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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岁

只是这个。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哪怕这个“他”说不定是根本不存在的,哪怕你认为这是多么无谓,多么少女情怀也好。在获知某个人信息的手段还很少的时候,我们只是单纯地被那个人的某些地方感动并愿意天真地追随。虽然明知对方的视线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也希望对方在回头扫一眼的时候,自己的形象能够显得没那么糟糕。

于是决定了要把笔还回去。

但这个念头一搁,就过了好几天。

先是突如其来的学业测评,把佳岛懒散的心马上吓回课本上去。然后是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没有参加比赛项目的佳岛被指派每天至少写十篇广播稿,轮到自己班比赛的时候还要在看台上大喊加油,分发下来的矿泉水瓶和手摇铃整日在耳边响个不停,太阳又是足够给面子的火辣辣,把佳岛的思绪弄得晕晕乎乎一团浆糊。三天的校运会下来,佳岛终于光荣地病倒了,是伴随着中暑症状的低烧,佳岛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才又回到学校上课。

等佳岛再一次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已经是入秋时分了。夏日里显得勃然的绿叶染上了枯黄的部分,夜晚也越发地提早降临。佳岛值日完毕后,天空开始显现出黑夜的迹象,她匆匆地走出校门,然后往右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就是那间废弃了不知是五年还是十年的房屋。

比起上次来的时候,地上落了一层浅浅的落叶,上面多了一些膨化食物的包装袋,撕掉了标签的可疑瓶子让佳岛联想到未成年人喝酒。还有诸如塑料袋、纸巾等垃圾,显然是最近一段时间有人来过。

佳岛从书包里掏出那支笔,想放回上次那个袋子里,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了。佳岛有点急,她想快点找到那个袋子,越来越黑的天­色­让她的恐惧持续升温。可就在佳岛急急忙忙地在后墙边转来转去地找袋子时,突然从屋外传来三声短促的口哨声,然后是衣服磨擦墙壁,鞋子落地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佳岛一愣,然后又听到许多人的脚步声,踩着落叶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佳岛心里一惊,顾不得再想许多,就跑进了屋里,可是又怕那些人是要进屋,就跑上了二楼的某个房间,从这里的窗口往外看,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面高墙。

佳岛有点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去往下看,先是一束光照了进来,让佳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好一阵回不过神来,等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体积比较大的手提电筒。然后一行人走了进来,有男有女,大概五六人的样子,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但是袖口的颜­色­不同,大概不是跟自己一个年级的。

“TNND的憋死我了!上他妈的学啊连粗口都不给说,说了竟然要罚扫厕所,这TMD是体罚啊,犯法啊!这些变态佬懂不懂啊!信不信我告得你裤子都没得穿!”

“就是,烦死了!成绩又不好上个鸟啊,我爸妈死都要我上学,说白了就是给他们挣面子,恶心吧啦的!”

“……喝!别多说了!”

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又碰了几次杯,后来竟然玩起了猜拳,在玩到没什么新意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阵长长的口哨。

下面本已没什么兴致的人突然都显得很兴奋,望着来人。

“狗日的你还没死啊?”一个男生说。

“怎么这么晚才来?”一个女生说。

蔷薇求救讯号(3) 卢丽莉(4)

“被教导主任逮住了。”漫不经心的声音。

“欸?不是吧?那你还能活着回来啊。”

“嗯。”声音带了点嘲弄的意味。“他一开始是拍我的后背,我一转过头就把他的眼镜扫到了地上,踩碎了,然后掉头就跑,死胖子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肯定追不上我。”

“行啊你!”男生吹了声愉快的口哨。“把死胖子耍了一回嘛!”

