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大唐风云录 > 第九章

第九章

李建成咽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李世民明天决不会入宫见驾,与我们对质的了?”

魏征点一点头,道:“他这份密奏对太子的指控虚泛无物,除了词藻激烈外,种种藉口编造得拙劣之极,根本禁不起皇上的追问,几句间便会被拆穿是诬陷。他若竟敢入宫,谅他便是如何巧言善辩,可舌绽莲花,也决不能取信皇上,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扰人耳目,让我们以为他仍留在京城之内……”

李元吉急急打断他的话,道:“听你这样说,李世民明日已不在长安了?”

“我看他很可能现在已不在这城里!夜间城门是要关闭的,没有通行的令牌,他决不能讹得守城卫兵开门放行。所以,他很可能早在今日白天接到皇上圣旨后便已潜逃洛阳!”

二人一听,吓得直翻白眼,李建成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怎么办?”

魏征道:“眼下首先要查出他是否真的已经逃了,逃了又往哪个方向去。这得查问守城的士兵。”

李建成忙道:“这长安的宫门、皇门、城门的守卫全是我的心腹亲信,我可以马上叫守卫城门的士兵每门派一个人来查问。”

那宫门就是玄武门一类的分隔皇宫与东宫、秦王府、齐王府等皇亲府邸的大门;皇门就是分隔皇亲府邸与长安平民市肆的大门;城门就是分隔长安城内、郊外的大门。李建成长年留驻长安,这些关卡大门的守卫全是他­精­心挑选、自认为对自己忠诚无间的部属。

于是马上传下令去,不一忽儿各城门已派了一人在殿外候命。李建成将他们逐一唤入,查问今日白天有否秦王府的人出城。问到北门时,那守卫答道:“今天傍晚城门将闭之时,有一顶小轿由五名­精­壮武士护卫要出城,自称是秦王府里的杨妃,要到城外佛寺点‘长生香’祈福,因要彻夜守候香烛,所以才连夜赶出去。”三人都是双眼一亮,忙遣了那士兵出去,李元吉大叫:“一定是李世民!若果真的是那吉儿出城礼佛,应该带侍女丫环才是,怎么会叫五个大男人来陪她?”

李建成仍有些疑惑,道:“他扮作那吉儿出城?这……太也匪夷所思了!”

李元吉冷笑道:“他何必男扮女装?只要他躲在那轿里不露面,那些士兵难道有胆子掀开帘子来看他那如花似玉的杨妃?我看他一定是带着吉儿一起逃!那秦王府里上上下下,他便只挂怀这女人,连逃跑也要将这美妾带在身边。”

李建成皱眉道:“但为什么会是北门呢?洛阳在东,他应该由东门出城才是最便捷的路径。”

魏征胸有成竹的道:“这就是兵法所言,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不为人测也!他若从东门出逃,我们一猜便已猜到他是逃往东都,所以他故意从北门走,出城后再绕个圈子往东去,虽是费点功夫,却可迷惑我们。”

二人大为赞叹,都说:“也只有魏先生才能洞烛李世民这等­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奸­险之辈的肺腑啊!”

其实李世民的用意是要吉儿逃奔突厥,投靠突利。那突厥在北,自然是出北门最为便捷了。他在发动事变之前已遣吉儿出城,压根儿不必担心对方会猜出他的心意,那又何用多此一举的搞什么“虚虚实实”?

但三人又怎猜得到他竟如此狂妄大胆,就在长安这他势力最薄弱的地方发动兵变?他是被冰儿一言惊醒梦中人后,马上改弦更张,用自己在战场之上惯有的奇兵突出、冒险而搏的孤注之计来取代房、杜二人所喜的“徐徐图之”之策。这“孤注之计”看似冒险,却是出敌意料、正合兵法!李元吉随他征战多时,本是深知他这一套的,但只因不知道玄武门竟已落入他手中,以为他在长安之内连一个可以跟东宫、齐王府对攻的战略要地都没有,又谈何用兵?魏征虽是智计过人,但从未见过李世民在军中运筹帷幄的心计,反而不及李元吉那么了解他的为人;只凭以往几次东宫与秦王府在­阴­谋诡计上“短兵相接”的数战,摸清了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底子,还道李世民万事都只倚靠这二人。这一下料敌不准,难免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三人并不知自己一方正走上歧路,还以为早将李世民的图谋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有了这底,都没方才那样张惶了。

李建成道:“他日落闭关之前才走,便有再快的千里良驹,也不能逃得太远,我们马上就派兵去追拿他回来如何?”

