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在劫法场时,连杀十三名刀斧手,才得到这个名号。
我跟所有男生女生一起视沈珍珠为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被她的言谈举止迷到不行。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学会了那首“天姿蒙珍宠,明眸转珠辉,兰心惠质出名门,吴兴才女沈珍珠。”以及后来的“去年今日此门中”。每逢下课必有一帮女生围着我听我唱,一起做陶醉状。
《绝代双骄》,《侠客行》,《楚留香》等等众多武侠剧让我们瞠目,让我们扼腕:瞠目的是原来古代人的服饰竟是那样的好看,扼腕的是原来我们生活的年代竟是这样缺乏美!不过我们是勤奋好学的,我们是开动脑筋的,我们自给自足丰衣足食!我们用两颗订书钉做简易的耳环(一颗穿进另一颗绕成一个密封的扇形,另一个轻轻夹住耳朵),挂上耳朵;我们用两枚最普通的黑色小发夹做一支支发簪,Сhā在头顶;我们搜集家里所有零碎的步料做头饰,缠住头发。让我们认为古筝是天底下最最有气质最最属于女孩子的乐器,于是捡来木桩子,偷来铁丝线,找一块空地,似模似样的用手拨弄铁丝,做出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娇羞。
我们一集不落的看《恐龙特急克赛号》,《变形金刚》,我们充分调动所有的语言天分,最大程度的发挥想象力,我们用一首首自编的童谣来抒发对这些影视作品的喜爱,比如:欧阳克,一身白,看到女的就想得。(重庆话里“白”念“be”,跟“克”和“得”极其谐音)又比如:克赛前来买菜!买不到菜,回去怎么交代?阿尔塔夏公主要耍赖!(相信大家都记得那句经典的:克赛前来拜访吧^^)当听不懂那些在当时对我们而言犹如天书的日语主题曲时,我们的模仿能力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当《变形金刚》的音乐一响起时,我们就快乐的跟着吼:“色子爬坡……”(我当年就是这样唱滴,而且很好理解,重庆话里“色子”就是“虱子”的发音-_-)
毛主席一直这样教导我们: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是的,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产生过怀疑,我们的幸福快乐就好象离离原上的小草,渺小但广阔。即便是对于货币的严重匮乏这个将困扰我们多年的大问题,在当时我们也想出了许多解决方法,一切在小孩子当中流行的小玩意均可充当一般等价物,象酸梅粉,无花果,大白兔奶糖,大大泡泡糖,这些通常可以交换几张漂亮的“不干胶”,一枚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发夹;而麦丽素,太阳牌锅巴这样的“大件”物品,至少可以让别人帮忙做一天值日或者交换一本《儿童文学》。当然,这一般等价物的等价程度跟彼此间的友谊是成正比的,我自己就经常用两颗奶糖换肖微微的一包无花果,甚至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换,而在关旭那里,就更简单,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但如果是班里那个有名的小霸王“毛头”来找我,我就很可能白眼一翻,一张花仙子的“不干胶”要价一袋麦丽素,为此我吃过他好几记“天马流星拳”,不过,谁怕谁?手摔断的时候我都没哭过,还怕你那几记不痛不痒的巴掌?我秦月别的什么都没有,不过一身傲骨可是铮铮的响!
而《八月桂花香》开播的时候,当那首带着淡淡轻愁的“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传进耳里时,莽撞无知的我,竟也生生停下脚步,讶异于心中那份陌生的情愫,酸酸涩涩缓缓趟过心房。
肖微微告诉我,那叫爱情。
“陈真死的时候我就有过这种感觉了。”她遥遥忆起半年前的那部片子,沉沉的语调一如她捏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说“这回我又完了”,她那双不怎么美丽的眼睛里甚至有了薄薄的水气,“看见那把刀子捅进他的胸口时,我心里……也好象流血了一样的痛。”
而关旭在听完我唱过这首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静静的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微微扇动的睫毛,一下,一下,一下……许久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淡淡的朝我一笑,就象一股暗香在空气里萦绕。
“小月,你是觉得一个人闷了吧,对不起啊,我总是那么多事要做……”他拉过我的手,将双手轻轻覆在上面,“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我都是陪着你的,因为,我把你放在我的心里。你也把我放在你的心里,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好吗?”七
四年级以后我们不再排队回家,而我的同桌也换成了一个癖好为隔三差五向我炫耀“这是我大伯从上海带回来的铅笔盒”,“这是我婶婶从广州给我买的衣服”的鼻涕虫。那是真正的鼻涕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遥看瀑布挂前川”(实在没概念的同志可以参见蜡笔小新里的阿呆)。我往死里烦他,从不拿正眼瞧,一般只给他一个45度的侧脸。
另外我的右臂挂上了两道杠的白牌牌,还是中队长兼语文科代表,在班里很有点呼风唤雨的阵势,老师宠着,同学羡着,日子过得比蜜甜。但是,不久后,关旭手臂上的两道杠变成了三道,还神气的做了全校早会时的升旗手。我扁扁嘴,在放学的路上缠着他给我买了两个泡泡糖,三袋无花果,一包美美虾条,一个烧饼,两瓶柠檬汽水外加一盒新大陆冰激凌。看到关旭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很是觉得解气,虽然他欲盖弥彰的说:“小月,你这样吃会拉肚子的!”可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一下花光了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他是在心疼荷包呢!
