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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柳边风尘第一部 冒烟风 > 八 立碑记愤冤

八 立碑记愤冤

八 立碑记愤冤

李宏开始仔细打量圹东的席棚子:只有盖儿,四周没围,白茬棺木间好多人在忙忙碌碌,在­干­啥却看不清楚——其实是毕力雄在支使雇来的一些孤老头子洗擦尸身、穿装老衣裳、入殓。这些人在哈尔滨不是顶尖儿的大掌柜的,可也都有铺面家业。若在家里寿终正寝了,入殓时肯定会有好多陪葬东西,“含口”肯定要用玉的,可现在横死他乡,都不如饿殍路倒儿;若没人发善心,肯定得把狗肚子当棺材。他们做梦都没见过的毕力雄这个“异乡朋友”,对他们得说有情有义,叫人往他们嘴里塞了一个大钱儿,把从他们身上剥下的衣服装进了棺材——据说只有自己平日穿用的衣裳,才能带到那个世界去。至于“开光”、“躲钉”那些说道,却因为没有孝子给擦眼圈儿、没有亲人呼叫,不得不免去了。

巳时一到,执事——商会那位年令最大的董事,请高捷三等人面对圹|­茓­站好后,扯脖子宣布:“建安县城三十二家店铺义葬哈尔滨遇难同业开始!”这是点明题目,也是为了使看热闹的人静下来。接着,他向席棚方向发令:“厝棺。”鼓乐班子便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毕力雄指挥二十四名杠子手,八个人一伙儿,顺着墓道往下抬棺材。棺材头正中,虽然都贴了张纸条儿,却一律写着“冤死者之位”。

李宏瞄见了心里一酸,又一次想起了刘半仙“群狼啃清”的那段话儿,暗下悲叹:让老百姓遭这么大灾难的朝廷,看来是到了油­干­灯灭的运数了……

十八口灵柩三排六行,密密麻麻的棺材天,在太阳照­射­下白花花一大片。西南风时紧时慢,不时地卷起尘沙,好像腾起的冤气,弥漫扩散,使好多人感到气儿不夠用、心发闷:这么一大群奔求发大财的人,一下子都叫鬼子兵给崩了!这样的灾星会不会落在我的头上呢……

那位老会董,又喊了一声“覆安”。下葬封土是有老规矩的:先由孝子用手捧土往棺材天上撒三捧,表明已经尽到了“孝”;然后帮助埋葬的人才动锹。毕力雄是由于商会的董事们,都不愿意做殓葬中的具体事儿——又脏又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才主动过耒­操­持的。他很­精­细:怕雇来的力巴不肯孝子似他扬第一锹土,和大筐头儿朱顺事先商量妥当,指派了几个小花子过来——当然要给“尽孝钱”。这几个小花子扎着孝带子,往每个棺材天上都扬了几锹土;那些雇来的力巴才哗哗地往下填——而那几个小花子便放下锹,代替孝子贤孙跪在一旁。

按照大清国的规定,平民的坟方圆不能超过九步、高不能过四尺。这个坟周围长远远超过了五丈四尺,可里面埋着十八个人,是可以不算违制的;但高却不能超过官家定出的标准。所以,把土攒到三尺多高时,执事便叫住手。等这些人散到一旁,老会董拉长声喊了声“致—祭——”。

李宏便看到:商会头脑和一些老板,先Сhā香点蜡,接着把猪头、猪蹄、猪尾巴和­干­鲜果品、包子馒头端上了供桌……

接下来的“祝祷”,是由高捷三读祭文。这位会长是正经八百地读过四书五经的,但未能实现先人“连中三元,飞黄腾达”的愿望,只考取了个秀才,没摸到举人的边儿。这篇祭文,他是用心写出的:

维皇清光绪三十年桃月初五日,建安县城三十二户店主铺东,瘗哈尔滨遇难同业一十

八人于县城东北郊。鄙人忝为商会董首,受命为文以吊之:

