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茹没想到这顿饭吃到了天黑,席间她的话不多,母亲倒是客气地跟张晋良攀谈着,终于熬到了饭后,她匆忙地收拾好一切,说送他。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漫步回家时,她的心乱极了,看到母亲劳累的样子,是不是该跟博文坦白?她不去昌平了,她想在家多待几天,等他从昌平回来,再随他去嘉渝镇。
可抬起眼帘时,她顿时没了刚才的坚定。
他怎么来了?
不是说…
他静静地站在家门口,不知来了多久,不知等了她多久,没有唤她,只是怔怔地盯着。
她走上前,痴痴地喊了一声,“博文”
他没有回答,仍是呆呆地望着她。
看到那只祼露在外的手,她大惊失色,心里七上八下,不仅仅是乱,是慌张,是找不到方向,脑袋不仅仅是空,是傻,还有痛,撕裂般的痛,想问的话未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地抱了住,紧紧的,能瞬间让她窒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华梦里待此情(5)
她顾不得一切牵着他的手进了家门。
若是母亲问起,她决定实话实说,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最想嫁的人,不管以后的路有多苦多艰难,都会随着他走下去。
母亲早已回房备课了,听到开门的声音,问了一句,是晚茹吗?她应了一声,把他推进了自己的小屋,径直去药房拿了盒子。
玻璃的碎片在白炽灯下格外亮眼,刺得她眼睛隐隐疼痛,泪水霎时间积满了眼眶,拼命吞咽却只能任由着它滴落下来,混合着手上的血渍,像凝聚了颜色的洪水,冲碎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坚强,她忙拿了棉布沾了麻药去拭擦。
他像是终于有了知觉,伸手去抚她的脸,重重地冰寒冻结了她的心。她紧咬着嘴唇,一点点儿捻出了碎渣,放进了身旁的盘子。不敢问他痛不痛?不敢问他怎么伤成这样?她只是静静地上药,静静地包上纱布。起身时,他拉住了她的衣角,不愿放开,她眨了眨眼睛,哽咽地说,去换些水过来。他这才松了手。
一晚上,他都沉默着,目光一直跟随她,看她忧心的样子,看她忙碌的神情,看她默默地流着眼泪,最后他走到她身边,把她紧拥在怀里,乞求般地口气,似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晚茹,跟我走,好不好?”
本就担心着,见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不论是什么要求,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即使要了她的性命,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站在母亲的门口,暗自责备了许久,终还是说了出来,“妈,我明儿大早要离开。”
母亲“噢?”了一声,有些吃惊,转瞬又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了。”
话多了会露出破绽,她小声说了句,妈妈,对不起。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眼里只有爱没有情,明明想好了要留下来,可是始终放不下对他的那份挂虑。
妈,等过些时日,等我结了婚,等一切安定了,我会回来接你。
最后回望了一眼家门,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似在催促着她又似在留恋着她,院子里香雪兰的清香越来越淡,昏黄的灯光渐渐融进了夜色,融进了黑暗。
出了巷子,罗顺依旧等候在路口,知道少爷去接少奶奶,不敢离开半步。见两人发现了自己,忙开了车门。少爷的手上缠了纱布,脸色也温和了许多。常妈曾说,恐怕少爷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少奶奶。怕一个人不是远远的躲着见了面便吓得发抖吗?他以为是说笑,现在由不得他不信,少爷是真的怕少奶奶,怕丢了她。
车回了饭店,他直接让罗顺退了房,准备连夜赶往昌平。
“博文,休息一两个时辰再上路吧!”瞧他一脸的倦怠,她忍不住发了话。
这樊城终究是不能再待了,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会让他精神崩溃,他握了握她的手,征求她的意见,“到了冀州再做打算。”
她对他微微一笑,点头同意了。
在冀州随意找了个干净方便的旅店,匆匆解决了早餐,停歇了三个小时,又继续赶路。
芝茹前一天本就悲喜过渡,加上连日的奔波,疲惫到了极致,没心思看风景,一路都任由他抱着大睡。恍惚中梦到了他的伤,惊醒后心疼地看看,觉得无碍了,又安心地蜷缩起来。
猛然间感到风吹进了衣领,她扯了扯他的风衣,继而往他怀里钻了钻,片刻后又温暖了起来,舒舒服服地,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耳边传来阵阵的喘息声,感到脸颊被人亲了一下,她不想被打扰,推开他,他竟然不走,又亲了一下,温温地感觉瞬间便了冰冷。
四周飘散着淡淡的梅花香,她悻悻松松睁开双目,黄|色的丝绸帐幔,红色的丝绸锦被,无意间瞥了一眼,人吓得忙躲在了床角,紧贴着墙壁。
一条雪白毛绒大狗,正盯着她,不停哈气,旁边卧着一条黑色的小狗,似乎对她没多大兴趣,像睡着了般,眯着双眼。
这是哪儿?
屋子中间摆放的是圆形木桌,颇有明代的设计遗风,对面的梳妆台放置着铜镜,旁边搁置了青花瓷器,Сhā了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
她探身望了望,隔间已用绸缎帘布档了住,想起床,看到床边的狗,有些忌惮又有些不好意思,假装起无畏,对它友好地浅浅一笑,挥了挥手,说,“乖,姐姐要穿衣服了,你们出去吧!”
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喔”了一声,摇摇尾巴走开了,黑色的狗见状,愣愣地望了她一眼,亦跟着走了。
超出她想象的乖巧。
博文掀开帘子进屋的时候,她穿了件单薄的衬衫,正四下里找寻衣服,他悄悄地从身后拥着她,她吓了一跳,看到手上的纱布,这才静下心来。
“已经到了昌平,开心吗?”
是啊,这里应该是昌平,应该是林家大院,应该很安全,可为什么会被狗虎视眈眈地盯着,为什么找不到衣服,似也找不到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华梦里待此情(6)
放置衣服的橱柜被屏风给挡了住,百花争艳的图案,一朵牡丹独占了半壁江山。
她躲在后面边整理行装边责备,为什么不叫醒她?毕竟第一次进他家门,没有跟人打招呼,被他自作主张地抱了进来,呼呼沉睡了半天,似乎不太合体统。
他走了过来,帮她挑了件外衣,笑着说,打招呼的事儿不急,以后,这儿是她的家,应该先带她出去认认路。
她的家?
