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9日 星期一
凌晨 零点20分
周围很黑,也很静。夜到了这个时候就有点可怕了。
于小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静静地谛听着。
单人床那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那是看守她的一个女人。她在临睡前把于小蕙赶到地板上去,并随手扔给她一条毯子,她说:“你老老实实地睡觉,别自找霉头!”她看着于小蕙裹着毯子在墙边躺下,便熄灯躺在床上。
于小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之后,求生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她咬着嘴唇克制着这种难以忍受的欲望,不让眼泪流下来。
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多次陷入到一种朦胧的幻觉之中。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象滑入到水中,象鱼一样在水中漂浮着。这时她就会失去恐惧感,心里空荡荡地想,死就死吧,死很轻松,很惬意,那是一种撒手而去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担惊受怕了。然而,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生的欲望又变得那么强烈。她总是想到她的弟弟,他是她的骄傲。她开始惦念弟弟是否收到了她寄的钱,她愿意看到弟弟在信里对她说:“好姐姐,谢谢你了,你帮了我的大忙。”
她想活着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打量着周围。房间里很黑,唯有窗帘边上照进一线月光,隐约勾勒出房间里的景物。她悄悄地坐起来。房间里的家具不多,并不挡她的道。房门关着,但她知道门没有锁,她的记忆里没有锁门的印象。走廊里的门是否锁了她就不知道了,她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现在,她必须首先找到一双鞋。她的中跟皮鞋被他们用菜刀劈开了,他们检查得可真够彻底的。最后,他们把衣服还给她,却没有给她鞋。
她轻轻地掀开毯子,向单人床那边爬过去。她记得那个女人穿着一双浅帮的网球鞋。她很奇怪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穿一双网球鞋,但这种鞋对她能否逃命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想,她总不至于穿着鞋睡觉吧。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没有找到那个戒指。直觉告诉她,她藏在粉蜜瓶里的戒指已被另外的人拿走了。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她刚被允许穿上衣服,一个女人给她送来开水和盒饭,她一点一点地吃着。有人在外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脚步显得很匆忙。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恶狠狠地盯着她问:“喂,你是不是把戒指放在雪花膏瓶子里了?”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半夜的时候,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于小蕙一寸一寸地摸着地面,她逐渐摸到了床跟前。这时,她摸到了一只鞋,很快她又找到了第二只。她全身哆嗦着把鞋套在脚上。
床上的女人很安静,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于小蕙慢慢地向门口爬去。她触到了房门,上下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她抬起头时,几乎吓得尖叫起来。
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几乎完全堵住了房门,一个男人仰头躺在床上,半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厕所里的灯没有关,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上的旧报纸,在他的脸上蒙上一层土黄|色。
于小蕙总算平静下来,只觉得汗珠子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她侧着身子从行军床边上挤过去。行军床的边上还有一扇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只是慢慢地从门口爬过去。
她摸到了公寓的门,一点一点地向上摸。当她摸到一个粗大的铁门栓,上面还吊着一把大锁的时候,她绝望得几乎昏过去。但她后来发现锁并没有锁上,只是吊在上面的时候,才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哆嗦着摘下大锁。但门栓有些紧,她拉出门栓的时候,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恐惧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她的全身冷汗淋淋,汗水顺着腋下流到胸前,并聚集在|乳头上,使她痒得要命。她不得不停下来揉揉胸脯,让衣服吸去汗水。
门栓终于被拉开了。但她此时已累得精疲力尽,她跪在地上,把脸埋在两腿之间,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意图竭力克制住全身的颤抖。她快要哭出来了。
她继续向上摸,摸到了司必灵锁。她站起来,用双手去拧锁钮。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哼了一声,她猛地转过身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行军床上的人沉重地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她的心脏就象打鼓一样咚咚地跳着,嗓子眼紧得就象勒上了绳索,好一会儿才松懈下来。她重新转回身,闭住呼吸,拧开门锁。她轻轻地拉开门,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门外面漆黑一片,但她已顾不了许多了,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挤出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门关紧,还是就这样虚掩着。她轻轻关上门,锁舌在门上碰了一下,她感觉到锁舌在往里缩,她又拉了一下,谁知那锁舌竟咔哒一声弹进锁孔里,响得就象打枪一样。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急忙转身,尽量放轻脚步向楼下跑去。
她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跑,快到一楼的时候,她听到楼上传来很响的开门声和喊叫声。她冲下最后几级台阶,猛地撞开楼门,向外面的黑暗中狂奔而去。
外面的夜很潮湿,一栋栋楼房就象山一样耸立在周围。白蒙蒙的月隐约照亮了楼房之间的水泥小路。
于小蕙顺着水泥小路猛跑。她真希望能碰上几个下夜班的人,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拐过楼角时,听到后面的楼门被人用力撞开来。
她跑到了街上,但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一盏盏的路灯把周围照得通亮。她回头看了一下,远远的有三个人向她追过来。她感到一阵绝望,她快要跑不动了,呼吸急促得就象一只要死的鸡。最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是象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瞎撞。
她再次回头时,看见追她的人已经很近了。他们压低了嗓门叫她站住,他们骂她是不要脸的小表子。她感到奇怪的是,追她的人只剩下两个了,那一个不知到哪儿去了。
路的那头亮着两盏红灯,于小蕙希望那是一辆汽车,她希望汽车上的人能保护她。但她很快就失望了,挂在铁架子上的两盏红灯,照耀着下面黑漆漆的井口,旁边的一堆污泥散发着臭气。就在这时,前面的黑暗之中冲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明白了,这就是那第三个人。她软弱地蹲下去,剧烈地喘息着。
后面的人追上来,站在她的身边,也在喘着粗气。他们恶狠狠地骂道:“臭表子,我看你往哪儿跑!你跑呀,你跑呀!”
于小蕙绝望得气力全无,闭着眼睛蜷缩在地上。被湿发遮住的脸,在路灯下就象纸一样的苍白。她被人从地上拖起来,一边一个抓着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在她纷乱的意识里,她知道她要是这样被带回去就必死无疑。他们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何敏就是这样死的,眼下就要轮到她了,她在吃晚饭前就已成为多余的人了。可是她真的不想死,她才二十多岁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她还有一个多么好的弟弟呀,他肯定还会需要她的帮助的,她真的不想死。恐惧使她拚命地动着脑筋。
走在她后面的人显然气得要死,一路不停地骂着,每骂一句就在她的ρi股上踹一脚,每次都使她向前踉跄几步。但两边的人紧紧地抓着她,不让她栽倒。她右边的人也动了邪念,腾出一只手去捏她的ρi股。对于这些,于小蕙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的那两盏红灯。她曾经把那两盏红灯当作汽车,结果却不是。那两盏红灯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亮着,就象她的两只红眼睛。
她后面的人又踹了她一脚,这一脚却踹在右边那个人的手上。他松开于小蕙,揉着手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眼!”接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于小蕙只觉得眼前一亮,举起右手在左边的人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那人喊叫了一声便松开了手,于小蕙把他一推,撒腿向那两盏红灯跑去。她一边跑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红灯的下面。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红灯的下面是一个下水道的竖井。井口敞开着,旁边堆着一滩散发着臭气的污泥。
她疯了似的冲到井口旁边,什么也来不及多想,闭着眼睛便跳了下去。
凌晨 零点25分
在那一瞬间里,危险就象警铃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鸣响着。沙传泰一步三级地冲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三楼。
他在家门口停下来,竭力抑制住剧烈的喘息。他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他一进去就听到妹妹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的哼笑声。
他发了疯似的用力撞开房门,只见一个粗壮的男人赤祼着上身,站在妹妹的床前,正在弯腰脱裤子。
那人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沙传泰这才看清楚,他妹妹正赤身祼体地躺在床上,双手被捆在床头的栏杆上。她嘴里被塞着一条毛巾,两条腿被大大地分开来。
沙传泰瞪起凶恶的眼睛扑过去,一记沉重的上勾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接着又一拳打中他的上腹。那人低嚎了一声摔倒在床沿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双手一撑床边低头向沙传泰撞过来。但他脱了一半裤子妨碍了他,沙传泰左手托开他的头,右手食指象一根铁棍似的戳在他的耳后,那人哼了一声,象个口袋似的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沙传泰转回身去,他的妹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拉掉她嘴里的毛巾,解开绳子,替她把两腿并在一起,抖开毛巾被盖在她的身上。
传静意外地平静,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叫,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把双手抱在胸前,身上瑟瑟地抖着,眼睛里一片空茫。
沙传泰跪在她的身旁,僵硬的手有些颤抖地抚摸她的头发,心里愧疚得就象刀割一样疼。
传静极轻地说:“哥,搂着我。”
沙传泰便把她搂在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就象一棵柔弱的小草一样无力。许久,他才感到妹妹平静了一些。他把她轻轻放下,脸贴着脸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妹妹,别怕,好好躺着。我一会就来,我先把那个家伙弄走。”
他把那人拖到厨房里,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扔在他的身旁。他关上厨房门,用脸盆接了半盆凉水,猛地泼在他的脸上。那人呻吟着醒过来。沙传泰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起来,把衣服穿上,快点!”
