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萍水相逢
新西兰有9条国家级徒步路线,大部分都在传说般美丽的南岛。回国前,我想多带走一点儿回忆,于是决定取道汤加里罗国家公园,花4天时间走完著名的汤加里罗大北环。这成了一次毕生难忘的恐怖回忆。
10月9日早晨,北帕默斯顿飘着毛毛细雨,这实在不是一个搭车的好日子。房东把我放在1号公路的某处,我知道我们今后不会再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一个月,我们只有在每天晚餐的时候才能简单聊上两句。反而是他的母亲,一位总是在家的老太太,和我有更多的交流。
“小吴啊,今天晚上要吃什么?”我们的谈话,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她教我在煎炸之前用生粉,可以让肉质更加嫩。还教我在腌制时可以加些料酒去腥。我喜欢这些话题,因为它们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
“祝你接下来的打工度假一切顺利。”
我和房东挥挥手话别。下午3点,我又重新回到了内皮尔,鹰嘴湾依然阳光普照,这冲淡了我对北帕默斯顿的留恋。到汤加里罗还有些路程,我决定回马瓦卡女士的监狱借宿一晚,第二天再继续搭车上路。
到北帕默斯顿后不久,马瓦卡就写信给我,她说和台湾供应商的交涉取得了很好的结果,几千美元的货款已经有了好的解决方案,邀请我随时回监狱做客。
内皮尔和一个月前没有变化,翡翠色的海水还是令我着迷,时间尚早,我在海滩上深深浅浅地走,消磨漫长的午后时光。前方有一棵大大的枯树干横躺着,有个姑娘坐在上面看书。她脱了鞋,赤脚踩在黑色的碎石上。
我自顾自地在树干的另一头坐下,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我觉得有些无聊,后来还是我先开了口。
“不好意思,能帮我拍个照吗?”
她帮我拍了好些照片。我觉得她有点像苏菲·马索。
“谢谢,我叫非,来自中国,你呢?”
“玛丽昂,我来自法国。”
天哪,难道每一个法国女人都叫这个名字吗?
“你来新西兰旅游?”
“打工度假。”
嘿,又一个打工度假的战友。
“你来多久了?”
“一个月,不过我打算到3个月就回法国。”
“你工作了吗?”
“有啊,我是公共关系的硕士,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不过我发现自己也没有特别喜欢这份工作,就辞职了。”
每一个打工度假的人关心的问题都大同小异,来自哪里,为什么选择新西兰,在新西兰的日子,在国内的日子,接下来的计划……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常常能令我感到这个世界上的迷惘其实是相同的,尽管它们的主人看上去是多么不同。如果分享和沟通不能获得启示,获得共鸣也足够好。
有风渐渐起来,我们都感到寒冷,不知是谁提议去酒吧小酌两杯,于是我们裹紧单薄的衣服,快步走上街头。这幅画面就像爱尔兰音乐电影《曾经》的海报,两个流落天涯的人相遇在天涯的一角。如果配上点背景音乐,我没准就潸然泪下了。
我们经过一家电影院,玛丽昂说她晚上要来看电影。我注意到其中一部和北爱尔兰的独立运动有关,我告诉她“这个我挺感兴趣的”。
我们继续寻找酒吧,玛丽昂又问我有没有宗教信仰。唉,外国人好像都爱问这个问题。我只好又解释了一番自己七零八落的人生哲学。我不愿意去相信任何的教义,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交给自己去学习和成长才安全。
后来我们终于在闹市的一条街上找到一家酒吧,天还亮得很,酒吧里没什么人。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地交谈着。也许在路人眼里,这不过是一对叙旧的老友。旅行中最奇妙的时刻就是当你发现快乐永远是不期而至的。我望着眼前的法国姑娘,感谢上帝派她陪伴我度过这个下午。
二十几岁的我们却仿佛思考了大半辈子一切有关快乐的命题,老生常谈地追逐“意义”这些也许不存在的东西。
我滔滔不绝地说:“我觉得,快乐有两种层次,深的和浅的。”
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接着说:“浅的快乐,比如一缕阳光照在身上,你觉得温暖,比如我们萍水相逢的偶然际遇,这些快乐都来得快,去得快。深的快乐,是一种需要成就感作为支撑的快乐,我们必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而寻找这个使命和完成它同样困难。”
“使命?”
