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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柳边风尘第一部 冒烟风 > 八 立碑记愤冤

八 立碑记愤冤

李宏看到出殡队伍里,毕力雄是最忙碌的人:一会儿骑马赶到队前,向巡逻的捕快、巡警拱手说几句话,一会儿跑回来向设祭的掌柜的道几句谢、对孝子嘱咐几句。李宏心里夸他有办事能力、心肠热。

建安县城这条正街并不太长,却有三十来家店铺,加上还有几户人家和穆克图交情深,路祭的超过了三十份儿。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才转到了北裤裆街的东裤腿儿。在街上巡逻的捕快中,有些人跟穆捕头挺铁,也合伙张罗了一桌酒菜,但没敢摆在县衙门口儿,而是在县衙西北的大牢门口儿搭了一个小棚子。巡逻人员中,也有几张嘴是舔县太爷ρi股的,早已溜了回去打小报告。洪涛恨这些人不识时务,吃里爬外;又有些害怕:不路祭会招众怒,便叫师爷领人去敷衍一下。

穆克图的儿子,一路上跪倒爬起,还要不断地哭号,已经累得腰酸腿软。他向大牢门口儿的捕快们磕完头,被堂兄扶起后便看到了县衙门口的祭棚,立刻想起了父亲的冤枉,怒气冲冲地向毕力雄问:“毕叔叔,我爹不会接受那个人的祭奠,我把那张供桌掀翻了行不?”

毕力雄摇摇头,劝他“不可以,咱们现在是送你爹,不能惹麻烦”

稷穆克图的侄儿,二十刚过,却想出了个主意。等到了县衙门口儿,他架住堂弟没让他下跪,继续往前走。那位师爷正顶着西南风,眯着眼睛站着。他见孝子没下跪,便是一愣,可立即决定“小不忍则乱大谋”,抻长脖子喊道:“穆克图捕头,正堂大人对你不幸过世极为悲痛……”穆克图侄儿听了火上浇油,扭头“忒”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儿,拥着堂弟继续往前走;杠子头见孝子没停步,便也带领杠子手跟了上去……

路旁的李宏心想:这恐怕是出殡中从来沒出现过的事儿,无疑是给了洪涛一个大耳光子……

李宏却没想到,送殡队伍刚从县衙门口过完,就又发生了一件稀罕事儿……

大筐头儿朱顺,听说穆捕头儿子没搭理县衙的路祭,顺口夸了句“龙生龙,虎生虎,老猫的儿子不怕鼠”;接着就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落魄后也是个梗梗儿,今天若不替救命恩人争口气,这辈子可就没机会了!他领花子们到县衙门口停下,大声问:“猴崽子们,穆捕头经过这圪塔儿,咋撅起了鼻子,一扭头就过去了呢?”叫花子们便七嘴八牙地喊起来:“他嫌这圪塔儿臊气拉哄的”、“正派人厌恶下贱地方”、“请大筐头儿给我们掰扯掰扯”……朱顺便对着县衙喊:“他是被贼卵子窝儿的主儿出卖了的!我告诉你们:出卖朋友的的人,没有好下场!前几年,张喜瑞为啥叫关老爷逼疯送了狗命?就是因为他出卖朋友,对周捕头下黑手。穆捕头闻都不闻的臭东西,咱们也不能捡,给我把它撅翻了!”对叫花子来说,大筐头儿的话,就是圣旨。他们一窝蜂似地冲上去,掀翻了桌子,拽倒了棚子。朱顺还觉得不够劲儿,又连骂带喊:“坑害好人的人,是没几天好活的!咱们先给他号号丧!”叫花子们便有的用打狗棍“梆梆”戳地,有的把破碗敲得“嘎嘎”响,一齐拉长声号起丧,比鬼哭狼嚎还难听,还吓人……

洪涛刚听完师爷的汇报,对穆克图的子侄恨得牙根往外窜火;又听衙外哭声连天,几个捧他臭脚的衙役跑来报告……洪涛大发雷霆:“给我将为首肇事者抓进大牢,把胁从者乱杖打散!”

