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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世间道 之 君心我心 惟愿知心

顾廷烨盯着烛火:“你很是瞧不惯沈兄,是么?”

明兰翻着眼:“沈国舅不但身为社稷梁柱,命还生的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运气,我哪里敢瞧不惯了。”

顾廷烨转过头看她,明兰自顾自的拔下鬓边短簪,轻轻拨动烛火。

他道:“今时今日,许多波折麻烦,俱是因沈兄软弱犹豫而来,你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可是……你不曾见过以前的沈兄。”

明兰微一停动作,放下银簪,“何时的以前?”

“未进京封爵前。”

寸许圆的羊脂白烛上的火苗渐渐明亮,顾廷烨蚂蚁论坛转发目光沉郁,“我初入蜀地,最早识得的就是沈兄。彼时,他是王府侍卫统领,与段钟耿刘四位兄弟,并称蜀边五虎,名动西南。他虽岁数最轻,却为五虎之首。”

“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兰酸溜溜的。

顾廷烨不去理会她的吐槽,“你若见过那时的沈兄,绝难想到他今日会这般优柔寡断,便是彼时的邹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为。那时,有邹夫人在。”

明兰沉默许久,“……那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顾廷烨一点头,继续道:“邹夫人诚挚大气,比寻常男子更有见识。不但决断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听计从。那时沈兄果毅豪勇,利落­干­脆。于大处,能辅佐王爷经略边地,于小处,待兄弟们仁厚宽体。邹氏子弟虽无什么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读书,或领些小差事,依附着沈家过日子。”

“有这么尊河东狮镇守,自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的。”明兰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顾廷烨忍不住笑了。

记得头两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双鬟垂髫的小姑娘,嘴里却很不饶人,半分娴静也无;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厉害,可他却很喜欢,没有故作端庄的矫揉造作,那么的坦率明快。便是她Сhā着腰,板着脸,数落人的样子,他也觉得像只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爱。

他不自觉柔和了声音,“沈兄与邹夫人成婚十余年,却还若新婚夫­妇­般如胶似漆,片刻不舍分离。我在沈家叨扰时曾亲眼见过,沈兄一个眼­色­,一个神气,邹夫人连问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么;邹夫人皱个眉,转个头,沈兄也当即知晓妻子在想什么。咱们一道闲话时,他们时常异口同声,相视会心而笑,夫妻俩无话不说……那是真正的鹣鲽情深,心意相通,我…从不知道,恩爱夫妻也能如此。”

明兰听他声音有异,抬头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们的爱情是几乎伤害所有人的孽缘,与之不同,沈邹夫­妇­的恩爱却是健康的,积极的,有助于所有人的良缘。

“那年,京城陡生变乱,三王爷被矫诏赐死,逆王事败身死……”

明兰忍不住Сhā嘴道:“皇上的藩地远在蜀边,与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们得消息倒快,如此看来,当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兰不料,‘啊’了一声。

“消息传到,王府的几位幕僚便说,六王爷被贬斥,五王爷残暴,素来不得先帝喜爱,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这天子宝座怕是要轮到圣上了。可公孙先生却说,如今局势未明,先帝属意尚不得知。藩王无诏不得离藩地,若有异动,叫有心人一挑拨,好事也成坏事了。我们兄弟几个也不敢闲着,或戒备,或整军,人人如拉满的弓弦,只等京城消息。”

明兰问道:“那……侯爷彼时,在做甚?”

“我暗中守在京城外。未过多久,先帝册封圣上生母为后,我知大齤事已定,兹事体大,便亲自南下报信,为抄近道赶路,什么险滩激流,山路陡坡都得走。一路上,溺死了好几个舟子兄弟,毙了十数匹良驹。只十余天功夫,就赶到了。”

明兰艰难的咽下口水,“那是……以前跟着你的?是漕帮的。”怪不得这两年账房里陆续向几户人家支出银钱,都是车三娘使人来取。

顾廷烨面露惨­色­,点点头——那几个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好兄弟。

“待先帝召见入京的旨意到蜀边时,果然不轨之徒四下蠢动,刘正杰三天便擒杀了四五拨刺客,段家兄弟护着皇后和几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时,皇上早在路上了。我与沈兄兵分两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几年王府侍卫统领,知道他的不在少数,便领着兵马侍卫走明路;而我与老耿护着皇上暗中绕开官道,另走一路。”

他紧拧着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杀,明着是盗匪,其实就是勾结谋逆的卫所军队。沈兄几乎送掉了­性­命,钟兄弟没了二弟和一个侄儿。快到直隶地界时,我们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拼死殿后,一条胳膊一条腿差点就残了,还赔上耿夫人两个兄弟的­性­命。我护着皇上杀出一条血路,直到看见城门,九门提督领兵出城来接,才算平安。”

明兰听得心惊­肉­跳,掌心一片冷汗。

犹记得那时整个京城都等着储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爷过了好几个月才到,当时自己还腹诽过几句古代交通落后,没想竟有这许多波折。

难怪皇帝这么信重他们几个,这种拿血­肉­­性­命换来的忠诚度,果然不是京城权贵哭一场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过的。

这些根深叶茂的权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骨子里头是什么;而顾廷烨他们几个却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么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项羽横扫天下,最信任的还是他的江东子弟。李自成几降几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众,只要这帮老兄弟在,他投降几次失败几次,都能东山再起(这帮人后来大多坑在一片石)。

难怪老耿再怎么出错,顾廷烨每天打家务官司,沈从兴一天到晚犯浑,皇帝还是要用这些人。只要能办事,能完成任务,并且绝对忠诚,其余都是细枝末节。

“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宝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兰轻声道。

顾廷烨摇摇头,也叹了口气,继续道,“咱们离去的那段日子里,皇后和几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

明兰怀疑:“急症?”

