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可就轮到吉儿勃然大怒了,一跃而起,戟指便骂:“李世民!你怎么待我都可以,但你不能这样羞辱我!我想取无垢而代之?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稀罕做长孙无垢?我真是不知应该可怜她还是痛恨她的不争气!看她对着你的那副卑屈的样子!一言一行都要看着你的脸色来做人!便是一条狗,给逼得急了、打得狠了,也会反咬一口!可她!她除了忍你,忍你加诸她身上的千般侮辱、万种欺压之外,连哼一声痛都不敢!她!她连一条狗都不如!不过……”她凄然摇首,“那又怎能怪她?若不是你待她连一条狗都不如在先,她又怎会这样含羞忍辱于后?你……你竟以为我会想取她而代之,好让你随心所欲的欺侮!你太少看我杨吉儿了!”
李世民给她这一轮急风骤雨似的痛斥骂得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再也撑持不住,顺着墙根滑到地上,仰头看着怒不可遏的吉儿,微弱的道:“那你到底要什么?你倒是说啊!”
吉儿一轮发作之后,也是有如生了一场大病,全身虚脱,软在榻上,只觉四周的空间好象是活物似的一忽儿胀大,一忽儿收缩;一忽儿拉扯着她,一忽儿又压逼着她。
李世民望着她,脑中忽闪过一念:“难道她不爱我?”但自负的天性马上拒绝细思这个在他看来“荒谬绝伦”的想法,立即将之驱逐了出去。又叫一声:“吉儿!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
“你能的。你已经失去过我,你已经没有过我。”吉儿淡淡的笑道,“我什么都不要你给我,只要你给我走。”
“不!”
“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这……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为了你留下来。”
吉儿点了点头,若有所悟似的道:“原来如此。”
李世民自觉又说错话了,但说错了什么话,为什么是错的,却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禁又急又气。他脑中急转如轮,只盼能想出一个挽留吉儿的法子,但种种法子以往都用尽了,她连皇后都不稀罕做,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觉身子一点点的冷下去,连脑筋都好象慢慢地凝固住,再也转不起来了,平日的机变伶俐好象忽然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叫:“她要离开我,怎么办?她要离开我,怎么办?”
吉儿道:“让我走吧!”
李世民双手掩面,痛哭出来道:“我到底对你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恨我!”刹那间仿佛又处身在那噩梦之中,吉儿那手从他指缝间一点点的滑走的感觉又那么清晰的浮现出来。
天啊!他倒但愿现在真的是在那噩梦里!那么现在便再怎么的无奈、惊恐,总会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一场虚惊的时候!但如今他偏偏却是那么清醒,毫不含糊的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真的要离开他!他真的要失去她!
“让我走吧!”那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千真万确!让她走?不,他办不到!这是他一生的噩梦,难道竟会成真?为什么?为什么美梦总只是梦,噩梦却会成真?为什么在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的时候,却要失去他以为已经得到的她?
“让我走吧!”吉儿又叫道,这次却多了几分哀恳之色。
李世民象从昏睡中惊醒,全身一震,终于艰难的开了口:“这……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肯放我,我就愿走!”
李世民忽地抓着了一个藉口,精神大振,口舌便给起来:“不,不!你不能去突厥大军那里。你不知道,突利不在城外的营中,只有颉利在那里,他会害你的。”
“我不怕!”
“你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李世民心头一窒,将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吉儿那断然决然的声音跌落在静默之中,又似给室内的空气加重了几分。
过了半晌,他才颤声道:“你宁可死,也不愿留下来?”
“不错!要不让我走,要不让我死!”
“真的再没别的法子?”
“我不需要别的法子!”
“但是我需要!”
吉儿又现出那奇怪的笑容:“那你就只有失望了。这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哩!你可以强行杀死不想死的人,却不可以强逼想死的人不死。”
李世民脑中闪了一下:“失去她?还是逼死她?”但随即想到:“逼死她,不就是失去她吗?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霎那间,他体会到无从抉择的滋味,宿命就压在头顶,除了屈服,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吉儿望着窗外,似是自言自语的道:“当初,在洛阳皇宫里,侗弟临死前将一把匕首给我,说我杨家子孙清白之躯决不可死于匪人之手。我就是用那匕首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免他受辱而死。后来,我又用这匕首抵挡住王世充的兽欲。今天……”她猛一转头,直视着李世民,“难道今天你非要逼我走这一步,以对付王世充的法子来对付你不成?”说着手腕一翻,已从袖中亮出那柄匕首。
“不要!”
吉儿将刃尖凝在胸前一寸之外:“让、我、走、吧!”
李世民急抽一口气,忽道:“那恪儿怎么办?”
吉儿心头一痛,但马上警醒自己:“决不能再让他拿孩子来逼我屈服!”一咬牙道:“我只好对不起他,让他做个没娘的孩子!”
这一下,李世民真的是彻底地绝望了,想:“她连恪儿都可以不要,我还能怎样留得住她?”凝视她良久,忽地长身而立,沉声道:“跟我来!”转身迈步而行,再没向她望上一眼。
吉儿收起匕首,拿了包裹,紧跟上去。只见李世民在前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跑起来。吉儿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的赶上去,攸忽之间已一齐来到大门前。
守卫的士兵上前侍候。李世民道:“牵两匹马来!”
两匹马牵来后,李世民飞身上马,仍是头也不回一下,直向大道上驰去。吉儿也上了马,尾随而出。
两乘马一前一后的奔出皇门,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跑。这时已是深夜,城中因突厥来犯戒严,偌大一个长安城里全没了往日的繁华喧闹。大街两旁的房屋都是门窗紧闭、灯火不明,黑沉沉的两排屋舍夹峙着街道,透出一股诡秘阴森之气。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士兵都举着火把、执着干戈,更添几分杀气。两骑在街上一掠而过,铁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得得得”的在这死城一般的长安里听来,一声声都似重重击落在心上,又是刺耳,又是可怖。
顷刻之间,二人已来到北门。李世民一勒马缰,顿住在那冰冷无情的铁门之前。守城的士兵已飞奔上前叩见圣驾。李世民的声音在蔼蔼夜色中回荡:“开了城门!”
士兵们不敢怠慢,一声“遵命!”之后便一连串的传下令去,十几人涌到门边,搬开了门闩,一齐用力往内拉。只听得“吱吱嘎嘎”的数声,那笨重无比的铁门缓缓的向内移开一线。刹那间,城外天空上的月亮恰好从那拉开的一线间直泻下来,正落在吉儿的面上。郊野的气息扑鼻而来,凉飒飒的好不舒服。
吉儿微微转身,看看立马一旁的李世民,却见他双眼也是望着城外,面上流露出悲苦之色。她看在眼中,不觉一阵心旌摇荡,想:“难道我这是错了?”转眼又看着城外,隔着一线渭水,可见到对面突厥大营的灯火灿烂烛天。一时之间,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__李世民真的肯放她走?