那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冲出县衙,抡起棍杖猛打。叫花子们喊爹叫娘,满街乱跑。朱顺被抓住后,五花大绑,连拖带搡地往大牢送。他稳不住脚,却能张开嘴,大声向那帮抱头鼠窜的叫花子下圣旨:“小兔羔子们,别忘了给老子送饭!老花子还要多活几天,看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遭报应……”

继续刮着的西南风还不太大,还没卷起沙子。可大筐头朱顺这几声叫喊,却有些像面沙儿,随风扬散开,钻进了好多人的耳朵眼儿,引起了好些议论。那些有些见识的认为:“这是杀­鸡­给猴看,要那些有些地位权为的人老实些。”有的人便接着评论说:“人可以背后偷着骂皇帝,却千万不可站在衙门大门口骂县太爷!蹲大牢可比蹲家里热炕头儿难受。”有的人却说:“‘大筐头儿却瞎子掉井——倒有了背风的地方。就算小花子不给他送饭,牢里也不能叫他饿死。”更有人认为“叫花子脑袋不好剃”,说:“大筐头是骂了县太爷,可县太爷咋治他的罪?能升堂问‘为何骂我出卖了穆捕头’吗?他一个光溜杆子,无牵无挂,若反问:‘你是咋从鬼子那圪塔儿囫囫囵囵活着回来的?’县太爷可咋下台?依我看,多则五日,少则三天,大筐头照旧在街面儿上过逍遥日子。”

在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中,送殡的队伍穿过了箭杆儿街,走出了南裤裆街,把穆克图葬在了城南路西周坛主坟西边儿。这两个人都是捕头,一个被前任知县为保官儿所谋杀,一个被现任知县为保命而出卖。他们死后做了邻居,地下有灵一定有好多的嗑儿唠吧?

五五 困兽拼命斗

李宏随人群把穆克图送到了墓地。送葬的人逐渐散去后,他又围周凤鸣的坟头转了几圈儿。坟周围有松树也有杨树,大致成方形,却横不成行,竖不成趟。只有四角上的松树,高矮粗细差不多,一看就可以断定是同时栽下的,而且栽时定了方向、步了远近。其余的,不管松树还是杨树,高高矮矮、远远近近,分明是不同人在不同时间栽下的不同树苗子。杨树还没放叶,却已经返青。每刮來一阵风,矮小的摇起­嫩­枝,高大的树头发出呼啸……李宏发现这些树,后栽的也三四年了,却没被散驴、羊群啃了,也没被城边子人砍去烧火。这使他想到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句老话:人们还记着周坛主。他离开后,边走边想:周坛主的死,和洋人有间接的关系,而盼福女婿、穆克图捕头是直接死在洋人手上的;但得说都和旗人当皇帝的朝廷有关。一个任凭洋人横行、保护不了臣民的朝廷,肯定是……四个兽医抬着的驴——没救了!自己这个逃了旗的人,更得老老实实地当个庄稼人了。

李宏回到毕家时,毕力雄还没回来,吃过晚饭,他就到伙计住的屋子休息。他心里盘算:洪涛的日子不好打发了,肯定一半会儿没工夫分心琢磨自己了。所以第二天早晨,他一见叔伯大娘便张罗“今儿个得回去了”。

毕老太太指指叫风刮得直呼扇的窗户,说:“走个啥——这圪塔儿的风,可比咱们老家那边儿的厉害,一刮起来就扬胡椒面儿,又呛鼻子又迷眼睛。你还是等它住了桌儿再回去吧。”

李宏记事后在船厂——也就是后来的吉林市——生活过,也还记得那儿的风:不论是从山上树林子刮下来的,还是从松花江水面儿上吹过来的,都润润的,柔柔的,确实和边外这卷着沙尘的老旱风两拧劲儿。不过他这个时候更惦记纪玉瑶,觉得她比老家的风更温柔;而且他比过去更盼望早些和她成亲,早点有个自己的孩子了。他找借口说:“风三儿风三儿,一刮就得三五天儿。我今儿个骑马回去,压着风头还不会太大。”

从西屋赶过来的毕力雄,接过话说:“你回去能在家呆安稳吗?倒不如在这儿再趴几天风,看洪涛还要耍些啥鬼把戏——他若是耍砸了锅,你就可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

