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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唐风云录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恪儿为太子?”吉儿失声惊呼,直觉便有大难临头之感,“不,决不可以!”

蕊儿神­色­凝重的道:“不错!决不能让恪儿卷入这储位之争中,成为下一个李泰!”

吉儿惊疑不定,完全失了主意,只会重复蕊儿的说话:“恪儿成为下一个李泰?”

“恪儿当然不是李泰那样­阴­险的人。但他不会算计别人,别人却会来算计他。如今皇上嫡子之中,长子、次子都已失了继位之机,就只剩下三子李治。但李治为人如此懦弱无能,从来得不着皇上的欢心,皇上是极不愿意立他的。嫡子之中既无合适人选,便会在庶子中挑拣。皇上已不止一次的夸赞恪儿是‘英武类我’,选中他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但你想那长孙无忌岂会让恪儿得享大位?且不说恪儿不是他外甥,一旦立了恪儿,他长孙家就失了后家的风光;即便恪儿是他长孙家生的,以恪儿‘英武类皇上’,与他却没有皇上跟他之间的那份亲厚之情,又怎会听凭他控制?他连李泰都尚且要挤之而后快,又怎会容得下恪儿?皇上若竟让长孙无忌知道他欲立恪儿,长孙无忌从此一定恨死恪儿。皇上在世之日,他或许不敢对恪儿怎么样,但他日皇上千秋万岁之后,那就是恪儿­性­命垂危之时!”

吉儿吓得手脚冰冷,吃力的道:“这……这可怎么办?我……我决不能让恪儿受半点伤害!”

蕊儿冷静的道:“为今之计,只有靠你了。”

“靠我?怎么靠我?”

“靠你亲自向皇上求情,求他千万不要动念立恪儿为太子,尤其不能让长孙无忌哪怕只是以为他想立恪儿。”

“这……这……这……岂不是要我去见世民?”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这般自私,还要再牺牲恪儿一次?”

二人四目交投,蕊儿狠狠的瞪视着吉儿,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终于,吉儿低下头来:“好,我已太对不起他了,不能再这样见死不救。”说着便站了起来。

蕊儿面­色­一缓,道:“你既是去见皇上,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姐姐当年嫁了给荆州都督武士镬,这件事你知道吗?”

吉儿面上一红,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

蕊儿冷冷的道:“你贵人事忙,原是用不着知道我们这些贫贱之人的事情。我姐姐嫁过去后生了个女孩,小名叫阿媚。”说着便将武士镬死后她母女下落不明之事说了,道:“后来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地方官进献彩女入宫,我在名录册上见到‘武媚’这名字。天下姓武的人本就不多,这女子的名字跟我那侄女的小名又如此相似,我便猜测她是否就是我失踪多年的侄女。我一查问,果然就是她。原来她父亲死后,她那两个前妻生的哥哥将她母女俩带回老家并州文水。那地方是穷乡僻壤,与外面难通消息,是以我们一直找他们不着。到那一年,地方官因要进献彩女,四处搜索年轻貌美的女子。她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哥哥本就不想再养着她费钱,又见她生得漂亮,便将她献了出去。”

“我听她述说往事,十分怜疼她,跟她说我是她母亲的妹妹,叫她以后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尽可找我,我一定好好补报她受的苦楚。”

“谁知这武媚竟冷冰冰的对我说:”我可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苦。这些年里从没谁来帮我和娘亲,不也照样捱了过来?你们若真的记得还有她这一个杨家的女儿,就不会迟至今天才跟我来这假惺惺的一套!‘“

“我听了又是气又是痛,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父亲费了多少时间人手找你们,你知不知道?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太伤他老人家的心了!‘“

“她却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说:”总之我用不着旁人帮忙。我自己的事情,我自有办法。我是武家的人,不用向你们杨家的人乞求。‘“

“我本怜她身世凄凉,但听她说话这般带刺,还将她什么武家看得比我们杨家还厉害似的,心里便有气。可想想这是她小女孩年少无知,也不便与她计较什么,只说了句:”你爱怎么想,那由得你。以后你真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最好。但我跟你说,这宫中不比家里,到处都是争风喝醋、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你年纪轻轻的入此虎狼之地,没一个人给你照应着,你以为日子能好过吗?若出了什么事,你来跟我说一声,我总不会袖手不理的。‘便走了。“

“后来她果真始终不曾来找过我,我只隐隐听说皇上也让她侍寝来着,还封了她一个‘才人’的名号,但似乎好景不长,不久就给抛撇在一边。在这宫里,受宠爱的宫人便会遭人嫉妒、遇冷落的宫人又会被人轻视。她若从不曾受宠,那还罢了,既已受过宠,却又恩爱不久,便似给人从高峰上忽然踢入深谷,这份滋味有多难受,那是可想而知的了。她小小一个女孩子,怎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我只想去宽慰她一下,但想到她那副冷冷的神­色­就觉讨厌,便一直拖着。”

“谁知有一天,西域不知哪一国送了匹马给皇上,叫什么‘狮子骢’的,极是桀骜不驯。皇上身边勇士无数,竟也没一人能驯服它。皇上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谁有本事驯得了这‘狮子骢’,朕重重有赏!‘“

“我们这些妃嫔宫女围在外面看热闹,只不过是想瞧瞧是否真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始终没有人敢出来挑战那烈马。就在这时,忽听到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臣妾有办法驯服它!‘我们都是一惊,抬头一看,竟是那武媚。“

“我当时便已听到有宫人在嘀咕:”老天!这武媚哪有什么本事驯那马?只为了吸引皇上对她的注意就不惜说出这等大言不惭的话,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我更是暗暗焦急,想:”这女孩子说话就是不知轻重,这样明目张胆的炫耀自己,徒然招人忌恨,那又何苦呢?若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皇上,可就更要糟了。‘“

“皇上也颇感出乎意料之外,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那武媚朗朗的道:”臣妾只要三样东西。‘“

“皇上问:”哪三样?‘“

“武媚道:”一根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匕首!‘“

“皇上更奇怪了,道:”这三样东西怎能用来驯马?‘“

“武媚胸有成竹似的道:”首先用铁鞭来打这畜生,看它服不服;它还不服,就以铁锤敲它的头;它若还不肯就范,就拿匕首割断它的咽喉!‘“

“她这话说得如此残酷,可她说时却媚笑如花,比那不谙世务的少女还要多几分娇憨烂漫。她一个女子竟可冷酷若此,那时虽日光高照,我竟是禁不住生出一阵鬼气森森的寒意来。她这话一出口,人人都吓得目瞪口呆,谁也说不出话来。我定了定神,往皇上那边望去,却见他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武媚。我一见他那眼神,不由得便冷彻骨髓,因为……因为我知道他这眼神,只有在想杀人的时候才会出现!”

