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锋用鼻子哼了一声,伸手抓过竹篓,从竹篓之中拿出一根颤巍巍的细长竹签,道:“我不懂书法,看不出你的锦字是生的还是熟的。”
东园主人道:“几位小友,你们可看得出,哪一个是生的,那一个是熟的?”
苏寒食等人看了看那果树,他们早便看出上面的字体,是模仿柳公权的字,单单说这些字的临摹功夫,便可说是炉火纯青,而这些字各个不同,他们仔细端详之下,或能看出有几个字的结构稍有瑕疵,但却不能明确分出优劣,更不知道东园主人所说的“生”和“熟”是什么意思了。
东园主人见他们都不说话,便自己道:“有朋自西园来,不亦乐乎?”
这几个字一字一顿,他每说出一个子,铸剑锋手中竹签便是一去一回,如同利剑一般,等东园主人一句话说完,竹篓之中已然多出数十个苹果。
秦珺楚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而苏寒食等人却是面有惊色,他们只看到这十个字中的六个,还有四个字或是被树叶遮蔽,或是在树的另一侧,但并没有为铸剑锋带来阻碍,一根细长的竹签,瞬间刺出两丈之外,不伤果肉,只是穿透果蒂,连着一股巧劲,便带了回来。
天下第一剑,绝非虚传。
东园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寒食等人各自拿过一只苹果,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看到那上面的字,真的是浑然天成,没有人工雕琢痕迹,就像是苹果自己长出来的一般。
东园主人看着那些苹果,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柔声道:“每个苹果小时候,我都会用手指在他们身上轻轻地画下字痕,不用墨划,也不用刀刻,不留半分痕迹,但是这苹果是很多情的,能将我给它的字写到心底去,等长大了,便将这些字从心底里长出来,可是这锦字,总有被咬掉的一天……”
他说话莫名其妙,在座没人能听得懂,只苏寒食感觉这些话语似曾相识,却也是懵懂之极。
那东园主人自嘲般笑了笑,道:“这树品种特殊,长出的果子一直都是绿色,即便熟透,也还是绿油油不变,春天时候,这树上刚结满了小果子,我一时来了兴趣,便用蘸了水的毛笔在这苹果上轻轻写字,因为是用清水写的字,都是不留痕迹的东西,被风一吹,也就干了,什么也不留下,每当那字干了,便再重新写上去,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本以为什么也不会留下来,但是这苹果表面,我写过字的地方,吸收了水分,便和别处稍有差别,刚开始是看不出来,但我从春天写到夏天,然后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一看,好家伙!居然每个苹果都给我结出一个锦字来!哈哈,我都在想,会不会是我写字用的井水与众不同?”
众人这才知道那树上苹果的字居然是这样长出来的,不由心中称奇。苏寒食想了想道:“前辈这果树下的泥土,为何像是用墨水浇过一般?”
东园主人道:“嗯?你看得出来?”
苏寒食道:“也不是,只是看那泥土色泽有些古怪,而晚辈对墨香味比较敏感,才这般觉得……”
东园主人哈哈笑道:“好小子,你眼光不错,这树我从来不浇水,而是浇墨!还有我那屋子里有几盆花,也是用墨水浇大的!”
这个东园主人说话比铸剑锋还奇怪,而且用墨水浇花浇树,颇有些痴颠的味道,但想来这般绝世高手自然是有些与众不同,要是东园主人和常人一模一样,他们反而会感到奇怪。
东园主人道:“说到那锦字,你们既然来到我的东园,应该都有我东园的请柬吧?”
苏寒食等人都将自己得到的请柬拿出来,都是被咬掉一口的苹果,这些苹果的颜色和大小都和那树上的相差不远,只怕多半就是那树上的果子。
东园主人道:“嗯,这几个果子上的锦字已经被那小丫头给咬掉了,你们可曾看到那苹果上的字?”
苏寒食等人都摇了摇头,那卖扇子的少女很机灵,拿出一个苹果便狠狠咬掉一口,他们根本没有看到那苹果上的字,事先都不知道自己得到的请柬上,本来是有一个字的。
那东园主人道:“好!好!不知道便好,我开这个*的目的,本也是为了挑选一个人,帮我做一件事,我也答应帮他做一件事作为报酬。当然这个人,首先要能被我选中才是!你们可有兴趣参加这个小小的游戏?”
能让东园主人做一件事为报酬?
东园主人是何等人物?虽然一日之前,众人还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物,但是现在他们已感觉到这人的深不可测,能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便相当于多了一个保命符,在江湖行走的人,若是能多一个坚固的靠山,就如同是多一条性命一般。
当然没有人不愿意玩这个小小的游戏,于是纷纷应允。
东园主人道:“你们能各自卖掉一把扇子,得到东园的请柬,这已经算是通过了第一个关卡,现在是第二个关卡,你们谁能想法子知道自己请柬上是什么字,便算是过了此关!”
