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没有多大野心,非要成为一个多么多么著名的摄影师。她只是爱拍一些图片而已,觉得很多事物是随岁月飞逝的,而图片却可以记录和保留。仅此而已。
她把车子开去了海生的墓地。
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那张阳光一般的笑脸,脑海里便清澈的浮现出海生的样子:笑容里有阳光和海水的味道,又温暖又宽广,并且英俊。
心里什么也没想。没有眼泪,她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讲给海生听。
秋阳明亮而不炽热,暖烘烘的照射这一片绿地。暖风微醺,淡淡有些野花野草的香味。静静的站在这里,觉得安心。
然后她把那本还没装线的书样,轻轻放在墓碑前。
“海生,我先在这世上继续走走,开心的时候就开心,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到最后去见你的时候,我们再细细聊天。谢谢你,爱过我。”
* *
把车子开进濯玚的别墅,蝶语多少带一点大义凛然的心情。
这台车,还是要还回去。
虽然,开着很舒服,也很满足她小女人的虚荣心。换做以前,才不管是谁送的,“得到”才是真理。
但是现在,她不想这样。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
她也想过,还回去,以后也许会后悔。但是如果不还回去,她现在就后悔。濯玚的一颗心,不能让她这样的对待。
唉,她叹了口气,犹记得自己攥着车钥匙颠颠的跑去地下停车库,按一下,“滴”声后那一眼惊艳:颜色、车型、比例,连车灯和车轱辘都极为符合她的梦幻。
她是跳着跑回去的,然后跳进了濯玚怀里,兴奋的亲了他一脸口水。
女人就是女人。不要希求她们对这些美好昂贵的东西生出免疫力。
濯玚不在。说是去泰国了。
蝶语悻悻。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娘的竟然敢不在。
把车停去车库。
濯玚那小子的车库怎么跟名车展览会似的。一台一台一台……一个人要那么多台车干嘛!
打的回去,看到路上拥堵的各色名车,便开始后悔了。后悔完了又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凭自己的本事买一辆。
早早付钱下车,逛去小吃街买了一大杯冰冻红豆沙、一小碗墨鱼小丸子,几个蒸饺,一个火龙果,糯米糍、冰激凌等,打算回去当晚餐。
她心情愉快,觉得这辈子就数今天最高兴了。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家。
一开门,宫发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切换着电视频道,看到她回来,抿起嘴巴笑一下,“回来了。”
陈述句。
蝶语退出去,看看门牌号,走进来,瞅瞅自己手里的钥匙,“宫总,是我走错了,还是您空降错了?”
宫发臣笑起来。
蝶语把吃的往小茶几上一摊,看着宫发臣笑,顿时怒气冲冲,“这里的保安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随便就把人给放进来了!”
宫发臣依旧冷淡着笑,看她表演节目一样。
他一向是这样的笑看着她,看她大呼、大叫、大哭、大笑、大闹,像看戏一样,像如来佛祖看孙猴子撒泼、翻筋斗一样。任着她,由着她,反正,她能折腾到哪里去?
蝶语捞起电话就要打给保安,宫发臣从沙发上站起来,长臂一捞,就扣下了她的电话,顺便扣下了她的手,“我按门铃,杨思思开的门,她正要出去。我说我在这里等行不行,她说行。就这么简单。”
蝶语抽出自己的手,下意识的放在背后,眼神淡淡。走回房间换衣服。
宫发臣看着她有些防备的样子,笑笑。
蝶语换了一条大T恤。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么大的T恤。等到她穿着走出来,才忽然想起这是濯玚的。
心里忽然有些别样感觉。
她穿着小情人的衣服然后和旧情人坐在客厅里。
蝶语努努嘴巴,心里觉得有些诡异。
然后,她盘在沙发上,开始大快朵颐。
宫发臣坐去她侧面,翘起二郎腿,看着她吃。
电视里放着NBA争霸赛,蝶语目不转睛。
很久之后,宫发臣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蝶语也不争辩,不看就不看,继续吃。塞得胃不舒服,有点想吐。
“出了新作品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啊?”宫发臣闲闲的语气。
“没什么打算。”蝶语一边咀嚼,一边回答,“我的人生很散漫,又没有什么大志向,走一步看一步,没那么多计划。”
宫发臣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要不我把天凤买下来,你来替我打理怎么样?”
蝶语偏过头,看着他。
宫发臣笑笑,“丫头终于肯看我一眼了啊。”
丫头。
丫头。
蝶语的手指捏在自己大腿上,捏得指关节泛白,“您高看了,我没那个本事打理公司,我只会拍照片而已。”她淡淡回答。表情却终于无法平静了。
“我是说真的。我手里已经有‘尚影’,并购‘天凤’是迟早的事。你可以考虑考虑……”
“宫发臣!”她终于激烈的大叫,眼眶也红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在跟你提议啊。往高了说,叫网罗人才;往低了说,叫挖人墙角。绿洲那样的小出版社能有多大前途……”
蝶语抹了一把眼泪,又快又狠。宫发臣终于不再说下去。
他来这里绝不仅仅是要说这些。
“宫总,我是不是很好玩儿啊?”蝶语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语气却淡淡的,透着一些悲凉,“你想要怎样就直说吧,我不像你,我受不了这样忽冷忽热。你来去自如,我却要等在那里风干。”她笑起来,“那么多年,你没玩够我都嫌腻了。”
宫发臣不知道要回一句什么好。
是啊,他的游戏现在想来是有些过火,什么样的女人愿意这样把一颗心奉献出来给他伤害呢?他连婚姻也拿来玩,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以为自己辩解。这个时候,你能把“爱”这个字说出口吗?连最仁慈的上帝也不会相信你。
宫发臣坐在那里,淡淡看着。
蝶语终于停下了泪水,看向他,“是我不够坚强。对不起,没能守着你的心到最后。”
这句话像一把温暖的剑,瞬间就刺穿了他。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埋怨和愤恨。
他有一种被看穿了的狼狈。
笑容僵在脸上,终于有些恼羞成怒。
是的,他消失三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开车去学校接她,结果却看到她被一个男孩子牵住手往门口跑,她跑得很快,脸上洋溢着笑,跑出了校园,甚至没有看到等待的他。
他回来了,是要告诉她,他可能爱上她了。
结果他的小女孩却根本看不到他。
有些失望。有些酸涩。但笃定自己能够重新得到她。对于女人他一向自信。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们之间有四年的羁绊,这些,谁能抵得过呢?
她不过像以前一样,学着他出去玩而已。
结果却低估了顾海生。
那么耀眼优秀的一个男生怎么会爱上蝶语,依照蝶语的性格不可能会隐瞒自己的过去。
他还是静静得等着。他的小女孩只是暂时迷路。他们四年的时光,怎会输给一个愣头青的小子?
如他所料,蝶语对顾海生的感情依旧无法与他相比。
他很满意,觉得只需要等待便可。于是继续走自己的路,偶尔寻到她,寻找短暂温存。
掌握了“尚影”,然后找到了那个她。一边开始事业,一边利用商业手段折磨她疲累的家庭。所谓豪门,往往也是不堪一击。
当他渐渐开始发现,无法容忍蝶语片刻的走神时,他打算告诉她,他可能真的爱上她了。
从前的从前,他怎么允许她出去寻找新的爱情?
他走了多少路,流浪过多少时光,才偶然在海洋馆发现这小小身影来放置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太浓厚太脆弱,需要一颗纯洁的灵魂来装载。
他找到了她,却折磨她。是的,依旧无法相信某个人。也无法相信自己。
现在觉得事情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他从来没害怕蝶语爱上别人。他以为她最后总会回来。就像他,无论走多远,即使结婚了,最后也总会回来她身边。即使无法给出爱情,但他总会回来。
他正在无措。
顾海生却忽然死了。
他以为连老天都在帮他。
却赫然发现,顾海生用死亡筑了万丈深渊,阻止蝶语回去他身边。
两年里,蝶语忙着痛苦,忙着流浪,忙着堕落,忙着自杀,忙着放逐自己。他不知道她究竟在为什么痛苦:因为无法爱上顾海生,还是因为已经爱上顾海生?
他任由她胡闹。她也不给他机会接近。
他当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要继续往上爬,要获取更大的成功。他的妻子车祸死了,他没有丝毫内疚。游戏就是游戏。
两年后他已经准备好了。
蝶语也重新出现。
他要告诉她,她该回家了,她该回来他身边了。
于是他重新结婚。他等着她来大吵大闹。
结果,她却根本没有露面。
婚姻与爱情无关。
他需要这个新的婚姻。也需要周蝶语。
是啊。她是应该道歉。如果一开始就深爱着他,那就应该深爱到最后。如果一开始就包容他,那就应该包容他的全部。她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当他开始付出真心后,她怎么可以把一颗心收回去?
他怎么允许呢?
这个不知所谓的小丫头!
宫发臣的心思瞬息万变,却只是笑了笑,走上来吻掉她的泪。
“蝶语,对我永远不必说抱歉。”
如果他继续吻下来,蝶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招架。
宫发臣是她的病,是她的药,是她的软肋,是她的硬伤。
宫发臣果然继续吻下来了,蝶语在自己慌乱的心情里,听到门铃声。
她跳下沙发,光着脚跑去开门。
那时候她忽然不能思考了,只是急着摆脱那种糟糕的境地。于是条件反射一样,听到门铃就跑去打开了门。
然后她惊恐的睁大双眼。
这一次,站在门外的是濯玚。
他睁着圆圆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笑,“蝶语,我回来了。”
十八、爱情三十六计
我绝对没有奢求我的人生多么多么跌宕起伏。
我只希望它像一条河一样。平静的时候就平静,岸边开着小而热烈的花朵;飘摇的时候就飘摇,但是不要忘了风雨过后,重归平静。然后灌溉一方土地。
我想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像我一样。希望生活平静富足,然后偶尔有一些小刺激,不至于乏味。
生活毕竟是生活,注定了日复一日的模式。
只是有的人厌倦平静,希望不断的出走,以寻求新的意义。
我,周蝶语,是个厌倦了出走,却又害怕停下来的人。
十七岁时我所幻想的生活,十九岁时彻底颠覆。十九岁时所过的生活,二十三岁时又彻底改变。
之后的两年我像是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监狱里生活。然而那才是真正改变我自身的岁月。得以与自己相处,并且终于看清了自己。是海生给了我一个机会。
周蝶语今非昔比。
只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却常常没有发现这一点。
只在偶然,那些改变的部分忽然替我做出某些决定,我才恍然。
我,果然已经不同了。已经改变了。
现在我二十五岁了,是一个女人开始走向更加成熟、从容的年纪。当然也是一个女人开始走向衰老的年纪。
我曾幻想过的无数梦想,千万可能,最终我却只走了一条路。有时候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有时候我又觉得这全部来自上帝的指引:他早已为我铺就了路,无论好坏,只等我走上来,不得偏差。
某一天在某本杂志上,看到某一个残疾的作家写道:万千世界的万千因缘,你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组合,随时某一秒都有可能打破原有的组合,形成新的因缘。然而上帝只选择了其中一种,今生与你遭遇。
* *
蝶语想,应该把濯玚推出去,应该立刻关上门,或者应该直接拥抱他,直接挡住他的眼睛……
她内心复杂的站在那里。非常奇怪自己竟然不能做出任何一个动作。只喃喃叫道,“濯玚——”
然后就看到濯玚脸上那一堆清澈的阳光瞬间被乌云遮蔽了。
“你好啊,濯玚少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宫发臣淡笑着走上来,闲闲的倚在门的另一边,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姿态。
“他怎么在这里!”濯玚额头跳起一根青筋。
蝶语被他吼得哆嗦一下,抬头,蒙蒙的,“啊?他就顺便过来的。”突然心里又很气愤,干吗我这么愧疚啊,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结果濯玚一把拉住她手臂往身后一扯,蝶语便从宫发臣的气场里被拉出来,然后进入濯玚的气场。
那一秒,她忽然忍不住笑一下。
然后看到宫发臣冷淡的看着他们。
濯玚一副如临大敌、又强装镇定的样子,有些滑稽。是的,在蝶语眼里有些滑稽。
宫发臣却认认真真的看着这个傻男孩。
“濯玚少爷,怎么过来了?”
“关你什么事!”濯玚赏他一颗白眼,然后铮铮铁骨的发话,“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不欢迎你。”
我们。
宫发臣玩味着这个词,嗤笑一声,“拜托你替我找个像样的对手。”这句话是对着蝶语说的。
至少也要有顾海生一样的实力。这句话在心里说的。
“走了,不陪小孩儿玩。”最后一句。
宫发臣淡淡的,越过他们,准备离开。
蝶语就怔怔的看着他。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就打破她的冷静自持,和骄傲自尊,让她变成什么也不是。
不爱她,却不肯放过她:她走得太远,他就把她拉近;她走得太近,他就把她推远。
蝶语哽咽一声。
然后转身,对着那个背影大叫,“宫发臣你以后别来了!永远都别来了!直到死都不要再来!”
这偏执狠毒的话,甚至让她自己都战栗起来。她何时这样的对待过他。
当她哭泣,他就是她的眼泪。当她哀伤,他就是她的忧愁。
所以,说完了就后悔了。
宫发臣转过身,淡淡笑望着她。这笑又让她恼怒。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笑,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副优雅淡定、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低下头,掩饰泪水。
周蝶语,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宫发臣回头,他知道汹涌在自己胸口的是什么。
要现在告诉她吗?
不。他无法说出口。愚蠢的告白一次就够了。彻底的伤害也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要坦露自己的心,让一个女人有机会来伤害他呢?那样的蠢事,一次就够了。
即使是蝶语。我能相信你吗?
不。
我爱你。但我依旧不能相信你。
宫发臣的笑一直噙在嘴角,没有散去。他的心却揪起来了,他暗暗排斥这久违的感觉。
然后忽然发现,濯玚把蝶语拥进了怀里,然后用几乎充满仇恨的眼光看着他。
蝶语已经开始哭泣。
他的脚步也因此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是爱看她哭的。因为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把她拥进怀里,给出全部的疼爱,不怕她猜透他伟岸而卑怯的心。
濯玚的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去。满眼焦虑,却不知道怎样安慰,几乎要哭出来了。
宫发臣怎么会看不透其中的爱意?
他有点惊讶。仿佛看到顾海生。他们眼中的爱都那么强大并且清澈——毫无掩饰。
濯玚果然真的哭出来。像孩子一样哇啦哇啦的哭。
蝶语惊讶的抬头,无措的看着他。
宫发臣面前的电梯门终于合上。他嗤笑了下。
* *
没有办法。蝶语只好停止哭泣,然后开始安慰哭泣的濯玚。
他似乎真的哭的很伤心。
宫发臣走后,他就蜷缩在沙发上。默默的流眼泪。
蝶语问他为什么伤心。濯玚却钻进她怀里,不肯回答。
蝶语终于无法忍受,“你这么爱哭,什么时候长大?”
她只是随口一说,濯玚却迅速停止了眼泪,怔怔看着她,“蝶语,宫发臣那个坏人为什么来?万一你被他抢走了怎么办?”
蝶语怔。
濯玚负气把她紧紧拥住,发狠一般说,“要是你离开我,我就去死!”
蝶语听的心里一颤。然后又生气又伤心。她不能再承受一次。
眼泪很快流出,却决绝的把濯玚推出怀外,“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么年轻,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死!一个女人算什么!周蝶语又算什么!”
濯玚认真看着她,眼泪咕噜了一串,眼睛却仿佛被冲洗过的黑水晶,“蝶语,你忘了吗,我是个傻子,傻子都是一根筋。我是说到做到的。绝不改变。”
蝶语怔,继而大哭。“为什么这样威胁我……”
“因为太爱你了。太爱了,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濯玚认真回答。
蝶语根本没有期待他做什么回答。
他忽然这么坦白的说出自己的心,令她有些感慨。
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濯玚敢于这么tan露自己。她也好害怕,害怕不能保护濯玚的这颗心。
伸手去握他的手,然后略略惊讶的翻过来看,上面布满一些细小的伤口。
“怎么了,又?”
“没怎么啊。”濯玚眼神闪烁,“就,不小心蹭破了。”
“撒谎!”蝶语大叫,“你也学会撒谎啦,濯玚你要变成坏小孩了……”
濯玚眼睛睁得奇大,急着解释,“真的是不小心蹭破了。”翻围墙的事他绝对不要说出来。
“你干嘛那么不小心。我就不相信,难不成你钻狗洞来的?”蝶语起身去找消毒棉、创可贴之类。
濯玚则微抿着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蝶语帮他处理了伤口,又贴了两块创可贴,抬头才发现濯玚巴巴的看着她。
蝶语眼睛一挑。
濯玚便大力的抱上来。
蝶语叹了口气。也抱住他。
濯玚像小狗一样,发出一声哽咽,“蝶语不管你多么爱宫发臣那个坏人,但那是以前的事了。你要知道,你现在爱的人是我,绝对不能吃回头草的。”
他继续勒紧。紧到蝶语无法呼吸的地步。蝶语害怕起来,他不会勒死我吧,于是赶忙在他怀里胡乱点头。
濯玚放开她,看着她像狗一样喘粗气,皇帝一样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又凑上来,蝶语惊魂甫定,濯玚却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撅起嘴巴,小怨妇一样,“亲亲我吧,都整整三天没亲了。”
说着,吻就落下来。
** *
濯玚最近电话打得特别勤。不过也不至于让她厌烦的地步。常常她开始无聊的时候,濯玚的电话便很及时的赶到了。当她开始要忙的时候,濯玚也很识时务的挂断电话。
聊天内容自然没有什么营养,无非是吃饭了吗,在吃什么饭,要不要我去送一杯鲜榨果汁;今天我可以来看你吗,下午好不好,下午没空?那就晚上,不管,总之晚上一定要见,而且要亲亲;在写编程,但是脑子里全是你,根本写不出来,我是濯玚,为什么还要被闵浩忠奴役啊!蝶语我好想你,想得全身发疼,我想吻你,我想要你,我们做ai吧……
有时候蝶语面红耳赤的听他信誓旦旦的表白。濯玚总是很认真的把地球人遮遮掩掩的话题直接说出来。理所当然的语气。
蝶语一开始无法适应,总是要骂回去几句。渐渐地,却喜欢听。
觉得自己被人无时无刻的惦记着。
有一次,她正在印刷厂看她的宣传画。濯玚的电话来了。
蝶语笑笑的接起电话。濯玚说要个吻。蝶语便玩笑说,如果他一秒钟内出现,她不介意吻他一百次。谁知道聊着走着,那小子却忽然出现在面前,站在那里,一副奸计得逞的蠢样,却坚决的站着,像皇帝一样骄傲,要蝶语自己走上来。
他仿佛从某个宴会上逃出来的。穿得人模狗样。不,事实是,相当的英俊。尤其是他严肃着脸,不苟言笑的时候。仿佛阿波罗转世。怎么看都美好无比。
蝶语禁不住感动起来。全世界的摄影师没有一个是不被“美”感动的。
濯玚的这副雕塑家钟爱的体魄,总有一天她要拍下来。拍个luo体的。蝶语的一双眼盯着他身上那套复古西装,黑白经典,袖口镶着施华洛世奇黑水晶。含蓄的奢华,质朴的贵气。然后非常鄙夷自己,天哪,周蝶语,你竟然在幻想一个傻子的luo体。
她咬住嘴巴。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这一面。
那边濯玚已经有些生气的张开双臂,等着她跑上来。
行人往来,蝶语移动的速度有些慢。接近的那一刻,濯玚已经不耐烦的伸出手臂把她捞进了自己怀里。
蝶语闻到他身上那股干燥馨香的青草味,觉得像做梦一样。并且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濯玚小声在她耳边说,“我给你带了一只鸡腿,放在车上了,你要不要吃?”
