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抓到钱串子
两年多以前,闵小耍被谷璧撵到四平卖肉去了。他怕赌钱误事,叫谷璧找到头上逼自己砍下个手指头当花生米嚼了吃,还真规矩起来。后来,白劳德让他把一批枪支弹药送到建安教堂,谷璧便把他留下,叫他去照看吉利肉铺,有时也给教堂买些东西。谷璧去见上帝了,他那两所房子也被义和团的人点着了。多亏周凤鸣派人制止,邻居们怕火势连累自己,一起把火浇灭了,房子才没烧趴架。闵小耍脑袋瓜子上没了紧箍咒,跑回四平街收讨回欠账,折腾了门市部的破东乱西,过起赌瘾。他只有小耍小闹的水平,没到三个月便把手里的赌本儿输了个精光。可上帝却可怜起这个瞎家雀,让白劳德给他带来了福音:老佛爷答应重修教堂、赔偿教民损失了。闵小耍福至心灵,想到了谷璧被烧了的那两所房子,想到了谷璧是张绝户契,又想到他死时典妻还没到期限,觉得自己发现了宝藏。他风风火火地跑回建安县诚,打听到那条“白色的狗”回到了张二晃悠留下的破窝。那时候王二吹给阚山当起了跟屁虫。闵小耍便向他借了点儿钱,出溜到顺山屯抠狗头金去了。
张小菊的破妈,是在小菊跟许彪拜完天地、追风沙己经去追赶大队人马时,又回到老窝的。张小菊恨她妈对爹爹、对自己无情无义,连门都沒让她进。许彪妈心眼儿好,认为她再不济,小菊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第二天临走前,让小菊把娘家的家底儿都给她妈留下,还让许彪给丈母娘留下五块现大洋。
这个女人原来是蒙古族王爷的奴隶,也是苦底儿。可嫁给了张二晃悠后,便吃穿不愁;贴上了“黑虎脸”、陪伴起“四大损”以后,更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哪里还会过勤俭日子?五块大洋一花完,她可就只有一宗混饭吃的本事了:伺候来“借宿”的跑腿子。她倒是想找个稳当主儿,或是嫁给他,或是跟他打伙,吃上一碗稳当饭。可睡过她炕头儿的,都是胆小鬼:认为她命里克夫,谁也不敢当“三晃悠”或“五大损”,都是口干舌燥时才进这个门儿,咕嘟半瓢温吞水,解解渴、消消火。这就使这个女人常常揭不开锅了。就在她饱一顿、饥一顿的时候,闵小耍来拱圈门子了。
在张二晃悠还在肉铺打更的时候,闵小耍没碰到过这个女人。闵小耍是在给“老假婆”照看吉利肉铺时见过她的。那时候,把她典给谷璧为妻的张二晃悠,已经打完了秋千,睡进了四块板儿钉成的太平宫了。“老假婆”谷璧呢,在把她典到手以前已经“四大损”恶名远扬,臭得赛过了稀狗屎,连“蒲棒绒”见了他都板起寡妇脸,不得不把她当成正宫娘娘了。她也缺心少肺,觉得自己也好像成了王妃,穿得溜光水滑,吃得白白胖胖,还真有模有样了……
可这次闵小耍一进她那半掩半开着的门,几乎认不出来这位“王妃”了:穿了件白不白、黄不黄的对襟褂子,只系了下边两个纽襻儿,露出了半截儿瘪瘪懈懈的奶膀子;抿腰裤子也没好好打褶儿,使整个儿下身儿窝窝囊囊,歪歪扭扭。闵小耍皱了皱眉,但心眼儿很快一转,劝起自己来:你是想把她当一根麻绳儿来穿钱用的,粗拉毛糙、邋遢埋汰些有啥碍事的——在牌桌上,满脸大麻子的天牌,可比红头儿细腰儿的小俊娥子,着人喜爱多了!他摆出点儿笑模样儿,把拎来的两包果子撂到炕上,套近乎说:“乡里乡亲的,来看看妳过得咋样儿。”
