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虽然还不太知事,却也晓得这不是好话,又被人围观,便开始紧张起来,害怕,只四下里着急找姐姐。憨厚的小船夫有些窘,道:“休得乱讲,他不是我家的,我只是……”
那娘子一拍巴掌,弯腰笑道:“我说也是,看你模样,想来年龄也不大,怎的养出这么大一个儿子来?原来不是亲生的啊”
正在此时,文箐已急急赶了过来,听得那娘子说什么“儿子”一事,想来是人家误会了。她才一出现,文简马上就去抓紧姐姐的手,道:“姐姐,坏人……”
文箐牵了文简的手,看他指向那娘子。只见那娘子旁边的箩筐上摆的是几个梨,还有桔子,看来,这是适才不察,挑的地方正好旁边就是个“同行”了。也难怪人家说难听话,只怕是意在激怒自己,好赶自己走。
那卖 梨的娘子,长相普通,仅是面貌上看来并不凶悍,脸上尚带了些三分笑,此时亦朝文箐道:“哎哟喂,原来还有一个大的,这个亦是好看得很啦。怎的卖 个臭柑子的,柑子虽是个又酸又臭的,这人倒是不错的。”
她前面几句,文箐亦隐约听得,现下才晓得适才她是说文简,立时起了护犊之心此时居然又“调戏”起自己来。此人只怕是有心挑衅,要不然旁人怎的没这么多话,反而是她不依不饶。当下也不客气地回敬一句道:“这位大婶,饭可以多吃,话却乱说不得。我身边这位大哥,他又不曾请你喝过喜酒,你说得这么近乎,莫非婶子同我这大哥相熟不成?我怎么听得婶子的话比我这柑子还酸啦?”
那娘子被反讽,而且影射为自己有点拈酸吃醋,却是个聪明的,方才真是小觑了,原来这个小郎比旁边那个大个子年青汉子要厉害得多,并不是个软的柿子,只怕不好赶走。故此,她虽面上发窘,顾不得旁人的取笑,更是不想在这个小童面前示弱,立时还嘴道:“我如何是乱说了?这小郎自己叫这是臭柑子,又道是酸的。既是货不好,如何还拿出来卖 ?”话不停,只是头转向其他几个小摊贩,“我可是半个字没有多讲,你们说是不是?”
别的几个小贩见文箐他们三人面生的紧,最小的那个无足轻重,那个大的却不是个会说话的,显得有几分怕事,反而这个年龄才十岁不到的小童倒是个不一般的。这卖 梨娘子因故拿话赶人,还不就是因为旁边块地原来惯是她熟人,此时她出言相激,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能否赶走这三人?且见这二人相互掐架,大有好戏要上场的趋势,有厚道的只招呼着自家买卖 ,同时也张耳听着,却不吭声;那不厚道的自是乐得瞧热闹,就有起哄的:“正是,正是。你家小郎可是自个说的”。
文简此时只紧紧拉住姐姐手,一个劲儿道:“哥,她是坏人……我们走……”
文箐弯下腰来,轻声安慰道:“不怕。要是坏人欺负于咱们,咱们也还回去。咱们把东西全卖 了,赢过她,让她的桔子没人买,给你报仇,如何?”心想,眼前有一例,倒是可以教教文简,总不能让他遇事就躲。
文简虽不太懂这其中道理,不过听说姐姐要给自己报仇,倒也安静下来。
文箐把他托付给旁边的船夫大哥,让他看好自家弟弟,安顿好后,方才有心斗法。
她冲众小贩一拱手道:“多谢各位提醒,原来是我家小弟年幼,不懂叫卖 。”说完也不再管其他人,亦不与卖梨的娘子叫板,反而是走到那娘子摊前,微微一行礼,笑道:“小子我初来乍到,这担子才落地,不知有哪处得罪婶婶,还请明言。”
正文15 欺生(二)
那娘子一愣,本以为他是被激怒了要来砸摊的,没想到对自己倒是客气起来。这出乎意料之举,让她倒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赶人了。不过一想到他这一来,占了位置,岂不是对不起原来的熟人了?便道:“你这是说得甚么话?我何曾说你半点坏话了?适才只是赞你长得好便是了。”
文箐却不紧不慢地道:“哦,原来这位大婶是要夸我兄弟,我还以为是在损我卖 的货呢。这么说来,倒是我误会了。要不,我这厢给大婶赔个礼?”
那娘子见她一会儿“娘子”一会儿“大婶”称呼,说娘子的时候,话语刁钻,说婶子时又是虚情假意客套,显然是个难缠的。只是现在自己既已爬上架子,却不能就此罢休。便道:“用不着你假模假样的虚客套。你要真识趣,自个儿便把担子挑走了,这地有主了”
文箐朝四周看看,发现一众小贩都在看这边热闹,连几个买货的客人都停步围观起来,便冲众人笑道:“原来是这般。这娘子是在教我规矩呢。可我刚去缴了税,打听到的便是先来先到,这地头又没写明谁家的,好歹我也识几个字,有主的我岂会占了?最怕那没主的空地,有人生怕多来一个同行,便故意霸占……”
她这话一出,那些买主都点点头,周边商贩却听得这话简直说中了自己心理,有想帮熟人的,这下再不敢多出声了,生怕自己一帮卖 梨的,便也成了霸占空地的了。
卖 梨的娘子急了,道:“有你这般说话的吗?我何时霸占了?你莫要信口胡说,败坏我名声。这地,向来是那卖 柿糕的位置,你且等着,他立马就来了,我好言提醒你,你却胡言。到时他要来了,我看你让不让?”
文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但是她仍不急不躁地,对着卖 梨的娘子道了声:“原来是娘子好意相帮。只是为何刚才娘子一口一句说我家柑子又酸又臭?要是直接说摊位的话,我倒是感激得紧。还不知道娘子如何称呼?我见娘子卖 梨的,总不能叫梨娘子吧?”
卖 梨的娘子待要接腔,却从旁边走来两个着短衫的粗汉子,走路姿势张扬得很。有一人见得热闹,便凑了过来,接嘴道:“可不,正是叫离娘子。我说,这小哥也太神了,竟然只瞧得一眼,便认出离娘子来了。”
船夫抱了文简有些紧张,在一旁直冲文箐张嘴示意,文箐不明就理,低声问道:“怎的了?”
船夫小声道:“庆郎,要不我帮你挑着到各船头去走走算了。这不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箐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见得那闲荡二人,看样子真个是船夫嘴里说过的地头蛇了。心想这船夫怎的这般铁嘴呢?他不应该当船夫,应该去做“神算”。可是既然在这里能碰到无赖,要是挑了胆子四处走,那概率更大。在这处,碰着无赖,好歹大家都是小贩,多少还有从众心理,要是挑了担子走船,可就只有自己一家势单力薄。
眼下既然遇到了,心里虽然有些怕万一生事,不过想想,大不了这无赖要是闹起事来,自己便是扔下这些臭柑子不要,赶紧跑路,只要保得三人不受伤。她对船夫道了声:“只怕现下走,也来不及了。且静观其变吧。”
船夫大哥看看那二人,也不敢迈动步子,只抱好了文简,向文箐又靠近一步,以防万一。
且见那闲汉一边说着话,一边一步三摇地晃了过来,到了离娘子同文箐的两个摊位之间,瞟了眼文箐后,见这个小小货贩对自己微微笑,态度很是恭谨,也没多话,指着柑子道:“这是你的?”
文箐冲他一施礼,点头道:“正是。小子同我家小弟流落贵码头,如今无钱傍身,只落得这一担臭柑子,实在是……”话不说完,只低了头下去。
那无赖听得他说得可怜,且其他围观人亦听得此话,唏嘘不已。此时倒是不好再让他掏些钱来,臭柑子自己又看不上眼,他年纪这般小,自己要拿他开刀,岂不是日后说将出去,也没人信服于自己?混江湖,也得有混江湖的道义。
文箐听到闲汉道了声:“倒是可怜得紧。你会卖 么?”
文箐原来是以为他来砸买卖 的,收“管理费”的,没想到这人问的话居然不“职业”,听得他这话,倒有几分人情味儿,便道:“小子我也是头一次,自是不会卖 ,这不,正同众位大叔大婶们学着呢。离娘子正指点着我如何吆喝叱。大哥要是不怕酸,要不来一个尝尝?”
那闲汉一撇嘴,道:“我又不晕船,亦不是孕妇,你让我吃这劳什子?离娘子,她在教你?适才不是赶你走么?”
文箐心想,你这是打抱不平呢?还是一个不太专业的无赖啊?你在我这摊子前面,我如何做买卖 啊。她转头见离娘子听了闲汉的话后脸色都快发黑了,于是心里暗爽,嘴上只道:“赶我么?我又没占她摊位,想来不是。是么,离娘子?”
离娘子气得咬牙道:“你是没占我的,不过那地儿也是有主的。”
文箐笑还没说话呢,后头那个闲汉倒是发话了,道了声:“这处地儿,甚么有主无主,自是先来后到。离娘子,你莫作其行霸市之事,哼哼……”转头对文箐道:“我见你倒是个老实的,也懂得分寸,有我兄弟二人在此,你便在此处卖 罢,要有人来赶你,提我的大名便是了。”
文箐心里发笑,心想你大名是何呢?不过人在屋檐下,适当地作屈服状,不与人硬碰硬的道理她是太明白了,于是越发的一副小心翼翼地道:“多谢大哥仗义执言。如此,我便放心了。”
那两闲汉便舍了他去,有一个且45度角昂着头,一只眼瞟向卖 梨娘子筐上的那些蜜桔。另一个则开始且脚踹了两下离娘子的箩筐,把上面的梨踢了几个到地上去了。道了声:“唉呀,这梨可是脏了,如何卖 得?”