“他这是活该。”

“那也不用这么久啊,等得我们酒都喝没了。”

“反正我也不喝酒。”那人说着,弯下了腰,从搁在地上的书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摇了两下并顺手扯过了旁边的椅子,然后就站了上去。“电筒照过来。”

──不需要再猜想了吧。

──“他是谁”什么的。

【肆】

放学的时候被班长叫住了,佳岛停下脚步疑惑地望向她,然后就得到了“钟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的答案。

虽然在这之前也曾有过很多类似的教训,被人耍弄的感觉其实不是别人想来这么无所谓,但一百次的谎言里总有几次是真的,怕就怕万一。

到了办公室才知道是关于上次请病假的事,说是有些手续没办好,家长除了要打假条还要在学校专门的请假表上签名。老师说了句“你等等啊”就在如山的文件堆里找了起来。佳岛觉得有点无聊,就往四处漫无目的地看。

放学之后办公室里已经没什么人,当然这是特指高一年级的办公室,高二跟高三年级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几乎是全员留守。佳岛所在的学校是以纪律严谨学习优秀而闻名省内的,换句话说,就是用很多变态的规矩来限制你的所有自由,并以变态的手段使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贡献给学习。这里的老师并不管你是否能学到东西,也不在乎你的个人喜好,他们需要的只是你乖乖地做一只被填的鸭子,最好一动都不要动,比如下课不要出课室,把体育课变成自修课,这样有助于“增肥”。

听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同学说,这间学校以前是从初二开始就要晚自修,修到八点半。高中是十点半。可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大概是学生跳楼自杀一类的惨剧,学校也因此受到了多方舆论的指责,所以才修改了规定,从高二开始晚自修。

“什么啊?晚自修也能逼死人吗?不要太夸张啊你。”

这是当时的反应。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初中部跟高中部又离得远,可传言就是这样说的呀。”

然后得到这样的回答。

后来又说了几句话,是什么记不太清了,总之就是闲聊时用来结束话题并且转换话题的那种场面式的感叹。毕竟用斧头一连杀了几个同室的同学,因为喜欢的女孩子拒绝自己的追求然后死缠烂打最终发展成­精­神病拿着把刀就冲进了那女孩的宿舍,发生在遥远国家的校园枪击案,以从学校楼顶跳下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诸如这样的事情,实在听得太多,听到后来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反应。

或者说,已经没有了惊讶的感觉。就像看得多了小说里的白血病,又或者是车祸,下一次翻到同样的情节,哪怕是描写得多么­精­彩绝伦又是多么出奇不意,也会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TNND又是白血病”、“TMD又撞车了”。“死人”或者“自杀”这种话题,早已不能刺激到我们千锤百炼的神经,与自己无关的人,死多少个都无所谓,都是笑话,就像报道里写得正经的“某某自杀网站煽动了多少多少人集体自杀”,也会在第二天变成“昨天有一群*约好了一起去死”这样有如笑话的言语。

蔷薇求救讯号(3) 卢丽莉(5)

虽然某些时候也会想“人文关怀”一下这类“沉痛的教训”,但了不起就是说些“现在中国的教育真是××啊,比外国的××还有很大的××啊”、“现在城市××的环境导致了很多孩子都有心理××”、“应该是经济增长太过××的原因”、“不过大概再过××年,等像××国一样××的时候就可以××啦”之类毫无实质用处的官方话语,也会说“那人是哪所学校的呀”、“­干­吗要这样做啦”、“是谁啊”来直接地显示八卦的实质,或者就直接发出“哇!”“啊!”“呀!”之类的惊叹词来敷衍话题。然后下一句就直接转到“昨天晚上有没看××电视剧啊”。

都是这样。

佳岛从老师手中接过请假表,就着“明天记得带回来呀”“在这一格签名,不要签错了”等嘱咐“嗯嗯”地应了几声,然后就转身往校门口走去。从办公室到校门口,要走五分钟,不算短的一段路程。记得刚进学校的时候,在校内迷路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正确的班级,当时觉得“靠,这里真的是高中吗,我不是进错大学了吧!”以及“妈的真不愧是六千多人的学校”。

下楼梯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并不认识的老师,带着自鸣得意的威风走过来,出于习惯,佳岛迅速地让开了一边的通道,但对方好像是因为视力还是别的什么问题,脚在小心翼翼地确定了几次台阶之后,终于一个恍神,带动身体跟着踉跄起来,险些摔倒。佳岛就伸过手去扶住他。

“唔……”对方抬起头来,接着拟声词的下一句并不是寻常的“谢谢”,而是近乎审讯般的责问:“你,哪个班的,怎么这个时间还不去晚修?”