李宏一听,便知道洪涛又在兴妖作怪,追问了一句“他又搞起了啥鬼画符”。毕力雄便说起了半夜才回来的原因……

打散了叫花子,把大筐头塞进了笆篱子,可洪涛还像个被压在桌子腿儿底下的癞蛤蟆,肚子憋得鼓鼓的。他听师爷说秀水小学堂的学生,举着挽联、排着队伍去送葬,便吼人把徐堂长叫来,指着这位秀才的鼻子训斥说:“尔身为堂长,焉敢放纵学童为一个捕快号丧?真乃不务正业,斯文扫地!”

徐堂长曾参与“冤冢”的命名,并题写了碑后的“弱国民­肉­,强国菜羹”,由此可见他为人。他见洪涛把往日摆在胖脸上的笑容,都卷下来束之高阁,把猫脸儿拉成了狗脸,心里说:你想把老夫当面团捏咕,那可看走了眼……便振振有词地说:“正堂大人,朝廷新颁《钦定学堂章程》,申明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为办学宗旨。穆捕头奉大人令往救北疆本分商贾,威武不屈,杀身成仁,举县敬仰。本堂长允许学生恭送,令其体验公忠为国之理,树立讨贼赴义之志,有何不妥?‘不务正业’云云,卑职既不敢苟同,亦不能顺受,还望大人原宥。”

洪涛勃然大怒,拍桌子斥责说:“那付挽联汝曾过目否?‘国不幸,民不幸’,所指者何焉?两圣宵旰图治、拯民水火,实国之大幸、民之万福;黄口小儿信口胡言,目中心中尚有太后圣上耶?‘天如灵,地如灵’之语,怨天尤地,寄望于‘匹夫’,完全未把朝廷放在眼里,亦汝之所谓‘公忠为国’乎?”

那付学生们编撰的挽联,徐堂长是看过的,还为学生愤慨之情、昂扬之志,说了几句称赞的话。可现在县太爷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还往目无两圣、蔑视朝廷上拉,他感到有一百个嘴,也和这个歪嘴县太爷辩不出一句正理来,便决心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说:“学童信笔涂鸦,当不起正堂大人以春秋笔法评鉴的;果有不妥,均堂长教诲不当之过。古人云‘自贻伊戚’,本人愿辞堂长之职,闭门自省。”他也不等洪涛表态,对县太爷抱抱拳,抬脚离开了县衙。

洪涛有些得意了:自己这个县衙正堂虽只七品,却是满洲正黄旗;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却也满腑经纶!只三言两语就把徐秀才逼到了墙旮旯,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他觉得自已应当一鼓作气,再惩治一下穆克图的死党,杀­鸡­警猴,使衙门里没人再敢阳奉­阴­违、背后说三道四,重树正堂大人的权威尊严。于是乎他下令全衙吏胥衙役“申末到大堂听训”。

县太爷的臭屁,对衙门里吃皇粮的人来说,简直跟炸雷一样响,哪个敢不端稳手里的饭碗?申末一到,大堂便挤满了人。洪涛顶戴补服齐齐整整,迈着八字步踱进大堂。他仰头望望“明镜高悬”的大匾,横眼扫扫绘着“旭日东升”的屏风,走到公案后把补服的后下摆“呼嗒”一声撩起,坐到了太师椅上。他挺直粗脖颈子,胖脑瓜子一动不动,转动眼珠子把属下盯了一遍,认准没人敢不来伺候,这才开始训活:“本县奉旨治理建安,以贯彻朝廷旨谕为天经地义;有令则行,有禁则止,绝不因一己得失而越雷池半步。日俄均虎狼之邦,陈兵关东,火并争雄;朝廷力主‘局外中立’,实为保国安民之上策,大清官民理当一体奉行不怠……”

这分明是扯大旗做兜裆布*盖丑。可堂下大多数人还没听出来;听出来的那些人,可也没敢欠嘴丫子。在官场上混明白了的人,都是反复研究过《溜须传》的人。他们是不会给官老爷直罗锅的,因为那是飞蛾扑火苗子——活得不耐烦了。他们还对拍马屁十分­精­通:不注意场合、不选好时机,胡乱出手也会挨踢的。而恭维官老爷的见识超凡出众,也得在他心顺且身边儿人少时;若老傻子似地乱张嘴,那可和虎口拔牙一样悬乎!