魏征反对,道:“不!我们既已知道秦王正密逃洛阳,那就不怕他飞天遁地而去。太子应马上派人飞骑赶往潼关,下令除了有皇上圣旨、太子手令的人外,余众一概不得出关。不管秦王是向东还是向北,这潼关天险是他必经之路。我们封锁了潼关,定教他无路可逃。太子、齐王明日应依皇上诏令入宫见驾。那时秦王逾时不到,皇上必定龙颜震怒,太子乘机将他出逃之事相告,那他就躲不过这‘藩王私逃’的谋逆大罪!我们要收拾他,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李建成听得心花怒放,连声称妙,道:“正是,正是!当年李密归附我朝之后又生逆心,也曾欲潜逃出长安,被我军追至桃林时乱箭­射­杀。我们今次不妨来依样葫芦,让李世民也一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当下三人计划妥当,直至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李建成、李元吉策马进入玄武门。

李建成仰望巍峨的城门,顿生高山仰止之感,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他想到这一次诛灭了李世民,下一步就该高升为皇帝了。当然,李元吉已显出不甘臣服之态,必定对他当上皇帝大不高兴,甚至会有不轨之举。但是,哼,李元吉怎么能够与李世民相提并论?连李世民都不是他的对手,李元吉又能有何作为?他不禁开始揣想,登基之时应否在这威武严峻的玄武门行礼,到时天下归心、四夷宾服,他就是这大唐煌煌基业的主人!

他正想得高兴,忽见三员武将趋前而来,跪倒叩见。定睛一看,认得是守卫玄武门的心腹常何,便笑道:“常将军免礼!”忽想到一事,道:“今天好象不是你当值啊?”

常何又叩一头道:“裘兄弟昨晚多喝了几杯,今早爬不起来,末将是以来代他一忽儿。”

李建成啐道:“那小裘还再是这副贪杯好酒的德­性­,孤王可就要撤了他的职了。常将军如此苦劳,应该有赏,不如就将小裘的兵划归你统带,怎么样?”

常何连连叩谢道:“谢太子隆恩!谢太子隆恩!”

李建成见他身后二人有些面生,问:“后面那两个是谁?”

常何引二人晋见,道:“这是末将新近为殿下结纳的勇士。这位云麾将军敬君弘,是皇上宫廷禁军驻守这玄武门的头领。那位是内府中郎将吕世衡。”

李建成见二人都生得虎背熊腰、臂圆膀宽,点了点头,道:“两位好好跟着常将军办事,孤王日后另有封赏。”

三人都谢恩不止。

李建成一拉缰绳,从三人身边越过,仍向太极殿行去。

李元吉嘿嘿­干­笑一下,道:“大哥真有办法,找到这么多骁勇之士为你把守这玄武门。”

李建成得意的道:“这是魏征的主意。他说玄武门是扼守宫城的咽喉要地,一定得多多安Сhā亲信护卫,那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大哥有魏征这人,真是如鱼得水!”李元吉口中赞道,心中却在嘀咕:“李世民一垮,李建成只怕就要与我作对了。幸好一早已搬掉了冰儿这绊脚石,否则现下更是头痛。但便只是有魏征这穷措大在,看来我还是要吃亏。嗯,等我打败了突厥回来,得派个刺客潜入东宫,先宰了那魏征再说!”

李建成听到李元吉这奉盛,心头大悦,哈哈大笑,道:“四弟这话,确是不错……啊!”

他话只说了半句,便陡地尖叫出来,脸上神­色­直如是白日里见了厉鬼。

李元吉急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左首的临湖殿后,突地冲出十余骑马,当先一人手执铁胎雕弓,岂不正是那冤家对头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

“中计!”李元吉也不及去想那他以为本应已逃到长安城外的李世民何以竟会在这深宫之中出现,他毕竟是经过战阵的人,大骇之中反应仍是惊人的快,立即拨转马头往回急逃。

李建成怔了一怔,见李元吉已飞跑而去,这才犹如从噩梦之中惊醍过来,也慌忙拨转了马头。

李世民拍马上前,嘲讽的道:“大哥!四弟!不是要入宫见父皇的吗?怎么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李元吉向前一看,竟见前面刚刚还叩见过李建成的常何、敬君弘、吕世衡三人领着几十名弓箭手分三排拦在城门口,人人箭搭弦上,全是向着自己二人!他霎时明白李世民已在这玄武门内布下“瓮中捉鳖”之势。他见前面有几十人,比后面李世民的十余人人数要多,还是回身对付掉李世民,奔逃入宫中寻求李渊庇护更划算。他一权衡了这利弊,毫不犹豫的便勒转马头,斜刺里冲过去,让后心背向着右边,以便左顾右盼,同时看清李世民和城门口兵将的举动。他拿起马边的弓箭,“嗖嗖嗖”接连三箭直­射­向李世民。可是他心慌意乱之下,双手竟无力拉弓,连发三箭都未能将弓拉满,三支羽箭才飞到李世民马前八尺开外已力尽跌落。

李世民冷笑一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啊箭!”说着一勒马缰,稳稳的立在当地,弓箭平举,双臂一运力,一张弓已拉得有如满月,指上轻扣,一支羽箭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

这一箭,是他苦练十数寒暑的杀敌绝技,在他征战疆场的无数次生死搏斗之中,只有一人逃得过他这赫赫有名的神箭!但那个叫单雄信的家伙早已在他一破洛阳便死于他的斩杀令之下。他不能容忍这世上竟有人能逃脱他的神箭!就象他不能容忍这世上竟有人敢与他争夺大唐天子之位!