吉儿心底也是一寒,猛地也想起了当年亲眼看到李世民­射­杀李建成时的样子。

只听蕊儿又道:“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又看那武媚,却见她昂首挺胸的立在那儿,面上全是骄傲得意之极的神­色­,一点都不知道大祸临头。我听到皇上缓缓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吉儿愕然道:“什么?他连武媚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不是说她曾侍寝过的吗?”

“那有什么奇怪?她在皇上眼中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他随玩随弃,根本就不会记得她这种女子的姓名。武媚听他这话,也似很生气,大概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是何等的卑微屈辱。她眉间怒气一闪后,反将下腭无礼地向上一扬,道:”我叫武!‘“

“皇上一怔道:”武什么?‘“

“武媚将嗓音提高了几分,道:”武‘!日月临空的’‘!“

“皇上一皱眉,道:”什么‘日月临空’?哪有这字?‘“

“武媚冷傲的道:”没有这字不可以由我而创吗?‘“

“我听她说话如此大胆,心中只是暗暗叫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皇上一声冷笑,拂袖而去,其他人议论纷纷的也各自散走。”

“那一天我心里都不安稳,只怕会有事情要发生。果然,那天夜里皇上忽然来到我的寝殿,劈头第一句便问:”那个什么‘日月临空’是你姐姐的女儿,是不是?‘“

“我吓得双脚都在发软,颤声道:”是。她其实叫武媚,那‘日月临空’什么的是她小孩儿糊涂无知胡乱说的,皇上大人有大量,不必放在心上吧?‘“

“皇上没有正面答我,忽冷冷的说一句:”朕很讨厌她!‘“

“我听他语气不善,可就更怕得厉害了。我平日虽不喜欢她,可她到底是我的侄女,她养成这种孤僻怪诞的­性­子,说起来都是给她那两个乡巴佬的哥哥教坏了。当初如果我们寻着她母女俩,带回杨家里抚养,就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既有负于她,怎么也得尽我所能救她这一趟。那时我说:”她今天胡说八道是她的不是,只求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饶过她这一次吧。‘“

“皇上道:”她是武家的人,与你杨家有什么相­干­?‘“

“我一听他这么说,心里便凉了。我若再为她求情,不免会引来皇上猜疑我杨家要勾结武家,有所图谋。我又何苦为她一人害了杨家?便不敢再说了。后来,我听说皇上并没杀她,却是将她禁锢到‘冷宫’里去。”

吉儿问:“什么‘冷宫’?我怎么从来不曾听到过有这么一个地方?”

蕊儿心中愤恨又生,冷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会知道在这煌煌宫殿之中会有这么一个人间地狱!”

吉儿见她忽地怒气勃发,又惊又惑,道:“妹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蕊儿连咽了好几口气,才算勉强宁定心神,将自己幼年时如何被杨广困在‘冷宫’之中的事都说了出来。

吉儿这才明白蕊儿所受的苦,不由得握着她的手,道:“妹妹,是我父皇对不起你。”

蕊儿强笑了一下,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我是命苦,我也不怨。但阿媚她还年轻,难道真要再吃一次我曾经吃过的苦头?当年,我全靠着指望爹爹会来救我,这才捱了过来。可如今阿媚又有谁会去救她?我人微言轻,更兼自身难保,除了求你向皇上说情,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阿媚­性­子已是这般残忍嗜血,再在那种地方受这煎熬,可就真会沦为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怪物了。我也不望皇上能饶她什么,只求不要让她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就算是将她一脚踢出宫去,也胜于这样折磨她。”

“可她一个小女子,若将她赶出宫去,叫她怎活得下去?”

蕊儿叹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了。那‘冷宫’比天下任何一处地方都要可怕,在别的什么地方死,也比在那里面慢慢的被蹂躏至死要好。”

吉儿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劝世民放了她。他以堂堂天子之身这样对付一个孱孱弱质,也太过份了。”

蕊儿满怀感激的站起来,道:“这两件事就拜托姐姐了。最要紧的是保住恪儿,阿媚那件事成不成都是其次的。”

突利出来的时候,吉儿已在门前相候。突利迎上前去,道:“正事都谈完了,我们回去吧。”

吉儿道:“不,我想去见见世民。”

突利一怔,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只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必了,我不知道要在这里多久,你还是回驿馆那边等我吧。”

突利神­色­似有些迷茫,却仍是顺从的点点头道:“好的。”转身便要走。

吉儿心中不觉好笑,看着他走了几步,这才追上前去,从后面一把搂住他道:“突利,你生气了,是不是?”

突利一惊,回身抱着她道:“没有,真的没有。”看到吉儿的眼睛狡黠的眨了眨,恍然大悟道:“好啊,你在捉弄我。”

吉儿笑道:“谁叫你到了今天,对我仍是这么疑神疑鬼?”

突利羞涩的一笑,道:“我是对自己疑神疑鬼罢了。”挽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吉儿微微摇头道:“我真的是要去见世民,但不是你揣想的那样。你心里有疑惑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还有要互相回避的东西?”

突利面上一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我是为了我那孩子恪儿。”

“恪儿?他怎么了?”

“世民可能想立他为太子,但这是不可以的,是吗?卷入这等宫闱之争中,对他只会有害,不会有利。我一定得见上世民一面,无论如何都要打消他这荒唐的念头。”

突利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快去找他,他如今是在甘露殿那儿。”

吉儿来到甘露殿,侍卫进去通报后出来道:“皇上有请夫人。”

吉儿心中禁不住咚咚乱跳,几乎想临阵退缩,但想到恪儿,终于一咬牙,硬着头皮跨进殿门。

进了大殿,只见殿中空荡荡的没一个宫女太监在侍候,自然都是早给李世民屏退下去了。她更觉多了一份紧迫之感,深深吸了口气,往大殿正中望去。

殿中一张几案后,一人低头看着案上的什么东西。吉儿虽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怎会认不出那正是李世民?心中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却见他始终没抬起头,好象没听到她进来一样。她勉力宁定心神,走上前去,见到那案上放着的竟是自己当年交给萧皇后代为求情的那支步摇,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叫了出来:“我的步摇?”