那人穿衣服的时候,沙传泰问:“谁叫你来的?”那人刚刚有些犹豫,沙传泰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拧,那人立刻张大嘴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说,是冯老板,是冯老板叫我来的。”
“来干吗?”
“叫我来干……她,说干了有赏。他,他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这是真话。”
“你干了?”沙传泰阴沉地问。
“没有,没有。”他急忙说。“我真的没干,我再也不敢来了,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来了。”
沙传泰冷冷地盯着他,片刻,他说:“走吧。”那人连忙站起来就走。沙传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你他妈的急什么!急着去干吗?你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听见没有!”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沿着楼后的水泥路向北走。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周围一片寂静。若有若无的夜风从背后吹来,就象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样。那人越发心惊胆战起来,不时回头张望,或者偷窥沙传泰的神色,只是不敢开口说话。
十几分钟后,他们在一个垃圾站旁边停下来。那人紧张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小心地窥测着周围。
沙传泰不动声色地问:“看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
那人呀了一声,急忙看着周围。只是瞬间的事情,沙传泰乘他回头的时候,猛地抬起膝盖撞进他的两腿之间。那人顿时弯下腰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随即瘫倒在地上。沙传泰随即蹲下去,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他把那人的脸扳向左侧,他的左手从他的脖子底下穿过去,勾住他的后脑。右手则紧紧地抓住他的下巴。他猛地一用力,把那人的头向后一拧,只听他的颈椎一声脆响,脸已经完全转到了后背。他的腿急促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沙传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周围很安静,只有从远处的墙根下传来断续的虫鸣声。他把尸体托起来,塞进垃圾站的铁窗口。他听到尸体沉重地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他知道每天倾倒的垃圾会很快把尸体埋起来。至少要到两三天以后再次清运垃圾的时候才会发现尸体。
沙传泰抬头看了看天,他感到心里很平静,似乎多少出了口恶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杀人了。他很惊讶自己竟会如此平静。
他回到家里,妹妹并没有睡觉。她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有些不安地站在妹妹的床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传静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哥,那个人呢?”
“我把他打发走了。你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
传静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会把他打发走的。他再也不会来了。”
沙传泰对妹妹的表情更加担心了,“阿静,你没事吧?”他在床边蹲下来,轻声问。
阿静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好乱,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哥,你是不是把那个人给杀了?”
“阿静,你不要去管他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刚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看书。我听到走廊里有响声,一扭头就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他跑过来捂我的嘴,我挣不过他,就被他捆住了手,堵住了嘴。其实我没想过要喊,我吓得喊不出声来。后来他就脱我的裤子,摸我,捏我,他真恶心,嘻着脸连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干吗要这样,这么下流粗俗。其实他要是文明一点,我可以让他……”传静突然住了口,闭上眼睛把头转向床里面。
沙传泰突然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她是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她是在完全成熟以后,知道自己很美,并且开始憧憬未来的时候瘫痪的。她的青春正象清澈的溪水欢快奔流、潺潺轻歌的时候被突然截断的。她生命里的阳光是在正红艳明媚的时候突然消失的。那是非常残酷的一种经历,非常痛苦的一种经历。沙传泰的心再次象刀割一样疼痛起来。已经好多年了,本该是她最美好的时光,都消耗在轮椅上、床铺上,独自一人看着窗外的太阳和月亮、风霜和雨雪、行人和车辆,她只能和麻雀对话,和风儿往来。那是一种无人可以排遣的寂默和孤独。她本该是一个被人珍爱的好女孩儿呀。
他轻轻地捧住她的脸,让她转向自己,“阿静,”他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是哥哥害了你。”
“不,”传静急忙说:“哥,我没有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爸爸妈妈去世后,是你照顾了我,你什么都先给我,处处想着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是命该如此,我谁都不怪。倒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你都是为了我,我知道。”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搂住哥哥的脖子抽泣着,“哥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知道的,哥哥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他也说不下去了。
“哥,你不要哭,你是男的,你要是也哭,我就更受不了了。哥,我爱你,不是把你当作哥哥来爱的,是当作朋友,当作情人的,你知道吗?”