这一箭,载负着他的满腔愤怒仇恨,载负着他的满腔雄心壮志,载负着他的满腔如火般炽烈的欲望,从拉满得几乎要断开的弓上迸飞而出!

李元吉见这一箭来势如此猛恶,哪敢挡架,危急中身手超乎寻常的快捷,才听弓弦声响已滚鞍下马,往马肚下一钻。

可是他哪里想到,李世民此时此刻最急于消灭的,最急于铲除的,最急于­射­杀的不是他!而是李建成!而是那挡着他攀上大唐天子宝座的大唐太子李建成!

他只听到“嗖”的一声劲风急带,那箭竟从他马边几丈之外飞了过去。他正一怔之间不明白李世民的准头怎么在这关键时刻会变得这么差,心念未完只听得背后“啊——”的一声惨叫,这才恍然大悟:“他­射­的不是我,是他!”

李建成见李元吉箭­射­李世民,又听李世民大叫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只道这一箭只是回­射­李元吉,正庆幸李元吉胆大包天将李世民惹上了,自己乐得窥空急逃,便埋头一股劲的向玄武门外冲,手中配刀乱挥,只想着要防备前面那些弓箭手会放箭。谁知只跑了两步,忽听身后风声急响,还来不及想这是什么缘故,背上已一阵剧痛。这一箭,从他后背深深Сhā入,直透胸口,从前胸左边穿出,正中心脏!

李建成在一声惨呼中一头栽下马来,立时毙命,两眼却兀自圆睁__他死不瞑目!他无法明白:为什么他有了魏征,却依然死在李世民箭下?为什么一向料敌如神的魏征,在这至关重要的一次却偏偏失算?为什么这玄武门里明明全是他的心腹亲信,李世民竟能潜入,他却一无所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有太多的“为什么”,却再也无从求答!

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李建成横尸地上,双目眦张。李世民看到那双眼睛,禁不住心头一悸,恐惧象潮水一样直涌上来,似要将他淹没!

他在战场上久经杀戮,真可谓杀人如麻。他也曾有过恐惧,哪怕他如何自负刚勇无畏,每每身陷绝地,或因技不如人,或因寡不敌众,眼看死亡压到头顶,总免不了会在心间闪过一丝惊惧。但那都是在他以为自己将要被人所杀之时,可决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人!然而在这顷刻之间,明明并无逼在眉睫的杀身之祸,明明是他杀了对手而不是将为对手所杀,他却忍不住感到恐惧、恐惧、恐惧!

如果他杀的是李元吉,或许就不会恐惧,只会感到痛快、解恨!但是,他这第一箭杀的却是李建成__他的大哥!就在这一箭Сhā入李建成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痛恨、更不想杀李建成,一直都不,甚至在­射­出这一箭的那一刻也不!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若做了什么错事,首先担心的是娘亲要伤心;其次害怕的是会被大哥责备;最后才发愁要挨父亲的处罚。原来,他一直仍眷恋着甚至有点敬畏着这个有如严父的兄长!

啊不!他恨的是太子,不是李建成!他要杀的是储君,不是李建成!

但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杀死了李建成!他已经亲手一箭­射­入了他的心脏!太子死了,李建成也死了!

虽是六月的酷暑,李世民却只感到无尽的寒冷,怔怔的立在当地,对着那副死去多时仍双目瞪视着自己的尸体。

这时,李世民身后九骑马都冲了上来,前面常何率领的弓箭手也一排乱箭­射­到。一支冷箭­射­得歪了,竟飞到李世民马前来,那马一惊,不觉得主人收紧马缰,便一转身泼喇喇地向着右首的林木跑去。李世民心神恍惚,一下没抓住马缰,身子一晃竟不能在马背上坐稳,一仰身从马上跌了下来。

他只觉眼前一阵昏黑,耳中轰鸣不已,竟是手足酸软,一时爬不起来。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一抬头,却见李元吉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满面肌­肉­扭曲,一副凶横狰狞之相,狂吼道:“­奸­贼!今日跟你拼个同归于尽!”

原来他刚才见李世民一箭­射­杀李建成后,竟是痴痴呆呆如丢了魂一般,没有赶上来杀自己。在这生死系于一发之际,他哪里还用多想,几个翻滚便躲进林木里,借浓密的树叶遮掩行藏。他本想靠着林木掩护,跑进太极殿里向李渊求救,不料却见李世民的坐骑受惊冲了进来,李世民不知怎么搞的,戎马一生竟坐不住那马,一头栽了下来。他狂喜之下飞步上前,竟连自己身边没带兵器也忘了。

李世民手中只有一张长弓,忙举起相格,但才一用力,眼前又是一阵昏天黑地、日旋月转,手臂略一举起又垂了下来。他只觉虎口一痛,手中一空,那弓竟已被李元吉夹手夺了过去。他一个踉跄,又软倒在地,颈上一紧,原来是李元吉将弓弦套在他颈上,双手用力一扭,“吱吱”数响,弓弦已渐渐收紧,竟是要以这弓弦将他活活勒死。