李世民仍是没抬头,道:“不错。你终于肯主动来见我了,为了什么?为了取回这支步摇?”说着缓缓抬头。吉儿一看到他的脸,心中猛的一抽搐。她虽早从蕊儿口中听说他近年来衰老了很多,但此刻当真看到他的面容,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她定一定神,再仔细打量,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鬓脚虽不免有些斑白,但头发大体还是乌黑亮泽;眼角虽添了几条鱼尾纹,但面上并没什么皱纹。不,衰老的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的神情!以前的李世民,是那么神采焕发、目光如电,可如今……嘴角无力地松驰下垂,眼中闪烁着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内心无穷的焦虑、不安和迟疑难决。吉儿脱口道:“你……老了。”

李世民凝望着她,道:“你可没怎么老。”

吉儿不禁面上一阵发烧,低下头来,道:“我听蕊儿说起你的事,说你在她……无垢去了后,心情一直很郁郁。想不到你……受的打击真是这么大。”

“无垢!”李世民似是在心底里叫出这名字,听得吉儿心中一阵寒意,又抬起头来,只见他眼中泪光莹然,哽咽着道:“原来她……病了很久,我却……始终不知道。她是贞观十年七月时去的,可她那病早在贞观八年时已经开始,一直在偷偷的吃药医治,只是不让我知道。”

吉儿叹道:“你若当真关心她,便是她不说出来,又怎会病了这么久你都不知道?”

李世民一咬下­唇­,道:“不错,是我从来没好好待她,是我对不起她。那些年里,我只顾着平定突厥和吐谷浑等国的事,好久都没见她一面。我听不到她那边的消息,只道她没什么事,也就没放在心上。我见到乾儿(即李承乾),偶尔想起她,也问过她的事,乾儿虽早就知道她的病,无垢却不让他在我面前提起片言只语。”

“后来她的病势到了危急万分的境地,还是不准乾儿说出来。乾儿见她快要不行的样子,害怕起来,又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只好跑去跟玄龄说。玄龄听说这事大吃一惊,这才来向我急报。我赶到她床前时,她已是气若游丝的样子。那时我自己也吓得手足无措了。虽说没有人是不死的,但我从来不曾想过她竟会在我眼前死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乾儿跟我说,他以前曾向无垢提议,既然药石都不能奏效,不如大赦天下,为她积德祈福,或许可以求得神灵在冥冥中保佑。但无垢始终不肯,说大赦天下是国家大事,岂能为她一个女子而轻率施行,以致有损我的明君之名?”

“我听了又疼又怜,便对她说要为她举行一次大赦,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并不是她求我。但她坚决阻止,说:”你一生清誉得来不易,决不可因我而稍有污损。你若执意如此为我,我宁可早作了断!‘“

吉儿听了,只有暗暗叹气的份儿。

李世民又道:“到了垂危那一刻,她握着我的手诀别,说:”我能托身紫微,那已是莫大的荣耀。人谁无死?我能有此哀荣,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儿女们不必教他们进来相见了,看见他们悲泣,空乱心意。我只有三件事还放心不下,要跟皇上说。‘“

“我那时已是哽咽不能成言,只有点头。她挣扎着说:”第一件是,我们长孙家只是凭着姻亲的缘故才身居高位,皇上若当真怜惜我长孙家的子孙后代,那就不要把他们置于高官厚禄、万人嫉妒之中。第二件是,我生前不曾造福于黎民,死后岂可贻害苍生?千万不要为了我而大兴土木、修筑奢华的陵墓,也不必用什么珍宝玉石来陪葬。第三件是,盼望皇上继续亲君子而远小人,听取忠言而摒弃­奸­谗,以保明君圣主之名千秋万载,那我便在九泉之下也死而瞑目了。‘“

“我听了她这番话,虽是感激,却又不觉有些怅惘,道:”就这样了,没别的话了吗?‘“

“她动了动双­唇­,好象想说什么,眼睛却向旁边那正在记录‘起居注’的史官看去。我霎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些话不便当着史官说出来,怕被他记入史书中去。我便对史官说:”皇后的话已经说完,你不必在此侍候了。‘“

“待史官退下,我才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她眼望着自己的衣带,道:”那里的东西……你拿出来看看。‘我伸手一摸,才发觉她衣带处系着一个小包。我解下那包东西,望着她。她虚弱地点点头,我便打开那小包,只见里面是一包粉末,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吃力的道:”前一阵子,你久病不愈,我曾担心你会先我而去,便将这毒药夹在衣带上,若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愿独自偷生于人世。‘“

“我听了心中更痛,道:”何至于此呢?我从不曾想过要这般苛求于你。‘“

“她却微微的笑出来,低声道:”有些话,我从不敢跟你说,今天终于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我自知容貌有亏,你对我并无爱恋之情,曾生出轻贱自己之心。幸得哥哥开导我,说你是明夫,我只要能以‘德’持身,终能赢得你的敬重。这些年里,我一边按哥哥教的做,一边却始终在担心有哪一天还是逃不过‘长门怨­妇­’的气运。到了现在,我终于不必再挂虑这一切了。我真的觉得很高兴,你也不必为我伤心了。‘“

“我听了这话,只觉天地仿似都颠倒过来了,好半晌才说出话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话?我……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这些的。‘“

吉儿Сhā口叫道:“老天!天下哪有妻子不在乎丈夫爱不爱她的?你……你对她实在是太薄情了!”

李世民抗辩道:“我从不曾想过要废她的正妻之位,又怎料到她竟一直在担心这个?”

吉儿嘲讽的道:“为什么你不想废她的正妻之位?是因为你爱她吗?只是因为她长孙家的势力吧?她的生死荣辱就系于你一念之间,你教她怎能不担心?”