沙传泰轻轻地点点头。
传静立刻搂紧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着,“你真的知道,你真的知道吗?哥,你亲亲我。”
沙传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着。恍然中感到自己多么需要一个女人走进他的情感领域,那里面早已空旷得象荒野一样了。
凌晨 1点5分
有一阵她失去了知觉。
冰冷的污水浸没了她的身体,使她渐渐清醒。她感到身上和手上的疼痛,和一阵阵逼人的恶臭。她从泥水中抬起手摸了摸周围,她摸到了身后腻滑的井壁。她想起来她不顾死活地跳进井里的经过。
她的手好疼,她是抓着井沿跳下来的,她的手指几乎被坚硬的铁井沿拉掉。井底的污水使她一阵阵地反胃。井下漆黑一片。
井上的喊声使她吃了一惊,她猛地想起来她还处在危险之中。她听到井上的人在商量怎么下来。她慌了,挣扎着从污泥中站起来,四面摸索着,终于摸到半人多高的水泥涵管。她不顾一切地爬了进去。
求生的欲望使于小蕙身上的动物本能显现出来,她的人性和理智让位给动物的求生欲望。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切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不过是尽一切力量延缓生命,前面是否是另一个绝境,她已顾不上去想了。
她象个幽灵似的向前爬去。恶臭的污水从她的身下流过,上面也有污水滴落在她的背上和头上。眼前一丝光也看不见,伸手摸到的都是油腻的井壁,和粘稠得象油泥一样的污水,臭气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也睁不开眼。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她的鼻尖流了下来。但是她不敢用手擦,她手上厚厚的污泥已象手套一样甩不掉了。
一只沉重的老鼠沿着她的手臂爬上来,一直爬到她的脊背上。她恐惧地趴倒在泥水里,尖声地喊叫。污水淹过她的下巴,流进她的嘴里。她吐着,拚命地甩着头,更加恐惧更加疯狂地向前爬去。
不知爬了多久,她的双手突然落空,她来不及喊一声便一头栽进泥水里,泥污立刻把她淹没了。她在棉絮般的污泥里拚命挣扎着站起来,用沾满污泥的手在脸上抹着,吐着嘴里的泥水。她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掉进另一个竖井里。她张大嘴仰头向上望着,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上下都是漆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很想上去,但她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并在上面守着。她迟疑了许久,终于低头摸索着向另一个涵管里爬去。
一个什么东西飘过来,撞在她的胳膊上。她摸了一下,是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浸满了泥水。她猛地明白这是一只已死了许久的猫或狗之类的动物,身体已经膨胀起来了。她高声尖叫起来,把它往身后拨拉。但那死动物却卡在她的两腿之间。她拚命地抬高身体分开两腿,那只死动物终于顺水流去了。
她第二次跌进泥水里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她深深地栽进泥水里,泥水呛进嘴里被咽了下去。她终于站起来之后拚命地呕吐起来,她一把一把地抹着嘴边的污物。她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会发疯的。
她哭着不顾一切地在身边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钉在井壁上的铁梯子,她一下一下地向上爬去。到了井口,她用肩膀顶开井盖。一线灯光照了进来,清凉的空气使她清醒了许多。
外面很安静,没有汽车声,也没有脚步声。她把井盖挪开,伸出头向外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一盏路灯照亮了一小段路面。路边都是郁郁苍苍的大树。
于小蕙终于爬出污水井。到这个时候,她的力气几乎完全耗尽了。泥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下来,很快便在脚下汇出一小片泥水。她放弃了拧一拧衣服的打算,她拖着脚步走到路边,沿着墙边的阴影往前走。她害怕遇见人,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就象一个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魔鬼。此外,她对自己的安全也没有把握,说到底,她并没有爬出多远。她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正在附近找她呢。她真的象鬼一样小心地打量着周围。
她拐进一条小街,她觉得这里更安全一些。小街里没有树,两边都是长长的围墙。她贴着围墙往前走。
前面是一条丁字街。她听见那边的街里传来一阵汽车声,还没等她决定怎么办的时候,汽车便转了过来。汽车耀眼的灯光象明亮的扫帚一样横扫了过来。有一瞬间,灯光照得她两眼发花。灯光从她身上扫了过去,但汽车拐了一下,重新把灯光扫过来。车停了,灯光就象一把罩子一样把她罩在墙上。
于小蕙恐惧到了极点,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车门开了,她惊慌地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向她走过来。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警察。她也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蓝白色,车顶上有很大的警灯。
警察走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这一身是怎么弄的?”他立刻又松了手,他手上已沾满了粘唧唧的污泥。他回头对车里的人喊:“这个人大概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她身上臭极了。”
另外一个警察也下车走过来,惊奇地看着她,“喂,你这是怎么弄的?”
于小蕙靠在墙上,尽量小心地动着嘴唇,她脸上的泥水正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她说:“水,水,给我弄点水来。”
先下车的警察明白了,他用干净的那只手解下手铐,示意她伸出一只手,让他用手铐铐住。他说:“好了,你好好地跟我走吧,我带你找地方去洗洗。嗨,老王,别愣着了,你开车跟在我后面。”他拉着于小蕙往前走去。
他们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一个有自来水的公用厕所。他们直接把她带进男厕所。里面没人,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射出昏黄的灯光。警察解下手铐扔在地上,从门后找到一根冲洗厕所的胶皮管子,把它接在水龙头上。随后就开始向她身上浇水。
于小蕙捧着水洗脸,但头发里的污水不断地流下来。她把头伸到皮管子底下冲洗,但那些污泥却象沥青一样粘在她的皮肤上和头发里。
这时,开车的警察走进来,他手里拿着半袋洗衣粉和一条肥皂。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水池边上说:“给你这些,好好洗洗吧。”
先来的警察放下水管说:“你最好脱了衣服洗,我们在门外等着你。”
两个警察走出厕所。于小蕙费力地脱下衣服,用水管向身上冲水。水很冷,她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她抓了一把洗衣粉在头上搓着。恍惚之间,她感到周围的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动静。她猛地抬起头,厕所里依然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后窗已完全坏了,黑洞洞的象一张大口,不时有冷风从那里吹进来,使她浑身上下一阵阵地打着冷战。恐惧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转身跑出门外,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厕所外面,两个站在路边吸烟的警察转回头来,都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里的手枪。于小蕙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助地看着他们。身上仍然是污迹斑驳,还没有洗干净。警察问:“你怎么了?”
“我好怕,我怕有人要杀我。我是逃出来的,他们还在找我,他们要杀我。”
两个警察这才开始重视起来,他们进了厕所再次看了一遍。
于小蕙说:“你们不要走,我害怕。”她从地上捡起水管,一声不响地递给其中的一个警察,随后站在水管底下冲洗着,一次又一次往身上打肥皂。
于小蕙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她的身体被冷水冰得雪白,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弯下腰把地上的衣服提了一下,就放弃了洗一洗的打算。她扭回头乞求地看着两个警察。
一个警察脱下自己的上衣,对另一个说:“算了,让她都穿我的吧,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着装整齐。”
几分钟后,于小蕙穿上了警察的制服,坐在警车里。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那里去,但她知道自己总算是安全了。
凌晨 2点40分
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童振远被从梦中惊醒。他抓起电话,“谁?王庭臣?什么事?”他一下子坐起来,“于小蕙?她在哪儿?好,我这就去。”
宁佩云也醒了,疑惑地看着他。
“老天,真是想不到。咱们找到那个于小蕙了,这个女人竟在下水道里爬过了一条街,她居然死里逃生。”他急急忙忙地穿衣服。“这是个关键人物,总算找到她了。”
宁佩云:“你今天早点回来,好吗?”
半个小时之后,童振远驱车赶到市公安局。一个值班警察把他领到大楼顶层的一间小房间里。
一个医生正在小房间里给于小蕙检查身体,她看上去极度疲倦,脸色苍白,被洗衣粉反复洗过的皮肤一点光泽也没有。医生给她打了针,并在她的身上搽凡士林。
童振远看得出来,她只要一合眼,就会沉沉睡去。他悄悄吩咐医生给她开一点兴奋剂。医生照办了。
医生走后,童振远和王庭臣坐下来开始询问。兴奋剂在于小蕙的身上起了作用,她一开口就止不住。她从她的弟弟开始说起,说他在国外留学,说他需要钱,所以她才去炒汇,于是她说到了那个叫安东尼的美国人。
从死亡线上返回,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了,她把安东尼的弓虽暴完全说了出来,于是她才拿了他的戒指。从那以后就发生了许多倒霉的事,直到她跳进了污水井。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抗不住疲倦,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童振远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凝目沉思。他没有想到,一枚小小的戒指竟会有这么重要,不惜以几条生命为代价。但它的作用在哪里呢,却一点也想不出。
他从王庭臣手里接过记录,反复读着。其中一个问题使他感到迷惑不解。于小蕙说,她感到那些人没有找到戒指,戒指已经被别人拿走了。他仔细推算了时间,包括目击者向警方报案的时间,那中间只有半个小时的空隙。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取走那个戒指呢?
他的心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早上 6点45分
沙传泰从恶梦中醒过来,窗外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
他趴在妹妹的床沿上睡着了。昨天夜里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不敢再离开她。他坐在她床边的小凳上看着她合上双眼,把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时不时地闻着她手心里湿润的气息。
这时,他心里已有了一个大大的结,难以解开。
妹妹在无意中流露出她内心中深藏的一面,她说:“他要是文明一些,我可以让他……”她没有说下去,她突然明白她不该说下去,这会让哥哥为难的。
可沙传泰还是明白了,他再粗心也还是明白了。以往的一切都被他想了起来,妹妹早已把她的心,把她的一切都依恋在他的身上了。
妹妹心里的缺憾实在太大了。老天,世事不公,如此残忍,如此冷酷,剥夺了她生活中的多少美好呀!那些缺憾,是谁也无法弥补的。可是,就让她带着这些缺憾随风而去?
