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学会”想带到东北的恰恰是黑暗。“退未必不是进”，何时为进?

一

1931年注定是多事之秋。www*

去年冬雪出奇的大，直到五月天，兴安岭的背山坡上仍有斑斑驳驳的积雪不化，小洮河畔密密层层的红柳泛青也比往年晚一个节气，已经立夏好几天了，红柳刚刚绽绿，早晚不穿上棉袄棉裤会冻得打哆嗦。最怪的是三天前这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于是有人说，今年怕是个凶年，说书人不是说过，六月雪斩窦娥，是因为太冤吗?

五月下大雪，究竟主何吉凶，人们也不过是妄议而已，但人们惴惴不安是有理由的。自从张大帅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后，少帅张学良不但没有听命日本人，反倒听了蒋介石的话易帜了，换上了青天白日旗。从不断传来的消息看，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东三省这块富得流油的黑土地，日本人和俄国人你争我夺，打了多少恶仗，到头来遭殃的自然是东北的三千万同胞。

此时张学良虽说在北平的协和医院养病，但对“后院”并不放心，隔三差五要亲自与东北军通话联络，了解情况，生怕有什么疏漏、闪失。

乔参天，这个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28岁青年军官，正是在这种时候，从张学良身边被派到兴安屯垦区来的。这里地处边界，是军事禁区，又时常有日本人和俄国人的间谍出没，张学良必须了如指掌。

有几骑马从黄土山冈上飞驰下来，沿着小洮河鸣枪追击。原来，他们在巡逻途中发现了一只野兔，乔参天的勤务兵吴亮率先开枪，蓝烟儿在绿纱样的红柳上方尚未消退，他们一行已追到了河崖底下。

乔参天跳下马来。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威严中透出几分文气。他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拿着一支三炮台牌香烟，嘲笑吴亮的枪法不行。

吴亮说他是命中了的，为了寻找证据，他跳到河崖下，弯下腰在返青的草坡上察看。在蒲公英和车轱辘菜刚刚抽芽儿的土地上，他发现了几滴血迹。他叫了一声，并找到了血溜子。于是他和几个士兵迅速滑下山坡，钻到红柳林中。

晃动的红柳林突然停止了摇晃，乔参天听到吴亮在异样地喊：“­干­什么的?”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他立刻冲下土坡，也钻进了红柳林中。原来，吴亮等几个人发现河滩上有三匹洋马、一匹蒙古马，马身上都驮着皮制背囊，还有几个农民打扮的人，可疑的是还有一个俄国人。显然他们曾在河边过夜，三块大鹅卵石架起的土灶只剩下灰烬。乔参天立刻判断出他们不是本地农民。如果是附近三沟八岔的农民，到野外露宿­干­什么?这个季节野外的晚上是相当冷的。他走过去，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为首的人穿着体面的制服，看起来有点儿身份，长着一张刀条子脸，单眼皮，连鬓胡子很重，看起来有好几天没刮了，腮帮子两侧像是秋天刚割完的麦茬儿地。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回答说：“我是日本侨民，是‘黎明学会’­干­事，农学士，是农业专家，是奉命来考察气候、土壤的。”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乔参天看了看名片，确有农学土的头衔，名字是中村震太郎。

乔参天并不相信他的话，而且从另外几个随员的惊慌神­色­中判断，必有隐情，于是决定把他们带回驻地去问个明白。乔参天说得很平静、很客气，但语气不容置疑。他说东北长官公署早照会了驻沈阳的各国领事馆，兴安岭地区乃是荒僻不毛之地，山深林密，惟恐保护不周，因此对外国旅行者、探险家谢绝游历，凡外国人要求进入这一地区的一律不发给护照。说是怕保护不周，实是防止外国间谍，话说得客气而已。

中村震太郎说他不知道“贵国”有这样的规矩，他表示道歉，并且解释他此行的目的纯粹是学术方面的，他说他花钱雇的本地人以及向导俄国人都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看他眼­色­行事的小个子农民打扮的人马上附和说：“我们什么也没­干­。”他这一说话，暴露了身份，他的中国话说得十分蹩脚。

乔参天笑了笑，说：“我也希望你们是和平的使者。”

中村震太郎想借机溜走，于是一边向他的大洋马走，一边说：“谢谢长官!我们后会有期。”

乔参天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伸出手来在空中一摆道：

“漫，我们向来是优待客人的，天很冷，跟我们回去喝几杯吧。”中村震太郎避开了他那尖锐的目光，说：“不麻烦了，不打扰了。”乔参天向吴亮等人示意后，不再啰唆，只说了句：“别客气了，走吧。”说完就在前面走了。乔参天这不愠不火的态度带有明显的不可抗拒的威力，中村震太郎已别无选择。吴亮等几个人每人牵着一匹洋马，使他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了。中村震太郎怕事急生变，只好说：“好，好，那就打扰了。”

