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不都用除草剂呢?”我问道。
“除草剂会伤到小树的,所以我们要把树苗周围整理干净,到时候就可以放心使用药水了。”
“了解啦,那我们开工了!”我和玛丽昂都很有干劲。
这份工作上手不太难,我们用手配合剪刀迅速地扫荡丛生的杂草,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太阳爬到半空的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玛丽昂放松地靠在草丛里,一头金发反射出耀眼的光。我望着法国姑娘,望着这片绿色的山坡,望着远处的牛羊猪和更远处的海,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做梦。爱丽丝开始冒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自己还确确实实地活着吧?真的把西装和领带丢进衣柜里了吗?我真的在新西兰吗?
“嗨,你为什么来新西兰啊?”我问法国姑娘。
“我啊,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她微微侧过脸来。
“朋友们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吧?”
“是吧,可我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自己是因为不够勇敢才来到新西兰的,如果留在法国,我可能会结婚,要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如果有了孩子,还得承担一个母亲的责任,我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我并不勇敢。”
追逐梦想还是逃避现实,也许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别人眼中的豪勇,甘苦自知。
因为节日的关系,家里下午来了很多客人,孩子们闹得欢。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敲下了译文的第一个字。临近傍晚,几个小客人拉着我来到屋后的小坡,主人在此用塑料布搭起了滑梯,孩子们闹着笑着从高处踩着纸板滑下,身体左摇右摆,就是不倒,有冲浪高手的风采。换我了,只下滑了几步就一ρi股摔倒在土坡上,把我自己都逗乐了。
晚餐的丰盛着实让我吃惊,在德国养成对西餐的坏印象,今天晚上可说是彻底扭转了。席间,我和主人的朋友聊天,说到上海有2000万人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因为那是新西兰全国人口的5倍!
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而眼下这个场合是个绝好的提问机会。
“如果让你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新西兰,你们会用哪个单词呢?”我问大家。
“好问题。”朱莉说。
大家议论纷纷,最后有人说:“green(绿色)。”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我到新西兰是冬天,可完全没有万物萧瑟的迹象,满眼的绿意盎然。一场雨过后,青草又长出不少。鲁迪说反倒是夏天的山坡会有枯黄的草。
“不过我们说的绿色可不只是颜色而已哦,绿色还是我们生活的方式。我们崇尚可持续发展的生活,今天下午你参与的植树项目只是其中之一。新西兰每户人家的屋顶都有雨水收集功能,否则政府是不会验收的。另外,我们有自己的菜园和果树,还有牛羊等家畜,我们尽可能地自给自足,以减少商品的消费。连牛奶,我们都是直接去奶牛场购买的。不仅新鲜,而且保留了对肠胃有益的细菌。对于垃圾分类,我们也有严格的规定,就连可回收垃圾都有好几种。”
我这个人,一到人多的场合就拘束,连中文都说不好,更别说英文了。这顿晚餐吃得我磕磕绊绊,每次听不懂说“抱歉”的时候,就特恨自己。我甚至觉得,这种程度的英语,还是放弃做翻译算了。
只有在和玛丽昂聊天的时候,我才能恢复一点儿自信……所以通常在和她聊天之后,我的心情都比较愉快。
疲劳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临睡前,玛丽昂问我:“你打呼噜吗?”
“不会。”
“好极了。”
>>挖井的梦想家
有了猕猴桃果园的工作经验,我意识到没有什么工作是容易的,但反过来说,也没有什么工作是不能够进步的。第二天劈柴,我完全贯彻了快准狠的出手风格,玛丽昂惊呼,“你今天状态太好了!”还有例行的各种喂食,我们用浸泡在水桶里的猕猴桃喂猪和牛,用专门的饲料喂家禽们,菲比和土伊各吃了10块狗饼干。它们的性格是如此的不同,土伊一直在人前晃来晃去,它有条淘气的尾巴。菲比总是安静地跟在土伊后面,偶尔接近人,但我向它伸出手的时候,它又退缩了。它们把饼干嚼得嘎吱嘎吱响,我渐渐喜欢上这两个家伙了。
12点,今天的工作宣告结束,鲁迪和朱丽带着孩子去城里上学,所以家里只剩下我和玛丽昂,我们热了昨夜的剩菜,有野菜沙拉、通心粉和羊肉土豆泥,又炒了鸡蛋。我们坐在可以看风景的小露台上,享受悠闲的时光。
“你和朱莉聊过天吗?”她问我。
“还没呢,一直没机会,她说她以前是在bbc(英国广播电视台)做制片助理的,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和她聊天,我感动得大哭了一场。”
“她现在是干什么的?”
“明天她在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
次日,朱莉在家,我瞅了个机会和她搭讪。
“朱莉,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教育,我给老师做培训。”
“啊哈,你是老师的老师?”
“对,我的梦想就是启发别人。”
“为什么要离开bbc呢?”我问。
“为了旅行,我在路上10年了,到新西兰的时候,身上只剩下10块钱。”
“找到梦想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也没人们想象中那么难。人的自我价值有八个方面:家庭、身体、智力、精神、财富、社会地位、工作和假期,你觉得这八点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第二重要的是什么?最不重要的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没回答。
朱莉继续说:“人生的不同阶段,关注的重点也不同,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家庭。在我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也许是智力和精神。因此,我的梦想也是在不断变化着,只有一个梦想的人生真是浪费了。没有人规定我们一辈子要为了一个梦想而奋斗的。”
“我们中国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人挖井,每次快要挖到水了就停下来,换另外一个地点,所以他一直没有挖到水。不断地拥有新梦想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一事无成。”
“你的这个比喻好像有点不恰当哦,如果这个人的梦想只是挖井,那么他不是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梦想了吗?如果他的梦想是水,那么他始终都没有改变过梦想啊。这个挖井的人一直在朝着梦想的方向努力,无论最终能否达成,无论走到哪一步,都已经无悔于人生了。因为他没有挖到水就嘲笑他的人才是愚蠢的。”
朱莉又说她相信这个世界是平衡的,失去就有获得,痛苦一定可以换到快乐的。只要相信这一点,就不会计较在追梦的路上付出的一切。
“就连那些非常痛苦的,一辈子的伤口都可以这样被抚平吗?”