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心底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重复着这句问话:她……将随风而去?
沙传泰两眼红红地看着如玉雕般还在睡梦中的妹妹。伤害和弥补,就象两把尖刀似的抵在他的心上。
他到办公室的时候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王庭臣正坐在办公室里,脸色阴沉地等着他。
上午 8点30分
丹尼尔•库伯先生终于下楼走进小客厅里。
这个时候,童振远和乔治•伯拉尼根正坐在沙发上闲聊着。威廉•鲍厄斯则坐在酒柜旁配着马提尼酒。
乔治回头说:“比尔,现在就喝马提尼不嫌太早了吗?”
威廉回头一笑,“我习惯了,不然我一天都会没精神的。”这时他看见走进门来的库伯先生,爽朗地说:“嗨,丹尼,你总算弄好了吗?”
库伯先生手提一架怪模怪样的录音机,还拿着别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屋里的人都回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让自己尽量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转向童振远,很突然地露出他极其难得的笑容。
“童先生,”他令人惊讶地笑着说:“我得说,我对您派给我的两个助手非常满意。他们不仅是搞监听的行家,而且,就他们的安装技术来说,简直是个艺术家。是的,他们在这个行业里非常出色。”
谁都听得出来,在他这些难得的恭维底下藏着将要爆发的火山。他们都等着他下面将要说些什么。
童振远谨慎地点点头,“谢谢。”
库伯先生拿起一个有点象装打火机丁烷气的储气罐一样的东西,只是比那略小一点,圆柱体的顶端也有一个长长的细嘴。他环顾大家解释说:“这是一个探头式窃听器,虽然式样有点过时了,但灵敏度很高,在可能的情况下我总是优先使用这种窃听器。前天中午,我和我的###助手,在福伦查隔壁房间的墙上钻了一个小洞。用手工钻,要钻得非常轻,因为安东尼先生可能就在房间里。我们照着这个东西的尺寸钻洞,越往里直径越小,最后我们用的是六十号钻头,在安东尼的墙上钻了一个针眼那么大的小洞。我们把这个东西放进去,然后再把墙面修复得和原来一样。我的###助手非常出色,他们就象艺术大师一样从事着这一切。我不知他们在更先进的仪器上是否经过更好的训练,但在使用这个东西上面他们非常出色。这是我首先要向他们和您表示感谢的地方。”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知道他就要把眼睛瞪起来了。但没有人去打断他。
库伯先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严厉的目光和愤怒的表情。“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信任你们。”他愤怒地盯着童振远。
“库伯先生,”乔治想提醒他注意一下,但被童振远拦住了。
库伯先生继续说道:“我现在仍然不相信你们。假如我从前没有什么根据的话,那么我现在有了充分的证据!我要说的是,在你们中间有一只‘鼹鼠’!”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你们不相信吗,是吗?那么好,就请你们听听这段录音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录音机的键。
所有的人都注意着那架录音机。透过磁带仓盖,可以看见里面的磁带在无声地转动着。
库伯先生又说了一句:“这是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的录音,听一听对我们大家都会有启发的。”
磁带里开始有声音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嗨,托尼,你要点什么?是咖啡还是酒?”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
库伯说:“这是莉莉•艾博特,名义上是安东尼的秘书,实际上是他的情妇。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床上。”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要浓一点。宝贝,你最好快点穿上衣服,别老这样光着走来走去的,康迪和约随时都会来的。”
“他们来干吗,就不能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吗?”
“别这么说,他们说不定会带来克里斯蒂安的情况。”
“好吧,我这就穿。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还是那么有劲儿。让我看看你现在是不是还那么有劲儿。”
接着是一阵笑声和手打在ρi股上的声音,安东尼说:“你还是快去穿衣服吧。”莉莉答应了一声。安东尼又说:“宝贝,他们来的时候,你就不要出来了,别打扰我们。”莉莉的回答声很遥远,大概进了另一个房间。
录音机里有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翻报纸的声音,喝咖啡的声音,和咖啡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大约过了六七分钟,有人敲门。安东尼说:“请进。”门开了又关上。安东尼问道:“嗨,康迪,你怎么样?见到克里斯蒂安了吗?”
“是的,我见到他了。我刚刚和他分手。”
库伯说:“这是康拉德•康根。我想你们也猜到了,下面的话很有价值。”
“怎么样,你想喝点什么,来杯威士忌?”
“好的,谢谢。”在一阵酒杯的叮当声中,康拉德继续说:“克里斯蒂安已经看过货了。一大批,保存得非常好。是在一间地下室里,分门别类放在一些木箱子里。”
“货色好吗?”
“他说非常好,超过我们所期待的。其中有一批金制品非常精美,是一些真正的古文物。他说其中有一些的价值非常高,完全是珍品。他说这笔买卖对咱们非常有利,他很兴奋。”
“货在什么地方?”
“在城里。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冯很狡猾,开车在城里城外转,怕被人跟踪。结果克里斯蒂安自己也转迷了方向。他说那一带不是繁华地区,很偏僻。”
“到时候,冯会把货交给我们吗?”
“克里斯蒂安认为没有问题。他认为冯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开玩笑的,但他想捞一把是肯定无疑的。”
“很好,我们当然会让他赚一笔的。”
“约呢?他来过了吗?我们该把最后的行动确定下来。那个人答应见我们了吗?”
“她已经答应了。具体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中午再定。约去检查我们的安全情况去了。现在也该回来了。对了,明天中午,你去……”
就在这时,录音机里传来很响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一个声音厉声喝道:“托尼!”
库伯先生啪的一声关上录音机,抬头说:“我要你们再听听这个声音。”他把磁带倒回去一点,又开始放音。
安东尼在录音机里说:“现在该回来了。对了,明天中午,你去……”随后是很响的开门关门的声音,进来的人几乎是喊叫:“托尼!”
童振远的乔治都听了出来,这就是约──约瑟夫•墨利纳拉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明显带有警告的意味。
录音机里没人说话了,但传来急促走动的声音,接着收音机被打开了,音量开得很大,其余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童振远心里一沉,乔治和威廉也都沉默不语。所有的人都明白,约瑟夫得到了情报,知道他们正在受到窃听,他及时地赶回来,打断了安东尼的话。那个被打开的收音机证明了这一点。
库伯先生关上了录音机,小客厅里安静下来。“童先生,你能解释这一切吗?那个约瑟夫是从那里得到情报的?那个人是谁,是你的人吗?”
童振远凝视着他并没有急于回答。只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这秘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
协助库伯先生安装窃听器的,是应他的请求,从国家安全部派来的两个技术专家。他们从北京来,一来就帮助库伯先生安装窃听器。他曾听到他们嘲笑库伯先生的老式探头窃听器。他向他们解释说,谁也不愿意把这一类最先进的东西亮给别人看,这可以理解。两个技术专家的工作一结束就离开了,是他亲自送他们上的飞机。这之间他们不可能和别人接触,也同样不可能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那么还会有谁可能是泄密的人呢?知道搞窃听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有就是他的妻子宁佩云,和刑警队长王庭臣。假如他要怀疑这两个人的话,那么,他就连一件事也干不成了。不,这两个人也是不可能的。
童振远慢慢地站起来,依次看着库伯、乔治和鲍厄斯。他严肃地说:“库伯先生,这次泄密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会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来看待的。我要说的是,泄密可能还有其它渠道。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迟早总会把它找出来的。我说到做到。”他停了一下又说:“中午之前,我再和你们联系。今天的碰头会到此结束。我告辞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小客厅。
小客厅里又沉默了一会儿。乔治•伯拉尼根打破了平静说:“库伯先生,你是否太急躁了一点。”
“不!”库伯先生转向他大声说:“这不算急躁。早把话说透,总比我们一事无成强。我从来就不信任这些黄种人,他们根本就不讲信义。十几年前我倒霉的事,就是一个黄种人告的密。”库伯先生瞪着眼睛大声说。
“得了,得了,库伯,”乔治急忙打断他,“那是个泰国人。这个故事你已经对我们讲过许多遍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缓和一点,毕竟我们还要依靠他们把这个案子办完。你说呢,威利?”