不过肖微微提出了反对意见,她左手拿着虾条右手抱着汽水,满嘴都是食物渣子的摇头:“秦月,你真是太幸福了!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哥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嗝!”
现在回头想想,那天好象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在以后的十几年里,肖微微当年说过的那些总是在我耳边不断的响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一切可以选择,我宁愿让关旭做她的哥哥。谁叫我跟她,生下来就是朋友?
记不得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了,总之,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气很好,我穿着新买的白衬衣正站在讲台上带领大家读课文,老师在一旁微笑注目,气氛热烈而和谐。突然,门被推开了,肖微微一脸倦容的站在门口,头上的辫子散了一半,几天没换的衬衣已经变得暗黄发黑了。老师沉下脸,走到她面前:“肖微微,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迟到了?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学?如果你不想上了,回去叫你家长写个条子,从今以后都可以不用来学校了!”
本来这场景在我们看是司空见惯了的,肖微微一周至少要迟到了个两三次,而老师让她不用到学校来了的这话也是说过上百次了,但那天,我还是注意到了肖微微神色的异常:她没有嘿嘿笑着抬起头说:老师对不起,而是面无表情的杵在原地,仿佛没听到老师的责难一般,缓缓的,不轻不重的喘着气。
“肖微微你听到没有?”老师提高了声音,自然是被她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激怒了,“不想上课现在就滚!回去叫你爸妈写个条子拿来!没见过一个女生能邋遢成你这样的!你家大人都不管你吗?”
这时, 肖微微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师,又垂下头去,“我爸妈离婚了。昨天吵了一夜,今天早上跟我说,他们要离婚。”
我顿时愣在了讲台上,脑子一下有些转不过来。老师似乎也吃了一惊,怔仲了好一会,才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回到座位上去。接下来的领读,我很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老是朝肖微微瞟去,可看了半天,她依然是平板着一张脸,眼里干干的,没有丝毫的泪花闪动。
下了课,我立刻把她拉到教室外面,找了个僻静的小角落,声音压得低低的问:“怎么了?你爸妈,真的要离婚?”
“恩。”她点头,眼睛却不看着我,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凝重,“他们一见面就吵,还摔东西,邻居都说早该离了。”
“那,那你怎么办?你以后要怎么办?”我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消息已经让我震惊,而眼前肖微微的镇定又让我感到害怕。她怎么都没有哭?她怎么就没一点慌乱?
“我跟我爸爸。”她还是不看我,我有些急了,生怕这个刺激太大,把她给吓傻了,冲她低吼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你爸爸?他不是从来不管你的吗?为什么不跟你妈妈啊?”
她微微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拖着小孩的女的,不容易再结婚。我妈以前太苦了,我想她以后能找个好人。”
我完全傻了。这个人还是以前的肖微微吗?为什么她的言谈举止是这样的陌生?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看我的脸,然后扬了扬嘴角:“秦月,我是真的羡慕你。”
这句话她以前跟我说过很多次,可只有这一次,好象有刀子扎进我胸口。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脸。
回到教室,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脑子里好象是一团乱,又好象是一片空白。偏巧上的又是我最不喜欢的美术课,看着那个秃顶老头在台上横横竖竖的画着画,心里更烦了。旁边那个鼻涕虫也不闲着,用手肘碰碰我,朝桌上一个小玩意努努嘴:“日本的铅笔刀,我四姨的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
要在平时,我理都懒得理他,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看到那把黄|色的上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日本字的小刀子,心中一股无名邪火就窜了上来。我一把抓过那小刀,摁住刀身上的按键,让刀片一伸一缩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有什么了不起啊你?”我学着电视里那些小流氓玩弄小刀,口气极端的不屑,“有这么多东西干嘛不开个文具店?还从国外带回来的,告诉你,这叫走私!要坐牢的!”
他急了,扯着脖子红着脸冲我吼:“你才坐牢呢!这是国外的礼物!你什么都不懂!”说着,就扑过来抢我手里的小刀。我偏不还他,上下左右的避着,嘴里还不停的说:“你们一家都是卖国贼,一家都坐牢!”