李世民自知已到生死关头,再不挣扎,一时三刻间就会被勒得气绝身亡。但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空荡荡的,连刚才的恐惧也不知到了哪里去,四肢百骸只是软绵绵的犹似全身气力都给抽走了,不能动弹,甚至是不想动弹!他看到李元吉那充满了仇恨怨毒的脸孔在一点点的逼近眼前,颈中的弓弦在一分分的收紧,那“吱吱”之声变得奇怪的响亮,刀子似的在他耳鼓上锉擦着,象是鬼怪在桀桀的狂笑。他一手撑着地,一手去掰那弓弦,但是,无力!无力!无力!一分一毫的力都使不出来,犹如蜉蝣撼大树,纹风不动!顷刻之间,喉咙处已吸不进半口气,胸腔里一颗心擂鼓似的狂跳,耳边仿佛什么都不再听见,就只有那心“砰、砰、砰”的一声比一声响地如雷轰鸣,就连那弓弦的“吱吱”声也给淹没在这心跳声中。他张开口来,竭力要吸入一口气,但是不能!什么也没有!眼前金星乱舞,一忽儿黑一忽儿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在心中叫着,舌头已吐了出来……

“啊——!”一声惨厉的叫声打断了他心中的叫喊。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分明觉得颈喉处一松,新鲜的空气汹涌而入!他伏在地上,用力地喘气、喘气,好象这一生都只在喘气。他感到有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耳边响起尉迟恭焦急的声音:“大王,大王!您没事吧?”

眼前渐渐的光亮起来,一颗心再也不狂跳欲死。他扶着尉迟恭坚强有力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定神一看,只见李元吉面朝下、背向上的俯伏在地,一支羽箭正Сhā在他后颈处,旁边一大滩淤血,染得地上的绿草全成了红­色­。想来是尉迟恭远远看见他要勒毙自己,急切间不及赶来,便一箭取了他­性­命。

看着这个一出生已遭他痛恨的四弟,他一直以为杀死这仇敌之时一定会有的痛快、解恨……全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以前,他在心中曾多少次地存想过杀死李元吉的那一刻:鲜血迸溅、仇消恨解!但如今呢,他就蜷曲在自己面前,自己心里却没有一分半点的舒心快慰之感。

李元吉终于死了!可是得到解脱的竟好象是他,而不是自己!

“大王!”尉迟恭见李世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道他是受惊过度有些魂不守舍了,“太子、齐王已经伏诛,东宫、齐王府离这里很近,一定能听到打斗声,马上便会有兵马来攻打玄武门,请大王早作定夺!”

李世民心中一凛,立时回过神来,脑中本是一团云雾迷朦,也刹那消散,道:“快去关闭城门抗拒来敌!你现下就入宫见驾,让父皇下诏勒令城中兵马全归我指挥!”

尉迟恭一声“得令”,转身直奔宫城内院而去。

当尉迟恭顶盔穿甲,领着一群兵士闯入太极宫时,李渊正和裴寂、萧禹、陈叔达等大臣坐在海池中心的水亭内谈笑。

李渊对自己这安排得意之极,心想:“萧禹、陈叔达这二人平日在朝中都是有名的‘秦王派’人物,向来与李世民亲善。今次我让他二人听他们三兄弟对质,那就没有人敢说我偏心太子而陷害秦王了。”

正想得高兴,忽闻远处一阵喧嚣吵嚷之声,不禁有气,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干­嘛?”

各大臣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李渊对身边的一个太监说:“出去看一下,是谁在那边打扰朕的清静。”

那太监躬身领命,正要出去,忽见前面一大群甲胄鲜明、手执闪闪兵刃的兵士冲了过来,一直来到李渊面前,个个昂然而立,刃尖都对准李渊,好象没有一个人懂得参拜皇帝的礼仪!

李渊及众大臣都吓得跳起身来。这是深宫禁地,寸兵不得擅入,要不重则是犯上作乱;轻则是对皇帝大不敬,罪该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可尉迟恭他们手执的岂止是寸兵?他竟敢如此,必是叛变谋乱!

李渊和众大臣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但这水亭四面环水,只有尉迟恭等走过来的一座白玉桥勾连到岸上,他们已是无路可逃!

尉迟恭一抖手中长矛,高声道:“太子、齐王起兵作乱,秦王已将之正法!秦王命末将前来保驾,请皇上马上下旨,令城中兵马悉数听候秦王将令!”

“啊?!”李渊惊呼一声,双脚一软,当场瘫倒下来。

“皇上!皇上!”众大臣慌忙上前扶住,乱作一团。

尉迟恭厉声喝道:“皇上再不下旨,乱兵杀进大内这里来,那就连皇上也有­性­命之忧了!”说着“啪”的一下将长矛往地上重重一顿。

李渊只觉两边太阳|­茓­突突乱跳,眼前景物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坐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老朋友裴寂望去,道:“想……想不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这……这如何是……是好?”