顾廷烨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有人投毒。总之,那会儿王府里人心惶惶,段刘二位兄弟,虽能抵御强敌擒杀刺客,却对内帷之事束手无策。于是,邹夫人只好亲自入王府照料,那会儿,她已身怀六甲。”

“后来,皇后娘娘和几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邹夫人却……?”明兰颤着声音。

顾廷烨面露惋惜­色­,“待沈兄赶回去时,只见了邹夫人最后一面。”

“……难怪,皇后娘娘那般抬举邹姨娘。”

“沈兄大病一场,险些也跟着去了。”顾廷烨低声道,“自邹夫人故去之后,沈兄行事愈发没有章法了。”

两人沉默许久,明兰忽笑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有趣。倘若当初皇后娘娘没能好转,那么如今邹家之忧,便成了沈家之忧。这位邹夫人,倒的的确确是一心为了夫家。”

顾廷烨默了会儿,缓缓道:“公孙先生与我说,你是他生平仅见的明白女子。”——现实往往就是这么丑陋和无奈。

明兰苦涩道:“有些事情越是明白,心头便越是荒凉。”

顾廷烨看了她一会儿,道:“旁人的事说完了,现下来说说我们的事罢。”

明兰漠然道:“好。不知侯爷打算从何说起。”

“就从齐国公府那日的寿宴说起。”

明兰按捺下心慌,只听顾廷烨道,“那日回来后,我时常不快。你一直猜测,以为是因着齐家那两个孩儿的名字罢?”

对上男人黝黑深沉的眸子,明兰无可抵赖的点点头。

“你素来聪明,遇事不乱,在这件事上为何会如此?”顾廷烨静静道,“心虚而已。”

明兰辩无可辩,垂首坐着。

顾廷烨道,“你甚至没有多问小禄子几句,你可知后来怎样?那日,我在门房等的不耐烦,便往里多走了几步,听见了你和齐衡说的话。”

明兰心头一阵乱跳,张口欲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廷烨细细梭巡她的神情,淡淡道:“瞧,你又心虚了。童年伙伴,就是说上两句又如何,况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好话。”

“那你究竟在气我什么?”

这句话明兰纳闷了许久,既不是因为名字,也不是因为她和齐衡说话,那么,这个男人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你从不曾用那般口气与我说过话。”顾廷烨平静道,“你端庄守礼,便是对着太夫人也不曾失过半分礼数。除了齐衡,你从来不曾跟任何人那种口气说过话。”

明兰犹记得自己骂了齐衡两句很不好听的,难道这个男人在嫉妒这个?她不禁错愕道,脱口而出,“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过日子……”

“因为你需要靠我过日子,所以才对我礼敬有嘉么?”

明兰慌道,“不,不是……”急得涨红了脸,“侯爷这是断章取义!”

顾廷烨满目深沉,倏然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躯在屋里走了一圈,停在明兰面前,“齐衡那小子对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便是他真为孩儿取了你的名字,那又如何?旁人心里怎么想,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在乎的,是你心里怎么想。你……是否……”

下面的话,他自己也难以启齿。可笑他勇悍半生,竟此时怯了阵。

“没有。我知道侯爷想问什么,这句话我已问过自己许多遍了。”明兰抬头看了会儿窗外,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没有,我从来未对齐衡有过男女之情。”

“这般肯定?”过了片刻,顾廷烨才道。

明兰淡然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与齐衡绝难成姻缘,既然如此,何必还啰嗦许多。我不是话本子里的那柔情多意的小姐,我断不会叫不该之事发生的。”

顾廷烨冷笑道:“夫人倒明智。枉费齐衡一番痴心,倘叫他听见这番话……”

“我之前对他说过更难听的话。”明兰直截了当。

顾廷烨怒目过去,明兰坦白直视,两人对视片刻,顾廷烨挪开目光,

明兰昂首道:“就因为有人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么?哼!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这番话她闷在肚里十几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索­性­都说了出来。

“我六岁没了生母,家中姊妹,太太宠爱五姐姐,父亲喜欢四姐姐,若非祖母垂怜,我还不知会怎样。似我这样的,何尝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明兰越说越气,霍然站起,直立在窗前,“平宁郡主连盛家嫡出的女儿都看不上,何况我!齐衡明知如此,还想要我如何?与他花前月下互诉衷情,还是私相授受?等到他日他另娶名门淑女,而我暗自伤怀,感痛一生?!”

——别做梦了!她绝不会为了不值得的缘分和人伤心的!

顾廷烨默了半响,才道:“早先,我就听说齐衡与郡主为婚娶之事吵过许多次了。”

“那又如何?”明兰尖利的反问,“在登州时,老太太带我去乡间避暑,我见过用来沉塘的笼子,见过被族里祠堂关起来的女子。齐衡若真有本事,就别叫我担惊受怕,顺当的把我娶过去。倘若不成,他还非把事情闹出来,一个‘私相授受’就能要了我的命!”

说到后来,她一抹面颊,竟湿了一片。

顾廷烨被她眼中深深的沉痛惊住了。

明兰蓄着泪水,一字一句道:“顾侯爷,这世上男子与女子是不同的,不能男子付出多少情义,也叫女子回报一般。你可以荒唐十几年,然后浪子回头,功成名就。可是女子呢,只要一步踏错,这辈子就算完了一半!又叫慈心抚育我的老太太如何自处人前!”

胸膛剧烈的起伏,她冷笑道:“是以,侯爷大可放心。恁怎样的青梅竹马,都叫那阵子的惊惧担忧给淹过去了。我怕还来不及,哪有功夫想什么男女之情。这种金贵玩意,我一个小小庶女,消遣不起!”

顾廷烨心中一阵酸涩苦痛,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缓缓坐倒在躺椅边沿。

明兰坐回春凳上,摁住眼眶中的湿润,强自忍着蚂蚁论坛转发,“你适才与我说了邹夫人的事,我知道侯爷的意思。可我并不赞成邹夫人之举,难道皇后不保,国舅爷就会有­性­命之忧么!何况皇后吉人天相,没准也能熬过去。真爱一个人,就该为了他好好保住自己!”

从好处想,大邹氏豁出­性­命去照料皇后,是为了骨­肉­情深;从现实看,眼见八王爷登基在即,大邹氏是想拼命保住沈家的荣华富贵以及沈家外甥能顺利立储。

“邹夫人以自己一条命,换了如今沈氏荣光,我倒想问国舅爷一句,这到底值不值?!”被泪水浸透的大眼睛,仿若水中明月,冰凉凉的直刺入顾廷烨心底,“侯爷先别想知道我是否愿学邹夫人,不妨先问问自己,若你是沈国舅,会否要我用­性­命去换夫婿的前程!”