呜呼悲哉! 其解奇货、别亲眷、赴京城、图巨富,而于建安弹丸僻壤, 罹难之北疆诸

同业,胡不审时度势耶? 洋夷践踏大清,日俄争雄辽东;关外三省­阴­霾弥漫,辽河两岸战

云风涌。尔等若忐忑踟蹰,裹足不前,坐求蝇头小利,咀嚼粗粝自饴,当不致遭遇不测之

殃。继而火车至开原被阻,闻炮声隆隆,见硝烟滚滚,若惕然而折返,则亦可偷安故里,

得享天年。尔等不惮驽马之慢、绕行之远,避险途而投罗网,逃狼喙竟坠虎口,何其不幸

哉 ?

古人云“慢藏诲盗”。 尔等满载之貂裘山参,价值连城,实卖首之草标耳。越货杀

人,劫匪故伎;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倭寇狼贪,安不垂涎? 而守土者多尸位素餐,遇变

但求自保,焉顾草民安危哉! 于是乎诸同业受杖沥血,鬼子兵举枪灭口;十车货尽落倭奴

手内,十八人同殪柳条边外……

吾辈怀兔死狐悲之念,本同胞同业之情,殓尔葬尔,理所当然;并立碑昭尔等之冤,

勒石抒吾侪之愤。愿汝曹凝魂聚魄,静待神佛垂怜,早日往生福地;不可因冤而怒,积怨

成戾,颠倒恩仇,作祟于兹 ,永陷阿鼻地狱。呜呼哀哉,尚享!

李宏虽然对外打过“老板”的招牌,但他对商人并没有啥好感。他认为无商不­奸­,他们的贪婪凶残,和那些货真价实的强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多了好多的虚伪和狡诈。他听了高捷三的祭文,还真有些意外:这个商会会长,不仅有些忧国忧民,还敢对官府骂街——这倒有些让他自愧弗如了……高捷三立碑勒石的话儿,还引起了他的兴致。所以在“礼成”后,人们纷纷走开了,他却走到碑前观看:三尺高的青石碑上,正面刻了“冤冢”两个大字,还涂了深深的黑漆,不仅醒目,而且冷森森地让人感到沉重,或者说发人深省。而碑后,刻着“弱国民­肉­,强国菜羹”八个字。李宏这个当了逃兵的八旗子弟,这个金盆洗手想做土财主的杆子头儿,心不由己地颤悠起来。他想到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又想到了自己终究是满洲旗人……

一一 碰壁又碰壁

洪涛那个大窝瓜似的胖脑袋上,一对儿耳朵不大,可也不小;但肥厚得几乎堵塞了耳朵眼儿,不像兔子那对长长的耳朵好使,听不到衙门墙外的动静。不过,县太爷手下总有几只狗头猫的。它们满街乱窜,扒门缝儿听声儿瞄影儿,撅着鼻子闻味儿;然后溜回“贼卵子窝儿”,像贱猫似地ⅿⅿ喵喵一阵子,换得几根儿猪骨头鱼刺儿。高捷三在祭文中骂“守土者多尸位素餐,遇难但求自保,焉顾草民安危”,便被闻出了炮仗味儿。洪涛听说后,脸上一分羞,心头三分怒,剩下那六分是一肚子的惊恐不安。羞,是因为掖在裤兜子里的尾巴,被揪出了毛茸茸的半截子;怒,是恨高捷三竟敢对自己这个县太爷崩臭屁——虽然还没指名道姓,但也分明是指桑骂槐。而那几分惊恐,全是罪根生出的孽蔓儿。俗话说:为人沒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那做下伤天害理事了的人,可就光天化日下惧怕民愤众怒、夜深星稀时怕黑白无常了。洪涛从高捷三祭文中,警觉到“东窗事发”了——自己在窦家店后趟房东屋­干­下的那些事儿,没捏成严不露馅的饺子,成了敞口的烧麦! 他不仅怕这件事儿传扬开,使自己在县内名声扫地;更怕传进上司耳朵眼儿里,断送了官运前程。他坐在后堂,不断地拍打胖脑门儿——就像一个输疯了的赌鬼,半夜三更到乱坟岗子,把一个死人脑瓜骨偷回家:先三拜九叩,再淋上­鸡­血,接着用斧头敲打七七四十九下,看它出现些什么裂纹,决定咋把老本捞回来……洪涛还真拍打出了个“反客为主”妙计:自己蹲在县衙里,对“义葬”作壁上观,纵容了别有用心的鼠辈,几乎是犯了束手待毙的错误;眼下对穆克图的丧事,必须采取主动态度,亲自带领县内头面人物前去吊唁、送殡,好话由自己说、颂歌由自己唱——用好话和颂歌缝出一床大花被,蒙住那些已往的羞丑事。他觉得这条“反客为主”之计,将和已经用过的“李代桃僵”之计前后辉映,同样高明有效。但要顺利施行,不得不借重高捷三。于是,他入夜后只身前去拜访。