李世民望着她的眼睛好久,才道:“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只觉得她天生就是我的妻子,我天生就是她的丈夫,这仿佛是天下间再自然不过的事。啊吉儿,我知道我爱你,但我真的从没想过以你来取代她的位子。那次我以为你想当皇后,心里还当真很感为难,只想着该怎样可以推托掉你这念头。”

吉儿愣住了,如梦方醒的道:“好,我这可终于明白了,你对无垢才是真正的夫妻之情,就象我对突利一样。唉,多傻啊,多傻啊,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这样显浅的道理?”不觉埋首臂弯之中,为自己这多年的无知迷途而悔疚。

李世民喃喃的道:“不,傻的是我。你早就醒悟了,我却还懵然不知,直到她快死了,才算有点明白。可这一切不都嫌太迟了吗?”说着,忍不住也伏在案上饮泣不已。

吉儿到此一刻,那心结终于全部解开,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莫明的惊恐回避之情,心下一片光风霁月,上前搂着他,道:“你终能明白她的心意和你自己的心意,总比她至死都得不着一个明白要强吧?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要多作无谓的悲伤了。眼前的大事,还是立储。”

李世民身子一震,抬起头来,道:“昨天我才见过乾儿。”

吉儿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之­色­,知道此事必定另有内情,问:“他说什么来着?”

“我问他为什么要行此犯上作乱之举,他只是冷笑,道:”我本来已经是太子,难道还要贪图什么不成?只因你偏心李泰,引出他的狼子野心来,处处算计我,难道我能坐以待毙?这才常常与手下商讨自救之计,以致为小人所唆摆。我既已到了这穷途末路的境地,大不了就是一死,还有什么不可以说出来?种种祸事推源究始,其实都在你身上!‘“

吉儿惊道:“他说话怎地如此放肆无礼?”

李世民叹道:“还有更放肆无礼的呢,你听下去就知道了。他可真的是到了哀莫大于心死之境,将他久藏心中的想法都坦言不讳了。那时我听了,便也如你现在一样的吃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确实是偏心青雀(李泰的小名),不太喜欢你……‘“

吉儿听到此处,忽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就因为你自己是次子,他却是长子,所以你就不讲道理的讨厌他?”

李世民默然。

吉儿听他不作声,道:“怎么不说话了?我说对了,是不是?还是你连对我也要隐瞒?”

李世民忽凄然一笑,道:“是的,我何必要对你隐瞒?这件事除了对你,我也不知道还能向谁说了,再不说出来,我也快受不了啦。”

吉儿听他说得惨痛,不觉大惊,道:“为什么呢?”

“别的人一定都象你那样以为,我是因为自己是次子这才偏爱次子,不喜欢长子,是不是?唉,错了,全错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李世民全身都在发抖,似乎将要说出的东西是什么他恐惧之极的物事,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压止住这心中的惊惶,“因为乾儿的名字中有一个‘承’字!”

吉儿一阵迷惘:“什么?他名字中有个‘承’字你就不欢喜他?可是这名字是你自己给他起的啊?”

“为什么连你都不能明白?”李世民几乎是吼了出来,“他们……建成和元吉的孩子……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承’字!你明不明白?”

吉儿脑中“嗡”的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蕊儿曾说什么来着?“他对于自己亲手­射­杀兄长之事,其实一直不能释怀。只怕这天下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桩惨剧,至少他自己就不能淡忘。”岂止是亲手­射­杀兄长之事他不能释怀?便是他命人斩杀十个小侄子的事他也不能忘记!他每见到李承乾一次,就会想到这个“承”字,就会勾起他对那十个枉死的孩子的记忆,就会令他良心不安,那又怎能不教他讨厌……不,其实是害怕李承乾?

茫茫然之间听李世民又说:“我的孩子之中,就只他有这个‘承’字。后来的孩子迟出世,那时我已与……他们反目成仇,是以名字中都没跟他们的孩子一样以‘承’字作牌。我也曾想过给乾儿另改一个名字,但他年纪都这么大了,忽然要改名,倒象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似的。而且当年用‘承乾’这名字,原是另有深意的,我既应了这瑞兆,正该心存感激才是,怎可反而心生回避之意呢?这么一来,便将这名字保留了。但我心中始终难安,我知道这想法很可笑,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宽解不了。吉儿,”他忽抓着吉儿的手臂,“你也觉得我这样想很荒唐,是不是。你也要来笑我了,是不是?”

吉儿怜悯的望着他,缓缓摇头,叹说:“罪孽啊,罪孽啊!”

“是的,这是我一生的罪孽,我知道!”李世民放开她,双手捂面,“但是我没办法,我不是没试过摆脱它,但是……不行!”忽又放下手,“你知道吗?我将蕊儿的孩子过继给了元吉……”

“什么?”吉儿跳了起来,“那怎么行?你觉得对不住李元吉,我可不!他亲手摔死我的孩儿,你还要将恪儿过继给他,要恪儿认贼作父?”

“不,不,吉儿,你听我说,”李世民按住她道,“我当然知道你恨他。我是将我跟蕊儿生的孩子李明过继给他。恪儿是你的孩子,不是蕊儿的,难道我会糊涂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吉儿这才松了口气,又坐下来,道:“原来如此,真是给你吓死我了。但是,这对蕊儿和她那孩子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李世民叹气道:“我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吉儿道:“还是说回乾儿吧。”

“嗯,那时我对乾儿说:”我虽然是不太喜欢你,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但你这么做,难道就没想过你母后养育你的一番心血?你就没想过你这么做是多么对不起她在天之灵?‘“

“我只道他听了这话便会痛哭流涕,悔恨不已。谁知他一听就跳了起来,尖声叫道:”你不要跟我提什么母后,我恨她!我恨她比恨你更甚!“

吉儿听他复述李承乾这怨毒的尖叫,不由得机灵灵的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为什么?无垢对人人都那么好,他怎么能这样恨她?还是恨自己的母亲!”