“就是我们的天赋应该施展的舞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
“哦,深浅的比喻很形象,我懂,不过我不同意你的诠释。因为,充盈着浅快乐的每一天,累计起来不就是深快乐的每一年吗?也许有的人的内心,只需要一点点快乐就可以填满呢。”
我们就这样,一口酒,一句话,聊了很多。我希望这场谈话可以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看得出来,她也是。但是窗外亮起的路灯告诉我们,时间不早了。
“你得赶场了,电影马上开始。”我提醒她。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见我仍坐着不动,显然有点惊讶。
“你不去看电影吗?”
“不了,我想再坐一会儿。”
我隔着窗户凝视她奔跑的背影,深栗色长发轻轻地扬起,仿佛周围的空气在微笑一样。
我留下来喝完剩下的酒,回味这个下午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如果没有遇到过玛丽昂,我会不会拥有如此快乐、短暂的下午呢?
>>屁滚尿流火山口
马瓦卡女士去英国参加展会了,这次的内皮尔之行我们便缘悭一面。第二天早上,我和监狱的新任经理贾玛告别后,继续搭车前往汤加里罗国家公园。我已经有些倦了搭车的移动方式,最初的新鲜、兴奋、紧张早就过去了,剩下的多半是一种惯性。对于囊中羞涩的我来说,搭车的意义更多的是出于省钱。
搭车时最有趣的规律莫过于运气守恒。我把它归结为:你不可能在同一个地点连交两次好运。如果你第一次只用了5分钟,那么就得做好第二次花半个小时以上的准备。这个运气守恒定律的潜台词就是,你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点连交两次厄运。如果第一次就等了很久,恭喜你,准备时来运转吧。所以我总是用这个定律来排解漫长等待过程中的焦虑和不安,而且屡试不爽。
从内皮尔到陶波,再到图朗伊(turangi),绿色交通指示牌上显示,国家公园还有49公里。我挥手上了一位老大爷的车。大爷耳朵不好,我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他一个劲儿地抱怨,说新西兰今不如昔,让我不要搭陌生人的车。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真是难以想象,如此纯朴的国度也有今不如昔的感叹,那该是多么令人心向往之的曾经啊?
最终,一位在汤加里罗度假村工作的英国男生把我送到了目的地。天空始终阴霾,大风吹着雨点打在车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指着车窗外,告诉我这里就是电影《指环王》的取景地。我没看过这部电影,远处巨大的褐色山体,让我相信配得上任何宏伟的史诗。
法卡帕帕村(whakapapa)是汤加里罗国家公园唯一的人口聚集地,大部分的游客在此歇脚。我去了村子里的环保署办公室,接待我的正是之前在邮件里有过沟通的莎拉小姐。
“你好,请问北环线开放吗?”
她递给我一张一周天气预报,天气、温度、风速等信息十分翔实。
“这几天不适合走这条线,因为山上风太大了。你看,明天的风速是一百多公里。不过到周末天气会好转,你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出发。”
等到那时候我都要回国了,我心想,必须抓紧时间完成。
当晚,我在村子里的假日公园住下,四人通铺的房间,因为淡季,只有我一个人。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室外天寒地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白色的雪花在夜空里格外显眼。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翌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对面的小木屋已经戴上了洁白的帽子,狂风依然肆虐,碎雪片汇聚成空气里的白色溪流。
谁知道才一顿早餐的工夫,天就放晴了,蓝得不可思议,微风吹面不寒,我立即去了环保署办公室。
“莎拉,今天这天气不错,应该可以出发了吧!”
谁知道她仍然摇摇头说:“山上的天气可没这么好,海拔1500米处风速超过每小时100公里。”
“只是风大应该没问题吧?”
“傻瓜,你会被吹下山的。”旁边一位工作人员Сhā嘴。
“你有没有冰爪和冰镐?北环线有一段高山带,太阳出来更加危险,表层的雪水融化后,很容易结冰,非常难走。总之建议你过两天再出发。”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下周要回国的,”我解释道,“我可以在曼伽提波波山屋(mangatepopo hut)过夜,那里海拔只有1200米,如果第二天天气允许,我再继续前进,这样可以吗?”