小菊她妈知道闵小耍好赌钱,三十多了还是光棍儿一条;见他今儿个穿得利利索索来串门子,还提溜儿两包点心,猜想他也是来借炕头儿的。她觉得他比别的老跑腿子年轻得多,出手也阔绰得,便想稳住这个主道儿,急忙有写低三下四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炕头儿热一天、冷一天的,肚子饱一天、饿一天的。你能惦记来瞧看瞧看,我真得好好地答谢答谢你了。”一说完,她身子便往闵小耍身旁凑拢。
闵小耍暗下高兴:我原来还担心不太好上手,怕她不受圈拢,没曾想她已经狼狈到这种粪堆儿上了——我倒得吊吊她胃口,杀杀她的价儿,让她死乞白赖地求我照应,省得她将来翻小肠!他打好了鬼点子,便说“还得去收几份儿账,有闲工夫再来坐坐”,抬腿就走出了屋儿。
那女人没想到自己刚想贴粘糕,闵小耍竟他妈像稀狗屎——溜了,很有些失望。她回想起闵小耍刚进屋、头一眼看到自己时皱过眉头,便低头儿打量起自个儿:小布衫儿散半截子怀儿,裤腿子一长一短……她不再怪闵小耍:他是个常在县城逛悠的人,想松散下身子骨也得端点儿架子,不能马马虎虎穷将就。她吃了几块果子,动手洗起衣服来。
闵小耍也说话算数,没白话这个女人。每隔一两天,或者三四天,就来串趟门儿,唠几句嗑儿。若是空手来的,临走都掏出两把铜钱哗哗啦啦地撒到炕上。小菊她妈觉得他并不讨厌自己,是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下决心要好好报答他这个大好人,或者说她想抓住这个饭碗子。
一天下半晌,闵小耍又来了,而且坐了挺长时间。等他又站起身来,把手伸进了兜儿,那女人急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仰起脸儿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老白掏钱……”
闵小耍今天本来就有留下来的心,又见她竟红了脸,脖子却挺白净,估计她这些天不仅洗了衣服,还洗过身子了——可见这个女人在讨自己的欢喜。闵小耍对她笑笑,亲了她两口儿,把她抱到了炕上……那女人很满意,悄声地问:“你都白养活我不少天了,咋今个儿才显摆起能耐,动起真格的?”闵小耍故意回答说:“我只跟打心眼儿里跟我相好的女人来往,不太抓临时垫牙的。”一听这话儿,那个有些二百五的女人心毛了,哀求说:“你都把人家当褥子铺上了,不把人家当老婆待,也得当正经八百的相好的!”闵小耍正在兴头儿上,一边儿啃着她的脸儿,一边扇呼风,并不回答她;等乐和夠了,又拿把儿说:“我倒能保证妳有吃有穿,可知道你没长性,担心妳以后不听我吆喝,又招呼别人来住这个炕头儿。”那女人便起誓说:“你若能总养活我,这辈子我就是你的奴才。你让我朝东,我不向西;你让我撅着,我不仰颏儿。我若不一个心眼儿跟你过日子,情愿叫雷劈了。”闵小耍这才吐口:“那我就明媒正娶你做老婆。”
三天后,闵小耍请了几个朋友和邻居,写了婚书,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那个女人觉得今后不愁吃不愁穿了,夜里还有个壮实男人陪伴,规规矩矩地过起日子。而闵小耍抓紧时间活动起来。他手里掐着婚书,还得到了白劳德和王二吹的帮助,从教区和县衙都弄到了一份文书。教区出具的那份文书上,最关键的一句是“谷壁典妻为其财产唯一继承人”;而县衙开出的那份证明,则说“谷璧典妻再醮之后,其所有财产依律均为新夫闵小耍所有”。因而闵小耍不仅领到了谷璧被杀的抚恤金,还得到了两所房子被烧的赔偿费。闵小耍为了留足赌本儿,只花了一部分钱把房子简单地修补一下,便租了出去。小菊他妈一直在顺山屯过着有吃有穿的日子,并不知道闵小耍发了谷璧的倒头财。
