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那少女拿着扇子回来,有些苦着脸地对苏寒食道:“对不住,我没把这扇子卖出去。”
杨清不由看了苏寒食一眼,眼中的得意和鄙视,虽然埋得很深,但对于这些个个胸怀城府的人来说,自然看地清清楚楚。
苏寒食倒是不在意,显然是早在预料之中,道:“不急,不急,玄秘坊的掌柜出估价是多少?”
那少女道:“一百两!”
苏寒食笑道:“呵!这掌柜的倒*快,我自己都没把这扇子估这么高的价,呵呵……”
少女道:“这价格确实已经高得离谱,可是……我还是不能把雇主的请柬给你。”很显然,她对苏寒食的印象更好一点——另外的几个公子哥太过盛气凌人了些。
苏寒食道:“莫急,刚才只是画龙,最后一步还没完成呢。”
程不识道:“最后一步做什么?”
苏寒食从容道:“画龙之后,当然是要点睛了。”
说罢拿起笔,蘸墨抿笔,在扇面左脚一行落款后补了两个字:“杨清”。
他在玄秘坊见过杨清的字,以他的功力,足以将这两字写得和杨清自己的落款达到一定程度的神似。而这两个字落款补齐,正好将砚台中的墨用完,王铭艺心中暗道:“果然是早有预谋。”
苏寒食抬头对杨清道:“杨公子,不好意思,借你的名字一用。”没等杨清允诺,又对那少女道:“这次你重新拿过去,让那掌柜估价,还是刚才那个要求,不多不少,就要三百八十一两,少了咱不卖,多了的咱也不要。”
玄秘坊本身就是卖扇子的,苏寒食却偏偏要将扇子卖给卖扇子的人,那少女见的怪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应了苏寒食,不久之后,再次从玄秘坊出来,手中却已经空空如也。
苏寒食道:“卖出去了?”
少女兴奋地点头道:“是啊是啊!你真厉害,他们的掌柜可亲自出来了!”
果然见到玄秘坊的掌柜亲自迎了出来,手中拿着刚才那柄制作粗糙的扇子,和气的笑容堆了满脸,对着杨清道:“呵呵,杨公子果然是好手笔啊,今天居然被您摆了一道,没想到细看之下,居然是您的字。”
杨清没有说话,苏寒食却接口道:“第一次送进去的时候,你没有看出是杨公子的字么?”
掌柜道:“恕我眼拙,居然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苏寒食道:“不对啊,你店中卖杨公子的扇子,理应不会认不出他的字才对……应该是你没仔细看吧?也不对啊,你没仔细看就敢一次出价一百两银子?”
掌柜的先前见过苏寒食,这时候看这些人都衣着华贵,又似乎很亲密的样子,直观地以为他们是一起的朋友,赶紧解释道:“这个可当真是我的不对了,都说士别三日理当刮目,我虽然知道杨公子书法时时进步,却未预料到杨公子天赋奇才,一个多月未曾见到公子手迹,居然已精进至斯,厉害啊厉害!”
杨清看着掌柜竖起的那根大拇指,一阵火气从胸中猛然蹿起,真想一把将那根大拇指个折断了,看着那掌柜冷冷道:“掌柜的倒是好眼光,你说我这一幅字比先前的进步了?”
那掌柜见到杨清脸色很不好看,还不知所然,只一个劲讨好:“那是自然,我见到杨公子的楷书不多,还以为您不善小楷,今日一见,方知自己还是眼光太过短浅,识不得真金那,但即便小人目力有限,杨公子书法之精进还是看得出的嘛。”
所谓“目光短浅”显然是掌柜的谦辞,若是没有如炬双目,足以鉴定书画的高下雅俗,怎能当得起这么大一家书画店的掌柜?
杨清面上甚是无光,这掌柜不知情之下,道出了真话:你以前写的,确实不如刚才这一幅。
苏寒食刚才进玄秘坊的时候,看过杨清的两幅条幅和一把扇子,有行书也有草书,都说楷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楷书是行草的根底和基石,杨清的行书是趋于妍媚,形态优美潇洒,用墨偏好浓厚,但精气却有些许欠缺,苏寒食见过的书画多了,自然看出他的楷书底子并不是太好,所以才用楷书来*掌柜的目光,绕是那掌柜见多识广,还是被他糊弄了。
杨清皱着眉头问道:“你既然看出这一幅比我以前做的更好,为何刚开始时却只出一百两银子?”