“你们在干什么!”美术秃头猛的一吼,吓得我打了哆嗦,下一秒,就看见鼻涕虫擎着自己的食指,鼓起双眼的样子就象是看到了死人。“你,你把我的手划破了……”他惊恐的死死盯住手指,两眼迅速聚集起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秦月,秦月把我的手弄流血了!哇……”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他竟公然在课堂上嚎了起来。且不说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开嗓子嚎是多么值得羞耻的事,单就看他那点点擦破皮渗了几滴血珠子出来的小伤口,也不至于需要这样强烈的表现出来啊!我看看老师由绿变黑的脸,心虚虚的低下了头。
全班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整整齐齐的聚焦在我们这一桌上。老师走下来查看了一下鼻涕虫的伤势,对他夸张的表演似乎也有些不满,口气硬硬的说:“好了,没怎么出血,放到嘴巴里啜一下就没事了。”听了这话,鼻涕虫更来劲了,全身扭得象蚯蚓,双脚在地上乱扑腾,哭得那个叫肝肠寸断啊。“我要她赔!我要她赔!她把我弄流血了!我要告诉我妈妈!哇……哇……”
“赔?怎么赔?同学之间要友爱团结,一点点小伤,你就别哭了。”一直听说美术秃头是个快四十的单身汉,现在看来是真不假,他皱个眉头象包公语气硬邦邦的象棒槌,怎么看怎么不象在哄孩子。所以接下来鼻涕虫又登上了一个新高峰,他从椅子上滚到地面,发羊颠疯一样的全身抽搐:“我不干我不干!哇……我就是要她赔!我流血了流血了!哇……”
场面越发的难以控制了。美术秃头的眉毛都快拧成川字了,却只能搓搓手,不敢再劝这个“混世魔王”,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在地上把自己滚得象个泥巴人,心里止不住的一阵嫌恶。
“好啦!我赔你的血!”我腾的站起身,抓起那把铅笔刀,伸出左手食指,飞快的在指腹上拉开一道口子,伤口两边的皮立刻朝上翻,血迅速流了出来,很快就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淌。这一切只不过十来秒的时候,其间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当我看到血流出来以后,立刻转过手指凑到地上的鼻涕虫面前:“看清楚了,你流的血,我赔了!”
全班都吓傻了,包括美术秃头。他双目圆睁动了半天嘴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地上那混小子当然也傻了,定定的看着我,鼻涕眼泪都快流到嘴里了。
我没再说话,放下小刀坐回到座位上。只是左手有点发抖:刚才太激动下手重了点,现在痛得钻心啊。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看出我的害怕的。秦月是谁啊,长这么大就没有不敢做的事!
下课后,我当然被很不客气的请进了办公室。班主任听完美术老师的叙述后,也是一副眼珠子都快瞪掉的样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这真是你干的吗?秦月?”语气有些飘忽,似乎被吓得轻。
我还能说什么,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依然痛得我直咬牙,刚才那股子冲动早就过去了,这会我开始对自己先前的行为发懵,割自己的手,那真是我做的?完了,老师肯定要我请家长了,说不定我的中队长也会被撤消……完了,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正傻愣着,旁边的张威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却异常清晰。“老师,是我的错,是我先惹秦月的。”
这下轮到我瞠目结舌了。我象看外星人一样盯着鼻涕虫,也就是张威,他全身都是灰,脸上还黑一道白一道留着泪痕,可他的表情竟是那样的严肃认真,认错的态度又是那样的真挚诚恳。天,这是我跟他同桌这么久听到的第一句人话啊!想到这里,我立刻转过头充满期待的看着班主任,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拼命点头的欲望,无辜的双眼里流露出哀伤和乞求。
老师也是一愣,肯定是没想到平时最难缠的学生今天竟会主动认错。她检查了一下我们俩的伤势,侧过头小声的跟美术老师商量:“要不要带秦月去医务室上点药啊?”我一听,赶紧摇头摆手,不好意思的傻笑:“不用不用,我没事!又不怎么痛,明天就会好了!”张威则好象突然被流星砸坏了头一样,一直在旁边说着这事全怪他,跟我没关系,老师要处罚就处罚他一个。
终于,上课铃响了,班主任看了看我们俩,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们先回教室。一路上我还是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事算不算完结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请家长,不知道……“秦月。”张威突然拉住我,白衬衣上立刻留下了几个黑黑的手指印,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小步,防备的盯住他。“我……”他张嘴发了个音,想了想,居然什么都没说就调头朝教室走去。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后来老师并没有叫我请家长,而那个鼻涕虫也不再在我面前显摆他家的复杂的关系网。我的个子在噌噌的往上窜,没多久座位又被调往后排。搬座位的那天,张威哭丧着一张脸,把以前跟我炫耀过的文具全堆到我的课桌上,饱含情谊的对我说:“秦月,我会想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吓得我又是一哆嗦。
不过从内心来讲我还是挺高兴的,这小子没以前那么讨厌了,何况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啊。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用血泪得到的朋友,在不久的将来,用他自己的血泪千倍万倍的回报了我。如果我能预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很可惜,没有如果。八
不知不觉的,我们就进入了六年级。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人生第一次填志愿的时刻。拿着那张志愿表,我是有怨有恨的,因为在一周前确立的保送名单里是有我的名字的,但只有七中的老师看上了排名第六的我,而关旭则凭借着排名第一加上钢琴七级轻轻松松的进了南开。这一消息让我把自己锁在房里郁闷了好半天,连妈妈做的皮蛋瘦肉粥也没能消除我的悲伤。直到关旭趴在门上许诺我只要考上了南开,就送我一只最可爱的猫咪,我才不甘不愿的打开了房门。
我们那会小学升初中是划片区的,而我们沙坪坝的孩子享受着天生的优越性——重庆最好的中学全在沙坪坝区。当然,沙坪坝的学校也并非全是精华,比如在杨公桥的那所全区闻名的比较有性格的L中。那是我爸妈在从小对我耳提面命的绝对不允许与之有半点接触一丝瓜葛的地方。
“第一志愿七中,没考上就读L中,反正总有书念。”肖微微无所谓的耸耸肩,十二岁的她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只是穿的还是前两年的旧衣,捉襟见肘的裹着身上。
虽然这话很难启口,但这毕竟是攸关前途的大事,所以我硬起头皮,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爸爸对你有没有什么要求呢?他还是……不管你吗?”