苏寒食等人几乎同时向自己手上的苹果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豁口,哪有什么锦字的痕迹,要想知道这苹果上原先是什么字,只怕要到那少女肚子里去找才行。
半晌过去,众人神色怪异,都没有说话,东园主人道:“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你们若是看不出请柬上的字……也不打紧,还有别的机会,做别的题目……”
七个人一个个盯着眼前一只被咬过的苹果发呆,似乎要和它较劲一般,那般苦思冥想的表情,让铸剑锋看得直欲发笑,东园主人既然将这个当作一道试题,必然就会有法子能够解决,一群人一个个在脑海之中搜寻关于苹果的典故与常识,甚至想到王羲之书法入木三分的传说,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想到答案。
终于,东园主人道:“时间已到,你们若是看不出,也不必再浪费时间……”
苏寒食突然道:“前辈,晚辈有一个法子,但却不知是否可行……”
东园主人道:“好!你说!”
苏寒食道:“可将这苹果在水中一煮,或许原本有字的地方,可现出原有痕迹……以前晚辈师尊煮果条时,用一个特别的药方,加入几位药,这样煮的时候,果类里面的果肉色泽多变,很多挤压过的地方,看起来很是明显,这个法子,或许能看得出……”
东园主人点了点头道:“嗯,这法子大可一试!阿秋,让他挑几味中药,今日煮一锅药膳果条,看看能不能煮出锦字来!”
阿秋伸手又拿过一张纸,随手裁剪撕扯,折纸时用特殊手法咬合,转眼折成一个带把的纸锅,问苏寒食道:“你要什么药材?”
苏寒食说了几味药,并告知了所需量,阿秋拿着纸锅回到屋内,端着一个火炉出来,揭开锅盖,那几味药已在锅里,将苏寒食手中的苹果放在锅中,而后加满了水,点火开煮。
众人看她弄出一只纸锅出来,都有些莫名其妙,好多人心中都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她不会用纸锅煮果条吧?”
不想如此荒唐的想法居然变成现实,阿秋居然真的用纸锅煮水,看到纸锅下烧得正旺的火,苏寒食等人当真是大开眼界,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多怪事。纸锅浸水没有被泡软,倒在苏寒食等人预料之中,因为他们看见阿秋一直有一只手抓着纸锅的手柄,内力高深的人,自然可以做到用脆弱的纸锅承受重物和水的浸泡,但是纸浴火而不燃,却实在有些颠覆了他们心中固有的常理了。
难道这位阿秋的内力奇特,居然能够让纸锅避火?
王铭艺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阿秋,虽然心中万般奇怪,却终没问出口。
苏寒食看着那纸锅,听到锅中之水渐渐沸腾的声音,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苏行波,小时候和王铭艺同窗学艺,两人都是孤儿,师父是唯一的亲人,他们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苏行波便给他们煮药膳果条吃,记得当时师父曾说:每个苹果都是自小被风吹,被雨打,才能长大,等它熟了,谁都不知道它经历的苦难,可是在药炉中一煮,那些风吹雨打的痕迹,便都流露出来啦……
苏寒食想起恩师的慈爱,方才知道,刚才东园主人解释这苹果上的锦字是如何长成的时候,为何自己会感到似曾相识,原来他和师父说过的话竟是如此相像,小时候总是听到师父说这样的话,却只会听,而不会懂,现在看着在药炉中苦苦翻滚沉浮的苹果,才渐渐地有些懂了。
从苏寒食有记忆起,就没看到过苏行波写字了,他对苏行波字迹的印象,都是家里那些苏行波旧日所做的字画,苏行波只教他们写字,自己却不写,苏寒食记忆中只有师父磨墨的样子。
那个有些佝偻的身躯,干瘪的双手,墨锭与砚台的接触,磨出的是渐渐淡薄的沧桑,磨出的是愈加浓重的寂寞……
苏寒食神思不定,怀想恩师,眼中渐渐一片晶莹。
秦珺楚轻轻握住他的手,她身体不好的时候,苏寒食也经常给她煮果条,能感受到那小小一锅果条之中,煮熟的是一锅温情,溶解的是滚烫蜜意。
东园主人突然道:“苏小友似乎是有心事?”