“我怎会如此!”顾廷烨怒吼一声,一拳重砸在躺椅上,只听哗啦一声,躺椅首部以花梨木雕绘的一簇海棠花已是碎裂了。

屋中一片沉寂,两人都半响不说话,顾廷烨鼻翼微张,粗粗的喘着气。

明兰哀伤的望着他:“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若是我,只要夫妻俩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便心满意足了。现在,没了邹夫人,沈国舅难道快活的很么?”

顾廷烨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女子:“我……不是有意怪你,只是每回提起齐衡,你总是莫名心虚……”

明兰仿佛被触及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心中隐匿的那一处轰然塌方,被掩藏住的丑陋无处躲藏。她一手撑着桌子,哀戚道:“……我心虚,是因为,当一个人待我真心真意时,我却只想着自己。”

顾廷烨倏然抬头。

明兰泫然欲泣:“他待我很好,不计较得失脸面,没因我是庶出就瞧不起我,只是想待我好。并真心想娶我,为此辗转耗力。可我……我只顾着自保。只要自己能安安稳稳的,我从不曾顾惜过他半分。”

大颗的泪水滚下­精­致的面庞,她泣不成声,“你疑我的没错。这辈子,我从来只爱自己。”

顾廷烨看进她悲伤的大眼中,恍惚间,竟不知她说的是对齐衡的歉意,还是对自己的。

他站起身,抬手想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忽然踉跄一步。

心头一片沁凉。

明兰抬起头,满面泪水,哀哀道:“我对不住你待我的好。我确是个没有心肝之人。”

是呀,她就是这样的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顾廷烨只恨自己天生一副追根究底的­性­子,倘能糊涂些该多好,好些夫妻不都是这样白头偕老的么。她说的很明白了,她永远不可能像邹夫人那样掏心挖肺的。那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活了近三十载,便是少年时,也是任­性­桀骜,肆意妄为,从不肯独自咽下屈辱。到后来翻覆江湖,游走朝堂,都不曾这般无力过。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竟这样软弱。

舍不得,抛不下,却又不甘心。她的眼泪好似利刃,看似柔弱,却是刀刀见血,一声声低低的抽泣仿佛针刺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的起身,疾步离开屋子,回到书房;随意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烦躁的翻了几页,门外顾全探头探脑的进来,轻轻叫了一声,“侯爷,公孙先生有事寻你。”

顾廷烨坐在昏黄灯光中,一动不动,“先生可说是什么事了?”

顾全道:“先生没细说。只把一份卷宗放在左边架子上了,叫侯爷回来就看。”他瞄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道,“像是侯爷又多了份差事。”

顾廷烨侧过身子,从左边架子上拿起一份细白绢纸的文卷,匆匆看了一遍,沉默良久,才道:“你到外院去与先生说,这事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寻他。”

顾全低头,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不知又坐了多久,直到珊瑚灯座上的半支明烛燃烬了,屋内一片黑暗,四肢都僵直了,他才缓缓起身。却没有往这阵子就寝的侧厢房去,而是茫茫然的走回了嘉禧居。

四柱大床已放下了帐幕,层层幔幔轻纱薄绸,是明兰喜欢的湖碧­色­,由深至浅,好像江南湖畔的垂柳。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夜里更添几分凉意。

明兰和衣蜷缩在床角,细致柔密的长发的散了一枕头,流瀑般垂在床边,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水汽,像个委屈伤心的孩子,左手在侧颊边团成一个小小的拳头。

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紧了一下。

当天夜里,他叫人把书房侧厢的铺盖收了起来,一应物事都搬回主屋。

第191回 ... 世间道 之 此消彼长

那夜的争执,两人都很乐意忘记。某人本­性­如此,现实如斯,既无法改变,顾廷烨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此后数日,明兰依然贤惠,顾廷烨也照旧顾家。

某日他下衙时路径酒肆,闻到熟悉的香气溢出来,一时意动,便买了对胖胖的水晶肘子回家。翠绿的荷叶包裹,酱红熟透的­肉­香味,原本窝在|­乳­母怀里昏昏欲睡的小胖子,陡然清醒,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那肘子。

明兰心起恶作剧,端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抱他去啃,可怜胖团子至今只冒了六七颗糯米头,门牙全无,如何啃得下那油光溜滑的皮­肉­。

待顾廷烨沐浴完出来,正瞧见儿子盘着小胖腿,委屈的坐在躺椅上泫然欲泣,他那没安好心的娘则笑嘻嘻:“…你要讲道理呀,不不叫你吃,你自己咬不下来呀…”

然后她笑的东倒西歪,拿满脸油花的儿子取乐,一转头,见丈夫站在几步处,立刻又一副怯生生的老实模样。见此情形,顾廷烨不禁叹了口气,讨了这么个鼹鼠般的老婆,掘了捧土盖在脑袋上,就自觉天下太平了——他果然不一般的有福气。

侯爷与和好,府中几人欢喜几人忧。崔妈妈和翠微几个,自欢喜的,只小桃心里有些纳闷,那夜她守在外头,模模糊糊的听见两人的争吵声,她原本惴惴不安,谁知侯爷半夜自己爬上的床了——为何前几日做小伏低侯爷却拿谱不肯回来;这么吵了一大架,反倒乖乖搬回了。还吵架管用么,那要把男人打上一顿,岂非更妙?

小桃小小的叹了一口气:老实柔弱(她这么认为),怕不敢打侯爷的,兴许将来自己可以试一试。

风声传开后,秋娘来请安时便有些哀怨,过了几日,她畏畏缩缩的拿出两件新做的月白衫子,“天热得厉害,给和侯爷各做了件夏衣。我粗手笨脚的,别嫌弃。”

明兰将衣裳拿到手上细细看了,男式那件明显­精­工细做,女式那件倒也不坏,柔软平整,但叫有经验的翠微一看,就知赶工出来的,针脚有些急。

看秋娘这幅死样子,明兰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位大姐估计属王宝钏的,笃信十八年苦守寒窑终有一日盼得君归,哪怕带位公主回来她也不介意。

虽然那日叫顾廷烨摔了汤盅,她依旧不恨不怨的做起了衣裳,可惜没等她缝上袖子,顾廷烨就搬回嘉禧居了,于她只好边抹泪边再做一件。

当晚,明兰将秋娘的心血交给丈夫。顾廷烨拎着那件衣裳在她跟前抖呀抖,满眼俱‘你不稀罕我有的人稀罕’,见明兰嘟起了嘴,还装模作样的问:“为何不快?”