威廉•鲍厄斯晃着手里的酒杯,噘了一下嘴说:“我不知道,说实话,能不能把这个案子办完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咱们只能走着瞧吧。”
《黑域》第四章(17)
上午 8点55分
办公室里很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警察探头进来,立刻感觉到屋里的紧张气氛,急忙悄悄地走了。
王庭臣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的脸色反映出他的心情,他终于扔下笔说:“你昨天去北郊监狱了?”
沙传泰立刻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他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
“什么事?”
“你他妈的装什么傻!”王庭臣吼了起来,“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我审了一个犯人。”
“你怎么审的?”他大声问。
“我打了她。”
“为什么!”
“她不老实。”
王庭臣一拍桌子,“那你他妈的就拧断她的胳膊,啊!她现在体内大出血,到现在还在抢救,你知道不知道!”
沙传泰怔怔地看着他,他确实为此感到遗憾。但他为压力所迫,不得不这样做。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个女人实在太顽固了。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实在不值得。作为一个警察,王庭臣应该理解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监狱里的情况。
他问:“是麻狼汇报的吗?”
王庭臣瞪着他,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假如我不把这个女人打成骨折,麻狼也就不会汇报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就是一个畜牲!”
“你不要管别人的事。麻狼已经被停职了,另外还有二三个人,也停职了。”
沙传泰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
“这些人算是完了。”王庭臣接着说:“做警察的,又是看守,利用职权,逼奸女犯人,他们这辈子就算是交代了。我现在不和你讲麻狼的事,我是在讲你的事。你为什么要打犯人?”
王庭臣的眼睛里因为暴怒而闪着可怕的凶光,手指用力指着沙传泰。他确实生气了,沙传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正在某个边缘上徘徊着。这个边缘的两边有着天地之别。问题是,他不知道哪边是天,哪边是地。他下不了决心跨向哪一边。他低声说:
“这么干的人多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王庭臣更加愤怒了,脸色也更加阴沉,他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他妈的是什么人!可以为所欲为!你他妈的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不错,有些人本身就是个恶棍,以为穿上警服就可以趾高气扬,横行天下了。这种人有,他们就象老鼠屎一样败坏我们大家的名声。可是你不应该是这种人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呀,用那么残酷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犯人,我都替你害臊!”
沙传泰沉默了。他觉得他的心在继续往下沉,所有的痛苦和屈辱,这个时候就象黑暗一样蒙上他的心头。
他的心早就硬了。自从他第一次为冯振德办事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用什么道德标准来衡量自己。也不再敢认真地想一想,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自己早已没有把握了。他就象陷在一个巨大的蛛网里,偶尔也有过从中挣扎出来,恢复原样的念头,但这些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他觉得有的时候,人生就是无法改变的。自己就是挣扎出来也是在深渊里。他手里还托着他的妹妹呢,他不能放下他的妹妹。
那是他难以割舍的悔和爱呀!让我变成一片羽毛,让我成为她飞翔的翅膀;让我变成一片春天,让我化成她脸上的花朵;让我变成一个音符,让我成为她心中的歌声;让我化做无比美丽的大地,让她永远生活在我的怀中。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生活不过如此,他对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悔意。他低声说:“事情已经干了,你说怎么办吧。”
王庭臣痛心地看着他,感到生气也感到无奈。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沙传泰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实在让他感到吃惊。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警察,头脑敏锐,办案迅速果断。如果他在这样的问题上栽跟头是十分可惜的。眼下,他只能希望沙传泰用那种残酷的手段审问郭金林,是在办一件大案。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结果或许会好一些,至少他也能帮他说几句话。
他放缓了口气问:“你在找什么呢?你手里的案子都和这个女人没有关系呀。”
沙传泰迟疑了许久才说:“我在找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沙传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不行,现在还不行。但我以后一定会告诉你。”
王庭臣看着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们已经在一起共事多年了,但互相间的信任却越来越少。他不能责怪沙传泰,他自己对他的信任也不象以前那样了。至少他对童振远也承认了这一点,他不知道沙传泰对此是不是也有了感觉。
他轻声说:“传泰,我们已是多年的老同事了,我不希望你发生什么不好的问题。即使是这件事,我也想帮助你的,但你至少要告诉我实话。行吗?”
沙传泰脸上的表情给王庭臣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瞬间,他确实看到他内心里的犹豫,那是一种挣扎,是痛苦得把脸都扭曲了的挣扎。他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心里的事确实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这使他放弃了进一步追问的打算。
几天后,他为此后悔万分。
沙传泰十分迟缓地说:“别问了,以后我会告诉你。”
王庭臣有些失望地靠在椅子上,“好吧,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不过,局长已经过问这件事了,他很生气。你先写检查,手里的案子都交给别人去办吧。你等候处理。”他站了起来,又看了沙传泰一眼,转身走了。
沙传泰在办公桌后面枯坐了一个上午。他吸着烟,身体前后摇晃着。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失了神。
他心里很明白,他的路差不多已经走到头了。不光是为了郭金林的事,那事会是一个处分。严重的是别的事,冯振德的事。他想,他至少已经有两条人命了。一年前在货栈街打死了一个,这个帐是会翻出来的。再一个就是昨天晚上被他扔进垃圾箱里的那个人。下一步,冯振德必须死,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就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在他所有的痛苦之上,是对他妹妹的痛苦。这是他目前唯一有些犹豫的地方。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进了监狱,他结束了生命,那么他的妹妹会怎么样?她会永远孤零零地生活吗?她将何以为生?去住福利院?为了生存,也为了博得某个管理人员的好脸色,不得不弯腰屈背地拚命干着许多单调乏味的手工活?稍一懈怠,就会受到喝斥和侮辱?不!沙传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被痛苦扭曲得象一块铁了,冰冷而坚硬。
上午 9点45分
宁佩云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注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她刚刚洗完衣服,正把卷着的衣袖放下来,两只手被冷水泡得细长而洁白。
“振远,”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还是为了那个姑娘的事吗?”
童振远摇摇头。他的身体深陷在丝绒面的沙发里,上午的阳光象火一样投射在他的肩上。他用左手撑着额头,竟一点也没感觉到阳光的灼烤。几分钟前,他离开乔治等人一回到家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宁佩云走过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振远,”她柔声说,“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我回来这几天,就没有见你轻松过。先把那些事放到一边去吧,哪怕先放开几小时也好呀。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童振远轻松不了。他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对手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打入到了自己的内部。费了很大的力气安装的窃听器,才工作了几分钟就被人泄露了。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说:“我没什么。我只是想好好地考虑一下问题。你去忙你的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宁佩云欠身站起来,“好,你想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
“就给我来一杯茶吧,要浓一点的。”
不一会儿,宁佩云给他送来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童振远没有喝茶。他的心象冬天的海水一样冰冷而深邃,象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冷漠地检查着所有的情况和线索,审视身边所有的人。
一个警察的职业病在他的身上再次发作。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有办法。
他仔细地考虑过之后,起身走进自己的书房。他打开保险柜,从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他打开小纸盒,从里面找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磁性窃听器。他关上保险柜,在办公桌旁坐下来。从抽屉里找出小刀和小螺丝锥。他细心地撬开后盖,装上微型电池,然后用小刀拨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开关。从这个时候起,这个小窃听器就已经处于工作状态了,它能把所有收听到的声音都按一个特殊的频率发送出去。
童振远对着这个窃听器凝视许久,最后他终于把它握在手心里,起身走出书房。
他在卧室里找到了妻子。她正仔细地在卧室里布置几件工艺品,这是她昨天在自由市场上买回来的。他说:“佩云,可以帮我一点小忙吗?”