忽然,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多年前的下午,又站在太原城外的雷音寺上,又手捧着那竹门已被自己打开的笼子,又看到那刚才还在绝望地撞向紧闭着的竹栏的金丝雀儿这时却立在敞开的门前发怔。它被困太久了!它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然!以致竹门真的开启的时候,它竟犹豫了,它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__它真的自由了!
如今她不也正象那鸟儿一般?她已被困太久了!她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然!以致这城门真的开启的时候,她竟犹豫了,她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__她真的自由了!
在她眼前,闪过那鸟儿振翅一飞的刹那,双脚也不由自主的用力一夹。胯下的坐骑一声长嘶,前脚跃起,后腿一蹬,轻轻巧巧的便从那一线之间飞射而出__她自由了!
那一声马嘶也拨动了李世民的心弦,他忽地踢蹬下马,奔上城楼,扑到墙边,睁大眼睛往下张望。夜色之中只见吉儿如一个灰点激射过莽莽大地,没有半分的犹豫,没有半分的留恋!
泪水直涌出来,点点滴滴都从高耸的城头上跌落到下面的黑暗之中。他抬起头来,只见天边那轮明月圆润光洁、灿然生辉,猛然想起这又是中秋佳节!
天上的月亮终于圆了!
当他策马回宫时,心底的冰冷已化作烈焰焚烧。他也不知自己在生谁的气,只觉那心火烤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焦了似的。一团火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似乎被他困在里面,正急于突围而出。这火焰左冲右突了一忽儿,突然从喉咙处直冲上来,涌入口中,却化作腥甜的液体。这种感觉,便跟他那天惊闻李渊那道宣称李建成在“杨文干兵变”中受陷并勒令他次日入宫见驾时的一模一样!他抿紧双唇,强行将那股腥甜的液体又咽回去。但那团火仍在里面翻江倒海似的闹,好几次又要冲了出来。
他需要长孙无垢!他需要长孙无垢的安慰,就象那天一样,将他搂入怀中轻轻的抚慰!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去找她!这事与吉儿有关,他不能向她解释,他不能面对她!
他伏在马背上狂奔,有大半已是昏昏沉沉,却仍有小半还清醒着,逼切地感知大祸将要临头:“我一定要想个法子发泄出来!否则……否则我一定会喷血而亡!”但才想了这么一句,疯狂的意念已占据了他的心,在他耳边狂吼:“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我?她不应该离开我!她不能离开我!我不能没有她!”脑中迷迷糊糊的掠过她那句话:“你能的。你已经没有过我。”
“但那次是不同的!”另一个声音在怒斥,“那次是李元吉害死你,不是你故意要离开我!”
那个纤细的声音冷冷的道:“那次李元吉没有害死我,是我故意要离开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他?他没错,错的不可能是他!那么是谁错了?这是谁的错?难道会是她吗?不!这怎么可能?那到底是谁的错?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跃入脑中:“当然是李元吉的错!除了他,还能是谁?若非是他想烧死吉儿,吉儿上次又怎会离开我?她上次没离开我,这回又怎么会再动这样的念头?”
他迷狂之中已不能想到自己这番推断太也蛮不讲理了,只一味的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出来为自己竟会失去吉儿这事顶罪。
“李元吉!”他在心中咬牙切齿的想,“一直都是他在害我,死了还要夺去我的吉儿!我要……我要……”可是他要怎么样?当然是要报仇。但他怎么能报仇?李元吉已经死了,他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再有刻骨铭心之恨,也不能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报复!
“但是!”他恨恨的想到,“李元吉虽然死了,他的齐王府还在!我要杀!我要杀尽他齐王府的满门良幼,杀尽他齐王府的上上下下!”
他这么一想,中心如沸的悲痛马上退减了大半,几欲呕血的烦闷之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杀戮的欲望却腾升而起,眼前只有一个字在闪动:“杀!杀!杀!”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在翻滚:“杀!杀!杀!”他似乎又回到当年以为吉儿死了的时候,全身心都沉浸在杀人的心念之中。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纵马在街上乱冲乱跑,根本没回到西宫去。他勒停坐骑,招手叫过在路边站岗的一个兵士:“马上去调一百人到齐王府外面集合!府里一个生口也不许给逃掉!”那士兵接令而去。他伸手摸到腰间的配剑,忽然失控地狂笑三声,辨明了方向,拔转马头向齐王府奔去。
齐王府内,李元吉的元配妻子杨蕊儿穿着素白的丧服,双手托腮,正凝望着天上那十五的圆月。
她已记不请自己这一生之中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托着腮、仰着头,在凝望着天上明月之中渡过。除了看月亮,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好象没有了!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还可以坐在父亲杨恭仁的腿上,偎依在他宽广的胸膛里的时候,她已是这么看那似乎遥不可及却其实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与她亲近得多的月亮。
父亲也是这么常常的仰首望月,多半还会长叹一声、泪落数滴。她便默默的将小脑袋靠在他怀中,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聆听着那不安的心跳,于是她就知道,父亲正在害怕!
是的,害怕!这世上充满了可怕的东西,不仅弱小无助的她整天都处于惊恐之中,连那有着坚强的双臂、可以一把就将她高高举起的父亲也在担惊受怕。
如果以为她年纪尚小,因此不可能知道父亲在怕什么,那就错了!她知道的!他在怕一个叫“皇上”的东西。他一直在怕,怕得要死!但她又知道父亲不是怕死,而是怕……父亲伸开双臂搂住她和姐姐,脸庞贴在她们的乌发上:“我怕的是你们活不下去啊!”
那“皇上”为什么可怕?因为他会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而且他杀了人后,还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多可怕!
然后,她渐渐的又知道,那“皇上”还是父亲的哥哥、她的伯父哩!她便迷惑不解了:“为什么哥哥想杀自己的弟弟、伯父要杀自己的侄女?”
“就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所以他才想杀我啊!”父亲苦笑着向眨巴着一双黑眼睛发问的她说。
“原来做哥哥的就是想杀自己的弟弟。”她小小的心灵这么下着结论,“幸好我没有哥哥,也不是弟弟。我只有姐姐,我只是妹妹,姐姐就不会想杀妹妹了。”
到她长大成|人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她父亲太能干了,尤其在处理突厥事务上是一把好手,又怎能不惹得生性多疑的杨广__那个“皇上”兼哥哥大生猜忌之心呢?
父亲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见那“皇上”,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半天不敢起来,胆战心惊的听那“皇上”名为训斥、实为谩骂。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一关,便又挣回几天活命的日子。
那一天,父亲带着她姐妹俩入宫见驾,正逢那“皇上”为着突厥的一件事在大发雷霆,说谁也办不好这么一件小事,养着这许多酒囊饭袋干什么?