“我爸爸?”肖微微有些惊讶的看了看我,而后抬头看看天,嘴角扯开一个弧度,“上个星期他回来了一次,跟我说了一句话:这月的水费还没缴。”
我就不敢再问什么了,父母离婚这一年来,肖微微变了很多,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话少了笑多了,是那种半眯着眼,两边嘴角向上扯的笑容。上课老师提问回答不出的时候就这样的笑,没钱缴课间餐费的时候是这样的笑,开家长会请不到家长被老师骂的时候还是这样的笑。渐渐的,就有些小话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说肖微微是被她父母的离婚刺激到了,再加上他爸爸经常不回家,就她一人留在家里,经常不吃饭不睡觉,把脑子给弄傻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的流言,因为当肖微微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多半会到我家跟我一起做作业。但即便是在我家,她也很少说话,一般都是抄完我的答案就背着书包回家了,也不知道招呼下我的父母。我妈私底下跟我说了很多次,叫我别在跟肖微微来往了,“不是说她成绩差就不要你跟她来往,只是这个孩子眼神不大对,有点邪。”我妈眼睛盯着电视,说得一本正经,我爸在一旁点头附和。我没有反驳他们,转身啪的关上了房门。
每个孩子都曾是天使。这是我在一本名叫《读者》的杂志上读到的一句话。关旭的爸爸每年都会订这本杂志,一本关于人生,情感,幸福,智慧的杂志,一本影响了我整个青春期的杂志。所以,我相信,肖微微也是一个天使,折翼的天使。
很快的,升学考试也结束了。在得知我的成绩是全年级最高分以后,我就整日待在家中做一个忠实的沙发土豆,天昏地暗的守着看卫视中文台(现在叫凤凰台),连个广告也不放过。扯着嗓子跟着电视吼“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学着《鸡蛋碰石头》里面的米粉妹的样子,顶一大团毛线在头顶,四处吓小孩子。我爸妈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去找关旭,然而在我巧舌如簧的吹嘘下,原本质朴好学的他竟也偷偷跟我一起,每天准时守在电视前等着盼着看《圣斗士》。
“小月,初中我们在一个班好吗?”一天电视开演前,关旭突然对了说了这样一句。我想也没想的就回答道:“好啊,我巴不得有人帮我做清洁。只可惜你不是校长,这事不是你说了算。”于是他就转过头去笑笑,不再说话。这些场景都是后来我慢慢回忆出来的,在当时,实在没有引起我任何注意。不愿说自己笨,那就用年纪小来搪塞吧,关旭从小就不多话,每一句,都郑重得好象一个承诺。这一点,我实在早就应该知道的。
快开学的时候,肖微微来找过我一次,穿一条大摆的花裙,崭新的;全身晒成了小麦色,脸上的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要刺眼。
“我妈妈回来看我了!”她把我拉到一个角落,满脸的兴奋和激动,轻灵灵的转个身,拉一拉裙摆,问道:“这是她给我买的新裙子!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我飞快的点点头,心思全没在那条裙子上,只是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妈妈回来会带你走吗?以后你会和她住吗?她现在怎么样啊?”
肖微微渐渐褪去了喜悦,低下头,轻轻抚摩着新裙,“我妈妈已经又结婚了,现在在南坪那边住,离我们这里很远。而且,她家里也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她这次只是回来看看我,给了我二十块钱……她说以后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那男的,不喜欢妈妈回来看我。”
“微微……”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能言善道的我,在她面前总是只能呐呐不成言?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伤痛是无法说出口,也没人能安慰的。
夏天黄昏的街心花园,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在被夕阳拉长的我的影子里,肖微微弯了弯唇角,“秦月,我上了L中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生下来就是朋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果这写的重庆,我一定会掀开他的棺材扯着他的死人骨头骂。哦,对了,这个应该是说的阴历?阴历是什么?
谁都想在开学第一天给自己的新同学新校友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我也不例外。如果把我身后披散了半背保暖效果超强的头发盘上头去,再把我穿的那件不知道什么料子的从脖子到小腿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体服换成平时的短袖短裙,我想,我会表现的更像一个正常的初一新生。
“山猪儿吃不来细糠!”我妈柳眉一竖,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在我拒绝换上那件伤自尊的奇装异服时,“这是你苏阿姨前年从北京带回来的,我们这边根本就没卖的!我是特地留到现在才拿出来给你穿,就是专门让你在新同学面前拽拽啊!”