离娘子素来节俭得很,自己的桔子何曾吃得一个半个的,这两个无赖偶尔轮流着来码头闲逛,见谁摊位上的果子,想吃便拿起来吃上一个不说,还需得再捎一两个走。今次谁想这两个瘟神一起出场,实实头疼得紧。可是自己一个女人,又不敢真的得罪于他,便脸上堆笑道:“原来是两位爷来逛啊,可有看中的,尽管拿。”
踢筐子的闲汉见她肉疼得紧,且拿了一个桔子,一边掰开来,一边道:“今次离娘子倒是大方起来了,莫不是这旁边位置不是你那熟人了?哦,不对,是相好吧?那可真不好意思了,我这也算是得了这小哥儿的方便,今次能让离娘子说让我兄弟俩自取了。”才吃了一瓣,道了声:“皮太厚”,便扔将出去,掉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又伸手拿了两个梨三个桔子,扔给后面的那位。一边扔,一边且看离娘子抽搐着的脸。
离娘子先时已气得直冒烟,却不敢真发火,只强忍着,脸上好不容易费力堆起来的笑随着桔子被扔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了,道:“两位兄弟吃便吃,且不要扔了,太糟……”
话还没说完,后头的那个闲汉便一脚将旁边的梨筐踹倒,道:“谁是你兄弟了?不就是拿你一个桔子,便叫糟塌?我吃你一个桔子,是糟塌?你这些梨和桔子不要了,是吧?啊?”见没踹倒,便又踹上几脚,终于把个梨筐给踹翻了,梨滚了不少出来。
另一个拿了桔子的闲汉,这时拦了一下他,道:“算了,你同她计较作甚。走吧,前面还有正事呢。”
那踹箩筐的汉子边走边回头,道:“离娘子,你给我记着。今晚我吃你一瓣桔子,你埋汰大爷我,下次……”被他兄弟推搡着走远了,嘴里仍不停叫嚣着。
在这过程中,离娘子气得掉泪,却不敢相争。一见筐倒了,只紧着赶快去捡梨。一待那二人走远了,一边补桔子尖上被无赖拿走后的缺角,一边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杀千刀的没娘养的泼皮饿死鬼投胎,不得好死,欺负人我咒你横死街头,无人心尸……”
文箐刚才看那二人对付离娘子,心想两个男人当街欺负一个女流之辈,也不是个善类。另外,越发觉得一介女流,当街讨生活更是不易。想想那些梨被踹翻了滚在地上,自然会磕伤不少,只怕她损失不少。不免生出几分同情来。
可是,离娘子那边却不作这般想,在她骂得几句后,才想起让自己大出血的罪魁祸首——卖 臭柑子的于是转头对已回到旁边摊位的文箐一扬下巴,道:“你说的不错,外人都称我一声‘离娘子’。我离娘子,便是惯卖 大甜梨,自是妥当。不象你家卖 那臭柑子,莫不小哥叫臭郎?”
文箐开始时因弟弟挨说才想讽刺一下她,结果没想到人家真叫这个名字,倒是自己因为卖 臭柑子,被她一回嘴,反而落了个下风。看来适才自己出言,落了下乘,这斗法,且慢慢来。只是,刚才她一时生起对离娘子的同情心,却因离娘子迁怒于己而荡然无存,心想你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我怕你作甚?“我倒不叫臭郎。不过如果离娘子要是说,卖 何货物便以货物相称的话,这叫法倒是新鲜得紧。如此,离娘子又卖 梨,又卖 桔,难不成又叫桔娘子?依此理推,难不成卖 狗 的人家,家里人不是叫狗 郎便是狗 ?”
文箐出语刁钻得很,这话在一众粗人耳里,都觉得可乐,众小贩只捂了嘴笑,连旁边路过的行人亦笑。因为无赖的突然出现,让大多人都忘了这个“论据”“论点”其实都是文箐提出来的,只记得是离娘子是这么推断出这小童叫“臭郎”。
离娘子被一众人当作笑话,脸色涨得发紫,却因为气得太过了,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对于这卖 柑子的小儿,当着众人的面打又打不得,骂也不能大骂,拿个言语挤兑他,对方却让自己更下不了台,真是好生着恼。
文箐却不再同她多话,只朝街上围观的行人与小贩们大声道:“我家小弟年幼,自是不懂如何叫卖 。众位有所不知,这柑子,乡下人取个贱 名叫臭柑子,却只是因为价贱 如此,讨个生活不易,故有此名。想咱们作小买卖 的,挑个担,风里来雨里去,一日所赚也不过是为了一碗饭,一张床,如此而已。”
她这番话正是说中了众小贩心理,纷纷点头,道:“小兄弟说得实实在理。”
文箐得了大家认可,又见吸引了不少路人,便也不再顾及什么颜面,以前端着小姐的架子,在意的面子在这市井码头又有何用?既然已经决定开卖 ,再有离娘子虎视眈眈于一旁,只想赶紧卖 了走人,最好是把所有要卖 桔子的人全都拉了过来买柑子,也算是出口恶气。索性甩开了,越发大声吆喝起来:“各位过路客人且停步缓行,转过来,看一看,不尝不看不晓得。免费品尝啦,吃一瓣不要钱啦”
她不管不什么叫卖 吆喝的法子,反正就是先吸引最多的行人过来。一待人转过眼来,便紧着最大的嗓子继续开喊:“尝一瓣不要钱保你开胃哪个孩子不爱吃饭,哪家船客晕船晕车,只需吃得一个我家柑子,便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
“柑子香又甜,甜里透着那个酸,酸着哪家喜得贵子在孕的娘子……”
她这边吆喝上了,果然此了一众行人过来,于是让船夫将几个柑子掰了破,递于围观的路人。“各位,免费品尝,试吃不要钱……”
文箐见有人问价了,便道:“三文钱两个,一个顶半斤,色泽鲜亮,才下树的”且见有人在试吃完后,开始挑个大的,只继续推销道:“这柑子皮亦扔不得,这秋风起来,手上便有些不得劲的,不如拿这个皮擦拭,实是一护手妙药。便是买得多些回家,一时用不得这多皮,只需晾干了,正是那药铺所卖 的真正的陈皮。遇有咳嗽,也无需去买药,只管煎水来喝,保管治好……”
她这一点一点的推销,先从酸味着手,再从皮上着功夫,把个臭柑子说得没有一点坏处。就是那柑子肉,又可以作美酒。见有围观的汉子,便让船夫将小坛的酒打开来,与其一闻,只道是这柑子做出来的美酒。
如此一来,倒真是把个臭柑子说得一时无二,真个是物美价廉。不仅是好色泽鲜亮个大的,也有好那酸味解晕的解吐的,更有被酒香所吸引的。再有路过的,又见她二个小童,在这里叫卖,倒是吸引了不少眼球,也会停下来,人多了,买的人亦多了起来。
正文16 欺生(三)
倒是离娘子摊前,站的亦是要买臭柑子的客人,她轰走一个,另一个又被旁人挤到摊前,挡了她的货物,哪里还能卖得了?
想想桔子与柑子同宗,竟然旁边挤得这多人,自个桔子却无人问津,于是越发对卖 柑子的有意见。这新来的小郎抢了自家生意,见他摊前买的人吃完后还真买,越发眼红。心想他要是不来,岂不这全是自家的客人?要赶走文箐的心思也越发加剧。
她看文箐不拿秤,只按个数卖 ,便以为他是个不识数的,心里暗自偷笑:“叫你卖 叫你卖 且算不出数来,全赔光光。”
可是随着旁边传来的清亮童音,喊的是结帐话题——
“这位大叔,六个柑子,自是四文铜钱……”离娘子心想,这简单,没算错也也是应该的。
“这位大伯,要三十五个?不如再加一个,正好凑成二十四文……哦,就只要三十五个,那算了,我只收你二十二文,你买得多,那两个就算我送给你的。为了好算帐,薄利多销,每超过十五个,便算送一个……你算算,正好。”
离娘子使劲张了耳朵,听得那边报数,又在心里算了几遍,也没算清,只好拿自己的桔子在筐里摆了一下,才算清。这个算是卖 柑子的运气,碰巧算对了。不过,哈哈,让你送。送出去两个,后面的人不跟风才怪,看不赔光你才对。
……
“大婶,适才我确实说了,要超过十五个才送一个,前面大伯买了三十多个,我自是送他两个。你这次只买得十七个,自然只能送一个。要不你取二十个,我只收十八个的钱?你看,这样正好。既是送了,价钱也合适。”离娘子又开始使劲算,却发现还是没错,不由得急起来,真希望多来几个贪便宜的,那样让他赔光光。
文箐却没心思管离娘子这边,买自家柑子的人一时多了起来,有一个人开买,便有人跟风,都怕大个的被人抢了,便都挤着要来挑。船夫大哥也抱了文简一起过来看顾着,生怕有人顺手牵羊,拿了柑子就偷溜了。
古人的诚信还算好,至少文箐在忙里偷闲的片刻偶尔盯一眼,没发现有人顺柑子,真要顺,她也顾不上了。她现在后悔自己的叫价,三个两文,这里要是粗人,本来就不太会识字算数,他们自个算且得相半天。自己算出来告诉他,还不相信,非得他们自己算出来才是,有时经常算错,于是来来回回,为一文钱就得耽误好多功夫。文箐有时想想算了那一文不要了,后来却觉得要是开了个头,就刹不住车,人都会跟风。看来这定价策略有问题,自己作广告的,还是不如营销专业出生的。
文箐把小背包拿出来收钱,也顾不得串,只数了一下,便扔了进去。好不容易这拨看热闹的人都拣着大个的买了,还有几个都叹气,道是买晚了,亏了。
文箐看看,已经卖走一小半了,心里不由得高兴,这要是再来几拨看热闹的,岂不是三分之二肯定能搞定?这样,自己就不用为这担柑子发愁了。
她让船夫大哥帮着把筐子里的柑子抖一抖,露出大个的来,然后把小个的往一边挑,大个的全放另一个箩里。对旁边几个有点购买意向的客人道:“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啊,且看一眼这柑子……便宜啦,贱 价卖 了啊……这个,小一点儿的,五个两文钱;中号的一文钱两个,两文钱便是四个;大个的仍是二文钱三个。”
那些要买的一听,那买稍小的一点儿肯定占大便宜。二话不说,都奔小个的去了。
这法子,连旁边的几个小贩都傻了,本来还想着这小童虽然能说几句,算数也不知对错,有没有漏收钱更是不知道,可是转眼间,便将箩筐里的柑子分出三六九等,不同大小不同价格,实在是脑子动得快啊,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想。
卖枣的那个小贩挨近文箐道:“小哥,你这样卖 ,岂不亏了?这小个的五个,或者四个,肯定要比大个的三个重啊。”