唉。蝶语叹口气。真是煞风景。你还期待他能讲出什么浪漫的情话吗?濯玚眼里,鸡腿是地球上最好吃的东西。
虽然,他要把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
“不吃!”蝶语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你要吻我一百次吗?”濯玚笑道。蝶语趴在他怀里,都能想象到他嘴巴裂上去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抬头,濯玚的一只手就轻轻巧巧的按住她的头,不准她动,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很高明似的,他又补充一句,“算了,虽然你很想吻我,但盛世总裁是不能在这里表演的。”放低声音,“我们回家亲。”
蝶语忿忿的推开他。
却猝不及防,撞上濯玚一脸幸福的笑。
蝶语便被秒杀了。
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要走了。”很大爷的宣布,“要是你一整天都想着我,我就把鸡腿留给你。晚上见。”
转身走了。
背影很潇洒。
虽然是个傻子,然而天生就有股贵气。即使粗鲁、幼稚、有时候白痴的可怜,但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一股浑然的优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不同于蝶语之辈,后天学习来的上流社会礼仪,即使已经得心应手,还是带着痕迹。
想到这里,蝶语才认命的发现,刚刚她是真的在期待濯玚给出一句浪漫情话。而且,她也终于发现,即使濯玚是个傻瓜,她似乎还是走上了千篇一律的灰姑娘路线。
濯玚是盛世的总裁啊。她忽然才想起来。仿佛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莫名的就担忧起来。
你的人生还真是特别啊。她忍不住白了自己一句。
濯玚,我好像,难道是,爱上你了么?
怎么可能……
* *
濯玚一直很配合。
自始至终都按照闵浩忠教他的做。尽量少说话,偶尔谈论,便说几句有关安全系统的编程,只说层面,绝不多说。
濯玚已经学会凡事按照指示去做。极少问为什么。因为他极少能听懂闵浩忠给出的那些理由。
那些理由濯玚当然听不懂,因为就连闵浩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按照高明的逻辑把一些莫须有的理论连接起来而已。
其实理由非常简单。
濯玚是盛世最高编程师的事绝对不可外泄。
人人以为濯玚是盛世的花瓶。谁能相信,傻瓜同时是天才,他无疑是盛世的支柱。他们真是太低估濯老爷子了,他绝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很顺利的签下了合同。
回程的路上,濯玚在看一本书。
事实上,闵浩忠觉得用“瞪”这个字更为贴切一些。
濯玚极少看书。计算机编程以外的人类文明,他都很少兴趣。绘画、音乐、舞蹈之类,不过是在董事会和家族压力下学着对付应酬的,并且始终也无法精通。对于文字,更是不来电的。
此时这么认真的态度,让他有些惊讶。
回头,看到封面上几个字:三十六计,爱情。
哦,应该是“爱情,三十六计”。
闵浩忠笑笑,“看得懂吗?”
濯玚阴沉着脸,继而瞟他一眼,然后丧气般,“看不懂。”
闵浩忠便低低的笑起来。
这样的书大多是口水话,某些不知名的小作者、不知名的小编辑室推出来的路边摊作品,濯玚却仿佛圣经一般捧着。
濯玚忽然眼睛一亮,把书小心翼翼丢进闵浩忠怀里,“闵浩忠,你先学会吧,然后来教我。”
闵浩忠哑然失笑,打开书,翻到一片书签,两个漫画男女站在苹果树下忘情拥吻,上面竖排着两行文字:灵蛇给了我们机会看清彼此,智慧给了我们机会谋夺爱情。
谋夺。有些战火纷飞的意味。
“一定要学吗?”
濯玚郑重点头,“决不让宫发臣那个坏人把蝶语抢走!”
* *
蝶语做梦也没想到,一回家打开门会看到客厅摆了一地板的红蜡烛,并且围绕成一个大大的“心”字。
她赶忙扔掉包包,跪在地上开始一根一根吹灭。
要是不小心,起火了,那她一屋子的宝贝财产就全都化为乌有了。
那一个大大的“心”字,好不容易才全部熄灭。
她站起来,开始思考,是谁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没有钥匙,却能够毫不费力的闯进来的,除了宫发臣还能有谁呢?
但是宫发臣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所谓浪漫的无聊事。
站在黑暗里,静静的有些发愣,看着摆在地上的蜡烛头,红红的“心”字。淡淡摇摇头。只能是濯玚。
周蝶语,你真不可爱,竟然不喜欢这些。
不,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过了那个年龄。或者说,期待了太久,以至于遇到的时候,完全没有新鲜感。她只在考虑怎么除掉地板上的蜡油而已。
她又摇摇头,返身去开灯。
客厅亮起来。
蝶语眨眨眼睛。客厅被整理过。家具、装饰,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异常的,干净。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沙发被擦亮了,天哪,原来那套沙发竟然是苹果绿色的。她一直以为是灰蓝色的。
那些窗帘,装饰画什么的,全都被清洗保养过,有些梅开二度的意思。
蝶语笑笑。为自己想到的这个词。
有人闲得骨头发痒,为她做这些,她也乐得享受。
只是,自己的家,别人却无缘无故来去自如,怎么想也觉得有些诡异。
换上拖鞋,打开冰箱想找一瓶水喝。
她低低地,“啊”地叫了一声。
冰箱里满是火红色的玫瑰,照样包装成心形。堆得满满登登。
要命,她现在只想要瓶水喝而已。
奋力把这一团花拖出来,然后扔在茶几上。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冰箱早就被清空了。蝶语低声诅咒。她前天才大购物去买了很多零食、速冻饺子、水果、饮料什么的,现在倒好,一个毛也不见。
要烧水,还是下楼买水?
蝶语盘算了很久,最终觉得跑下楼比较累。烧水呢,只需要把水灌满,然后拧开天然气阀就可以了。
结果是,站在厨房门口无法走进去。因为厨房也被动过手脚了。本来厨房对她来说也是相当于“禁地”一般,极少踏入染指。不过一下子变得闪闪发亮,还是让人感觉有一些怪异。
蝶语只感觉大事不好,于是转身就往暗房跑。她冲洗照片的地方,她创作伟大作品的地方,她制造梦想的地方,千万不能……
蝶语舒了一口气。没变!
她简直心存感激了。
回去卧室换衣服的时候,满床的玫瑰花瓣已经不让她惊讶,没在床头上挂一张濯大少爷的照片才让她惊讶。她叹一口气,掀起床单把满床的花瓣一包,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开窗通风。
蝶语正在刷牙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濯玚。
蝶语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三遍“要冷静”,然后才接起电话。然后继续刷牙。
“今天有没有想我?”
蝶语,“嗯。”
濯玚的声音立刻洋溢浓浓的快乐,“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我的。”
蝶语也笑,那是因为她忽然觉得如果濯玚长了一条尾巴,现在一定像狗狗一样,快乐地乱摇摆。她对着镜子中的嘴上一层白沫的自己笑起来。
“我今天从上午八点,一直工作到下午八点。真的很累啊。”
蝶语,“嗯。”
“蝶语,我非常想你,吃鸡腿的时候都在想你。”耍无聊的声音。
蝶语翻白眼,“嗯。”
“蝶语你来我家好不好,你难道都不想见我一面吗?”小心翼翼,“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了。”
“嗯。”继续刷牙中。
“你马上来吗,太好了,我等你!”
蝶语立即吐掉满嘴泡沫,“不是!”
“什么?”
“我不去。”蝶语回答。
“为什么?”可怜的声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想好像自己语气太硬,又放柔声音,“你不是也累了吗?那就早点睡吧啊,晚安,拜拜。”挂掉电话,然后漱口。
* *
濯玚从床上跳起来,“怎么可能!”
闵浩忠正在研读新开发软件的相关资料,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濯玚便把书往床下一扔,“什么三十六计,全是鬼话连篇!”
闵浩忠淡笑。濯玚的所谓“鬼话连篇”,意思就是他完全读不懂。
他捡起书来,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放,继续看资料。
不过三分钟,濯玚又抓过那本书,翻到某一页,用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闵浩忠,这一段,没看懂。”
闵浩忠接过书,然后开始读,“女人终究还是喜欢精神强大的男人。所谓强大,便意味着成熟、独立、经济后盾、包容心、耐心,当然还要有一份坦荡的性感。具备这些特质,吸引女人就无往不胜。如果你真的不具备,那么至少可以假装具备。只要可以吸引她,所要做的就只剩一条了,所谓欲擒故纵:在她靠近的时候,推远一点点;在她走远的时候,拉近一点点。在她终于无法承受的时候,把她拥进怀里。那么她就是你的了。需要提醒你的是: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闵浩忠合上书。
濯玚略略期待的看着他。结果闵浩忠慢慢摇摇头。他也没读懂。
“之前每天的电话,每次宴会中间离席跑去找蝶语,还有那些肉麻的话,都是书上教的?”
濯玚点头,然后认认真真叹了口气,“怎么办,我刚刚打电话给蝶语,她好像根本就不想见我。”眼神变得严厉起来,“闵浩忠,你派人把宫发臣杀了吧。我受不了了!”
“濯玚,不要乱说话。”
濯玚黯然,“我真想杀了他。顾海生都死了,宫发臣为什么不死?”
闵浩忠表情认真起来,“濯玚,这样的话,从此不要再说。”
濯玚看着他,潦草的眼神,很久之后才开口,“闵浩忠,你真应该也谈场恋爱……”
闵浩忠笑,“如果我爱起来也像你这么疯,盛世还管不管了?”
濯玚跳下床,好笑的看着他,露出一种单纯可爱的表情,“闵律师,我衷心的希望你也疯一场。”
* *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蝶语正坐在电视前面发呆。因为在她终于冲凉出来之后,才发现电视机上面放的那一纸房产证书:从此这间三房一厅的公寓属于她了。
她有点做梦的感觉。因为房产证上的登记时间是在两年前。确切的说是她结束放逐、刚刚搬进来的那一天开始,这套公寓就是属于她的了。
那她和思思、鲁琦这两年来交的房租哪里去了?
蝶语越想越觉得难受。
拿起手机就拨了电话。
“终于想起我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宫发臣乐呵呵的声音,一派歌舞升平,“等等啊,我出去接。”
蝶语的眼睛就开始酸涩。真的是奇怪。即使是一个声音也好,也总是轻易就在她心上洞开一个门,所有青春的记忆,所有深情的回忆便全部涌来,风一样扑打在脸上。
“喜欢吗?请人帮你整理了一下房间。知道人家怎么说的吗,说,要不是看到女人的衣服真不敢相信这是女人住的地方。”他笑起来,很久的沉默之后,他说,“生日快乐,蝶语。”
蝶语苦笑一下,眼泪便流下来。
从前的每一次生日,宫发臣即使不出现,也总会派人送来礼物。每一次都有花。她每一次都抱怨,“对花粉过敏,不要再送了。”他从来都不记得。
到现在,依然不记得。
而生日。她早就不过了。自从那个生日没有接受海生的戒指,她便不再过生日。
蝶语擦去眼泪,努力平静了心情。不是为宫发臣流泪,也不是替自己委屈,只是觉得以前的自己可怜,本来就年少不更事,爱一个人就全部心思的去爱,却爱了一个浑身钢甲的男人。暖不过来他一颗博大的心。
“房产证是怎么回事?”蝶语淡淡问。
宫发臣那边却忽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不好意思啊,刚刚过来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那个房子,我早就买下来了,恰巧你租了,索性当生日礼物送给你。女人还是要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才好。”
蝶语很想反问。怎么就那么巧,怎么你就刚刚好买下我租的房子,怎么就刚刚好在我租下来的那一天把房子转到我名下?
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三十岁时便已不同反响,两次婚姻之后,当然更加不平凡。许多人认为宫发臣是借女人上位,其实他只是需要机会。在这个年代里,即使连机会也是要创造争夺的。以他现在的身家,送一套公寓给旧情人,也不算什么。
蝶语淡淡的,“那谢谢宫总了。怎么也不早说,我和思思她们还交了两年多的房租呢。早知道当年就不那么省吃俭用了。”
宫发臣“嗯”了一声,“那些钱,我每个月都帮你寄到顾海生妈妈那里去了。”
蝶语便愣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她抬起手狠狠的擦干。
“谁让你做这些的!”她冷冷的大叫。
宫发臣却呵呵笑了两声。蝶语更气,每次她像个傻瓜一样乱没形象的发飙,宫发臣就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蝶语,你不知道吗,你出走的两年里,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生活。我知道你总会回来。”风轻云淡的语气,“你十七岁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缺失过。”
“宫发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蝶语终于大哭。
“我要你回来我身边。”
“你结婚了!你结婚了!”蝶语疯狂大叫,“你又结婚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怎么可以这么卑鄙!”
宫发臣笑笑,“对。卑鄙的我始终认为,婚姻与爱情是两码事。而且我始终认为,周蝶语不适合婚姻,而适合周蝶语的就是摄影,自由,还有我身边的位置。”
“你怎么敢这么自大?”蝶语冷笑,并且挂断电话。
宫发臣听到电话里传来嘀嘀的忙音。他笑了笑。
“我其实很想告诉你,我爱上你了。”他淡淡的说,“两年前我就想告诉你,可是顾海生死了,你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现在,还来得及吗?蝶语,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我是非常有耐心的。”
宫发臣说完。收起电话。看了看六十三层楼高度以外的城市夜景,他想他的这些话已经留存在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中,总有一天,周蝶语会呼吸到。
* *
晚上九点一刻。林管家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濯玚正在苦苦研读爱情三十六计。
管家站在门口说,“少爷,蝶语小姐在楼下。”
濯玚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
“真的?”濯玚站在地板上兴奋地有点手足无措,“让她上来啊!啊,不行,还是我下去,我马上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要飞起来了。
周蝶语还是第一次主动跑来找他。
他跑去换衣间换了一套衣服。在镜子前面转了两转,又急匆匆的往外跑,撞到门框上,龇牙咧嘴一番。
“蝶语!你来了!”他从楼梯上跌跌撞撞跑下来,脸上的笑容开成一朵大大的好看的花。
蝶语正看着墙上的自己发呆。客厅里的油画全部换下来了,原来的位置都换上了她拍摄的作品。
一幅一幅。她全都认得。像她的一串历史。有些作品甚至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
不知道濯玚从哪里寻找到这些。拼凑出她凌乱的灵魂。蝶语心里充满了酸涩飘荡的感动。
听到濯玚的声音,她回转身,想要给他一个微笑。
濯玚一脸单纯的幸福,笑嘻嘻的凝望她。
蝶语有些想笑。因为他的衬衫扣错了纽扣,并且穿错了一只拖鞋。
结果她却酸酸的有些想哭。可怜的濯玚,就像曾经可怜的自己。
忍不住上去拥抱他。
濯玚啊濯玚,如果你从此能够抓住我,那该多好啊,不要让我的心摇摆,不要让我总想着逃跑。不要让我最后又跑去宫发臣那里。
濯玚迎接了她。用温暖的怀抱,干燥馨香的味道,无知、强大并且有力。
“怎么了?”他在她头顶低低的问,满是担忧。
蝶语贴在他胸口上,低低的回答,“濯玚,你把衬衫扣子扣错了。”
濯玚先是震惊了一下,然后很快一张脸红起来,接着说道,“我……我那是故意的。因为男人要这样子才性感!”
蝶语在他怀里微笑起来,点头,“嗯,很性感。”
闵浩忠从林医生那里回来,然后准备离开。
看到客厅里拥抱的那一对。淡淡笑了笑。
濯玚发现了他。悄悄抬起一只手,对他比了一个“V”形。一脸得意。
长征虽然万里,他至少已经走好了第一步。
如果爱情的力量真的伟大,但愿他们能够最终获得幸福。
只是,幸福,它有它自己的艰难困苦。
十九:求婚
我不能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不可以正常的按着秩序走,如果这颗星球也严格按照了什么万有引力绕着太阳旋转。
那么至少,我学来的这些理论可以指导我所有的生活。
闵浩忠说,因为周蝶语的出现,我学习的速度和质量空前绝后。
我很高兴。这个星球至少已经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不可理喻。
因为,终于也出现了我感兴趣的人。周蝶语。
也终于出现了我感兴趣的事。永远和周蝶语在一起。
某一天,闵浩忠终于很高兴地对我说,我已经学会了全部的成|人法则。也对我近来的表现表示满意。
他说,总算没有辜负爷爷的托付。
我心里是感激他的。只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在我心里是师傅、父亲一般的存在。
在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决定放弃我的时候,他是唯一留在我身边、帮助我的人。大约只有爷爷和闵浩忠才相信,濯玚,我,这样的傻瓜最终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虽然他们的初衷和手段并非出自对我的爱。然而,却至少让我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可能等到蝶语的出现呢?