明兰闷闷不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惦记的也不少。”顾廷烨淡淡的。

明兰哑了,暗自恨恨——这就摊牌的结果。

直到更衣熄灯,她依旧郁郁的,顾廷烨将热乎乎的胳膊枕在她脖子下,“怎么了?”

“我在想一件卑鄙的事。”

“何事?”

“自己吃不下,也要吐口口水在碗里,不叫别人吃。”

帐幕里陡然静了两拍,顾廷烨无声而笑,翻身压到她身上,伸手摸索进她里衣,哑着嗓子道:“你多吃几口,别人就吃不着了。”

……

不过那件夏衣,顾廷烨终究一次没穿,叫小桃收掉,之后不知去向了。

绿枝­精­神大振,特意去找蔻香苑的婆子闲聊,不经意间漏了嘴,秋娘得知后,抱着枕头又哭了半天。翠微得知此事,戳着绿枝的额头:“叫我说你什么好?就不能稳重些么!”

绿枝倔强道:“往日待她不薄,可前阵子不过和侯爷拌了两句嘴,她就急匆匆的贴上去,不叫她吃些苦头,我心里不痛快!”

入了七月,到丹橘成婚那日,明兰特意叫小桃绿枝翠袖三个去吃酒,女孩们回来之后七嘴八舌好一番渲染,如何喜气热闹,如何敲锣打鼓放鞭炮,喜服珠钗如何红艳鲜亮……翠微听的两耳都满了,一屋子小丫鬟或羡慕,或惊叹,叽叽喳喳了大半天才安静下来。

待人散去后,碧丝才幽幽道:“丹橘姐姐可寻了个好归宿,也不知我们将来会如何。”

绿枝瞧了她一眼,“自有主意。不过……你这么爱替自己打算的,大约早有思量了罢!”虽一道大的,可她始终瞧不惯碧丝好吃懒做的­性­子。

碧丝立刻脸红,“你浑说什么呢!”

未过三四日,丹橘领着新婚夫婿来侯府磕头,明兰见她面­色­红润,眉间化不开的娇羞喜悦,也放下了心,“明年可得给我送喜蛋来。”屋里屋外挤满了昔日的姐妹,声声轻笑不绝于耳,丹橘几羞得要钻到地下去,最后几乎夫婿搀着才出得门去。

大约这阵子吉日较多,四房的廷荧也要出嫁了,四老太太怕夜长梦多,紧着把喜事办在年内。明兰在翠宝斋里订了一副嵌翠赤金头面,另三百两压箱银,忝作添妆,算体面了。因廷荧嫁往京外,只好长兄廷煊亲自送嫁,好在夫家路也不远,半个月就能来回。

唯一的骨­肉­嫁了,四老太太这阵子就没断过泪,说不得明兰只好去探望,顺带瞧见了被使唤的灰头土面的刘姨娘,以及被‘照料’极好的四老太爷——什么都知道,就没法动弹。

明兰生不出半分同情来,风流快活了大半辈子,该还了。

风水轮流转的不止这家,还有两个女子,一个变好了,一个变糟了,明兰严重怀疑这两人八字对冲——以前张老叫明兰去开解张氏,现在却郑大常来请她去跟小沈氏说话。

张氏振作起来,如今行权管家,悉心育儿,过的有滋有味;而小沈氏却始终未从前阵子沈家的低压期恢复过来;肚皮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瘦,兼之­精­神萎靡,情绪低落,惶惶不可终日,直叫人看的心惊­肉­跳。

“她这样子怎么成?”等人睡下,明兰走出门外小声道。

郑大叹道:“前阵子也不知哪里歪传,说皇帝要废了皇后,还要革了国舅爷,把这孩子吓的,每天都要哭上几顿,还总说胡话……”

明兰默然。她知道,小沈氏担心若沈家败了,郑家会不要她——就这么点心理素质,还敢跟张氏女子别苗头,真不知死活。

不等明兰叹过几声,张沈风波的余韵早就蔓及自家了。

自打沈从兴禁闭思过,本属他的差事再次落到顾廷烨头上,顺带还要分担一部分张老国公的事务,时不时在外头连住几日,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有时西郊大营,有时兵械司,有时还得去口外的马场校营。

“今日钟太太来串门了,说起侯爷如今忙碌,还羡慕呢。”明兰收拾着换洗衣裳,一件件打进包裹,“钟将军很空么?”

顾廷烨坐在镜前束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旦用起兵来,就不得空了。”

“我倒情愿侯爷平日忙些,也别上阵打仗。”

垂紫白嵌双­色­金丝冠带于肩头,顾廷烨侧头朝她微微而笑,这句话他相信她发自真心。临出门前,抱起她亲了又亲——其实不去深究什么,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挺好。

慢慢地,明兰开始习惯独自掌理侯府的日子,闲时空了,隔三差五去郑将军府,煊大太太处走人家,偶尔再去国舅府踩踩点,生活也蛮充实的。

这日从外头回来,却见翠微正抬着脖子,等在嘉禧居门口,一见了她,便急急上来道:“,您总算回了,老太太来了。”

明兰又惊又喜,快步走进屋子,只见屋里正中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正逗着崔妈妈抱着的团哥儿,她拿着枚红丝线吊着的碧玉蟾,在手上一晃一晃的,团哥儿伸出小手奋力去抓,碰到了就兴奋的咯咯笑,没碰着就气鼓鼓的皱起小包子脸,直把老人家乐得喜笑颜开。

明兰扑到老太太腿前,撒娇道:“祖母今日特意来瞧我的?多日不见,想我了罢。”

盛老太太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想你个鬼!”然后将碧玉蟾挂到团哥儿脖子上,对崔妈妈道,“把丝线换了红绳,栓紧了,仔细别叫哥儿吞了。”

“祖母,这么贵重的东西……”嫁给顾廷烨这些年,她算见过不少好东西,眼力大有提高,这枚碧玉蟾温润翠绿,剔透无暇,显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闭嘴。”盛老太太板脸道,“我做曾祖母的给哥儿东西,­干­你什么事。”又对崔妈妈和翠微道,“你们先下去,我要跟这小冤家说几句话。”

明兰呵呵傻笑几声,乖乖坐到一边,崔妈妈忍着笑应了,然后抱着团哥儿出去。看这门被掩上,盛老太太才回头道:“你老实与我说,你不跟姑爷闹气了?”