“那为什么一定要把头发放下来?”像个木偶一样被老妈套上衣服,我争取着最后一丝清凉的权力。
“你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姑娘了!姑娘就得披着头发!”我妈用梳子拢拢我乱成一窝的长发,眼睛里藏不住的得意和骄傲,“而且我们家小月的头发最漂亮了,又黑又顺的,不让人看看多可惜啊!”
于是我就缴械投降了。天下间没什么能比让父母开开心心的欣赏自己,为自己自豪骄傲更能尽孝道了,即使他们有着火星般独特的眼光。
关旭一家比我们提前去了学校,这会满校园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新生分班的告示栏前面又挤满了人,我踮起脚也只能看到那几个红红的大字标题“重庆南开中学96级新生名单”,我爸不知道从哪借了个相机,已经摆弄了一早上了,不停的叫我站在这里站在那里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还是找不到关旭,天气热得我快脱水了。我妈因为想挤到告示栏前面估计踩到了一个家长的脚,叽叽喳喳的掐起了架。我爸站在太阳底下向我招手,要我站在祼露的没有任何树木遮蔽的教学楼前照相。一群蝉疯了似的在树上叫着,大概想跟地面的人声鼎沸相抗衡。关旭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我想,我得要么爆发,要么死亡了。
于是,我闭了闭眼,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一早上的窝囊我是受够了!实现人生第一个梦想的第一天就得这样过吗?我那些纯纯的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带点粉红色调的遐思就得在这样一个诸事不顺的大热天里开始吗?——我怨恨,我悲切,我想尖叫!于是在我张开眼的同时,也张开了嘴。
一个穿白衬衣的男生,细细碎碎的刘海在额前轻跃,烈日下的两颊微微泛着红晕,笔直的目不斜视的朝我——身后的告示栏走来。在我身边站定,挑了挑眉,环顾四周,终于注意到了我。
“同学,”他的笑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林志颖,只是少了两个酒窝,却是同样的阳光灿烂,“你也是今年的新生吗?是在哪个班啊?”
迅速闭上嘴顺便咽了咽口水,差点给呛到,我盯住他的脸,思维有点打结。“对,我,我也是新生。哪个班……我妈妈在看!”
这话大概很滑稽,因为他又笑了笑,这次露出了牙齿。此刻我的大脑开始飞快的转动起来,我开始回忆起各个经典的偶遇场景,一首熟悉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在脑子响起:第一次偶然相逢……
“小月!”数度引诱失败的爸爸放弃了他的计划,兴冲冲的跑过来拉住我,连汗也顾不得擦擦,“我发现操场那边的景更好!而且还有大树遮着太阳,走走走,我们去那边拍!”说完,拧着我就开跑。
回首,再回首,三回首……“林志颖”最后朝我看了一眼,转身进了教学楼,没了踪影。
失落,很失落,极失落。
“小月!”关旭拿着新书包,站在不远处朝我挥手,关叔叔和苏阿姨也微笑的看着我。我立刻撒开双蹄向他狂奔过去。
“小月我们真的在一个班了……”
“关旭我刚才看到林志颖了……”
九
我想我是撞大运了,关旭跟我一个班,林志颖也跟我一个班!而且而且,那个同样撞大运考上南开的鼻涕虫张威,不是和我一个班!请别说我有相貌歧视,只是小女子豆蔻年华,情愫初生,玲珑剔透,八面来风……总之总之,一个处在荷尔蒙分泌鼎盛时期的女孩子,当然希望自己身旁坐的是一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男生!别说你那时候不是这样想的!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上天是有眼的,祈祷也是有效的,而要求的高低和实现的可能性是成正比的。于是于是,我看着我的新同桌,大眼瞪小眼。这是怎样一个眼鼻分明的男生啊,小小的眼睛,单眼皮,肉肉的鼻子,朝天冲。的确,没人会混淆他的眼睛和鼻子。但是,苍天啊!神明啊!想当年我们初96级5班,二分楚河三足鼎立四大天王,怎生一个帅哥集中营了得?想当年别班的那些女生看着我们的眼神,五光十色六魄尽散七窍生烟,岂是一个嫉妒能言足?我承认我不该暗自妄想要林志颖坐我的旁边,可是可是,好歹给我个关旭吧,再不济也得是张威那种层色啊!可现在……
我狠狠狠狠的瞪着我身边的小眼睛,很希望下一刻他就能告诉我他是走错教室了。但他居然朝我咧嘴一笑,大方的向我展示着他尖尖的小虎牙:“你好,我叫谢扬帆,新立小学毕业的。”
送给他两个白眼,我转过身,望着咫尺天涯的关旭捧心而泣:我错了,我不该有私心,求求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校园那叫一个大,从前门到后门要穿过一个树林,跨过一个湖泊,就好象在丛林探险。四百米的标准操场也是很大的,感觉一望无垠。每天黄昏做清洁打饭课外活动的时候,校广播站就会放一些据说很经典的英文歌曲,悠悠扬扬的乐曲很是打动人心。至少我就被打动了:英文歌可比港台的那些上档次多了!
