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谁都算计钱
孙大嘞嘞和如雪被搡进小车子。如雪在破蓬边儿瑟缩地坐下。孙大嘞嘞看她那个蔫巴样儿,心里想:这帮儿红胡子倒挺规矩,没捏咕这个细嫩的娇玩意儿——好一好是要拉回去给那个杆子头儿当醒酒汤……他们没呱哒我这把老骨头儿,拉回去干啥用呢?估计不会要我的脑瓜骨……他胡思乱想的工夫,四台车的老板子,奉命把车赶进了毛毛道儿,东一头西一头地转悠起来。孙大嘞嘞见大队的马胡子没跟来,这几辆车前后只有十来个马胡子,又猜想起来:这是要把我和如雪这个小嫩娘们儿,转悠懵了再放开?那我可就该烧高香了……一直到太阳压山,押他们的人才叫停下。六个人被圈拢到一起,一个蒙头盖脸的人发令说:“你们由孙捕头领着,去新民找屠太太。车和马,我们都借用了;叫屠太太赔你们钱。孙捕头,你的家小可在边外:若是屠太太一毛不拔,你可别怪我们把你家口掏出老窝,折价卖了赔给老板子们!”孙大嘞嘞听说连自己也放生,立刻起誓发愿说:“我若不把这件事嘞嘞明白,你们下次逮着我,割去舌头儿当哑巴牲口烤了吃。”那人“呸”地吐了他一口,骂道:“你这个屁话篓子的肉,恐怕臊得比老泡卵子还让人恶心。”
这五男一女等人马车辆看不见影了,才敢挪步踅摸人家。他们听说离新民只有六十多里,便披星戴月、连滚带爬往前赶。如雪虽说是大脚片儿,可一直在二门以内伺候主子,哪能走得快?孙大嘞嘞便说了句“咱们得快些到新民”,搀扶起如雪。县太爷的心爱侍妾,虽然觉得他在借机占便宜,可身子实在太乏,也只好任他捏着嫩胳臂、搂起小细腰。可时间一长,孙大嘞嘞也不愿太挨累,决定“有福同享”——发令叫老板子们轮流过来搀架。
这伙儿人到了新民,日头爷儿已经两杆子多高了。在一个尖饼铺门前,如雪坐到地上便不再走。孙大嘞嘞知道她没被搜身,叫她掏腰包请大家吃了一顿大尖饼、豆腐脑。这六个人接着便不分客店大小,一个个地问下去。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半个多时辰后找到了屠太太。
屠太太住的客店,从外面看普普通通;可这号甲等客房,却是自成小院儿的三间房,即干净又肃静;而且格局也不一般:明堂是会客厅,东屋是主卧室;西屋留有两个门,分明是间壁成了南北屋。
屠太太刚过四十,可一来养尊处优,二来一双小脚不爱动,已经发福,脸大腰粗。她本来是民人,为了显示自己是官太太,穿了一身儿旗装,还在马蹄袖紫色旗袍外罩了件琵琶襟儿马甲,正在东屋和儿子屠绵唠闲嗑儿。一听店小二喊“屠太太,有人来拜访”,她赶紧带屠绵来到中堂。一见孙大嘞嘞和如雪的身后,站着四个粗人;却不见丈夫的影儿,心中有些奇怪,住脚问了句“老爷呢”。
孙大嘞嘞先请太太和少爷坐下,才报告说:“我们昨天早晨离开法库,半路上被几十号头缠红巾、脸蒙黑布的马胡子突然围上;法库派出的护卫人员,被马胡子的洋枪队包了饺子。我们被马胡子的大刀队捉住,老爷……被砍去了脑袋……”
屠太太听到这儿,立刻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屠绵虽说已经十八岁了,可一直被他爹关在书房里背那些子曰诗云,根本没经过什么风浪,立时麻了爪儿,搂着他妈嚎了起来。
孙大嘞嘞怕不替老板子要出车马钱,马胡子将来把自己掏出去顶账,赶紧抓机会吓唬说:“马胡子把四台车都抢走了,却留下话叫太太赔钱给我身后拉脚的人;还说三天内不把老板子打发回去,他们就把老爷贵体剁碎了喂狗。”
屠太太一听孙大嘞嘞提到了钱财,立刻想到了丈夫在钱眼儿里钻进钻出,虽说没直接出头露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也卡完原告夹被告,担了好些骂名,才搂下了揣在自己怀里的这些银票金条。现在搂钱的耙子掉了脑袋儿,今后给孩子娶妻买官、使自己吃穿不愁,可就全靠这些不会下崽儿的宝贝疙瘩儿了……她让屠绵把自己扶到椅子上坐稳,抱着怀儿试探地问孙大嘞嘞“得赔多少”。
一个老板子抢着说:“眼下买一匹拉脚的马,少说也得两到三石高粮;五两银子才能买一石来高粮。三挂儿的马车,少说也得四十两银子。”
屠太太想到了不打发回老板子,丈夫遗体会“剁碎了喂狗”,哭丧着脸说:“老爷遇难,他带的银两都被红胡子抢去了,我哪里赔得起这么多!可……也不能让你们把老本儿都搭上了,大车给二十两、小车子给十两吧——你们若不认头绪,就等着官府断吧。”
那四个老板子哪里等得起?而且害怕官官相护,落个“待捉到强盗追回脏物”,便咬牙认了倒霉。
打发走了老板子,屠太太抹起眼泪儿,请孙捕头帮助应付天外飞来的横祸。孙大嘞嘞想起是屠知县把自己提拔为捕头的,便忍着饥饿疲乏出主意说:“请太太立马去新民府衙报案;小人豁出命陪少爷去运回老爷尸身,再花银子从马胡子手里赎回老爷‘六阳之首’——说啥也得让老爷全枝全蔓地回老家呀……”
屠绵听了,连摇头带扭ρi股,怕把自己“送去给红胡子当肉票”。屠太太觉得儿子脑袋不糠,顾虑得有道理:红胡子没劫到大宗银两,十有*会拿老鬼的尸首当钓饵。老鬼的尸首当然重要,运回来可也不能再还魂;儿子若被绑去了,不赎回来老屠家可就断了后……若落了个两只手爪子空空的,老鬼那块臭肉可当不了银两派用场!于是,屠太太挤了一阵眼泪疙瘩儿,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哪里还迈得动步儿?老爷是命官,朝廷对他的事儿不能不管。孙捕头,你陪少爷去趟这里的知府衙门吧。”
孙大嘞嘞正想出去喝点儿酒,提提精神,便陪着屠绵匆匆地离开了客栈。
屋里空空荡荡,屠太太心头儿凄凄冷冷,浑身软软恹恹,想到炕上倒下歇歇。回到了东屋,她发现如雪不知什么时候,侧歪到自己这屋的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屠太太立刻像眼睛挨了针扎:这个小狐狸精一进屠家门,自己才刚过四十就夜夜守起了空房……她心头的妒火苗子,“腾”地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