撩开帘子便是厅堂,正中的位置放了床榻,上满摆了套紫砂茶具,对面的隔间是书房,书架上摆满了古籍书册,木桌上放了毛笔和砚台。看到摊开的宣纸和浓浓似还弥散着热气的茶香,她浅浅一笑,刚才定趁着自己熟睡的时候,写了些什么。
是一幅人物画像。
女孩子穿了件改良的旗袍,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微翘的下颚,嘴角边荡着淡淡的微笑。
“吾妻晚茹,吾爱终生”
两行宋体后面跟着大大的印章。
他的手上还缠绕着纱布,每动一笔都是刺心的痛。
她撩起宣纸,又默默念了一遍,没把她画走样,没把字写错,鼻子突然酸酸地,听他说过两次“林博文的夫人”,听他提过几次“想你一辈子”,听他念过千遍“晚茹,我爱你”,可似乎都没有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能让她心潮澎湃。
他爱她,会爱她一辈子,有画像为证,有红色印章为证,他这辈子逃不掉了。
听到他在门外唤她,愣愣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推开皮制的门帘时,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
院落的腊梅香混着寒气扑鼻而来,她不由环抱着身子.
看到他蹲在那条黑色的狗前给它挠痒,白色的狗不停去含他的手,把他推到一边,不准他碰它,俨然是在保护自己最爱的人。他那脾气,越是有人阻拦他越是不相让。白色的狗竟有些他的性子,铁了心不顾一切地推开他。黑色的狗倒像是在静静地享受,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脚下。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回眸看了是她,起了身。白色的狗倒先他一步,跑到她面前,摇摇尾巴。她刚俯下身子,它便凑了过来想要舔她,竟被他严明手快地推开了。
“冷?”他紧搂她在怀里,暖着她的手,瞧着白色的狗仍站在面前不愿离开,炫耀又示威的语气,说,“‘霸王’,不准对我夫人有非份之想,小心我废了你,回你老婆那儿去”
“霸王”怏怏地走开了,恋恋地回了好几次头。
霸王?
她疑惑地望着他,指了指黑色的狗,它叫‘虞姬’?见他点了点头,她笑着眨了眨眼睛,这个‘霸王’真够三心两意的,跟它的主人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今儿的天气不是很好,她却莫明地开心。
出了院子,是高高的墙壁,回头瞧了一眼,匾额上写了两个繁体大字“东园”。走在石砖铺成的道上,林博文紧牵着她的手,一路解释,这是仿制古代宫殿建设的院子,中间是中庭,过去是西园,中庭的后面是北园,若是迷了路,先找到中庭,不会有错。
“若是找不到中庭呢?” 她故意气他。
他停了住,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等我来接你。”
等他?
“若是连你也等不到呢?” 她打开他的手,来了兴致。
“那惩罚我这辈子都对只对你一个人效忠”
找不到他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等待着,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来找她,以前是舍不得,现在,是放不下...
夹在红色的高墙间,看不到任何风景,听得两边的纷乱嘈杂,处身在长长的石道,只想跟随着他,走一段人生长路。
“少爷”
身后急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属于他们的宁静,一身紫色衣服的小丫头,梳了两个小辫,低着头禀告,“太太说,若是少奶奶醒了,请您带她去西园”
少奶奶?
林太太在电话里霸道的口气似乎并未打算承认她,张晋良也说过,她不会在博文的婚事上做丝毫的退让,这会儿竟让院子里的人如此称呼,难道她改了主意?
他“嗯”了一声,转身安慰她,说,明儿再带她出去游玩,今天先谈正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华梦里待此情(7-15)
(7)
穿了两扇大门过了三条走廊,眼前的假山碎石,萦绕的淡淡花香仿佛是过眼繁华,脑子里除了‘博文’,似乎什么都装不下。
林太太会说些什么?会逼迫些什么?或者会拿什么来威胁利诱?
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一句话:作林家的儿媳妇,你不配。
是啊!她没什么家世,不配作林家的儿媳妇。可她配当林博文的妻子,她要嫁的也不是他林家,而是林博文。
一处寂静的别院门口,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素琴阿姨笑着迎上来,说太太正在念经,麻烦她稍等片刻,随后对林博文说,舅老爷来了,太太让他先去前厅招呼着。
他牵着她准备一起过去,她却抽出手,笑着说,待会儿再去找他。
既然林太太想方设法地支开他,肯定是跟她谈论婚姻大事,有他在一旁,林太太会有所顾忌,况且,若是因为她增加两人的矛盾,终归是不太好。
他磨蹭着不想丢下她一人,又见罗顺急匆匆跑过来,边喘着气边禀告,“少爷,三老太爷,四老太爷刚问起你呢?让你马上去前厅。”
他点了点头,转而整了整她肩上的围巾,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心疼地说,“林家什么不多,就是老人家的话多,往后,要委屈你了。”
她摇了摇头,催促他快些去,若是晚了,会惹老爷爷们不开心。
虽然只在嘉渝镇小住了几日,跟这丫头聊得也多是些太太的病症和需要注意的饮食习惯,素琴却觉得她倒真是个细心爽快的姑娘,不会做些另他人为难的事儿。瞧她怔怔地望着少爷离开的背影,心下倒有点若有若无的怜惜。
“少奶奶,请吧!”
跟着素琴进了院子,远远听到木鱼声,平静的心顿时随着梵音一起一落,每走一步似乎受了诅咒,抬不起沉重的双脚,心跳出奇地加快,几乎要破裂一般。素琴推开门,吱吱的摩擦声有些刺耳,她欠了欠身,道了谢,进去后,门又关了上。
空档的屋子焚着檀香,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了住。
林太太穿了件金色刺绣的深褐色小袄,跪在观音画像前,手上捻着佛珠,嘴里诵着经文,俨然超脱了尘世。她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候着,静静地陪着,没有说话打扰。
良久。
听到林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忧心重重。她平日里最见不得别人因自己叹息,仿佛做了极大的亏心事,惹得年长的人心烦,见林太太抬了胳膊,芝茹忙走上前扶了住,小声唤道,“林太太”。
不是太太,而是林太太。
这是尊称,也是距离。
林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暗示她自己可以来,她礼貌地松开了。
“丫头,你可真让世人刮目相看啊!”