洪涛见手下人一个个都洗耳恭听,被震慑住了,接下来便不再隔靴搔痒,直接了当地往飞到脸上的大疮贴起膏药:“日前本县得知日军逮住俄国­奸­细,派穆克图前往探听虚实,确有转圜之意。不料穆克图不遵本县谨言慎行之嘱咐,懵然逞匹夫之勇,对日军顶撞指责,惹恼彼之官兵,引发屠城之怒。本县为父母官,不得不忍辱负重,亲往缓颊,申明中立之约,请罢屠城之议。若非本县说服山本少佐,则县民惨死洋枪之下者,必数以百计矣!且累及朝廷与日本国邦交,罪莫大焉。穆克图之遇难,固堪怜悯,然亦难脱自取之咎。自今而后,凡属县衙公­干­之人,均当以维护朝廷体面为己任,不得望风捕影,不得附和流言蜚语。胆敢惑众传谣者,严惩不贷!”

在场的人,到这个火头儿上才全都听明白了:这是在往大家舌头儿下塞麻核儿、在嘴­唇­儿外面贴封条。但对杀气腾腾的县太爷,谁也不敢祸从口出,全都闭紧了嘴巴。

洪涛接着便亲自动手杀­鸡­给猴看了:点出了五个和穆克图关系密切的捕快的名儿,叫他们站在公案前,厉声呵斥道:“尔等奉命巡逻,竟敢玩忽职守,听任泼皮无赖于县衙前滋事胡闹;如不加薄惩,纲纪何在?自明日起停卯思过,如十日内不能具状深省,即牌示开革,永不叙用!”

那几个人惊恐惶惑,在师爷放屁添风般“听清没有”的追问下,只好从牙缝儿挤出了一句“听见了”。

那个师爷便根据县太爷的要求,支派人骑马去通知县内各社长“明日午时前到县衙议事”。议啥事,他却没说明——洪涛要把维护权威的活动扩大,进一步为名声打补丁儿。

六六 天刮冒烟风

毕力雄把县衙里发生的事,说得眉眼分明。李宏怀疑地问:“你们在贼卵子窝儿安了眼线咋的?”毕力雄摇手说:“我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那徐堂长摔完耙子,就去找高会长放怨气。高会长把我叫去陪酒;还没撂筷,那几个挨撸了的捕快又蹿达去诉苦。”李宏便问“你们都支了些啥招儿?”毕力雄微微一笑,卖关子说:“你想知道就别忙走,去那圪塔儿看看就明白了——现在还不知灵不灵验。”

李宏猜想他们会拱卒——民和官斗,是没法儿调兵遣将的。可要逼洪涛放出大筐头、请回徐堂长、不再刁难穆克图的朋友,得咋拱卒呢?

李宏吃完早饭,旁着风走到县衙对门儿,找个茶馆迎门坐下;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品。李宏说自己要等个朋友,请店家把门留出个缝儿——好在门朝东偏北,虽然也戗进些风,但还不太大。可从门缝儿看到的县衙,青砖黑瓦模糊成一片,几乎被风吹远了好多。街上差不多断了行人车马,只有像抱着个圆球儿或背着个罗圈的公差,断断续续地从近处跑远、从远处晃悠过来。

风的呼啸一阵凶过一阵,门外那块天地由灰黄变得昏暗了。茶馆老板点上灯,给李宏续上一壶水,强打­精­神笑了笑,说:“这是今年第三场冒烟风——可那两场小得多。若不是老客赏脸,我今儿个就白搭柴火把水烧开了”。

李宏刚想搭讪几句,却发现一群半大小子从北裤裆街东裤腿儿颠儿上来了。他们有的一只手按着红疙瘩儿帽儿,有的扎煞着两只手、紧倒腾着两条小腿儿,奔县衙走来……

李宏见他们一到县衙大门口,便有个人连喊带比画,把人归拢到一起,背对风坐到地上。他自己走向大门……李宏明白了:这是秀水小学堂的学生来请愿!他瞪圆眼睛仔细望:两个衙役背靠东扇儿打开的大门,先是歪着脖子听,接着便摇手;而那个学生便向他们打躬作揖。那两个衙役咬了一阵耳朵,其中一个转身回了大堂——可能是向县太爷请示去了。