忽然那“皇上”眼珠一转,望着父亲,道:“恭仁!”
父亲忙叩头如捣蒜:“微臣在!”
“这件事你去办!你亲去突厥一趟,再办不好那就提头来见朕吧!”
父亲忙道:“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辱所命!”
“皇上”放眼一望,又道:“你后面的是谁?是你的两个女儿吗?”
父亲连声称是,拉着姐姐和她上前叩见圣驾。
“皇上”看见她,现出惊诧之色__何以如此,她后来才明白。忽道:“你去突厥,家里岂不是没有人照顾这两个女娃?这样吧,留她二人在朕宫中,朕会好好替你照料她们的。”
她看到父亲的脸色白了,双唇在颤动,她不知道父亲明白“皇上”这么说是要将她两姐妹扣为人质,以防父亲去了突厥办不成事会不惜叛隋以求一逞。她只知道父亲更害怕了,她也跟着害怕,只觉这巍峨森严的皇宫象是一只张开血盘大口的怪兽,正要将她吞入肚中去。她只盼父亲拒绝这“皇上”,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啊!父亲太怕他了,从来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哪敢拒绝?
她听到父亲结结巴巴的谢了恩,然后对着她们,象是要哭出来,但终于没敢流一滴泪,连半句疼爱的话也不能说,只讲了几句“要听从皇上”之类的话,便走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的远去,缩成一个点,最后再也看不见了。她想哭,但恐惧象魔爪一样攥紧她的喉咙,只能在心底祈求:“爹爹快些回来接我回家吧!”
她竟以为这只是一场暂别,挨过几个月就可以再见到父亲,再回去家里,再坐在他膝上仰首观月!错了,错了,她永远也想不到,她已陷身地狱,那不是可以轻易脱身之地啊!
过了几个月,父亲果然回来了。大功告成!他那平日只有忧愁恐惧的眼中闪起了少有的喜悦。“皇上”也确实将她两姐妹都带了出来,让她父女相见。然后,恶毒的判决降临了!
“朕很喜欢你这二女儿,想让她留在宫中陪伴朕。这大的你就领回去吧,蕊儿以后在宫里住好了。”
一瞬间,她看到父亲一副惨遭电击的样子,怔怔的跪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小小的她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话意味着她可能毕生都不能再见到父亲,再回家去!但她被父亲面上的神色骇怕了,忽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上”龙颜震怒,一拍案道:“朕这样是恩宠你这女儿!你是不是要不知好歹?”
父亲深深的磕下头去:“微臣不敢!”却分明语带泣音。
“皇上”喝道:“带这女孩儿进去!”
便有不知宫女还是太监拉着她的手,几乎是在地上横拖着她向内走去。
她尖声大叫:“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嘭”的下,她被扔进一个黑房里。她发狂似的大叫大喊大哭。但是没有人来理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筋疲力尽之下沉沉睡去。
这一切恐怖得象个噩梦,但这才刚刚是个开始,更多的噩梦还在后头。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一连串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没完一个又来。
她哭累了睡,醒过来了又哭,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她屈服了!她不再哭,只是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但死亡没有来临,门却开了。
她被带到一间破破落落的小殿里,见到那儿在她面前站了高高矮矮的一群宫女太监。这些人相貌各异、老幼不一,但面上的神情却都惊人的一样,全是翻着白眼、拉着长脸,一副死鱼的长相。带她来的人冷冷的道:“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儿,由这些人来服侍你。”
就这么着,她在那小殿里安顿了下来。那小殿叫什么,殿门上倒有一块匾牌,但残破不堪、字迹剥落,谁也辨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在众人的口中,这小殿被恰如其分地叫作:“冷宫!”
确实是冷宫!这里不管春夏秋冬哪一季,只有一种天气:冷!冬天的冷彻肌骨就不用说了,便是夏天也是阴森森的没半点暑气。但真正冷的其实是人!她慢慢才知道,那所谓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何以都是这么副死鱼的样子,因为她们确实跟死鱼没两样了。这些人都是在宫中犯了事,却又罪不至死,便被赶到这“冷宫”来,幽闭终生。除了这小殿与外面的一个小园子外,谁都不许踏出到外面半步,否则就是活活打死!__她也是一样。
这些人这辈子都完了。她们再没有机会侍候皇帝,再没有机会受到恩宠,连临老被放出宫外去的机会也没有了。她们面前只有一条路:默默无闻地老死于此!这比犯禁出去而遭诛杀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死得慢一点、少一点皮肉之苦罢了。事实上也有人感到迟死不如早死,刚被赶进这里来时便已忍受不了这灰暗的前景而自杀。余下的便象她那样,长夜痛哭后终于屈从了老天爷的安排,在这冷宫之中坐等漫长的死期降临。
既然已没有了前途,已没有了希望,谁也不必再掩饰自己,也不必再迁就别人。这里的人全都变得面目狰狞、脾气暴躁,稍受冒犯就暴跳如雷、骂天咒地,甚至拔拳相向。而他们也动不动就冒犯别人,惹来别人的诅咒和拳头。在这冷宫之中,真可谓时时小骂、天天大吵,打架斗殴,不计其数。骂起来,再下流恶毒的话也可以出口;打起来,再阴损残酷的手段也可以用。而且事事可争,样样可斗。一点点芝麻绿豆、鸡毛蒜皮之事便可酿成流血丧命的争斗。出了人命,谁也不当一回事__反正这里的人注定是要死的。从外面每天送饭、送日用物件的太监进来自然会半句也不问就将死尸抬走,不知扔到哪一个角落里埋掉,比死了一只蚂蚁还轻巧。总有从外面被逐进来的人补上那死掉的人的位置。何况往往是进来的多,死掉掉给抬出去的少呢。
这些人说是服侍她的,其实什么都得她自己干。在这些人眼中,她跟她们没什么不同,也是被外面的世界驱逐、遗弃到这角落来的一员。而且她那么幼小稚弱,还格外好欺侮哩!
现在事后回想起来,她竟没有在那种地方沉沦了下去,没有象那些失意绝望的人那样变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半个疯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都因为她内心深处很明白,她其实跟这些人不一样。她没有被外面的世界驱逐,也没有被遗弃。她还有一个爱她的父亲,他一定正在外面思念着她,想方设法的要救她出去。
在这个冰冷黑暗、鬼魅横行的地狱之中,只有一样东西仍和外面一样,能唤起她对父亲和过往日子的记忆__那就是这一轮悬在半空、亘古不变的月亮!
每天夜里,她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到园子的墙角里,坐在那儿,双手托腮,仰头望着月亮,千百遍地回想父亲抱着她看这月亮的情景,在心中默念:“爹爹会来救我出去的,爹爹会来救我出去的!”
