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乐趣就是“爆果”。
有时候传送带会发疯,一下子把大堆的苹果往出口送,选果的姑娘们又没有三头六臂,当然应付不来,于是传送带上瞬间堆满了苹果,如果无法及时处理,这些苹果就被送到传送带的另一头,也就是我把守的装箱点,并且以决堤之势滚得满地都是。这是一天中最混乱最热闹的时刻,也是唯一打破令人发疯的平静和枯燥的方式。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被这工作整得变态了,变得唯恐天下不乱。
起初我在一楼工作,偶尔还能和一些传送带对面的同事吹吹牛皮,过了一段时间,主管爱琳不知何故,把我发配到了二楼。二楼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向一楼的包装工们输送纸箱。纸箱从机器出来后,被放在传送带上,我们再根据一楼每个装箱点的情况从楼上往下投递纸箱。整条传送带上只有三四个人,每人负责四五个装箱点,因此我们的工作互不干扰,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加上包装厂不见蓝天,久而久之,整个人变得像颗发霉的苹果。
我曾问厂里的其他同事,是否认为这份工作有趣,绝大部分的答案都是:“这是我在新西兰打工度假以来最无趣的一份工作。”
就是这样无聊的一个工作,却给我上了一课。一天上班,背后忽然传来很多细碎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很多七八岁的小朋友站在楼梯和二楼的过道上,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趁工作间隙,抓住一个小男孩。
“你们是来参观吗?”
“没错。”
“可是,这个工作很无聊噢,有什么好参观的呢?”
“我们是来学习怎样赚钱的。”
听了这个回答,我特别震惊。我立即发现两个事实:第一个事实是,国外的生存教育很早就开始了,小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今后要赚钱养活自己。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到大学毕业,才惊觉要自己赚钱了,真叫措手不及。第二个事实是,包苹果是有尊严的赚钱方式。在这些小孩子眼里,这样的工作是很正常的,但是在国内的很多教育观念里,像包装厂工人这种工作,虽然不至于被人瞧不起但绝对不提倡学习。在德国,一个资深的饭店服务员收入非常高,但在中国就不可能了。偏偏高收入似乎是我们社会衡量一个工作体面与否的重要标准。很多的不快乐,是因为我们得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但又是谁给了我们那么多欲望?
>>最可爱的爷爷奶奶
包装厂的同事大都是新西兰当地的老夫老妻,都已经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居然还干着这些劳累的活。“圣诞老爷爷”高尔的女儿是新西兰最大户外品牌的创始人之一,而他竟然也如此辛苦地战斗在苹果包装厂里。他很喜欢钓鱼,每次到周末,他和“猎人”布鲁斯就跟我说:“这周末跟我们去扎比目鱼。”
“扎?”
“对,要找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退潮后两小时下水,到时候我一手海水探照灯,一手拿鱼叉,一扎一个准!”
“啥是海水探照灯?”
“海水探照灯只有在咸水里才工作,如果放入普通清水是不会亮的。”
“真是太奇妙了!”
不过圣诞老爷爷和猎人显然没太把比目鱼当一回事,比起抓鱼,喝酒对他们更加重要。
周五下班后,果园有免费的烤肉和酒水供应,这是漫长而单调的工作中聊以自蔚的欢乐时光。4点半下班后,众人来到包装厂外面的空地上,烤架和酒桌已经就位。烧烤的食材是牛肉饼和香肠,大家随意取用土司和黄油,然后到鲍勃大叔那里取烤好的肉,油光闪闪的烤架嗞啦嗞啦地冒着青烟,我们用土司包裹着肉肠大吃特吃。啤酒、红酒、白酒、果汁一应俱全。
强尼大口灌着啤酒,神采奕奕地说:“这种做法值得国内的企业效而仿之!”
喝酒吃肉的时间过得总是特别快,圣诞老爷爷和猎人从来不会因为果园的招待结束就善罢甘休。他们回到布鲁克林峡谷里的房车基地,继续胡吃海喝。所以我很快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带我去抓鱼了。
到了星期六,工厂休息,我正在家里消磨时光,屋子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正是高尔和布鲁斯这对好搭档。
“嗨,非,不好意思,昨天我们喝多了,所以没能去钓鱼……”
哼,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我今天把海水探照灯拿过来给你看看,对了,明天我们要去抓青口(mussel),还有蛤蜊和皮皮(pipi),要不要一起来啊?”
“远吗?”