文箐装作傻乎乎地点点头道:“哦,是啊,你这一说我才晓得。我还真是没算这个帐。多谢大叔提醒啊。”
卖枣的那个见他这模样,倒也没话说了。不过文箐却趁他要离开之际道:“无事。我只卖这一个半时辰,卖完便走。反正明日我也不来这卖了。”
卖枣的点点头,心想原来人家是想尽快脱手这货,难怪这般卖法,不过倒也新鲜。
文箐这时却因此而灵机又一动,大声喊道:“限时贱价!卖柑啦!各位叔伯婶婶们,我这柑子只今天下午在这卖 ,再过一个时辰,可就走人了。要买的赶紧啊否则来晚了买不到啦……限时贱价!卖柑啦……”
人的心理真是逆反的,一听说没得卖 了,反而要买的心思便加重,原来还有等着看看能不能再降价的,也闻风而动了。
文箐一边结帐,一边同买家道:“这位大婶(大伯),要是晓得还有人想买的,请转告让他们尽快过来啊。一个时辰后,我这担子就不在这儿了……啊,去哪儿啊?哪都不去了,过一个时辰,就不卖了,直接送人了……”
离娘子听得这瘟神要走了,心里大喜。不过却想到今天因这卖 柑子的,平白让自己受无赖盘剥,不仅是顺走几个梨与桔子,且看着筐里被磕坏的好些个梨,心里就憋不住的火往上冒。一边又听着卖 柑子的在吹自己柑子如何一个好法,便有心地走过来,道:“卖 柑子的,听你说得这般好,难不成还真个是宝物不成?既说是免费品尝,我且试吃一瓣来……”
文简见她走近,有些紧张,便紧紧地牵了姐姐的衣襟,船夫亦防备性地盯了离娘子一眼,见她皮笑肉不笑,显见得来找茬的。
文箐见眼前没甚么客人了,有了时间可以与她周旋了,便拍拍弟弟的小手,低声道:“无事。”然后,对离娘子亦假笑道:“离娘子既然好奇,小子我自是乐意满足。只是我想离娘子既是卖 桔子的,想来日常吃得多了,如今要尝鲜,只怕一瓣不太够,不若拿一个去便是了,不要钱。送”
她这话,好似真心捧离娘子,只是旁边的小贩却晓得,除了东西卖 不掉,烂了的,才会舍得自己吃,要不谁会舍得老吃自己的货?那可都是钱,吃上几个,便少得一两文钱呢。这小郎说话平平,可是含枪弄箭,不见光影,便连削带打地回击了离娘子先前的挑衅。
离娘子虽有心发作,不过却一时苦于找不到错处,只想在臭柑子上作文章,也不接这个话茬,厚了脸皮,只装傻,想取一个大的,还没下手呢,就听到对方道:“离娘子,尽管拿一个大的去好了”这话让她气得五内生烟,本来伸向大的手,只好硬扯回来挑了个小的,强笑道:“既是尝,我也不占你便宜,且拿一个小的,掰一瓣来尝尝。”说完,便掰了吃。
离娘子先是紧皱眉头,眯了眼,好似被酸得难受得紧,道:“哎哟喂,这酸得啊……”然后一副难以忍受状。
文箐却笑着大声道:“原来离娘子怕酸,那想来不是有孕之人,倒是我家这柑子一试便试出来了……也不用找医生了……”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大笑不已,除了离娘子。她本来想说这物事不是一点半点的微酸,有心要作酸死人的惨样,只是没想到却被文箐给利用上了,说自己是用这个柑子来试孕。她前两年生了一个,这几年一直没怀孩子,正是想孩子得紧,这下正被文箐说个正中,不免越发的作恼,只想挑个刺来把这柑子给说得一文不值,看他还如何卖 ?
正巧,嘴里便咬到了柑子里的小核籽,一口吐将出来,道:“你将这臭柑子说得极是好,只是这瓣瓣里都有籽,却是麻烦得紧,谁个乐意”
文箐上次同文简吃的时候,也碰到这个头疼的事,只是今天还真忘了这点了。可是总不能被离娘子她这个刺头给碰上吧,总得想个理由才是。“离娘子,这既是果,也同蜜桃一般无二,自然也可以靠这个籽才能长树。你的梨,还有个大核呢。”
离娘子却似乎是狡猫终于逮住了老鼠一般,喜道:“我的梨,你尽管咬,最终也只一个核。可你这臭柑子,却是一瓣里至少也得有两个籽,这一个柑子可就有二三十来个,吃起来麻烦得紧。如何比得梨方便?更不如我家密桔省事了。”
文箐知她现在是故意打压自己的货,说得极为夸张,自己却不能与她多辩解这个,免得一不小心着了她的道,被她带到沟里去。于是抬起头来,一张笑脸笑得格外甜,大声道:“离娘子,你要这么说来,我也能说得一两样,你有听听,是否一个道理?你的梨,不用剥皮,省事,真是好。”顿了一顿,且见离娘子脸上有得色,之后方才继续大声道:“你的蜜桔呢,也是个好的,无籽。”
离娘子越发高兴,道:“那是自是比你的强”
文箐这时却来了一句拐弯:“如此,你的蜜桔却需得剥皮不是?也就是你的蜜桔不如梨省事……”离娘子待要发作,却听得她并没停顿,而是马上又有下一句,“别急,离娘子,说好了的,且听我讲完。只是,你的梨有一个核,要是按重量来说,占了份量,却亦是不好。如此,你的蜜桔不如梨好,梨本身又不好。不知到底又是哪样好呢?”
离娘子被她说得晕乎了,总之听到最后,便是这卖 柑子的小郎说自己的梨同蜜桔哪样都不是个好的。这自然不行,怎么就被他小小孩童给算计了?当下便回嘴道:“自是哪样都比你家臭柑子强”
文箐却笑而不语,倒是买柑子的一个婶子挑了五个小的后,说了句:“这梨是梨,柑子是柑子,桔子是桔子,且看这三样,价钱哪个合适,自是哪个好。”
文箐点头,收了她的钱道:“还是婶子懂得多。您这一说,小子我也算是长见识了,受教了。原来自是三个物事本不同,自有区别,要是同一样物事,便如我家这柑子,只有大小等差异了。这各家卖 的价格亦是不同,卖 柑的自卖 柑,卖 梨的自卖 梨,可不是各自卖 各家的货。都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何必指责他人门上结蛛网?”
她这恍然大悟状,言语好象只指自家柑子,虽没有指又骂槐,却是指责离娘子吃饮了撑的,自己卖 不动货,没事来挑别人家的柑子毛病。
离娘子丢了面子少了里子,仍是不罢休地纠缠道:“我便是买你家的柑子,也得同他人一样试吃不是?我何曾管过你的事了?”
文箐见她今次是缠上自己了,有些心烦。不过转念间,却想到同她闹上一次,有了热闹,吸引了更多人来围观,自是会有人想买自家的柑了,索性便要同她再斗一场。“哦,原来我家柑子,离娘子亦看中了啊。那你且掏钱买啊”
离娘子恼道:“我本来是要买的,只是你既是说试吃,我便尝得一瓣,说这个籽的事,莫非还是错了?这籽自是麻烦得紧,吃一瓣便要吐两个籽出来,如此费事的破柑子,我还买他作甚?你且别躲,先把这个籽的事说清了。难不成这么多个籽还有好处不成?”
文箐见她纠缠不休,虽说是生意人家,可是这般不懂见好就收,非得砸人买卖 ,也实是有几分可恶。只是且得再找个好理由把这个籽的事打发了才是。
正在她费心要寻理由之时,面前停了担蜜奈。她一抬头,一个瘦削的短个男子,面色有些潮红,额上有汗迹,气儿喘得有些大。
这又是哪方神圣?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呢,便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声音道:“我看了这般久,你这卖 桔的娘子,怎的欺负一个弱小幼童这柑子有籽又如何?你自己缺少见识,不懂便罢,何必咄咄逼一个小娃?我且告诉你,有籽便是有籽的好处。这人有舌头,吃得食在嘴里,有籽要挑,倒是练得这舌头更为灵巧……”那男声顿了一顿,道:“这位娘子,我看你这模样,这打扮,也是成过亲的妇人,想你这般年纪定也育有儿女了,怎的却不晓得这些?”
文箐挑着蜜奈的汉子挡了视线,只能闻声,却见不着这打抱不平的人,便往旁挪了两步,侧了侧身子,探身一看:这位“大侠”头戴儒士方巾,身着玉色布襦,手上提着个药包。
原来是他啊
正文17 巧遇裘讼师
你道来人是谁?文箐为何对他声音熟悉?那人正是上次在江陵公堂之上首次遇到,后来发生厕所门事件的绯闻男——裘讼师是也
他此言一出,大多人自是摸不着头脑。可是有人念着“舌头灵动”,便想到了有次去过ji馆,晓得里面乐ji亲嘴极是美妙得紧,就是一个舌头灵动得很,那滋味又哪里家里憨婆娘们能比得?也曾打听过,那些人舌头都需拿小巧之物练过,方才如此灵活。听得这话,自是以为取笑离娘子不懂情趣,一时也起了卖 弄之心,大笑道:“正是,正是,这有籽啊,舌头巧了,离娘子多练练,便也能同你家男人亲热起来更妙得很啦……”
离娘子虽已成亲,可是要说自己同男人亲近的私事,一是难堪,另一个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说不懂情趣,是个差劲的,却又争辩不得。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真正被嘴里那一瓣柑子给噎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过了半晌,方才恨恨地朝对方啐道:“且看你打扮得人模狗 样,怎的这般龌龊那等下流的脏话,莫要污了我的耳……”
文箐也知在古代说这些,是有些犯禁,不过在岳州同曾家人呆过一段时间后,晓得在乡下人嘴里,却是经常听得类似这些粗俗的话语,倒不象周家席家这样大户人家爱面子的紧,这些话是根本不曾会听得,更别说讲出来了。这裘讼师想来是认出自己来了,才出面相帮。只是这言语也甚是厉害得紧,打蛇打七寸,一下子便让离娘子束了手脚。
裘讼师见得文箐,只冲她挤了下眼,又恢复为一脸正人君子状,辩道:“你这妇人,话说得好没道理。是你非要逼着这卖 柑小童说将出来有籽的好处,我见他年龄小,便替他说了又何尝不可?再者,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我要说的便是这舌头灵动了,吃鱼时自是不怕刺了,尤其是小童。如何?这难道是下流龌龊之事?至于那甚么同男人亲嘴,又不是我道出来的,你如何说我下流了?你既说这事下流,莫非你没做过?若是你做过,原来亦晓得这下流事,却也还是做了?”