“……祖母这哪儿听来的呀。”明兰张口结舌。

盛老太太脸黑如锅底:“还说姑爷如今不和你一屋睡了?”

“早睡回来了呀!”明兰急的口不择言。

盛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这么说,闹过气?姑爷也搬出去过?”

明兰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可……”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半个月前他就搬回来了呀。”哪来的消息源,这么滞后?!

她忽心头一动,忙问:“莫非康姨妈跟祖母说的?”

盛老太太没好气:“你那没出息的太太!不过也少不了她姐姐。”松口气后,老人家又疑道,“这事怎么传到外头去的?”

明兰一脸晦气:“还不太太给我的那个彩环。我把她放在庄上,本想着若无什么事,今年就放还给她老子娘去自行婚配。谁知她买通了我府里一个婆子,时时探着消息呢。”

“这贱婢!”盛老太太怒道,重重拍了一下扶手,“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明兰犹豫了,“还…没想好…”其实她不擅长下狠手处置人。

“把人交给我。”盛老太太肃­色­道,“我给她寻个好去处。”

明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该学着如何处置下人了,她到底太太送来的,祖母亲自收拾,太太面上不好看。”

盛老太太一晒:“她面上从来没好看过。你大嫂子回来后,我把家里的事交到她手上,别提你太太的脸­色­多难看了。不我信不过她,如今王家回来了,这姊妹俩愈发粘在一块,我也不好说什么……”顿了顿,她顿足道,“哼,早晚没好事!”

明兰无奈道:“没有康姨妈,太太其实也还好啦。”

“谁说不!”盛老太太怒道,“尽学些­阴­毒伎俩。前阵子不知又被撺掇了什么,竟叫栋哥儿他姨娘在毒日头底下跪了一个时辰!”

明兰大惊:“这为何?香姨娘素来老实本分呀。”都十几年了,香姨娘年轻美貌时王氏没发作,怎么反现在闹呢。

“还不你四弟过了县试。”盛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我们那位好姨太太说,要趁早压下威风,免得将来难治了!”

“这才第一场呢,太太真。”

盛老太太愤然道:“你荐来的那叫常年的孩子,倒聪明,考得极好。你老子正叫栋哥儿读书奋进的当口,却来了这么一出。你老子也气的不得了!”

祖孙俩沉默半响,双双叹气。

“不理这些烦心事了。你倒跟我说说,怎么跟姑爷闹气的。”老太太神情慈爱。

明兰垂下头,不好意思道:“他嫌我不够真心。”

老太太不解。

明兰只好捡要紧的说了些事,然后忿忿道:“你说这人怪不怪,好好的日子不过,尽纠缠些枝节!难道也要我骂,寻根究底他每日做了些什么,过去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男人不最烦这个么?”

盛老太太笑的前仰后附,指着她道:“你呀你呀!真真个不懂事的。”

好容易停了笑,她抚着胸膛道,“天下事哪能尽走偏锋,你不用追根究底,好歹也要多问几句!你去外头打听打听。那家婆娘不爱问男人,再骂两句‘死鬼’的?你倒好,凡事不问,客客气气,你当那你男人呢,还你上官呀!”

明兰本想说,真被你猜中了,我还真当他BOSS来着。

笑话了半天,老太太也懒得纠缠这些夫妻琐事,“也罢,如今姑爷叫你吃住了,这你的福气。”又皱眉道,“就这武官常要离家不好。”

明兰摇摇头,“文官也不好嫁,有厉害婆婆。”

盛老太太转笑为叹:“如丫头倒­性­子好了不少。”

越临近文炎敬外放,文老太太越事多,一会儿要去乡下避暑,一会儿要回老家看亲戚,时时拖着如兰,如兰倒也忍住了。只王氏跑去放过一次狠话,倘不叫如兰跟着夫婿去任上,看她不闹得天翻地覆,搅黄女婿的差事也不在话下。

“五姐姐长大了呀。”明兰感慨。

盛老太太拧了下她的鼻子,满目宠爱:“你自小就懂事,小大人似的,如今反而往小了长。”忽一阵伤感,她目中露出欣慰,“女子嫁人后,能越活越小,其实福气。”

生活不顺,才会被逼着快快长大;有人呵护疼爱,才会往天真娇憨了发展。像余老,活到这把岁数,还昔日闺中的­性­子。

明兰默,她懂这个意思。

自嫁给顾廷烨,她几乎不用讨好任何人,忍让任何事,执掌偌大侯府,银子随她花,人手随她换;爱出门就出门,爱懒在床上就懒着,人人争相巴结她,再无人对她气指颐使,给她脸­色­看。关上侯府的大门,就没她不能做的事——顾廷烨几乎给她一切权力和信任。

当然,她自己也很努力谨慎;可跟以前那个处处小心的庶女相比,日子真好过太多了。这种日子,虽很辛苦,但很自在。

想到这些,愈发思念好日子的来源,也不知他现下在­干­什么。

如此郁郁了两日,这夜明兰刚哄团哥儿睡下,绿枝从外头急急进来,后头跟着已嫁了人的翠屏,她一见明兰,就哭着跪下了:“姑娘,快回去看看罢。老太太不成了!”

明兰仿若心跳都停了一拍,厉声道:“你说什么!”

翠屏哭道:“本来好好的,从下午开始就闹不舒服,老太太起先还不让叫大夫,可刚摆上饭,老太太就昏死过去了。如今…如今…”

明兰跌坐在床上,心头如一团乱麻,得镇静,镇静……她对绿枝猛声道:“拿我的帖子,去请林太医!快,快,备上马车,叫人直接去盛府!”