宁佩云回头说:“当然可以,我这就好。是什么事?”
童振远把他手心里的小窃听器亮给她看,低声说:“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他仔细地告诉她这个窃听器的使用方法,和下午的行动路线。他说:“要注意掌握节奏,这很重要。”
几分钟之后,他吻别了妻子,驱车直奔市公安局地下指挥中心。
这是一座新建的大楼。他在门###验了证件,随后乘电梯进入大楼下面的地下室。
地下室走廊里很安静,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在一扇双开的玻璃门前,他再次交验了证件。警卫替他推开玻璃门,让他进入指挥室。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灯光明亮,空气清凉,拼花地板光可鉴人。周围的墙边摆满了电子仪器和数十台监视器,十几名穿夏季警服的技术人员坐在监视器前。在大厅的最里面,一道玻璃墙隔出了一个小一点的房间,会议桌后面的墙上挂着巨幅市区地图。童振远看见王庭臣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会议桌旁说话。他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谈,不必过来。
他转身在墙角找了一台备用的监听器坐下来。他戴上耳机,打开监听开关。监听台上的示波器亮了,上面出现了波形纹。他细心地调整旋钮,直至波形纹平稳下来。之后,他调整频率。不一会儿,耳机里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有走路声,杯碟的碰撞声,衣橱的开关声。不久,他听到宁佩云的喊声:“小丽,小丽。”远处有人答应了,听得出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的妻子大声问:“今天有事吗,没事陪我出去转转好吗?中午我请你吃饭。”女孩子的声音近了,“宁阿姨,你去哪儿?”“上街转转,买点东西什么的。这里我不太熟悉,怕迷了路。”“行,现在就走吗?”“现在就走。你先到楼下等我。”“好的,我就下去。”女孩子的声音变小消失了。
童振远把声音调得更清晰,随后按下录音键,启动了监听台下面的录音机。
王庭臣走到他的身后,“童处长,有事吗?”
童振远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庭臣,我没什么事。你尽管忙你的,但不要离开这里,我随时都可能找你。”他想了一下,盯着王庭臣指了指监听器说:“我正在监听安东尼的情况。”
“是吗?”王庭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今天都在这里,在那边的小房间里,有事叫我。”他很想再问一句,但他忍住了,这个行当里的事尽量少打听。他向童振远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
童振远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默默地打量着整个大厅。每个监视台上都有一部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有录音的,自动录音,话筒一拿起来就开始录音。大厅的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有两部电话。另外小房间里的桌上也有两部电话。这些电话也是有录音的,所不同的是,拿起话筒之后要按一下录音键才开始录音。童振远心里很明白,如果有人要利用这四部电话中的一部泄密的话,这个人是不会按下录音键的。因此,他今天只要盯住这四部电话就行了。
他点燃一支烟,心里对自己干的事十分恼怒。
上午 10点20分
上午的天气很好,远处的海风扑进城市里,把路边的棕榈叶摇弋得婆娑多姿。屋顶上的旗帜和窗下衣服也在风中飘摇出一番艳丽的景致。
安东尼•福伦查穿着一件淡黄|色中间有图案的T恤衫和一条银灰色的宽松长裤,胸前挂着照相机。象所有来中国旅游的美国佬一样面带微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走在他身旁的是康拉德•康根,他的肩上挂着一个轻便的牛津旅行包。
他们随意地走着,逛商店,看热闹,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但安东尼心里很明白,现在肯定有人在跟踪他们。昨天下午,约瑟夫闯进他的房间里,及时给他带来警告。情况比他所预料的要严重得多,他和他的手下人必须十分小心才行。
他不打算寻找跟踪他们的人,也不打算甩掉跟踪的人。他知道那毫无用处。他敢肯定,事情到了这一步,中国方面肯定早已布置得十分周密了。而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这个城市里又是如此显眼,很远就能看见。而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对他来说,却都是一模一样的难以分清。
他们要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见面地点。
康拉德指着一间餐馆说:“你看这里怎么样?”
安东尼摇摇头,“这里显然不是外国人常来的地方。我们在里面就太显眼了。”
“楼上有雅座,也就是单间。”
“不,不要单间。天知道隔壁会有什么人。”
他们看见前面走来一个旅游团,一群黄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跟在一个举着小三角旗的中国导游小姐后面,就象一群高大的士兵跟在一个瘦小的将军后面。导游小姐用扩音器向他们介绍眼前的一座古老的建筑。
在队伍的后面,两个长得极其迷人的金发姑娘大胆地看着安东尼和康拉德。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们笑着向他们挥手。安东尼也笑了,他举起相机按了一下快门,两个姑娘都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安东尼的目光越过两个金发姑娘的头顶,看见了那座餐厅。门上写的店名是:“红酒吧”。安东尼最后向两个姑娘挥挥手,和康拉德一起走进了“红酒吧”。
他们一走进餐厅就看出来,这是一间价格昂贵只为有钱人服务的餐厅。餐厅里的装璜突出了欧洲的巴罗克风格,以红色和金色为主,无处不折射着晶莹的光泽。穿着白衬衣红短裙的服务小姐在餐厅里来回穿梭。
一位小姐迎上来,用英语说:“先生,您请进。”
他们没有按着小姐的手势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大厅里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这里离别的餐桌都有一段距离,小声说话是不会被人听见的。他们不相信警察会有先见之明,预先在这里做手脚。
他们只要了饮料。
康拉德看了看周围,回头说:“这里挺安全,不是吗?”
安东尼点头表示同意,“不错,就定在这里吧。”
“好,我现在去找余小姐。”康拉德起身离开了餐厅。
安东尼向门口看了看,只见托马斯•德斯蒙德晃着宽阔的肩膀走进来,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来。他对此十分满意。
他端起饮料正要喝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一个面熟的人走进来。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他猛地想了起来,是童太太,警察处长童振远的妻子。她这个时候出现在餐厅里不是太巧了吗?安东尼不禁疑惑起来。
和童太太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很美丽。她穿着白色的网球裙,白色的网球鞋,好象刚从网球场上下来。童太太正低头和她说笑着,一位女招待正引着她们向里面走来。童太太抬起头,微笑着打量周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安东尼的脸上。他看出来她愣了一下,并且凝神回想。他笑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您是……是福伦查先生吗?”她有些迟疑地问。
安东尼笑了,“是我。童太太,你好。出来逛街吗?”