在班里我被封了个宣传委员,有官当就好,大小我也不太计较了。关旭倒是做了个班长,一天到晚忙不完的闲事,哪能象我这样四处八卦游刃有余?请不要问我的学习,才初一的孩子需要学习么?更何况我秦月天是这样的聪颖过人!每天上课做作业已经够烦人了,还不让我多找些乐子!
上课传字条,下课讲小话,内容不外乎都是围绕着某某喜欢某某,某某某不喜欢某某某而喜欢某某这样一个主题。有意无意绕过某人的座位,或者等他经过自己座位时不经意的掉下本书,只为在接过书的那一刹那感受十指碰触的温暖。“觉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陈娇羞羞的低着头,满脸绯红。陈娇坐在我正前方,很自然的就成了我初中第一个好朋友。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他实在太优秀太耀眼了,”陈娇双眼迷茫的望着前方,“我想,他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女生。”
“你到底喜欢谁啊?黎明还是郭富城?有那么夸张吗?”我叼着一只圆珠笔,无聊的等着打上课铃,下一节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
“秦月你不要笑我嘛,这些话我也就只敢跟你讲。”陈娇趴在我胳膊上,细声细气的撒着娇。谢扬帆在一旁假装奋笔急书什么也没听见。我瘪瘪嘴正准备取笑她两句,眼睛忽然瞟到门口,下意识的,立刻摘下嘴里的笔挺直了腰。
两个男生从我旁边经过,走在后面轻轻瞄了我一眼的是关旭。
谢扬帆突然就笑了,慌忙用手捂住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笑什么啊笑!”我推了他一把,有点心虚,嘴上就恶毒起来,“眼睛小就不要乱笑,越笑越小!”“对呀对呀,以后整容都没得救!”陈娇也在前面点头附和。
“是很好笑啊!”谢扬帆极度不怕死的实话实说:“不管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只要那两个人一走过来,你们就会马上摆出一副……哎哟……”
陈娇摆弄着手里的文具盒,疑惑的看着我:“你说都十月份了怎么还有蚊子到处飞啊?嗡嗡嗡的吵死人了!”
扫了扫旁边呲牙咧嘴的谢扬帆,我配合的笑笑,只是她脸上消不去的潮红就这样落入眼,进了心。
上课的时候陈娇传来一张纸条:秦月,你跟关旭很熟吗?你们好象是同一个小学的吧?
看着那行字,我挑了挑眉,心放下一半,可那半放下的心,还是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自在。
“关旭,你们班长怎么一天到晚的往办公室跑啊?有那么多事情吗?”我扯着书包带子,别有用心的抱怨着。中学比小学远了点,上下学都得坐车,为此关旭绝对禁止我一个人回家,不管他要留下来多晚,我也得在教室乖乖的等着他。对这,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
“事情是有点多,要是你觉得每天等着烦我就拜托宁轩帮我做点,毕竟他才是正班长,我只是一个副的。”关旭不愧是北方人,才上中学就过了1米7,颀长的身影走在夕阳里,很是青春。
“也不是很烦……就是一个人在教室里挺闷的……不然你们都到教室里来?”我不动声色,拐着弯的说出心里的打算。
关旭回头看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小月你在想什么呢?这段时间我都觉得你有点奇怪。”
“我,我没想什么啊!是,是有人喜欢你,想多看看你,所以叫我这样说的!”原谅我陈娇,我这也是在帮你啊。
关旭皱了皱眉,侧过脸去害羞,“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才多大啊……”
我在心里偷偷一笑,关旭就是比一般人单纯,随便说说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就不管她好了,但是我一人真的很闷,你就过来陪陪我嘛,而且他们说学校到了晚上有变态出没……”
最后一句话让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会,他点点头,“我明天跟宁轩说说,放了学就留在教室里开会。”
没错,我嘴里的那个林志颖就是班长宁轩,一个干净清爽得不象话的男生,挑挑眉就能让一大群女生尖叫。一向讨厌追星的我,这次也没能免俗,从开学第一天目光就随着他的身影打转。不能说喜欢,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无法否认,对他那张脸,我是极其喜爱的。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天一下就变蓝了,眼前一片明媚。为这样的人落俗,我很是心甘情愿。
“关旭才叫帅呢!”陈娇不顾矜持的反驳我,“轮廓分明的五官,又不苟言笑,多么……多么刚毅啊!”
“你那是没看见他追在我后头逼我吃饭的样子!”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简直就是一个称职的男保姆!我妈都说他是个比女生还细心的男生。怕了吧!”
“‘女生’是特指你一个吧。”陈娇羡慕的盯着我,两眼发光,“你们真是青梅竹马?”
“恩,是一起长大的。”
“好浪漫啊!”她一声娇呼,一会又安静下来,望着我的眼睛,迷惑且怀疑,“那么完美的人,你怎么没有……日久生情?”
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我就有些烦躁,语气也生硬起来,“就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了,还谈什么喜欢?你放心好了,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关旭的!”