高捷三住着三进房的大院子。二进穿廊西两间是家塾——高捷三没考上举人,遗憾不及,把希望寄托到了后代身上,将族中子弟收揽来读书。洪涛向管家说明“特来同高会长商议吊唁穆克图一事”,被请进了二进房东侧的客厅。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紧忙站起身;可进屋来的却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洪涛以为是迟迟才来敬茶的家僮,心中有些不快,一ρi股又坐到了椅子上。

那个半大小子,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说了句“请正堂大人的安”,接着便有些口若悬河似地说:“学生高荫周奉命转禀:堂伯偶感风寒,不便问候大人,敬请雅谅,穆克图捕头生前颇有声望,各家店铺掌柜,均十分关心其后事;商会已委托毕力雄掌柜出面襄助。堂伯言:大人如有垂询,请屈尊毕府问话。”

洪涛虽然惊讶这个孩子谈吐不俗,却很不高兴高捷三打发他送来了一碗闭门羹。不过他也觉得高捷三是不得不退避三舍,递出了毕力雄;自己眼下有求于人,也不便硬摆知县的官架子。所以,他离开时还讨好地说:“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练达,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俗话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可洪涛这几句恭维话,还真瞎蒙上了。高荫周后进了奉天陆军小学堂,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加入奉军,积功升为张学良少帅手下的少将;在“九一八事变”后,他在柳条边外组织义勇军,轰轰烈烈地进行过抗日斗争……

毕力雄还没有休息,正陪额娘和李宏唠嗑儿,听伙计来报“知县大人来访”。李宏忙跟大娘躲到了西屋。毕力雄对洪涛的来访十分意外,但也猜想“野鸟进宅,无事不来”,好一好是和穆克图的丧事有关。他请洪涛坐下,见这位县太爷只身深夜来到私宅,却还顶戴、补褂一样不少,便献上茶,问道:“正堂大人深夜屈尊光临蜗居,不知有何谕令?”

洪涛客气地说:“深夜打扰,实属不敬,尚望原宥。蒙高会长见教,得闻穆克图丧事由贤弟主持。愚兄忝为知县,安可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欲率绅耆吏胥前往祭奠;并派一队捕快巡警保护出殡,以防歹人滋事。故来相商,望贤弟妥善安排。”

毕力雄听他想Сhā进一条腿,便知道这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子;但却是凭知县权威,绵里藏针地下达命令。他决定以局外人身份来搪塞推脱,客客气气地说:“正堂大人欲亲临悼念,实为体恤下属之善举。若穆克图死而有知,定当惊愕异常;走卒斗筲之辈亦必刮目再三。然丧家敢否惊动正堂大驾及众多捕巡,小人受商会委派为牛马走,实不敢越俎代庖。”

洪涛碰了一鼻子灰。他还觉得毕力雄的话儿,虽然听起来像温和的风不刮耳朵,可里面的疙瘩儿话儿却像大沙粒子,打得脸火辣辣的,还没法挑理——一分辩就等于承认自己心怀鬼胎了。洪涛见没有商量余地,只好小辫儿冲南——往北败下阵去:真有些像晒­干­的瘪葫芦,主人认为不值得给它抠个嘴儿,任凭大风把它叽哩咕噜地刮跑了。