离娘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一双怒目直瞪着裘讼师。
这时那挑蜜奈的瘦汉子却朝裘讼师行了个礼,道了句:“这……这位先生……莫要气……气了离娘子……她是好心……好心人……还是少……少吵为……为妙。”
裘讼师也没想到对方是个结巴,不过却不满意离娘子“是好人”这个结论,讽了一句:“她是好人?好人会这么欺负一个年幼孩童?”说完,便踱到文箐这边来。
瘦汉子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文箐,又看看离娘子,小声道:“这,这……发生何事了?这地儿……怎么今儿我……我来晚了,便没了……”
离娘子此时有些迁怒,平日里见他可怜,今日才想帮他赶走卖 柑子的三人,谁晓得遇到个硬茬,没赶走反而自己落得如今难堪至极。见他一副可怜兮兮地样,便越发恨铁不成钢,怒道:“活该谁叫你今次来晚了我再不帮你看顾这地了,活活惹出一身腥臭来……”
瘦汉子十分歉意地道:“实在……对……对不住。连累……离……离娘子。今次……出门……晚……晚了。实因我爹病……病突发,去请……请医生……”
离娘子继续恨恨地道:“别同我道这些个。我再不想帮你了,你自己想辙去……”
文箐这才明白,原来这空地儿惯常的主儿是瘦汉子,想来是家里有病人,所以被自己拣了个空当。且看这汉子,倒不是个生事的,反而是个怕事的,说话也不如别的小贩大声,又是个结巴,不知他又如何才能做买卖 。只见他现下一个劲儿给离娘子赔礼道歉,道是自己连累她了。
文箐心想:这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她便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一看围观的人要散了,忙对那汉子道:“你且等我收拾一下,我给你腾地儿。你把担子往旁边挪一下,我吆喝一嗓子,卖 几个人便走。”
离娘子对于文箐的怒气未消,便冲那汉子道:“你可别信那卖 柑子的话,他只是骗你挪开地儿,好卖 柑子”
文箐见到裘讼师,已经想到一事正好需得向他请教,哪里肯放他走,急得就想把这柑子全部甩卖 了。此时听得离娘子Сhā嘴来管闲事,再无心与她纠缠下去,冲她亦没好气地道了句:“你爱信不信,又不关你事,你总来操心,作何道理?我懒得理你。”转身见裘讼师冲自己一点头,似乎要走,急道:“等等,裘讼师且稍候,我有事找你。”
裘讼师举了一下药包,指了指码头边的那个茶寮,道:“那边有人亦在等我。要不,我在那处等你。”
文箐道:“好。我收拾一下。”话一落音,便冲要散开的人群道了句:“柑子,最后一刻大降价。折半卖 了。一文钱三个不论大小,先来先得”
有几个人听得,都返身回来,准备挑选。
这里,旁边卖 枣的小贩走过来,对文箐道:“小兄弟,你这是急着要走啦?”
文箐正忙着算着客人要的柑子个数,点着铜钱,顾不得说话,只得点点头。却听得卖 枣的道了句:“小兄弟,打个商量。要不,你折半卖 于我得了。如何?”原来他适才算计过,按文箐方才的法子卖 ,现在折半收过来,肯定有得赚。
文箐见他刚才好心提醒自己,感于他厚道,此时又觉得这人精明,便道:“好啊。我也不晓得这到底还有多少个,这半担足有,我赶时间,也不想论个数了。要不,你给个二三十文全拿去好了。”
卖 枣的小贩靠近过来,估了一下数目,道:“真是三十文便可?”
文箐着急走,也无心管这个,反正要是卖 不掉,对于自己来说,只是累赘。便道:“自是不开玩笑。不过我取两个来,今日吆喝得嗓子疼了。”
卖 枣的小贩立马就数钱,文箐见柑子的事可以完结了,便对刚来的卖 蜜奈的瘦汉子道了声:“这位大哥,这空地我物归原主了。”
那瘦汉子有几分感激地道了句:“多谢……小……小哥”
离娘子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谢他作甚?他是卖 光了柑子,自是喜得离开,难不成他还住这不成?”
文箐接过钱,取了两个柑子,道了声谢。冲离娘子道了句:“我看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本来你是照顾熟人给人看顾这空地,重情义是好事。只送你一句:需知祸从口出。你这般不依不饶的性子,小心他日吃了亏”
再不理离娘子是否在后面跳脚还是骂人,只牵了弟弟,让船夫大哥帮着挑了空箩筐,一边径直大步向茶竂而去,一边同船夫大哥解释着:“适才出言相帮的那位先生,乃是我原来遇到的一位裘姓恩人,姓裘,我曾落难时,受过他相助。”
还未进去,便见到裘讼师同一个妇人坐在内里一角的桌边,定眼一瞧,那女人却是上次官司里的那个寡妇——赖家儿媳
文箐一愣:这二人还是走到一起来了?
那赖家儿媳,面容苍白,显是一副病态,依然是小媳妇状,此时见了文箐要进来,忙端正了身子,正襟危坐着,把放在桌上的手收到了桌下,低头不看他人。
裘讼师见她立在门口发愣,道了声:“周小……兄弟……”
文箐一听他叫“周小”,生怕他说出后面一个“姐”字来,幸好不是。只是觉得这个裘讼师明明认出自己来,且作男童打扮,八成是故意使坏,只怕是在报复自己当日听壁角一事。急得忙摆手,道:“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
文箐走近后,又向裘讼师介绍了船夫。
寒暄了一会,喝了一杯茶后,文箐有事要问裘论师,只是茶寮里此时吵得很,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场所。
船夫大哥亦建议回席家船上聊,怕船家着急周家兄弟安危,道是速速回船的好。
文箐想着现在席家船上无客人,聊天倒是好一个所在,闻言便向店主要了两斤牛肉,付了钱,给船夫大哥在前头先走,带了回去于船上众伙计们,自己与弟弟同裘氏夫妇随后就到。
船夫一走,文箐亦报复性地嬉皮笑脸道:“裘讼师,我是不是该先恭喜二位,喜结连理,得成佳偶啊?”
她这话一出,赖家儿媳,不,现在应该说是裘赵氏便越发拘谨起来,头低得更加很,连脸上表情都看不着了,看来是十分尴尬,或者说她自认为有几分羞愧,没脸见人似的。
文箐看她表情,真不象个二婚的,面皮薄得很,而且也无甚么喜色。心里想,难不成自己讲错话了?莫非在江陵,裘讼师同她出了甚么事不成?还是这二人私奔?
转眼看裘讼师,果然见他面上强笑:“周少爷,多谢果然我没看错,你非同寻常一般人。如今也只有你还真心同我说这一句……”
文箐听得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劲,心想去年陆家大哥写信,内里还道是请了他去陆家村做先生了,怎的却离开那儿了?难不成真出事了?“怎的不在陆家村了?”
裘讼师看看左近有不少茶客,此时只是无人注意自己这一桌,方才叹口气,低声道:“说来话长。此处不是个方便说这些话的地方,且等喝了这盏茶,润润喉,再同你细说。”
文箐见他半点儿没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便亦是点头,不过仍是问道:“你们这是走亲戚落宿在码头,还是住店或是在此安家立业了?裘婶子这是身子不适?”
裘讼师摇了摇头,道了句:“我们乘船而下,欲去江西。只是她身子有些不适,且晕船厉害得很,只好上岸来找了大夫开了些方子。适才听得说这里卖 柑子解晕,便想着买两个备着。谁晓得,一看卖 柑子的,居然还是你”
文箐道了句:“真是巧。”心里却想着,上次遇到他,是真拐,虽然得逃脱;而此次再遇,却是假借被拐之名行金蝉脱壳之计。相同点,都是落难。
正文18 悲喜消息
裘讼师给文简续了点茶水,一边抓了一点果子放他手里后,一边问道:“你呢?”
他问这话时,裘赵氏抬头偷偷地瞄了眼文箐姐弟俩,发现自己当初第一眼要不是认出了文简,还真没认出这个男童便是周家小姐。
文箐低声道:“我这是准备去苏杭投亲奔故旧……”
裘讼师没有马上接话,沉吟片刻,咳了一下,审视似地盯着文箐问道:“那怎的在这做起买卖 来了?是不是身上盘缠不够了?”
文箐想想自己脑残,买了那么多柑子的丑事,不好意思起来:“盘缠还有。这个,这个,一时买多了,一路上实在是个负累。好在船家帮忙,让人给挑到这处来卖 了。此次又是多亏了裘先生相助,实在是感激……”
裘讼师却摆摆手道,道是太见外了,再说,自己便是凭着三寸舌头吃饭的,也没费力。且听得文箐简要说得几句,便也没有追问细节,只问了句:“怎的每次见你,都是你同你弟两人行路。这次可有人护送?”
文箐对裘讼师这人没看透,觉得他这人亦正亦邪。想当初,他在赖氏案子上,是帮了陆家村人与自己,可是同时他亦是为了获得赵氏方才反水,费力将赖婆子定罪。他这般做,对文箐来说是有利的,可是从职业操守上来讲,作为讼师来说,对当事人很不尽职。所以她把握不好这人,不敢尽信他,且这人又极精明,不知他可能猜到甚么。
这么一寻思,文箐心里不免有些提防他,自是不敢把所有实情相告;可是又想试探他,摸清他的底细,好确认自己能否将信任交付出去,毕竟自己还需问一些律法上的事项。于是掐头去尾,只以一部分实情相告:“我家人托了岳州一位席姓员外,承蒙他一路关照,从岳州到得这里,一路都安好得很,倒也无别的意外。”
裘讼师应了一句“哦”后,问道:“你家人?托的便是刚才说的那船家?”
文箐点点头,道:“是那船家的东家。他们正好从岳州来武昌,那日我未找到直接去杭州的船只,他们家倒是乐意出手相帮。我这也算是出门总遇贵人,上次是陆家叔婶还有您们各位,今次却又遇上他们。”
这时茶寮外又走进来几位客人,吵闹着同老板说是没地方可坐。那几人嗓门实在是大,一时屋内显得格外嘈杂,想叙旧亦不是个好方。
裘讼师朝四处看了看,道了句:“不如边走边叙。”一待起身,提了药包,便径自去抱文简。文简对他却不熟,自是不同意让他抱,往旁边闪躲,紧牵姐姐的手。
裘讼师一笑,道:“你弟倒是谨慎得很。”
文箐牵了文简的手,笑道:“他啊,认生得很,自打上次被拐了后,怕了。再说,他现在大了,到码头这点路,自己走起来倒是不费事了。裘先生还是先照顾着裘婶吧。”
裘赵氏本是一脸专注地看着文简,眼里有几分疼惜,此时听得文箐最后一句,脸上便是微红,本来抬着的头这时又低了下去。
文箐这时亦发现,她已去了孝服,人虽病着,可看着亦有五六分姿色,难怪裘讼师念念不忘,只是似乎比去年还瘦了一些,不知为何,难道爱情没有滋润这个可怜的女人?