那个交涉的学生,向茶馆走来,进屋后客气地说:“有劳老板叔沏几壶茶晾着,有同窗过来让他随便喝,由我一总会账。”那老板喜出望外,一边泡茶一边问:“荫少爷,你们顶着冒烟风到县衙­干­啥?”那个有十三四的少年毫不避讳地说:“徐堂长被逼请辞了。我们全学堂同学来请求正堂大人挽留——假如知县大人不允,我们便坐在县衙门口不回去。我怕有人被大风抽得­干­渴坚持不住,才来求您帮忙的。”

那位荫少爷走后,李宏向老板请教:“他是谁家子弟?年纪不大,却口齿伶俐,有些英气逼人。”

老板答道:“他大号叫高荫周,是高会长的堂侄儿。他白天在学堂念书,晚上在家塾背书,学问咋能不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宏夸了句“将来准是个人物”,便又盯瞧起那些学生。他见高荫周等三名学生,随回转的的衙役进了大门,仿佛进了大堂。可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也没出来,却有两个衙丁走了出来,顶着风沙向秀水小学堂奔去。那队学生在风沙中坐着,不时有人快步走进茶馆儿,喝两碗茶水又赶回去接受冒烟风的磨砺……

洪涛早饭后坐在后堂,正在为社长会上的讲话打腹稿。可从前堂仓促赶回的师爷却汇报说:“有些捕快狱卒请假,说他们对大人讲的‘穆捕头的遇难值得怜悯’十分感动,要去为他募捐,周济其寡妻孤子……”

洪涛怒气冲冲地骂道;“胡说八道,欲逼本县抚恤旌表不成?”那位师爷无奈地说:“老爷,他们说完掉头就走,并不容老朽搭言。”洪涛吼道:“岂有此理!你去传达我的谕令:胆敢擅离职守者,一律褫革!”

师爷刚走出门,那个把守县衙大门的衙役跑来禀报:“秀水小学堂全体学生来拜见大人,恳请挽留徐堂长。”洪涛正在气头儿上,手一摆说了声“不见”。可那个衙役补充说:“老爷,他们说若不接见,他们便坐在大堂前不走……”

洪涛惊诧起来:这些小畜牲胎毛还没退尽,咋会想出这种诡计,往本县脸上抹黑?难道身后有人教唆?他觉得拒不接见,听任他们在门前静坐示威,颇为不妥;让他们一拥而入,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也不成体统……他反复斟酌后才发话:“令其推选三名口齿伶俐者,于大堂叩见。”

洪涛加官服、升顶戴,到大堂上面南高坐。高荫周等三人从大堂正门欠开的缝儿进入后,门又紧紧关上,站堂的衙役又喊起“威——武——”。关门,是为了不叫风沙卷进来;喊堂威,是洪涛的吩咐,想震唬这三个胎毛还没退尽的“小畜牲”……可堂威声比冒烟风低沉得多,大堂内的半阳半­阴­也和堂外的尘沙弥漫差不多少,并没使这三个小学生感到恐慌。他们并没下跪,只由高荫周代表向上作了个揖,说了声“参见大人”。

洪涛十分不快,却又无法让他们跪拜——因为朝廷的学堂章程规定:小学堂毕业生为秀才。这三名学生代表是“准秀才”,在公堂上是可以“礼而不拜”的。所以洪涛只好压住火气,冷冷地说:“徐堂长自称教导无方,难当重任,毅然请辞。本县一再慰挽,难夺其志。尔等且返学堂,不可荒废学业;本县尽速遴选饱学名士出任堂长。”