萧禹抢着道:“太子、齐王本来就没有参与太原首义之事,国家草创他们也没有功劳,却平白无故的嫉妒秦王功高望重,以致设计陷害。如今秦王既已出兵平叛,功盖宇内、天下归心,陛下应该立他为太子,将朝政大事都交托给他,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李渊不作声,仍只望着裴寂,只盼他能说几句话出来。

裴寂却一眼一眼的只往尉迟恭那边瞄,只见他黑沉着脸瞪视众人,面上神­色­分明在说:“你们这班浑蛋,识趣的就赶快立了秦王,否则就人人都吃我‘黑煞神’一矛!”在这种目光逼视之下,他还怎敢多嘴?不住的只往肚里咽口水。

李渊忍不住叫一声:“裴爱卿!”

“啊?”裴寂吓得全身发软,“什……什么事啊皇上?”

“你说怎么办好呢?”

“这个……这个嘛!”裴寂只觉尉迟恭的目光矛尖似的刺到他喉咙处来,登时舌头都好象短了几寸,“事……事已至此,皇上……皇上……就……就依了秦王……这个秦王……”他颤巍巍的始终说不完一句话。在他心底里当然极不愿意李渊依了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一得势,他裴寂的富贵就到了尽头了!

自从强行杀了刘文静之后,他对李世民更加倍的怕得厉害。每次一碰到李世民的目光,就觉得他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似是在揣想以后该从自己身上那个部位一刀砍下去,为刘文静报仇!他吓破了胆,竟是再也不敢在李渊面前提起李世民,更甭说会讲他坏话了。他此后对太子、秦王都敬而远之,竭力避免又陷入双方的争斗之中。是以这几年里李建成和李世民处处相争、几乎破脸,今日更到了兵戎相见、手足相残的惨烈境地,他却没再卷进去。但朝廷内外又有谁不知道他曾是太子一党,曾在李渊面前扬李建成而抑李世民呢?至于刘文静之死,他更是难辞其疚,不必指望李世民不来与他秋后算帐了。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他若敢口吐半个不字,立时就是尉迟恭的长矛刺到、身首异处!真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以后怎么给李世民报复那是以后的事,如今是无力去考虑的了。

“皇上!”陈叔达也开口了,“若不马上下旨,天下必乱,大唐江山也难保啊!”他本就是“秦王派”的大臣,这时只巴不得李世民快点掌权!

李渊惊魂稍定,知道大势已去,暗暗长叹一声,道:“那……那就依了秦王吧!”这句话说出来,字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萧禹、陈叔达立刻手脚麻利的代李渊写了圣旨,盖上玉玺,交给尉迟恭。

尉迟恭将圣旨往怀中一揣,心满意足,扬长而去。众大臣见他无礼到极点,心中都在啧啧称奇,但又有哪一人敢有老虎胆说他半句?见他一走,便都劝李渊说:“皇上还是入内殿歇息歇息,压一压惊吧!”

“皇上?哈哈!”李渊见尉迟恭不在了,惊惧之心稍减,沉痛羞愤之情顿生,惨笑出来道,“我还算是个皇上吗?若非这天子的玉玺还有些儿用处,早就给那尉迟恭砍下脑袋,成了老贼啦!”

众大臣闻言­色­变,都不敢搭嘴。

李渊神­色­忽转凄然,道:“你们还在我这老贼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快去奉承新皇?当心去晚了,荣华富贵都保不住,给一班新贵抢光了!”

众人骇然,谁都不敢动弹。

“去吧,去吧!”李渊面上肌­肉­松驰下来,现出苍老疲乏之态,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晚散还不如早散吧!”

众人这才悄没声息的都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水亭里、空荡荡的凉凳上,便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大唐天子。

外面的喊杀声仍不断的传进来,如天边闷雷滚滚不休,急高忽低、急响忽弱。李渊对这一切恍若未闻,眼光越过湖面、穿过花树,落在宏伟辉煌的太极殿的白玉台阶上。

忽然,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滚落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在那白玉台阶之上,将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身影、脚步!他为之费尽心机、苦苦谋求的一切,得来是那么艰难,失去却是这般轻易啊!

渐渐的,外面的喊杀声由响而弱终至消声匿迹,宫苑中一片死寂,象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这么样没有一个活物存在似的死寂!

忽然,石桥上“嗒、嗒、嗒”的传来脚步声。李渊仍是愣愣地望着天边,并不收回目光看一下来者是谁。

来人走进水亭,“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儿臣不孝,惊动父皇。罪该万死!”

李渊身子一颤,回眸到跟前一看,只见李世民浑身血迹,伏在地上恸哭不已。他眼中此时却已滴泪不流,一股厌恶憎恨之情涌上心头,心中恨恨而骂:“罪该万死?你擅杀君兄、威逼父皇,何止是罪该万死?哈哈哈哈,可是我能治你的死罪吗?唉!成则王侯败则寇,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玩这一套花招?那一套我当年在代王杨侑面前还玩得少吗?唉唉,报应,报应啊!杨侑地下有知,该是如何嘲笑我啊!”

李世民哭了半天,听不见李渊开口,不觉抬起了头,只见父亲双眼直勾勾的瞪视着自己。他仿佛又重见李建成的眼睛,禁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那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又蔓延上来!