洪涛走后,李宏对毕力雄说:“他为了保官儿,就得欺世盗名。这就像老母猪钻障子——豁出那张老脸了。他很可能去穆克图家撞大运。”

毕力雄也认为很有可能;便不顾过半夜了,拔腿便去穆克图家。

洪涛回到县衙,确实贼心不死,打发师爷去穆克图家传话:若礼待正堂大人前来致祭,并欢迎县衙派人保护,“县衙将以穆克图因公殉职加以抚恤,并悬匾旌表”

穆克图夫人已经得到毕力雄的提醒,怒气冲天地说:“他奉命去解救那帮老客,却被人扣上了违背朝廷号令、私通俄国探子的罪名入,推进了枉死城。虽说是被人给卖了,可知道内情的人,都夸他是条忠勇汉子。我若是贪图小便宜,那不是拿他用命换来的好名声,换了几个臭大钱儿吗……”

洪涛听到回报后,连声骂“泼­妇­,可恨至极”。接着,他又拍起了胖脑瓜门儿……

二二 一计对一计

初八这天下晌,毕力雄正和穆克图亲属商议出殡的事儿,捕快中两个和穆克图铁靠的赶来报信儿:洪涛借口“洋兵将来县城捉拿­奸­细”,传令全衙捕快巡警,明日卯时初全员到县衙听候调遣——或于出城入城路口设卡,或在街头巷尾盘查;驱逐犯嫌可疑之人出城,不许闲杂人等往来,防备洋人借故滋事……

毕力雄一听便明白了:洪涛想用一拨又一拨的巡查人员,对出殡活动碍眼挡嘴;而街面上冷冷清清,出殡的声势再大,也不会把穆克图的名声广泛地传扬开……于是,毕力雄对来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去找高会长商量对策。

高捷三在客厅听了汇报,顺口评论了一句“那人是一计未成,又生一计”……又沉吟一会儿,才对毕力雄说:“我以‘偶感风寒’为托词未见那人。明日送殡我也不便露面了。我可以让其他会董在今晚通告各家店铺‘理当路祭’;再函请秀水书院山长——嗯,现在叫堂长了,请他允许学生为穆克图送行。”

毕力雄认为这两项措施十分得力,告辞后直奔窦家店的饭馆。

毕力雄把郑老麻子领进屋,十多个捕快、巡警、衙役全站了起来。毕力雄请大家坐下,先说明宴请缘由:“在下受高会长委托,协办穆克图捕头丧事。各位都是先捕头好友,明日设卡巡逻,当然不会阻碍出殡活动。但其他弟兄,不知先捕头遇难详情,迫于上指下派,很可能对出殡有所­干­涉。我特意请郑老哥前来陪酒,让他讲讲有关情况,烦各位向其他兄弟言说一二,请他们更加体恤。”

乍开头儿,郑老麻子有些拘板;扔进了三盅酒,嗓子眼儿那道闸门可就冲开了。众人先是边喝边听,等郑老麻子讲到穆克图立而不跪、被打折了两条腿,而洪涛俯首贴耳地按鬼子官要求写悔过书时,可就全停下了酒杯、筷子;而郑老麻子学说起洪涛悔过书中的“穆克图置朝廷‘局外中立’明谕于不顾,贪小利私助俄谍,背大义暗通消息”这段话时,便有人忍耐不住了,大声说:“那日穆捕头是奉他的命令前去搭救哈尔滨老客的。他咋无中生有,往穆捕头脸上抹黑?”