李世民道:“我也是这样责备他,他却全没半点痛悔之意,道:”是啊,她是对人人都好,但就是对我不好!她对一个小小宫女也好,对不是她亲生的豫章公主也好,从来都是软语相询、嘘寒问暖。可她对我呢?一见了我,马上就板起脸来,数落我近来又懒了、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是不是又到处行猎、有没有亲近小人­奸­佞、要注意身为一国储君的举止仪表啊……就是从没向我表示过一句她疼爱我、她是我的慈母!‘“

“我听得目瞪口呆,好久才勉强说出一句:”你母后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你好。她是怕‘慈母出败儿’,才这么严格要求你,她不过是盼你以后能当个好皇帝罢了。‘“

“他冷冷的道:”你说的这种话,我在心里已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遍了。我也花过很大的气力让自己相信、甚至感激她这‘好意’。但是最后,我终于想通了,她不是爱我,她只是在拿我来发泄!她自己也整天在为扮演那‘贤妻’的角­色­而苦,对上要敬、对下要仁,她自己也烦得很。但是她不能拿别的人来发泄,否则她还算什么‘贤妻’?她只能拿我来发泄,天天在我耳边聒噪这些仁义道德。我也不是说仁义道德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好,但你倒替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朝到晚,见着我就只说这些话,我真的厌烦透顶、厌烦透顶了!她盼我能当个好皇帝,我也盼她能当个好母亲,哪怕只是抱我入怀中亲一亲,叫一声:“乾儿,娘的心肝宝贝啊!‘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我听了无言可对,只有道:”你是男孩子,应该胸襟广阔一些才是,怎能为这么一点点小节就对自己的母亲都怀恨在心?‘“

“他却大喝一声:”够了!别再跟我说我是男孩子就应该怎么怎么了!我就是这副心胸狭窄的天­性­,那又怎么样?自小,你们就已不疼爱我,却偏偏说我是男孩子,便该受了委屈也得忍着,哭一声都不可以!‘“

“我听了心中更痛,说:”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当年你还没出世,我听你娘亲说起她怀了你时,我真的喜心翻倒一般,你知不知道?你娘亲管教你或许真的太苛严得不近人情了一点,但她自始至终在这么多孩子之中最疼爱的就是你!‘“

“他却说:”事到如今,何必还要这样空言哄我欢喜?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们都不疼爱我。有一件事,你可能早就忘掉了,但我还牢牢的记在心头__哼哼,谁叫我心胸狭窄呢。小时候有一次,我在白天的时候看到那杨妃生的恪儿哭叫着要你抱,你便欢天喜地的抱起他;可是到了晚上,我也来叫你抱我,你却满面不耐烦的一把推开我,叫我‘滚开’!我吓得哭了起来,然后娘亲就出来了。我以为她会跑过来抱起我、安慰我、哄我不要害怕。但其实是怎么样呢?连她也板起脸来骂我只会顽皮捣蛋惹你生气,喝令我不准哭,还赶了我出去。后来舅父也见到我躲在一角哭,便也骂我,就象你这样的口吻,说什么男孩子受了委屈就是不许哭。你来说,你们之中有哪一个是疼爱我的?有哪一个能象你待恪儿那样待我?‘“

吉儿惊恐的道:“天,原来他一直在妒忌恪儿!是不是有过这么一件事?你记得起来吗?”

李世民摇摇头,道:“我记不起来了。你也知道,那时我跟太子、齐王他们天天在朝中宫里事事相争,日渐落于下风。我自己也是三天两头就挨父皇的叱责斥骂,心中郁愤正多,哪里顾得上留心他一个小小孩儿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想不到我一时按纳不住脾气,他就这样记恨记了一辈子!”

“他这么一口气的痛诉出来,我半句话都答不上。他见我作声不得,又说:”后来我做了太子,有一次­奶­娘跟我说起东宫里的器具很不够用,不如去跟母后说一声,让她来向你求请增加一些。我早知道母后的­性­子,她向来只会长篇大论的跟我说道理,从不体恤我的日子过得快活不快活,哪里会肯替我说这个情?便叫­奶­娘不必费心做这徒劳无功的事了。可­奶­娘说,这不过是日常必需的用品,又不是什么奢侈的玩物,难道我堂堂太子连东西不够用都不能说出来,也太过份了吧?便自告奋勇的代我去跟母后说。结果呢,不出我所料,母后一听­奶­娘的话,照例是一板面孔就开始教训人:“乾儿身为太子,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品德还不够高、名声还不够好,为什么要去担心东西不够用?‘我虽是早想到她会说出这种无情的话来,但当真听到了,忍不住还是要叫嚷出来:”好啊,最好是我连饭也不够吃,正好不食人间烟火、便于升仙化羽呢!’说完扭头就跑了出去。我知道她在后面一定给我气得半死,觉得我是个朽木不可雕的败家子。可是我才不在乎呢,她爱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吧。在那一刻,我暗暗的下了决心,我再也不爱她了,我要恨她一辈子!后来,我索­性­自己跑到你那儿来要求增加器用,只等如果你也象母后那样教训我一顿,我就要当场发作出来。那时我心中热血翻滚,只觉得再不想一个法子发泄出来,我立时就要发疯了。谁知你正在埋首批改奏章,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已经不耐烦了,顺手写了份手诏给我,准许我可以无限制地支取国库里的财物使用。我接过手诏,看着你,见到你又低下头去批你的奏章,心中早就没有了我这个人,可见你答应我那么爽快只为了赶我快走,好别妨碍了你办公事。难道在你心中,这些死的奏章就比我这个活生生的儿子还重要?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母后推三阻四就是不肯答应我的请求,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但你们对我之心其实都一样:不爱我、讨厌我!好,我李承乾生来就是命苦,就是没有人疼、没有人怜的孤儿!我再也不希罕你们的疼爱,我再也不希罕做什么好皇帝。我只要活得快活,能自娱自乐就行了。从此之后,我只管过醉生梦死、荒­淫­畏亵的日子,别的什么都不想再理。再后来,母后病了。她不许我跟你说起她的病,更不肯叫御医来看,只怕惊动了你。那些日子里,就只有我一人守在她身边侍候。她既在病中,便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一张口就教训人,我又见她辗转病榻的苦痛之状,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情,对她的痛恨一时消了大半。如果那时她能对我稍稍露出一丁半点的疼爱之心,我一定会将过往的所有不满都抛诸脑后,与她和好。但她一直没有这样的表示,而我竟还痴心的为她开脱,想:”她病得神志迷糊了,想跟我说什么都不能够。到她稍稍清醒一点,她就会说的。‘可是到了她最后一次清醒,已是回光返照之时,她只叫了你进去,我们几兄弟都给挡在门外。后来我见史官出来了,你还没出来,只道你马上便会叫我们进去,好让她向我们说那些不便在史官面前说的话。可是,我白等了,我白等一场了!我多么愚蠢啊!她根本不疼爱我,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对我说她疼爱我!你出来了,跟我们说,不必等了,母后不要见我们!她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们见她,她不仅不疼爱我,她压根儿就不疼爱我们!她根本就是天­性­凉薄,心中没有呣子之情!’他说到这儿,扑在地上号啕大哭出来。吉儿吉儿,你说我能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李世民说毕,也是失声而恸。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好半天才道:“无垢在这事上,确是大大的错了。她一心一意以德行约束自己,但天下可做到她这种程度的人能有多少?她一味的光靠一个‘严’字来管束承乾,难怪只招儿子的怨恨。”