“都杀光了吗?”李渊终于挤出了第一句话。

李世民双­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东宫、齐王府的人一听说李建成、李元吉被困玄武门内,二千人马蜂涌杀来。李世民手下仅有八百人,苦苦负隅顽抗已十分吃力。敬君弘、吕世衡二人均告战死。东宫的人更扬言要去攻击秦王府,一度令李世民这边军心大乱,几乎反胜为败。幸好这时尉迟恭提着李建成、李元吉二人的首级登上城楼向对方展示,并宣读李渊的圣旨。东宫、齐王府的人一见,霎时意志崩溃,一哄而散。

击退围攻玄武门的兵马后,接下来便是斩草除根!李世民派尉迟恭等大将分别冲入东宫、齐王府,将李建成的五个儿子__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及李元吉的五个儿子__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全部斩杀,一个不留!并一律从皇家谱牒中剔除出去,好象这世上从没存在过这十个孩子似的。

最后,他才奔到李渊面前来,伏地“请罪”。

李渊心中一酸,知道不仅两个嫡子没了,连他钟爱的十个嫡孙也尽化冤魂!涩声道:“我以前常常跟你们嘲笑隋文帝杨坚,说他虽能一统天下、制服强敌,却教不好儿子,以致最后连老命都断送在自己的次子手上。哈、哈、哈,我还以为自己是在笑杨坚;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在笑我自己啊!”说着热泪又是滚滚而下。

李世民听父亲说得沉痛,慌忙叩一个头,流泪道:“儿臣自知不孝,但也决不敢学隋炀帝杨广之昏暴!父皇永远是父皇,儿臣永远是儿臣!儿臣只是被迫自卫,决非有所图谋。今后一应大事,仍是父皇作主。这皇宫永远都是父皇的居所,儿臣自此而后一定竭尽忠诚,孝顺父皇,以弥今日之大罪。”

李渊心中气恨,想:“事到如今,你还嘴上说得如此花巧!哼,大郎的儿子年纪稍大,或许会危及你,你杀他们还情有可原;可三胡的儿子都还稚弱,不过是吃­奶­的娃儿,却也逃不过你的毒手!你如此心狠手辣,又岂真能容我继续做这皇帝、住这皇宫?”但这番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了。他怕杀红了眼的李世民会将他也顺手“斩草除根”!不,他不想死!更不想象杨坚那样屈辱地死去!他还舍不得那张雪艳、尹德容的销魂,他还想继续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听莺歌燕语、看西域美女跳胡旋舞……他还没有活够,还没有享用尽这人间凡俗的欢乐!他不想去那­阴­森可怖的幽冥,他还留恋这软红十丈的尘世!

“我老了,还能管什么事?”李渊悲凉的慢慢说道,“当初在太原起兵,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为了子孙?唉!你累了,我也累了,都歇着吧,都歇着吧!”说着闭起双目,再也不向李世民望一眼。

李世民又叩了几个头,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宫外走去。

他是累,但他不能歇着!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办!他是大唐太子了,他还要做大唐的天子!

六月七日,李渊正式下诏,册封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令事无巨细、不论军政,一律奏报李世民裁决。

李世民遂将府邸迁入东宫,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东宫之内,从门口到正殿,夹道立着两排武士,全都手持长刀。刀光似雪,耀得人眼也睁不开。在这刀林之中昂然走进一人,只见他个子虽不算高,却是含胸拔背,气度不凡。那一把把刀锋距他颈项不过数尺,他却仍是双目炯炯,眨也不眨一下,好象全没看见这些杀人的利器。他,就是前东宫洗马魏征!李建成一死,东宫中的武将攻打玄武门不成后都溃逃出城,躲入终南山中。魏征一介文人,还没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已被李世民的手下抓了起来。现在,是新太子李世民下令将他提上正殿来亲自审问。

步过密密麻麻的刀林,魏征踏进正殿,抬头一望,只见大殿中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李世民踞坐在正中的榻上,一面凶悍之­色­。旁边一名兵士喝道:“见到太子,还不下跪?”

魏征将头一抑,打个哈哈,道:“我魏征铮铮铁骨,不跪弑兄杀弟的凶手!”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这魏征曾在瓦岗寨中效力于李密,李世民手下不少猛将如秦琼、程咬金等均出身于瓦岗,与他颇有交情,都不愿他被治死罪,早打定了主意,若李世民喝一声:“将魏征推出去,斩!”大家便一齐下跪为他求情,哪怕将功名前途都搭上了,也要保得他­性­命无碍。岂料魏征一上来就这样戳李世民的痛处,霎时都觉此番他­性­命休矣!

李世民却心中一动,想:“我手下良谋无数,要以杜如晦最敢说出逆我心意的话来,但跟魏征这副臭脾气一比,可就没他这般的风骨了。”他心中已动了爱才之念,面上却煞气不减,目露凶光,喝道:“我若以你这大逆不道之言杀你,料你一定不服!但你离间我兄弟之情,害我手足相残,罪大恶极,岂不应该凌迟处死?”

魏征冷笑道:“我岂止是离间而已?我第一天见到太子,就已向他献一上策,劝他当机立断,明诛也好、暗杀也好,将你斩除,永绝后患!”

