有真气输入。
“够了。”担心他真气大量耗损,会伤及身体,她开口阻止,声音如同磨砂,既含糊又刺耳。自从老人的小屋出发来百花谷,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有些不习惯。
卿溯没有理她,又输了一会儿,才停止。
“三儿,以后我不再丢下你了。”他突然道,神情极为认真。
白三一怔,然后嗯了声。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就算是幻觉也好,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你也不能丢下我。”卿溯又道。
白三再怔,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她良久不应声,卿溯急了,伸指戳了戳她的脸,“说好了,你也不能丢下我的哦。”那一刻,白三突然看出了他的紧张。“好。”她应,然后如愿看到他笑开了脸。那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让她情不自禁看入了迷。
众人行程不快,在第七日上,卿家的马车便到了。卿家的马车自然是极好的,即使跑得再快,坐在车厢内仍然感受不到颠簸。可是即使是这样,白三的身体仍然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就算是卿溯每天都在渡真气给她,也无济于事。
看着卿溯越来越憔悴的脸,以及唇上因燥急而起的水泡,白三突然有些后悔。如果她不是执意要见到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那么他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坐马车走了两天,到达白石镇。五月的天,太阳落得晚,以卿溯的意思,再赶几十里路再休息,但是白三却不想走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到竟阳,何况就算能到竟阳,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她杀了卿家的大少奶奶,这一去,必然要让他左右为难。
不忍违逆她,卿溯不得不让人包上镇上唯一的旅馆,一行人提早住了下来。时间太早,吃饭睡觉都不合适,老人便半拽半拖半诱惑地带着谦儿去了街上溜达,卿灏不欲与白三照面,躲在房中养神。
“树三,我想去一个地方。”白三对卿溯说。
在这个称呼上,卿溯很觉得纠结。一路上他提供了白三无数个选择,溯哥哥,三哥哥,溯郎,溯…… 可是白三却仍然坚持喊他树三,而且还喊得生硬之极。只是回心一想,能听到她喊这声树三,已是不易。他只愿上天能让他一直听下去。
“是不是想去我们定情的地方?”他抱起她,促狭地笑。
“嗯?”白三疑惑。定情,他们什么时候在这白石镇定的情?
她的身体入手,轻得像是没有分毫重量,那因瘦削而显得突出的骨节硌得卿溯心中一阵酸楚,他别开脸,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泪光,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强笑道:“你忘记了。那一夜在河边小树林中,那个红衣女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你说听到我在叫你。”
白三嗯了声,停了下,蓄够了力气才缓缓道:“你说是幻觉。”
“傻三儿。”卿溯皱着眉笑,声音有些哽,“那是鬼泣族的勾魂吟,听到的人,自然而然会幻变成他心中最在意的人的呼唤…… 你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他喉咙像是哽着一块石头,又痛又酸,再也说不下去。不得已只能暂时停下来,努力平复心中的激荡,以免号陶失声。
“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你啦…… ”白三微微地笑,虚弱地接下去,顿了顿,缓口气,又道:“原来你比我还早知道。” 此时正穿过客栈的前堂,有一两个食客正坐在里面吃面,看到两人,不由都行以好奇的注目礼。
卿溯一声咳嗽,将心中的酸楚压下,不理别人的目光,学着树三少将头发往后一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自然,以本少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个姑娘看到心儿不乱跳啊。姑娘,你以身相许吧!”他的神气自是学得十足,可惜头发束得整齐,虽然英俊是英俊了,但是却也极为古怪。话音方落,立即听到两声喷面的声音。
