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冤家情难断
李宏被押走了。
张冲和唐百顺、尹淑芝、孔庆贤、尚秀娟,慌慌张张地跑到东院儿。汤老太太怕惊醒了两个孩子,领纪玉瑤跟他们一起到西屋,叫张冲先学说那些情形。纪玉瑶一听捕快骂李宏“红胡子头儿”,心可就一拘挛:我把他当冤家对头,官府把他当反叛强盗,他倒是里外不夠人儿了……又听说李宏只在被押走前才开口叫张冲“看好家”,还喊“老子逃旗不假,可没干过任嘛外道事儿,法库门军营和县里都有老哥们儿”,不禁暗下称赞:“这要账鬼还真有心劲几,半句露馅儿的话儿也没吐,就暗示出了搭救他的门路”。她想起了李宏向她透露过的秘密,便叮问了一句“都翻走了一些啥”。张冲搜肠刮肚想了一阵,才说:“我被堵在西屋不容动窝儿,听那些狗捕快嚷嚷,不光搜走了一百多两银子,还翻走了那支短枪……”纪玉瑶刚听到只翻出了一些银子,暗下长出了一口气:没让他伤筋动骨;可紧接着听说枪被翻去了,心头可就罩上了雾: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老太太听了,心也一沉;可她立刻想到自己得稳住架儿,便在炕头儿把腰板儿拔直,稳稳坐牢,扫了纪玉瑶一眼后,不紧不慢地说:“李宏是我的好外甥、你们的好兄弟。咱们不能麻了爪儿,得齐心协力想出点子救出他。”
可大家都没吭声,一齐把眼睛盯向了纪玉瑶,分明是等她往下扔令牌。
纪玉瑶暗下咬了咬牙:在这个刀刃上,我没法儿站在河沿上,眼睁睁看他顺大流儿喂了鱼鳖虾蟹,只好拿回头往浑水里跳了。于是她大声说:“旗人的衙门拿他当红胡子抓了,我也就没法子和他一刀两断了——祁福,你这就骑栗骟马去找‘三尾虎’,问他有啥道眼救你们东家。”祁福答应一声,拔腿就走;柳如梅追到外屋叮咛他“小心点儿,快去快回来”。
纪玉瑶又对唐百顺说:“他不是告诉咱们法库军营里有他的哥们儿吗?你陪他去过那圪塔儿,就跑一趟儿吧。”唐百顺迭忙请示:“东家还有个叫毕力雄的哥哥,在咱们县城安了家,房子是我出面帮着买下的。他买下房子后曾说要去见见县太爷,八成有瓜葛。我是不是也去报个儿信儿?”纪玉瑶这才醒过腔儿:我以为他说的县里有人,指的是“三尾虎”,原来是毕力雄!她立即改变主意说:“你向张冲说明白到法库咋找人,由他去;你直接去找毕力雄——你们俩儿都得带些银两,请他们上上下下打点打点,别叫那个人被揉搓得伤了胳膊腿儿。”唐百顺见她要回东屋取银两,赶紧说:“东家本想过两天出去散散心,把一些银两交给我保存;还说这院儿若有啥花销,交大姨、大姐用。”
等唐百顺取来了两根金条、四个五十两的银元宝,纪玉瑶看了看师父。汤老太太便发话:“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纪玉瑶拿出金条和一个银元宝,交绐唐百顺;又把两个银元宝交给张冲,还掏出些零碎银子给他们做盘缠。这两个人也立即骑马离开了塌了胯窝堡。
纪玉瑶和师父商量:“我想今儿晚就去腰院儿替他看家,行不?”汤老太太先答应“叫秀娟陪妳一宿,明儿个我领孩子也过去”,然后嘱咐大家:“天亮后一定有人来打听,咱们六张嘴要一个音儿:李宏是逃旗户,官府抓他去打仗。”
纪玉瑶到了腰院儿,点上灯便去烧炕。掏灰时见灶火坑没动弹过,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倒霉鬼的家底儿还没伤筋动骨;豁了出去,或许还能把他买出来……
纪玉瑶等尚秀娟也钻进了被窝儿,便吹了灯龛里的小油灯。她听尚秀娟翻了几个身儿就不再动弹,估计是睡着了。她自己仰颏躺着,一动不动,却偏偏睡不着。眼睛闭着,可那个大雪天晚上在这铺炕上发生过的事儿,却断断续续地在眼前闪现出来:开始时是李宏那双手,笨笨拙拙地摸摸索索,自己用乖乖地等待壮他的胆儿;接下来自己亲了这个生荒子男人几口,手拿把掐地一步步领他往前走……他不再像小毛贼那样蹑手蹑脚地偷偷摸摸,又像杆子头儿那样放开马冲杀起来,拿到了他想得到的宝贝,也让我找回了失去己久的欢快——不,应当说是得到了从来没得到过的满足……可他一句“我们旗人”引来了我的惊骇、悔恨,磨身逃出了这个屋子,冒大雪跑回了东院儿……纪玉瑶有些疑惑地想:老话说“人作有祸,天作有雨”。他逃了旗,还当了响马,己经不把自己当成朝廷的人了,我咋还二虎巴叽地拿他当冤家对头呢?他被官府抓进了大牢,这场祸是不是我作出来的呢?我若是有话好好说,听听他的解释,消除了误会,和和气气地过消停日子,是不是大祸就不会临头了?她想来想去,又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李宏的人,说啥也得把他救出来,抱成团儿往下过日子。可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呢?她一直想到窗户纸透进了灰蒙蒙亮光,心才平静了些:先等撒出的三路人马回来,再决定下一步咋往前走吧。
贴晌时,祁福回来了。满屋子人见一摘下皮毛子,头发直往外冒汽,可小脸儿却阴得灰沉沉的,心里就都七上八下了,猜想他没带回啥好消息。祁福的汇报只一句话,却使大家目瞪口呆了:“‘三尾虎’的人马,三勾有一勾离开绺子回家了,两勾人跟随他投奔张作霖去了。”
纪玉瑶想起李宏曾经暗下对自己说过:“‘三尾虎’想跟张作霖一起归顺朝廷。他问我这步棋好不好,我让他自己拿定盘星”。纪玉瑶学说后,汤老太太长吁短叹了一大阵,才评定高下说:“李宏是旗人,一生下来就拿军饷。可他不愿意为朝廷卖命,舍了旗籍,自己断了升官的路。‘三尾虎’是民人,却削尖了脑袋瓜子往官府里钻,想捞个一官半职的。看起来人的志向,不在乎是民人还是旗人!”
纪玉瑶听出了师父在敲打儿自己,等屋内沒别人了,才红着脸对师父说:“人家已经拿了回头,咋还揭人家小短儿……那天晚上若不是先跟他到了一块儿,后来才知道他是旗人的,人家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汤老太太虽说猜想过他们俩儿过了那道杠儿,可听她自己说出来也挺吃惊;不过她经多识广,既能体谅人,又善于说引导的话儿,只轻声地说了句“看准了,就要铁下心”。
这话儿说得轻飘飘的,纪玉瑶听了却感到是对自己的鼓励和尊重,也就不再犹豫,坚决地说:“妈,我现在铁了心:他若是也掉了脑袋,我就要把小宏拉扯成|人,给他顶香炉碗儿。”
汤老太太吆喝说:“别顺口胡吣!我估摸他的案子一时半晌审不清;好人有好报的,妳悠着性子尽心张罗,有把他盼回来团圆的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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