于是陈娇就安心了,还大方的向我献上《尼罗河女儿》前五卷,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道歉。这五卷书到现在都还保存完好的放在我家,每每看到它们,我总是会心一笑:那时候我们都挺容易被骗,被别人骗,也被自己骗。
从那以后,只要关旭放学后有事,陈娇必定和我留下来,坐在那群“大官”身边。她看她的关旭,我看我的宁轩,自得其乐而其乐融融。
别看我如此垂涎宁轩,开学两个多月了,我其实还没跟人家说上一句话。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主动跟男生打交道。经历过青春期的人都明了,那个年纪的孩子思想是很复杂的,心思纤细得好象蛛网,能捕捉到每一份最细微的感触。再加上身理心理的一系列变化,很容易对自己产生怀疑。我穿这衣服好看吗?我刚才笑得自然吗?今天头发是不是没梳好?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天可以在心里十遍二十遍的来回。想想那时候是真幼稚,烦恼得最多的总是自己的外貌,就那几件衣服,每天还不辞辛劳的折腾来折腾去的。就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期,一个看我不顺眼的女孩对我说了一句话,竟让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了,好象就是上体育课时我们一个小组,她说要做什么而我反驳了她的意见,坚持自己才是对的。然后她斜着眼睛瞄了瞄我,很轻蔑很厌恶的说:
“秦月你就跟三班的杨小萌一样拽!讨厌死了!”
这句话毫无疑问表达的是贬义。但落到我耳朵里就有了另一层意思。三班的杨小萌,那是全年纪乃至全校都闻名的人物。她是学校招的学舞蹈的特长生,迎新晚会上的一支孔雀舞艳惊四座。且不评论她的长相是否真的闭月羞花,单是她能穿上那么美的服装跳那么美的舞蹈,就足以令所有女生把她视为天人。提到“杨小萌”这三个字,语气都是艳羡中带着点无奈。此刻居然有人把我和那样一个香艳无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让我很是感觉到受宠若惊。当天晚上我就回家趴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的把自己的五官审视了一遍,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感谢这位对我有意见的同学,是她在我十二岁的漫长人生中第一次肯定了我的相貌,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我了极大的自信,极大的丰富和多元了我的生活。
不过,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女儿,我是不会让她明白自己长得有多好看。红颜祸水。而当红颜知道自己是祸水以后,就会朝着洪水泛滥的趋势发展。
这一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先兆。天意,不可违啊。
十
临近年末,我们玩得更疯了。所有副科的课堂都能吵得象个菜市场,纸条漫画满天飞。连关旭这样的好学生也会在生物课上偷偷的看《足球小将》。而我,谢扬帆和陈娇最喜欢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评选班里的班花班草,还会细细的分出:容貌,气质,成绩几个项目,有板有眼的打分。最好笑的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班草不是宁轩就是关旭,班花不是陈娇就是我。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一个让两个不自信的女生展示虚荣心的游戏,我和陈娇变着方的讨好谢扬帆,就为了让他投下自己关键的一票。也只有在那个年纪才能做出这么脑袋打铁的事情。谢扬帆很乖,总是遵循着一次投我一次投陈娇的规律,只有一次例了外。
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节枯燥乏味的地理课。平心而论,地理老师应该算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之一了,比起其他一大帮老骨头要亲切幽默得多。但由于我们才被拉到礼堂观看了今年元旦文艺汇演的彩排,这会,再怎么有趣的内容也没法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了。
“我好恨我的父母为什么没有从小让我去学跳舞!”陈娇气鼓鼓转过身,“就算不能达到杨小萌这种程度,至少,至少也有机会和关旭同台演出啊!”
我跟谢扬帆都没吭声,呆呆傻傻的坐着,各有各的心思。
“你们两个干嘛?”陈娇瞪着我们,一脸的疑惑,“丢魂了还是吓傻了?”
“哦,没什么。”谢扬帆挠挠头,居然面带羞涩,“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特别的人。”
“你!你也看上那个杨小萌了啊!”陈娇苦着一张小脸,如丧考妣。刚才那一曲激昂的《卡门》,妖娆的红裙白鞋,不知道谋杀了多少人的脑细胞,连谢扬帆这样没扯开条的豆芽菜也动了心,其影响可见一斑了。
“杨小萌?”谢扬帆愣了愣,恍悟,“就是穿大摆裙跳舞的那个?我,我不是说她啊。”
刷刷两道目光急急锁定他的脸,我跟陈娇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我,我说的是跟关旭一起演出的那个……我们班的……”谢扬帆的脸涨得通红,说到后面几乎没了声。
“你说的是,王蔚?”陈娇看了看我,点头自语,“眼光挺特别的,我只顾着看另一个人了。”
“就是,很不一样的感觉,”谢扬帆盯着天花板,吞吞吐吐的说着:“没见过那么……宁静的女生。从容不徐的站在台上演出,到处都那么喧闹,好象只有她一人是清晰的。”想了半天,他收回目光,冲我们歉意的笑笑:“要是再评班花,我一定选她了。”
一反常态的,陈娇竟没有贼兮兮的拉住谢扬帆进行“你是不是喜欢她”“喜欢多久了”的拷问,只是皱皱眉,骂一句“见色忘义”就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也很反常,自始自终都没有发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关旭参加演出,第一次站在角落里凝视聚光灯下的关旭。就象谢扬帆说的那一句,四周一片嘈杂,只有他“一人是清晰的”。若有似无淡淡的笑容,随着音乐轻扬的额发,谢幕时不经意扫过的目光。我想我应该是感冒了。不然为什么我会突然脸红心跳全身无力?关旭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态都是烂熟于心的,绝对不会是他让我这样狼狈的。绝对不会。
但是突然间我有些后悔,以前关旭他们每天中午都去音乐教室排练的时候,我怎么就不知道去看看呢?关旭是最疼我的哥哥,当妹妹的不能因为有了“心上人”就数典忘祖。恩,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明天就去!