林太太推开窗户,寒风吹了进来,围巾的流苏飘拂起来,她按了住,不卑不亢言道,“林太太,我是晚辈,世事没您看得透彻,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记得离开镜花园林时,问过她,有什么愿望?这丫头竟然对自己说,无欲无求。世界上唯一能用钱买不到的能用利诱惑不了的就是这种简单的纯粹。
林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着手中的珠子,“世文的性子,我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既然他说要娶你,我这老太婆也没什么敢反对的。”见她欲说些什么,林太太忙伸手制了住,“我也明白,他想要的人,不管是不是真心喜欢他,不管是不是恨他恼他讨厌他,都被他打了烙印,这辈子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就算我老太婆给了你千金,把你藏在天涯海角,他还是会把你找回来,还是要娶你。”
听了这话,她彻底沉默了,林太太跟他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真切。
林太太瞧了瞧窗外,继续讲述着,像一位急于倾诉的母亲,没了当初的霸道,“原本林家和谢家已经订亲”
谢家?不是张家吗?怎么又牵扯出一个谢家?
“可惜,谢家小姐红颜薄命走的早,世文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去年冬天的时候,与林家一向较好的张家提出了联姻的事儿,我老太婆没道理拒绝,也跟世文提了一次,他当时也没怎么反对…”
说了一大堆,她明白了,博文准备跟谢家小姐结婚,可是那位小姐早早去世,他也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去年却答应了林太太,像张晋良说的,林家聘礼都下了,可是现在博文又要反悔,不娶张家小姐,要娶她。
只是那位谢家小姐…
不知为何,想起了他口中的‘莹莹’。
若那个女人还在人世,依他的脾气,怎会不把她找回来?她瞬间恍悟了,定是明白无法寻回,这才在心中念念不忘。
忆起那些日子,自己逼迫着他胁迫着他,他苦恼气愤无奈的样子,想到逼迫着他丢失的一切,心隐隐地疼痛起来。
原来,错的是她。
“我已经跟张家退亲了。”
退亲?
听了这两个字,她忙抬了头,惊讶地凝望着林太太,没了刚才的冷静和从容。
(8)
林家子孙单薄,到了博文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个子嗣。正如常妈所说,林太太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抱个孙子。
她拉着芝茹的手,关切地说,“世上作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能够儿孙满堂,共享齐人之乐?我也上了年纪,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丫头,你能帮帮我老太婆吗?”
“林太太,我…”芝茹心里早预备的唱词被她的话击得零碎不堪,以为是要逼自己退出或者奚落自己一番,不想是让她给博文生个孩子。
“怎么还称呼林太太?”林太太不开心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们家乡不是叫‘婆婆’吗?”
“婆婆?”她愣愣地重复一遍,看着林太太微笑的面容,脑袋转换不过,只觉得一切来得太快,竟有些不真实。
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心中的一池皱水,厚琴推门而进,说,少爷让少奶奶去偏厅。林太太理了理她前额被风吹乱的丝发,笑着说,“快去吧!若是去晚了,指不定又怎么说我留着他媳妇不放。”
她应了一声,浅浅一笑,对厚琴阿姨欠了欠身,离开了。
门瞬间紧闭了。
林太太突地敛起笑容,转身又跪在了佛像前,双手合十拜了拜。
“太太,非要如此吗?”厚琴瞧着院子里渐渐消逝的倩影,关上窗子,忍不住发了话,“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啊!”
“厚琴,世文把人都带回来了,不是逼着我走这一步?再说,那张二小姐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清楚,娇生惯养,飞扬跋扈,若是不杀杀她的气焰,以后进了家门,怎么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况且,让她给林家繁衍后代,不使点儿非常手段,她能就范?”林太太敲了敲木鱼,平稳了激动的情绪,“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只要是世文的孩子,都姓林,都是林家的子孙,不分贵贱。”
袁厚琴顿时哑口无言,她明白,太太决定的事儿,改变不了。
临湖的回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冷风阵阵拂过,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起伏的绸缎海浪,如火如荼,瞬间赶走了心里的灰暗。脖子缩在温暖的围巾里,手Сhā进了风衣口袋,连跟着下人的步子都变得轻松愉悦。
忆起了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个雨夜,他为了掩饰身份强搂着她,为了堵住她的话强吻着她,哪个时候,没想过会再遇到他,没想过会跟他发生些故事,更没想到会牵着他的手走完这一生。一晃大半年了,却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却像是认识了他许久…
裤子被什么夹了住,她扯了扯,丝毫不起作用,不由回头瞧了瞧,‘霸王’正咬着她的裤脚不放,看到领路的下人越走越远,她蹲下来,挠挠它的脖子,它松了开来,她起身要走,它竟又咬住了风衣,拼命地向另一条小径上走。再抬起眼帘,彻底不见了人影,怎么办?跟着它走吧!
穿过假山石壁,似乎进了遗弃的庄园,树叶铺满了整个院落,无人搭理的青藤枯枝胡乱生长着,遮住了若即若现的日光,“咕咕”的鸟鸣声骤然响起,孤寂地有些阴狸。
‘霸王’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她有些急了,谨慎地问了句,“有人吗?”
除了回来震荡的回应和鸟儿恐吓后噗噗离开的响声,什么都没有。既来之,则安之。若是迷了路,若是找不到出口,只要待在这个地方,博文总有办法找到。闻着淡淡的腊梅香,她浅浅一笑,其实这里的风景也不错。
突地被人从身后拥了住,她微微一惊,接着便感到天璇地转,风衣围巾混合着四周的空气一起荡漾开了,惊叫声连着欢悦声感染了整个院落。
“博文,快放我下来”她盈盈地笑着说。
他停了住,她腿脚发软,脑袋晕晕地,被他紧搂着,一缕夕阳冲破云层冲破藤枝穿了过来,照在她的脸上,暖暖地舒心。
她好奇地问他,不是在偏厅吗?怎么会到这里?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认真地说,如果真去了偏厅,恐怕一晚上都只能‘望洋兴叹’,看到她的人,牵不到她的手。
想牵她的手,又不在乎这一时三刻?
又是哄她的借口。
他揽着她的腰,牵着她的手举起来对着阳光,感叹道,“芊芊玉手,白皙无暇,不过,是不是缺少了点什么?”