那一天,闵浩忠说,濯玚你现在看上去很有力量。
是的。我必须有。因为我也有了想要保护和守护的女人。
闵浩忠的笑容让我想起爷爷。是慈悲而冷怆的。
他说,濯玚,最后一条法则,你一定要记住。
我点头。
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法则都是随时可以被否定、被破坏和被改变的,因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动荡不安的。
* *
蝶语是睡醒了才看到濯玚房间那张放大的照片。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之后才惊愕的跪在床上,仰望,并且有点晕。
竟然是曾经挂在新闻广场的那幅“图书馆激吻图”。
被放大了,挂在床头正上方。
蝶语看着,看着,渐渐觉得奇怪。
怎么感觉……
“很像结婚照吧。”
蝶语回头,濯玚幸福的露出几大颗牙齿。
蝶语看着,竟一时也找不到句话来说,过了一会儿,才嘿嘿笑了两下。连她自己都觉得敷衍的成分很大。
濯玚的笑容却没有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蝶语。”他说。
蝶语又假笑了两声,涩涩的。
濯玚却依旧快乐的冒泡,有点兴奋异常,“如果你陪我吃早餐,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买下那张底片的。”
她是被一路抱去客厅的,虽然她手舞足蹈的挣扎了几下,但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濯玚抱着她走楼梯,她绝不想发生两个人一起栽下去的惨剧。于是乖乖环住他的脖子,享受他的宠溺。
直到她被安全放到餐台前的椅子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对于享受濯玚的宠溺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仿佛是……习惯了一样。
濯玚一手托着腮,半趴在餐台上,笑眯眯的看她吃。
是一些中国传统式的早点,虾饺、凤爪、油条、豆浆,还有一碗稠稠的红豆甜汤。
蝶语吃的很酣畅。
许久才抬头瞟濯玚一眼,“别看了,再看我的脸就开花了。”
濯玚一笑,却有点紧张兮兮的意味,“你不把红豆甜汤吃完吗?那是我亲手做的。”
蝶语停住咀嚼的嘴巴N秒,讶异的注视了他一眼,然后恢复咀嚼,“不可能,你怎么会做出这么好的味道。”
濯玚只看着她。没有回答。
蝶语也没期待。依旧闲闲的吃起来。
直到调羹里红汤映衬一颗大而璀璨的钻戒。蝶语低头看了它一会,很熟悉的样子。
顿了一下。然后连勺一起又轻轻放回碗中,戒指便重新潜伏进那一片红汤里。
“吃饱了。”蝶语淡淡说,并且淡淡笑。仿佛她真的是刚好吃饱,把汤勺丢回碗里一样,仿佛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一枚戒指一样。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并且自然没有任何痕迹。
然后她准备起身上楼穿鞋子,然后下楼回家去。
她觉得自己可能睡多了,脑子有点晕。
“蝶语。”
濯玚忽然跪在她脚边。扬起清澈的脸庞恳求,“请你和我结婚。”
到目前为止,这是周蝶语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请你和我结婚。
宫发臣是绝不可能说的。海生只送出了戒指。
濯玚跪了两次。这一次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蝶语试图笑一下,然后解释一下。结果她什么也没做。心里有些混沌,也无从细细思考。只是内心最深处觉得并不愿意。
是啊。因为并不愿意。
濯玚虽好,然而……
然而什么呢?
并不能确切的知道。只是觉得因为这个不名所以的“然而”,她无法接受。
性情中人,大约总是免不了犹豫。乱糟糟的烦。
濯玚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还在等她回答。表情已经有些变了。
蝶语却只想着逃跑。哪怕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她太懦弱了,不敢伤害濯玚,也接受不了他的戒指。至少暂时还不能接受。
于是她迈开步子就往楼上跑。
刚刚跑到楼梯口,就被飞速追上来的濯玚一把攥住。
“你还没有回答我。”虽然语气里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也已经有着大大的不耐。
蝶语被压在楼梯扶手上,顶着腹部有些生硬的疼。
“濯玚你先放开我。”她说。
“就不放!”濯玚忽然低低的吼起来,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哭腔。
蝶语一愣,觉得有些寒冷。
濯玚就像是夏季的天空,情绪转变只是瞬间的事。即使此刻她拼命回忆濯玚整个早上的温柔和乖巧,也不能忘了他曾经发疯起来的样子。
上一秒还温驯的像只宠物,下一秒就变成疯狂施暴的精神病患者。
蝶语忽然想起闵浩忠曾经的提醒:濯玚绝不是善类。他只是对他喜欢的人好。
蝶语有点害怕。
“濯玚,你先放开,先放开好不好?”
濯玚却越抱越紧。蝶语有些喘不过气来。濯玚下手不知轻重,只顾意气用事。他是不接受自己被拒绝的。
蝶语终于想到屈服这个词。可是她不忍心欺骗。骨子里的执拗也让她无法低头。她现在不愿意回答就是不愿意回答。
闵浩忠站在客厅玄关,静静的有些担忧。
林医生赶来的时候,也只是远远地站着。
他摇了摇头,“要是他自己学不会控制情绪,那就谁也控制不了他。”
闵浩忠微微点了下头。
蝶语怔怔的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她很想喊一声。
结果她没能喊出来。喊什么呢?难道要喊“救命”?
只好怔怔的哀求濯玚。
“濯玚,濯玚,先放开好不好?”
濯玚贴在她后背上,紧紧的,一只手几乎要勒进她胸膛里去,另一只手却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在哭泣。
“嫁给我好不好?”
蝶语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濯玚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当两个男人忽然冲出来左右挟持住濯玚时,闵浩忠对林医生淡淡说,“夫人送过来的药暂时停了吧。”
他这句话很快说完了,然后在濯玚被一方乙醚手帕捂住嘴鼻后,来到他们面前。
蝶语终于得以转回身,大口的呼吸,看着濯玚被手帕捂住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睁得奇大,愤怒而挣扎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直逼得她胆怯、心慌、心痛,直到他身体软下去,那双眼也死死的盯着她,那么近,那么悲绝愤怒。并且涌出大朵清澈的泪水。
蝶语捂住嘴巴,阻止嘤咛。那双眼睛终于渐渐散神,闭合。
蝶语的眼泪流出来。
“带他回房间。”
* *
“他怎么了?”蝶语问。语气里满是急切。
“只是有些过于兴奋。”
兴奋。
闵浩忠转身要走,蝶语忽然拉住他手臂。他看了看在他衣袖上攥起褶皱的那只手,然后抬起目光看向她。
“这么担心,怎么不直接答应他的求婚?”冷冷的语气。
蝶语蓦地松了手,微微后退一步,偏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
闵浩忠看着她的眼泪。然后想,一个女人的眼泪究竟是怎么流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冷怆一下。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问。”他依旧冷静的看着她,“周小姐,你醒悟的太晚了。”
蝶语只听着。即使闵浩忠每次都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她也还是很不喜欢这位律师。
而他似乎是并不打算放过她。
“既然不能答应,为什么又不拒绝?”他没有等她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始终客观叙述,平静不带什么情绪,“怕伤害濯玚是一方面,不爱他却舍不得放开也是一个原因吧。”
律师就是律师。他把“自私”两个字,拆成了两句很文明的话说出来。
蝶语听着周身发寒,又找不到什么说辞去反驳。
她问自己,你为什么不反驳,难道他说的是事实?
“还是说,你也很喜欢濯玚,只可惜——他不是宫发臣……”
“住嘴!”蝶语终于大吼。
“是因为我说错了,还是因为我恰好说中你的软肋。”闵浩忠双手往裤兜里一Сhā,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清冷的看不到底。
蝶语气爆了。她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挥出去。
可是她又是那么的没有底气。他说的那么对,她有什么理由发飙?眼泪憋得一双眼通红,她抬起手背,狠狠的擦了一把。
闵浩忠始终看着她。终于淡淡说,“别用人类的思维去简单的理解濯玚。我应该再提醒你一次,濯玚不是善类。不过,可惜,周小姐,你好像没办法再逃了。”
蝶语含泪看向他,一只手攥得青筋暴起。
“不管你逃去哪里……想想吧,连埋在泥石流下面超过两年的尸体濯玚都可以找到……”
“啪!”
他挨了一个耳光。
眼镜摔下去,声音很清脆。
“不要亵渎海生。也不要把濯玚说成一个怪物。”蝶语颤抖的说,眼泪落了一大串,“我们都有人性上的弱点,但我们都值得真心对待。”
她匆匆越过他,穿过客厅,离开。
光着一双脚。
闵浩忠看着她的背影。很单薄。
脸上火辣辣的。她似乎用了全力来挥出这一巴掌。
闵浩忠弯身捡起眼镜,四分五裂的镜片,分裂了,却仍旧被镜框框在一起。他看了很久,然后清淡的笑了一下。
林医生从濯玚房间出来,对他点点头。
“周小姐对濯玚还是很有帮助的。”
闵浩忠点一下头,没有说什么。
濯玚虽然失控了。但至少没有掐死她。
真的是爱吗?让人疯狂,却又让人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去对抗疯狂。
* *
蝶语窝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天。脖子上很清晰地勒痕,渐渐变成了紫红色。
脑袋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杨思思已经从日本回来。并且宣布有生之年再也不踏上那块令人生厌的土地。
她的中日跨国之恋终于轰轰烈烈的结束。
现在她正在房间里看碟片。她已经不看A片了。改看鬼片。
不过蝶语还是听得到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蝶语也很烦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安慰思思。
她没有怪濯玚。
一点也不怪。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她是早知道的,也领教过的。不过,她对他的恐惧还是很快就消散掉,剩下的全是濯玚的温柔和微笑。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男孩的。不可能不喜欢。
她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蝶语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比起第一次,濯玚没有用很大力气。
她还是很烦,抬起白皙的一条腿把桌子上的一堆杂志踢了下去。
绿洲出版社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门,派车过来接。
蝶语才想起正事来。立马跑去冲凉、化妆、试衣服。
脸色有些苍白,上了一些腮红,依旧不好看,对着镜子使劲拍拍两颊,终于现出一些血色。
蝶语对自己笑了一下,“周蝶语,海生之后,再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到你了。这次一定会做好,因为是为海生做的。”
黑色礼服、金色高跟鞋,身材一流,妆容也很完美。只除了脖子上那条伤痕。涂了很多粉底液和遮瑕膏,不过还是很容易就看出来。
她叹口气嘲笑自己,濯玚是半送上门来,你却是自找的。
然后很奇怪自己竟然这么快的轻松起来。
接着感慨道,时光和经历真是个好东西,它们不知不觉的改变了她。
她打了个电话叫了双份披萨,和一扎生啤。然后把思思的电话留给外卖店。在桌上留了个字条,就匆匆出门了。
沙漠专辑之后,是蝶语的新装本《跨过赤道的记忆》。收录了她最满意的作品。印刷精美,非常考究。
发布会和酒会安排在一起,请一些记者、杂志编辑、鉴赏家、摄影家、评论家、社会名流等。都是蝶语熟悉的程式。只不过这一次比往常规模大一些,请的人也含金量高一些而已。
赞助多,果然就是不同。
然而车子竟然没有开去希尔顿酒店。
蝶语忙问司机要去哪里。
开车的男孩回头对她笑一下,“周小姐,当然是去华士豪廷了。您不知道啊?”
主办单位什么时候连宴会地点也改了?为什么没通知她?
更重要的是,怎么会在华士豪廷?!
然而蝶语没有多问。
扶了扶围在脖子上那一块白纱。往后靠了靠,找一个舒适的位置换一个舒适的姿势。
管他什么人神鬼怪好运厄运统统都来吧。
* *
她来华士豪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成为这里的主角却是第一次。
这个上流社会的圣地只在坊间流出一些传说,一些人物,一些故事,一些传奇。
蝶语站在门口,微微深呼吸了一下。
然后提着裙子走进去。
流光溢彩,摇曳生姿的周蝶语便出现了。
绿洲出版社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牵头人看到她,立刻迎上来。他们轻柔的问候,互相热情而礼貌的寒暄。
一切就是静雅的。
小提琴的乐章像流动的水,雾霭了这一片宁静和谐。
华士豪廷的魅力就是这样,让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想要变得更高贵,更雅致。
他们租用的时间是到凌晨2点。这一笔巨大的开销让蝶语想起来就笑得有些僵硬。等一下见到那个赞助者,她是不是该跪下来?呵呵。
蝶语的书摆放成各种现代感建筑图形,而收录入书中的摄影作品,她亲自冲洗的照片,则被放大、装裱,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到人的视线恰好触及的高度范围内,微微高低错落。
每个人都站在作品前面静静欣赏,有人端了酒杯与朋友一边欣赏一边安静的讲话。优雅从容,看完一幅,走向另一幅。这些悬挂的照片,安安稳稳,没有被任何人碰到,也没有被任何风吹动。虽然它们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摇摆起来。
蝶语忽然感动起来。
这些作品就像孩子一样,你恨不得给每一个人欣赏,又害怕他们不小心伤害了它。她想起海生的话。眼睛湿润。
不久,陆续有人端着酒过来向她祝贺。他们的赞美都很克制。然而蝶语已经满足。
她一直期待见到赞助人。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才好。
她还在遥想,然而很快被记者包围。
在这里,即使是采访,也似乎变得柔静高雅起来。蝶语渐渐适应那些灯光,也渐渐对提问回答的游戏掌控自如。
她说,这是我的梦。而顾海生,已经变成我的神。
她说的是真心话。摄影是她从小的爱好。然而是海生最终使她真正理解了光影的哲学,理解了拍摄的真谛。
蝶语表现的很好。即使有人问起她与顾海生的恋情时,她也做了很好的回答。
直到某个记者忽然把话题转向了盛世傻瓜总裁濯玚。
蝶语终于用上了她一直崇拜的一句话,微微笑着,然后回答,“无可奉告。”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很适宜的在她给出精彩回答的时候,奉送一些优雅的掌声。蝶语一颗少女心暗暗觉得春光无限。
答记者问结束,走下台后,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心的汗。
往洗手间走的时候,遇到汤近辉,他带着老婆一起来的。是个温柔娇甜的小女人,虽然不年轻了。
“不错啊,见长进。”汤近辉说,“要是海生在,一定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胳膊上挨了老婆一掐,他微微咧咧嘴。
蝶语心里明白,便笑笑,小声说,“我也觉得做梦一样呢。”
汤近辉立刻一脸严肃,似乎是对蝶语的话相当不满意似的,“什么做梦,这叫金子总有发光的一天。你呀,到现在也看不清你自己。海生以前常说,你是他见过最灵气逼人的女人。我看你不仅灵气逼人,还傻气逼人,盛气凌人。”
汤近辉胳膊上又遭受一拧,要是老婆不在身边,他就加一句,你不知道吧,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仙女。
不过他咽下了这句话,“他不愿意在你面前说,因为他宁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这样就可以一直纯粹的执着。”
蝶语微微笑起来。为这么多年后,还能听到海生对她的赞美。
她能有多好她自己还能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难道是这样的道理吗:因着爱,多么平凡普通的人,也变成世界上最珍贵的拥有。
濯玚……也是这么以为的吗……
蝶语的心,忽然痛一下。
汤近辉被老婆拉着去吃水果。蝶语也想起她和汤近辉稀里糊涂的车祸一吻。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
她暗自笑笑。
“周小姐,可以给我签个名吗?”甜甜细细的声音。
蝶语一愣。华士豪廷这种地方,还会有人索要签名吗?
蝶语回头,这下彻底愣住了。
是郑宁宁。
穿了一袭纯白色的公主裙,白色圆头低跟鞋,头顶上还别了一只小王冠。
真巧,蝶语不久前才在《尚影》杂志上看到,这只王冠是瑞典小公主维多利亚捐出来拍卖的私人物品,所得善款捐给世界红十字会。
蝶语“哦”了一下。接过她手里那本书。有侍者很及时的送上一支笔。
“可以画上一只蝴蝶吗?”郑宁宁甜甜的微笑着,“蝶语小姐,我和我的同学们真的好喜欢你。”
蝶语有点懵,她点点头,又“哦”了一声。
时间过的还真快。不过眼前的人还真是让人有点忿忿的怀念。
彼时,一脸纯真芳华的郑宁宁要她在三大纸箱书上签名兼画蝴蝶。
此时,纯真依旧、芳华依然的站在华士豪廷表达对她的崇拜之情。
只不过,她是国会会员千金,而且已经变成宫发臣的娇妻而已。
宫发臣的娇妻。
蝶语的心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情绪。
“让你画蝴蝶会不会累到你?”她有点担忧的看着蝶语。
蝶语淡淡的优雅的对郑宁宁笑起来,“郑小姐美丽活泼,人见人爱,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说完,即拿出一枚印章来,轻轻一压,一只淡紫色的手绘式简笔画蝴蝶跃然纸上。
蝶语轻笑,“一点都不累。”
奶奶的,这个印章可是她亲自画好又拿去刻印的,用了最好的材质、最好的工匠。花了不少银子,今天当然要扬眉吐气了。
蝶语的小女子心性又冒出来。
“哦,”郑宁宁充满期待的接过来,无比珍惜的捧着书,然后略略娇羞的说,“谢谢。”
“干什么呢,让我等这么久?”
男人的声音。
蝶语后背一个激灵。这个声音简直就是她的非条件反射,曾经她一度以为就算自己化成了灰,听到这个声音也能立马诈尸。
然而……
然而那个声音越过自己,走去郑宁宁身边,怜惜的挽起她纤细的腰,“累不累,吃东西了吗?累的话,早点送你回去好不好?”
温柔。深情。
郑宁宁红了脸,小心的摇摇头。
真是奇怪。
宫发臣比郑宁宁至少大十七岁。然而,当他们站在一起,你却绝不会冒出什么老夫少妻的想法。你只会觉得他们很登对。成熟强大的男人。柔美如花的娇妻。
蝶语看着,也觉得养眼非凡。
蝶语心里有些空洞的怪异,她很讶异这感觉。然后转身离开。
有侍者经过,蝶语拦下他,拿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又把空杯子放回去。
她的脸上一派茫然。
音乐响起来,有人移步宴会区。蝶语却蒙蒙的走去了阳台。
同样的一片风景。好像并不遥远的之前,她也站在这里,于放逐之后首次见到宫发臣。那时候,她在想当年从这里跳下去的某个贵妇。
今天她重又站在这里,现在她不知道萦绕在自己脑子里的是谁。
身后一片繁华。一个女人所幻想的成功也不过如此。
她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有多大理想多大抱负的人,虽然偶尔也会不甘心。到达这种程度,已经觉得像梦一样。
这大约是你人生中最光彩夺目的一天。她告诉自己。
然而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快乐。
也许这种快乐过于程式化了,需要许多不相干的人来证明和陪衬。让她觉得虚浮,无法抓握。
濯玚,怎么样了呢……
“想什么呢?”
“没什么,瞎想。”蝶语很快回答。趴在栏杆上。心思无处所放。
宫发臣便斜靠了栏杆,点了一根烟。火光明明暗暗,令夜色变得更加暧昧。他隔了这层暧昧,看着蝶语。
那时候,他大约想过会有这一天。当第一次在海洋馆看到蝶语偷Pāi那些鱼的时候。
那时候他想压倒她。
不过,也有别的想法。
他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他的女人,他要让她能够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
长长久久的身影,像长长久久的沉默。
宫发臣的一根烟吸到烟蒂,他随手往旁边爬满藤蔓的玉白石上一丢,蝶语偏头,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有一只透明的苹果形水晶烟灰盅。
她想要开口赞叹,却忽然住了口。
楼下不远处的草坪上,站着一个人。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座雕像。虽然看上去真的像一块石雕。
蝶语的胸口忽然被内疚咬了一口。
她知道那是濯玚。而不是别人。虽然这样的距离和黑暗几乎无法辨认。
然而知道就是知道。
明明知道的事不能假装不知道。
就像爱。
明明不爱,不能假装成爱。明明爱,也不能假装成不爱。
他仰了头望着你,你能假装看不到吗?