苏寒食身体一震,道:“呃……没什么,只是想起恩师,心有伤感而已,前辈见笑了。”没想到这东园主人眼光如此犀利,透着一张黑帘,依旧能够洞悉一切。
王铭艺听到他说起恩师,心中很不乐意,他十八岁时背井离家,师父亡故时也不在身边,后来又与苏寒食不合,投入西园,师门一直是他心中的疙瘩。
苏寒食心思一回到身边,立时就感觉到双腿酸软麻木,他们并不是坐在纸椅上,而是在蹲马步,此时已过了半个时辰,以王铭艺等人武功,便是再蹲两个时辰,也无大碍,苏寒食修习松滋功很是扎实,功力并不输于任何一人,但他是个跛子,自小便避讳左腿残疾这个问题,颇有些讳疾忌医,对下盘功夫自然疏漏,半个时辰一过,便难以承受,先前沉浸在回忆之中时还并无感觉,现在回神,便感觉出其中痛苦。
王铭艺看见苏寒食左腿薇薇颤抖,心领神会地冷冷一笑:“看来好几年过去,他的下盘功夫,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苏寒食终于坚持不住,心中大叫:“糟糕!”
但腿脚已经软了,这一下臀部真的坐实,他不由心中叫苦,刚才坚持不住,可以站起来,这样也就是被人说几句下盘功夫浅陋而已,但自己死撑,这下子真的坐在椅子上,只怕一下子将椅子压垮坐倒在地上,那可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但令他惊奇的是,椅子没有垮,他更没有坐倒在地,腿上也不再用力……这把纸椅,完完全全地承受了他的重量!
苏寒食在这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别人并未察觉,因为他们蹲马步都是将臀部虚放在椅子上的,所以这时候苏寒食由假坐变成真坐,王铭艺等人却看不出。
苏寒食立时感觉到一束目光射在自己脸上,他微微转头,虽然有一张黑帘隔着,却也能感觉到东园主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苏寒食脸上一红,这东园主人还真可谓是洞察秋毫,想起先前自己这一帮人都心中提防,真椅子假坐,在他眼中,原来只是一场笑剧而已,再转头看看正襟危坐的王铭艺等人,方才感觉这般蹲马步可真够傻的。
这才明白,当时东园主人本是真心实意请他们落座的,可他们都是一个个“坐而不落”,东园主人这才给秦珺楚换椅子,原来就是看他们笑话来着,可惜自己这些人却一个个都不自知,苏寒食苦笑的同时,也不动声色,让他们蹲蹲马步也好。
这时苏寒食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这纸椅上,这纸椅居然真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苏寒食此时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而且又百思不得其解,东园之行,有太多事让他难以理解。
这时阿秋道:“好了!”
揭开锅,阿秋那两张较小的纸,顺手卷成两根筷子,将那苹果从锅中夹出来,众人齐齐看去,看见那苹果上隐隐现出字迹,乃是一个“因”字。
都道王羲之的字入木三分,东园主人的字偏偏能入果三分,这个“因”字,咬不烂嚼不碎,却能因苦药煮而成熟。
东园主人寥落的掌声在院中响起,朗声道:“果然是个好法子!”眼睛扫视全席,接着道:“已过去很长时间,你们还没有想出别的法子吗?”
众人相互对视,都有些不甘,但也只能摇头,王铭艺突然道:“其实晚辈本也有个法子的,只是怕前辈不准……”
东园主人笑道:“好!好嘛!只要有法子就成,有什么不准的?”
王铭艺道:“请前辈准许晚辈出门,并告知晚辈如何寻找那位卖扇子的姑娘。”
众人同时一震,不由心中暗叫:“这家伙好会取巧!”
东园主人也是一怔,显然王铭艺这个法子,连他也没想到,想了想道:“你也不用去问那姑娘了,你既然想出这般歪招,用着法子当然能知道那锦字是什么,也算你过关!”
杨清、米泽阳等人心中暗忌,但也不由叫绝,王铭艺生来机智,总是能够从正题之中想出弯门道,从艰难之中寻到投机之法,这般善于机变,他人难以企及,似乎是他天生的本事,他这法子,显然又比苏寒食的煮果之法简单多了。
东园主人道:“你们两个都不错,第三个问题……让你们给我的东西估价,和我心中价格更近者胜,如何?”
这些事都是东园主人做主,苏、王两个人自然无异议,东园主人让阿秋拿了纸笔过来,放在纸桌上面,又取几个折扇,众人一看,显然就是那小姑娘在玄秘坊对面卖的那种扇子,制作并不精良,扇面空白,正好可以填字。
阿秋从井中打水过来,东园主人将墨调和,立时下笔,却只写了一个短竖。他手中的毛笔是中锋,这一竖自然不能成字,也不是在扇子中央,东园主人问道:“看看这把扇子能卖多少钱?”
那一竖用笔很是老道,颇得神韵,但也只是一竖而已,即便他一笔写得再好,也难以估价。
苏寒食道:“只这一竖?”
“不错,就只写这一竖。”
苏寒食又问道:“那这扇子成本价是多少?就是说空白扇子是多少钱?”
“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