三个学生代表并不买账。有的说“徐堂长德高望重,知真识灼,治学有方,堪当重任”。有的说“徐堂长请辞,乃一时义愤。大人若谦词力挽,必可打动先生,使其不忍抛离满堂学童”……高荫周见洪大人板着脸、皱着眉、噘着嘴,便软里带硬地说:“若正堂大人料定无法使徐先生回心转意,学生等可否至昌图府请府尊大人出面劝导?”洪涛能让他们把事情捅到府 衙去吗?无奈地派人去请徐堂长……

派去的人回来报告“徐堂长外出访友去了”。洪涛心中暗喜——他却不知:徐堂长是听了高捷三、毕力雄 “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不宜与洪某人过多抵牾”的劝告,才躲了起来的——谦和地对三个少年学生说:“尔等带领同学回去吧。待徐堂长归来,本县定然好言相劝,谅其或可收回成命。”这正是学生们要在今天达到的目的;但高荫周作揖告退前,还是压下了一个话头儿:“学生拜谢大人了;若大人劝而无效,我等只好惊动府台大人了。”

李宏还在品茶。他见学生散去了,高荫周来会账,便问了句“高公子,县尊答应了你们的请求吗”。高荫周有礼貌地回答说:“您费心了;徐先生不在家,但知县大人答应劝留了。”

李宏刚想会茶账,却见叫花子一个个破席卷子似地随风扑过来,汇集在县衙前。把门的当然不放他们进去。这些叫花子便用力地戳打狗棍,连哭带叫。衙丁们不敢对学生大呼小叫,对叫花子却敢抡大­棒­。叫花子们虽然­肉­贱皮厚抗打,却不吃眼前亏儿,扯成串儿往大牢的黑大门跑,还喊叫“没大筐头掌舵,要不到饭了。连我们都关起来吧,每天还能啃两个窝头。”把门的哪敢放他们进去?也抄起­棒­子要打……叫花子们便往正街上跑,可店铺躲,还喊“县太爷要把叫花子赶尽杀绝灭种了”……

李宏走出茶馆儿的门,眯起眼睛望望天:昏昏暗暗,迷迷蒙蒙,像扣着个烧得半生不熟的大瓦盆子;虽说没有霹雷闪电,可风嗷嗷不断地吼叫,逼着人想躲进地缝儿。可低下头却看不到地,一波紧跟一波的沙浪,洪水般汹涌翻滚,枯枝断草、破筐旧物,浪柴般漂荡过去……李宏佝偻着身子,摸索着从小胡同回毕家。沙粒儿打在脑门儿上火辣辣的,鼻子眼儿里­干­巴巴的,浑身潮漉漉的。他迈步挺沉重,心情却有些轻松:高会长和毕力雄的高招儿一个接着一个,洪涛那损种肯定一条狗似地被逼进了臭水泡子,呲牙咧嘴地、一次又一次地往外爬,却一次又一次地出溜回臭泥汤子,骨碌成了泥猴……他有些幸灾乐祸,心里像开了一朵朵桃花,洋溢着烂漫芬芳。突然,他想起洪涛也是旗人,还是个朝廷命官,那些花骨朵儿、花瓣儿立时化成了沙尘,灰蒙蒙笼罩了心头,连眼前的冒烟风也更猛更大了……

这个时候,洪涛却又在为另一件事挠头上火:全县十一个社、两个集镇,按时来开会的还不到一半儿。洪涛气急败坏,撒下人马去街里寻找。可他得到的报告是“那八个人都遇上朋友喝上了酒,有的喝得迈不动步了,有的喝得停不住嘴了”。洪涛气歪了鼻子,叫人“给我抬来、架来”。可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报告“全吓得土遁了”。

洪涛完完全全明白了:自己被一股接一股黑旋风,卷进了迷魂阵。可他不认输,也不能认输——一群猴子里的猴王,若掐败了,就得远远地离开,成为孤魂野鬼……他下决心冒烟风一停,就去府衙活动。他相信千百年来一成没变的道理:在中华大国这块地盘儿上,不管哪朝哪代,无论大官小官,能不能稳稳当当做下去,都取决上级衙门一句话——上边的人金口玉牙,咋说咋对;下边的人驴­唇­马嘴,喊破嗓子也是白放屁,不服也白扯蛋!