“不远,就在斯蒂芬湾,你们到了找布鲁斯的蓝色皮卡车。”
第二天下雨,我和苏菲一商量,觉得高布二老大概还是会如约前往海滩,所以我们穿上雨衣出门了。海滩上布满了贝壳残片,但海滩看上去很有生气。我们先是去了抓青口的礁石区,涨潮已经开始了,礁石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贝壳,它们是未成年的小青口。无奈,我们沿着海岸线随意漫步,在朦胧的雨雾里,努力搜索圣诞老爷爷和猎人的踪影。苏菲首先发现了他们,两位老人正提着水桶,看来收获颇丰。看到我们,他俩连忙把水桶放在原地,折返回来。
海滩上有若干既宽且浅的褶皱,而我们的猎物就埋在里面。高尔和布鲁斯奋力开挖,不一会儿,我和苏菲的布兜就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
“去我们的移动营地参观一下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伊恩邀请我好多次了。
>>最酷最温馨的家园
这是布鲁克林峡谷里的一个房车营地,隶属于新西兰房车协会。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是中饭时间,主人决定做海鲜煎饼款待我们。高尔的妻子珍妮是今天的厨师,我们先将捉来的蛤蜊放在一口大锅里,加入一点点水,大火蒸上几分钟,眼见所有的蛤蜊都张开了嘴巴,珍妮将面粉、啤酒和洋葱调和成面糊,加入蒸熟的蛤蜊,最后放入平底锅摊成煎饼!配上李子酱和辣酱油,色香味俱佳。
酒足饭饱后,我们参观了伊恩家的房车,伊恩让我站在卧室里,接着按下某个按钮,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只听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整个卧室竟然向内收缩,房间变小了!当时的我就像看到变形金刚一样,惊呆了。
“我们在路上时,就把房间缩进来,否则可得把整条路都给堵上了,哈哈。”伊恩解释道。
除了能够变形,房车内部的现代化程度,更是令曾做过电子产品的我都赞叹不已。全套的地暖系统,多管道水路系统,卫星天线接收装置。
“这车多少钱啊?”我问。
“房车是9.5万新西兰元,里面的装修花了2.5万新西兰元,加上3万新西兰元的拖车,一共15万新西兰元(折合大约75万人民币)。”
伊恩和妻子苏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来到莫图埃卡包苹果,6月份开始旅行,之后帮灌溉系统公司工作到10月,12月去克罗姆维尔的樱桃园打鸟,下一年的2月份再度北上,回到尼尔森地区。
他们年复一年在路上,每天窗外风景都不相同。他们把家安在每一片热爱的土地上,就像我们游牧的先民。
在房车的外壳上,我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徽章。
“这是房车协会的标志,徽章中央的数字表示会员编号,从1952年的第一台房车开始算起,新西兰已经有4万多台房车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少。”
“也有年轻人吗?”
“年轻人好像很少。”
也是,这样的生活委实太过逍遥。有些生活,只能用来羡慕或者赞叹,而不是拿来模仿的。每个人都有合适自己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和心爱的人平凡地生活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每天下午4点半下班回家,我就开始淘米,煮饭;苏菲洗菜,切菜,打蛋,去皮,我们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谈论当天发生的趣事。我和苏菲很少站在一起工作,后来就一人楼上,一人楼下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谈资,我们就彼此安静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偶尔相视一笑,享受这无声的默契。5点半,米饭煮好了,厨房里充满了米香,闻着很有家的感觉。我们住的小屋真的很小,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厨房,厨房只有一个炉台,所以每次要等饭煮好了才能开始做菜。大概是因为在餐厅工作过的缘故,我一开始觉得这样做饭太浪费时间了,简直难以容忍。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我们并不会做很多菜。通常到了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就要重复第一天的菜了。有的时候,连着几天都吃一样的荤菜或者素菜。为了方便,第二天的午餐和前一天的晚餐是重复的。苏菲常常问我:“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的回答是:“到晚上就知道了。”
颇有点无赖。好在她对吃的并不挑剔,我做饭也没有压力。如果不进城买菜的话,7点半我们就吃完了晚餐。然后一起出门,赶在天黑前去果园里散散步。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干净的餐桌,餐桌正上方的黄|色灯光,餐桌对面有质感的布窗帘,琳琅满目的冰箱和橱柜,成了比晚餐味道更好的东西。对了,还有苏菲吃饭的样子。
有一天,我们正在房间里吃饭,望着窗外的二手跑车,我开玩笑地对苏菲说:“我们也算是有房有车了,在新西兰。”
这是自说自话,但我们的快乐却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我们相信这是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家园。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迎来了在苹果包装厂的最后一天。2011年4月1日,我在新西兰的工作彻底地结束了。和一些大伯大婶们拥抱告别的时候,我感到一点点惆怅。每一次告别都是这样,因为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仿佛再见是一个愉快的未知数,唯一的解永远是不安的期待。这一次的拥抱结束以后,我和新西兰也快要再见了,我总是很肯定地对每一个问我的人说,“我还会回来的”。这不单纯是因为我在这里留下了脚印,更多的是因为各种人事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在要走的时候,我的心逐渐和新西兰的长空一样澄澈。这些不露痕迹的往事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我知道它们在我心里面有一个故乡;这些短暂的缘分也足够聚集成透明的乡愁,当我站在远方眺望的时候,可以看见它们的样子。
苏菲曾经问我,在离开新西兰之前,有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会深深吸一口这里的空气。”
就连这样小小的贪心,其实也是徒劳。我带不走更多的东西了,因为我已经带走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
>>尾声
飞机掠过南岛,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去。舷窗外是无瑕的蓝天和积雪的群山,新西兰待我不薄,连我最后的遗憾——没有在冬天看过南岛风景——都可以释怀。
我读着苏菲写的信,一年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我曾去香港的华人永远坟场,拜祭一位音乐家,他的墓碑上刻了一句话: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只在乎做过什么。
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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