这一次朱莉犹豫了一下,说:“有时候的确很难,但还是可以。我年轻的时候,身上曾经发生过很糟糕的事……但也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亲情和友情,我得到了无价的东西。”
我相信玛丽昂会哭了。我感到绝望和希望拥有对等的力量,眼泪可以证明悲伤和喜悦并没有大不同。
我赶在流泪前控制了情绪,并且开始思考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好像和旅行无关,旅行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否则我倒不如把这辈子都搭在路上。事实上,我的父母身体健康,我的姑娘还在远方,我没有欠过银行的钱,否则,我会留在上海。
王小波说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活在世上只有两件心愿:一是想要明白些道理;二是遇见些有趣的事。过去5年中,让我不明白的道理越来越多,而有趣的事却越来越少。我很害怕这辈子就这样毁了,即使不知道打工度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好歹试试看吧。这和梦想无关,因为我当时的梦想其实是写一本推理小说。旅行很多时候是虚无缥缈的,但梦想不是。
换宿的日子因为有了这样的谈话而变得闪闪发光,我们熟悉后,彼此会因为一个玩笑而开怀大笑。
“你多吃点,就能长胖点。”
“那样我会担心啊!”
“担心?”
“担心太胖的话,一辈子在衣柜里,不出来……”(英文里的in the closet,在衣柜里,是一个比喻,指同性恋或双性恋者向家人、朋友、认识的人以及社会隐藏其性倾向,我是在和朱莉开玩笑。)
>>比萨饼战役
每周五晚上,是例行的家庭比萨饼大赛,朋友们欢聚一堂,贡献各自的手艺和创意。
“非,你也要参加!”
“我没做过比萨饼……”
“没关系,很简单的,一起来玩呀。”朱莉鼓励我。
当晚的客人是附近农场的保罗和安妮夫妇,以及在他们农场换宿的另外两个法国小伙。这俩哥们儿打完法国内战之后,轮到我和玛丽昂登场。
我想既然是来玩,就玩大一点儿好了。于是我在完成了常规的擀面饼和涂抹酱料后,用苹果和梨切块,做了一个水果比萨,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面饼坯子被送进烤箱。
大约10分钟后,生平第一个比萨饼出炉了。
我们大口喝酒,大块吃饼,大声说笑,窗外的屋檐下挂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小灯,一闪一闪,美丽极了。这是我在新西兰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夜。
换宿是一种特别开放和包容的生活态度,国外的许多家庭都十分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和这些背包客相处的过程,也是看世界的一种渠道。这往往又和他们年轻时周游世界的经历有关。正是因为曾经感受了世界的精彩,才愿意把这份精彩以别的方式延续下去。反过来看咱们国家,让陌生人进自己家门是一件要再三考虑的事,更别说还要让对方在家里吃喝拉撒了,简直是天方夜谭。在中国,尤其是城市里,一栋楼里的邻居常常见面都不认得对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快节奏的生活会让我们没有心力去关心别人,但这个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当一个国家,从上到下都在追求物质的时候,精神世界必然是空虚和苍白的。我以前一直以为英国是个冷漠的国家,英国人都很高傲,但这次旅行让我直接和间接地了解到,其实他们很多时候内心是非常愿意帮助他人的。在国内,如果有个老太太在马路中间摔倒了,上去帮忙前还要想一想是不是其中有诈。这是个滑稽的现象,做好事居然和做坏事一样,都得小心翼翼。
我在鲁迪和朱莉家住了10天,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动,他们带我去温泉游泳池玩水,去果园培训剪枝,去法卡塔尼的观景台看整个城市,去酒吧参加每周一次的问答游戏。还有更多没有来得及经历的,比如皮划艇,抓生蚝,看海豚。时间过得太快了。
临走前,我送给他们一个中国结,还写了一封中文的信。
鲁迪、朱莉:
与你们相遇在新西兰注定将成为我人生旅程中美妙的一笔。当你们有机会读懂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我感到非常好奇。扎克与凯根是否长高了些?小树是否已经成为葱茏的大树?牛羊鸡鸭是否已经更迭了好几轮?这些问题让我着迷与微笑——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世界上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有那么多城市,每个城市有那么多村镇,每个村镇有那么多人家,而我偏偏走进了你们的家庭,我由衷地感到幸运。
希望重逢的时候,我能够更加富态,但也不要胖到走不出衣柜(你懂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这些日子里,你们给了我灵感,让我继续思考“爱”这个命题。你说所有的物体都是中性的,没有好坏之分,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例外,我想我应该会选择“爱”吧。
有缘再见,我爱你们!
非
2010年6月15日
我说,将来你们还会遇到懂中文的背包客,到那时候你们就会读懂这封信。
朱莉问我,是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有趣呢?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6月16日,鲁迪、朱莉送孩子们进城,就把我放在前往怀特岛(white island,位于新西兰的丰盛湾,是新西兰最活跃的火山)的码头。那天阳光明媚,是个出海的好日子,新的旅程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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