第二天中午,我吃过午饭就雄赳赳的朝音乐教室迈进。同行的还有那个原本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吃饭的陈娇。
“你今天不看《我本善良》了?”我歪着脑袋提醒她,挺不情愿让她一同去的。
“不看了!大敌当前没有这些闲情逸致了!”陈娇挥挥手,毅然决然的表情。
太不含蓄了。我摇头,人家谢扬帆都知道要害下羞,说什么“不是很熟就不去了”。现在的女生,猛于虎啊!
才到音乐教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乐器声。说来也好笑,重庆最好的两所中学几乎是门对门的坐落在一条街上,年年高考后都会耀武扬威的张出红榜,这边出了个理科状元那边就来个总分全市前十的占七个,噼里啪啦的直看得路人眼花缭乱。升学率上分不了高低,就在其他地方争,篮球,田径,乐队,艺术体操……因此,几乎每个班都有五六个体尖艺尖做储备,就等着在各项大赛上为学校争脸。我们班就有两个小提琴艺尖,三个田径体尖。关旭可是统招生,但老师看了他的档案就眉开眼笑的把他推举给了乐队,害得他每周四的中午都得去排练。我从来没去看过,因为乐队有很多高年纪的师哥师姐,我人小脸皮薄,没好意思进去。今天,就算是豁出去了吧!
推开门,音乐声嘎然而止。偌大的教室竟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王蔚冲我们点头一笑,转过身继续练习。关旭从钢琴后面走出来,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们。
“小月,你怎么来了?”关旭看看陈娇,目光还是转回来停留在我身上。我瞥见陈娇的脸上立刻涌出了潮红,她是真喜欢关旭。突然我的心里就变得酸酸的了。
“怕你寂寞特地来陪你啊,不好吗?”那么阴阳怪气的话一定不是我说的!看着关旭一脸的不知所以,我又有点后悔。天知道最近我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就会生气,会难过。
“小月……”
“那个,今天乐队不排练吗?”我顾做轻松的看看四周,岔开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都回各个班里准备元旦汇演的节目了。”关旭轻轻坐到我面前的课桌上,双手环在膝前,微笑着看着我,心情大好的样子,“对了,那天看了彩排的吧,觉得我们的节目怎样?”
我垂下脸,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没法回答他的问题,更不敢去看那张笑脸。看来我是真生病了!
“很棒啊!”陈娇嗲声嗲气的在旁边接话——她跟我撒娇的时候就爱用这样的语气,“但应该是小提琴二重奏吧,还有一个怎么没来呢?”
“不知道,大概有事耽搁了吧。”
“哦。关旭你会不会弹?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哦!你弹给我听好不好?”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我会吐。愤然转过身,拒绝听到更多不堪入耳的话。我走到王蔚旁边,命令自己仔细聆听她演奏的曲目。
“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王蔚侧过头,笑着问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这曲子很耳熟。“这是什么曲子啊?”
“《渔舟唱晚》,由古筝改编的。”王蔚放下琴,活动活动脖子,“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想起来了吗?”
这下我才恍然的点点头,不过目光立刻被她下颌上的一块深色印记吸引了过去,有点像胎记,但那里的皮肤看上去很有些粗糙,跟周围脖子的雪白柔软很不和谐。王蔚顺着我的目光摸了摸那块印记,又做了一个下巴托琴的动作,微笑,“长年累月的抵着腮托,就变成这样了。”
“你学了多少年了?练琴很辛苦吧?”是我,就绝对不会允许在这么特殊的地方留下这么丑的印记。脖子也,据说是女人最性感的部位。
王蔚歪着脖子托着琴,想了想,“七年了吧。辛苦……最辛苦的是我爸,因为小时候我很讨厌练琴。我们学小提琴的还好,只有左手手指上有茧。你去看看关旭他们学钢琴的,十根指头上面都是厚茧。”说着,她伸出左手给我看了看。
这是我第一次跟这个叫王蔚的女生说话,奇异的,向来认生的我竟没觉得有任何疏离或是隔阂。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谈不上热情,却字字句句贴着你的心。谢扬帆用了“宁静”来形容,那是他没文化,换成我,一定会用“人淡如菊”这四个字。
只是……关旭的手上真的长满了茧子?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从他八岁学琴到现在,至今我也不知道钢琴究竟有多少个琴键,更别提他会演奏些什么曲子了。我对关旭到底了解多少?关于他的一切,真的是烂熟于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