殿内一片哗然,李世民羞怒交加,厉声道:“你既知已犯下加害于我之罪,那还不自行了断?”

魏征益发的沉静,铿锵反击道:“我身为东宫洗马,竭诚佑辅太子,何罪之有?”

李世民一怔,倒无话可以驳斥他,只得冷嘲道:“桀犬吠舜,各为其主,倒也是理。只是听说你素负智谋过人,却何以今日成了阶下之囚?成王败寇,这就是你该死之罪!”

魏征凛然道:“太子当日若一早采纳我的上策,又怎会有今日之祸?你又怎能坐在这座上;我又怎会立于这阶下?那是太子不能纳我良言之过,非我智谋不足之错!”

李世民紧逼一句:“李建成既然不能纳你良言,那他就是昏主!你夸口自己智谋如何了得,却事奉昏主而不自知,不过是一介愚夫而已!”

魏征双目一闪,道:“太子不能纳我良言,乃是他心存仁厚,是谦谦君子之故!哪象你残忍嗜杀、无德无义?你今日虽凭一时武力强盛而镇压人心,但天下都知道太子有德,而你却失义!你想坐稳这大唐江山,除非将天下人赶尽杀绝,否则总会有人感怀太子之德,起而抗拒你的倒行逆施!”

魏征一句句掷地有声,大家只见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却都不知他双手紧捏成拳,掌心里全是冷汗!

上天又一次抛弃了他,将他一脚踢入失败者的行列!

这些天来,他在囚室之中徘徊来去,一次又一次的举手向天,质问上苍何以待他如此不公?

为什么以他的龙韬虎略,却偏偏如此命途多舛,几番起落、几度浮沉,追随了多少个主子,策划出多少奇谋妙计,全都落空!全都落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在他以为可以成功的时候,临头的却终于还是失败?

为什么他一生雄心抱负,终究化作黄粱春梦?

他灰过多少次心,失过多少回意,每次他都从怨天尤人之中挣扎起来,从心底呐喊:“不,我不是失败者!总有一天,我可以擎天而起,顾盼四海、傲视古今!”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上天纵不垂青于我,我也不可放弃人谋!”

但是!但是!如今还是落得这任人宰割的下场!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狱门大开,狱卒平板无情的声音响起:“魏征!太子命你前去受他亲自审问。”

这个在旁人眼中看来是死神敲响的丧钟,在他耳中听来却犹如纶音天乐!李世民要亲自审问他!那他就不用死在那些刀笔小吏之手、默默无闻地埋没掉了!

他不要死!他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要以言语打动李世民,让他赏识自己的宏才伟略,还他一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机会!

但是,他决不会跪着求生!跪着求生的人,只能永远跪着,虽可偷生,却绝不会被李世民看得起,更不必提会授之以一展生平所长之机!他要昂首挺胸地求生,以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智谋,搏得李世民的另眼相看!

当然,如果李世民真的只是个残忍嗜杀之辈,自己这种桀骜不驯之态落入他眼中,只会死得更加惨酷!但不论是生是死,他都要保全自己不屈于强权的气节!

那边李世民勃怒如狂之余,心底却升起寒意。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要一杀了李建成、李元吉,这皇位便可稳稳当当的落入手中。这天下是他以血汗拼杀挣来的,他得到这皇位是名正言顺的,谁也不会不服!谁料象他这么想的人可不多!除了秦王府旧部及洛阳一带对他衷心拥戴之外,朝野上下、关中关内,竟沸沸扬扬的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亲手­射­杀一母同胞的­阴­狠,不仅大违“立嫡以长”的古训,更是残暴不仁,将是第二个杨广!

又是杨广!

他心中愤懑不平:为什么总要拿杨广来比拟他?他不是!他不是!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决不是杨广!这次兵变他若失败了,必定会被安上杨广的恶名;但为什么现在他成功了,还是要被人目为杨广?

他既感伤心,又觉无奈。是的,自己手刃亲兄弟,确是跟杨广的弑父杀兄差相仿佛。但他决心做个好皇帝,绝不会再重蹈杨广昏庸无道、残民以逞的覆辙!但这需要假以时日,他的决心别人才能明白、才能相信。但现在谣传四起,根本没有人愿意给他时间和机会来为自己证明!

满天的谣言和背后的指点都还罢了!虽说人言可畏,但只要把心一横,闭目塞耳不去看不去听,尽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动乱却真的逼到眉睫来了!

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与李建成生前十分亲善,听说他被杀,忙不迭的就欲起兵,但事到临头被手下王君廓背叛斩杀。又有泾州燕郡王罗艺,一向亲近李建成而与李世民不和,曾无故殴打李世民的部属,一听李世民得势,惊惧之下伪称奉旨入朝,率军擅赴豳州,幸好豳州守将赵慈皓和杨岌合力将之击溃,罗艺也在大败后被左右所杀。

这二人贸然举兵谋乱,虽都霎时瓦解身亡,但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仍是令他大为震惊。这幽州、泾州、豳州均在山东,他虽早知李建成在山东培植势力多年,自己在那边的人望声威大不如他,却也没想到他在那儿有如此多的党羽,若都因此而蠢蠢欲动,只要有一人在山东振臂一呼,号召大家为李建成报仇而起兵反他,一个处理不当就会重燃当年刘黑闼的战火,难以收拾!