先扬后抑的话,怪怪地,若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来,非把他推到偏厅。她笑望着他,问,是吗?
感到指尖冰凉透心,回首看了看,一丝丝黄|色的光线炫着七色彩霞映入眼帘,炫着她的眸子。
他翩然单膝跪地,风衣凌空赶走了黄叶,扫出一大片青色石路,她被圈在其中,玫瑰花瓣伴着缓缓荡起的悠扬旋律飘落而下,像下了一场清香细雨,天地间满是迷离的神色,她低下头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眸,脑袋空白一片,只剩下怦然心动。
“晚茹,嫁给我,好吗?”他紧握着她的手,深情款款。
她来不及思考什么,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点点头,只觉得他轻轻一拉,身子不由地倒了下去,被他接了住,恍惚中感到他的嘴角凑了过来,她攀着他的脖子,由不得自己,迎合着。
“晚茹”
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一千遍都不厌倦。
(9)
留声机搁置在高墙上。
罗顺双手支撑着头顶的重物,吃力地指挥着散花,吹风的下人,瞧着篮子里的花瓣见了底,少爷和少奶奶依然躺在铺满红色花瓣的地上不愿起来,急忙命人再去采摘。小丫头苦着脸说,温室里的玫瑰全成了秃枝儿。没了玫瑰,可以有掬花,没了红色,可以有粉色,现在需要的是花瓣是花香是气氛。小丫头笑着应了一声,跑开了。
舒缓的音乐嘎然而止,接着听到墙外噼里啪啦地响声,她心下一慌,推开他,紧张地说,“外面有人。”
“我知道”
望着他处乱不惊略带笑意的脸,直到空中散落的最后一朵花瓣落在额头,她才明白过来,他在给她编织一个美丽梦境一个虚幻的国度,宠她腻她哄她开心,可当梦幻突然被打破时,恍然间发现所有的秘密被外人偷窥得精光,内心竟莫明地有些酸苦,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晚宴的时候,他跟她躲在了东园,说想吃她熬的粥。林太太派人催促了多次,他都无动于衷。他的随性,她深有体会。但间隔几分钟前来的催促,也确实难为了下人们。她有些看不下去,告之了来人,说,博文手上有伤,包裹了些草药,饭菜里若是有辛辣的东西受了感染,会引发伤口溃烂。
她的话本不是空|茓来风,但传到林太太和老太爷们的耳朵里,顿时变成了另一种玩味。
宴席上,每位老爷冲着林太太发难,说这世文好几年回来一趟,晚上吃顿饭聚一聚竟然比登天还难。林太太出来圆场,解释说新媳妇第一次进家门,某些地方不习惯,总要有人在身边陪着才是。
提到少奶奶,有人开始不悦了,说怎么也不见她前来请安,是看不得他们这张老脸,还是觉得自己以后是林家长房瞧不起他们这班老头儿啊?
不知谁又提及了下午的事情,少爷为了博少奶奶一笑,把四姨奶奶花房的玫瑰全摘了,而且把三老太爷最心爱的留声机也给砸缺了一角。
整个宴席越演越烈,瞬间变成了###宴,芝茹俨然变成了他们口中勾引博文狐媚博文的妖精。
罗顺头上不时冒着冷汗,背后浸湿了大半,恭敬地站在书桌边,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前厅的‘热闹’景象,心里明白只要关乎少奶奶的事儿,少爷看得比什么都重,肯定会压不住火气,冲进前厅,可若是隐瞒着不报告,事后少爷知道了,必定是大吵大闹好几天,最后带着少奶奶愤然离开再也不踏进林家半步。
果不其然。
林博文扔了手中的笔,墨迹撒了满桌,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一把将白纸捏成雪球砸在地上,厉声下令罗顺去拿风衣。
芝茹在中堂准备功夫茶,断断续续听了罗顺的话亦不是太介意。妖精也好,坏人也罢,他只要明明白白地爱着她,已经够了。这会儿瞧他真动了怒,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上前拦了住,知会了罗顺去端些热水给他换药。
“前厅正热闹着,你去了不是火上浇油?”她淡然一笑,拉他坐在了床榻上,沏了杯掬花茶,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挡着他,“老爷爷们是紧张你关心你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儿等他们消了气再去吧!”
想说些感谢的话安慰的话,似乎都成了多余。他温情地望着她,笑了,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然后揽着她的腰,轻轻地倚着她,柔声说,“晚茹,这一生,都不要离开我。”
离开?
她怎么会离开?
她怎么忍心离开?
那个雨夜,他穿了件睡衣,满大街地找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她抱着她,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舍不得离开。
翌日。
他听她的话早早起了床去给老太爷们道歉,她则做些点心和茶水附带着让罗顺带过去。
院子里传来不止的狂吠声,她怔了怔,‘霸王’跟着博文走了,‘虞姬’一向温良安静,这园子里会有其他的狗吗?
整了整衣服,她出了屋子奔到内院,远远看到一位头戴鸭舌帽衣着短马褂脚穿高靴的俊美女子,眉眼灵动,盈盈细腰,却手执长鞭,对着‘虞姬’破口大骂,嗓音并不像她那张白净的脸,略微嘶哑,不够清脆,“你这只臭狗,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面对这啪啪作响的皮鞭,‘虞姬’竟也是一副无畏的样子,跟她拼命似的叫板。
“让不让开?”那小姐挽起袖子,高高扬起了鞭子。
这位小姐是谁?在林家竟然如此嚣张?看她火爆的脾气和眉目间的霸道还有异样的口音,应该不是林家之人。
眼瞧着鞭子落了下来,芝茹忙唤了一声,“虞姬”,它回头望了一眼,不再狂喊,乖乖地跑到她身边,摇了摇尾巴,她低身摸了摸它的头。
“你就是世文带回来要娶的那个女人?”那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质问的语气明显带着强烈的愤恨。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恼恨她?
斜眼间,那长鞭正指着自己,只要稍稍一动,便碰触到上面,手柄处刻了繁体的“张”字。她浅浅一笑,干脆地蹲了下来,搂着‘虞姬’的脖子,边给它挠痒边说 “张小姐,不知来林家所谓何事? ”
“何事?”