掌柜有些尴尬道:“这个……这把扇子上的书法虽好,但毕竟扇骨和扇面制作粗糙,对价格一定有影响,当然真正决定价值的还是扇面的字画,这个……杨公子的字画当然是有别于他人,城里多少小姐千金都渴望能得杨公子墨宝,多少附庸风雅之辈对您的书画赞不绝口,刚才我没看出这扇面上的字是杨公子所题,才没能……”
很显然,杨清的字是由于有西园的大帽子,才能贵到千金难求。
苏寒食笑道:“掌柜说的是,杨公子这名字,可值千金啊!”
程不识看着苏寒食,一脸崇拜:这才是苏寒食,虽然待人温和,却绝不会有一丝软弱。
王铭艺伸出双手,先行鼓起掌,让气氛无形间缓和下来,对那少女道:“小姑娘,秦姑爷三百八十一两卖出一把扇子,可以到东园赴会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道:“当然!”说罢从放在她脚边的一个小背篓中拿出一个绿油油的苹果,咬了一口,递给苏寒食。
苏寒食奇道:“什么?”
少女翻白眼道:“请柬啊,你要去东园赴会,没有请柬,怎么进得去?”
好稀奇的请柬!
苏寒食看着手中这个绿得发亮的苹果,不由苦笑,同时心中奇怪,现在这个季节,瓜果应该都已熟透,怎么还会有如此鲜绿的苹果?
杨清道:“这个请柬做得很有创意,东园?神秘的东园,我也有兴趣去看看了。”从那少女处拿起一把白面扇子,转头对那掌柜道:“我还想卖一把扇子,也是卖三百八十一两,掌柜的也算是我西园的老朋友,我看这个机会便留给你吧。”
掌柜看到杨清今日脸色很是不好,现在他一柄制作粗糙的白扇却要卖到天价,明显是强卖,但西园的势力无论是在武林还是在整个天下,都可算是畸形的庞然大物,掌柜既然是在这里开店铺,自然就需仰其鼻息,当然是连口答应下来。
秦珺楚心性善良,最看不惯强权压人,但是她向来顾及太多,虽然心中对杨清这行为极是厌恶,但也终是没有什么表示,苏寒食当然是时时顾及她的感受,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秦珺楚顿时感觉心中好受了不少。王铭艺瞥了眼秦珺楚,心中了然,拿起一把折扇对杨清道:“杨师弟,我也想去这个莫名其妙的‘东园’看个究竟,能不能帮愚兄一个忙,替愚兄卖一张请柬?”
杨清怔了一怔,虽然不明白王铭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王铭艺入门后,很得西园园主宠爱,也很会笼络人心,杨清自然依从他的意思,对那少女道:“姑娘,这位王公子的扇子,我卖了,不过我带的银两不够,先赊三百两,可否?”
那少女想了想,终还是点了点头。
苏寒食心中苦笑,这个王铭艺果然足够滑头,他投机之下,轻易便取得东园的请柬,苏寒食那么麻烦地写字,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其实王铭艺还向秦珺楚表露了一个意思:他也是西园弟子,但却从不傲气凌人,对杨清这种强卖的方式也不赞赏,他不露声色地借杨清反衬自己,在秦珺楚心中悄悄为自己加上几分——他的本事很高明,谁也未能看出这人满腹刀剑,只有程不识皱着眉头,不知为何,对王铭艺越加厌恶。
转眼之间,那少女身边的扇子居然被卖了个干净,要是跟别人说有人用竹子做了些空白扇子,每把卖三百八十一两银子,肯定没人相信。
如此荒唐的事,就是发生在一群公子哥明争暗斗之下,这些人都是对苏寒食心存敌意,也对秦家的阳门图录很是眼馋,一个默默无闻的“东园雅会”,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战场。而后就连秦珺楚也进了这个圈,西园的三个师兄弟和吴亦寒、米泽阳都请秦小姐能亲手卖给他们一把扇子,秦珺楚最不会推脱,最终是这些人合买了一把空白折扇,算是给了秦珺楚一张请柬。
苏寒食安排了程不识先行回去,苏寒食等七人每人拿着一只被那少女咬过一口的青苹果,跟着她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最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杜述皱了皱眉头道:“你是带着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这里应该就是玄秘坊的背靠着的一个院落。”
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是啊,这里便是东园主人让我带你们来的地方啦!跟我来!”