李世民止泪道:“不,你不明白。无垢的用心,只有我能了解。若非我如此待她,她就不至于这样待乾儿。我不大喜欢乾儿,无垢想必已看出来了。她担心我会废了乾儿的太子之位,所以加倍严苛的管教他,惟恐他稍有一点什么行差踏错,我会寻得藉口来易储。她是太爱乾儿了,这才反而害了他!说到底,是我的错、是我的不是!”忽一把抓住吉儿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错?无垢待我之心,我到她死的一刻才明白;燕儿对我一往情深,我却始终不放在心上;我只想得到你的心,却连你的人都留不住。还有,还有,我骨­肉­相残、屠杀子侄、逼父退位、孝悌尽丧,如今连自己的儿子都恨我……”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双手捂面泣道:“吉儿,吉儿,我觉得自己很失败、一事无成!”

吉儿吓得魂飞天外,又揽住了他,道:“你怎能这么说呢?你打下了这万里江山、你做上了这千古名君,千秋万载之后,这在世的人中除了你还能有谁仍被记起?”

李世民苦笑一下,道:“‘千古名君’?啊吉儿,我已经厌倦了,我很累,我实在不想再坚持下去,我不想做什么‘千古名君’了!”

吉儿见他满额冷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心中惊恐万分,轻轻抚摸着他双手,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做遗臭万年的昏君不成?你不会的,你不会的,你一直都不想重蹈我父皇的覆辙,不是吗?”

李世民伏在她怀中,梦呓似的道:“是的,我不想。但我不想又怎样?我跟你父皇根本就是同一种人!嘿嘿,他是我的表叔,不是吗?我们本来就是在同一条根子上出来的,其实我心底里是不是也在渴望着能象他那样纵情酒­色­、荒­淫­无度?我讨厌那些大臣处处批评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好象这天下最不能随心所欲的就是我这个做天子的人!如果他们的劝谏真与国家大事有关,那也罢了,但有时他们根本只是为了劝谏而劝谏,只是为了显示他们是忠臣良士而劝谏,甚至只是为了可以束缚我而劝谏,那简直是无理取闹!好比我长年有气喘的病根子,夏天时就会发作得更加严重,每年都得到九成宫去避暑。那些大臣便大为紧张了,纷纷上奏章,说我这是穷奢极侈、喜爱游玩、劳民伤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又有一件他们常常要唠叨不休的事,就是说我喜好行猎。我自当了这皇帝,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我只想以打猎来重温少年时驰骋沙场的旧梦,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痛快一下?可他们就连这一点点乐趣也不许我享有,还动不动的就拿我来跟杨广比,倒似只不过我多打那么一次猎,这江山就非要亡掉不可一样。若我真的做错了,他们怎么骂我,我原都可以受之无怨。但我并不以为这些事我错了,就只为着做那从谏如流的名君便要一次又一次地忍、忍、忍!有一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向他们发作出来,道:”你们以为朕不如杨广,那比桀和纣又怎么样?‘可那些大臣早已给我宠出一副硬得发臭的脾气来了,听我这么说不但不退缩,反而一挺胸就说:“如果皇上不纳微臣之言,结果就是跟杨广、桀、纣一样,天下大乱!’我本是忍不住要好好惩戒一下这班无礼之徒的,但一扫眼间看到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正举笔等着记下我要说的话,想到这样的事情一入了史书,以前辛苦忍了这么多年,可就全都前功尽废了,只得压下满腔怒火,反向那些家伙道起歉来,道:”是朕考虑不周,才说出这等话来。‘然后还要赏他们彩缎百匹,以示鼓励!“

吉儿心中一声长叹,想:“你还说什么不想当名君?不就为着这身后的令名,才这样苦苦忍气?是你自己好名之心太盛,才甘心受这样的罪,那又怪得谁来?”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错了,你跟我父皇绝对不是同一种人!他从来不去想以后的史书将如何书写他,只顾眼下过得快活。你渴望的却不是现世的纵情酒­色­、荒­淫­无度,而是以后的清誉令名,你要的是__不朽;你得到的也将是__不朽!但你得忍,你得牺牲一些眼前的舒心快意!”见默他不作声,便叹道:“其实你自己也很明白的,只是平时跟谁也不能发泄这心里的苦闷,在我面前才可以,是吧?”说着放开了他。

李世民喘息了一会儿,心绪渐渐的平静下来,自嘲的一笑,道:“也许吧。说实在的,自从无垢去了之后,我真的再也找不着一个可以说心事的人了。”

“这些过往的错事,你不做都已经做了,再多想又有何益?唉,我看,还是算了吧。”

李世民苦涩的道:“我自己又何尝还想记在心头、徒添苦痛?只是这些时候来,我为立储之事所苦,又看到乾儿这副模样,忽想起以前我自己不也是如他怨恨我一般怨恨父皇吗?当年我跟他一样也不受父皇的宠爱,觉得父皇处处都在偏心大哥,甚至还对我出尔反尔。如今轮到我自己处在父皇当年的位子上,才明白他那时的难处。我诚然不喜欢乾儿,但他说到底是我的儿子,我难道真想害死他不成?我确是更愿青雀来替他的太子之位,但并不想他因此而丧命。我从雉奴(李治的小名)口中听到青雀的为人竟是如此­阴­狠,他连雉奴都不能放过,怎可指望他在我死后不向乾儿下毒手?我若真的将帝位交到青雀手上,岂不是等于置乾儿于死地?我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再说,我既疼爱青雀,又怎忍心明知他将来会犯下弑兄大罪都不加阻拦?我自己背负了这样的罪孽,难道我的下一代还要再背负同样的罪孽?”