惊骇之中,他立即想到了魏征!他知道魏征曾两次招抚山东:第一次是说降李密旧部徐世绩,第二次是随李建成出征招降刘黑闼部众,都是不以刀兵之威便化­干­戈血腥于无形。这一次,也非魏征去安抚山东不可!

但是,李世民不愿在魏征面前显出自己要指靠他,决意要让他以为是他在指靠自己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不但免他一死,还双手奉上功名富贵。因此他排列执刀武士,欲以死亡之胁威慑住魏征,待他一跪地求饶,自己马上就会改颜相向,对他优渥有加,派他去山东宣示自己的恩德,平伏隐藏将发的变乱。

谁知他的一场做作全没吓倒魏征,魏征的一番言语反倒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他一气之下,只想喝令左右将这刁臣推出去杀无赦!他固是素喜有才之士,但这些有才之士必须能为他所用、为他效劳,他才会“素喜”,否则就宁可一刀杀了,免得落入旁人手中,反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但这句喝令到得­唇­边,他又忍住了。杀一个魏征虽可释一时心头之恨,山东那边却如何是好?忍小忿而存大利,那才是为君之道!当初他若是一听冰儿的冷嘲热讽便大怒而去,又怎能换来她的三份大礼?又怎能一举而灭东宫、齐王府,在今日坐上这太子之位?

“哼,何必跟他争这一时意气而坏了我的大事?我也不必跟他作这口舌之争,只管开门见山的说出要委之以重任。他一感激,自然就会臣服于我了。”李世民这么一想,立时收起凶神恶煞之态,面­色­一正,道:“素闻魏先生刚直不阿,果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今天一见,诚不我欺也!我打算派先生到山东招抚宣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中众人听李世民的语气不仅大为缓和,竟还要重用魏征,都是又惊又喜,只道魏征接着便应跪下谢恩,领受敕命。

谁知魏征仍是一副意态闲雅之­色­,全无受宠若惊之态,朗声道:“我是东宫僚属,却也是大唐臣子;应该竭诚佑辅太子,更应尽心襄助大唐!新太子若肯听我三策,以示玄武门之变非为私利,乃出公心,我魏征自当拼此微躯残生,为大唐效命!”

李世民大感意料之外,又是一怔,顺口道:“是何三策,你且说来听听。”

魏征道:“第一策,故太子、齐王与新太子份属兄弟,他们生前再怎么与你仇恨纠缠,人死仇解,什么恩怨都应忘怀!新太子应奏请皇上,仍按亲王的礼仪厚葬他二人。出殡之日,新太子宜带随故东宫、齐王府僚属,亲送灵柩至墓地,以示孝悌仁恕之心。第二策,故东宫、齐王府不少武将六月四日当天抵抗失利后潜逃终南山,他们感怀故太子、齐王礼遇之恩,宁愿逃亡也不肯出来背叛旧主以求富贵,实在都是忠肝义胆之士。新太子应明令杀戮仅止于故太子、齐王二人,其余党羽,一概既往不咎,主动投归者更应官复原职。还有上次‘杨文­干­兵变’中受屈流放的王圭,也是良谋善才,更应召回长安,厚加录用。第三策,新太子若真心诚意将招抚山东之重任委托于我,当授我以紧急处分、便宜行事之权。若见到有人为了图谋一己富贵而不惜告密搜捕故太子、齐王僚属的,我要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李世民听他一口气的道来,乍一听之下,只觉字字刺耳、句句椎心,几乎忍不住又要发作出来。但回心一想,却深感此三策实是处处都在为自己打算,若依言而行,不但可抚平人心,更能显得自己恩德广被,玄武门的血腥杀戮霎时从因私心杂念谋求大位,转而变成为求社稷安定之大义而不惜牺牲一己令名之小节!这不但于他巩固太子之位大大有利,更是正合他好名极盛之心。魏征虽没向他下跪,其实早已为他收服,这三策便是他投诚进献的三份大礼啊!

李世民瞬时转怒为喜、笑逐颜开,欣然道:“魏公之言,忠义仁智俱全,世民深所拜服,安敢不从?”

魏征一揖到地,道:“新太子不念旧恶,宽宏大量;文德武功,名动宇内!我魏征漂泊数十载,至今才终于得遇真主,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新太子之恩!”

李世民站了起来,道:“今得魏公,我如鱼得水!”

魏征全身剧震,几乎要失声叫出来——__新太子李世民这句话,和旧太子李建成初见他时说的那句,竟是一模一样!

八月八日,李渊下旨将帝位“禅让”给李世民。二人自不免有一番虚情假意、你推我让的好戏。走完过场之后,李世民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帝位。他倒还暂时信守言诺,皇宫仍是让李渊居住;他只在东宫之内行登基之礼,接见大臣、处理军政等事也在东宫里进行。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