蝶语转回身,有些狼狈。
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宫发臣却忽然吻了上来。
蝶语无心应付他。然而推开他的意志力也不够强悍。
推推搡搡,反而像欲拒还迎。
蝶语忽然为卑鄙无耻的自己流下泪来。
觉得一颗心被撕成了两半。她狠狠的耻笑自己,指甲攥进了手心里。
“放开!”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大堂传来。像野兽的吼叫。
宫发臣慢慢放开她,淡淡看着。
蝶语忽然反身往前一站,张开手臂挡住他。
“濯玚。”她有些凄厉的叫了一声。
原来女人真有第六感。她看着濯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手里有一把枪。
濯玚手里有任何一种武器她都不会奇怪。
因为闵浩忠会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即使闵浩忠不给,濯玚也会自己做一把出来。
她奇怪的是自己。周蝶语,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濯玚看着蝶语张开的手臂,眼泪扑簌,他说,“周蝶语,你让开!”声音是委屈难堪的,也是挣扎疯狂的。
一双眼睛,像野兽一样红。
蝶语看着他的泪。某一个时刻也紧张起来。如果濯玚真的开枪……
濯玚终于歇斯底里的大叫,“宫发臣,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有观众开始聚集。
蝶语忽然冲上去。
那时候,她自己也不能阻止自己。只是觉得这里有这么多的媒体,濯玚不能说出这样具有恐吓性和危险性的话。他更不能真的开枪。于是她没有多想,就冲上去,并且立即捂住他的嘴巴。
后来,她想起这件事,还在奇怪,当时为什么不是冲上去夺下那把枪呢?
女人的思维有时真的很诡异。她绝不敢去夺一个失去理智的傻瓜的枪,却想也没想就去捂住了他的嘴巴。
濯玚举枪的手臂僵硬起来。他流满泪水的脸,鼻涕、涎水一团糟。
他哭道,“我要杀了宫发臣。你是我一个人的。”
蝶语捧着他的脸,眼泪也流下来,仓促的笑笑。
“傻瓜,你杀了人,就要被警察抓走,这样你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你不是很爱我吗,你不是要娶我吗?”
濯玚愣愣的看着她,眼神凌厉起来,“你也跟他们一样,你是个大骗子!”
那把枪直指宫发臣,濯玚的手扣在扳机上,他情绪很激动,手却一点都不抖,“我枪法很准的,怪兽。”他对宫发臣说。
蝶语捧着他的脸就吻上去,“濯玚,我爱你,我很爱你,我们结婚吧。”
* *
一个小时后,濯玚对来来往往的警察和记者充耳不闻。他只是老老实实的偎依着蝶语,一脸幸福的注视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他看上去很疲惫。
华士豪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令人觉得混乱。
警察问话。蝶语只说了一句话,“闵律师来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她的手上一枚巨大的钻戒。
濯玚拿枪指着她,命令她戴上。于是蝶语把海生的那枚戒指脱下来,然后换上濯玚的这枚。然后跪下来,请他和她结婚。
濯玚丢了枪,也跟着跪下来,拥抱她,嚎啕大哭。
蝶语坐在沙发休息区没有表情。濯玚仿佛累坏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坚持睁着眼睛盯着她。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他身上很多新鲜的伤痕,手上、手臂上都有。衣服也蹭破了。看上去仿佛从哪里逃出来的。
蝶语拍拍他的脸,叹口气,“好孩子,我不会离开你了。”
十分钟后,濯玚便趴在她肩头睡去了。
蝶语愣愣的。苦笑。
记者在拍照。蝶语已经没有力气阻止。
宫发臣早已离开。至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
闵浩忠出现的时候,蝶语简直要喜极而泣。他们的视线相遇,他对她轻轻点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给了她无数的安心和力量。
蝶语也微微点点头,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闵浩忠快步走上来,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脖子上的伤不要被拍到。”他小声的叮咛。
蝶语才发现她的丝巾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连忙点头,又连忙把闵浩忠的外套往身上拉拉。
濯玚被惊醒,梦游一样张开眼睛,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
蝶语说不清心里的感觉。
“濯玚的枪呢?”闵浩忠忽然又低声问。
蝶语大惊,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说完眼圈就红了。
闵浩忠看着她。这个受惊的、却拼命镇定的小女人。在她人生中一个闪耀时刻里坦然的承接了濯玚制造的混乱和麻烦。此刻她用一种信任和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忽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于是淡淡笑一下,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交给我。濯玚,就拜托你了。”
她点点头。
一只手被濯玚紧紧攥在手里。那只手上,一枚璀璨的戒指。
蝶语从地上捡起一片纸,好像是支票首联,盖章、红印、签字、日期。不知从哪里掉落下来。
支票上签着很大一笔钱。蝶语眼睛疼痛,没有去数。
她的手却微微抖起来。上面写着:
汇入:绿洲出版社。
汇出:宫发臣。
二十、传说中的幸福
他用一把枪指着我,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心里并不矛盾,也无杂念。于华士豪廷这高贵华丽的背景下,我看着他鼻涕眼泪模糊的脸,和毫不颤抖的握枪的手。然后把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手指上面有一个淡淡的痕迹。
再然后就捡起他扔在我脚边的钻戒。我想要抬头对他笑笑,结果眼泪却流了下来。我发誓那一刻我并没有难过。我只是流泪了。
“戴上!”濯玚喊。没办法,他的声音总是这么有气势。
钻戒套上了。很合适。只是有点重。对我的手指而言,这颗钻戒有点重。
我跪下来。
唉。我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二十五岁的周蝶语活到今天只跪了两次,都是给濯玚这个臭小子跪的,第一次请他原谅我,第二次请他娶我。
周蝶语已经不难过,即使心里觉得这是被迫的。然而也没有很多的不愿意。
有时候,我无法做出选择,犹疑难以抉择的痛苦像蚂蚁一样啃食我的心。那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拿枪指着我,说,周蝶语,你个贱人,你必须怎样怎样,你只能怎样怎样,否则……
我会感激他,感激他为我做出选择,并且为我背上“不得已、不必内疚”的黑锅。因为我可以把责任完全推到他身上去。
现在果然有一把枪指着我。
并且让我相信,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他会立刻一枪嘣了我。
我跪下来。
仰起脸,仰望这个奇异的男孩。
我跟自己说,周蝶语你的命真他奶奶的怪。
于是我终于微微一笑。我和濯玚之间,如果终究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求婚,那么还是由我来开口吧。
我不能事事都让这个情商停留在十岁的小男人占先机。
那将是对我智商的彻底侮辱。虽然,本人的智商也实在不值得恭维。
“濯玚,你愿意娶我么?”我说。
他哭出声来。那把枪终于离开我的脑袋,被扔在地上。他腾地跪下来,跪在我面前,傻呵呵的笑了一下,又流出更多的眼泪鼻涕,之后他拥抱了我。
“我很爱你,周蝶语。”他哭道。
他的台词依旧没变。他的怀抱也一样的馨香温暖。
即使在这种时候。
我感觉自己脸上泛起一个笑容。
“我知道。”我回答了他。
现在我知道了。濯玚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也一定会是个伟大的罪犯。
但,他不能毁在我手里。
* *
濯玚很快就发现了蝶语脖子上的伤。
从他发现之后,就一直静静的坐在沙发上,静悄悄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蝶语觉得好笑。不得不走去安慰他。同时心里感到有点委委屈屈的窝囊。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人生中最闪耀的一夜,十二点准时逃走的灰姑娘只是丢了一只鞋子。蝶语却觉得自己把人生中唯一那么一点好运给丢了。
“我没事。本来皮肤就容易留疤,总会好的,只是速度慢一点。”她说。有什么办法,虽然持枪发狂的人是濯玚,然后最需要被安慰的却也是他。
濯玚大约知道自己错了,表情颇有点内疚,水盈盈的看着她看了半天,之后才轻轻抱住她。“我要对你负责任。”他说。
蝶语象征性的笑了下。
感觉鼻子湿湿的。难道被感动了吗?她奇怪,摸一下,一手红色。
“啊——”她低低的叫,并且立刻闭上眼睛。老毛病,看到血就晕。
濯玚放开她,也讶异的大叫,“蝶语,你流鼻血了!”
“我知道。”蝶语忿忿。
“哦,”濯玚又叫,“你晕血!”
“我知道!”蝶语没好气,却又提不起力气,头开始晕了,“濯玚,濯玚……”
结果濯玚也手忙脚乱,抓起沙发上的一块台巾就覆在她脸上,然后大叫,“张医生,张医生!”
蝶语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背上正Сhā着一根针管。她蒙蒙的看了一眼悬挂在旁边的那袋透明的液体。
“就流个鼻血至于吗?”她喃喃。
濯玚却腾一下从椅子上摔下去。
“蝶语,你醒了。”他揉揉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有几丝口水。
蝶语笑。他看了,也呵呵跟着傻笑,不久又严肃起来,“蝶语,你发烧了。”
蝶语点点头,然后说,“嗯。没关系,很快会好的。”
濯玚跪在床边,犹豫了很久,才抓起她的手,似乎很内疚似的,“闵浩忠不让我呆在这里。他说我会烦到你。”
蝶语想要开口安慰,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濯玚又接着说,“我没想烦你。我是要照顾你。”
蝶语觉得累。也没什么好说的。点点头,闭上眼睛。
意识有点模糊。
她怎么就发烧了呢?
一觉睡到天亮。
针管已经撤走了。蝶语动了动,才发现身体左侧有个什么东西。
濯玚蜷缩在那里。头靠近她的腰。姿势很像婴儿,只是块头很大。
蝶语慢慢起身,看到他一脸天真的睡颜。她刚想笑一笑,濯玚那紧闭的睫毛间忽然流出泪水,大颗大颗。安静而美丽。
蝶语心里一动,在枕边摸到手机,迅速的举起来。咔嚓。
濯玚被惊醒,一双眼睛里含着泪,看向她,略略的迷茫。
蝶语放下手机,认真看他。
曾经在某本书中看到,一个人清晨醒来的第一个表情,是他灵魂里最真实的样子。
“濯玚,你梦……”
她想说,你梦到什么了。却忽然被濯玚压倒。他的动作很快,很准,很原始。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
灼灼的一双眼,紧紧的盯着她。盯得蝶语有些心慌起来。
“濯……”
濯玚吞掉了她的话。
他吻得极其暴躁,并且蛮横。令蝶语有些疼。
她想要挣扎,最终却忍了下来。因为那些吻最终也忽然温柔起来。
蝶语无从思考。她决定放弃理解濯玚。她也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奇怪的孩子。
濯玚的吻落在她脖颈上,她的那些伤痕还隐隐有些疼。
“永远都别离开我。”濯玚抬头,盯着她。
他没有要她回答。语气听上去也并不软弱。更像是一个命令。重新俘获她,舌头顶开了她的唇齿。温柔缱绻。
已经吻得很老道。
蝶语想,只要濯玚愿意,他大约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是,她的心还是一片茫茫然。
濯玚是梦到了什么,还是他一直恐惧着什么。她不是很习惯看到濯玚这副样子。
然后她的手被握住。
蝶语也跟着濯玚的目光默默看过去,她的手在他的手心,显得更加白更加小。那枚钻戒也就显得更加大更加耀眼。
濯玚终于满意且得意的笑了。笑出了声音。亲吻她的每一根手指。
“蝶语,你好甜啊。”他认真的感叹。
周蝶语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赞美,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了这枚戒指。
和濯玚之间,忽然有些淡淡的尴尬起来。蝶语是在心里。濯玚则是时时处处的提醒着,他很幸福,而且他很尴尬。
早餐吃的鱼片粥。濯玚非得要喂她。蝶语只好配合。一个早上吃的极其辛苦而漫长,并且弄脏了睡袍。
蝶语原形毕露,呵斥而不顾形象。濯玚有些委屈,不过每次委屈不超过三分钟,重新黏上来。
客厅里充满阳光,巨大的落地窗被打开,纯白色的窗帘慢悠悠的拂动,初秋的花香干燥而清爽,淡淡的,隐隐的。
悬挂式液晶巨屏电视里放着一部电影。
男人对女人说,“老婆,明天我们带孩子去郊游。”
蝶语一边无聊的吃着爆米花,一边犯困。然后觉得自己的脸要被灼出一个洞来。
于是转身。脸色不太好看,“你不是要看电影吗?干嘛一直盯着我?”
“你比电影好看。”濯玚笑嘻嘻的。脸却有点红。
“油嘴滑舌。”蝶语瞟他一眼。不过对于这一句赞美还是很受用的。
世界上最后一个单纯的男人也油嘴滑舌起来的时候,蝶语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想到这里,才问自己,你对濯玚竟是抱了希望的吗?
只是濯玚的视线并不曾离开她。蝶语终于明白他是有话没说完。盘在沙发上的两条腿挪了挪,转身面向他,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濯玚看着她,脸继续红着,眼神有些闪烁。
“老……老婆。”他说。说完了,灿灿烂烂的一笑。
蝶语被秒杀。
“老婆。”他又叫了一声。蝶语鸡皮疙瘩冒起来。脸也红起来。
听上去真奇怪,不就是戴了一枚戒指吗,至于吗……
“老——婆。”又一声。轻轻的,轻轻的,近在咫尺,呼吸喷在脸上。
蝶语从迷茫中醒过来,看到濯玚灼灼的目光。
太近了。
太晚了。
轻柔的吻在一起。轻柔的舔吻,轻柔的啃食,舌头纠结在一起,呼吸轻柔而急促。全身又酥又麻。脑袋昏昏沉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这冗长的一吻。蝶语趴在他胸口上喘气。心里迷迷糊糊的混沌着。
……究竟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问题呢?
濯玚倚在沙发上,心满意足的环着蝶语。蝶语两腿蜷缩,像猫一样靠在濯玚身上。
电影里的情节在继续。然而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上面。
濯玚是隔了几分钟,就要低下头来吻她。
蝶语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吻。她无法不去投入。仰着头,去承接。
终于,濯玚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袍,握住了她的丰盈。
蝶语嘤咛一声。他们的吻变得色qing起来。蝶语全身发麻,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周蝶语你怎么这么禁不住SE诱!她对自己大叫。
濯玚沉稳而长久的探索着她。他比她更加投入且享受。
在事情无可收拾之前,蝶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要在这里。”她命令道。
濯玚早已呼吸不稳,接到命令便即刻起身,轻而易举的抱起她,然后急急忙忙的往四周看,然后走了几步,蝶语听到“嘭”一声,某一扇门被关上。
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暗淡的黑。只在缝隙处露进几丝阳光,莹莹粉粉的柔和了黑暗。
蝶语觉得自己被放置在一张宽阔的大桌子上,她还没有坐稳,濯玚已经探手撕扯掉她的衣服,然后进入了她。
一下子被贯穿。
蝶语急促的呼吸一下,因为忽然而至的疼痛,一口咬在濯玚的肩头。
濯玚站在桌子前,裤子掉在两腿间。蝶语的一条腿环在他腰上。
他无法忍耐,扳过蝶语的脖子,黑暗中依旧亮晶晶的眼,然后迅速吻上来。急促蛮横湿热的吻。
蝶语忽然抱紧他的肩头,发出一声娇甜的喘息,因为濯玚忽然去到更深。
濯玚的动作很快、很深、很用力。蝶语有些无法承受,他却似乎很满意,不时发出一两声满足的喟叹。桌子晃动的很有节奏。
终于飞升至某个顶点。蝶语软下来,像一摊泥。
濯玚的吻像稠密的雨点,温柔怜惜的落满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锁骨。
他重新开始了。
这一次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很完整,完整的离开,完整的进入,贯穿到底。缓慢而持久的在最深处厮摩。
蝶语睁开眼睛,很快被濯玚的一双眼捕获。他的视线似乎是一直等在那里。四目相对,缱绻出雾霭。
他抱着她滑下桌子,在某张椅子上坐定。每一个动作,都令彼此忍不住呻吟。蝶语坐在他身上,视线纠缠在一起。蝶语看到他用力且享受的样子。她自己也沉醉了。
濯玚一下一下的顶上来。炽热而饱满。蝶语喜欢这节奏。
“濯玚。濯玚。”她轻轻喊着他的名字,令他的眼睛更加亮。
蝶语便在这极致的宠爱中晕眩了。
* *
事后两个人忽然都尴尬起来。
蝶语更是气急败坏又不愿意表现出来。
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七七四十九遍。SE女!
并且连濯玚也一起骂。怎么可能,这么擅长……笨蛋是绝不可能进步这么快的。
等到她冲完凉,换好衣服出来,尴尬的确认刚刚的案发现场是一个巨大的书房: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了,阳光肆意的在整个空间里跳舞。三个宽阔的巨大红木书柜,上面摆满了书籍。
书房四周悬挂了许多照片,镶着红木框,古香古色,孔子、老子、成吉思汗,爱因斯坦、牛顿、亚历山大,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伟人,睁着智慧的、沉静的或是霸气的眸子盯着她。
蝶语挫败的尖叫一声。
忽然有人敲门而入,“蝶语小姐,还有什么需要?”
“啊?”蝶语马上镇定,微笑,并且摇头,“没有,谢谢。”
妇人也很友好慈善的笑笑,“濯玚少爷有事外出,很快回来。吩咐我们照顾着,想吃些什么,马上给你送来。”
蝶语笑得尴尬,“哦?”
“少爷说你很累,而且可能很饿。”
蝶语的笑很僵硬很努力的保持在脸上,“呵呵。”她干干的笑了两声。
死濯玚。忿忿的在心里骂。
妇人却笑着点点头,“那就各种点心都来一点吧。”说完退出去。
蝶语很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气急败坏的捶着桌子。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甩得更乱。
捶完了,才想起来,刚刚这巨大的书桌和现在她ρi股下的太师椅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
蝶语努力闭闭眼,安慰自己。周蝶语是什么人啊,这种程度就害羞,二十几年白活了!
安慰完了,就发现桌子上的字条,白纸黑字。濯玚的字不是一般的丑:
“老婆,要是闷就看书吧。等我回来你就不闷了。”
蝶语把纸条揉啊揉啊揉,然后极其暴力的扔到地上,踩了两踩。
踩完了,骂自己幼稚。骂完了,问自己,周蝶语你究竟犯了什么病?
* *
她的一个下午过的很清静。真的抱来几本书,《圣经》、《欧洲游记》、《百家》之类,细细的读起来。
不过是躺在濯玚的大床上,旁边的小茶几上,一壶咖啡,几块小糕点。
一个下午也昏昏沉沉的过去。
暮色渐起,眼眶痛的要流下泪来。她把书丢在枕侧,阖上眼。
闵浩忠跟着濯玚进来的时候,看到安睡的蝶语。
大而洁白的床,和床上安身立命的女人。
白睡袍映衬粉若桃花的脸,恬静的睡颜,黑发微微卷曲,在枕边盘旋成一个弧。白色锦被覆盖腰间,白皙的手臂从睡袍里露出来,一只蜷在腮边,一只安放于腹部。
枕边几本散放的书。
无论哪个男人,都会喜欢这幅画面的。无关YU望,无关非分之想,只是想守着,静静守着,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闵浩忠移开视线。这种画面不适合他看。
濯玚脸上噙着淡淡的笑。很痴很傻很认真。
事实上,下午的董事会,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他握着门把手默默退出来。轻轻带上门,然后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忽然转头对闵浩忠说,“我觉得很幸福。非常幸福。”
闵浩忠点了点头。话冒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些话,只能跟周蝶语说了。
“现在可以换衣服出发了吗?”