吉儿道:“你总可明白了吧?当年你父皇若将帝位交到你手上,他就等于将建成置于死地,他又怎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不!你们都错了,你们都错了!我不想杀李建成,我真的不想杀他!”

吉儿只是摇头:“事到如今,在我面前还何必要说这种谎话呢?”

“我是在说真心话,为什么连你都不能相信?”李世民更感伤痛,“当初‘杨文­干­兵变’之事爆发,夜里父皇下山歇宿,留我在仁智宫守卫。那时建成就囚在宫内,那里全是我的亲信,我若当真想杀他,那一刻真是再方便不过了。而且,无忌、玄龄、如晦他们三个也一起来劝我斩草除根,但我都没答应。不,我不想杀他,我甚至想得了太子之位后对他大加重用,就象后来我对魏征一样。即使到了我真的­射­杀他的那一刹里,我已经在后悔杀了他。但是,我这样心慈手软的后果是什么?我就退让了那么一步,马上就陷入几乎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危境之中,无忌他们都说这是‘­妇­人之仁’,连那东宫的太子妃也取笑我这是道行不足。你说,我能怎么做?”

吉儿听得张口结舌,一时作声不得。

李世民见她这样子,长叹一声道:“不过这些事情说出来还有什么用呢?千载之下,还有谁在乎我是不是真的想弑兄杀弟?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人会信我这话,是不是?连你也一样。”

吉儿吁出一口气,道:“我真的不知道实情原来是这样的。既是如此,为什么你跟建成之间终究还是闹到非兵戎相见不可?是建成一门心思要杀你吗?我看他天­性­不是如此狠毒之人吧?”

李世民摇摇头,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还有谁能知道?或许他也不想,或许他想,那又怎样?你自己也说了,不做都已做了,难道还能返回过去,一切重新开始?”他怔怔的又想了一忽儿,“这些日子里,我不住的回想当年的情景,才体谅到父皇的苦衷。他其实一直在回护着我,要不的话,只要他一早当机立断,褫夺我的兵权、王号,那时我还未能控制玄武门,除了束手待缚还能怎样?自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但他深知,一旦我失了兵权、丢了王号,可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砧上之­肉­。大哥或许不一定非要我的­性­命不可,但元吉向来恨我入骨,岂有不对我痛加折磨、乃至杀之而后快之理?他虽决不容我染指帝位,却还是想保全我的身家­性­命,才致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之害。唉,这就叫做报应不爽吗?当年我恨自己的父亲,如今就轮到我被自己的儿子所恨啊!”说到此处,又不觉泪如雨下。

吉儿也是一阵戚然,劝道:“你既知当年你父皇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你就该尽早当机立断,不要再重蹈他的覆辙了。”

李世民面容一凛,立时已将适才的儿女哀思置诸脑后,沉吟道:“所以,我打算立蕊儿为后。”

吉儿大惊,想:“你刚才还在说自己觉得有多对不住无垢,这当儿怎地就想着立新后了?难道你方才种种做作全都只是在演戏?”

李世民见她面­色­大变,已猜到她心里所想,忙道:“吉儿,你别误会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蕊儿,而是为了恪儿。”

吉儿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你说来说去,还是想立恪儿为太子。”须知太子之位虽不一定要由长子承当,却一定只能在嫡子之中挑选。李恪是庶子,要当太子,第一个难关就在于此。但若李世民立了蕊儿为皇后,外人都以为她是李恪的生母,那他就成了嫡长子,名正言顺便可当储君。吉儿想通了这层,马上反对:“不,不能这么做!”

这下轮到李世民大吃一惊了,道:“为什么?蕊儿当了皇后,恪儿就是太子,这在他是莫大的荣耀,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对你来说当然是这样,但对恪儿来说,那无异是自寻死路!”

李世民面­色­一沉,道:“吉儿,你别胡说八道。”

吉儿急道:“哎呀世民,你怎地事事聪明,偏偏在这事上却如此糊涂?你这么做对恪儿没半点好处,只会为他招来无谓的忌恨,反酿成杀身之祸!”

“你何出此言呢?”

“因为恪儿决计无法当得了太子!他既当不了太子,你却偏将他摆上台面来,以后的新君岂有不对他怀恨在心之理?你在生之日,或可仍能保得他­性­命周全;到了你身后,却还有谁能佑护他一生?”

李世民大不以为然,道:“为什么恪儿当不了太子?他英武类我,这帝位由他来继承再合适不过了。”

吉儿心中长叹,想:“说到底,你不是为了恪儿,你是为了你自己。只因恪儿象你,你便将他幻想成你自己,仿佛他来坐这位子,便有如你继续做这天下共主一样。”

李世民见她沉吟不语,便道:“吉儿,这些国家大事,不可与儿女私情混为一谈。我当然知道你疼爱恪儿,不想他卷入这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但这位子只有他能胜任,你也应该有望子成龙之心吧?”

吉儿想:“跟他这种人,一定得讲道理,再‘动之以情’也是枉然。”于是道:“我说恪儿不能当得了太子,不是说他无此才­干­,而是说朝中大臣不会赞成你这做法。”

李世民紧盯着她双眼,道:“你在暗示谁会反对?”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在指谁。”

李世民默然了一会儿,道:“你在说无忌?”

“除了他,还能会是谁?蕊儿一当了皇后,他长孙家外戚的地位就没了,他会甘心吗?”

“他确实是会有意见,但这是他一己私心,立储大事又岂容他一家一姓的私心左右?”

“但如果他以冠冕堂皇的藉口说动朝中大臣站到他那一边去,你又怎么办?你可是要当纳谏如流的‘名君’的,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一件朝中人人反对的事?”

李世民愕然道:“他能有什么冠冕堂皇的藉口说动朝中大臣都去支持他而反对我?”

吉儿略一凝思,道:“比如说,恪儿的出身不好。”

“恪儿的出身?”李世民更奇了,“他是我的儿子,出身有什么不好?”