裘讼师自是不好去扶裘赵氏,不过仍是注意放慢脚步,一方面是照顾文简步子小,可另一方面想来也是照顾赵氏病体。此时脚步一顿,问道:“上次被拐?那这次呢,不会更害怕了?”
文箐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道:“出门在外,哪里有不担心的。自是防备得紧。”说完,尤盯了裘讼师一眼。
裘讼师点头道:“如此,多一个心眼是好事。你适才说的这番话,再不要多与其他人讲。下次再有人问,定要说一路有人护送才是,免得他人起了歹心。”
文箐听他这般关切的提醒,很是有些感动,刚才对他的怀疑此刻略略少了些。“嗯,多谢先生提醒。下次再有人问及,定是这般答。”
文箐见赵氏脚步有些虚浮,也不知道到底得的什么病,毕竟她不会把脉,就更别提什么“望闻问切”中的前二项了。只问了她一句:“婶子,这可是需得叫个轿子或者马车?”
裘讼师亦看向她,赵氏只急着摇摇头,声音细若蚊鸣:“这处离码头几步路远,用不着马车了……”
文简懂事的道:“我也不用马车。我自己走。”
这一句童言,把几个人都逗乐了。
裘讼师赞了一句:“周小少爷倒是懂事得很。”赵氏却是不停地瞟向文简,眼里闪烁着十足的母性光辉。
后来,裘讼师也未曾问别的,只有文箐一路走一路问得陆家人都好,尤其是陆持,一心求学,长进不少。
才到船边,船家同那个船夫大哥亦迎了过来道:“庆郎,你可回来了。只是,这船,怕是一时找不到直接去杭州的。要不,再候上一两天?”
文箐刚想开口,却听得身边裘讼师已向船家问道:“船翁,你这船不是直接去杭州的?”
船家道了声“不是”。
裘讼师却道:“我同周家少爷以前是故交,我此行去江西,倒是可以一路同行。到得九江,离杭州便也近些,想来直接去杭州的船会更多些。再不济,我便径直将他送到亲戚家去便是了。”
船家听得这话,已由适才跟去的船夫那儿晓得庆郎遇得故交了,虽然晓得这样是再妥当不过了,不过东家吩咐的,自己却没找到船,倒是有些对不住了。于是,看向小兄弟俩。
文箐想着裘讼师是去江西谋职的,要是送自己,岂不是误了他的事,如何担待得起?连累他自是不可。便同裘讼师道:“送到杭州就不用了。我同先生一起到得九江,到时于再另找船便可。”
裘讼师却摇头,一摆手道:“你也别同我见外,咱们也是有缘,便是出个远门还能碰上,既能照应到,自该伸手帮一把。我坐的那船上还有空舱,且去与他们招呼一声便是了。明日一大早就起程,现在便同你一起去搬了行李到那船上去。”
船家听得这般,自是觉得可以向东家交差,满口称好:“如此甚好,甚好。席员外处要是晓得了,定也放心了。裘先生,那庆郎兄弟俩,我可就交托给你们二位了。有劳了。”
一边说,一边请裘讼师夫妇上船吃过晚饭,再搬运行李。毕竟这边船上已无客人,安静。裘讼师却推拒,最后还是席家的船翁执意挽留,盛情难却,只得留下来,打发了一个船夫到自家船上去同人谈文箐舱室的事。
在吃饭之际,聊东聊西,聊了江北,便聊洞庭湖南的各种传闻异事。文箐正感叹这闯南走北之人的见识,确实比宅在一个院子里的自己要多的时候,却听船家又说起下午听到的一件大事,道是:澧州的华阳王最近去世了……
文箐正发夹菜,手里筷子一抖,菜便一下子掉在了桌上。船家见她满脸通红,便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其实,是华阳王去世这件事,太让人吃惊了。因为她一听到这个,便突然联想到了吴师傅说要去找华阳王算周大人船遇难的帐。此前自己在岳州并不成听得华阳王有何动静,难不成是吴师傅近日杀的?还是恰好死在这个时候?
有心再细细打听,可惜船家也只晓得一星半点儿。
吃惊过后,便是太让文箐激动了:华阳王死了,是好事想想去年,定献王在周大人死后,没多久,亦去世了。没想到华阳王也死了。要是没有华阳王派人装匪来劫船这事,周大人不会生病落难,就算儿女被绑架,也不会一下子就死掉了。所以说,这害周大人落难,丢了大半条命的华阳王,终于死了。
文箐有些高兴,不免附合了几句船家说的,这坏王爷死得好。只是一待吃完,她便对跟着自己到了舱室的裘讼师夫妇道:“那个华阳王便是害我爹丢官又丢性命的仇人,没想到,也死了……真正是死得好,怎么不早死两年呢?要不然我一家定是完好无损,也不会家破人亡,让我姐弟流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是,如今死了也好,我也不用亲手去替文简报杀父之仇了。”
说到底,她穿越过来后,同周大人并不亲近,没产生特别多的亲情,所以她一直在心底里以为那是文简的父亲,这回说着说着,便说漏了嘴。
裘讼师却未尝留意到,主要是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讲这些家中秘事。于是一边帮着她收拾行礼,一边简略地同她讲起去江西之原委。
原来去年裘讼师到了陆家村去做先生,一方面是陆家村人盛情相邀,另一方面也是就近好打听赵氏的近况,毕竟赖二家的老父瘫痪在床,只有赵氏照顾。到年底之前,赖二老父却突然去世,赖二的老舅,也就是那个被解职的粮长,便将错归于赵氏,趁此机会,占了财产,把赵氏在冬雪时赶将出来了,赖家村人亦未曾相帮,反而落井下石。
裘讼师干脆就上赖家村求亲。对于寡妇二婚,自然不是好事,在那时就跟连夜私奔一般,就更别说办甚么婚礼了,只有陆三叔他们一大家子帮着裘讼师备了桌酒席,算是办了事。
只是,陆家村与赖家村素有仇,自是看不起原来嫁过赖二的赵氏跟着村里的先生成亲。今年正逢大旱,夏天五月到六月,陆家村同赖家村因为水源,大打了两架,双方都伤了不少人。连带着在陆家村的裘赵氏便成了迁怒的对象,成了出气桶,在村里更是抬不起头来,基本上一个人被孤立起来,后来村里人甚至往他们住的地方扔脏鞋,平日里谩骂,恶言相向,总之,没法再住人。
裘讼师没办法,只能在赵氏怀孕才两个月时,急着离开陆家村,重返江陵县。只是奈何那赖二舅家势力大,在江陵不到一月,他们夫妇亦无法立足,四处打压他们,赵氏心绪难安,孩子也小产了。
后来听说江西讼师多,打官司的也多,便想重操旧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这样谁也不晓得他们的过去了。
裘讼师说得几句,便叹口气,赵氏只是一个劲儿抹泪。
文箐没想到裘讼师会把这些事讲与自己听,一时之间觉得裘赵氏也是命运多桀,自己与他们夫妇之间倒是同病相怜,刹时便产生了某种信任感。待至全部听完,亦是心酸,宽慰赵氏道:“这样甚好。去了江西,自是与原来的江陵再无牵扯,婶子届时可以安心与先生过太平日子了。”
赵氏点点头,揩了一下泪,啜泣道:“也不知哪日才能归故里……”
整理好行礼,文箐找船家要了个小提篮盛了留在船上的十来个臭柑子,递于赵氏道:“婶子你看,这柑子好似就晓得你要来一般,都给备着呢。”
赵氏要付钱才收下。文箐道:“婶子,你这是要打杀于我。便是几个柑子而已。这一路上还得托你们照顾我呢,难不成我也要付工钱?”
裘讼师给文箐把包裹提上,让赵氏接过柑子,道:“你就听周家少爷的吧。他既说不缺这几个钱,想来也是真的。到时一路上,咱们多照顾他兄弟二人一二便是了。”
他们四人正从席家船上往外走,便听到船家及船夫们同隔壁一条船上的几人在大声说笑聊天。文箐想同他辞行,却见他们说得正起劲,自是不好打断。那话声自然传进了文箐耳朵里,因为所传的是岳州府的事,便留神听下面的内容——
“你不知啊,听说周家那位姨娘,实在是了得。别看弱质女流之辈,却居然把个族叔伯给杀了……”
“现在这女人啊,反了天了,居然敢行凶”
“兄弟此话差矣。毕竟是那族叔伯不轨在前,这女人只怕也是逼急了,要保清白啊……”
“据说那姨娘实在是好看得紧,要不然,当官的人家,为何不顾律条也要娶了作妾?可惜了,如今……”
正文19 真相会成为凶相
文箐觉得如五雷轰顶,脚步沉重,没想到姨娘的事居然已传到武昌府来了这就意味着,这事在岳州府那儿算是大事一件了,只怕街头巷尾可能都已开始翻了周家的底了。
裘赵氏见她脸色惨白,双目发直,便紧张地看向裘讼师。裘讼师朝她摇摇头,轻声说了句:“别的,说不得。你且扶她先上咱们的船再说。”
文箐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席家船的,等回过神来时,已到了裘讼师所在的船上。赵氏给她铺好床,让她坐下,递了杯水于她。她亦是不知不觉喝了,才听到文简拖着哭腔很是担心地叫自己“姐姐……”
文箐觉得此时有些无助,对着裘讼师夫妇,好似抓着了一块浮木。举目四望,此地此时再无半个亲人,往常家里有事,总有个亲人在身边。她突然害怕起来,这种害怕完全不同于当初被赖二他们拐卖 时所产生的,那时至少还知道有周家做靠山,就算逃不出,好歹最后他们可能会找上自己来。再说,那时自己身上没有人命,又是穿越初来乍到,对周家人还无很深感情,自然是没有牵挂。如今呢?唯一的血亲,徐姨娘生死难测,连陈嫂他们亦不在自己身边了。
半晌,文箐方才哽咽地道了句:“先生,他们说的,只怕是我家的事……”
裘讼师点点头道:“我晓得。前日我们从岳州府码头过来,已闻得此事,说是原来周大人家的家眷,便打听了下。只在码头上看到你们的画像,道是周家孤儿弱女再次被拐卖 ,正四处寻觅。适才听你所言,既然席家船是受你家人所托才一路照顾于你,显然却不是拐卖 。那你这是?”