白三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道:“好啊…… 你如果…… 反悔的话,我…… 我可要杀了…… 杀了…… 你…… ”她气息不稳,一句话也渐渐连不起来,但是那神情却是极为愉悦,显然是想起了当初两人相处的愉快的时光。
卿溯抱着她的手一紧,头微仰,将眼中差点掉落的泪逼回。
“姑娘,我定不会反悔,你可也不能反悔。”踏出客栈的门,走在街上,他大声说。
这一次白三没有应他,只是吃力地抬起手,触了触他的脸。
“我…… 喜欢你笑…… ”她说,喘了口气,想再说点别的,可惜担心他走错了方向,只能先道:“不去河边…… 去…… 去乱葬岗…… ”卿溯浑身剧震,停了下来。
“去那里做什么?”他大声质问,既伤心又愤怒,一向清亮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路人为之侧目,却被白三形销骨立如鬼般的形象吓倒,纷纷远远避开。
白三知他误会,直等到他气息稍平,才慢慢道:“那是……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想再去…… 再去看看…… ”
卿溯微讶,旋即为自己的反应过度而微微红了脸。当下也不再多说,抓了个路人问清方向,然后往乱葬岗飞驰而去。
荒茔,野桦,人高的芭茅一年败了一年长,荆棘横蔓,开满醉红色的花朵,也掩住了错综复杂的小径,让人无处落脚。
白三偎在卿溯的胸前,闭着眼,似已睡去。卿溯觉得手有些发抖,头微低,脸贴在她鼻唇间,感觉到那细弱的呼吸,心口微松,不忍心叫醒她,于是便觅了块白石坐下。
傍晚的风轻轻地拂着,带着荆棘花的淡香,以及太阳炙烤后的青草味,不冷。卿溯垂眼,痴痴地看着白三平静的睡脸,心口软软的,酸酸的。
“三儿…… ”他启唇,无声地唤。再相遇,心里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却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挥洒随意。像是有所感应,白三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
“我睡着了…… ”她微微地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注意到卿溯发红的眼,“怎么又哭了?”她真正怀疑眼前的男子可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树三少。
卿溯干咳一声,抬起眼假意看天,尚自嘴硬:“谁哭了?”
白三嗯了声,提起力气抬手轻轻抹掉他下巴上欲落未落的水珠,极认真地道:“是我看错了。”
这一下愣是把卿溯给逗笑,他伸指划了划白三因瘦削而显得颧骨高耸的脸,“傻姑娘。我如果说天是红的,你可要怎么说?” 白三连犹豫也不曾,一脸本当如此的样子:“是啊…… 天自是…… 红的。”她又感到力气渐渐不继,只是仍强振作精神附和卿溯。卿溯纵声大笑,笑声在荒茔野林间 远远传开,有些空洞,有些干涩。
白三微扬头,痴迷地看着他的笑脸,良久,轻轻道:“你笑起来…… 真好看。“”
卿溯脸上笑容微敛,俯首吻了吻她的脸,柔声道:“你早点好起来,我天天笑给你看。”
白三眼神微黯,没有应,然后动了下头,发现已在乱葬岗外。“到了啊…… ”专注地看了半晌,幽幽叹口气,“比三年前还荒。”见她避而不答,卿溯心中难过,却也不愿逼她,只是强笑道:“是啊。咱们可要进里面看看?”
白三嗯了一声,眼睛有些疲倦地半合上。
以往的小径早已湮没在荒草荆蔓之下寻不到踪影,卿溯目光一扫,蓦然纵身而起,跃出数丈远,然后轻盈地落在一方坍塌的石碑之上。如此数番纵跃,已到了乱葬岗的中心。
时日已落往西山,余辉穿过白桦树林,投射在荒茔之上,停在树枝上的乌鸦冷漠而防备地看着两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叫,使人感到分外的荒凉。
“三儿。”停在一处因塌落而现出其下黄土的坟丘上,卿溯轻唤,紫色的外袍被晚风刮得扑扑直响。他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实不宜久留。白三一颤,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像是茫无目的,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三儿?”看着她眼中隐现的惶惑,卿溯心口一紧,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小时便是住在这里的吗?”他出生于大家世族,即便是修习武学也是有良师相授,加上父母疼宠,兄长爱护,实无法想像一个小孩子要如何在这种地方生存。
白三微微一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才弱不可闻地道:“真想…… 看看她长…… 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