“知道了。”濯玚笑嘻嘻的回答,接着又说了句,“我老婆很像仙女吧?”
严肃如闵浩忠,也被逗乐了,无奈的笑笑,“是,很像。”
濯玚得意,“我今晚会好好表现的。”
他一直是梦游的状态。
这不是个好状态。
* **
蝶语一直睡到晚上八点,腰酸背痛。
睁开眼,一室的暗。
车子驶进来的声音。
她跳下床,开灯。起的太猛,有点晕。然后急匆匆往楼下跑。
她刚刚做了梦。不是好梦。但忘了情节。只是压抑着心里不舒服。
跑下一楼客厅,濯玚正怒气冲冲的撕扯着领带。
蝶语静静站在楼梯口,长发海藻一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濯玚停下脚步,把领带随手一丢。然后给了她一个甜滋滋的笑。
蝶语也笑了下。
濯玚走上来,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我很想你。”他说。很宽厚的声音。
蝶语仰头看着他。很伟岸的男人。并且看上去那么正常。
她微微一笑。
“一个人很无聊吧。”濯玚的声音恢复一贯的孩子气,蝶语知道他要的答案,他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于是点头,“很无聊。”
濯玚便很快得意起来,“是不是很想要我一直陪着你?”
蝶语很配合,满足他小小的虚荣心,“是。”
濯玚便骄傲起来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怒冲冲地回来的,“求我啊,求我,我就一直陪着你。”
蝶语依旧笑,不过还是很配合的踮起脚,拍拍狗儿的脑袋,然后很温顺很柔软的环住他腰,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濯玚便彻底的满足了。
结果是,蝶语彻底的睡饱之后,无法再入睡,于是由累到极致的濯玚小朋友陪着通宵看电影。
濯玚后来认真的对闵浩忠说,誓言是不能乱发的。
不过,他补充了一句,为了老婆,什么誓言都可以发。
那时候,闵浩忠看着他的表情,充满了迷茫和清冷的怜悯。
濯玚有些紧张的笑笑,“我是不是……太过幸福了?”
闵浩忠没说什么。
在凌晨两点。蝶语终于厌倦了那些黑白或是彩色的爱情。于是把视线转向顶着黑眼圈猫在她身旁死撑的濯玚身上。
两条长腿随意的架在茶几上。他努力睁着眼睛,意识却似乎正遨游太空。
那副完美的男人骨架再次引起她的兴趣。
蝶语已经懂得,很多事情,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她说,“濯玚,我想给你拍张LUO照。”多少有些戏谑的意味。
她等着濯玚或羞涩或狂暴的反应。结果她再次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濯玚。
因为他抬头一笑,很快精神起来,并且充满期待,“好啊,我们一起拍。”
蝶语被没收了反悔的机会。
仿佛曾经在某部旧的影片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然而对白却记不清楚。也许是很旧很旧的影片吧?无从记忆。
濯玚很坦荡的脱掉衣服,站在后花园某个土丘上。向她招手。
蝶语已经架好了哈苏H3D II-39MS,然后在蓝色天宇华丽如钻石的星空下,看着那具美丽、坦诚的身体,和原始、天真的灵魂。
濯玚,算不算这世界上的又一个奇迹?
“蝶语。”他轻笑着,轻声叫她。似乎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游戏。
蝶语咬住唇,终于决定为艺术献身。这是濯玚的条件。
她向濯玚走去。站在他面前,在他纯真清澈的目光下脱掉睡袍。干净如新生的婴儿。
夜色下。
两个人都微微有些紧张。即使是濯玚,也忽然顿住了语言。仿佛他们进行的是什么神圣伟大的仪式。
蝶语紧张的紊乱了呼吸,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臂。没有抬头。这种完全暴露的感觉,令人无所依从,失去全部的安全感。脆弱像洪流一样弥漫全身。
她没有濯玚的那种坦荡气度。因此不敢抬头看他。
“蝶语,”濯玚淡淡的认真的声音静静的传来,“你真美。”
蝶语抬头,仰望他,微微一笑,“你也很美。”
濯玚沉默着红了脸。
“我们还有5秒钟。”蝶语淡笑。
“我爱你。”濯玚微微上前,握住她双手。一个吻落在她眼睑。
咔嚓!
* *
濯玚终于沉沉睡去。
蝶语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走出去。
凌晨寥落的星子,像一场抢劫之后遗落的钻石。
她走去泳池边。
默默坐下来。旁边的男人正在吸烟,一明一暗的火光。眼镜反射了泳池的水波,看不清后面那双深邃的眼。
“睡了?”
“嗯。”蝶语点头,“找到了吗?”
男人熄灭了烟。沉默起来。
“没找到?”蝶语有些惊慌。
闵浩忠终于偏头看她,从她光Luo的一双脚,到凌晨熹光里暧暧默默的一张素颜。
“找到了。”他开口。
蝶语在那种视线下觉得隐隐的愤怒,“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喜欢你,闵律师。”
闵浩忠笑,“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吗?”
蝶语气结,抬起光 祼的脚踢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让人讨厌!”
闵浩忠稳稳的坐在那里,嗤笑一声。
蝶语转回脸,不再看他,“我上辈子和律师一定是死对头。”
闵浩忠由着她说,也不生气。
蝶语嗤笑。
闵浩忠静静看着她。蝶语则愤怒的看回去。
不久之后,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声音依旧冷淡的像雾气,“枪我找到了——在宫发臣手里。”
蝶语微微瑟缩了下。
“他说,除非你回到他身边。”淡淡的说完了这句话。
蝶语起身就走。一双脚白的吓人。
闵浩忠起身,抓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
“老娘要去流浪,管得着吗!”蝶语冷冷的低低的吼,“你跟宫发臣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谢谢你们抬举,不过,我周蝶语是个大活人,我有家,有脑子,不必你们来决定我该留在哪里。”
“那濯玚呢?”
蝶语两只脚踩在他的鞋子上乱踢,更加气,“我不是你们盛世打工的,你们家少爷的事关我屁事!”
“你们不是相爱吗!周蝶语,你不能这么自私!”闵浩忠也低低的吼起来。
蝶语眼泪落下来,红着一双眼,“闵浩忠你要报恩那是你的事,我享受爱情,但不代表要牺牲自己。就算我已经爱上濯玚了,那也是你们一起算计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那个什么鬼医生给我注射了什么。”
闵浩忠松开她,蝶语像被丢掉的八爪鱼,“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卑鄙!”
闵浩忠任由她踢打。终于忍无可忍,“周蝶语拜托你清醒一点,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凭一剂药水支配你的爱情。你对自己的爱就那么没有自信吗?你就不能哪怕稍微勇敢一点?”
蝶语大哭起来,“我他妈谁也不爱,就爱自己。”
她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
那些不经大脑就说出来的话,像海滩上的泡沫。
她连自己都管不好,凭什么去管濯玚呢?万一做不好,濯玚是不是也要像海生一样?
蝶语不敢多想。
“你不是说宫发臣只是想借财政部入驻盛世吗?你们自己去斗,别惹我来掺和,我就一个小摄影师,你指望我改写历史吗?”她擦擦眼泪,“宫发臣不爱我,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和他牵扯在一起六年了,难道他现在才突然爱上我?你以为他是白痴吗!”
闵浩忠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想笑。这个女人其实是半个白痴。不过没笑出来。这种时候,只有濯玚才能笑出来。只有濯玚才能做到一个目标清晰,其他什么都不管。
普通人总是在乎的太多,瞻前顾后。
可是,有什么办法,事情就这样发展了。
“宫发臣说,盛世和你,他都要。”闵浩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蝶语含着泪呆了呆。
“笑话!”蝶语擦泪。然后甩甩袖子往回走,“闵浩忠,你别妄想控制我。我已经不是愿意为爱付出所有的周蝶语了。我能为濯玚做的就到这里。”
走了两步,就看到了前方立着一个影子。
蝶语淡淡惊叫了一声,“濯玚。”
濯玚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冷冷清清的,“你们在干吗?”
蝶语迎上去,有些紧张的趴进他怀里,“没什么。我出来透透气,碰到闵律师。”
濯玚抱紧她,“哦。”声音里含着笑和担忧,“蝶语,别这么走开,找不到你我很害怕。”
蝶语在他怀里点点头。这个傻瓜就这么信了吗?
一颗心琐琐碎碎的乱。
二十一:爱的证明
她总是随意转身就忘记了我。
她总是不知道我在守望着她的背影,猜测着她的心情。她总是用奇怪的笑容来回答我的问题。
当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依旧遥不可及。
闵浩忠说,爱情总是令人患得患失。
不。爱情并不令我患得患失。只是让我变得杀气腾腾而已。
我恨不得杀死她心里的每一个人。杀不死一个鬼,杀死一个人还是可以的。每一次想到宫发臣,我就变得狂躁。
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我尽力克制自己。不想她被吓到。但是她游走的眼神终于令我不耐。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蝶语,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她的眼里有一些惊恐,然后又很快消逝。
我说,“你不信?”
她微笑,并且拥抱我,“你不会。”她说。
有两次我都差点杀了她。她竟然依旧说我不会。
我知道。她并不爱我。
如果没有一把枪指着她,她是绝不会戴上我的戒指。她对我微笑,以为我看不清她眼里的怜悯。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
我是个傻瓜,所以可以痴傻的纠缠,残忍的逼迫。
她不知道,我也看得懂她眼里的犹豫。
她不知道,只要给我一点点甜蜜,就足够我忘却所有痛苦。
她不知道,只要她对我笑一下,我就愿意随时为她去死……
* *
宫发臣说对了。她是不适宜被关在家里的。
蝶语已经开始怀念在外漂泊的日子。她的心像一只不甘寂寞的小鸟,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拍打翅膀,想着出走。
濯玚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加澄澈,他看上去那么满足并且幸福,他在书房为她开辟了一间大的工作室,配置设配最好的暗房。蝶语却几乎不怎么踏进去。她怀念的是自己凌乱的小公寓和拥挤杂乱的小暗房。
她的心又在飘摇不定。当她接到宫发臣的短信。只有五个字,“你该回家了!”
你该回家了。
她的手机总是不定时的响起来,在她接通之前却匆匆挂断。未接电话长长的一串名字。宫发臣。宫发臣。宫发臣……
她握着手机。听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波涛汹涌。
海生说,蝶语你的眼里究竟在看着什么,你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后来他不再问了。
他总是悲哀的看着她,她却错失了那些目光。在偶然间发现却无从拾取。当她在某一个时刻也忽然发现濯玚的这种哀默的注视时,她有些慌乱。
蝶语的思绪千万里远,忽然被濯玚堵回来。他有些暴力的拥抱她,睁着黑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
宫发臣曾经对她做的,就是后来她对海生做的。以及现在她对濯玚做的。
蝶语趴在他怀里。内心长满了杂草。
她知道,她无法完全忽视那些声音。你该回家了。你该回家了。
在她青葱的岁月里,从没有谁像宫发臣那样给过她家的感觉,即使她的父母。
蝶语曾经无数次出走,无数次走失,痛恨又热爱着那个薄情的男人。她所有的感情都曾交付给他,然后看着他践踏。然而她的爱比她本身顽固坚强得多。无论她流连在哪里,只要他召唤,她就飞回去他身边。
就像宫发臣,即使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出演活Se生香的后宫秀,即使他从未放弃机会伤害她,但是只要她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给她依靠,给她支持,从不迟疑。
一直都是这样。如果不是海生死了,她依旧是要回去的。
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爱。
海生说,“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到我的爱?”
她泪如雨下,气愤的冲他大喊,“如果你做不到不爱我,凭什么要我做到不去爱他!”
她试过脱离他,离开他。一次一次。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只是做不到。
宫发臣那一次站在天台上说,蝶语,从你17岁之后,你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缺席过。
是的。她天涯海角的走,但心里始终装着他。
每一次的出走,渐渐变成,等待再次被召唤。
只是,海生让这个“再次”,拉长了两年。
而濯玚,试图将它无限期拉长。蝶语有些窒息。这个“出走与回归”的游戏,已经不仅仅属于宫发臣和她。
濯玚在她耳边说,“蝶语,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她仓皇的微笑一下,遮掩自己的惊恐。
然后命令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确很混乱。
但是,她相信自己已经远非两年前的周蝶语。她必须相信。
* *
蝶语把奥迪停在广和轩地下停车库的时候,濯玚的电话恰好打过来。
他说,“蝶语你在哪里?”
蝶语压低声音说,“我在暗室,洗照片呢,不跟你聊了,拜拜。”
她挂断电话。内心一片感激。老天保佑,她跟濯玚撒了许多谎从没有咬到舌头。
打开车门,优雅落车。进电梯的时候,绊了一脚。她低低的骂了一句脏话。
广和轩粤菜出名。蝶语穿过热热闹闹的大厅,服务员小姐把她带去V66包房。
女孩推开门后对蝶语暧昧的笑笑,蝶语走进去,她没有跟进来。
宫发臣正坐在休息区翻一本杂志。倚靠在沙发上,烟雾缭绕。
无论何时,他都能令蝶语心跳加速。
蝶语站在那里,一时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裤,和一件暗咖色的衬衣,长腿随意交叠,华贵无比。
很多人以侵略、征服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城市这个阶层,他们身上带着浓浓的兽的味道。他们在上流人士的眼里是硬闯进来的暴发户,虽然他们也没有多少能力来阻止这些商界新贵。
宫发臣却不一样,他不像一个入侵者,他像一个回归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经过太多时间的洗涤、太多残酷的历练和太多女人的升华,已经变得无比自然,仿佛与生俱来。
当他抬起下巴,微微投来一瞥,蝶语只好低下头去。
她想起曾经某一个把她当做“正宫”而找上门来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双美丽而狭长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的弧度令人想要吻上去,她说,宫发臣这样的男人不应该只属于一个女人。
他的确没有只属于一个女人。
“来了。”他淡淡笑一下。
蝶语点头,在餐桌前找一个位置坐下来。
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蝶语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宫发臣的目光像一团温暖的雾气,默默笼罩。她知道,在他面前,她只有无所遁形的份。
刚要开口,宫发臣却接起一个电话。蝶语把话咽回去。
不出三句话,就知道是谁打过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温柔的叫她的名字,宁宁,乖,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带你去看电影。哦,我在外面,见一个客户,很快就回来。
蝶语笑笑,打开包包,抽出一根烟。
宫发臣挂断电话,然后走上来,轻轻巧巧的取走她嘴里的烟,丢进了烟灰盅。风轻云淡的动作。
“抽烟容易老,不知道吗?”风轻云淡的语气。
“不抽就不老了?”蝶语回一句。
宫发臣看着她,笑起来,他一直喜欢她满身刺的样子,“叫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天凤我拿下来了,就在半小时前,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签了字。”
蝶语讶异的抬头。
天凤是所有摄影师的梦想。能在这里出一本摄影集,是对一个摄影师最大的肯定和尊崇。因为只有天凤,才最大距离的远离着商业,最大程度的代表着权威和公正。
现在,它却被世上最市侩的商人攥在手里。
宫发臣的手抚上她的头发,手里的温度让蝶语感觉自己是被怜惜的。
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淡淡的响起来,“蝶语你愿意回来吗?”
蝶语微微偏头,离开他温暖的手。
“别引诱我。”她说。
宫发臣的手停在半空中,几秒钟之后,他把手Сhā进了口袋,笑出了声音,“天凤不是你的梦想吗?”
蝶语嗤笑一下。
他才是她的梦想。他应该拿自己来引诱她。
“可以……把濯玚的枪还给我吗?”她说。
宫发臣的脸色平静的近乎要结一层冰,他转身走回去休息区,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他们便不近不远的对视着。
他身上保留了中国商人的传统气质,沉稳、淡定、城府,想得深看得远,极具耐心,并且擅长等待。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危险的光芒,但是他笑眯眯的看着她。
濯玚的枪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们上床了?是,一定上床了。她竟然跟一个傻子上床。她手上的钻戒——那不勒斯钻石工艺大师40年代与妻子的定情信物——她要嫁给濯玚?还是,还是她爱上那个傻瓜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她竟然要选择一个傻子吗……
宫发臣残忍的对自己笑,跟自己说,不,我绝不要问,我一句话也不要问。
“想吃点什么,广和轩新运来一批澳龙,要不要试试,你不是最喜欢吗?”他说。
蝶语看着他的笑,有些难受,摇摇头,“那把枪……”
宫发臣忽然伸手按下桌子上的按钮。包房门打开,刚刚带蝶语进来的女孩满脸娇笑的出现,“宫总,想吃点什么?”
蝶语静静的,如坐针毡。听着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菜名穿过空气,飘进她的耳朵。
服务员离开后,宫发臣的声音已经淡雅的如同幽山居士,“还是试试吧,你不是每次都吃不够嘛。”
蝶语无法忍受,站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濯玚不是故意的,他是生我的气,他一生气就没有理智了,他不是冲你来的,真的。”
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毫无逻辑。她咬着嘴唇,心乱如麻。
“所以呢?”
“所以,你把枪还给我,我带回去给闵浩忠。”她回答。
宫发臣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蝶语,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坦诚?”
蝶语大叫,“你能不能不笑?”
宫发臣幽幽停下来,“你被闵浩忠卖了,还要替濯玚数钱?一把枪要回去有什么用,濯玚不是个傻子吗,就算今天他一枪崩了我,也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蝶语,你担心什么,你担心我会死,还是担心濯玚会坐牢?”
“他不会杀你的,他是有点傻,但他不坏。”蝶语很快的说。
宫发臣鼻息浓重,看着她,他很想问,你到底更关心哪一个?
他忍住了。过于热烈的一笑。
“我把枪给你,你就会回来我身边吗?”很久之后,他说道。
“我回来的话,你要离婚娶我吗!”蝶语的眼睛里已经满布血丝。
“为什么在一起就一定要结婚?”他皱着眉头看她。
“那你为什么结婚?你结了两次婚!”
“我说过爱情与婚姻无关。”
“你也说过,你不会把你的爱情给任何人。我们之间,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也是我一个人在爱。”蝶语的手攥得死紧。
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久的变成一粒堵在心口的种子。然而说出口却像是开在刀刃上的花,华丽无比也痛苦无比。
“你就那么介意吗,我的第一次婚姻你也依旧留在我身边。”
“宫发臣!我不说不等于我不介意!我没有表达,不等于我不痛苦!”