二

乔参天把中村震太郎一行4人带到兴安屯垦区公署3团驻地后，立刻命令部下把这4个人分别看管起来，尽管中村震太郎大声抗议，却没有用。

当时3团团长关玉衡不在，乔参天一面派人去给关团长送信，一面检查中村震太郎所携带的东西。一样样的东西从皮制行囊和驮架上卸到了团部的大院里，好多士兵围过来看热闹。

一支三八式马枪，一支南部式手枪最先扔到了地上，还有一架望远镜，测板标杆、标锁一套，图板一块，圆框罗盘、寒暑表、防雨具、帐篷、罐头、食品等等一应俱全。

吴亮说：“一定是间谍，这些东西都是军用的。”

乔参天说：“搞科学调查也要用测量仪器呀!”

“那要枪­干­什么?”吴亮问。

“防身啊!”乔参天说，“当地人进山伐木头还要用杆枪防身呢。”

“依你这么说，得放了他们?”吴亮的样子很不情愿。

“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了?”乔参天亲自走过来翻皮囊。吴亮把皮囊底朝上地倒了一下，说：“没了。”

乔参天研究似的蹲在地上，在皮囊正反面这捏捏、那按按，找到了夹层。他伸手从里面掏出两个笔记本，还有几张纸。打开纸，原来是一些测绘好的地图，也有草图，有的是立体桥梁涵洞断面图，有的是驻军分布图。乔参天什么都明白了，他随意翻了翻两个笔记本，又抖出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来。

乔参天附在连长王秉义耳畔说了几句，让他去审那个小个子日本人，而他自己去见中村震太郎。

中村震太郎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不过表面上很强硬，不等乔参天说话，就先发制人，要求见乔参天的上司，要求向日本驻哈尔滨总领事大桥忠一报告，他要求洗刷自己，还他清白。

乔参天说：“你的要求，应当在我们谈完之后。我非常希望你只是个农学家。可是我不明白，农学家出来测绘，用得着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吗?”

中村震太郎似乎放了心，他说：“这地图只是防止迷路用的，是临行前一个军界的朋友送的。”

乔参天笑笑，说：“那么这些表册是科学家的工作内容吗?”他亮出了三份表册，说：“你在这些表册中，详尽地记录了兴安屯垦区的兵力部署、枪炮种类、口径、官兵数量、营房分布，甚至连储备的粮草也没放过，这似乎与农学无关吧?”

中村震太郎涨红了脸，却仍在狡辩：“这些都是偶然所记。”

乔参天说：“那么，你的日记不会是偶然所记吧?”他翻到一页，说：“昭和六年一月日本帝国参谋本部派遣你做情报科情报员到中国东北来搜集军事情报，这是怎么回事?”

中村震太郎见无法抵赖，就要求把他移交日方处理。他威胁说，这涉及到两国的关系，不要因此而惹出事端。

乔参天冷冷一笑，说：“你来窃取我们的情报，反要倒打一耙，没人买你的账。”

这时王秉义来到门口招手叫他。

乔参天走到门外，王秉义说那个小个子日本人招了。乔参天说：“你挺迅速啊!没用刑吧?”

王秉义咧开大嘴一笑，说：“没，就扇了他两个耳刮子，打掉一颗门牙。”

乔参天说：“我就知道你准动粗。他招了什么?”

王秉义说他审的那家伙，是陆军现役大尉，昭和三年日本陆大毕业，以参谋本部部员身份奉命到中国来，受关东军密令，前往兴安一带侦察军情。

乔参天问：“你审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小崽子!”王秉义说，“他叫井什么太郎，是骑兵曹长，别看长得不起眼，会俄语、蒙语，退伍了，在昂昂溪开旅馆。”

乔参天正要回去再审中村震太郎，吴亮来报告说关团长回来了。乔参天叫王秉义看住人犯，自己到团部去见关玉衡。

三

关玉衡是个爱皱眉头的人，三十几岁，却有很深的几道抬头纹。但他­干­事果断，打仗勇猛，很得张学良赏识。他听了乔参天的报告，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背在身后的拳头攥得格格直响。

乔参天说，从中村震太郎的日记里发现，他一路所接头的人物，都是大大小小的汉­奸­，像图什吐旗蒙王叶喜海顺，是前清肃亲王的女婿，早就同日本人勾结，反对设兴安屯垦区。他又参与了蒙古王公召集的会议，研究策划对东北当局采取颠覆活动。他是间谍无疑。

关玉衡望着他问：“你看怎么办?”

“这还用问我吗?你办事从来都是­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