文箐心神不定,亦听出来裘讼师的试探与猜测之意,她点点头道:“先生,你想得不差。我此次确非被拐卖 ,实是家里突然出了这事,姨娘是个弱女子,我亦幼小不懂事,一时无计可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求保全我们姐弟。只是当时,姨娘却道自个儿是万不会被定罪的,我才……”
裘讼师听得她语气里满是愧疚不安,心里长叹一口气。听得她承认是主动逃离岳州,而不是被拐,再加上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如今想来,显然是周家姨娘为了保全儿女,又怕再生枝节,干脆抛却了性命也不愿给他们添上一丝麻烦,绝了可能的后患。
文箐接着便是越想越不安,紧张得甚至一把手便伸出去只抓了裘讼师的袖子道:“可是我适才听得他们说我姨娘的事,实在担心姨娘得紧。他们道甚么‘可惜’,是不是我姨娘出了事?我现在难受得很,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裘讼师,你前日听到的消息,可有她的下落?她是不是上了公堂?被判刑了吗?”
裘讼师眼神有点闪躲,略略沉吟,方才拣了一句话道:“倒也听说……没上公堂。”
文箐神魂不守,略有些语无伦次,只是紧追不放地问道:“那她这事,会被判刑吗?我是说,族伯对姨娘那般,她一时情急,失手错杀了……裘讼师,你对刑律是懂得的,大明有没有律条,这个真的不会定罪?我姨娘当日再三保证,说是她性命无忧,我才带了弟弟……要是她出了事,我,我,我……”越想,越是觉得难受得厉害,心里堵得慌,便是越说不出话来,最后流着泪,抽泣起来。
文简见得姐姐哭,吓得不知发生甚么了,只听姐姐一口一个姨娘,便劝姐姐道:“姐姐,不哭……”过会儿,亦大声跟着哭起来。
赵氏拍拍文箐,劝她勿要伤心,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帮她牵了文简的手,这就一手揽一个,亦是十分悲伤地坐在床边,转头向裘讼师求助。
裘讼师朝赵氏微微摆摆手,见文箐抽泣稍停,看着她那双朦胧泪眼,心中实是不忍,只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对文箐道:“你也休得着急。大明律令确有这么一条,兄欲……欺弟媳,遭反抗,意外致死,弟媳自是无罪。”
文箐心神方安定些,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一直担心姨娘是骗我,当日她说有这律条,我还让她发誓来着。原来真有,那就好……”可是她一说完,身子都快瘫掉了,就如一直拉满的弓上绷紧的弦,时间拉得过长,直至箭终于射出去后,便突然松了。
裘赵氏此时亦叹了句:“你姨娘倒真是个烈女子,敢于那般行事……”
裘讼师却用眼神制止她继续说将下去。
文箐当时沉浸在姨娘不会被定罪的喜悦中,自是未曾留意到这些事,只以为说的是姨娘敢于杀了欺侮她的族伯一事。过会儿,她想着既然此事已经从官方上来讲,是水落石出,也算是尘埃落定了,那自己同文简又何必再奔波?便抹了泪,颇有些着急地站起来道:“既然现在无事了,我想,我还是回岳州府吧。这船,我不坐了。多谢先生与婶子,我且找船返岳州去。”
裘讼师却伸手拦住她,张了张嘴只说“不妥”,然后未再继续说话,另一手抚上额头,过会儿放下来后,方道:“只是,你要是再去岳州,要是你姨娘他们都离开了,岂不是正好错过去了?再说,岳州满地是你们的画像,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且得找个拐子,说你逃将出来了?”
文箐想,这一个谎言套一个谎言,却是不得不撒。她坚定地点头道:“既然说被拐也是个幌子,我便说我逃出来便是了。反正上次我亦从赖二那里逃出来过,想来也可信些。”
她这番话,亦是当初徐姨娘同她说的,当时二人都觉得可行。
只是裘讼师听了,却一个劲儿摇头,皱着眉头道出所谓的很“不妥”之处:“适才你又同我讲是席员外将你带到武昌……我想,你若这般便返岳州,却是大大不妥。我思来想去,你们家这事只怕不是外面传说的那般简单。便是自有那经验丰富的公差盘问起来,又岂是你这小小年纪能应付得了的?”
这话让她猛然清醒了些,才想到自己是瞒着席员外的,自己这要回去了,可真个是把他们一家拉进了漩涡。裘讼师句句都说到实处,真正是一语中的,不愧是经常给人写状纸的,一眼便瞧出来事实非如传闻所言,实情自不是周成要奸姨娘,而是她。
她突然之间,亦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晚在姨娘面前说,大不了把周成奸童这事说将出来,如今才发现,真的开不了口。最主要是,现在说出来,等于姨娘所有的证词都被推翻了。奸童,只有她一人说出,岂能信服于众?可是在苏州又有几个被周成害过?文箐无从得知,便是晓得,也没法让人出来作证,只怕周成一家更是反口要诬自己现姨娘谋杀族伯。故此,姨娘的供词要是有哪处穿帮,那周成便极有可能就被人怀疑不是因要欺弟媳而被杀了,而是姨娘同周成有口角,有心暗害了。如此一来,周家族里,要闹翻天了……
想到此处,文箐发现真相说出来,不仅是没人信,反而害了姨娘同自己。这时,不禁打了个冷战——果真,有时真相说不得,一旦说出,往往便是凶相随之出现,因为丑陋与悲剧会接踵袭来。
裘讼师见她仍在举棋不定,又道了句:“我适才在武昌府码头边,亦看到你们的画像了,我偷偷地撕掉了。只怕这沿江州县,都有可能被张贴告示。你这要是回岳州,船家一干人等只怕也涉及在内。你说的是家人委托席员外,那只怕你那位家人要吃些官司了……”
文箐更是吃惊,既然沿江会张贴画像寻自己姐弟,只怕官府是真当自己被拐卖 的,回去还真是麻烦。一时觉得头疼得厉害——回去,可能真的会同姨娘他们错船而过。另外,也极对不起席家与船家,只怕还更会牵连到吴七。只是,不回去的话,自己还是担心姨娘,也不知到底如何了。便有心想找刚才同船家聊天的人打听一下周家其他人的情况。
裘讼师却阻止她继续出去打听此事,道:“你现下去专门询问,难保不被人怀疑。再者而言,他们还不如我在岳州打听得来的消息的多呢。我是因为认得你,听说这事,特意去打听了详情。哪像他们都是道听途说,传了也不知多少人的嘴,只怕好多都未必是真的。”
文箐想想,也是。她现下一时没想清楚到底如何办才好。看来,只好跟着裘讼师到九江,先回杭州等着姨娘他们到来再说。
文箐这心神不安的样子,自是让已经学会察颜观色的小大人文简亦跟着不敢多话,一躺下来,便紧紧地缩在她身边,不停地叫“姐姐,姐姐……”
文箐一时之间,便越发觉得文简太可怜了,这么小年纪,便失去了爹娘,留下自己这个姐姐,还是个灵魂不是他原来的亲姐的。这么一想,同情心大发,抱紧了文简,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晕晕沉沉地入睡。
在梦里,终于又见到了姨娘,她一直道:“箐儿,弟弟就将给你了,你好生照顾……”后面许多话都是那天晚上说的,越说越轻,只有一句便是:“姨娘只怕……”只怕什么?她听不清,便急着在梦里追着姨娘跑……
且说裘赵氏经过这半下午的走动,自是一身无力,心绪低落得很。进了门,低声问道:“你怎的便看出她这次不是被拐的?”
裘讼师点好灯后,颇有些得意地小声道:“这得多亏我这火眼金睛,这几年给人打官司也不是白打的。此次再见时,我看她神情不象是被拐。若是被拐,她早就象上次一样找官差了。她自己亦说是那日便出来投亲的,我并未听她说拐卖 一事。我寻思着,只怕事情不会象传言所说那般简单。”
裘赵氏由着自家男人扶了上床后,抓住裘讼师的一只胳膊问道:“周家小姐既问她姨娘的事,你为何不让我说将出来?你那般,不是骗人吗?”
裘讼师给她将被子掀开一角后,直起身来,正色道:“我哪句都是实话,她只问她姨娘在刑律上会不会受罚,按律自是不会受的;也没上公堂,不是?我何尝骗了她?只是没把所有的事说出来而已。”
赵氏一边费力地弯腰脱鞋,一边闷闷地问道:“那她姨娘没了,亦说不得了?只是她既想回岳州,自有家里下人照顾,兴许还能见得她姨娘最后一面,我见她也是个重情的。你怎的百般阻挠她,不让他们姐弟回岳州?”
裘讼师一脸慎重地道:“她姨娘的事,你可千万别流露出来半点儿。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警觉的。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想到。告诉她岳州府的事,她回去了又如何?她姨娘为了他们姐弟,连命都搭了。她要是就此贸然返岳州,到时官府再查,哪里还能象这样?从长计议,还不如速速投亲,到杭州这一路走走停停,自是一个来月便过去了,到时想找借口也好说。眼前能离开岳州那个是非之地,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我自是不会害他们。”
“可怜的两姐弟……他们也真是命苦,多遭罪……”越氏咳了一下,躺下身子,过一会儿又起身,不放心地道:“那咱们还送他们去杭州?你不去江西谋职了?”