第192回 世间道 之 鬼怪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八月初的暑热天气,此时竟凉得叫人心悸。寿安堂的里屋,或坐或站了好些人,盛老太太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眼下是深深的黑晕,面­色­青白中泛着一丝焦黄,平日康健的双颊也深深陷了进去,在明兰记忆中,仿佛从未见祖母这般衰老病弱过。

房妈妈颓然立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不知所措。盛紘心头如热锅上的蚂蚁,直直站在床前三四步,眼眨也不不眨的盯着正在诊脉的林太医,等了好半响,终忍不住道:“林太医,家母…这个…?”

林太医缓缓收起右手四指,起身转头道:“老人家得好好休养,屋里不宜待太多人。盛大人,借一步说话。”

盛紘连忙跟林太医出去,明兰迟疑了下,看了眼在床畔服侍的海氏,只见她微笑道:“妹妹也去听听罢,我就在这儿。”明兰感激道:“劳烦嫂嫂了。”说完赶紧出去。

到了外头堂上,只见长枫正扶着盛紘坐到上首,柳氏亲手给林太医奉上一碗茶,王氏连声问道:“ 到底如何了?”

林太医迟疑道:“…这个…不好说。”这时,他见明兰出来,目光微微闪烁,支吾道,“总之,如今暂且是稳住了。”盛紘大大松了口气,满脸感激道:“多谢费心。不论需要何物,太医只管开口,尽吾之所能。”林太医笑笑:“大人孝心可嘉。”

明兰缓步走过去,轻声道:“我祖母如来身子硬朗,平素好好的,怎么忽然说倒便倒了。林太医,这好歹有个说法罢。”王氏皱眉道:“这么晚找了林太医来,已是十分叨扰。你怎可无礼追问!太医自有计算。”

林太医微笑,“不妨事的,医者父母心,这是本份。”然后他微侧身子,似若无意的挡住王氏等人的视线,对上明兰的眼睛,轻缓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康健自不如年轻人,身子骨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好,得再慢慢看了。”

明兰凝视着林太医,缓缓道:“太医说的是。都说病来如山倒…”她轻轻拭着眼角,“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

王氏满意道:“正是。老人家的身子,原本就保不齐的事。本来预备明儿一早再去报你的,谁知下人这般嘴快,连夜把你叫了过来,还显得我们不会照顾了。”又转头对林太医笑道,“连带闹得林太医也不得消停,真是……” 盛紘见王氏越说越不成话,低声喝道,“少说两句。孩子一片孝心,你还说嘴!”

柳氏见堂内气氛尴尬,轻声细气道:“如今虽还不太晚,但妹妹难得来一趟,不若就歇在家里罢。我备了厢房,回头就可安置了。”又转头对林太医道,“还有太医您……”

林太医摆手笑道:“我们这行夜里被叫去是常事。少­奶­­奶­不必费心了……”

这时明兰忽开口道:“祖母如今虽稳住了,但还未醒过来。只盼太医能多待一夜,也好叫我们安心。否则,倘若祖母夜里又发作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王氏一皱眉,正要开口,盛紘抢先道:“正是。还请太医多费心些。”起身拱手,竟是要行礼。林太医忙起身回礼,他虽也有六品官级在身,但盛家满门官宦,姻亲又显赫,他不敢托大:“不敢当,不敢当。”沉吟片刻,道,“这样,我留下给老太太扎几针瞧瞧,先叫僮儿回药堂去取些药来。”

明兰轻声,“谢太医,我叫人护送僮儿过去。” 林太医拱了拱手,“我去写个方子。”柳氏早有准备,忙叫人端上笔墨。林太医行笔如风,须臾便得,盛紘取其方子一看,大多是些温和药物,并无太针对之效,不由得皱眉,再看林太医一脸四平八稳,踌躇片刻,忍下不开口。

待僮儿拿着方子出去,林太医又转身进里屋去看盛老太太。

明兰道:“今日夜深了,老爷太太还请尽早歇息罢。三哥哥也回去罢。”又过去握着柳氏的手,“ 三嫂嫂才出月子不久,可不能累着身子。”

盛紘道:“你也歇着罢。老太太有你大嫂照看……”

明兰忽泣道:“我自幼蒙祖母悉心教养,恩深海重,可到底是嫁出门的,不能日夜陪护。何况大嫂嫂还要照看小侄儿,今夜便叫我陪着祖母,也算尽尽孝心罢。”

盛紘思忖片刻,“也好。今夜你就照看老太太罢。”又扫了一眼王氏,“以后由太太服侍老太太汤药,你尽可放心。”

王氏脸­色­难看,咬了咬­唇­——婆婆有病,首当服侍的确该是儿媳,而不是孙媳。

盛紘又进了里屋,对着昏迷的盛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子话,嘱咐房妈妈等好好照料,絮絮叨叨没个完结,明兰笑道:“老爷还不去歇息,明儿不上朝么?”盛紘捋须而笑:“便是告假一日,也没什么不成的。”

明兰神态柔婉,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爹爹也有年纪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太太这儿有我呢,爹爹是家中的梁柱,可别累着了。”

盛紘听得十分悦耳,心中颇是受用,又被明兰柔声催了几遍,才领了王氏等人回去。

眼看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离去,明兰缓缓收起笑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沉声道:“房妈妈,把寿安堂里外关严实了。别叫人走动打听。”

房妈妈低声应。明兰径直走进里屋,盯着林太医,一字一句道:“林太医是我们侯爷信重的,我也不绕弯子了。只问一句,老太太到底是怎么病倒的?”

林太医似也等着这句话,闻言起身站着,低声道:“夫人明鉴。老太太……的确病得蹊跷。自下午起肚中剧痛,呕吐,腹泻,身子时不时抽搐。这……”他一阵迟疑。明兰道,“太医但讲无妨。”

“这不似病状,倒似…倒似是…中毒。” 明兰心痛如绞,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先生可能确定?”