“可他还是我的儿子,而我却是我父皇的女儿。”

李世民一时语塞,吉儿乘胜追击,道:“试问你那些平素视我父皇为昏暴之君的大臣们,怎能容忍他的外孙当这大唐江山的主人?”

李世民争辩道:“可是,他们都以为恪儿的母亲是蕊儿。”

“真的‘都’是吗?至少长孙无忌就不是吧?”

李世民面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神­色­:“他……敢将这秘密揭出来?”

“平时他当然不敢,但被你逼得急了,他宁可跟你来个一拍两散,那又怎么办?这一来,不但恪儿当不成太子,还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在他余生之中,还能有什么做人的乐趣?你这不是害他,又是什么?”

李世民面上神­色­变幻,显是心中怔忡不定。

吉儿又道:“就算退一步说,长孙无忌不将此事揭破,朝中大臣也决不可能让你立恪儿为太子。”

“为什么?”

“你不要忘了,蕊儿其实是谁的妻子?”

这一下可真是出其不意的戳中了李世民的痛处,他大叫一声:“你说什么?”腾的跳了起来,眼中­射­出冷电似的寒光,刺到吉儿面上。

吉儿却反而微微昂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目光,镇定的道:“我在说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明白?蕊儿其实是李元吉的正妻,是不是?你跟她根本就是乱­仑­!”

李世民尖叫一声,却是双手抱头跪倒在地:“啊吉儿,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啦!”

吉儿硬起心肠,道:“我不说,这个事实就可以改变吗?若说我是恪儿的生母这事还没多少人清楚,蕊儿这事可是天下皆知!你若当真下了决心非立恪儿为太子不可,你就得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你就得准备着你那些以梗直不屈、敢于冒犯龙颜著称的大臣会当面质问你这件事,那时你又颜面何存?你便是忍得下这样的羞辱,又教恪儿何以自处?说得难听一点,他就是孽种,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吗?”

李世民无力的道:“够了够了,你让我先静一下,好不好?”

吉儿暗暗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李世民道:“可是若然不立恪儿,还能立谁?难道……真是要立雉奴?”

“立那李治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李世民唉声叹气的道:“我不是讨厌雉奴,而是他实在是不堪担当作一国之君的重任。他自小身子孱弱,这就不消说了,­性­子跟无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胆小怕事、怯懦软弱,倒似比女子还要柔弱娇气上几分,又怎能驾驭得住骁将悍臣?无垢生的这三个孩子中,乾儿机幻灵变、果敢勇决、能言善辩,虽是有些浮躁之气,但这是少年人的通病,原不足深究,我自己少年时不也是这样?只要假以时日,多加磨砺,应该还是能成大器的。而青雀年纪尚轻,却已是一派气度森严的皇者风范,更是少有的美玉良材。他二人怎么说都要比雉奴强,只可惜……”

“或者,这只是你的偏见呢?你自己刚强武勇,就看不惯他的温厚和婉了。你是开疆立国之君,当然是­性­子硬气一点好;但如今已是太平盛世,需要的乃是守成的君主,­性­子柔和一点或者更有利于长治久安吧?”

李世民皱皱眉,道:“你这口气怎地与无忌的一个模样?”

“长孙无忌也赞成立李治为太子吗?”

“他就只赞成立雉奴,连当初乾儿、青雀他们本也是他的外甥,他都不喜欢。”

“这可不是吗?连承乾、李泰是他的亲外甥,他不喜欢你就没法子立为储君;更何况恪儿不是他外甥,他更不可能让你立他为储了。”

“乾儿、青雀不能为储,是他们自己不好,与无忌反对有什么相­干­?”李世民仍是强辩。

吉儿心中喟叹,想:“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太信任了,跟他再在这一点上辩下去,也是徒费­唇­舌,还是另辟蹊径的为好。”于是道:“好吧,你如果立承乾为储,他当了皇帝就会向二弟报复;你如果立了李泰为储,他日后登基就会杀害长兄。但如果你立李治为储,你不说他为人有似女子吗?那他一定不会向他两个兄长施以毒手,这弑兄杀弟的死结不就解开了吗?”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李世民的反应,见他眼中光芒闪烁,显是颇为心动,知道当年“玄武门事变”给他留下的创痛太深,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在他儿子一辈身上再重演,他竟是宁愿以储君之位授与这个他最不看在眼内的三子。此时正宜趁热打铁,说服他选择李治,这样才能将他念念不忘属意于李恪之心全数打消,于是又道:“宫闱之争向来凶险,你也有切肤之痛。当年汉高祖刘邦在位之时,他曾因宠爱戚夫人所生的孩子刘如意而欲改立他为太子。但吕后坚决反对,致使易储之事成罢议。结果刘邦一死,吕后就一门心思要鸩杀如意。幸好接位的汉惠帝刘盈天­性­纯良,不曾记恨如意与他争位,知道吕后想向弟弟下毒,故意将如意带在身边,跟他吃一样的东西,令吕后无法下手。吕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戚夫人两呣子手足尽斩、挖去眼睛、刺聋耳朵、灌喝哑药,囚禁在厕所之中,还得意地称他们为‘人彘’!这些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你若当真疼爱恪儿,就不要将他置于这种嫌疑之地中,以免他和蕊儿日后也要遭受刘如意和戚夫人一样的酷刑,死也死得如此惨不堪言。”见李世民仍是沉吟不决,道:“你若还要固执下去,我宁可亲手杀了恪儿,也胜于他日后为吕后一样心肠歹毒之人所害!”说着站了起来。

李世民忙道:“吉儿,你何苦如此呢?”

吉儿惨然道:“我已害了恪儿一次,我不能再眼见他身陷危境而不尽力相救。反正我早已是个狠心的母亲,便再狠心一次了结他这注定不幸的一生。”

李世民凝望她良久,终于道:“好,你跟我来。”便向两仪殿而去。

太监上前侍候,李世民吩咐召长孙无忌、房玄龄、徐世绩、褚遂良及李治入宫。原来杜如晦早于贞观四年三月病逝,他的地位由谏议大夫褚遂良所替。而徐世绩在军队之中权位威望与李靖比肩,他又比李靖更早地追随李世民,便成了武将之中最受李世民宠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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