裘讼师想了想,柔声对赵氏道:“有些事,你就是想多了,这病才去得慢。这事你且别操心了。你只需放开心思,把病养好了。到了九江,再看情况吧。去江西,还是杭州,对你我来说,又有甚么差别?都是离了故里,远走他乡。”
须臾,裘讼师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了句:“且到了江西,看情形再说吧。毕竟,若是不管他们姐弟二人,虽然也无旁人指责。可是,自道义上讲,却有些不妥。从人情上看,他们好歹同我也还算是故交一场,要是没有他们去年被拐一事,我们如今也走不到一块。帮他们,也算是感谢他们成全了你我吧。”
关于明初寡妇再嫁一事,有必要说一下。朱元璋给平民好多实惠,可是作为他登帝却极推崇朱熙礼学,所以对妇女要求很严格,这个从当尼姑上面就可以略见一斑。由此,寡妇再嫁,并不是什么“初嫁由爹娘,再嫁由己”,而是需得夫家同意,既便夫家同意。对于双方来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极大多数都是偷偷摸摸地不敢大肆声张进行着。当然,这个后面章节可能会有再涉及一二。
另外,关于酒的事,古代历来禁酒,原因就是饭不够吃。造酒却要耗费大量粮食,所以在明代,虽不象宋代那么明令实行专卖 制,可实际上是提高了酒税,以限制酒。故,宣德九年,实为大旱,粮食减产,饥民增加,酒价都上涨。
正文20 治晕船,识律法
虽然裘氏夫妇关于徐姨娘的事对文箐作了隐瞒,可是文箐在梦中惊醒后,却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姨娘可能出事了。这话便是问裘氏夫妇,他二人也只尽力安抚,道是她忧思过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文箐也从传言带来的打击中,慢慢地恢复理智,权衡过后,考虑到便是自己因此折返岳州,也许真的无事无补了,且弊大于利。只能按姨娘的嘱托来行事,至少带好文简,保了周大人留下来的这根独苗才是,平安抵达杭州再谋算。
如果说,动物皆有趋吉避凶之本能,那么对于高等动物文箐来说,她此次却无意识地选择了逃避可怕现实的打击,偷偷的把自己敏感的心故意包起来,将隐忧深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每次见到裘赵氏那若隐还现的同情目光,文箐就觉得心被扎得生疼,因为这会让她觉得对不起姨娘。
她亦想逃开这样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如此,亦想到只怕裘氏夫妇既是要寻一个不知他们在江陵情形的地方而谋生,想来也同自己此时心境一样,也想避开所有人,可自己却是个知情的。但同时,文箐另一方面又觉得此时再也无人比裘讼师他们夫妇二人更能信任的人了,自己年幼,加之穿越到这里也才一年,有好些事却是不甚明白,想要独自生存,亦是需要运气与胆量,能与他们同行,也算是增加了一份保险。
这两种矛盾心理相互牵扯着,让她觉得武昌到九江的路途怎的那般漫长,便成日里,一待裘讼师得了闲,便缠着他与自己讲律法。
也因此,更是晓得明初因为朱元璋建国便用重典的缘故,故此在律法上极为重视,除了编撰明律以外,甚至还出了一本专门以案例为法典的《大诰》来,可以说是首创。据说曾经一度要求家家都必备,凡家中有此书的人,便是犯了罪,亦可从轻发落。此书以前文箐亦听周夫人听说过,只是一直未曾见得,如今得了裘讼师这个专业性讼辩人才,她自是不轻易放过,且把自己所见所想的都一一问将出来,不时让裘讼师讲解《大诰》中案例以及他曾经打过的官司。
裘讼师见她这般好学,且也算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不以讼师职业为耻的人,先是还怕她不懂,讲得浅显些,可是后来却慢慢发现周家大小姐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真正是个好学生。于是亦有了卖 弄心,越发讲解得十分投入,说起《大诰》中常见的案例来,更是头头是道。见她这般推崇《大诰》,却摇头道:“庆郎,这书虽说好,可毕竟所举案例太少,天下这般广,人这般多,所告之事便是各不相同,总有出入,又哪里是一部《大诰》所能穷尽得了?再有,要真是家家都通晓,那必定是要家家都需得有识字之人才可。可便是这太平天下,能得几十户人家有一个人识得字就是不错了。不说别处,我所知,江陵县里便是一个村子里有时也找不出一个读书人来。如此,又何谈能让这法典人尽详知?”
文箐这才想到这个现实问题,她想到穿越前,九年义务教育,识字也算是绝大部分人都能做到,可是案件只有比古代多,不会少。可见,就算人人都知,也更有知法而犯法的人存在。只是讼师,在明代却是地位并不高,并不得众民众所爱,加上江陵人也极不喜打官司,难怪裘讼师要是以此为职业,便是想养家糊口也不易。只是他这般读书人,能撂下面子,做讼师,可见在思想方面也并不迂腐,想来不是个十分重功名的人。自己能结交这样的人,同他一路闲聊,受益匪浅,真正是自己好运气。
只是这样的时光并不太多,原因在于赵氏。
且说裘赵氏吃了武昌医生开的药,未见有甚么好转,只是也未见明显的变坏,只是仍然头晕,恶心,时常呕吐,面色越发苍白,浑身无力,如此便是有几分脱水,有时虚脱得甚至出冷汗。据说开始时是上吐下泄,现在至少不闹肚子了。一路上,大多时间在躺在床上,不敢多起来活动。以至于为了怕过了病气,连文箐姐弟都极少接触。
文箐听得裘讼师道她病得重,便着急去看望一下。也不顾赵氏反对什么病气一说,且就近观察,又问得几句方才晓得:只怕她一方面是水土略有些不服,另外则是晕船体质问题。赵氏晕船厉害,这症状其实就是晕动症,是因为内耳前庭平衡器的缘故造成。不过这事却说不得,要说出来,裘讼师又如何能信?且说出来不解决问题,图增烦恼。
虽吃得柑子,闻着些柑子气味,裘讼师道是稍好些,只是眼见船一开,赵氏立马病态频显,好不心忧。
文箐见赵氏这般状态,也颇为不忍,此时也不顾是否合适与否,既然一路要承裘讼师照顾,且多得他指点律法,便也只想投桃报李,且帮上一帮。便道:“婶子这症状,既是晕船所致,还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是。”
裘讼师正为此事忧心不已,闻言亦皱眉道:“眼见得她一日比一日削瘦,我亦是着急,只是奈何用了所知法子,她仍是这般难受。船家所说用姜片加热贴于脐上,现在亦是不管用。”
“婶子既晕船,吃了便是吐,体内无食,又是缺水,自是无力得很。不如每日给她喝些盐水,精神上至少会好些。当日我姨娘……她从归州到岳州一路上亦是晕船,后来向船家讨得几块生姜,切薄片,用盐一腌,再含在嘴里,便能缓解一些。”文箐说到姨娘时,免不了眉间一黯。
裘讼师闻言道:“只是这姜只怕是个辣的,且不知她受不受得了。”
裘赵氏在一旁细声细气断断续续道:“且拿来……试试……辣些……我受得了……只要不这样象个……活死人一般……躺在这里……”
裘讼师立即便去同船家打声招呼,讨要一些腌姜。这边,文箐同赵氏又说得几句,道:“我母亲在世时,医生常常同她讲得一句:得病之人最怕郁结于心。婶子这个既是病,便不怕过甚么病气。不如我们姐弟多来陪陪婶子,我弟颇为懂事,让他多与婶子处处,逗个乐儿。婶子心绪一好,这病想来自是轻了一半。”
裘赵氏听她这般为自己着想,心下也十分感激。这般年纪,便如此懂得体贴人,真正是好。推辞得几句,便也乐得让他们姐弟二人在自己舱里呆着。
待裘讼师同船家打过招呼匆匆返回后,文箐又道:“治这晕船,柑子或者姜片,亦因人而异,有些人便是一吃便好。再有,这舱室既是不能开窗,这自是无风,室内堵得很,不若每至停船时,先生多扶了婶子去甲板上走动一下,换换气,这胸中闷气出来,自是不会觉得堵,恶心感能减轻些。”
裘赵氏瞟了一眼自家男人,见他认真听得,便道:“他怕我招了风,遇了寒,所以不让我出去走动。想那日城在武昌码头走上一走,自是好些。原来还真如小姐所言。如今既然周小姐亦这般说来,想来是好的。”
裘讼师微恼,心想你自己好过不好过,却不同我讲,我如何晓得,还不是怕你冻着。不过有外人在,终是没辩白。只对文箐道了声:“多谢。”
文箐微欠身道:“先生无须对这般客气,说得也不知准不准,只愿能帮上婶子便好。只是先时,我随先母学过一点医书,略略晓得日常一些病症如何处理。从医书上得知,这眩晕症多因肝旺脾虚,痰湿中阻,气逆犯窍。道是内关与天枢、太冲三|茓便可缓解。我记得那内关|茓是理气和胃,降逆化浊为主,而天枢醒脾化湿,太冲却是平肝降逆为辅。此三|茓相合,一补一收,一化一运,一降一和。日常也只需用指按捏住这内关|茓处,每日三次便可,一次需按得二三刻钟,双手交替,自是会减轻症状。先生若得信得过,不如且试试。我家小弟偶有晕感,我亦这般给他揉几回,便好些了。”
这|茓位,虽然上次在归州买的大堆医书里偶有提及,却未必说得这般详尽,这却是她从堂姐那里得到的法子,因出行时,有同学晕车晕机得很,所以便记了下来。后来在周夫人身上亦是试过,内关|茓亦能平喘。
她这番话缓缓说出来,裘讼师见她说医理却是自己所不知,当下也不知她到底是真懂还是假懂,不过听她说得好似又有道理,再说这个揉一揉,也不吃别的药物,想来也无碍性命。虽不是完全信,不过看文简确实偶尔有时犯晕,却也能过不了片刻便好起来。带着将信将疑的心思,病急乱投医,也不管她年幼与否,只想着既是她周夫人教她的,想来有几分道理。
照了文箐的几个法子都一一试着做了,果然赵氏便觉得病好了些,至少不再象原来那般频繁呕吐了,且隔日里便能喝得些粥食,又加之盐水的功效,不再脱盐脱水,精神自是好了许多,过得一两日倒也能在行船时,亦起身走得几步。
经过这出治晕船一事,裘氏夫妇同周家兄妹似乎更亲近了。尤其裘讼师对文箐更是刮目相看,从她嘴里晓得她所知大部分都是已故周夫人所教,对这个只闻其名无缘亲睹的周夫人更是好奇不已,只是却不好着意打听。于是,越发对文箐起了不敢小视的心理,慢慢地把她当个小大人一般,出于回报,更是乐于教她律法以及各地风俗,有时亦说些读书人的生活。总之,只要文箐开口问,裘讼师必会绞尽脑汁回答。
文箐既能与裘氏夫妇相处时间增多,便等于上课时间延长。只是除了律法是自己急需清楚的,有这个免费的老师在,自是恨不是把她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逐个问一次,或者把裘讼师所知的全都拿过来。至于其他的,却不敢往深里问,更不好多打听其他事务,怕一不小心便露了馅,招了怀疑。
幸好,古代普通人都比较实诚,没有现代人那般鬼心眼,较少疑人之心,更是少几分防备。不象文箐,走到哪儿,都要生出几分防备,生生把自己同古人隔离开来。
本章中的法子,治晕船有效。有晕车晕船的亲们,到时可以一试。其中柑子要是见效不大,亦可换成橄榄,含在嘴里。
《大诰》我没有搜到,亦没去首图找过,只记得其中一两件案例。个人觉得朱元璋为不太懂律法的平民百姓普法这一项,如今看来是个不错的举措。当然,他亦有别的措施来加强民众法律意识,这里不多说。以后有机会再略略介绍。
正文21 江右喜讼
只是治疗眩晕一事,虽不让裘讼师起疑,却让赵氏越发小心地待她,总觉得周家小姐不同寻常人,小小年纪,什么都懂。自己就是二十好几成过两次亲的人,亦不敢一人独自上路,更别提能周全安稳到达哪处。可是周家小姐却是敢,尤其是还会读书识字,且又会得一些医术,晓得一些常人所不知之事,见她同自家男人打听一些律法,然后就是相互讨论起来。哪里象个小童?自己从旁见得她神色,这十足似个有些学问的人。自己好些都听不懂,可这二人却是聊得十足的起劲。心道:“这小小女娃,眼下便如此了得,将来大了,不知又是何样人物?”
