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带回了一些生肉熟食。纪玉瑶做了一桌子菜。两个孩子都上桌了。一开始时还得大人往他们碗里夹,可不一会儿就自己抓了。纪玉瑤一直在地上伺候,等李宏下桌离开,她才摸筷子。
李宏用檩子在院里搭了个小马架子窝棚。汤老太太听到院里有响动,出屋看了劝阻说:“夜风透骨,潮气伤筋,还是住在西屋吧,夜里出来照看两趟就行了,别落下啥毛病。”
李宏已经用苇子把小窝棚围上了三面儿,正在拧苇苫子当门帘挡风。他抬起头剖白说:“有新买的毡子,隔凉又隔潮的。若还住在西屋,我夜里出来进去呱打门,会惊动你老和孩子的。”
汤老太太回到屋后对纪玉瑤说:“他搭了个小窝棚。明面儿上是打更看堆儿,其实是怕不检点些会引出闲言碎语。”纪玉瑤却嘟囔了一句:“我都没怕,他倒防备起来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过了一会儿,李宏进西屋抱出一领毡子和一套新被褥。正在外屋地刷碗的纪玉瑤,半真半假地说:“大兄弟,你还是盖那套陈老二吧。这四套里面三新的,应当留着你办喜事儿。”
李宏不好意思地说:“纪大姐别开玩笑——我买回四套行李,是因过几天我有三个弟兄要来,和我一块种地搅马勺。”纪玉瑤望着他走出房门的背影,心里有些自愧:倒是我把他看扁了!
夜里,纪玉瑤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好像在和修岩脸儿对脸儿地唠贴心嗑儿,唠的是孩子:“坚儿将来可能跟你两拧劲儿。抓百日时把小刀拨拉到了一旁,却把笔抓到了手里。”修岩应和说:“他将来若能改变门风也好,估摸那时候不会给老鞑子当官儿了。我舞刀弄剑干大刀会,还不是想反清复明?掉了脑袋也得拼的。听说巡抚衙门正在抓人,我得去关东闹腾闹腾,拉起一伙人马。就算成不了大气候,也要给坚儿攒笔念大书的钱……”纪玉瑤要求一起去,修岩却不同意,说“你拖孩儿带崽儿的不方便”,拎刀就走出屋。纪玉瑶下地就撵,推开房门却不见修岩的影儿。她睁圆眼睛踅摸,却见墙下蹲着一只大老虎,突然张牙舞爪扑过来……纪玉瑤“啊呀”一声吓醒了。
汤老太太觉轻,听到后忙问“梦到啥了”。纪玉瑤定定神儿,回答“我梦见修岩走了……”,却没提有关大老虎的事儿。汤老太太宽解说:“梦是心头想。妳上半晌跟我说将来要让坚儿念大书,做一番大事业,一定要对得起修岩,所以夜里就梦见了他。”
纪玉瑶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那头老虎是咋回事呢……她想起翠兰说过“宏哥属虎”,心里可就嘀咕起来:难道是修岩给我托梦,要我提防这个胡子头儿?她又联想起李宏说过的“算我耪青”那句话:他是心正口直说出的实在嗑儿,还是走嘴扯出了花花肠子呢?
修岩是前些年跟师父汤志兴闯关东的——不是谋生图富,为了躲官府的抓捕。他们在彰武的山沟里落下脚,住到了纪玉瑶家的房西。纪玉瑶打十二岁上妈一过世,便把灶上炕上的活计全担起来了;到了十六,就帮她爹春天点种、夏天间苗、秋天扒苞米掐高梁。自打汤志兴领徒弟轧了邻居,在开荒种菜外常帮老纪头儿一把儿,她才不下地。她发现汤志兴老伴儿,虽然是小脚儿却有些武艺,便缠着她习拳学刀——虽没拜师,却叫起了师父。她爹见老汤家两口子挺正派,女儿对修岩甜甜地叫起了“师兄”,也便没张罗把她往外聘。到纪玉瑶十八岁那年,老纪头儿觉得自几的伤痨挺到头儿了,便把女儿托靠给了修岩。汤志兴两口子便趁他还在,操办了喜事儿,叫修岩尽了一年来半子之劳。纪玉瑶二十岁上生下的头个孩子,“七天风八天扔了”。又过一年多,曹州大刀会来人请汤志兴回去做首领,重整大刀会。纪玉瑶便跟丈夫去了曹州。三年后,曹州大刀会遭到*。纪玉瑶和师父托人掩埋了修岩师徒,带不满两岁的修玉坚,逃到了天津卫;不久又到了关东……修岩离开阳世已经快三年多了,纪玉瑤心上那块伤疤也快长平了。她和修岩鱼水情深,而且修岩是为反抗满清朝廷牺牲的,她确实横了心要为修岩守一辈子寡,千辛万苦也要为他把儿子抚养成|人。过去三年来她没少和男人打过交道。她虽说年轻着呢,可心里那盆火,确实像一团死灰,凉凉地断了火星儿。可翠兰对她讲过婚前和宏哥的柔情蜜意,刘半仙对她夸过“追风沙”的侠行义举,使她对这个人好奇起来。李宏一露面儿,他的年轻实在、果断老练,进一步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暗下替翠兰惋惜:若没有那个该死的谷英,准能舒心遂意地过一辈子的。其实,她心里那堆死灰,就在她为翠兰叹惜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虽然还没迸出火星儿。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才对李宏说的话儿、办的事儿格外上心,有些挑眼拨刺儿。只不过她自己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当局者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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