“蝶语,你从没有放弃过表达对我的怨恨。”
“是啊,我那么清晰的表达了,你还是漠视我的爱。现在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你把濯玚的枪给我,然后我走出去,什么都结束行不行?你到底为什么,不爱我却不放过我?”蝶语凄然一笑。
我爱你。我爱你。谁说我不爱你!
宫发臣在心里叫喧。但他只是皱起眉头看着蝶语的泪。他的爱说出来不过是一个笑话。因为他不可能爱任何人超过爱自己。
“我曾经真心的爱过你。”蝶语说,“那样纯粹的爱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女孩。我们也不要再纠缠。就各自走下去吧。”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话会忽然说出口。
真奇怪。她从来没有把这样一些话放在心里。她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亲口说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话。
然而却那样说出口了。也收不回。只好继续下去。
她苍茫着自己的心。怔怔的拉开门,眼泪落下来。
宫发臣像影子一样沉默迅即,挡在她面前。
“你以为成功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是不是以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出选择!如果我一无所有,没有今天的身份、地位、能力,你怎么会爱我!”他的眼睛里逼出了一片红,他恶狠狠的盯着她低吼。
他是第一次这么神色张皇,第一次这么气急败坏的质问。
蝶语也愤怒而悲戚的大叫,“我爱上你的那一天,正是你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
“那么能够持续多久?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能够持续多久?你父母欠的大ρi股的债是我还的,你学费生活费吃喝拉撒都是我买单,你喜欢收集相机外出游玩出版影集开发布会,这些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不是因为这些才爱我吗!你怎么敢否认,你不是也爱上濯玚了吗,一个傻瓜只要有钱有权照样能得到你的爱情!”
啪!
他冷冷的接受一个冷冷的巴掌。没有躲避,即使是眼神,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让。
然后看到蝶语的眼泪,融了妆容,安静的带着浓重的颜色流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打宫发臣。
因为他说得那些很可能就是事实。
十七岁之前她是混混沌沌的天真少女,十七岁之后,她的一切几乎都是他给的。就连她自以为是的出走、堕落或是自以为是的独立,都从未离开过他的管辖。她应该要明白的,从那一天的那一张支票飘落到眼前开始,她就应该明白。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宫发臣一直是她的全世界。
是吗?
如果他说的果真是事实,那么她自以为是的爱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她自以为是的痛苦,又是多么大的一个谬误。
她的爱,竟是如此不堪么……
那么,她简直比宫发臣的花心更加可恶。简直可恨。
她的眼前出现一片茫茫然的白雾,令她觉得四肢无力,嘴巴里一片苦。
她越过他,走出去。像一个失魂的木偶。
“如果你今天离开,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别再给我任何机会。”她喃喃。眼泪哽咽在喉头。
* *
濯玚站在那里,挂断手机。
“濯玚少爷,蝶语小姐在广和轩V66包房,和……宫发臣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撺掇在他心里,他终于无法忍受,“啊”的叫了一声,跑出暗房。
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痛得无法呼吸”。当他站在亲自为她布置的暗房里,听到她在电话彼端说,她正在暗房洗照片。
大骗子!
濯玚笑起来,笑得胸口收缩。他觉得没关系,傻子是可以这样笑的。
于是他呵呵的笑着。
心里一片荒漠,只是想笑而已。
看吧,濯玚,无论你怎么做,她还是不会爱你。她有自己爱的人。她怎么会爱你这个傻子呢?你是妈妈不疼爸爸不爱的那种傻子,你是他们恨不得一出生就死去的傻子,你只会给他们制造麻烦给家族制造耻辱……这样的你,周蝶语怎么会爱呢?你这个笨蛋,她对你笑一笑,你就以为得到她了吗!
他蹲在地上哽咽。
直到他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哭下去。
他不能没有周蝶语。即使她不爱他,他还是要把她留下来。她是他唯一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用一切来交换。
这一切都是宫发臣的错,他应该像顾海生一样死掉。这样蝶语才可以专属于他。
是的。他要杀了宫发臣。这是唯一的办法。
濯玚的眼神变得恶狠狠的。
他走去二楼的偏厅,顺手抄起一把水果刀。玻璃屏风上映出自己的脸,很狰狞,很可怕。
他的眼泪落下来,洒在他小小的恐惧的自卑心上。
他已经被全世界抛弃,所以不能被蝶语抛弃。
他厌恶自己的那张脸。
“你这个火星人!”他狠狠的撞上去,眼泪崩落,屏风巍然不动,那张脸依旧在那里笑他。于是他更加凶狠的撞,一下一下,迅速并且用力。
屏风上花鸟依旧,淡笑着春风。只是大片的血顺着顶端往下流,氤氲了这片凝固的风景。映在里面的那张脸被一片红色湮没,消失踪影。
看不见了。
濯玚的额头一片冷峻的血肉模糊,他抬手擦擦湿湿的鼻子,擦到一手背的红。
那把水果刀沾染了点点红,冷冷淡淡的泛着金属光泽。
他看着屏风,终于满意了。
准备出发。
蝶语冲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他,看到他手里的刀。
她从来没有这么快的读懂过他的眼神和思想。
“你要干嘛!”她喊。
“我去杀了宫发臣。”濯玚的声音很认真,很平静。
蝶语一面压制惊慌,一面楚楚的寻找着言辞,“不可以的,濯玚,杀人要坐牢的,坐牢就再也见不我了,怎么可以做这种事,那是坏人才做的。”
眼泪流下来,蝶语嘴唇有些哆嗦,伸手去握那把刀,“放下刀好不好,很危险,我看了很害怕,你先放下好不好?”
濯玚一把推开她,目光直直的,“宫发臣才是坏人,他应该死。我不会坐牢的,蝶语,闵律师说我是有监护人的,所以不会坐牢。”
“那你要你父母替你坐牢吗?”蝶语怆然。
“嗯,”他仓促的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让他们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好人。”
“濯玚!”蝶语大叫,去抢那把刀。
濯玚用力的搏斗,凶狠而暴力,毫不留情,“你滚开!你这个大骗子!我要去杀了宫发臣,让你永远也回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闵浩忠盘算着什么!我也想杀了你!但是谁叫我要爱你!”
争夺中一刀划下来,划破了蝶语的肩膀。
她已经够烦了,为什么还要跟一个傻瓜纠结?你要跟他做什么,你指望跟一个傻瓜沟通?跟他讲理还是比武?周蝶语,你才是一个自私自利胆小怕事自以为是的傻瓜!
蝶语捂住肩膀,后退几步,眼神冷怆,“你去吧,要是宫发臣死了,我也会去死。你知道的,我很会杀死自己。”
濯玚的眼里便清晰地浮现出惊恐。
他不会忘记那一次闯进蝶语的浴室,看到她手腕上那道吐血的伤口。
那里重叠的伤口太多了,以至于医生也厌烦:就不能换个地方切嘛,皮肤越来越薄,缝都麻烦。
濯玚手里的刀,掉落在地毯上,没有任何声息。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泪水,额头上的血也顺着往下流,一张大花脸。
“蝶语,我也会为你去死的。”他怔怔的说,像孩子一样认真。
她也许不该威胁一个孩子。可是她忽然很累。
看来自己是并没有多少长进,两年前和现在,一个狗模样。放不下这边,又惦记着那边,感情专属于一个人,却不够绝情去撇开另一个。只是“另一个”,从顾海生,变成濯玚而已。
顾海生是包容和坚持,濯玚却是执拗和痴绝。
蝶语,你扮演的角色跟宫发臣又有什么区别?你真是怨错了人,你应该怨恨你自己。
蝶语摇摇头,肩膀流出的血,染红了指缝。奶奶的,真疼。
她的智商远远不足以解决这些感情纠纷,更何况盛世和宫发臣之间的纠葛。她实在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就算拍出了一些作品,没有宫发臣的“鼎力赞助”,大约会永不见天日。她竟然自我膨胀的以为从海生那里学到了摄影的真谛。
蝶语对自己失望透了。她彻底的否定了自己,连同她认为的对宫发臣浓厚惨烈的爱。已经懒得嘲笑自己。
“濯玚,你别死。让我走吧。”她说。
她满眼都是血。可是她竟然没有晕倒。
真神奇。
她转身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
她对自己说,周蝶语你出息了,不晕血了。
* *
他终于伤害了她。
他竟然把一把刀刺进她的肩膀。
他的狂妄,他的暴力,他的愚蠢无知和野蛮,终于令他失去她。
看着她的背影,濯玚的眼泪冲刷干净了一张脸。
他喃喃,“蝶语,我不会去杀人的,我不会杀任何人,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他趴在窗口,看着蝶语淡淡水墨一样的影子,穿过中庭,穿过花圃,走出大门。窗口下明晃晃的泳池对着他。晃得他空泛绝望。
“要是你离开我,我就去死。”
他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于是跃上窗口,“噌”一下跳下去。
他听到水声,扑腾。然后铺天盖地的水向他压来,四面都是水,清澈蔚蓝。他忽然觉得水也很可怜,因为它其实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忽然浮现十岁那年的光景,厌弃的父母,失望的爷爷,嘲笑的族人。他又看见了妈妈,她安静的站在岸上看着他在水里挣扎,看着他慢慢窒息。
濯玚笑笑,闭上眼睛。
我不是傻瓜,我是外星人。
* *
蝶语被自己掏空了。
她把自己锁进那间小小的公寓。一连睡了三天。
她所做的,依旧是逃避。压力太多只会令她昏昏欲睡而已。
三天之后,醒来,打开窗帘,闻到清爽的秋的味道。
她伸了一个懒腰,手触到衣柜,太多洗的没洗的,叠的没叠的衣服轰然倒落。
她的旧牛仔裤忽然出现了。
她一直以为它丢了,永远也找不到了,谁知道却在放弃寻找很久之后的今天,它自己出现了。
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它。捡起来,从裤兜里找到那个旧钱夹。
于是也找到那张一直以为遗落的素描图。淡淡的,依稀的痕迹。
“蝶语,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碎石羊圈。”
海生的话响在耳边。
碎石羊圈。是海生自己给它取的名字,是一堆有趣的天然巨石。海生偶然邂逅它的时候,恰好相机没有胶片了。于是只好手绘一张图。
她也觉得有趣。只可惜海生却忘了告诉她在哪里。
只凭几块嶙峋的石头,如果找到曾经踪迹的所在?
蝶语打开电视,调到音乐频道。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她要再次出走了。这一次,不为顾海生,不为宫发臣,不为濯玚,也不为摄影。
她要一次真真正正的出走。只带着自己。
当一个人忽然决定独自走开的时候,会发现满房间的垃圾。她什么都不想带走。于是怔怔的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一套换洗的衣服,一套干净的内衣,一个笔记本,一个手电筒,几只笔。
鲁琦嫁作豪门妇。杨思思搬出去,忙着找工作。
生活真是各自颜色。
她背上背包,伸手去关电视。
她应该关的快的一点,或者是根本不必去关,直接离开,就让音乐一直散乱在这人去楼空……
可惜,生命自有走向。
她的手停顿在那里。
“现在Сhā播一段新闻。今晨9时21分,已在盛世大厦抓获犯罪嫌疑人濯玚。这位年轻的盛世继承人涉嫌自制爆炸装备,谋杀天凤新任老总宫发臣先生。昨夜10时53分发生在信和世纪的爆炸案中,代理司机彭先生于凌晨5时宣布死亡,宫发臣先生由于醉酒走出车外呕吐,幸运的躲过一劫,但也在爆炸中身受重伤。目前依然救治于市人民医院。由于当时路人不多,所以尚未发现新的受害者。有关事件最新发展,本台将继续为您作及时报道,敬请关注!”
二十二、受难
我迅速的奔跑下楼的时候,听到心脏传来暴烈的跳动,这种跳动发出过于巨大的回响,以至于我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我对的士司机说,快,快,快点。
司机回头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只看见他的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哦,我听不到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的眼泪大片的流出来,我大喊,快,快点,求你快点。
司机的嘴巴依旧在动。
我听不到,可是却终于明白,他在说,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呢?
* *
蝶语匆匆跑进市人民医院。像一只乱头苍蝇。
她站在护士台全身颤抖,话说的断断续续,“宫……宫……宫发臣。”
护士小姐看着她的样子,站起来,指去一个方向。
蝶语便趔趔趄趄的沿着走廊跑。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然后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当她看到宫发臣,她顿住了脚步。
他的胳膊上,脑袋上缠着绷带,坐在轮椅里,被很多医护人员包围,他低声叫骂,“滚开!我上个厕所不用人,我他妈又不是残废了!”
看上去颓废而英俊。
蝶语感觉眼眶焦灼。
他很好。他没事。还是这么有生气。
她笑了一下。
他的视线却忽然穿过人群,看向她。很冷怆,很用力的目光,却含着温柔。他们的视线相遇,静静的连接在一起。
蝶语忽然发觉,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他在她生命里扮演的角色远非一个情人这么简单。她对他的爱,也早已超越了爱情。他的生命亦然。
如果他死了,她也许会跟着去死。然而他很好。那么她便放心了。
郑宁宁嘤嘤的哭声,忽然打断了他们胶着的视线。
蝶语重新听见了。她听见了,世界重新矗立在她面前。于是转身,往外走。
手机响起来。她接起。
“宫发臣没有事,他没有事,他好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并且微微一笑。
闵浩忠听着,然后听到蝶语带着哭腔的声音,“所以濯玚也不会有事,对吧?那不是濯玚做的。绝不是他。”
她知道绝不是濯玚。并不是相信自己,也不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相信濯玚的爱。
他爱她,不愿意失去她,他知道宫发臣死了她也会去死,所以濯玚不会去杀人。更不会去杀宫发臣。
她可以怀疑全天下的人,甚至怀疑自己。但是她相信濯玚。
闵浩忠握紧电话,“蝶语,你在哪里,我去接你——我们需要你。”
* *
“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濯玚从二楼跳了下来,跳进了游泳池。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岸边。我想他是自己游上来的。”闵浩忠说,“濯玚不是那种会甘心的人。他消失了两天,我一直没有找到他。今天早上他忽然回到盛世,就被守在那里的刑警抓获。”
他平静而完整的叙述完,“目前的很多证据都对他不利。我以律师的身份去监狱见他,但是他过于激动,无法交谈。”
蝶语抓住他的手臂,打断他的话,“让我去见他吧,他现在一定很害怕。濯玚会害怕的。”
“蝶语。”闵浩忠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蝶语仓促的笑一下,“你不知道吗,他每个晚上都会害怕,他不喜欢陌生的地方。”她依旧在笑,不过声音有点哽咽,“他每次都求我不要走,我却总是毫不犹豫的离开,我真的很坏……”
“蝶语,”闵浩忠的声音一贯的沉静,“现在你不能去看他。要等待审批。我已经向法院提交了濯玚的状况,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批的,相信我。”
蝶语不迭的点头,笑着,点落串串的泪,“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连海生都能找到,也一定会救出濯玚的。”
闵浩忠想起他曾经对蝶语说的那些残忍的话,内心淡淡的酸涩。
他扶了扶眼镜。
“还有濯玚的父母,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家族,一定会救出濯玚的对吧……”蝶语咬住嘴唇。
闵浩忠没有回答。他是律师,他相信证据。
无知而强大的濯玚是有能力做到的,毁掉这栋楼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小的人呢?他看着蝶语笃定的脸,无法理解她那颗笃定的心。她,凭什么,那么相信濯玚?
至于濯玚的父母,他们早已回去盛世,重主大局了。
蝶语表现的非常好。很努力的平静心情,很平静的等待。
她的思绪变得异常简洁,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胡思乱想。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专注,并且明确。
这令她看上去成熟、充满力量。
她感觉到内心的这份力量,足以支撑她。等待濯玚回来。这种等待的感觉就像濯玚留在她肩头上的伤,隐隐的,酸涩却沉静。
她跟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事实证明,你的命很贱,你是可以承受的。
所以就承受着吧。
一周后,蝶语等到法院的传令,可以入监探望濯玚。
她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了她的小狗。
他身上很多伤痕,额头结了一大片疤。眼神闪烁,充满不安全感,看到她,迅速的扑上来,扑在玻璃上大叫。隔音玻璃阻隔一切声响,蝶语看到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惶恐失措,并且试图反抗。
蝶语异常镇定,指指旁边的电话。他却只顾哭叫,毫无反应。
两位持枪刑警,把他按到座位上,抓起电话放在他耳朵上。
“濯玚。”她干干净净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濯玚。”
“蝶语,带我走吧,带我走!”他在彼端大哭,眼泪鼻涕模糊了面孔,“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蝶语一只手揪在心口,狠狠的抓着,声音却很坚定、甚至是异常平静,“濯玚,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濯玚忽然安静下来,目光直直的看着她,“你真的相信我?”
蝶语点头,有一滴泪从眼里崩落,只有一滴。蝶语咬住唇,点头。
濯玚的眼泪便大朵大朵的往下落,他忽然嚎啕,“你撒谎!你骗我!你明明走了,你根本不在乎我!”
蝶语的指甲攥进了手心,她迅速摇头,“濯玚,是我错了。”她举起左手,挤出一个笑容,“你看,你送我的戒指,还戴在这里。我是你的,濯玚,我是只属于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
濯玚的眼泪静寂的流着。“你骗人……”
蝶语的手贴在玻璃上,笑得明艳动人,“我是你老婆啊,你连老婆也不相信了?”
濯玚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蝶语便开始背诵在她心里反复几百遍的话,“濯玚,你要听话,要忍耐,闵浩忠会来看你,你要跟他讲真话,一定要讲,讲得清清楚楚,这样才可以帮到你,知不知道?我等着你,我在家等着你……”
濯玚似乎并未在听,他只是看着她,不停的哭。
身后有警官走进来,他重重的瑟缩一下。
“时间到了!”
蝶语大喊,“濯玚,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
濯玚被从座位上拉起,他条件反射一般抓着电话大喊,“蝶语,我想你!我想你!带我走!这里都是魔鬼!他们……”
濯玚没有把话说完,就被拖走,他看上去很脆弱,所有的挣扎都有气无力。
电话筒被甩在空中,拖着电话线沉重的摇摆。警官走进来,把它放回原位,然后走出去。
那个寂寞得令人发慌的空间,重新空白一片。
蝶语走出监狱大门,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濯玚没有说完的话,她在他被拖走的时候却看到了,衣服下面层层的新鲜的伤痕。
他一定挨打了,他一定会反抗,他一定被更残忍的对待……监狱那种地方,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和濯玚关在一起的,一定是些穷凶极恶的人,他们会发现濯玚的不正常,他们会更凶暴的对待他……
蝶语的心痛得她喘不过气,她用力捶打,胸前早已被捏出一片淤青,却依旧无法令自己停下歇斯底里的哭泣。
这是她应得的痛。这是她活该要受的罪。
宫发臣不爱她,是他的幸运。因为所有爱她的人都要遭遇不测。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海生也死了,濯玚在受罪。
可怜的濯玚,单纯的濯玚,从小就被厌弃的濯玚,永远长不大的濯玚,总是用自大残暴掩饰自卑脆弱的濯玚,坦率的爱着她的濯玚……他甚至不能适应这个正常的人类社会,他怎么能在监狱里呆着?