裘讼师那厢,却是不知自家娘子的心事,他正为这无聊旅途中上天打发周家小姐来给自己解闷而庆幸,且听她问律法一事,便如同找到一个知己一般。不时地总叹惜道:“可惜周家小姐太年少了……”这话让赵氏心里一惊,不免有些吃味,后来又觉得自己多想了。因为,裘讼师道了句:“更是可惜她身为女儿身。这若是男儿身,有她这般好学好问又有见地的,日后大了便是想谋个一官半职……”说到此,他可能是想到了周大人之事,没再说下去。
赵氏身子好些,此时亦有些精神,不免笑道:“她既是女子进不得学,我见她家小弟小小年纪,如今在船上亦背甚么千字文。将来自是有出息,保不齐便能给他生母姨娘一个清白身份,正了名份……”
裘讼师却摇摇头道:“周家小少爷虽也是个聪明的,可是眼前却看不出来日如何。她家姨娘之事,近日听得周家在苏州是个大户,依我看,此事未必简单。这般事体,休要再提。”
赵氏叹口气,道:“真是可怜这对姐弟,小小年纪,亲人一个个离世,如今……”
裘讼师怕她多想,又加重病性,道:“你且勿多想,她既还有近亲可投靠,想来也不是如我们想的那般困境。你见她这一路,并不缺吃少喝的,身边银钱不短,想来还是有家资的。她懂事早,同我们如今虽说相熟,我一问她家中事,她却是欲言又止,或者时常转换话题。可见,心底还是有些防备,她自是有主见,你也说她不是一般人,咱们何须为此劳神。”
赵氏有些纳闷地问道:“我见她同你成天讲的那些个事,说今日甚么兄与弟不和;明日寡嫂同叔侄闹架,又有甚么船要赔,还有那个甚么税赋不缴的,你说他小小年纪,怎的便尽想这些个事?难不成真有这样的事她遇到不成?我见你们总是律法来律法去的。便是打官司,又哪里有那么多百姓会去递讼状的?要不然咱们也不用离乡背井讨生活了……”
裘讼师想着这些天,果然是自己同周家小姐讲的便是这些居多,不禁也一乐,道:“这些你便是不晓得。她小小年纪家逢巨变,想来遇过的事不比你我少。我看她是个性喜好问之人,又是个极会看人脸色的,如今也只是在船上无聊得紧,便有些好热闹,自是找我通晓的事来问。她若是问我田稼之事,自是二人都无话可言。至于你问的最后一项事,周家小姐亦问得。百姓不喜讼事,毕竟大多是鸡毛蒜皮的邻家小事,谁都不想见官。一见官便耽搁下地的功夫不说,且大多人哪里懂律法,想告状还不识字,需得到处求人写状纸,各项花费自是一笔,还可能要不回来赔偿。遇到不好的官差,受了气多花钱最后也不定能诉清案子。自是有了对官司的畏惧之心。可是江右之地,却是个喜讼的地方。要不然,我也不会想着去江西了……”
“以前,你也说江西是个喜讼的地方,我也不曾仔细问过。今次见你们聊得欢,便也想问个明白:难不成这江西的土里长出来的米便同江陵不一样?以至于吃了,便人人都乐意打起官司来?”赵氏见夫君一脸和色,显然也是乐意同自己讲这些个。以前自己对于这些外务,作为妇人自来是少问的。如今周家小姐既问得,自己这个内人更是应该问个明白才是。
裘讼师哈哈大笑,觉得自家娘子实是会说笑,不免亦大声调侃道:“我自识字后,便闻得江右之地人杰地灵,书院甚多,那时亦羡慕生在江右之人。只是这书院多了,读书人自是亦比别处多一些,可惜,读书人向来喜好争辩。既然肚子里有学问,难免没处放,总要拿出来晾一晾才是,便使得民间皆好辩好斗,非要争个明白不过罢。可是二人自是争不得分明,难免就得需找个中人来裁决,想来便只有堂上大人能判个清楚了。”
赵氏不知底细,不晓得这是夫君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便信以为真。他年之后,拿此说事,差点儿贻笑大方,才晓得当日夫君不过戏言,自己却是无知。她此时只道了句:“咱们既是讲江西,你怎么的又说甚么江右来?这又是哪处?”
文箐带了弟弟正好立于他们舱室门边,本想敲门进去,却听得夫妻在聊天,想着赵氏精神如今真是好多了,不免松了口气。先时不敢打扰,不想却在门边听得裘讼师最后那段话,又听赵氏这一句,不觉差点儿喷出笑来。裘讼师这人真正是个懂得幽默的,可惜啊,对着的是赵氏这个不通文墨的。想来他终归是个读书人,亦难免在同自家娘子说话之间,也掉一掉书袋,可惜赵氏却并不懂得这里的一些典故。
文箐却晓得,在明代,一些读书人难免不卖 弄,时常将地名弄一些古称出来,比如江西,又素称“江右”,乃是五代丘光庭《兼明书.杂说.江左》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原因也莫不过就是以坐北朝南之向,自得江东在左,江西在右罢了。想当初,为一篇论文,当时她为爸爸整理文稿时,还以为是写错了,听过后才晓得自己搞了个大乌龙。
文箐敲门自是打断了二人对话,既入后,不免对裘讼师打趣道:“我只晓得师爷出绍兴。适才门外偷听得先生道江右之人素喜讼,才晓得江西广出讼师,真是长耳闻了。想来这里人人都有一好口才了,不知那知名的讼师与先生可否一较高下?哪日定要见识见识。”
裘讼师听完她的话,微赧:“我以为你是个静的,没想到却是个好热闹的,便是这般想我出丑不成?看来我x后得再多看些书才是,免得他日同人在堂上过招失了体面。”
文箐笑道:“我这是信得过先生,才如此想瞧一瞧先生在堂上大展口才,斗过江右好讼之人才。”
裘讼师见她略显顽皮,显然此时是忘了姨娘的事,心里亦不够用替她高兴一两分。把她的话再想得一遍后,颇有些茫然地道:“适才你说甚么‘师爷’,且说来说来听听,这个我倒是不晓得。”
文箐一愣,自己所知道的地方与人才,绍兴师爷是有名得很,怎么也比江西讼师要知名得多啊,至少自己此前从不知江西出讼师这一说。可是为何裘讼师不晓得?突然想到刚穿越过来时,曾向周夫人打听到,周大人手下无师爷,只请了类似幕僚般的人帮助自己处理一些事务,那人还被派去北京提前打点呢。
难不成是此时还没“师爷”一说?文箐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结合刚才裘讼师的疑问表情,发现可能还真是。那这就是自己又一次用错词了,说漏了嘴,心里道了声“好险”,裘讼师这般精明的人若是发现不对劲处,可不如阿素或者陈妈那般好打发。看来,自己这半桶水未满真正是爱淌,日后定然要谨言慎行才是,某些典故可是要知晓来历才行。她打算马虎过去,道:“啊,那个我也不晓得。只是以前听先父在世时说得一句,也许是我听岔了,毕竟是他病重时候说的。先生,我来是要说件事,适才到甲板上,遇得船家,道是既到了九江,他们要去过关抽税,怕是要耽搁了,要是咱们着急,便可回个信与他们。”
文箐说得过关抽税一事,因他们船底舱从湖广处运了好些木头,欲去南畿,到得九江,却是一个关口,按律这木头要抽税,且是十抽一份额。所以可能颇费些时间。
裘讼师听了这事,似乎也才想到,以为文箐着急去杭州,便道:“居然忘了这关税一事了。怕真是有些耽搁,这一泊岸,我且去找找船有无直接到杭州的,若是找到了,便再换船就是了。若是不成……”
文箐不想再欠他更多人情,生怕误了他的职,便忙阻止道:“先生,万万使不得。婶子身子要紧,她这病症虽不坏,可亦不见好,不如走一段陆路,缓和一下晕船症状。上次您不是同我讲过,从江西走些陆路后,亦可以直接从水路到达杭州?不若先去看看先生本来要谋职的所在是否合适?我再从那里搭船走便是了。”
裘讼师听她这般说,也有些犹豫:毕竟赵氏身子不适,也不敢多拖下去。可是自己既然承诺过席家船翁,要是反悔,却有失承诺,实是不妥。
文箐见他不依,不免再次便利用小孩身份耍一次赖道:“先生若是再坚持,便是欺我年纪小,人微言轻,才不当回事。既是如此,我也不想更多连累先生,自行离去便是了。”
裘讼师没想到平时懂事的孩子也有耍脾气的时候,可是他却没哄孩子经验,要同文箐讲理,文箐却不听。“先生帮我这多,我无甚报答,实是再不想误了先生的正事。先生莫要欺我年小,只是此事我思量再三,自觉此行径直去谋职,自是一举多得的事,既不误先生正事,也能让我姐弟二人有先生与婶子这个依靠,心里觉得甚是安稳。先生坚持走长江送我们到杭州,便是令我不安,婶子这要是万一病拖得久了,更是使我愧疚于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
裘讼师见他左一句欺负年弱,右一句欺负年幼,倒是自己落得个强人所难,便也只好如了他的意,道:“只是,可别误了你投亲一事才要紧。”
文箐却坚称:“这几日我亦想清楚了,反正我既是被拐在外,自是不能着急赶到杭州,需得慢行才是。否则,欲速则不达,只怕急了反而生变。”
裘讼师见她说得亦在理,再说自己也想在江西谋个差使,加上裘赵氏本人亦是更希望留在江西,便放弃再找船了。四人下了船,且找个客栈投店。
没想到,这一投店,却真让他们见识了一回江右之人喜讼之传闻,果然名不虚传。
1、若有江西的亲们,万望见谅。本人无地域之歧视,彼时确实江西比别的地方要多出讼师。
BTW:特别声明一点——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