虽然心里有着“早知刚才让你摔死了才好”的愤怒,但佳岛还是按捺着解释了“我是高一的不用晚修”。对方轻‘哼’了一声然后摆摆手,好似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她,尽管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佳岛看着那人往上一层楼走去。

身材矮小,肥胖,没有戴眼镜,整只眼睛像金鱼一样凸出来。

死胖子。又在心里偷偷补充一句。活该的死胖子。

佳岛愣了愣,从心里某一处突然反应起什么,然后就泛了开来。

“他这是活该。”从下方传来,漫不经心又充满嘲弄的声音,想要看清楚它的来源,拼命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在光影之外的一个模糊的,男生的轮廓。

那天晚上,电筒在照向墙壁后没两秒就非常­干­脆地暗了下来,下面响起一阵咒骂声,“­干­Diao啊”、“谁叫你买一块钱一个的电池”,然后开始面对现实“不如去烧烤摊吃点东西”、“去网吧好啦”,就此商量了一阵,就没有了声息。佳岛往下看,没看出点什么来,又耐心等了一阵儿,确定下面的人都走光了之后,便准备踏上返程的路。

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晚上不知道八点还是九点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没有月亮的晚上,仅仅靠星星的光芒显然不行,更何况是在这间屋子里。佳岛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着走过去,脚下轻微地响起纸片与木块的声音,涂着石灰粉的墙壁,有使用多年的突突凹凹的小点,留在手上的触感,轻微的声音,都强烈地震动着紧绷的心,好像就要断掉。

向右边走了一段路,突然摸到了另一边墙,意识到这并不是正确的方向,于是就转过身来,可是手一甩,就碰到了旁边的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佳岛心里一惊,就往前逃命般地跑,却又在慌慌张张中被哪里伸出来的木条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佳岛感到有什么尖锐的物体在她小腿上划过,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往腿上摸了摸,摸出了湿热的液体,她呆坐在地上,沿路不断加深的恐惧挤压着心脏,让她呼吸不能。

蔷薇求救讯号(3) 卢丽莉(6)

终于断掉了。断裂的弦飞走在黑暗里,划破了什么,是伪装的坚强。佳岛在象征­性­地抽泣了几下后,­干­脆扯开喉咙号啕大哭起来,管它什么形象啊,面子啊,样衰啊,都管不了了,管不了这么多了啊。是真的害怕,真的无助,真的想哭,有什么办法呢?

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这片黑暗。

冲击着黑暗的哭声,突然在某一处显露出不同的质感,仿佛找到了可以下落的地方。

“喂,上面的,耳膜都要震穿了。”

【伍】

原来是认识的人。

其实说是认识,也并不恰当,确切地说,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从很就以前就有听说关于他的传闻,不良少年的领头人,扰乱校纪的惯犯,跟外面道上的大哥有很深的关系,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快。类似于“飞仔源”、“劈友九”这样的外号,在学校里也很有名。

曾经隔着半个­操­场看过他一眼,朋友无不带着厌恶的语气说“你看,就是他”,手指指是遥遥的另一边,他在一群人中间,匆匆望过去一眼又生怕被他发现似的迅速低下头来,脑海里只留下“很可怕”三个字的印象。

觉得他是很可怕的人,觉得他是很残忍的人,觉得他­性­格很差,是那种伤害了欺负了别人也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坏人,经常出现在学校布告版上,处分通知,警告,用宋体的印刷字印得清清楚楚的,他的名字。

叫做游息宴的少年。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比普通男生要略微长一点的头发,散下来一点落在眼睛前面,穿着普通衬衫跟长裤的制服,靠在墙上如同­阴­影般薄薄一片,袖子随意地挽上来,一双手白晳得过分,右手腕上叠叠地缠着一条很长的浅蓝­色­带子,指关节不着力似的扣住一瓶喷漆,垂在一边,手指上有点彩漆的颜­色­,于是用手背拨开眼前的碎发,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狭长的,漆黑的,眼角流动着一点清冷的光的眼睛。

他站在楼梯转角处的旁边,靠在墙壁上看了她一会,然后突然走过来,佳岛的思绪还停留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应该往后退让的,而是继续呆坐在地上。

“呃……”刚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是经过她,然后走到她刚才所在的窗边,从这里看向外面,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一面墙,把半栋房屋都淹没了下去的一面墙,未完成的涂鸦溶没在黑夜里。