是这微弱的却顽强的信念支撑着她,使她超脱于那个疯癫狂虐的世界。她小小的眼睛过早地看透了这没有遮掩的恶是如何在人身上张牙舞爪地肆虐,吞噬了受恶者,也扼杀了作恶者。但在她心灵深处,却始终固守着父亲教给她的善,还能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有善,爹爹不就是了吗?”
父亲确实没有遗弃她。他一直在外面用尽各种方法来救她。他益发卑屈地在“皇上”面前求恳,只盼能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他还不惜重金地雇人潜入宫中找她,但谁也想不到她被禁锢在这冷宫中,便将皇宫搜得翻了个个儿,便是问遍了千千万万的人,也寻不着她的下落。她好象是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觅。
家里的人都说,她一定已经死了。算了吧,不就只是一个女孩子吗?便是男孩,死了也是白死,谁叫那是“皇上”的圣意呢?但父亲不绝望,依然十年如一日地找她、找她!或者,他并不是没绝望,而是他也有点疯狂了,不肯相信爱女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便只是幻想,也要假装她仍然在宫中的某一处活着,仍然翘首以盼地等着他来。
后来,“皇上”离开长安,去了江都,始终不回来。父亲的指望就更渺茫了__连“皇上”的影儿也见不着,更谈何求他放她出来呢?
不久,李渊的大军就杀到了。她在那冷宫中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永远只有争执、打斗、死亡的循环。外面不管如何翻天覆地,这里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但父亲却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救她的机会了!长安一破,他马上就赶到李渊那儿,跪地请降。李渊果然十分高兴,仍让他官居原职。父亲连忙叩头谢恩,然后便说出她被软禁宫中之事,求这新“皇上”大发慈悲,让他进宫来找她,带她回家。
李渊为了以示他的宽宏大量、不念旧恶,更不同于杨广的残暴不仁,特许了父亲这请求。父亲在狂喜之中几乎将头都磕破了,赶紧入宫来逐殿逐殿的搜索她。
父亲这时却在心中升起了恐惧__怕她已被杨广带了去江都,更怕她已……。但是,这一个噩梦终于到头了!__虽然她没想到还有更多的噩梦要接踵而来。但她那时并不知道以后会是这样的,她只知道那站在面前的白发苍苍的老者是她父亲!这错不了!十年之间他虽然老了许多,但他那魁伟的躯干、他那温雅的目光变不了!是父亲!他终于来了!她的信念胜利了!她没有错,她的父亲终于来救她了!
她欢叫着扑入他怀中。反而是他,他几乎认不出那从一个满面稚气的小女孩十年里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她!直到她投入他怀中,泪水伴着笑颜,欢声叫道:“爹爹,爹爹!”他才恍然大悟,紧紧搂住她,老泪纵横的道:“蕊儿,蕊儿!你没死!那太好了!太好了!”
那象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父亲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中。
家!那她以为只是小别数月却竟阔别十年的家!她终于回来了!多少事情已经变了?母亲已逝去,姐姐已长大,还有……父亲已老迈!
但在那一夜,当她和父亲又携手坐在花园里抬头看月的一刹那,她又觉得一切都没变。月亮,还是那个澄明的月亮;父亲,还是那个满怀恐惧的父亲!她靠进他怀中,又聆听到那熟悉的不安的心跳声,不觉一惊,仰面看着父亲悲苦的脸,道:“爹爹,您还害怕什么?”
父亲道:“没有。我见你回来,太高兴了!”说着,却流下泪来。
她反身抱着他,轻轻的道:“告诉我吧爹爹,我受得住的。有过这十年,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皇上,”父亲叹道,“总是会有个皇上的啊!”
她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对着父亲的眼:“这个皇上,不是您的哥哥了,不是吗?”
“但他想杀我之心,只怕并不下于那一个‘皇上’。”
“为什么?”
“因为我是杨家的子孙!他李家占了我们的天下,又怎能对我们姓杨的放下心来呢?”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但他受了爹爹的降,还放了女儿,那不是天大的恩德吗?”
“是的。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如今他们刚刚入主长安,立足未稳,急需收买人心,尤其要我们这些杨家的子孙显出拥戴他们的样子来。目下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以后他们根深蒂固了,我们再无可利用之处了,他们不容我们活命吗?”
“到他们根深蒂固了,还用得着放心不下我们吗?那还何必杀我们呢?”
父亲默然半晌,才道:“你这话固是有理,但有谁猜得准君主的心思呢?杀了我们,那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终究是不同于不杀的。”
说到这一步,二人都不再往下说了。君心难测,那就再加猜度也是枉然,还是看月亮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她和父亲都暗暗松了口气,只道噩梦终于是过去了。岂料……
那天父亲一回来,她已见到他面如金纸,神情大异。她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遣开侍候的人,跪在他面前,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双膝上,默默的安抚着他慌乱的心神。
这样过了好久,才听到父亲吃力的道:“杨侑……死了!”
她心中猛跳一下。她知道江都政变杨广死于非命的消息传来之后,李渊装模作样地哭了几声,便一脚踢开原来还摆在上头好看的隋恭帝杨侑。杨侑登基前原封为代王,被李渊罢黜后仍回代王府苟延残喘。父亲和她正暗自庆幸杨侑未遭毒手,谁知如今距李渊称帝不到三个月,杨侑便已……
“怎么死的?”她明知这一问纯属多余,仍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们说……是暴病身亡。”
好一个“暴病身亡”!她合上了眼,不再言语。
“我们……”父亲急喘一口气,“去死不远了!”
终于还是逃不过那一关啊!但是,那也没什么了吧?能和父亲死在一块,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她在那冷宫中已目睹过太多的惨死、横死,只觉自己能这么死,已是莫大的幸福。
“我一己生死,算得什么?”父亲沉痛的道,“我年事已高,是生是死,又有何足畏?但是你们……还年轻啊!”
“爹爹,”她安然的道,“这世上只有苦恼无尽,死了便可一了百了,从此永脱苦海,岂不更好?”
“蕊儿!你怎能年纪青青的就如此看轻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畏生之艰难,就求死之安乐?”父亲摇摇头,“人生在世,岂能只为自己而活?我一人之生死,固不值一提;但杨家的盛衰,岂可抛诸脑后?当初皇上无道,以致天下纷乱,寻常百姓固然九死一生,我杨家也是在劫难脱。在江都的杨家子孙几乎都被宇文化及这逆贼杀尽,听说杨侗逃了出来,在洛阳被拥立为帝。但我看那洛阳这中野心勃勃者不少,杨侗这半壁江山只怕也撑持不了多久,一旦失势,又不是如杨侑一般死无葬身之地?眼见我们杨家子孙凋零,我再一去,只怕真的就是灭绝门户的大难。我虽无子,再难接续杨家的烟火,但只要能保住你姐妹俩,总算是留下了杨家的一点血脉。虽是皇兄负我,却不是杨家负我啊!”