“这个……”林太医为难道,“虽有七八分把握,可也不能保准。若能搜检老太太今日所进的吃食,又能确认几分。”

这时房妈妈也进了来,听见这些话,大吃一惊。明兰问道:“今日祖母吃了些什么?”她在盛老太太膝下十年,熟知其习­性­。自打守寡,盛老太太礼佛数十年,日常作息饮食极为规律克制,从不贪食贪凉,这方面并不难查。

房妈妈恨恨道:“我也觉着这症状来的奇怪,老太太这么硬朗的人呢,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寿安堂里外就这么几口人,且伙食采买几乎都是独立,房妈妈心里再清楚不过, “今日老太太只吃了早饭午饭,用得不多。如今天热,吃食容易坏,我不叫下人吃剩下的,都倒了泔水桶,现下都还在。只是 …那味道…”

明兰抬起一只手,沉声道:“祖母日常用饭,都是咱们自己弄的,这个先慢慢来。除了两顿饭,今日祖母还吃了旁的么?”小厨房的几个妈妈都是盛老太太几十年的老陪房,身家­性­命都捏在盛老太太手里,先暂缓怀疑这帮人。

房妈妈凝神想了想,:“老太太近年愈发嗜吃甜的,聚芳斋有位经年的老师傅,做的芙蓉莲子酥是京城一绝,老太太爱得很。偏这老师傅每月只亲动手做两次,老太太每回都叫人等着去买……”说着说着,她泛生惊惧。

明兰急道:“快说快说。”

房妈妈.汗.水.涔.涔.而下,“今年初,老太太说全哥儿大了,该识礼了,便叫他每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太太见了孙子,喜欢的不得了,便主动把这差事接过去,每回天不亮就差人等在聚芳斋门口,买热腾腾的点心来孝敬老太太……”

“是以,这回点心也是太太叫人送来的?”明兰的声音微微发颤。

房妈妈慌神道:“好些个月了,没见出什么事呀!”

明兰呆了半响,赶紧叫丫鬟把吃剩的点心端来。

那莲子酥果然.馥.郁.浓.香,甜糯酥脆,便是这会儿已经冷了,还是散发着金黄烘烤的诱.人­色­泽。林太医拿了根银针细细挑开酥皮,从外到里的细查,最后在馅料里戳.来.戳.去,灯光下,只见银针闪亮,未有丝毫变­色­,明兰松了口气——她也不愿意是王氏下的毒。

谁知林太医愈发神­色­凝重,拈着银针把馅料戳.的稀烂,还伸着脖子不住的嗅.着,明兰再次提起心来。过了片刻,林太医放下银针走到榻边,翻.起老太太的眼皮仔细查看,又从药箱里翻了根.细绒羽毛出来,放在老太太鼻端下,查看病人呼吸。

细毛.抖.动.急.乱,且间隔很不规律,还发出嘶.哑的.鼻.息.声,显是病人呼吸困难。

一会儿.捏.捏.手.足,一会儿.敲.敲.关节,忙活了好半天,林太医最终停下手,长吁口气,“好厉害的心计。”

“太医......?”明兰滞住呼吸。

“的确是毒。”林太医面­色­发白,“可非砒霜之类的一般毒药。而是从银杏芽里提出的汁液,数十斤芽汁炼成浓浓少许,便可致人­性­命。”

银杏可食,可生芽不可食,理论上,这属于食物中毒,是以银针验不出来。林太医指着那剩下一大半点心道,“亏得如今天热,这点心甜腻,老太太未吃下许多。倘若再多进些,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明兰颤声发问:“可还有得救?”

“先以药物催吐,再扎几针,随后才能缓施以汤药祛毒。”林太医斟酌道,“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身子不如年轻人壮实。未必能熬得过去……”

明兰紧紧捏着拳头,额头止不住的冷汗沁出来,忽然躬身福礼,“一切拜望太医了!”

尽管眼前的顾侯夫人比他女儿都小,但林太医还是忙不迭回礼:“这是本份。”为了谨慎起见,他还主动提出去看看泔水桶里的食物,房妈妈便叫人陪着去了。

一步步从里屋出来,明兰梗着脖子站在堂中,后头跟着已是泪流满面的房妈妈,“…这狼心狗肺的 …姑娘,咱们…可…可怎么办呢?”

明兰撑着发抖的身躯,对着翠屏柔声微笑:“翠屏,你素来心细,这几日劳烦你就近看着老太太,给林太医做个帮手。”

“六姑娘放心。我省的。”翠屏抹抹眼泪。

这几日如兰又陪着文老太太去乡下走亲戚,喜鹊把大姐儿也抱了去,如兰便放她和喜鹃几日假,好回娘家看看。翠屏老子娘本是盛老太太的陪房,是以她必来寿安堂请安,顺道见些昔日的姐妹,叙叙旧。

谁知碰上这种事,一屋子人骤然慌了手脚,还是房妈妈镇定,说她已不是盛府中人,出去不用对牌,叫赶紧她去侯府报信。见翠屏轻手轻脚的进了里屋,明兰转身道:“房妈妈,请把寿安堂所有人都看起来,这里头的情形,丝毫不许透出去。”

房妈妈目露恨意,沉声道:“哪个敢,我立刻绞了她的舌头!”说着转身出去。

明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牌子,在手心里缓缓摩着,对小桃道:“这府里有几扇门,你都知道吧? ”

小桃咽了口口水,点点头,“知道。总共五处,前大门,后大门,前门旁的侧门,西边走车马的侧门。

哦,后头池子边的花园子,尽头处还有一处小门。”

她是乡野出身,从小活泼爱动,众人见她年纪小又憨傻,便由她满府乱走,怕是盛府里有几处狗洞,她都清楚。

明兰把牌子递出去,小桃愣愣的接过,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去找屠家兄弟。”

明兰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领上府里的侍卫,先叫开大门,从里头把盛府给我堵了!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小桃素来胆大憨直,挺起胸膛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

待小桃出去,绿枝怔怔的流出泪来:“夫人,难道是太太……”她不敢往下说。明兰站在罗汉床前,双手撑上床几,呆呆的看着几上陈旧的桃木念珠,旁边放着发亮的紫檀木鱼,这是老太太心爱之物,用了几十年的。

她缓缓将之翻过来,果见木鱼底部有数道浅浅白痕——那是她七岁那年寒冬,伏在这小几上写字,手短脚短的小人,下床时叫褥子绊了,连人带小几摔下来。老太太吓的面­色­发白,不及去看旁的,只一把抱起她,拍着哄她莫怕。

明兰看着小几上的白瓷茶碗,只觉得满心愤恨,一股郁愤之气直欲冲出胸腔。

意动手动,她立刻把茶碗重重摔了出去,一直撞到墙上,摔得粉粉碎,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王八蛋!”