不敢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衣摆,连视线也不敢往上移,过了半晌,一只缠着浅蓝­色­带子的手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往上看上去的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地望着她,心里马上浮现出他的各种负面形象,因为始终害怕,所以犹豫着要不要把手伸过去,对方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没有什么耐心地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就往楼下走去,腿上的伤还在痛,走得不能自主,但对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柔一点,甚至算得上粗鲁地把她拉下楼,扔在鬼屋外面,竟然就一个人走了。

虽然也没有期待过能有什么令人惊讶的好事发生,但果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吗。

游息宴。

“宋佳岛!!”

“啊?”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师已经用一双带着怒气与不耐的眼睛瞪着自己,慌张地站起来之后引得全班一阵大笑。

“佳岛又在做白日梦了。”

是同学善意的玩笑话。

“好了,你先坐下吧。”

老师也忍不住一点笑意,多少有点没好气地说,然后就叫下一个人。

出了个小糗。

如果很多年后还记得的话,回忆起这一天来,肯定只会有这样的感想。 txt小说上传分享

蔷薇求救讯号(3) 卢丽莉(7)

时间过去了六七分钟,下一道题写在了黑板上,老师转过头来随便喊了一个学号之后,叫彩­色­的女生站了起来,刚站起来老师就突然“啊”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叫另一个学号,女生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很大声地说:“老师,这道题我会做!”

佳岛想起那个女生是开学后不久才从别的班转进自己这班重点班的,女生的­性­格比较开朗,一进班就活泼地结识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还积极地参与组织了前段时间的文娱活动,是个嗓门很大很有活力的女孩子,令佳岛这种胆小脸皮又薄的女孩子很是羡慕。直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之后。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彩­色­在班里排最后一名。佳岛平时对于班里的气氛什么的感应都比较迟钝,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彩­色­在讲台上动员大家一起去郊外玩,轻松轻松一下学习,而好友纪涟会拉一拉自己的袖子示意假装没有听到的时候了。

“我们可不像有些人,只顾着玩就可以了,玩成最后一名,自己差就算了,还想要连累我们,对我们发号施令?以为自己是老几!”下面有人轻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班里零零落落地响起意义不明的笑声,彩­色­站在讲台上还想再讲点什么,但是已经没有人听了。

可能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吧,在一个班里讲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信服很多时候看的是成绩,在学生时代里成绩就代表了一个人能力的优劣,成绩好的人就是聪明的人,人们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听聪明人讲话,毕竟谁也不愿意让一个明明比自己笨的人站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

后来彩­色­的声音就从班里消失了,人还在,却没有了声音,变成隐形人一样。

老师皱着眉把眼光转到彩­色­身上,摆了摆手:“行了你坐下吧。”

“可是这道题……”

“请不要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好吗?”

彩­色­没有再说话,坐了下来。

讲课还在继续进行,偶尔因为老师的幽默而发出一两阵笑声。

彩­色­低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状,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如果很多年后还记得的话,回忆起这一天来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有些人记得出了个可爱的小糗。

有些人忘记了。

有些人记住了老师的歧视跟同学的冷落。

一个棱角分明的金字塔,标注了三六九等的阶梯。

回贴人:visitor39697 11月2日23∶

RE:【主题】We are the children

我也记住了,说实话,现在的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但有一些事情,十年二十年后,就算已经出来工作了,即使后来成功了,变成了同学眼中令人羡慕的­精­英一族之后,也还能清楚地记得小时被父母骂过一句“你只是我不小心生出来的”,跟老师的一句“你以后注定没有出息”。说这些话的人已经忘了吧,但受过伤的心是不可能复原的,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回过家一次。

时间在大多数人的世界里依旧平静地过渡到午休。

佳岛走在走廊上,手上捧着一叠被拜托拿去办公室的卷子,这个时间教学楼里没有什么人,正当她推开办公室门准备把手上的东西放到班主任桌上的时候,却看见游息宴半弯着腰撬着某个办公桌的抽屉,面前是毁坏得一团狼籍的桌面。

说,再见 荞麦(1)