她凭什么呢?浑身上下也找不到可爱的地方。她才是最应该去死的吧,竟然苟活到现在。
你不应该割手腕,这么矫情的自杀怎么适合你呢?你应该直接从63层跳下来,你应该跌成烂泥然后被狗吃掉。
蝶语无法控制的哽咽,“让我去受罪吧,让我代替他……”
闵浩忠倚在车门上,一双眼睛冷淡的看着。一直看着。
他很想走上去扶起她。可是他迈不动步子。
若是今生,有一个女人,这样为你哭泣;坐监,也许值得一试。
她应该是爱濯玚的。
那个小子,到底得到了她的心。
只可惜,他看不到。如果看到了,嘴巴一定裂到太平洋去了。
蝶语说,“我们要快点救他出来,你知道的,监狱里的那些坏人,睡到半夜也要起来打人的!”
蝶语说,“闵浩忠,我们怎么忘了,精神有问题的病人是没有刑事责任的,濯玚不必坐牢的。”
闵浩忠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但还是选择回答,“政府正在修改刑法,已经对精神病人的刑事责任做出新的修改。”
“为什么要修改?”她的眼神很空。
“宪法规定。”
“是谁,谁要修改?”
“郑议员。”
“郑议员?”哦,郑宁宁的父亲,国会议员。蝶语的神色有些恍惚,“是哦,没错,仅仅因为无知,伤害了别人却不必负任何责任,的确很不公正,很不公正……那受害者就太无辜了,”眼泪空洞洞的落下来。
她要为郑议员开脱,因为这样就可以安慰自己,他不是针对濯玚,不是要对付濯玚,只是那条刑法真的需要修改。
于是她很快笑起来,“可是,可是,濯玚不是精神病者啊,他只是个孩子,他心理年龄只有十岁,怎么可以怀疑心智不成熟的人呢?”
“濯玚是盛世总编程师的事,已经被法院得知。”
蝶语的视线直直的,她惶惶的笑一下,“就算濯玚是个编程天才,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可以乱下结论吗?”
“蝶语,”他依旧静静的说,“宫发臣已经向法庭提交了那把濯玚自制的枪,也有人出庭作证濯玚曾在华士豪廷拿枪威胁宫发臣。”
蝶语站起来,摇摇欲坠,她愤怒的有气无力的吼,“闵浩忠,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的沉默。厚重的像西伯利亚的雪。
“你总是毫无内疚的打破别人的所有希望!”
“对不起,我是个律师,律师只相信事实和证据。”他顿了一下,“宫发臣的背景太强大了,我也无力入手,并且……濯玚的母亲没有任何表示。”
他静静看着蝶语。看着她苍白的脸。
他们都知道,他已经把一切都说的很清楚了,那么清楚。
蝶语听明白了。
她对他点点头,“闵浩忠,你应该早点这样说。我不应该成为这件事的阻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可以救他。濯玚本来就是无辜的。”
“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相信他是无辜的。蝶语,我告诉过你,濯玚并非善类。”
“嗯,”她点头,“你也告诉过我,他会对他喜欢的人好。濯玚不仅喜欢我,并且爱我。虽然——我配不上这些爱,但我相信这些爱。”
她说完就走了。
* *
……
……
……
濯玚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恢复。
大多数时间里,张医生陪着他。有时候,他不得不同意他们把自己捆起来。即使是这样,他依旧常常歇斯底里的挣扎,然后把自己弄的满身是伤。在梦里,他总是要挨打。监狱生活结束了,但是却在梦里继续延续。
那些人嘲笑他,当他们发现他的不同时,便开始暴打他。并以此为乐趣。有时候他睡到半夜,忽然被打醒,他们剥光他的衣服,抽他一顿,然后把尿撒到他身上。他们说,老天真他妈不公平,连傻子都做了少爷,并且还杀了人。
梦里他们依旧这样折磨他。他抱紧自己的头,眼泪浸疼了伤口。当他终于发现自己越反抗越挨打时,他便放弃了反抗。
他心里什么也没想。只记得蝶语的话,我相信你,我等着你。
那个女人又一次骗了他。
当宫发臣宣布撤销对他的诉讼,濯玚看到他脸上那一点微笑。
他对媒体说,“他毕竟是弱者。我要宽恕他,这样才能拯救他。”
这句话一时间成为各大报纸的头刊,“宽恕才可拯救”成为他竞选副市长的宣传语。
当他成功当选的时候,濯玚的身体也彻底复原了。
闵浩忠对他说,“恭喜你回来,濯玚。”声音很清淡。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 *
蝶语说,“我不是战地记者!”
男孩拉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你只管拍就行了,还有比战争更好的题材吗?我们应该让全世界的人看到,和平年代里的战争是什么样子——难道你怕死?”
蝶语笑,点点头,“有点怕。”
男孩也笑,“其实我也怕。但是恐惧的根本目的是勇敢。”
蝶语听着他没有逻辑的话。
男孩笑着补充道,“就像战争的根本目的是和平一样。”
蝶语看着他的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孩兴味地,“在哪里?”
蝶语懵,“呵呵,我随便说说的。”
男孩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捞,“真是,这种话也随便说,你一定是个很滥情的女人吧?”
“啊?”蝶语尴尬。
咔嚓一声,她的尴尬被对方定格成画。
她只是带着护照跑去机场,说,能不能买一张最快起飞的机票,到哪里都行。
售票小姐说,有。
她拿着票,登机,落座,睡觉。浑浑噩噩的一个长梦。一觉醒来,空姐说,小姐,飞机到达巴勒斯坦了。
她走出机场,站在街头,忽然被涌至的人群冲走,她背着一个背包踉踉跄跄,在她跌倒之前,一个男孩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大叫,“快跑啊,以军来了!”
于是蝶语便跟着拼命的跑。
她跑着跑着,忽然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她竟然轻松起来。
那时候她想,人生真奇妙。
男孩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痕,一条一条。那里的皮肤异常的薄,薄的像透明的糯米糍粑,包裹几根明晰的血管。
蝶语抽出自己的手,傻呵呵的笑笑。
男孩也笑,“你热衷自杀?”
蝶语咬了一口有些发硬的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是问问,你知道的,记者对什么都好奇。”
“那也不用揭人家伤疤吧。”蝶语瞟他一眼。
“我都救了你一命,你让我采访一下当做报答不算过分吧?”
蝶语气,拧着眉头看他,“报答?你怎么不指望我以身相许呢?”
男孩揶揄的笑起来,“那敢情好,这年头娶老婆多难啊。”
老婆。老婆。
蝶语便想起濯玚了。
几天前她打越洋电话给思思了。思思一惊一乍的跟她描述濯玚、宫发臣、盛世……然后问她,蝶语你在哪呢,我怎么听着电话里乱糟糟的。
蝶语说我挺好的,瞎忙。
你忙什么啊?
啊?就忙些没心没肺的事。
“是为了他割的吗?”男孩问。
蝶语抬头,嘴巴停下咀嚼,“他是谁啊?”
男孩瞟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现在心里想得那个人啊。”
“不是!”蝶语杏眼怒睁,好像有意要诋毁自己似的,“我为一个男人自杀了很多次,但是现在我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怎么样,我就是这么滥情,你咬我啊?!”
男孩被她一吼,有点委屈起来,“我不就是好奇吗,那么凶,至于嘛。”
转身离开小房间,回来的时候却端了一碗方便面,笑嘻嘻的,“哎呀,是辣牛肉味的,最后一碗。”
蝶语把干面包一扔,夺过碗就吃起来。
男孩笑着,“本来就是给你的,抢什么啊。”
辣椒味一刺激,蝶语的胃口也出奇的好。
“说说,你现在心里爱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孩的表情几近谄媚。
蝶语便开始回忆,表情却是无限幸福,“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不过我还是爱上他,没想到我却因此而真正长大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法在一起。”话锋一转,“不过,我也爱过一个很完美的男人,为了他自杀很多次,因为他不爱我。我这样的人,完全自作自受。”
说完,一笑,又自顾自吃起来。出溜出溜的吃。
吃着吃着,忽然听到男孩说,“其实罗密欧爱上朱丽叶之前,疯狂的暗恋着一个另一个女孩罗莎琳。不过罗莎琳拒绝了他。罗密欧很痛苦,他为了见罗莎琳而混入仇家凯普莱特家的舞会。谁知在派对上第一次见到了凯普莱特的女儿茱丽叶,对她一见钟情,上演了一场伟大凄楚的爱情。”
蝶语抬起头来,看着他。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继续说,“没有人怪罗密欧滥情,反而认为他是情圣。每一次他都爱的深刻入骨,直到他找到灵魂里相属的那个人,他愿意为那个人付出生命。并且最终也做到了。”
蝶语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在汤面里,她笑笑,“呵呵,真的够辣啊。”
男孩递上纸巾,“可别把眼泪掉进饭碗里,眼泪里有毒素,你这不是变相自杀吗?”
蝶语笑。
吃完面问他,“明天我们做什么啊?”
“明天我要运救助物资,你就在家里等着,物资到了,你就负责把他们发给孩子们吧。”
“嗯。”蝶语点头,又笑,“家?你把这里当家?”
“哥哥我四处为家。”男孩得意洋洋。
蝶语一筷子敲到他头上,“没大没小!”
男孩夸张的叫疼。然后又悄悄靠上来。
“哎,姐,”这小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你相机里的那对祼 男女是谁啊?”
“什么祼 男女?”
“就是站在一土丘上的那张,满天星星那张。那样的身材,”男孩的眼神上下一转,“应该不是你吧?”
“谁让你乱翻我东西!”蝶语起身就追着打。
乱哄哄的。挺快乐。
生命里人来人往,嗳嗳恨恨,喧喧闹闹,到最后,还是一个人。
蝶语告诉自己,一个人,才是生活的真谛。
并非孤绝的单身只影的一个人,而是灵魂里感情上真正独立的一个人,无论被多少人包围,也无论被多少人隔绝,都是一个人。这才是人类真正应该有的生活状态。
* *
和男孩似乎从一开始就很熟,男孩也从一开始就姐、姐的叫。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似的。男孩叫张梓锋。新闻系毕业的。跑来战区,做很多反战工作,也帮助战区儿童。蝶语嘲弄他的名字,从此疯子疯子的叫。
蝶语也努力参与,给当地的孩子分发救助物资,给他们拍照。有时候也跟着锋子一起潜入游行队伍中,拍下一些激烈的冲突现况。
有时候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去,蝶语吓得心脏都不跳了。发誓下次不要来。然而还是一次次的来。
没办法。她上了贼船。而且正义感和同情心泛滥。
再次被锋子嘲笑为“超级滥情的女人”。
有时候物资紧缺的厉害,而空运忽然中断,那些孩子饿的哭泣,然后饿得沉默。她想尽办法把所有能吃得东西都做成饭,喂他们,后来她自己也饿。
于是开始想念城市,想念城市里喧闹馨香的菜馆。
她叹息,到底不是个足够伟大的人。
蝶语累的够呛。饿的腹部疼痛。连喘气都艰难。已经持续了几天,她今天的状态非常不好。
结束工作后,坐在低矮的庭院里等锋子回来。她饿了,非常想吃东西。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她不知道是敌是友,撒腿就往房子里跑。
“蝶语!”她听到一声吼。
停住了脚步。
感觉两腿一热。低头一看,两裤管血。
她抬头看见了宫发臣,又低头看看自己裤子上的鲜红,人便软了下去。
周蝶语还是晕血。
* *
他从蝶语消失那天开始找。三个月后终于找到。
还是凭着在新闻导读上报道巴以冲突的一张图片。蝶语在给几个小孩子拍照。
他找到报社,便查到了图片的来源,是一个叫张梓锋的志愿者拍摄的。
他考虑了很久才搭乘飞机过来。也曾一度担忧自己会莫名其妙被一个子弹打中。
然后他还是来了,并且见到了她。
她穿着土得不能再土的衣服,脸上花里胡哨的灰尘,并且见到他就立刻晕了过去。
他联系到大使馆,派车把蝶语运往市区医院。
蝶语的唇起了皮,并且很苍白。
他把她抱在怀里,隐隐的担忧着。
那天她跑来跟他谈判。求他放了濯玚。
他简直不能相信她竟然要求他放了几乎要杀了他的那个人。
他知道就是濯玚,虽然醉了,但是他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就是濯玚。
然而蝶语却铮铮的相信着那个傻瓜,绝不可能杀他。
于是他给了她一巴掌。他无法容忍她那么坚决的替另一个男人辩护,尤其是在他面前。
从前,蝶语的那些辩护和坚定的相信是属于他宫发臣的。
无论他做了什么,蝶语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他。
现在,她似乎是把爱都给了濯玚。
所以他忍无可忍的甩了她一巴掌,甩得她嘴角出血。
蝶语腾地跪下来,哭的稀里哗啦,断断续续的讲着濯玚在监狱里受的罪。
宫发臣听着心里酸涩。
这个傻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她越求他,他就越生气吗?
他要让濯玚死在监狱里。
她说,她会离开的。她不会再出现。只要他可以救濯玚,她愿意消失在天涯海角。她说,她已经求过濯玚的母亲了,林雅茹答应只要她消失,她就能保她的儿子出来。
宫发臣从她的话里听出很多问题。
然后他冷冷的对她说,“我要你留下来,一辈子呆在我身边做个情妇!”
蝶语忙点头,说好。
宫发臣私下与林雅茹以盛世30%的股份达成协议,然后他对法庭宣布撤销诉讼。并且想办法解决那个可怜的代理司机的后事。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周蝶语却忽然消失了。
他发誓一定要抓她回来。这个小骗子!
宫发臣觉得好玩,简直超过以往他们所有的游戏,令他觉得刺激,令他觉得紧张,令他充满斗志并且心痛无比。
他没有任何损失。他甚至成功的借助这一事件,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地位,以及财富。
福祸相倚,果然出奇的正确。
为了成功,他可以小小牺牲一些。即使是一线机会,他咬住就不会松口。他相信是濯玚自己,为他制造了这个机会。
医生走出来,要他填写一些表格。
然后断断续续的埋怨。
宫发臣听不懂阿拉伯语,大使馆的一位工作人员用英语为他做了翻译。
意思是说,还好,胎儿保住了。世界上只有你们中国实行计划生育,但是这不能成为堕胎的理由。
宫发臣没听明白。
于是医生严肃的说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翻译人员说,那位小姐因为堕胎而导致子宮壁过薄,不知道这一胎能不能保住。
于是宫发臣便想起几年前蝶语大闹婚礼前的那个夜晚。
她问他,她想要个他的孩子可不可以。
宫发臣那时候一心事业,并且对爱依旧处在厌恶之中,于是冷冷的说,他不想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并且甩门离开。
那时候,蝶语也就二十岁不到。
也是唯一一次跟他提起孩子这个话题。
那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于是跑去病房,护士拦不住,只好放他进来,于是把他当做过于兴奋的父亲。
蝶语正在做B超,看着画面里跳动的黑点点,一脸幸福的表情。
“孩子的爸爸是谁?”他淡淡问。然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蝶语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过那个跳动的小生命,听到有人问,也没去想是谁,脱口而出,“谁管那个?”她是笑着说的。
说完了,才想起抬头看一眼。立刻停住了笑容,“对不起,我只是……太开心了。”觉得自己不够诚意,于是又补充一句,兴高采烈的,“知道吗,以前医生告诉我说,我一辈子都没可能当妈妈了。”
护士说了句什么。蝶语没听懂。
两个女人比比划划,蝶语终于明白她问她要不要拍张照片留念。
Yes yes 。蝶语点头。
宫发臣便把窜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蝶语便小心翼翼的捧着照片,笑得像一朵花,她对宫发臣说,“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要吃好喝好睡好。”
宫发臣看着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好像把之前那种种的矛盾冲突立马全部忘却了。现在她终于为自己全部浓烈奔放的爱找到一个最好的放置对象,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会拒绝她的爱,也不会反对她的爱。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出来阻挠她爱她的孩子。
于是她又一次把所有爱给了这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其他人、其他事甚至不能有幸出现在她眼里了。
蝶语便是这样,从不吝啬,每一次付出都是全心全意全部。曾经那个接受的对象是他,后来,也许是濯玚吗?
但现在,他们都被她抛弃了。她要自己的孩子。其他人变得什么也不是。
她抚着肚子,一脸甜蜜,“宝贝小狗儿,妈妈带你回祖国。”
她怎么敢这么自信,他一定会带她回去?!
不过宫发臣还是带她回去了。
在飞机上他问她,“你堕过胎?”
蝶语正在喝牛奶。她停下来,看着他,然后点头。很坦荡很平静的表情。
“是我的?”
“嗯。”
蝶语继续咕咚咕咚的喝牛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想要的。所以我去堕胎了。手术做的不太好。”
她忽然转头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的云,白白的,“哎呀,宝贝小狗儿,你快看呢,那些云真好看。”又转头对宫发臣说,“王后看到白雪然后生下白雪公主,我看到白云,你说会生下什么?”
宫发臣看着她自得自乐的样子,她大概已经全不在乎了,所以这么快乐。她一向擅长苦中作乐,也擅长忘记。她在众多苦难中学会了这项本领。
只是被她抛弃的人,没有她恢复的这么快罢了。
他摇摇头。
“是小狗儿啊。”她得意的笑,“因为白云苍狗。”
宫发臣也苦笑了下。
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二十岁的周蝶语,轻声问他的那句话:我可以要一个你的孩子吗?