尾声

吃晚饭时,毕力雄和李宏开怀畅饮。毕力雄兴高采烈,夸赞高捷三敢于决断,把苦果子一个接一个塞进了洪涛的嘴巴,使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李宏提示他们要防范洪涛另搞动作,他打比方说:“敢在外边作祸的孩子,往往都是爹妈娇惯出来的。他若在外面吃了亏,包准儿回家搬出大人来,替自己找回面子。”

毕力雄觉得李宏说得有道理。他这两年对地方上的人事关系,比过去注意多了。比如,他琢磨过高捷三的为人:急公好义,有一半儿是因为他豪爽正直,而另一半儿是因为他家大业大,必须用好名声做顶门杠。至于对洪涛,高捷三也有个由趋奉而冷淡、由疑惧而反对的过程。高捷三向这位县太爷送过重礼,也支持过他加捐加税,认为这可以换来青眼相待。可洪涛过于贪婪专横,以为在权势上没人敢和自己分庭抗礼,在经济利益上便吃起独食儿,不像屠景­操­那样向地方势力让出一些利益。这当然不会博得地方势力的好感。而洪涛为了保官保命,对洋人全无气节,甚至出卖下属,这使高捷三不仅愤慨,还担心自身会遭到同样厄运。所以高捷三才开始采取拆台态度……毕力雄自己呢,他恨洪涛没骨头,也觉得洪涛是自己安全趴风的威胁;他还希望能提高威望,为自己的发展打下些基础。所以他积极主张搞义葬、为穆克图送葬。他听了李宏的话后,觉得势成骑虎,不能掉以轻心,便又去和高捷三商量下步对策……

三天后冒烟风停了下来。洪涛坐小车子去知府衙门,带去了一大笔银两。可知府大人只打发一名师爷单独接见,扔给他一摞子状纸。洪涛慌忙地一张一张看下去,胖脑门儿上的冷汗,不一会儿就连成了排,顺着胖脸往下淌……

原来师爷掷给他的,不仅有建安县乡绅们的禀帖、秀水小学堂全体学生的请愿书、建安县衙十多名捕快的申冤状、叫花子们请求开释大筐头的求情信,还有他自已写的《节略》的誊清稿——但题目后注明了“原题为日军山本少佐所命之《伏辩》”!

那位师爷冷漠地坐着,两手搭在八仙桌上,抬眼仰望天棚,一付局外人、壁上观的架式。

洪涛已经忘了自己是“正黄旗出身、七品县衙正堂”,像一个毫无教养的市井无赖似的,用官服的“挖坑”当鼻涕手巾抹了抹汗,掏出一根金条塞到师爷的手下,哀求说:“老前辈,请您千万援手!”

那位师爷好像听到了二踢脚“嘭”地响了一声,便有些同情地说:“老弟台,你我相交已非一日,老朽岂能袖手旁观?我已向府尊求过情的。府尊亦怜弟台莅任后尚愿尽职,有意维护。然《节略》虽非《伏辩》,影响之恶劣相差无几;本欲束之高阁,怎奈贵县已有人连同其它诉状呈送抚衙矣……”他闭上了嘴巴,抬起头又望起天棚——似乎在寻找那个升到天空的二踢脚绽开美丽的花朵,想听到它将给带来的第二声清脆的响儿。洪涛急忙向师爷另一只手下塞进了第二根金条。

那位师爷这才把两只手收到腰里,体贴地说:“急速去奉天,恳请巡抚大人开恩;府尊面前,老朽极力关说。如此双管齐下,弟台或可不至全军覆没,或可争得移地任职——建安僻处边外,人心不古,不宜久留。屠某人贪财恋栈,离任后身首异处,实乃前车之鉴。弟台如移地高就,亦可谓因祸得福矣!”

洪涛完全明白了:自己必须像乡巴佬常说的俗话,“土豆子搬家——滚球子”了。他有些寒心:再向巡抚孝敬一笔银子,自己可就白在建安忙活一场了!不过他也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能保住前程,便能把虎掏狼叼去的,再从羊身上捞回来。他谢过师爷,连夜赶回建安;又起大早奔往奉天……洪涛就像他以前以后千百年间许多官员一样:大错化小、“前功”抵过,平调为官了。这就像老百姓常说的:水大能泡倒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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