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始轧邻居
李宏说要买房木,骑马去了新民镇。那儿可是个比建安县城、法库门、哈拉辛屯还大得多的地方,不仅有船码头,还是已经试运行的中东路火车站。边外人都说:“哈拉辛屯有拉不完的粮,新民站有装不满的仓。”新民的木头,是火车从黑龙江拉来的,堆得像山一样高;红松、沙松、黄花松、刺槐、水曲柳、黄柏……要啥有啥。所以边外盖衙门、修大庙都开始去新民拉木头儿。但小门小户的人家,盖房子却没有跑几百里去新民买木头的,别说价钱叫人眼蓝,就是那笔盘缠,都夠在本地买一推儿榆木梁、杨木檩子搪到房上了。
李宏走后第二天,纪玉瑶就把那一百来块坯扳起来了。她把立起的坯摆成狗咬纹儿,互相搭边挤靠,刮大风也吹不倒。她扳着、摆着,从自己手上的活儿联想到了人过日子:这坯一块块单摆独放,无依无靠就站不稳当……修岩那鬼若活着,咋舍得让我扒大泥?扒了一胎泥,累得我汗水顺着奶膀子中间那道沟儿往下淌,把裤腰沿子都浸透了。若不是姓李的胡子头儿赶来讨好,那天下晌由我来打坯,恐怕晚上得拽猫尾巴上炕了……她忽然脸发起烧来:我咋认为他是在向自己讨好呢?
第三天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娘俩儿熬到小半夜才躺下。汤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买木头儿的,咋像过了河的小卒,一去不回头儿呢?”纪玉瑤有些气恼地说:“他八成怕跟咱们轧邻居,将来帮忙挨不起累,一离开就稀狗屎——溜了。”汤老太太吆喝了句“别虎掏”,接着解释说:“他揣了不少银子,还不知道藏富,我担心他叫歹人盯上了。”纪玉瑤也有些担心了,却劝老人宽心,说:“他是个精细的杆子头儿,不会着别人道儿的。”
到了第四天下半晌,天上长毛了。纪玉瑤怕坯遭雨,把坯摞成了带蜂儿窝眼儿的尖垛。她正往坯垛上苫草,李宏骑着栗骟马,领着六台大车回来了。下马后,他先向汤老太太说了句“叫大姨惦记了”,又指着头车说:“大姐,得把这台车上的东西安置到西屋。”
纪玉瑤走过来一看,车上装着十左右袋洋面,两条麻袋鼓鼓的,像装着米;还有四个行李包和缸锅盆碗。对后边的车,她只扫了一眼,是一车苇子、四车木头儿。她一边儿招呼跟车的小抗儿,把头车上的东西往西屋倒腾,心里一边儿琢磨:这行李分明是四铺四盖……过日子吃的用的也一应俱全了,盖完房子再添些柜柜箱箱,就可以用一台花轿抬来个烧火做饭的了……都说黑道男人不怕死,抓起刀来眼睛就红,耍起钱来不留本儿,争起女人敢拼命。而当大杆子头儿的,最少也包养一个俏皮儿相好的。这个姓李的,若是盖完房子就接个浪货来,我能把小宏交到她手上吗?那种图吃图穿的破鞋烂袜子,可个个都红绸绿缎裹着黑心眼子……
东西很快就堆满了西屋。
汤老太太领两个孩子贴前檐墙站着,用下颏儿点了点己经摞好的梁、檩、柱、椽、门、窗、框、板,心里说:都是上好的松木做的,他八成想一猛劲就起个三合院儿!凑过来的纪玉瑤低声说:“这个姓李的杆头子腰粗,可能还想早点儿成家立伙,才花大价钱买现成的。”汤老太太没细吧嗒她的话,猜想地夸赞说:“若是买木头轱碌拉回来雇木匠做,不磨蹭一个月也得二十天。虽说能省下一些钱,还落些板皮碎木头,却太操劳人。”纪玉瑤却起了疑心:姓李的是不愿麻烦自己替他桌上桌下伺候工匠吧?那可就从门缝儿看人,把人看扁了。她有些生气,心里酸渍渍的不是滋味儿。
李宏把六台大车打发走了,把两大包子糖球果子交给了汤老太太,说“果子是给你老买的,糖球给孩子嚼啃儿”。
纪玉瑶见没了外人,便说起了带刺儿的话儿:“你真是财大气粗会办事——多花些银子,免去了很多麻烦,让我这个懒虫也躲过了替你伺候人的麻烦。”
李宏听出了她在说疙瘩儿话,却憨厚地解释说:“大姐,兄弟买这些现成的料,只是想把动工时间赶在秋分前。盖房子的土活儿,是得求村里老老少少帮工的——边外人心肠热,若雇人起墙上笆,会冷落了乡亲,认为咱们万事不求人,以后就没人搭理咱们了。大姐,今后这一个来月,妳和大姨得忙得脚打后脑勺子,少说也得掉几斤份量的。”
汤老太太说了句“那是应当的”,纪玉瑶却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