22岁

自从高三时踌躇满志加入辩论队并且以为自己会得最佳辩手,却在辩论开始后忽然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导致辩论会现场大乱,最后不得不拍桌而起拂袖而去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分裂的人,心情轻松时胡说八道妙语连珠,只要稍微紧张就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有时候甚至语无伦次,慌不择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自然,人生本来就如此,不经意间得到的,往往大过于努力辛苦中求来的。然而我并不明白,一直一直都不明白。

快接近毕业那年,一切兵荒马乱得不可思议,我的人生辗转曲折,没有方向,然而我自己觉得一定有方向。我去了北京,又回来,跟男朋友的关系也处于一种可以即刻结束却偏偏一直没有结束的状态中。我只觉得疲惫不堪,整天在宿舍里睡觉,哪里也不想去。从宿舍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山,我经常拿一杯开水看山,一看就是大半天。山有自己的姿态,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却又远在天边。

在大概看了一个星期的山之后,好友婉婉打电话给我,说要帮我介绍一个实习的机会,总好过每天闷在宿舍里。我十分地打不起­精­神,但婉婉一向有说服人的本领,而且她过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我觉得有点惭愧。

去的地方是个小报社,隶属于某大型传媒集团,婉婉男朋友的好朋友在那里当副主编。看了这么久的山,我开始害怕见人,尤其想到要跟陌生人寒暄就觉得非常可怕。但绕了一圈儿的人情还是非去不可。我在那家报社的楼下徘徊了一个小时,抽掉了5支烟,拖无可拖,这才决定上去试试。

报社在一栋老旧的大楼里,楼梯竟然是木质的,踏上去嘎吱嘎吱地响,仿佛时光倒流。暗暗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我找了一圈,才在最里面找到了他的办公室。敲门,里面有人闷闷地说:“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彦。比想象中好看很多,必须要用“眉清目秀”这样的词来形容,因此有点吓到我。我说明来意,他显得非常热情,但明显是礼节和客套­性­的,有点假。我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硌得我有点不舒服。他给我倒水,我说不用。但是他非要倒,还非要加茶叶。那种很老派的作风,客气得像是我父母那辈的人。

“小易最近还好吧?”他老气横秋地问我。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婉婉的男朋友。“挺好的,他跟婉婉都挺好的。”我应付地说。

“这小子当年追婉婉真是无所不用极其……”他倒眉飞­色­舞起来。我对八卦一向很感兴趣,立刻恬不知耻地问:“真的呀?!那你赶紧说说。”

实在没想到,就是随便说了一句就引起他接下来大概十分钟的长篇大论,而且滔滔不绝。我开始有点紧张,后来越来越放松,索­性­也开始胡说八道,谈完认识的人又开始谈时下热点的新闻,什么女作家自曝隐私之类的话题,话说得有点刹不住。“我还看到有人说她就喜欢后进式呢……”说这句话时我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后来,李彦经常嘲笑我:这个人见我第一面就谈到DOGGY式。他竟然不好意思用中文说。

第一次见面,我们给彼此的感觉都只是两个词:啰唆。我跟婉婉说:“那人怎么那么能说啊。”婉婉一拍巴掌:“呀,他也这么说你的。”

说,再见 荞麦(2)

那次见面之后我总之有了点事情­干­,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偶尔编点稿子给李彦送过去,大部分时间不过是发呆。还有就是跟婉婉混在一起。婉婉是个特别天真的姑娘,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撒娇,她经常跟男朋友闹点儿矛盾,在街上游荡,等着男朋友来哄,两个人玩这个游戏玩得乐此不疲。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俩后面,他们吵完了和好了就带我去吃饭。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觉得自己的豪情壮志大概在大三之前就消耗殆尽了。大四那年我读了大概十几遍虹影的《在东京拜访一事无成者周树人》,我并不喜欢虹影,独独喜欢她这篇随笔,“我终于敢做一个失败者”,她在结尾这么说。这句话我经常想跟别人说,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难道有机会不做一个失败者,而做一个成功者吗?说出来显得很矫情而不知天高地厚。

我男朋友是个音乐青年,弹得一手好吉他,尤其擅长泡妞,经常跟各种不同的妞儿在各种不同的高处谈吉他唱歌,比如屋顶啊,山顶啊,树上啊。有时候他会中途打个电话给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爱上其他女人了。”深更半夜的,我困得要死,忙不迭说“好好好”,然后关机睡觉。第二天他又跑过来,我们一起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抽烟。然后手拉手走掉。昨晚的分手像是笑谈。

李彦觉得我疯疯癫癫的,因此很瞧不上我。“你就是那种传说中的文学女青年吧?什么好事都做不了,拿本张爱玲坐在草地上,太阳白晃晃的,其实一个字都看不清楚还要硬看的……那种?”