张小姐冷笑两声,退了两步之外,不闻不问一鞭甩向旁边的腊梅,枝条发出凄惨的折裂声,她心下一惊,回眸望去,倒瞧着鞭尾绕过树枝直直拍向自己的脸颊,向左向右似乎都躲闪不过,她只好撇过脸,紧闭着双目,半天感觉不到皮鞭落在后背,耳边却听得低沉威严的熟悉声音。
“张晋辰”
(10)
“哥”
见到哥哥张晋良快速抓住了皮鞭,坏了自己的好事,张晋辰死气地跺了跺脚,无奈之外有些撒娇,却少了刚才的蛮横。
他扔开鞭子蹲在了她面前,禁不住伸手想撩开遮挡眼睛的丝发,又瞬间僵住了,转而抚了抚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伤着了吗?”
在嘉渝镇遇到他,在樊城遇到他,在林家怎么也会遇到他?每次他都笑话她,气她,欺负她,可刚才的那一句,轻柔地让她有些浑浑噩噩找不着北。没有看他,她摇了摇头,准备起身说话,眼前却漆黑一片,霹雳啪啦地冒着火星,脑袋顿时晕晕地,她双手撑着额头,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感到被人揽住了腰,心里一阵惊慌,拼命挣扎着却感到那手越来越用力。
这不是在嘉渝镇,不是在她家,他怎么能这样?
他妹妹亦是,难道仗着手里的鞭子仗着自己的权势,可以随意地欺负人?
看着林家的狗,不敢抽打,凭什么见了她,不闻不问一鞭子甩了过来?
她不过是无畏,不过是无惧…
“头很痛?”
温柔的问候打乱了心里硬撑的坚强,她睁开双目看到白色的衣衫,转身躲进了他的怀里,鼻子突然酸酸地,小声地责备说,“怎么才回来?”
其实,他根本没说过要回来,她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此刻,她怕自己不怪他不责备他,会忍不住掉下眼泪。她是杨芝茹,什么都不怕的杨芝茹,无论受了欺负,还是受了委屈,都不能哭。
他嘴角翘了翘,搂着她,轻声安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腰,摇了摇头,仿佛一松开所有的一切会瞬间化为气泡消失的无影无踪。
“晋良,麻烦请到前厅一叙”,他回头朗声下令道,“罗顺,给两位贵客带路”
罗顺响亮地应了一声,唯唯诺诺走到两人面前,客气地作揖请其离开。少爷一听说张家小姐进了东园,丢下老太爷们,火速赶了回来。那张二小姐不是好惹的主儿,每次来林家,嬉笑怒骂地吵得人不得安宁。四人对峙的气势,他在院外看得是心惊胆战,好在少爷克制了怒火,张副司令颇通情理管得住妹妹,不然...
听了那话,张晋辰却嘟起嘴角,眼泪眶在里面打着转,猛地推开罗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文,不好意思”张晋良苦涩地笑了笑,第一次难为情起来,他这个妹妹,只能遏制却拴她不住,唯一能驯服她的恐怕只有...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安慰她,却见她躲在他的怀里,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他,只好言道“我在前厅等你。”
林家依旧是老样子,红色的砖墙,黄|色的琉璃瓦,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长门路。
“晋良,我不喜欢林家,这里像古代的皇宫大院,让人压抑,可我又没法选择,我喜欢世文,我离不开他,我只能待在这里...”
宛莹?!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不是替代品,你也不姓林”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不在乎”
晚茹?!
她叫晚茹,喜欢撒谎喜欢故作镇定喜欢欺骗他,明明说好要忘记这个名字,偏偏见到她时,又全部忆了起来。
他一路沉默着,妹妹叫了好几声,都茫然不知。
老太爷们听说张家小姐来了林家,正往前厅的方向,皆都仓皇而逃,出门者回院者找了借口离开,自行其事。大家都明白,林家能在战乱中保存这份百年家业,没有谢家的人脉,没有张家的权势,是做不到的。张家那丫头不仅惹不起,而且得罪不起。
林太太拒绝了张家的亲事,知道他们会亲自上门,却也不想做多余的解释,大早跟厚琴去了不远的寺庙烧香拜佛,准备斋戒两三日。
林家只剩下林博文独挡一面。
蜷缩在床上,看着袅袅燃起的青烟和窗帘外亮堂的四壁,芝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起了床,挑了件米色的风衣配着红黑相间的格文围巾,正好挡住了里面浅蓝色的衣裙,露出均匀细长的小腿,对着镜子随意挽了发髻,两鬓处流了两缕青丝,望着铜镜里那张文静的脸,不由浅浅一笑。
主厅。
阳光穿过门窗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惊得浮尘七慌八乱地逃窜,鸟雀的吵杂更添了厅内的几分宁静。下人放了茶水,退了开。林博文端坐在龙椅上,细细品着花茶,前日还待在樊城视察工作,短短一天的时间,竟然追到了这里,他张晋良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晋良,怎么舍得来昌平了?”
是啊!他怎会来昌平?
昨天清晨,见到卖花儿姑娘手中的粉色玫瑰,水灵地透着清香,像她的眼睛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全买了下来,兴致冲冲地跑到她家门前,期待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却万万想不到她走了,很早很早离开了家,她会去哪儿?他像疯了一样,控制不了心境,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嘉渝镇?昌平?听到妹妹哭泣地说要来林家算账,他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地说要陪着她讨回公道,他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冷静,他的从容,他的理智全没了。可是现在,见到她似乎又只能忘记她。
张晋良翘起右腿,微靠着椅背,“晋辰...”
“我们是来瞧瞧,你是不是真做了对不起宛莹姐的事儿?”张晋辰抢过话,语气温柔地带着酸味,不能让哥哥说,她是因为林家退婚气愤不过才来的,父亲说她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在他的面前,她不能没了公主的风范。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的伤疤,他眼里掠过一丝苦涩,看到翩然而止的倩影,笑了笑,没有回答,忙起身迎了上去。
(11)
过来的时候,下人一路禀告说太太和老太爷都出了家门,院子里只有少爷在前厅招呼着。巧合?还是刻意?芝茹心里浮动了两下,也不想过于明白。
张二小姐在林家的嚣张,博文似乎也无可奈何。若只是单纯的联姻,她怎会如此恼恨自己?若他们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她怎敢对自己轻易出手?必定是仗着博文以前待她的态度,即使不像自己一样怜惜,也肯定如妹妹一般痛爱。夹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自己始终都是多余,引发矛盾不说,也会让他为难。再而言之,林家人都走了,她又何必留在这儿。
跟着‘虞姬’转来转去,不想还是到了他面前。
“不多躺会儿?”