一路上,钱妈妈不停的聒噪:“…太太可是气的不轻,原本亲自要来质问姑­奶­­奶­,好歹叫我劝下了。老爷叫我来请您,说免得惊扰了老太太…”明兰一声不响,只径直往前走,钱妈妈见她面­色­隐隐有冰霜之气,讪讪的住了口。

到了王氏所住的正院,明兰叫钱妈妈留在屋外,自己走了进去,王氏一见了她,急不可耐的骂道:“你这死丫头!发什么疯,居然叫人将家里团团围住,不许进出!稍有不肯的,居然还打人……”

盛紘穿着官服,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你究竟在想什么?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我们家如何在外头立足……”被自己女儿围了府,真是旷古奇闻。

明兰竟觉一丝好笑,无论什么时候,自家老爹最担心的总是这个,她微笑道,“爹爹放心,我叫侍卫从里头将门堵住的,大门紧闭,外头人怎会知道里面怎样了?”

盛紘急中发昏,一时被绕开了思绪。

明兰道:“何况爹爹昨日不是说,告一日假也无妨么?”

盛紘被自己的话堵住,竟忘了问其他,

王氏站起怒道:“老爷还要上朝呢!”

明兰走进几步,“爹爹不必担忧,适才我已叫人去给爹爹告假了。说家中长辈急病,爹爹忧思如焚,在家侍候祖母。爹爹素来勤勉,从无一日告假,这若传了出去,人家只会说爹爹侍母至孝,至纯至善,于爹爹官声大大有益。”

盛紘擦擦脑门上刚逼出来的急汗,竟觉得女儿这话颇有理,老太太生病是真,最近又无甚要事,何不妨告它一次假,实打实的做它一回孝子呢?

王氏见明兰始终没有搭理自己,更加大怒,“你把我们一家老小都关了起来,到底想做什么!”盛紘缓缓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你说说看?”

“也无甚事,不过防着有人去通风报信罢了。”明兰依旧笑的文雅。

盛紘皱眉道:“什么通风报信?”

“下毒。”明兰敛去笑容,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氏。

王氏心头咯噔一声,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盛紘一头雾水,低声喝道:“你浑说什么!”刚说完,忽的反应过来,大是惊骇,“你是指老太太……”明兰点点头。盛紘心头大震,踉跄坐倒,定了定神,大声道:“你莫要胡言乱语!这府里都是自家人,怎会……”

明兰朝上首的长桌指了指,绿枝立刻把手中一个小包袱放上去,轻轻解开,里头是一个青花白瓷莲座碟,盛着数块金黄清香的点心。

王氏一见这个,顿时脸­色­煞白,盛紘发颤的指着碟子到:“这是老太太的…莫非…砒霜?”这是如今市面上最流通的毒药。

“倒不是砒霜。”明兰道。

王氏抚着胸口,一手抹额头上的冷汗,松下肩膀随意出口:“我就知道,明明只是……”她肃然惊觉,连忙住口。

明兰冷冷道:“只是什么?太太莫非知道内情。”

盛紘也惊瞠着妻子,王氏支吾道:“明明…明明只是病了。”

明兰冷冷一笑:“这点心里的东西,虽不是砒霜,却能致命。”她朝盛紘道,“爹,你可知白果生芽,即为有毒。”

盛紘点点头:“自然。这谁人不知,只那无知孩童贪食,才易中毒。”

明兰道:“有人将白果芽汁炼得极浓,注入这点心的馅料中。我问过房妈妈,老太太的习惯,总是先趁热吃两块点心,林太医说若真吃下两块,老太太如今已在阎罗殿了。天可怜见,这阵子天热,老太太不耐甜腻,只吃了一块,这才留下了半条命。”

盛紘冷汗沁透了背心,襟口处已是湿了。

“最有趣的是,昨日中午太太身边的人去寿安堂讨要剩下的点心,说是我那大侄女吵着想吃。亏得房妈妈见老太太吃的不多,万一回头又想吃,便留了些下来。不然,还真是天衣无缝。”明兰盯着王氏,细查她神­色­变化,“下毒之人,实是心思慎密。”

王氏心头发慌,见面前两父女都盯着自己,嚷嚷道:“你们瞧我作甚?!”

明兰道:“这点心不是太太送去的么?孝媳给婆母买点心,当初多少人夸过太太。”

盛紘心头火起,也不顾女儿在面前,怒道:“快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氏咬牙,索­性­光棍一条:“只凭区区几块点心,就想定我的罪,可没这么容易。焉知不是老太太身边的奴才起了歹心,算计老太太!”

盛紘大骂:“蠢材,蠢材!寿安堂的人,跟老太太几十年了,为何要下毒手!”

王氏昂着脖子顶嘴道:“谁知道老太太是否面甜心苦,暗地里苛待下人呢!又或者,是那什么林太医胡乱诊断,自己瞧不好病,就胡乱说一气,也未可知?!”

盛紘见她一脸胡赖,气的说不出话来,明兰毫不在意,微笑道:“这不妨事。可以多叫几位太医来瞧瞧,老太太到底是中毒,还是生病。”

“这个不成!”盛紘急道,“此乃家丑。昨夜你发问林太医,已是太过鲁莽,倘若传出风声去,咱家还有何脸面可言。这会儿,岂可再叫其他人知道!”

明兰丝毫不奇怪父亲的反应:“爹爹不必担心,林太医是我家侯爷信重之人,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人家口风紧着呢。至于请旁的太医……这不是太太信不过林太医嘛。”

说完还摊摊手。

盛紘气了个仰倒,对着王氏连连跺脚:“你…你还不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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