她听父亲说得悲壮,心中也自激动,道:“爹爹放心,女儿再也不轻言一死!我有生之年,为杨家含羞忍辱,也是甘愿!”
父亲抱着她,喃喃的道:“蕊儿,蕊儿,我苦命的蕊儿啊!”
她开始象当年在黑房之中静待死亡一样等候最后一个噩梦临头。她以为路已走到了尽头,苦已挨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然而,门终于开了,却又一次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天,她走近正厅的时候,远远已听到厅里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跟父亲说话。她微微感到奇怪。父亲自杨侑暴亡的消息传来后,一直更加倍小心谨慎地韬光养晦,除了上朝外,终日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以免被李渊疑忌有何不轨之心。今天却怎么会来了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她悄悄绕到内堂,从分隔正厅和内堂的屏风后向外探看,只见厅中站着一个年约的男子。他个子很矮,脑袋却出奇的大。头上镶着两只骨碌碌乱转的老鼠眼,上面斜贴着两条稀稀落落的鼠灰色的眉毛,远远看去活象一个“八”字。下面是一个又圆又扁的大鼻子,倒似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一拳朝着鼻上狠狠击了一下,以致鼻梁塌了下去。嘴里露出两颗向外凸突的大门牙,显得他更象一只大老鼠。双肩高高耸起,象是要竭力托起那颗大脑袋,却力有未逮,往中间陷了进去。他这么一副獐头鼠脑的样子,身上却穿着华贵之极的绸袍,骨棱棱的手指上还套上一只硕大无比的绿宝石戒指,份量之重,好象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压断了一般,显得格外的俗气粗鄙。他这一身衣饰打扮和他的样子实在是不相称到了极点,便似是一个乡巴佬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这种种衣饰,穿戴在身上,竭力要摆出大老爷的款子,却处处露出马脚,比穿回他该穿的褴褛衣衫还要难看上百倍。反观父亲,虽只穿了一身简朴的石青色长袍,身上什么珠宝玉石都没有,却是轻袍缓带,说不出的儒雅倜傥,那天生潢贵的气度自然而然的令人折服。
那人似已进完了正事,正絮絮的说着告辞的客套话,面上一副低眉敛目的恭谨之色,显得滑稽之极。父亲也客气了几句,便将那人送出门去。
她从屏风后转出来,向父亲迎上去,见他眉宇之间现出奇怪的神色,似是悲哀,却又混杂着庆幸;似是舒怀,却又掺和着苦痛。
她问:“什么事了?那人是谁?”
父亲坐下来,茫茫然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此人姓武名士镬,我杨家当政时是太原行军司铠……”
“太原!”她惊叫一声,“那他与李渊……”
父亲点点头,怜爱地望了她一眼,道:“蕊儿,你虽是女子,很多事却都没能走过你眼下去。不错,这武士镬本是并州的一介白丁,贫贱不堪,因倒卖木材而一夜暴富,成了当地一富。他有了钱,自然就想望着有权。当年李渊被任命为太原留守,从长安赴任时经过并州,被他卑辞厚礼的请了去他家里驻宿一夜。此人虽是个暴发户,没读什么书,却是十二分的精明过人。他纵览天下大势,细察世事人心,看准了李渊非池中物,竟毫不掩饰的向他呈献符瑞,称他为帝。李渊为了堵住他的嘴,不向外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只好将他引为行军司铠。此人首鼠两端,暗中巴结李渊,表面上却奉迎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后来这二人意欲策动‘晋祠之变’,以褫夺李渊兵权,正是此人向李渊通风报信,使李渊能抢先下手诛除这心腹之患。”
她心中砰砰乱跳,再也想不到刚才所见此人一副畏葸卑恭之态,竟是如此深藏阴狠之辈。怔一怔,道:“这么说,李渊一定十分感激他了?富贵荣华,该什么都有了。”
父亲淡淡笑道:“这武士镬固是心计厉害,李渊又何尝是易与之人?武士镬之奸滑,李渊早就看透了。此人并无经国治世之大才,只有靠这见风使舵、卖友求荣来搏取一官半职。他既无文才,亦欠武略,李渊哪里会瞧得上他?他武氏又不是什么高门显姓,与李渊更是八杆子搭不上的非亲非故。所以虽是告密有功,也只分得了一个利州都督之职。”
“既是如此,他今日又所为何来?”
父亲的脸黯然下去,道:“武士镬自知不学无术、家世卑微,做到这利州都督,欲再往上爬已是难上加难。因此他一门心思想另攀高第,以便钻营。”
她暗感大祸临头,道:“他……他来这里是……”
“是欲与我杨家攀亲!”
她惊跳起来,瞠目结舌的望着父亲。要嫁给那个其貌不扬的乡下佬、老头子?这岂止是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之上?她宁可一死也不愿忍受此等羞辱!
父亲一把按住她,温言道:“蕊儿,不要担心,为父决不会将你交托给这样的人!”
她心中略定,道:“爹爹已拒绝了他的求婚吗?”
父亲叹道:“我们衰败至此,还能说出‘拒绝’二字吗?他虽官卑位微,终是当朝新贵,又是如此手段厉害,我们怎惹得起这样的泼皮?”
她又起恐慌,道:“这……这怎么办?”
“还有你姐姐呢!”
她默然了。父亲竟要将姐姐嫁给这个糟老头!她愧疚不已,仿佛是将本应由自己承当的大难推给了姐姐。但一想到要与刚才那小矮子做一世夫妻,便霎时如临深渊、不寒而怵。
父亲又道:“他心里打的算盘很如意。我杨家败落至此,他来求娶,我势不能拒。但我们虽是凋败,终是先朝皇族,他若攀上了我们,便等于与关陇世家拉上了关系,与那李家便似是而非的沾了亲带了故,于他日后宦途,颇有好处。”
她道:“这人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到现在才娶妻?”
“唉,他早就娶下妻子,还已生了两个儿子。那少的一个比你姐姐年纪不大呢!”
她大惊,道:“那姐姐岂不是嫁给他做小妾?”
父亲摇摇头道:“那倒不然。他的元配早已病亡,你姐姐此去入他武家做的是填房。”
她心中却想:“虽是正妻,终是填房。何况他前妻的儿子年纪比她还大,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父亲道:“此人虽然根基浅薄,但才高志远,他日成就必定不凡。我家能与他武家联姻,当有助于稳固我们杨家之势。唉,时到如今,也不知是他攀附我们,还是我们倚仗他呢!”说着面上现出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之色。
屈从吧,这是运数!她和父亲早已学会了这挣扎求全之道。什么名门望族,什么家势显赫,在这乱世亡国之中,能换回一点点生存之机,已算是不错了吧!
只是从此,她心中多了另一种恐惧,无端的忽然会生出一阵惊悸,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来一个跟武士镬一式的人,象带走姐姐一样向父亲索要她,而父亲是没有拒却之力的啊!