有的人就骂“拉屎往回坐,猪狗不如”……郑老麻子像受了封赏,又补充说:“小鬼子的官儿,还叫咱们县太爷,在文书上加了‘穆捕头溜出去想放走俄国探子,被日本哨兵发现,开枪打死’。其实那个时候穆捕头虽说被打得昏死了过去,可还没有断气儿;他是在入夜后,被弄到城外崩了的……”那些捕快、巡警、衙役火冒三丈,呜嗷地喊叫起来。店东窦礼忙跑过来,看发生了啥意外乱子。他发现郑老麻子坐在毕力雄身边儿,喊叫的都是衙门里当差的,被骂的却是没到场的县太爷。他心里明白了八成,赶紧借口“有两个老板子找你”,把郑老麻子支开了,然后向大家作揖,说:“各位十分义气,令人钦佩。今晚把酒喝足,明天好好送穆捕头一程——我叫灶上加两个菜。”

大家知道窦掌柜胆儿小、脑皮儿薄,便不再大喊大叫,对毕力雄说:“我们弟兄明天都去送穆捕头,看那人敢不敢把我们都给撸了!”毕力雄劝告说:“各位靠当差养家糊口,小胳膊拗不过大腿,别找眼前亏儿吃——各位传话给弟兄们,别把良心夹到胳肢窝儿了:睁一眼闭一眼,不给出殡添麻烦,也就对得起穆捕头了。”

这时候,穆克图家正在进行出殡前的最后三项准备:辞灵、起灵和“封棺”。

先辞灵。参加辞灵的人,只限于家人和亲戚。先在灵前摆一桌席,饭菜都是死者生前喜欢吃的。家人按辈份高低、年岁大小,逐人到灵前跪拜,斟酒三杯,一杯一杯敬洒地上。然后是亲戚,先近后远,一一叩拜敬酒。进行这个仪式,是不能哭的:一哭,去世的人会因为悲伤而不能享用。

撤去供桌,接着便“起棂”:先由帮助办理丧事的人,把灵柩向前“发一发”——也就是挪一挪;再微微把棺材“升一升”——抬起个缝儿,由孝子把铜钱在棺下四角各垫一个。据说这样一来,过世人的后代便可以“升官发财”了——这是满洲旗人和一部分蒙古族人,从民人的风俗中学去的。

最后是钉棺,把棺盖和棺身钉牢——文雅的说法是“封棺”。在场的遗属和亲属要跪在灵前,随着执事的提示,呼着平时的称呼喊“躲钉”——方向要和封钉的方向相反,以免伤了棺内过世者的灵魂。这是诀别,从此再也看不到遗容了。所以封棺后家人和亲属都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痛苦哀号。由于穆克图只有一妻一子和几个侄男甥女,这几天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所以泪都流了一些,却不像一些大户人家有好多家丁仆­妇­,号得惊天动地。

三认为,人死后在大门左竖起的红幡,不仅是报丧的,也是死人魂灵栖身的地方;出殡时由亲属中年轻人举着走在前头。这三个人身后,是四个擎高脚牌子的,标明过世人生前身份地位。白地黑字的牌子,前两个都写着“建安县衙捕头”,后两个写着“建安巡防总巡”。李宏有些狐疑了:捕头是可以赏九品、甚至八品顶戴的,穆克图咋只有职衔没有官品呢?他不知道内情:穆克图是洪涛提拔起来的,还让他兼任了总巡,确实曾想按例报府衙照准,赏他个九品官衔;可不久他就发现穆克图虽尽职尽责,却有些愚鲁,甚至有时对自已的主张提出异议,便作罢了……送殡的队伍再往后就排在了院内,看不清楚了。

一到辰时,院内有人喊了一声“起棂”,接着便传来“啪”地响了一声——是孝子摔烧化纸钱的倒头盆。擎大红幡的刚一迈步,低吹慢打的鼓乐班子便Сhā到他身后。李宏看到他们身后是八个手执法器、嘴上呐呐ⅿⅿ念经的喇嘛。李宏想起穆克图是蒙古族,而蒙古族多半儿是信奉喇嘛教的。出殡请喇嘛颂经,这倒是和旗人、民人都不一样的。其实穆捕头一升天,他的遗属和亲属乱成了一团,没了章程。整个丧事,差不多全是毕力雄帮助安排的。这些喇嘛,是他昨天打发人从唐僧庙请来的。