他伸手捋了捋青丝,揽着她的肩进里屋,她却直稳站着不动,推开他,微笑着说,“博文,我想出去走走。”
刚才如果不是赶得及时,张晋良早碰了她。想起前日,她拦着自己却放张晋良进家门,心里的不快顿时涌了上来。他皱了皱眉,扶着她胳膊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先在东园等我,一会儿我陪你出去。”
等他?这一等,不知又到了何时?再说,等到最后,要么在餐桌上相见,要么四人同行,跟现在这情形又有什么分别。
“不了”她双手Сhā在风衣口袋,下颚扬了扬,笑着拒绝说,“有贵客在,你陪着他们吧!”
他紧拉着她,柔声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虞姬’跟着!”她指了指在身边打转的狗狗,见他扔牵着衣袖不放,她握住了他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移开,笑着说,“它会给我指路,带我回来。”
不待他说些什么,她对着厅里两张冷冷的面孔浅浅一笑,唤了声‘虞姬’,转身给了他背影。
她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独独在张晋良的面前,要逆着他的意思?贵客?是张晋辰碍了她的眼?还是张晋良碍了她的心?
叫来罗顺,他附耳厉声说,陪着少奶奶。罗顺应了一声,抬头瞧着少奶奶即将消失的身影,忙跟了过去。他强挂起笑颜,回首却发现两双眼睛皆盯着门外,一个如火,一个如冰。
昌平多是些砖木结构楼房,白色粉墙上面是青色的瓦片,木刻的窗栏上处处是人物花鸟的影子,石雕的猛兽却延伸到飞走的屋檐。街上除了书店古玩店,茶楼酒家绸缎庄挂得多是与“林”字有关的名号,“林家当铺”“林家酒店”。
罗顺跟在一旁,看她无趣的样子,没敢说话。
穿了两条巷子,她躲进了茶楼,找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壶碧螺春,随意要了两份点心。没有他在身边,心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爽朗,街上的嘈杂始终让人心烦意乱。
“小顺,附近有游玩的地方吗?”
游玩?罗顺满嘴包着桂花糕,眼睛溜溜地转了两转,斜眼看了看窗外,指着说,“少奶奶,碧珑山算吗?”
她顺着望去,顿时愣住了。虽是深冬季节,虽有清晰的阳光,对面的巍巍青山仍缭绕着云雾,像一副泼墨的山水画,寂静中带了些许的飘逸。罗顺解释说,碧珑山种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松树,所以又叫青松岭,青松岭旁边是波洺湖,那里冬天会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没有犹豫,两人吃了点心,便出发了。
未料到青松岭距离昌平竟有两三里的距离,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开始矛盾了,只是出来一趟,却走到了几里之外,他知道了肯定会担着心,可若是现在回了去,面对着张家兄妹,还不如在这青山绿水间游荡。
“小顺,张家二小姐经常来昌平吗?”她蹲在溪水边,看了看水里成群的小鱼。
提到张晋辰,罗顺不是一般的头痛,那个大小姐要求的多不满意的多看不顺眼的多,反正心情不好的时候,折磨你能让她舒坦,“张小姐也不是常来,只是少爷在家或者是过年过节会小住两天。”
张晋良能说出“林太太不会妥协”的那番话,张二小姐没有下人带路敢独闯东园,对林家的熟悉程度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望着水中的倒影,她深吸一口凉气,仿佛清醒了许多。
她杨芝茹是什么人?能让林太太拒绝了这么好的亲事?拒绝了独揽大权连博文都客气三分的张晋良的妹妹?如果娶了张家小姐,如果有张家这个强硬的靠山,林家的生意不仅仅局限于中原,甚至能畅通全国。退一步设想,若是跟张家毁了婚…
林太太是博文的母亲,可她始终是生意人,始终抱着“博文能回家经商”的念头…
她双手捂着脸,不敢再假象下去,心乱极了,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听天由命随意选择了方向,回去也罢,游玩也罢,似乎都不再重要。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街上亮起的灯火照着陌生的影子,这里不是嘉渝镇,这里也不是樊城,她找不到路,只能跟着罗顺,跟着‘虞姬’。到了家门,下人忙来领路,说少爷和客人们在北园等着。她挥了挥手,说自己直接回东园了。随后打发罗顺去看着博文,千万不能由着他贪杯。
(12)
屋外呼呼刮着寒风,紧闭的窗门透不进一丝凉意,房间里腾腾冒着热气,浸在撒满花瓣的浴缸里,她甚是倦怠。后日便是冬至,家乡的习俗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吃着水饺,每年的这一天是随着母亲去父亲的坟前拜祭,今年她不在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
门“哐当”一声,被强撞了开,接着听到醉醺醺严厉的声音,“我没事,你们下去”。她忙穿了睡衣,出来便看到他躺在堂中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沉睡不醒的样子。
“博文”
她轻喊了一声,伸手触了触他的手,凉凉地似在外冻了许久,包裹的纱布亦是硬硬地像结了一层寒冰。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睁眼看她。她吃力地把他拽着坐立起来,双手暖了暖他的脸,待他稍稍有了意识,扶着他进了里屋,见他全身瘫倒在床上,不禁蹙了蹙眉,知道有张晋良时,他会喝醉,不想一次比一次严重,转身准备拿条热毛巾,却被他拉了住。
“莹莹”
他喃喃的一声顿时让她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大半年了,除了初遇他时,他亲昵地唤过这个名字,今晚是第一次。尽管心里有过准备,可听到那声时,心仍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半天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流着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回头去掰他的手,见她执意离开,他抓得死死地,比清醒时还要紧张,还要竭力,还要在乎,嘴里不断重复着痛楚的话,“莹莹,你别走”
周围安静极了,他的每一声在寒夜里都显得那么迫切那么渴望,似乎压抑了多年。
眼泪没有准备没有酝酿没有经过她允许,竟然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杨芝茹,你是怎么了?他不过是喝醉了,不过是没有意识,平日里,他怎会喊她的名字?