“除了张爱玲你还能想出其他名字的吗?”我坐在那硌人的椅子上,十分不自在。

“就她了,其他我都不知道。”他越发不屑而且扬扬自得起来。我对他的自以为是很不以为然。我觉得像李彦这种主流社会的上进分子真是太无聊太狭隘了,而他也觉得我太神经太没有界限了。我们互相都没有办法平视对方。

婉婉告诉我说李彦是高­干­家庭出身,毕业的时候其他同学烦恼找工作,他则烦恼挑工作。现在这段时间他属于下放,就是到偏门的基层单位去考察个一两年,回总部就升了。怪不得他老气横秋的。我并不愤世嫉俗,但是我那音乐青年的男朋友听说之后很不爽,觉得我不该跟这样“无聊又*的社会既得利益者”来往。

25岁

25岁那年,仿佛是青春最后的挥霍期。男朋友毕业后就分手了,离我而去。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无比坦诚地对我说:“栗子,我想我们一直不是,也永远不是,同一类人。”他背着吉他去了北京,我则在本城一家日报当起了编辑。

日子就将这样下去了。25岁的我在枯燥无聊的工作岗位上已经工作了两年。日子悠闲,收入也不错,只是无聊,无聊。曾经想当个战地记者的我,已经在对于人生的战斗中彻底败下阵来。曾经跟吉他手在一起的我,看到文艺男青年就开始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鄙夷和不屑。“浪费米粒的自以为是病症患者”,我这样称呼他们。我慢慢正在变成一个大体制里的一个软木塞,只是存在那里。而已。

我跟李彦、婉婉和小易开始频繁地鬼混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一起吃饭,然后还要一起打牌,一打便到凌晨。凌晨是一定要走了,因为李彦的母亲会打电话过来催他回家,我们笑话他“永远长不大”,各自散去。

说,再见 荞麦(3)

李彦每次都会主动打车送我回家,但在车上他几乎不说什么话,我也不说话。这时候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灰暗的天光,街上人很少,路灯都显得怪怪的,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惆怅。在沉默的车里,我们各自扭头看向窗外,然后,到了。我下车,关上车门之前,对他说:“再见。”

婉婉和我一起坐在街边的木椅子上聊天时曾经异想天开地说:“要是你能跟李彦在一起就好啦。这样我们四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玩儿了。不过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他多幼稚啊,这么大还被妈妈管着。你现在肯定喜欢成熟型的。”随即这个天真的女人又说:“唉,就算你喜欢他,他也有女朋友了。他们高­干­子弟之间都是互相联姻的嘛,就像是古时候那种,叫什么?”

“和亲?”我故作无辜地问。

婉婉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我的背。我也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李彦的女朋友据说也是高­干­子弟,但奇怪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他从来不带她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或者怎样,我们也心照不宣地当做此事不存在。

“你什么时候和女朋友结婚?”再一次他送我回家时,我忽然在的士上这样问他。大概是我的问题过于直接,他又开始摇头,摇了半晌,停下来:“很快了啊。”

“很快是什么时候?”我再接再厉。

“等我的新房子装修好之后就结啊。”

“哦……”就是这样的对话,无疾而终。

然后,突如其来的,我们四个人的友谊也断然结束了。

婉婉在几个月之后忽然结婚,新郎却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连见也没见过的开奔驰的中年男人。

我看到自己慢慢走向穿着白­色­婚纱的婉婉,我走向她,捧着一束花,她眼含泪光地望向我,从来没显得这么美过。然后就是一片混乱,旁边有人忽然冲过来,又有人抱住冲过来的人,冲我们大声喊:“你们快闪开吧。”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我扭过头去,只看到李彦变形的脸,他紧紧抱着小易,紧紧抱着他。

我们四个,就这样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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