“噢,真的是你。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认出你。”
“请不必道歉,我们毕竟只见过一面。”
“是的,所以我很犹豫。”
这个时候,女招待已引着小丽向窗边的一个桌旁走过去。宁佩云向那边看了看,说:“福伦查先生是一个人用餐吗?也许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吃个便饭。”
他笑着说:“噢,真是太遗憾了。我恰巧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他们也许马上就来。”但他还是向对面的座位伸出手,“不过我还是乐意请你坐下来,我猜他们一下子来不了。”
宁佩云在座位上坐下来,“不过,你瞧,我还有一个小朋友。我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想出来转转又怕迷路,所以请了邻居家的孩子来做伴。”她向远处招招手,“小丽,来认识一下福伦查先生。”
小丽脸红红的走过来,用英语说:“您好,福伦查先生。”她站在宁佩云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安东尼笑着说:“姑娘,你真是美极了。”
佩云接口说:“这一路上她就象和谁在赛跑一样,拉着我马不停蹄地跑,这天气又这么热。”她从提包里拿出化妆盒,打开小镜子向脸上照着,一边用扑粉擦脸。化妆盒里的小窃听器悄然地滑到她的掌心里。她抬起脸问:“福伦查先生对这个城市熟悉一些了吗?我想要在几天时间里把这个城市都逛遍是不可能的。”她的心里很紧张,不知道这个桌子底下有没有什么铁的构件,好让窃听器吸附在上面。另外她也后悔自己坐得离桌子远了一点。她不知道就这样把手伸到桌子底下会不会叫人生疑。她一边说话,一边打着主意。
一个女招待救了她。
她用托盘端来两杯鲜桔汁,对小丽说:“小姐,你要的桔汁是放在这里,还是送到那边的桌上去?”
宁佩云立刻说:“就请放在这里吧。小丽,咱们在这里再坐两分钟好吗?”她拉着小丽在身边坐下来,同时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椅子向前拉了一点。
安东尼也伸出手说:“请坐,小姐。我也很愿意你们能陪我坐一会儿。你知道,在餐馆里等人也是很令人尬尴的。”
小丽也笑了,她很矜持地道了一声谢谢。
“福伦查先生来中国也是来做生意的吗?”宁佩云随口问。她伸手扯了扯裙子,借着桌布的遮掩,用手指摸索着桌子的下面。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小窃听器突然离开了她的手心,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她明白小窃听器一定是吸附在什么铁器上面了。她并不知道,这一声轻响在童振远的耳朵里就象打雷一样震耳欲聋。不过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童振远告诉她,窃听器一旦吸附在铁器上就自动开始工作了。
福伦查先生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在桌子下面的小动作,而是继续谈着他的生意,“所以我这次来只是来考察一下。我发现机会是很多的,我准备做一些大生意,很大的生意。”他露出很得意的笑容。
宁佩云看了一眼手表,回头对小丽说:“瞧,我们已经坐了五分钟了,我们不能再打扰福伦查先生了。咱们到那边买点东西吃好吗?”她转向安东尼,“福伦查先生,也许你的朋友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还是现在就告辞吧。”她笑着从桌旁站起来。
安东尼也站了起来,“是的,这次确实太遗憾了。我希望不久能够有机会请您和这拉小姐一起吃一顿饭。”
“我得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可能没有机会了,我过一两天就要回北京了,假期结束了。再见,福伦查先生。小丽,咱们走吧。”她笑着向福伦查先生点点头,拉着小丽回到自己的桌上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康拉德•康根走进了“红酒吧”餐厅。和他一起走进来的,是黑鱼余叶玲。她今天的打扮别具一格,越发显得光彩照人了。
安东尼站起来,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坚硬。这验证了他的感觉,这是一个泼辣而决断的女人,并不仅仅具有表面的风流和热情。待康拉德替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来之后,他仍然忍不住要想,康拉德真是艳福不浅,这个女人终究有着十足的性感。
康拉德风度翩翩地征求着她的意见,点了炸子鸡、鱼子酱、芦笋和意大利的比萨饼。他要的酒是威士忌和香槟。
他们商量点菜的时候,安东尼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看见宁佩云和她的小朋友指点着窗外,低声说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心里更加放松了。这个时候,他开始考虑,那个叫希姑的女人是否有意要甩掉冯振德。他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不过他对此还没有透彻的考虑。
“福伦查先生,”余叶玲迷人地向他笑着,“你好吗?”
“请叫我托尼,大家都这么称呼我。”
“好的,托尼。”余叶玲很自然地称呼他的昵称,一点没有生疏的感觉。“我没想到你的中国话说得那么好。”
“你过奖了,谢谢。”他特意改用中国话说。
余叶玲的下一句话就象刀一样直逼了过来:“是为这次生意专门学的吗?”
这话叫他有点为难。尽管事实如此,但真的这么承认的话,不仅被动,还有泄底之嫌。他婉转地说:“我确实想来中国做点生意,我想这里一定有很多机会,你说呢?”
余叶玲笑了,“当然有。我前天晚上就说过了,我很愿意帮朋友们的忙,特别是你们需要的话。”
“当然,我们确实需要。”
“你们需要什么?咱们直截了当地说好吗。”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这样最好。首先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希姑?其次,希姑愿意帮助我们把生意做到什么程度?”
余叶玲略一思索,简洁地回答:“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希姑愿意帮助你们把生意做到什么程度,完全由她自己决定,她决定一切。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影响她。如果是她答应了的事情,”她点了点头,“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安东尼满意地点点头,“好,现在回头说第一件。”
“我可以安排你们去见希姑。”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九点钟,你们两位,再加上冯振德,在白云饭店门前叫一辆出租车。这辆车会把你们带到和希姑见面的地方,就这样。”
安东尼眯起眼睛盯着她,“就这么简单吗?是随便叫一辆出租车吗?”
“是的,随便叫一辆。门口的服务员会替你们叫的。”
“余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余叶玲收起了笑容,“福伦查先生,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安东尼认真地点点头。他又说:“我想你们是能够保证我们的安全的,是吗?”
余叶玲用力点点头。
“那么好吧,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顺便问一句,你认为我们的生意能够谈成吗,就你对希姑的了解而言?”
余叶玲耸了一下肩,“我不知道。我想两种可能都有,如果她拒绝了,那么你们就再也别想了,趁早死了这份心。如果她答应了,她很可能立刻就会要求看货的,她可不是个拖拖拉拉的人。而且,最近正有一艘远洋货轮要去美国。我的意思不知你们是不是明白了?”
“是的,完全明白了。”
“那好,我该告辞了。谢谢你们的威士忌。”余叶玲干脆利落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安东尼注意到,宁佩云和她的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餐厅。
上午 11点30分
沙传泰只好回家了。他的工作都交给了别人。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轻松的感觉。这种轻松让他感觉到了无力和空虚。
一路上他总是在安慰自己,那些卷宗,那些记录,那些没完没了的审讯和案情分析,跟踪和追捕,总算可以放到一边去了。
隐约之中,他有一种永远轻松的感觉。
他没有把枪交回去。没人向他要,他也没有提出来。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警察。知道他被停职的人都认为他过不了两三天就会回来的。对此他只是点点头,心里却凉凉的,象走在早上的雾里一样。
他回到家里,先走进厨房里,在水龙头底下洗了一把脸。他抬头照了一下镜子,他看见自己脸色发青,目光阴沉。他扯下毛巾用力擦了一把脸,转身向妹妹的房间里走去。
进门以后,他有点惊讶。妹妹仍然躺在床上。他看得出来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洗脸,只是穿上了衣服。
他在她的身旁蹲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仿佛没有看见他,只是注视着房顶,往日的欢乐和红润都消失得踪影全无。
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面对妹妹的直视,那种凉凉的感觉再次从心里浮上来。
他起身走进厨房里,动手做午饭。阴凉的厨房里有一股淡淡的腐味,水龙头底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他先淘米,米中的砂子漆黑而显眼,他把它们一粒一粒地捡出去。水龙头下,哗哗地流出水,|乳白色的淘米水旋转着顺着锅边流出去,冰凉而单调。他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煲里,添了水,Сhā上电源把饭煮上。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条鲳鱼,在水池里剖洗干净。他把鱼放在白瓷盘里,撒上葱姜油盐,放进笼屉里,打开煤气灶清蒸。他想了想,又切了青椒和肉丝,在水池里一片一片地摘洗青菜。
炒菜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吸烟时,他的脸上显出一种痛苦的样子来。他看了看手里的烟,随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
他把做好的饭菜摆在餐桌上之后,便停了下来,斜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在窗外象火一样晃动着,使他心神不定。他几乎鼓不起去叫妹妹来吃饭的勇气。但他还是去了。
他在妹妹的床边蹲下来,他说:“阿静,起来,洗洗脸,咱们去吃饭。”
她摇摇头,“我不想吃。”他伸手去拉她,她挣扎着不肯起来,喊道:“我不吃,我不吃!”