可她不敢回头,怕他是睁着眼说这些话,怕惊了他这个忍耐很久的梦,“我不走,我是去备些热水”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她硬生生拉回了床边紧搂着她,祈求般的语气说,“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祈求谁的原谅?
希望得到谁的原谅?
她笑了笑,苦苦地,不仅仅是撕裂般痛。
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头有些沉重,她双手支撑着起了床,端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浑身无力懒得去打理丝发,随意绾了个马尾,望着镜中的自己,痴迷了一般,屋子有了响动,也不想去在意。他撩开帘子,见她一副慵懒的样子,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脸,她潜意识里往后躲了躲。以为是自己的手冰着了她,他笑着问,“很累?”
逛了一下午,梦游了一晚上,应该是累了。
她“嗯”了一声,凝望着他,淡然地说,“博文,明儿是冬至,我想回家”
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提回家的事情,明知道会闹得他不开心,她仍是禁不住地说了出来,她不想待在这儿,一刻不想见到他,只想躲起来让自己置身事外冷静几天。半天不见他应答,她起了身走到屏风后,准备挑件今日穿的衣服,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鹅黄|色围巾?
正欲转身问他,却见他依然蹲在那里,早敛起了笑容,换上了严面,紧皱着眉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的心突然痛痛地,她让他为难了,让他难过了,让他只能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始终是心软的主儿。
始终是放心不下。
跪在他面前,她攀着他的脖子,声音柔软极了,“博文,我只是想想,你若是不同意,我不回去便是了…”
他这才稍稍有了神色,搂住她,手却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紧,恨不得捏碎了她,吞噬了她。
深冬的早晨,院子里沉积了薄薄的霜雾,高傲的花枝儿隐去了本色,腊梅的香气倒浓烈地凸现起来,引得鸟雀欢悦地驻足停留。她踮起脚尖,凑近嗅了嗅,芳香宜人。
“今天,陪我骑马吧!”似乎怕她拒绝,他忙补充说,“我带着你”
不能再招惹他了。
她回眸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林家马场坐落在波洺湖边,对着青松岭,远远看着,一大片黄土地在青色山间格外突出。罗顺早盼望着这一刻了,一路介绍说,这里的马匹多是买卖给军方,所以养得格外壮士。她抱以微笑,似乎并无多大乐趣。林博文瞧她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揽着她的肩,安慰着说,若是不想骑马,待会儿带她游湖。
下了车,看到迎接的两位贵客,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生中总是会有这一刻。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大方地走到张氏兄妹的面前,介绍说,“晚茹,这是晋良的妹妹,晋辰。”
张晋辰嘟起嘴角把脸埋向了一边,片刻后,笑着伸出了手,她礼貌地握了住,不想被对方狠狠地捏了一下,强忍着疼痛,她佯装着不知,淡淡地笑了笑。
(13)
这也许就是他喜欢宛莹姐,喜欢她的原因,即使受了委屈,也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说一句别人的不是。
她张晋辰可是忍受不了,身边有个无所不能的大哥,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还有一个答应了会包容自己一辈子的人,何必遭那份儿罪?
靠近哥哥,她稳了稳跨下的坐骑,死死盯着前面的人,小声言道,“哥,你去缠着世文,我想跟那女人说两句话”
“晋辰,别闹了”,他紧锁着眉头,训斥说,“这是在林家,不是张家”
“哥,他明明答应了宛莹姐,除了我,不会娶其他的女人,现在他竟然出尔反尔,他对得起宛莹姐吗?如果宛莹姐还在世,她会多伤心啊!”她皱着眉头,气愤极了,“你昨儿晚上也瞧见了,我提到宛莹姐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闷不作声,笑着直灌酒,显然是心虚了。我要告诉那个女人,世文是宛莹姐的,她这辈子别做美梦了。”
不能让妹妹对她说这些残忍的话。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装着糊涂装着一副清高不在乎,不能活生生地打破一切,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妹妹,忙说,“你支开世文,我去找她”
听了这话,张晋辰突然抹掉生气的面孔,贼贼地笑了,“哥,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她。”
喜欢她?他突地一愣,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被人看出来他喜欢她?他顿时冷着脸沉默着,狠踢了马肚一脚,极力逃开了。
只有说中他心事的时候,他才会生气地走掉。她忙追了上去。有意思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特别是这个冷面的哥哥,难得看他对谁动过歪念,难得有了他中意的对象。
“哥,其实我不是很讨厌那个女人了,我们作个交易怎么样?我帮你得到她,你帮我威胁林家”
“我没兴趣”他一口回绝了。
他越是拒绝,越是证###中有鬼。
她跟在后面,迎着冷风,血却沸腾起来,大声说,“别装了,昨天,你气得脸都绿了,还骂我‘张晋辰’,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连名带姓地叫过我。你去嘉渝镇的时候肯定见过她,肯定认识她,这次,你也是为了见她,才屁颠儿屁颠儿地跟我跑过来的吧!刚才,我只是说跟她谈谈,瞧你紧张的样子,生怕我把她吃了。我是你妹妹,打记事儿的时候跟在你后面,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既然拿我当了挡箭牌,就别躲着。”
他依旧不理她,一阵烟似的跑得更快了。
“你个孬种”她气坏了,停了下来,大骂了一声,眼睛溜了溜,向会所跑去。
坐在马背上,芝茹紧紧抓着林博文的胳膊,只顾盯着黄土地,心思全放在了“会不会滑下去?”上,没了看风景的心情。他说,马是有灵性的,若是她紧张,马亦会跟着紧张,非常危险,所以骑马要放松。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目,慢慢用心去感受,耳边呼啸的声音霎时间引得人热血激扬,兴奋外还有些若有若无地心惊胆战。待她稍微适应了些,抓住了缰绳,睁眼望着一晃而过的青松石岭,墨绿中略带殷红,似乎刚毅中透出了娇柔,靠在他的怀里,竟有种一起观江山画卷,赴万里沙场的豪壮。她禁不住感叹了句,“好美的江山”
“想要吗?”他低头凝望着她,有些认真。
“嗯?”她迎着他的目光,正欲说明她口中的江山是青松岭,却瞬间被他堵上了嘴巴。
罗顺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军部的电话又十万火急,他快马加鞭地跑到少爷身边,不得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报告说,“少爷,重要军情”
听到“军情”二字,他身子猛地挺直了,不假思索,掉了头准备回会所。马儿带着两人,脚程自然会慢。她说要下马,自己走回去。他想了想,下了来,将缰绳扔了罗顺,笑着对她说,“林博文的夫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不待她回答,他骑上另一匹,迅速消失在拐角,天地间只剩下高高荡气的尘土。
芝茹顿时心慌了,难道林博文的夫人一定要懂骑马吗?想从上面溜下来,看到不停晃动的地面,又有些怕了,小心翼翼地握着绳子,只盼着能快快讲完电话,救她下去。
听到身后凌乱的马蹄声,她知会了罗顺,往旁边靠靠,免得马受到惊吓。罗顺刚应了一句,便吃了一鞭,手痛得立即甩了缰绳。接着又是一鞭清脆的响叫,马腾空嘶鸣,像离弦的箭,霎时间冲了出去。随后,又有一匹快马如疾风般从身边闯了过去。
“哥,你速度太慢了”张晋辰对着远远消失的两匹马开怀大嚷。
罗顺的脸“刷”地白了,人傻了一般呆站在那儿,痛得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马发疯地跑掉了,可是少奶奶还在马上,怎么跟少爷交待?