这个院落很普通,众人绕过几间房屋之后,便看到一棵果树,树下泥土是纯黑色,而且土质密实,这树不大,但却足以吸引人眼球——众人总算是知道那少女的青苹果是从何处得来的了,这果树上面结满了苹果,一律是绿油油的颜色。
更为奇怪的,是每个苹果上都有一个字。
每个字都是浑然天成,就像是苹果自己长出来的一般,这些人除秦珺楚之外,都是苦修武功的练家子,眼力非常人可比,都瞧出那些苹果上的字都不是油漆之类所写上去,不由引起众人好奇心,都想要看看这些字究竟是如何写上去的。
杨清道:“不是东园雅会么?怎么那主人也不出来迎接?”
“让东园主人出来迎接?嘿嘿,你们一群小兔崽子还不配!”
这声音清朗,从树后传出,众人细看之下,才看见一个老头子坐在树后围墙之上,手中拿着一个快要编织好的竹篓,眯眼看着他们。
在场诸人,有人是西园弟子中的翘楚,也有人是武林望族的继承人,各个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被人直言骂做“兔崽子”,只怕比狗血喷了头还难受,杨清立时便要跳脚,杜述已经骂开了:“你这糟老头……”
杜述刚刚说了半句,就被王铭艺捂住了嘴,杨清等人奇怪地看向王铭艺,却见他脸色难看,神情怪异,额角居然还有细细冷汗。
苏寒食也是极为诧异,看着那老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问候,王铭艺道:“三年不见,前辈不显苍老,反而更加年轻,当真可喜可贺,刚才晚辈师弟妄言乱语,还请前辈见谅……”
王铭艺心里简直是恨死杜述这个败家子了,身在武林,最忌讳的就是得罪不知深浅的人物,别人不知道这个老头的来历,算是他们的幸运,若是知道了,只怕都想撕了杜述那张臭嘴。
三年之前,月悬中天,大江面上,青楼画舫,那个老者凶戾一剑,让他战栗至今。
这老者便是闻名武林的剑中之神铸剑锋,其实在很多人看来,还不如称他为凶神更合适,此老行事向来无规无矩,可说是匪莫能测,一身邪气,虽不能说是杀人如麻,但损坏他人性命,对他而言,似乎再寻常不过了。
秦珺楚对联招亲那一年,王铭艺和一个西园弟子因一条丝巾发生冲突,就因为两个人都使了铸剑锋所创的行云剑的缘故,毫无预兆毫无缘故地,王铭艺看见一柄剑突兀地从那人脖颈穿出,剑身晃动,好好的一个人立时变作一堆碎肉。身为武林人,镇定地看待杀戮场景是一种应该具备的能力,但是铸剑锋挥剑杀人,仅仅是那一剑所带的凶戾之气,也能伤人,让王铭艺这个旁观者在三年之后,依旧心有余悸。
此时此刻,王铭艺真地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一时心血来潮,非要过来看看这个莫名其妙的西园?
别人先是看到王铭艺的怪异行为,又听到他如此尊敬而又带着一丝惧意的话语,都开始纷纷猜测这个老者究竟是何等人物。
铸剑锋看了王铭艺一眼,奇道:“小伙子,你认识我?我们三年前见过?”
王铭艺一怔,不由心中又是庆幸又是苦涩,当年他被铸剑锋那一剑差点刺破了胆,当时的那种恐惧定格成烙刻的记忆,留在他心底,不可磨灭,对于铸剑锋的样貌,自然一生也忘不了,但对于铸剑锋而言,杀人如同吃饭,王铭艺只是在他剑锋之下恐惧颤栗的众多人中的一个,时隔三年,只怕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王铭艺因此庆幸,却也因此苦恼,显然铸剑锋根本没想起那件事,可自己刚才的问好却偏生是提醒了铸剑锋,三年前是见过面的。
王铭艺当年可是从铸剑锋剑下逃生的,此时当然不敢让铸剑锋认出,正想着说什么话遮挡过去,却听铸剑锋道:“对了,三年前,老夫确实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跳水逃跑的家伙!原来你是西园弟子么?”
王铭艺冷汗顿时又下来了。
苏寒食看见王铭艺脸色发青,想起当初兄弟情谊,也不忍他难堪,而且铸剑锋性格古怪,说杀人便杀人,难以揣测,王铭艺现在的处境并不好,苏寒食犹豫一下,终于搭话道:“三年未见,铸前辈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