姐姐去后,她更终日与父亲坐在园中,默默的看云聚云散、看日升日落、看花开花谢,更多的还是月圆月缺。在这变幻无常的人世之中,仿佛只剩下那月亮的变化是可以测度的了。
噩梦有完没完?她不知道。只有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让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能多几天。但是……那一天终于来了!
父亲那天上朝好久都没回来。她翘首以盼,心中怔忡不定,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他踏进门来,她如|乳燕投林的扑入他怀中。
父亲也紧紧的搂着她,好半天才道:“蕊儿,你终于有个好归宿了!”
她心中震颤了一下,却没有动弹,心底呻吟了一声:“终于来了!”却没开口父亲强笑道:“是一门好亲家呢。是……当今四皇子齐王爷啊!”
她抬起头来,只见父亲面带笑容之中却泪落如雨,便道:“既是好亲家,爹爹为什么还要这么伤心呢?”
“我……我是替你欢喜。他可是娶你为正妻,立你为齐王妃呢。”
她无动于衷,伸出手去拭抹父亲的泪眼,道:“爹,都告诉我吧。我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父亲忽地将她搂入怀中,失声恸哭起来:“蕊儿,蕊儿!我该怎么说呢?”
她反而笑了起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世上还有我未吃过的苦吗?”
父亲稍稍止住了泪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这齐王李元吉是个脾气暴躁之极的人,在外头拈花惹草、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前些时候,他才在太原调戏民女,竟大胆到将他二哥秦王李世民将要娶入门去的女子也活活烧死了,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你说为父怎能放心将你嫁给这样的人?”说着又是一阵哽咽。
她只觉眼前一阵昏黑。“完了!”她心里只有这么一句。她还以为历经在冷宫的十年之劫,老天再怎么播弄她,也不会再有比那更惨酷的日子了。最多不过一死吧!
想到这“死”字,她不由自主的便说了出口:“为什么我不死了呢?”
“蕊儿,你千万不能这么想!”父亲惊叫道,“皇上派了裴寂来提亲,你若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们一定猜出你这是有意拒婚。皇上一怒之下岂不要将我们满门抄斩、诛灭九族?这一来,杨家可就真的全完了!”
她脑中轰的一下,眼前真的一黑,便昏了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悠悠醒转,只见父亲抱着自己,正哭得泪人儿也似。她伸手抹了一把他的泪,道:“爹爹,您不要这样,我什么都答应您!”
父亲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那都是我们杨家作下的孽,为什么都要你来承担?唉,难道真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仰首向天,浩叹不已。
她宁定心神,道:“女儿曾说过,‘我有生之年,为杨家含羞忍辱,也是甘愿!’今天就是女儿信守这言诺之时了。”
又一个噩梦开始了!她一针一线地编织起自己的嫁衣,一边织,一边泪落点点,将泪水也织了进去。她不知道别的女子是怎么做她们自己的嫁衣的,她只知道这血一样红的嫁衣确是用她的血泪织成。她的前途只有梦魇、只有生不如死!
蕊儿眼前一阵迷朦,伸手一擦,湿漉漉的全是冷泪。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叫声,她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侍女涌了进来,人人神色慌张,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侍女叫道:“王妃,王妃,大事不好了!”
她静静的望着这群鸡飞狗跳的人,问:“什么大事不好了?”
“皇上……皇上领着一百名侍卫包围了王府,说要杀尽我们满门良幼啊!”
皇上,又是皇上!这宝座上已换过了三个皇上,却个个都想杀她,人人乐此不疲!是不是凡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瞬间,她又似回到大屠杀的那一天:她坐在内堂里,正抱着幼子喂奶,外面忽吵得人仰马翻一般。她还没转过念头,一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悍然冲了进来。她本能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胸脯,他却一把抢过她臂弯里的婴孩,手起刀落“喀”的一下,那孩子便身首异处!
她惊得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连害怕也忘了,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长着一张人脸、行径却与禽兽无异的士兵。那士兵哈哈一笑,举起血淋淋的刀便要往她头上砍落。她忽地生出说不出的快慰,安然的望着那雪亮的刀锋闪闪而下……
然而,另有一人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了他,道:“大王有命,只诛逆贼子嗣,不必伤及其他人!”便拉了他出去。
她看着地上那血泊中躺卧的孩子,那一刻钟前还活生生地在她怀中吮吸着|乳汁,快活地踢动着小手小腿的孩子,一滴泪也没流下来。这么多年的煎熬,已榨干了她的眼泪,她连喜怒哀乐的气力,也似乎没有了。
今天,她又将面对这血腥的一切!
“怎么办啊王妃?怎么办啊?”众侍女都眼泪汪汪的望着她哭喊。
怎么办?她怎么知道?她只是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在那闪闪的刀锋面前还能怎么办?终于走到绝路上来了!苟延残喘了这么久,原来还是免不了要一死。以往的挣扎是多么可笑啊!
“怎么办?我出去见皇上,让他一刀杀了我吧!”蕊儿忽地显出少有的坚毅之色,腾的跳了起来,迈步向前。
“王妃,王妃!”众人乱叫成一团,“您还没梳妆好呢!您还没戴帷帽呢!”
蕊儿恍似未闻,仍是脚步轻盈的直往外走,心中在笑:“梳妆戴帷帽?死到临头了还要打扮、还要戴着面具做人吗?”
忽然之间内心竟是升腾起轻松欢快__终于可以死了!她已经等候这一刻的来临有多久了?可能就在她被关进那黑房里的时候已开始了这漫长的等候吧?竟然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只为了那个“杨家”!可是时到如今,又怎么样呢?她逃不出这命运的魔掌,“杨家”也是如此!该亡的还是要亡,要死的还是会死!挣扎只是徒然,快快乐乐地死去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原来,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是死,死才是结束她一个又一个噩梦的真正解脱之法!
在走向大殿的路上,蕊儿终于感受到她一生之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刻!
她步入大殿,坐到正中的榻上。这时殿中已站满了手执兵戈的侍卫,各人高举火把,照得殿内一片亮堂堂。她冷漠地坐着,双目平视门外,外面黑沉沉之中似有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她感到殿中一双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祼露的面庞。这么多男子看到自己的庐山真貌,这在她说来实在是生平第一遭,不觉有些羞赧之感。但她心中的亢奋压倒了一切,仍是微微仰起头来,一面冷傲之色。
这时,门外一阵杂沓之声,随即一片寂然,有人高声呼叫:“皇上驾到!”
她瞪大眼睛,只听殿外呼的一声,如旋风似的卷入一人,但见他怒目圆睁,眼光这中全是冷彻心肺的一片杀气。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忽地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似是倒抽了一口气,眼中的杀气一下子化为乌有,转作惊奇惶惑之极的神色。她心中若有所动,已见他双唇微张,似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吉儿!”