(14)
会所里不见张晋良的影子,林博文心里一沉,隐隐有些不安,接了电话,对方却陪着笑脸道歉,说是大小姐的命令,谎报有重大军情。猜到是她在搞鬼,自己竟然信了罗顺,“啪”一声挂了电话,他暗道不好,一步掠上马背,却仍是迟了。
迎到气喘嘘嘘的罗顺,大口喘着气,已经说不出话来,指着驯马场的方向,吃力地挤出了几个字,“少奶奶…马疯了…张副司令…追..”
“调集全部人手去驯马场”
他厉声下了令,顾不得一切,猛抽了一鞭,追了过去。
她不会骑马,自己怎么会放心留下她一个人?
明知道晋辰的性格,怎么会奢求所有的人能够懂她的好?
远远看到张晋辰骑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开心大笑,奔了过去,一把捏住她的手,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晋辰心里一惊,突地收起笑容,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一丝拖沓。
他回来了,来了竟让她闭嘴?
她不过想逼哥哥出手而已,又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他竟然那么凶,让她闭嘴?胳膊虽被他掐着,心却疼痛起来,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今天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儿,我可是开心着呢!”
这丫头真是越长大越嚣张。
大队人马已向这边奔来,他扔了她的胳膊,愤然地说“如果她有一点儿意外,我杀…”
“杀了我?” 她抢过话,冷笑了两声,泪水却在心里打着转。
二十年了,她认识他二十年,跟在他身后二十年,起初叫他“二哥哥”,后来叫他“世文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喊他“世文”,那个女人顶多跟了他半年,顶多陪他睡了半年,二十年的情份竟比不过半年的情yu,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竟要为了那个女人,杀了她,不是打她骂她,是杀了她。
“如果是宛莹姐,如果是宛莹姐让我这么做的,你也要杀了宛莹姐吗?”
提到宛莹,他瞬间冷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宛莹已经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冲了出去。
“她是我哥的,你这辈子别想了”她冲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大山里不时回荡着这句话,似乎唤醒了山神,似乎传到了千里之外。嗓子沙哑得喊不出一个字,眼前却雾蒙蒙一片,看不清路,她低下头委屈地说,“我才是你的。”
马横冲直撞地往前疯跑,惊慌和狂叫被堵在了心口,凉风灌进了咽喉,脑袋痛地没了意识,不知哪来的风沙,吹入了眼帘,芝茹只好闭上眼睛,紧拽着缰绳,东倒西歪地,仿佛一不小心溜了下去便万劫不复。
“把手给我”
是他?
一直以为跟在后面的是博文。
犹豫了两秒,她松开一只手,可身体好像平衡不了向左滑了下去,恍惚中感到被人搂住了身子护住了头,接着落到冰凉的地上,不停翻转旋转,晕晕地,耳边是“刺啦刺啦”的杂音,腰不知撞击到了什么硬物,隐隐疼痛。接着便腾空了般,身体没了支撑,像缓缓下落的羽毛,不知要飘浮多久,片刻后听到重重砸落的声响。
停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心却跳得出奇地快。
一道道阳光照在四周,寂静极了。她躺在他的身上,仍被他抱着。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丝毫不动。她知道,只有压抑着疼痛,才是这种表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紧张地唤了声,“张晋良”
不见他回答,她忙动手检查他的伤势,倒被他紧握了住,他的手被利齿划伤了,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你没事儿吧!”低沉的嗓音掩饰不住挂念。
“我很好”
他松开手,睁眼舒展了眉头,似乎终于安心了一般。瞧着血马上要渗了出来,只感到要立即处理,只记得里面的衬衣是纱布面料,顾不了寒冬,顾不得世俗,顾不得以前他是怎样看待自己,她脱了罩在外面的风衣毛衣,将衬衣撕成一缕缕纱布线条,直接包扎伤口。
他看得傻了眼,愣愣地,心里矛盾极了,若是继续让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冻着,必定受寒生病,可若是自己稍微动一动,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装出来有事儿逗她开心?本是要说些什么,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地任由她自己作主。
整理完后,她背过身静静地穿好衣服,回头望他时,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透着红粉。他早趁她回首时把脸撇向了一边,让她明白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却砰砰地压抑着冲动。
她起身看了看,似乎是山崖洞里,四周皆是青苔石壁,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抬头望了一眼,狭长的洞口仿佛是被天斧劈裂一般,整齐厚实,除了枝条,看不到任何杂物。
“我会救你出去”
他早洞悉了形势似的安慰她,支撑着想坐起来。她忙跪了下来扶他,手很轻柔,生怕一不小心碰触到伤痛的位置。此刻,她距他近极了,闻得到她身上清淡的腊梅香,看得见她眼中自己的影子,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晚茹”
她习惯性“嗯”了一声,他却凑了过来,轻轻一触,温润的怜爱的,只是一瞬,她却惊呆了,睁大眼睛,待明白了发生之事,愤怒着一巴掌挥了过去,他没有躲开,硬生生接了住,仿佛知道会惹她生气,知道会被她打,心甘情愿地受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