接着走过来的,却是几个半大小子。他们都扎着孝带子、托着纸盘儿: 盘儿上有的是纸糊的杯碗等生活用具;有的举着纸马、纸狗、纸鹰、纸骆驼。李宏听身边儿有人小声地嘀咕“怎么还扎了狗、鹰、骆驼呢”,便解释说:“旗人,还有蒙古族,祖上都是在大山里、大草原上打猎的,这是老老年儿传下的风俗。”其实李宏还知道:这些物件,按老令必须由天真烂漫、没沾过女人的童男来拿,才能在焚化后顶用。这些孩子边走边拉长声嘟嘟囔囔,所以人们习惯上把这队孩子叫“小囔”。

穆克图的独苗儿子,走过来了,引领着十二杠抬着的灵柩。毕力雄因为他只有十三岁,叫穆克图的一个远房侄儿跟在他身旁照应。而穆克图的妻子,领着几个姪女、侄媳­妇­儿、外甥女,跟在棂后哭送。她们的身后,是送葬的亲友——很多不相识、却景仰穆克图的人加入进去了。大出李宏意外的,是押后阵的整齐队伍:领头的打着“建安县秀水小学堂”旗帜,接着有两个人挑着一付白绸子上写的挽联,再往后是三十多人的队伍。李宏把目光转向挽联:

国不幸民不幸唯有英雄能本­色­

天如灵地如灵共匡匹夫挽狂澜

李宏有些愧疚了:这些少年的心胸英气勃勃,倒比我这个成年人广阔得多!

在这队学生的后边儿,跟着一群叫花子,由大筐头儿朱顺领着,倒也没有敢往前乱挤的。朱顺,和张喜瑞一起劫过道。张喜瑞被阚山收买后,供出了同伙。朱顺没被捉到,是因为穆克图放了他一马。他一直在外地讨饭,听说阚山、张喜瑞都死了,他才回到建安,当了县城的花子头儿。

出殡的队伍停下了。李宏赶到前边去看:擎大红幡的站在十字路口,微微的西南风轻轻地拂着幡;而杠子手们,在杠子头儿带领下并没停下脚步,在有节奏地左右倒腾着两只脚。骑着马的毕力雄,把引灵的孝子带到十字路口的东边,叫他转身跪下,连磕三个头,高声喊:“敬请各路神灵赏条路,父亲大人往北走!”擎大红幡的身后两个人,便从白条筐里一连抓了几把纸钱儿,向上抛出;那些纸钱儿随风飘散开,真好像被凶煞恶鬼抢走了。而马上的毕力雄,则向抬杠的喊了句“赏钱两吊”。杠子头儿轻声应了声“谢”,杠子手齐声喊“谢赏”——他们不再左右横晃,开始向前迈起碎步。

送殡队伍拐向正街——也就是北裤裆街的西裤腿儿。可刚走出几步,杠子手们刚把灵头调向正北,整个队伍又停了下来:路东一家杂货铺,门前搭了个简陋的席棚子,里面摆了一张供桌。穆克图儿子,已经得到毕力雄的提醒,赶紧在棂前面对路祭棚跪下。那位店主恭恭敬敬地向灵柩作了三个揖,郑重地说:“穆爷忠义无双,广积功德,生为英雄,仙去后定规旱升仙界。请穆爷一路走好!”说完,把共桌上的三杯酒一一高高举起,慢慢洒到地上。孝子磕头谢过,送殡队伍又往前移动。

跟在最后面的那帮叫花子,是专门感谢死人的恩典,来拜领他已经享用过的祭品的。虽然围了上去,却没动手抢;在朱顺把供桌上的赏钱收起来后,才开始动手:把菜饭往破碗、破罐子里倒,把其他供品往筐里、破口袋儿里装。如果有人太贪心,大筐头儿的打狗­棒­就会落到他的身上……

四四 气恼乱杀­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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