吉儿!这轻轻二字却如重锤猛敲到她头顶!
她早在冷宫的时候便常听到人们议论,说她生得跟一个叫吉儿的人十分相似。据说,那吉儿是杨广的女儿,封作出云公主。杨广对她宠爱无比,当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口中怕融了,对她有求必应、千依百顺。
在蕊儿心中,杨广是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拍案而起没头没脑地乱骂她父亲一通的可怕的魔怪!这样的人竟会对自己的女儿疼爱到这种地步?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而自己竟还与那吉儿生得一模一样!这更是匪夷所思了。但人人都这么说,不由得她不信。从外面被赶进来的宫女太监中,有些是见过那吉儿的,听说她生得象吉儿,都专门来看她,没有一个人不是惊叹不已,连声称奇道:“真是一模一样,简直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更有些人望着望着她,便不怀好意的桀桀笑了起来,听得她心胆俱寒、汗毛倒竖。她知道这些人久困冷宫之中,已是有点心志失常。在这个地方,只有女子和不男不女的太监,不少人还都很年轻,不免会有人受不了心中欲火的烧灼,生出种种怪诞的癖好来。有的是两个宫女之间一人扮阴一人扮阳的配对,有的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之间行些虚凤假凰之事。这些人见了她与那吉儿一般的美艳绝伦,竟是起了“色”心。幸好她毕竟名义上是主子,每逢这种关头也总是严辞疾色的坚决抗拒,这才一直没出什么事来。
于是她也就明白了那次杨广看见她的样子时为什么会现出惊诧之色来,他定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女孩与他那宝贝女儿生得这般相像。同时,她又猜到了杨广为什么要将自己幽闭于此: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父亲也拥有这么一个与他那吉儿一般漂亮的女儿啊!
她常常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怔怔的出神,竭力想象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已熟知其貌的吉儿是怎么样的。有时甚至禁不住想:“我跟她生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命途与她却大异其趣?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恩宠无比;我却困在这冷宫之中、饱受折磨!为什么老天如此偏心她,对我却如此不公?”这么想着想着,那镜中的影像似乎真的变成那吉儿,活了过来,升到半空之中,俯身向她冷笑道:“你以为你跟我一样?才不是哩!你只是我的影子!你只是我的影子!”
后来她听说这吉儿在从雁门关回长安的路上失散被造反的贼兵所杀,杨广为此呼天抢地的哭了好久。那一阵子宮中人人自危,只因都怕一个不小心会触动皇帝的伤痛而被他杀了来出气。众人纷纷议论,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一国之君为她如此沉痛,真不知是哪生修来的福气,死都不枉了!
她出了冷宫回家后,竟又一次听说这吉儿的“死讯”。原来那次她并没有死,不知怎的到了太原做了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的暗室__此事大家都说得含含糊糊、极力隐晦,她也就迷迷糊糊的不甚了了。谁知这吉儿又给齐王李元吉烧死了,那秦王李世民又是为她痛不欲生,竟因此打了个大败仗,唐军死伤八余万!京中各人又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八万多人因她而死,真是风光到了极点,死都不枉了!
她听到这些议论,只有在心里叹气。有些人的生死竟是如此牵连重大。偏偏还“死”一次都不够,要一“死”再“死”,引那身居高位者为她痴狂,害无数无辜者形同陪葬!“可是我呢?”她又望着镜子,象镜中那人真的就是吉儿,“我若死了,除了爹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流一滴泪。就连爹爹,他便是哭也不敢哭出声来!”何以她竟跟这吉儿的命数如此判若云泥?难道她真的就只配做吉儿的影子?
吉儿!面前这“皇上”就是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了。连他也误认自己是吉儿!但那又算什么呢?误认的人,可不是自他而始,而是……她的丈夫李元吉!
那是洞房花烛的第一夜,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夜!他一手扯下她的红头盖,她看到他那满脸的酒气,心中先已寒了半截。他一见自己的相貌,便也如刚才那“皇上”一样的惊诧莫名,也是叫出那一声:“吉儿!”但那是充满着多少刻骨仇恨恶毒的一声啊!接着便是狞笑,哈哈哈的笑声震动屋瓦,便如野兽终于逮住了久捉不着的猎物一样纵情狂啸!
她吓得全身发软,只觉那笑声就要震破她的脑袋,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耳朵。笑声未了,李元吉已象疯了似的扑上她身上来,双手乱撕,几下子已将她的衣衫扯得稀烂,将她压倒在身下。他的手在抓,他的口在咬,倒似是陷入了牢笼中的困兽在垂死挣扎,不顾一切地乱扯乱咬身边的东西。
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决堤似的迸流出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听到李元吉在吼叫:“吉儿,吉儿,你还敢不从我吗?你还敢不从我吗?”
天啊,天啊!又是那吉儿!难道她真的只是这吉儿的影子,生下来就只为了代替她来受这种种折辱?回答她的只有李元吉发狂的撕咬!
她的身子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天地都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她所有的一切、曾希望拥有的一切、哪怕只在梦里拥有的一切,也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在那一刻里,她脑中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世上已无她的存身之地,唯有一死可以助她摆脱这永恒的苦难!
但她不能死!她的性命不属于她自己!她还要活下去,怎样含羞忍辱都要活下去!这是她答应过父亲的。这才是她毕生的噩梦啊!__一个永远困身其中、永远都苏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比那冷宫的噩梦更甚的噩梦!在那冷宫里,她还可以抱着父亲会来救她出去的渺茫的希望;但在这儿,恰恰正是父亲亲手将她送进来的啊!这儿是永恒的炼狱!
“王妃,王妃!您快醒醒,快醒醒啊!”嘈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蕊儿感到有人在用力地摇着她,猛然清醒过来,张开眼睛,只见身边围了一圈子的侍女,个个一面焦急惊惶之色,七嘴八舌的在叫:“王妃,快醒醒!”一见她张开眼,全都喜上眉梢的叫:“好了,好了,终于醒了!”
她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处身于卧室之中,并不是大殿之上,刚才所见的剑拔弩张的侍卫一个人影也没有,心中惑然,想:“难道刚才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嚅嚅的道:“我……我怎么了?”
一个侍女道:“王妃刚才在大殿上一见皇上进来便昏了过去,可吓坏我们啦!”
“皇上!”蕊儿尖叫一声。原来不是噩梦,真的发生了刚才的事,屠灭之祸还在眼前!
那侍女道:“是啊!皇上……这会儿在起凤台那边等候王妃呢。王妃……快梳妆好了过去见驾吧!”
蕊儿尚未在惊恐之中完全清醒过来,一时之间还听不明白这话中的含意,茫茫然的重复了一句:“去见驾?”
那侍女脸上一红,却又现出欢喜的神色,低声道:“皇上见了王妃昏厥的情状,显得对王妃……这个……很是怜惜呢!”