沙传泰变得急躁起来,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晃,不容抗拒地说:“起来,去吃饭!”
传静抬头看着他,不再挣扎了,默默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沙传泰把她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推她到厨房里,看着她刷牙洗脸。他看见她把脸埋在毛巾里的时候,肩膀一动一动的,就象是在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饭盛在碗里。
他们在桌旁坐下来,默默地吃着饭。
快吃完饭的时候,妹妹停下来,她问:“哥,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沙传泰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什么事也没出。”
“哥,你不要骗我。”她的声音很轻,“我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其实我已经想了许久了,只是都没有今天上午想得深。许多事,一直在我的心里转着。我知道你的收入并不高,可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你给我买轮椅,买电视,买冰箱,给我买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你说是你发的奖金,我相信了。我知道,我这样说了,你才会高兴。这两年你很紧张,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知道你真的很担心。你每天都要检查门窗,在门上装了两把锁,是吗?你真的很担心,但是你不肯告诉我。我猜想你是怕我也担心,是吗?你夜里办案子回不来,就给我打电话。有时到了半夜三更,凌晨两三点了,明明知道我早已经睡了,但你还要给我打电话。你时时都在担心我,怕我出什么事。是怕我出昨天晚上那样的事吗?哥哥,你经常在夜里接到一些莫明其妙的电话,每次都惹得你发火。那是谁打来的电话?这几天你特别紧张,我能感觉得出来。哥,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肯告诉我,是不是?哥,你说话呀。”
沙传泰看着她,冷冷地说:“吃你的饭吧,别的事不要管。”
“我怎么能不管呢?”传静喊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一直是装着高兴的,装着快乐的,你就看不出来吗?”她哭了起来,眼泪盈满了眼眶。
沙传泰从铁丝上抽下毛巾递给她,“擦擦眼睛,快吃饭吧,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
传静猛地把碗一推,“不,我不吃,我吃不下去。我是你妹妹,你就不能对你妹妹说句实话!”
沙传泰瞪着她,他突然放下筷子,欠身打了她一个耳光。
兄妹俩互相瞪着。传静的半边脸已经红了,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哭着说:“你打我呀你。”
沙传泰把饭碗送到她的面前,越发冷酷地说:“吃饭。”随后他又提高了声音,“快吃呀!”
传静默默地捧起碗吃饭,眼泪泊泊而出。吃了一半,她实在吃不下了,她放下碗,乞求地看着哥哥。
沙传泰什么话也没说,接过她的碗放到一边,推着她回到她的房间里,把她抱上床。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无声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好好等着我。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吗?”
传静向他伸出手,他俯下身去。她搂住他的脖子,亲着他的脸说:“哥,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本来没想说那些话的。我爱你呢,爱的。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爱了,我就是说蠢话,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了,求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拉开妹妹的胳膊,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他摇摇头说:“我没生你的气。你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等我晚上回来吧?我都告诉你。”
传静用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沙传泰也看着她,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门锁上的声音,沙传静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枕头里,狠狠地哭了起来。
《黑域》第四章(18)
中午 13点05分
这个时候是周围最安静的时候。
远处的市声已经低沉下去,偶尔才掠过一阵车声。空气慵懒地悬浮着,让中午的阳光静悄悄地透过白色的手工钩织的窗帘,在窗台和桌面上映出一片片美丽的图案。
不安静的却是她的心里。
希姑坐在窗前的桌旁,面前放着蓝子介留给她的账薄,上面记录了“公司”最近一段时间的经营情况。她并不在意账薄上的数字,所惦念的,却是那个人会不会来。
昨天中午,杨怀轩告诉郑光楠,她今天中午会在家的,但后来却被无意中说出口的名字吓住了。她真的没有想过,她被人称作七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她只觉得希姑不过是对她的一个很平常的称呼,就象左邻右舍之间称呼王姐、刘姨、赵妈一样。可她终究是希姑呀。
他会被吓住吗?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偶尔看看窗台上的紫罗兰,娴静文雅的紫罗兰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其实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多么希望有人能轻轻地搂住她,让她全身的关节能轻松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真丝连衣裙,衬托出她细白的肌肤和身材。胸前别了一朵红色的羽毛花作为装饰。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整齐地盘在脑后,并且别了一个红色的发卡,显得美丽而又庄重。
客厅里很安静。她的身后,一套蓝色的丝绒沙发和紫红色的硬木茶几相映成趣。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描绘狂风巨浪的油画,在暗色的天空底下,风暴使白色的浪花象箭一样飞射出去,狂暴翻卷的涌浪几乎要磨擦出火花来。
有那么一会儿,她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正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使她的精力难以集中,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靠近。她回头看了看,身后什么也没有。
司机赵建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正在看着一本什么杂志。他抬起头,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色,询问地看着她。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她问。
赵建摇摇头。他放下杂志走到门外,门外也没有人。他向楼下看了一会儿,回头说:“没人,你听到什么了?”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一种感觉。”她重新转向账薄,但她什么也看不进去。时间已有一点多了。她终于耐不住那种不安的感觉,起身走到阳台上。
外面的阳光很明亮,在鳞次栉比的房顶上跳跃着,波动着。在房顶之间的院落里,在碧绿的树梢和晒衣的竹架之间,茵蕴着静谧祥和的柔意,让她的心里生出许多惆怅来。
她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时候,心中簌地一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小街的那一头,郑光楠正向这边走来。他也看见了阳台上的林希湘,他们同时扬起手互相致意。林希湘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着,脸色微微发红,心里的舒畅就象一股微风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吹拂着。
她回到屋里,赵建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向他挥挥手,他立刻就明白了,拿起杂志走进另一个房间。
林希湘静静地站着,看着房门。几分钟之后,门无声地开了,个子高高的郑光楠微驼着背出现在门口。林希湘迎上去,站在他的面前仔细地打量他,她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怎么看。
她先开了口,“你到底来了。”她的表情表明了她的期待。
郑光楠不安地说:“我让你……等久了吗?”
“不,没有。你能来确实让我很高兴。怀轩告诉我,你和他通过电话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咱们到屋里去吧,好吗?”
他们走进卧室里,林希湘随手关上门。她推着郑光楠坐在沙发上,转身走到玻璃柜前。她从中拿出两个杯子,仔细用开水烫了,然后打开咖啡罐,盛了两匙咖啡,她回头问:“给你添点奶粉好吗?”不等他回答,她又盛了两匙咖啡伴侣。冲开水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十分熨贴的快慰。她觉得为他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竟也是那么美妙。她觉得她其实很愿意为他做许多许多事情的。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轻轻地吹着,送到郑光楠的面前,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来,注视着他。
其实她一直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两年来,她从和他的交往中领会到许多美好的东西,和来自异性的那种纯洁真挚的关切和惦念。但真的感觉到爱,却是在昨天下午。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任何东西,只有当你意识到有可能失去它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和可爱,才会想到你本该认真呵护和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