那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多花一分钟去猜测一下她这样问的目的。
她该是多么的紧张和忐忑。
他却冷冷的给出一句残忍的话。
他想象她一个人寻找手术的地方,想象她的失望和绝望,想象她躺在手术台上的痛苦。想象医生告诉她说,手术不是很好,你可能永远无法再做妈妈了。
她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顾海生陪着她。
她一个字也没跟他提过。
即使现在,她也没有一句责怪。
她说,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宫发臣的左眼忽然流下一滴泪。烫烫的。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哭泣。
二十三:意外成名
我想我的人生终于出现转折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事终于发生在我周蝶语身上了:我终于要有一个家人,一个真真正正与我血脉相连的家人,一个永远无法与我撇开关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孤单。
周蝶语是多么的孤单。因为孤单,她不得不用力的去爱。
然而无论你去爱谁,总是担忧着,有一天他会离开。
现在这个躲在我身体里的小家伙,即使有一天他长大了,也离开我,但是我会知道,他无法抛弃我。
因为血缘是无法抛弃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因为爸爸妈妈并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他们的血还在我身体里流动。
周蝶语,从来就没有孤单过。
* *
宫发臣新置了一套地处幽僻的别墅。
蝶语拒绝住进去。并且把那套小公寓的钥匙一并还给了他。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就像第一次的见面,海洋馆里那一小束阳光。她看上去像那时候一样,乐观,朝气,无惧,无畏——像正被谁深爱着。
宫发臣也无法提出更多的要求。
医生交代了,不能给她任何压力,她的胎儿并不稳定。
他不知道她从二十岁开始就承受着痛彻心扉的巨大遗憾,虽然他认为她不适合家庭,然而那却是蝶语最渴望拥有的。
他没有胆量说,蝶语,我已经放过濯玚,按照约定,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当一个称职的情妇。
他也没有胆量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人,你其实才是唯一。
他更加没有胆量说,蝶语,我其实很爱你。
不管这爱是怎样的,自私也好,自负也好,它是爱。
但他无法再逼迫她,如果失去这个孩子,蝶语会彻底崩溃。
毁掉一束阳光,也许证明了一个男人的伟大。然而现在的宫发臣却被更为巨大的内疚充斥了。
在他名利双收、满足感到达顶峰的时候,内疚证明着他仍存的人类灵魂里的脆弱,内疚也最有力量的击倒了他。
一个男人,当他真正得知自己欠一个女人太多的时候,他会被内疚湮没。这种内疚会超越他的爱恨,使他重新开启男性原始的怜悯与反省,并且使他愿意做一切来补偿她。
男人一生中这样的反省机会只有一次。并且过时不候。
因为他会渐渐了解自己的这种弱点,并且发觉情感冲动下不理智的后果。他会渐渐摒弃这种内疚。这是男人的秉性。
所以,若女人有幸遇到这种机会,绝不该错失。
周蝶语绝不是个精明的女人。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扮猪吃老虎”这种词汇,那么周蝶语属于“纸老虎”系列。
她虽然嘴上对宫发臣诸多怨言,然而她也始终相信那些痛苦最终是她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她付出了情爱,他也给出了宠爱。宫发臣不欠她任何。
所以当宫发臣问道,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笑着,随意冒出了一句,“我什么也不想要。实在内疚的话,就欠我这一次,你要永远都记着你欠我一次。”
他欠她一次。
蝶语绝没有料到她的这句话实实在在的于一个恰当的时机撞到宫发臣心里。
这一句话的杀伤力正如宫发臣的那一句,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都要记起我。
蝶语每次做 爱,的确无法完全不去想起那句话,进而想起他。
而宫发臣却因为欠了这一次,从此无法在蝶语面前抬起头来。
那种顶峰时刻的内疚,在以后的日子里,或浓烈,或转淡,但从未忘却,持续一生。
原谅别人的人,总是比被原谅的那个人强大。
这是真理。
蝶语很幸运的碰触了真理。
因为那一刻,充盈的母爱令她一往无前。
前提条件是,宫发臣的确是个值得爱的好男人——如果你不指望跟他天长地久的话。
* *
蝶语住进了汤近辉家里。
海生以前拿他当哥,蝶语也没把他当外人过。于是住的轻松自在。汤嫂是个娇甜有点小心计的女人,不过热情善良,对待蝶语也很好。
蝶语戒了烟,戒了酒,戒了拍照。
一开始胎儿状况不稳定,有时候免不了连夜往医院赶。又有时候,腿间有血丝流出,她常常吓得半夜哭起来。汤嫂便整夜的陪着她说话。蝶语也不管她累不累,只管自己舒服。
状况一大堆,然而孩子比她想象中坚强。
胎儿四个月的时候,蝶语基本上不吐了,变的爱吃爱走动。尤其爱吃辣。汤嫂说酸男辣女,应该是个女孩。汤近辉却信誓旦旦的说那么好动,一定是男孩。
太后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忘了时间早晚,忘了各色人等,只一心准备小狗儿降生。
终于有一天,汤嫂忍不住了,问小狗儿爸爸是谁。
蝶语才恍然。跑去医院一番折腾。
医生说,胎儿很正常。
蝶语茫然而焦虑,“脑袋呢?”
医生比她还茫然,“大脑发育也很正常。”
蝶语吼人家,“你个傻鸟,我是说智商!”
男医生无奈的说,“目前还没办法精细到那个地步。”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给蝶语上了一堂准妈妈预备课:情绪要稳定,不要过于激动;说话要文明,不要满嘴脏话;要温柔……这些都会给孩子带来影响。
蝶语马上一脸春水向东流,无限娇媚的柔声感谢医生。
把男医生弄了个面红耳赤。
直到回到家里她才开始担忧,小狗儿的智商问题。
她希望她的小狗儿是个正常的地球人。
蝶语每天被牛奶水果老母鸡伺候着。
终于某一天在电视上看到某个男孩的身影,她一眼认出了张梓锋。他正在接受采访。
笑容一如几个月前,不过有一只手臂负伤了。
他笑着说,小意思,不出三个月就能复原。
记者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有了今天的成就最想感谢谁。
张梓锋却给出了一个很不俗的回答——至少在蝶语看来:
他说,最想感谢周蝶语小姐。他虽是战地记者,但摄影技术不够,幸而遇到同是志愿者(有些谎言的成分——蝶语暗忖)的国内摄影师周蝶语小姐,她拍出了很多珍贵的图片,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这孩子真是会说话。
蝶语听着舒服。关了电视,才想起那天走的匆忙,只把相片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就收拾了行装走人,都没跟男孩打招呼。
不过,当汤嫂捧来一碟水果沙拉,蝶语就彻底忘记了这回事。
然而不久之后,却有人找上了门来,希望她出席为战区儿童捐款的慈善晚会。发现她有身孕后,就更加卖力的邀请。
蝶语自然不肯的。
直到说客不经意间给出了一个理由:
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为全世界儿童的幸福做出贡献。
蝶语的确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第二天当说客特意送上一件红色的抹胸长裙时,蝶语便沦陷了。
没办法,女人就是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爱美都是第一天性。
蝶语穿上,美丽的耀眼。成熟又纯净,满含风韵。尤其隆起的肚子,让她充满母性的光辉。简直圣洁起来。
她配了一双金色人字拖鞋,镶着黑色水钻,平跟,柔软舒适。
蝶语对着镜子嘻嘻的笑起来。
她在汤嫂的陪同下,一派安详的走进会场。未期然,会场里布置的是她在战区拍摄的有关儿童的摄影作品。
那一刻她被震慑住了。
不是被自己的摄影技术,也不是被拍摄出来的作品,而是被画面里的那些孩子。
那些真实美丽的孩子,令她霎那就回忆起曾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分分秒秒。那时候她很忙,忙着拍摄忙着照顾他们,忙着参加游行,忙着反战,照片洗出来又忙着离开。她从没有仔细看过他们深藏在表情后面的神态,她以为那不过是一些生活照,远远称不上作品。
她以为只有框架好了的人物或是风景才是美丽的,直到此刻才明白,最美丽的是人类脸上真实生动的表情。
“这些孩子太可怜了。”汤嫂眼眶湿润。
蝶语却回头对她说,“嗯,是有点可怜,但是他们每天都尽量让自己过得快活一些。”
汤嫂有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蝶语微笑。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深奥的话震到了她。
谁知汤嫂一脸讶异的越过她,“蝶语,这张,也是你拍的?”
蝶语转身,跟过去,便看到了她和濯玚的祼 照。
浩瀚星宇,苍茫的像一片闪烁的海洋。一男一女置身其下,以最纯真的身体相对,颇似东方版的亚当夏娃。
双手静静交握,男人把一个吻印在女人的眼睫上,小心翼翼,静谧得像一首小夜曲。
恰到好处的黑暗遮掩了身体的隐秘部位,恰到好处的星光又清晰了男女有别的身体轮廓,那些美丽优雅的线条引导视线作神秘无穷的追逐。
画框底部的小标签上,写着:世界。
汤嫂微微歪了脑袋,说,“虽然是祼 照,但是也并不淫 荡啊,唉……”深深叹一口气,“果然艺术的世界是我不能理解的。”
蝶语则咬牙切齿,“张梓锋,别让我看见你。”
“看见我要怎样,咬我啊?”男孩嘻嘻的声音传过来。
蝶语转头,便看见他,抬手要打,又发现他仍然吊着石膏的手臂。
于是住了手。
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娇柔一笑,“嗯,人模狗样的。”
锋子也笑,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蝶语捏住他的脸,“没大没小。”
锋子不顾场合的大叫,“别捏了,蝶语,疼!”
蝶语笑着,松了手,“不是一直叫姐吗,怎么改口了?”
锋子揉揉脸,嘻嘻笑,“你还不是一样,没通知我一声,肚子就大了。原来你当初是带球跑啊。”
蝶语柔柔的笑着,也不计较,视线在那些黑白的作品间游走,“锋子,认识你真好。”
锋子看着她,“很感激吧?”
蝶语点头。
“那要不要以身相许?”男孩的笑容依旧灿烂。
蝶语轻拍他的脸,像拍一只小狗,“如果我生了女儿,就许给你了。”
男孩淡淡一笑,“蝶语,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蝶语笑。这是她问过的话。
“在哪里?”也是兴味的表情。
“蝶语,你得自己想起来。”
蝶语讶异,“我们以前真见过?”
男孩笑得像一只狐狸。
然后蝶语的压抑变的有些震惊,进而惊恐起来。她匆匆转身,分不清方向的走。
锋子转身,就看到了祼 照里的男人,衣冠楚楚,怒气冲冲的走来。
他以为他会首先挨上一拳。结果却只得到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濯玚越过他,追着蝶语去了。
* *
蝶语走上阳台,然后无路可走。心急如焚。等到身后的脚步声急促的传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了。
转回身,长裙涟漪。仓促的笑一下,“嗨,濯玚。”
濯玚愤怒又暴力的冲上来,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冲上来扭断她的脖子,还是紧紧吻住她让她不能呼吸。
结果脚步生生的顿住,甚至由于过度惊讶而往后弹跳了一步。
他的视线在蝶语的脸和她隆起的肚子上逡巡,最后停在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略浮肿,却依旧明艳动人的双眼上。
蝶语的笑容淡淡散去。
他们的视线在这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里对持着。
蝶语心里翻腾的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情绪过于复杂,还是她又要开始孕吐。
她在心里翻找某句可以解释前因后果的句子。
濯玚却忽然慢慢蹭上来,又慢慢在她脚边跪下去。把脸贴在蝶语的肚子上。尔后仰起脸看着她。
“蝶语,你又撒谎了。”他的眼睛里含着泪。
忽然站起来,伸出手臂,把她困在阳台栏杆上。
蝶语在他眼里看到愤怒和寂寞,看到凶残还有痛苦。可是她已经不内疚了,她有了小狗儿,她所有的爱都有了归宿,所以她既不内疚也无惧怕。
于是伸出一只手,拍拍濯玚的脸,“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现在真的长大了,像盛世的总裁了。”
濯玚的眼泪落下来,“为什么要撒谎?”
蝶语捧住他的脸,微微叹一口气,因为她发现自己挺怀念这张脸的,“濯玚,你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啊。”她凑上自己的唇。
真没想到。蝶语心里想。
濯玚接收了她的吻。
“真没想到,”他忿忿的说,“我还是很爱你。”
蝶语借去洗手间成功尿遁。
汤近辉家里是不能呆了。她正在发愁的时候,竟然接到了顾家长嫂的电话,她兴奋的在电话里说,在电视上看见蝶语了,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蝶语幸福的说是。
然后长嫂便说,婆婆说……
蝶语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便明白顾妈妈应该在旁边。
“……说什么?”
长嫂开心的笑,“婆婆说,蝶语妹妹怀孕的话应该到乡下来保胎,海边这时节凉爽,又是海鱼最肥的时候,孩子吃了会变聪明的。”
蝶语听到海鱼,忍不住咽一下口水,“那我马上去。”
蝶语坐在汤近辉新买的宝马里,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暗自得意,“我们家小狗儿就是块宝,天天给妈妈带来好运气。”
汤近辉看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蝶语很快住进来。没用一天时间就和海生全家老老小小熟络了起来。海边小镇也不常见这么漂亮的孕妇,那些渔民,每次出海回来就拎几条最肥的鱼过来。
蝶语第一次准确的感觉到小狗儿踢了她一脚的时候,濯玚背着一个大包包出现在顾家门口。
顾妈妈一激动,眼泪直落。她以为是海生回来了。
濯玚不管不顾的赖在这里。照吃照喝,就是不和蝶语讲话。
蝶语也不管。也照吃照喝。
某夜,睡得迷糊中,有人贴在她背上,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放到她涨起的丰盈上。
蝶语嘤咛一声醒来。
听到濯玚异常难过的声音,“你有了宝宝就不要我了?”
蝶语暗笑。
濯玚的手却用了力。蝶语叫出声,“我没有不要你,是为了救你,所以才离开你。”
濯玚终于满意,“闵浩忠都告诉我了。”
蝶语怒,艰难的翻身,揪住他耳朵,“你都知道了,还吓我做什么。”
濯玚委委屈屈的,“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不管我对你多么生气,我就是没有办法不去爱你。蝶语你干吗要那么好?”
蝶语的手便松了。
她忽然觉得有时候艰难的境地,也能很快变得轻松自在。关键是你用了什么态度去看待、去对待。
“濯玚,你为什么那么爱我,我哪里有什么好的?”
濯玚窜上来一个狼吻,“你当然是最好的,难道你怀疑我的眼光?”
蝶语觉得全天下的恭维都要为濯玚的这一句让座。
“你跑出来打算做什么?”
濯玚安静下来,“蝶语你还要我吗?”
蝶语也安静了一会儿,“濯玚,我什么也没有,你要跟着我吗?”
“你要我吗?”
“我答应了愿意救你的人,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每次都骗我,为什么却遵守对别人说过的话?”
“因为我终于知道我爱你,濯玚。”
濯玚在黑暗中静寂的笑起来。
果然如闵浩忠所说,嘴巴裂到大西洋去了。
然后他又委屈起来,“蝶语,你也可以骗他们啊,你怎么就知道骗我?”
蝶语失笑,然后又忽然顿住,因为濯玚趴在她耳边认真说,“蝶语,我硬了,我要你。”
孕妇周蝶语没有禁得住色诱。濯玚也没有给她任何时间考虑。
濯玚小心翼翼的动作,蝶语便小心翼翼的呻吟起来。
似乎都戒 欲很久了,所以格外投入。也格外享受。
结束之后,濯玚盯着她的肚子,忧伤的说,“蝶语,他会不会……”
蝶语明白他的意思,把他搂进怀里。
“医生说他很正常,非常正常。就算他和你一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或许也会成为优秀的编程师,重要的是,他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深深爱着。”
濯玚的眼泪落在她怀里。
“蝶语,我把盛世30%的股份给了宫发臣,10%的股份给了闵律师。剩下的给了我父母。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活下来的,现在我有了你,终于敢抛掉那个护身符了。我可以跟你走了。你还要我吗?”
蝶语哭出声来,更加抱紧他,“嗯,我们永远在一起。”
* *
事实证明,濯玚非常爱吃小狗儿的醋。
但他似乎一开始就确信小狗儿是他的孩子。毫无其他怀疑。
就像蝶语也从未问过,宫发臣的车到底是不是他炸毁的。
他们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自己所认为的那个事实。
蝶语因为在战区拍摄的那些图片,意外的成名了。
画册、回忆录编写一遍,为小狗儿挣足了奶粉钱。
然后用小狗儿的奶粉钱为濯玚注册了一个小公司。
濯玚重新开始编程,不过依然匿名。在网上卖编程,足不出户,成为新一期响当当宅男。依旧嫉妒着小狗儿,却又比谁都更期待着小狗儿的出生。
小狗儿呢,不急不慢的长大,然后在第二年五月的末尾,“哇”一声光荣面世。
是个男孩。
濯玚抱着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妈妈则欣喜的接过孩子,小狗儿小狗儿亲昵的叫。
她把他当做海生的孩子,令濯玚很委屈并且很火大。
蝶语却欣慰的睡着了。
梦里一片安详。
小狗儿二三事
小狗儿同学大名濯越。今年三岁半。就读于剑桥双语幼儿园。
智商有点不正常,比普通儿童要高出那么一些些。
情商也有点不正常,比普通成|人要成熟那么一些些。
因此,不笑的时候,常常令人觉得他心情不怎么好。
笑起来的时候,又由于长得过于可爱,而被一众亲人抢着亲亲。
他常对妈妈说的话是,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妈妈常对他说的话是,爸爸是弱者,你要永远让着他。
爸爸常对他说的话说,你不能老跟我抢妈妈。
他常对爸爸说的话是,哦,那好吧,爸爸。
小狗同学三岁零十个月交了第一任女朋友。
对方是从别处转来的小姑娘。
他们因同桌关系而日久生情。
确立关系,则是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小狗儿同学被迫穿着妈妈送的小洋装上学。他可爱的同桌忽然捏住他的脸,大声说,“濯越,你好像洋娃娃啊,我好想要你哦。”
小狗儿同学脸红了一下,考虑了一下“我好想要你”这句话的内涵超过三秒钟,然后问,“你这是在告白吗?”
小女孩无限茫然的看着他。
然后小狗儿同学回答说,“那好吧,我答应了,但是你不能花心哦。”
小女孩继续无限茫然的看着他。
然后她便失去了她可怜的初吻。
鉴于小狗儿同学谈恋爱了,所以越来越对小狗儿这个名字不甚满意。
他担心他的小女朋友知道了会嘲笑他。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早餐时间,决定跟妈妈谈判一下。
“妈妈,你可以不要再叫我小狗儿吗?这让我非常不开心。”
“哦,那只是一个昵称而已啊,小狗儿。”
“那我可以选择换一个昵称吗,妈妈?”
“你想换什么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勉强接受宝贝儿做昵称吧。”
“呃,可,那是爸爸的昵称啊。”
“哦,”小男孩为难的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是不会抢爸爸任何东西的。”
蝶语亲了亲无比忧伤的小家伙的脑袋,“那么这样吧,只要爸爸不在场,妈妈就偷偷叫你宝贝儿好不好?”
小男孩终于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并且开开心心的吃完了米粥。
他背着小书包走出门口,回头对蝶语说,“妈妈,过马路要小心哦,不要撞车了。今天要拍出更好的照片啊。”
蝶语看着他那张可爱的小脸。
“还有,妈妈,我好爱你。”说完便飞快的跑了。
蝶语灿灿烂烂的笑起来。
儿子上学去了。等到她准备好另一份早餐,濯玚也起床了,他顶着一个鸟巢头走出来,还没刷牙就抱住蝶语狂吻了一番。
“又起晚了?”
“我写编程到三点呢。”火星人像孩子一样嘟囔着。托着她的ρi股就把她完全抱了起来,尽情的亲吻。
“老婆,你好甜啊。”他一边吻一边说。
蝶语的笑容轻舞飞扬起来。
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此一叶风景便到此结束,感谢各位结伴与我同行。
暂时BYEBYE.
——涵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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