她见我坚持己见,没有办法,只好说:“我们没办法限制你的行动自由,如果你坚持要走,请填写这份表格。”
那是一份行动计划表,对于超过一天的徒步,徒步者需要登记出发和预计返回日期以及计划路线,并提供紧急联系人的联络信息。在成功完成徒步后,这份表格的副联将被要求投回环保署办公室,表示已经安全返回,否则环保署会联络当地警方和搜救人员进山搜救。
我把填好的表格交给莎拉,她提醒我:“你有没有气罐和炉头?现在是冬季,山屋不提供电源和液化气。另外,带上足够的防水保暖衣物。”
“没问题,这些我都准备好了。”
中午12点多,我站在徒步的起点。天气好得我恨不得单日穿越。路况相当理想,几乎全是平地,在一些湿滑的木板上,还铺设有蜂窝状的防滑橡胶网。每隔20米左右,都有顶端漆了红色的木杆作为路标,以防迷路。
一路上残雪春阳,清泉石上,我的心情如小鸟。这徒步未免太轻松了,就算是新手也能轻松搞定,何况我这个老鸟?我得意洋洋地想。
行至半途,天色忽暗,末世的气息瞬间降临,旋即,大风夹着雪粒自侧方横扫整片荒原。其景之苍茫壮丽,难以言表。我站在风雪中心,心生敬畏,久久不敢也不能动弹。在这样狂暴的自然里,人的所有情绪和欲望算个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早没影儿了。
我紧了紧围巾,继续向前,因为不确定距离第一间山屋还有多远,我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终于在下午3点抵达名为曼伽提波波的小木屋。
我迫不及待地奔进门,把漫天风雪挡在身后。进门便是休息室,两张木桌,几条颠三倒四的长椅,木屋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放下行囊,在椅子上歇息片刻,这才感觉到室内同样寒冷。休息室正中有一个冷冰冰的火炉,我按照上面的使用说明打了几次火,最后失望地放弃了。更加让我忧心的是,房间里的水龙头竟然没有水。
这地方与其说是临时补给站,还不如说是一个弃用已久的废屋更为恰当。
好在我终于在屋子外面的一个圆形水箱里找到了水源,也顾不上干净与否,直接灌满了水壶。也许是没有关紧水龙头,几分钟后,我惊讶地发现,龙头下长出了小冰柱,像条结实的鼻涕。太阳就要落山了,有气无力的淡黄|色在茫茫的风雪背后若隐若现,看来今天这间小屋不会再有新的客人造访。我咽下冰冷的晚餐,早早地钻进了睡袋。这是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天黑以后,整个小屋里只有一盏烛火与我做伴,窗外风声未曾有片刻止歇。
尽管身着羽绒服和羊毛裤,一夜仍冷得难耐。我7点起床,想尽早出发,但只看一眼窗外景象,便知良愿成空。飞雪连天,直叫人怀疑山中剩余的三季都被冬天消灭了。我打开手表温度测量功能,室内温度只有0℃上下,难怪起床之后依然冷得不行。我只得在室内摆弄各种奇怪的动作取暖。直至正午,雪停初霁,风势亦渐小,我当机立断,决定出发。
按照登山地图,今日需跋涉9公里,主要挑战为苏打泉(soda spring)至红色火山口(red crater)的一段5公里山路,此段海拔上升500米左右。
走在位于汤加里罗火山与瑙鲁赫伊山(mt ngauruhoe)之间的峡谷中,后者几乎阻挡了大部分的东南风,这段路程令我相当惬意。回望来时天空,一片湛蓝,但前方的路已笼罩在一片硕大阴沉的云雾之中。我并未意识到那浓重的白色里隐藏的凶险。出发后一个小时,到达苏打泉,比官方时间快了不少。前方便是高山带了,此时风已较峡谷中猛烈许多,但尚无雪。进入高山区之前,路边立有蓝色警告牌,上书:要回头,就趁现在。我想到自己雄健的脚力,一笑而过。
高山区开始的一段路都有木阶梯,但越往上,积雪越厚,木阶梯便形同虚设了,需要小心翼翼避免踩空。一个小时后,我到达岔路口:一往北环线,一往瑙鲁赫伊山主峰,海拔2000米出头,指环王电影中的厄运之山就是它了。黄绿色的路牌结满了霜,上面写着往返3个小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只得忍痛放弃,继续向红色火山口进发。此时距离火山口尚有3公里路程,能见度大约为几百米,蓝天隐约可见。3公里,换了平时只要半个小时,我乐观地估计要花平时两倍时间完成这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