蕊儿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音,霎时满面绯红,气道:“你……你怎么恁地无耻?”
众人一听,全都变了面色,忽啦一下跪倒了一片,叫道:“王妃,您千万要救救我们啊!”
那侍女哭道:“我们都知道王妃是贞烈之人!但齐王爷人都死了,王妃只顾感念已去之人,难道就不理会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的生死?您若不从皇上,皇上震怒之下,这全府上下就没一人能活过今晚啦!王妃又岂能独善其身、不遭屠戮?”
蕊儿冷然道:“你们为着自己活命,就逼我去干这等淫贱的勾当?死则死矣,我是求之不得!要我受这等羞辱,还不如千刀万剐而死!”
那侍女急道:“王妃可以不顾惜自己性命,可以不顾惜这全府上下的性命,难道也不顾惜您娘家杨氏全族的性命?”
这一下正击中蕊儿的要害,她大叫一声,扑在案上,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又是杨家!总是杨家!每次她恨不能以一死摆脱这人世间无尽的苦楚这时,这个“杨家”就象一条绳索将她紧紧束缚!为什么她总是要为杨家而活,哪怕是多么含羞忍辱?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死了,却原来还要活下去,还要再受一场那新婚之夜的羞辱和弓虽暴!她的噩梦还没有完,她还是要继续做那吉儿的影子,替她受尽这世上的苦难!
那侍女拉着她双手,道:“王妃,您这么一犟,不仅送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杨家老爷啊!杨家如今就都指望您了,如果连您也完了,杨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这话怎地如此耳熟?对了,是父亲跟她也这样说过的!父亲说过的话霎时又在耳边响起:“唉,蕊儿,你姐姐完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姐姐完了,真的是完了!
姐姐嫁到武家后,自然大受两个前妻所生的儿子的忌恨。但武士镬对她宠爱异常,简直是当她天上的神女一般的崇敬,大概是他自觉自己的卑微出身实在配不起姐姐这样的前朝皇族的郡主吧!一开始时,她甚至忍不住要羡慕起姐姐来,觉得其实姐姐才是因祸得福,比自己幸运多了。
然而好景永远是不长的。过了一年多,姐姐就怀孕了。那胎儿动得格外的厉害,几乎人人都一口断定那必然是个男孩。除了武家那两个儿子外,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武士镬更是欢喜得手舞足蹈。原来他私心之下,感到自己官运已尽,难再高升,只有寄望于下一辈。但他早年所娶的贫贱之妻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愚鲁不堪,比之自己的机灵敏巧真是天渊之别!他心里认定这是因为前妻的血统不够高贵,如今娶了这高贵的杨家小姐,生下的儿子若好好调教,一定能成大器!
于是,姐姐为将出生的婴儿缝制的小衣小帽,全是做成给男孩子穿戴的。岂料临盆一产,出来的竟是个女孩!身为女子,头胎便生下个女孩,本已是可怕之极的事,更何况在此之前人人期盼的都是男孩呢?人人大失所望,姐姐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她与父亲都忧心不已,只怕姐姐这辈子是完了。
谁知这小女孩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更是冰雪聪明,逗得武士镬对她爱不释手,竟不嫌弃她是女的,索性便让她穿了那原为男孩缝下的衣帽,将她当作男孩子似的教养。她和父亲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暗暗为姐姐庆幸。__只要还未失去丈夫的欢心,姐姐还年轻,要再生个男孩,一定不成问题!
可是世事穷通变幻,就是这样的啊!当你以为已绝望的时候,偏偏又会来个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当你以为又有指望的时候,却真的便到了山穷水尽之境!武士镬对姐姐的恩爱虽不断,谁料他自己却命不久长,未及再与姐姐生下一子便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他这一死,姐姐和那女孩霎时便落入那两个武家的儿子的魔掌之中。他二人早已对她两母女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是一直受着武士镬的压制,不得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之态。这时武士镬这大树一倒,她两母女岂有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之理?
父亲马上想到了这一点,立即派人都武家去,以吊唁为名,顺便提出要接她两母女回来住的意思。可武家的两个儿子竟当面奚落出来道:“不是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吗?你们还以为她们是你杨家的人吗?发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她们是我们武家的人!我们爱怎么处置她们就怎么着,你们管不了!识相的就给我滚回去,以后也别再来。否则就别怪我们棍棒侍候!”骂得派去的人狼狈而回。父亲还不死心,再派孔武有力的仆人去,想强行将她两母女抢回来。谁知那两个武家的儿子似早料有此一招,挟着她母女俩举家搬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父亲苦苦追查她们的下落,始终杳无音信。
她每次回娘家见着父亲,说起姐姐母女俩,父亲总忍不住涕泗横流的道:“是我害了你姐姐,是我害了阿媚啊!”那“阿媚”就是姐姐生的女儿的小名。她小小年纪已出落得千娇百媚,连武家那两个儿子暗地里都恨恨的骂她长大后必定是个迷死男人的狐媚子,是以有此名儿。
父亲悲叹完姐姐两母女,便又对她说:“蕊儿,为父就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熬下去,不要也象你姐姐那样完了!”
她眼中噙泪的道:“爹爹放心好了!还有什么艰难困苦我没熬过?如今我男孩也生了;齐王在外面无法无天、三天两头就横拖竖拽着个把女子进府去胡闹,我只闭了眼睛当什么都看不见。他干什么事,我一概不理不管,他便再横蛮凶暴,也找不着我的茬儿来废我的齐王妃之位。”
父亲叹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我都知道!如今麻烦倒不是他会动念废了你的齐王妃之位,而是他是否保得住齐王之位啊!”
她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道:“你对他的事全然不闻不问,也难怪你不知道如今朝中的风风雨雨。现在二皇子秦王李世民正在跟太子李建成争位,李元吉站到了太子一边去帮他。这种权位之争最是凶险,一个不小心败了,就是身亡家灭的大祸,你叫为父怎能不替你担心?”
她忙道:“爹爹这么说,莫非李建成会输给李世民?”
父亲皱眉道:“以目前之势,东宫、齐王府合力共倾秦王府,李世民以一敌二是处了下风的。但世事莫测,此人也不是善男信女,手腕心肠都不可逆料,最后胜负如何,恐怕只有天晓得。我是竭力回避卷入这漩涡之中的,你也千万不要与闻其事。以后倘有不测之祸,首要的是要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他们李家兄弟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还是少理为妙啊!”
她说:“女儿明白了。他的事,我哪敢管?”
父亲搂她入怀,道:“杨家如今就都指望你了,如果你也完了,杨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王妃,王妃!”耳边又听得侍女们乱纷纷的叫起来。
蕊儿抬起头来,眼中已没有泪水,有气无力的道:“给我梳妆吧!”她又一次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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