闵小耍赌习难改,又恢复了赌鬼生涯。他手气时好时坏,或者说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手里的赌本慢慢地送进了别人的兜儿,他开始盘算卖房子了。可就在这时候,他又有了奇遇……
这天小半夜,阴云遮住了月亮。闵小耍离开赌局向南走出裤裆街。快到周凤鸣坟地时,看到火光忽明忽暗,还传来了马蹄蹬踏的声音。闵小耍立刻想起了“追风沙”领人用阚山心肝肺给周坛主上供的事儿。他闪向路旁的树茆子,蹑手蹑脚挪过去。等到离那个坟头只有三十左右丈了,便望到黑糊糊一大片人马。闵小耍打了个冷战,心里十分吃惊:难道“追风沙”又领人来上坟?可现在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十五哇……他不敢再往前凑拢了,蹲在树茆子里偷偷地看、静静地听。可脸前的树条子、蒿草挡眼睛儿,望不清楚;耳朵倒听到了语声儿——他压根儿不认识许彪,当然听不出是谁的声儿,还时断时续听不囫囵:“……周坛主……杀你的主谋……屠蛮子的脑袋……报了大仇……”
闵小耍用两只手拄牢地,才没有吓趴下:哎呀我的妈呀,他们把屠老爷的脑袋瓜子请来了?他可是县太爷呀!这不是把天捅出了一个大窟窿吗?他又想起了屠知县已经掉蛋儿,听说是昨天早上离开县城的,是由孙大嘞嘞领人护送的,金银财宝整整装了两大车,足夠自己赌上八辈子……他耳朵又听到了杂乱的马蹄声和嘈杂的话语声。他没敢挪动身子察看,等几乎听不到声儿了,他才从树茆子里爬出来,直起身子朝那些嘈杂声远去的方向望,但只看到了几点光亮,可能是火把。他趟草绕树奔顺山屯,可刚蹿达出一里多地,呼哧出的粗气变得匀称多了,耍钱鬼心眼儿里的邪门歪道可就翻腾起来了:这伙人若真是拿屠老爷的脑袋瓜子上坟,是不会把供品带走的;那颗死人脑袋对别人屁用没有,可对老屠家说来却是丢不得的,连县衙也八成会悬赏寻找的……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该是老天爷赏给我的老母吧?我不能不要!他扭过ρi股奔向周凤鸣的坟头儿。
这时候,月亮从阴云缝儿露出脸来。闵小耍停下脚步向周凤鸣坟头儿打量:树影儿把坟的四周遮得花花搭搭……闵小耍听人说过:周坛主刚葬下时只有光秃秃的土堆儿。可不久就有人偷偷地立了块墓碑,陆续地栽起树;五六月栽下的树,竟然也都活了。人们都感到奇怪。有人问走村串户算卦的刘半仙,他神秘地说:“神拳水木坛坛主的阴宅,当然有水润木,Сhā上一根干树棒子也会冒芽放叶的……”闵小耍仔细地看了一阵,才发现了模模糊糊的石碑,慢慢地走过去。那前边儿果然有个黑糊糊的东西。他乍起胆子哈腰摸下去:毛乎乎的,好像是头发。他停了停,又往下边摸,却碰到了一个皱皱巴巴的薄片儿——分明是耳朵!闵小耍赶紧跪倒磕了一个头儿,说:“周坛主,这供品你老人家已经享用过了,我替你老人家撤下去吧。”
闵小耍又伸手在那个黑糊糊东西的四周摸,想抓到辫子提溜着带走,却发现下面儿垫着一块油布。闵小耍这时像捡到了狗头金,高兴得胆子大了起来,用油布把人头包好,提起来奔家走下去……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