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6日 星期五
早晨 6点45分
童振远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机场指挥塔的最高处。
这个时候,天刚亮,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机场的东部整个没入在一片桔红色的晨曦之中。在桔红色过渡到蔚蓝色的天空中,巨型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呼啸而过。
站在指挥塔中巨大的玻璃窗前,整个机场尽收眼底。宽阔的水泥跑道互相交叉着伸向远方。在童振远往昔的印象中,十分巨大的波音747,此时看上去是那么的小,象玩具似的摆在跑道上。而在它旁边忙碌着的地勤人员,则更象爬动着的蚂蚁。
指挥塔里的工作人员并未注意童振远的存在。他们专注于面前的雷达荧光屏,指挥飞机起飞和降落。
“民航A2586航班请注意,请你跟在麦道机的后面,在2号跑道降落。再说一遍,在2号跑道降落。请注意距离。”
“民航D3194航班请继续向前滑行,限你一分钟通过2号跑道。注意,你的后面是一辆食品车。食品车注意,请你紧跟在民航D3194航班后面,不要掉队。对,就是你前面的那架飞机。”
民航D3194吼叫着穿过 2号跑道的交叉道口,食品车紧跟其后。它们刚过去,民航A2586航班便呼啸着降落在跑道上。
“日航C3237,请滑入四号跑道,立刻起飞。麦道机,麦道机,”空中管制员喊了起来,“你慢了一步,请继续保持两千公尺的高度,再绕一圈。别再升高了,你上面有一架波音机。”
童振远感到有人碰了他一下。他扭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机场保卫处的陈处长已到了他的身旁。
“什么?”他问。
陈处长向远处点点头,“他们来了。”并随手递给他一架望远镜。
童振远端起望远镜,按陈处长的指点向远处看。他看见一架“运十”客机正倾斜着机翼转过弯来,向机场飞来。这时,他听到指挥塔里的调度员正在说:
“民航A2805,请不要降落,你后面有一架运十要求紧急降落,请你保持高度。运十注意,对准2号跑道,降落后立刻向左滑行,进入西北角的停机坪。泛美航班,你很准时,请跟在你前面的小客机后面。请放心,它会给你让开跑道的……”
童振远继续举着望远镜,运十飞机变得越来越大。再往后,一架大型飞机紧随其后。他回头对陈处长说:“老陈,咱们下去吧。”
当他和陈处长走出指挥塔,踏进电梯时,忍不住猜测,那三位应邀来华协助工作的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的警官,何以会乘坐那么一架小飞机。他想起调度员的话:“请求紧急降落。”忍不住就想笑。这一切他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反正有点滑稽。
在机场大楼外面,他钻进自己的奔驰车。这是省厅最好的汽车了。中国人总是拿最好的东西招待外国人。他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叫他来接外国人,他还是愿意使用这辆奔驰车。
陈处长替他关上车门,挥挥手说:“我在大门口等你。”他得保证这三个外国人在机场里的安全。
他驶离机场大楼,并按陈处长的叮嘱打开通话开关。“指挥塔,”他拿起话筒说:“我是公安厅的奔驰,黑色的,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调度员回答,“你去哪儿?”
“我去西北角的停机坪,西北角。”
“明白。你上三号跑道,不要太快。现在有一架波音机跟在你的后面。”
童振远扭回头,立刻看见一个巨大的飞机头正向他压过来,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他急忙加快了速度。
“奔驰车,奔驰车,”指挥塔在叫,“别跑那么快,那家伙不会撞上你,慢一点。现在给前面的两辆食品车让路。好,现在快一点,拐上四号跑道,快,赶快穿过去!”
童振远加大油门穿过跑道时,看见左边正有一架飞机向他冲过来,看上去离他只有几公尺远。他过了跑道,那波音机从他身后呼啸而过。他回头向后看,刚才跟在他后面的波音机已拐上了四号跑道,随后他听到飞机加大油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他在西北角的停机坪停下车。运十飞机刚刚拐过弯来。发动机吼叫了几声,熄了火,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螺旋桨空转时发出的呼呼声。
机舱门打开了,童振远首先看到的是他以前的副手,特刑处副处长谭军生。这是个年轻人,只有三十一岁。他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才干,童振远更欣赏的是后一点。但他奇怪的是,他离开特刑处已有一年了,至今没有新处长。他一直以为谭军生会接任这个职务的。他不明白谭军生为什么没有得到任命。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谭军生还有更大的前途,二是那个职务还在为他保留着。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在几年内还得不到提升。眼下,他不得不抛开这些想法,向谭军生走去。在他后面,三个外国人正依次走下舷梯。
谭军生微笑着和他握手。他握手还是那么有力,这立刻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处长,您好。”谭军生说。
童振远听出话音里的敬意,说的处长是指特刑处的处长,而不是他现在的职务。谭军生总是很注意这些小节,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肯定会有更大的前途。
谭军生转向身后的人,用流利的英语向他们作着介绍。
为首的那个人微笑着向童振远伸出手,“处长先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他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谭军生从旁介绍说:“这位是伯拉尼根先生,国际刑警组织总部亚洲署的高级警官,也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
伯拉尼根说:“是的,我是伯拉尼根,乔治•伯拉尼根,我希望我们将有一次愉快的合作,并且卓有成效,达到我们各自的目的。”
“我也希望这样,伯拉尼根先生。”童振远说。
“请叫我乔治,那样我会更高兴。我呢,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称你老童,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乔治•伯拉尼根开朗的笑容给童振远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也露出了微笑。
“也许你不知道,老童,”乔治拉着他的手说,“从国与国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亲戚呢。我的嫂子是半个中国人,她的那一半是爱尔兰人,我最初就是从她那里学习汉语的。不过,我应该讲实话,她的汉语糟透了。在两三年里,我只会说:嫂夫人,我给你请安。”童振远放声大笑起来,乔治挥挥手,“这确实挺可笑,是吗?可我就是因为会说这句话才被分到亚洲署的,并且还被当作宝贝。当然了,后来我在这上面下了十年功夫。你觉得我的汉语怎么样?”
童振远连忙说:“好极了,一点也听不出来。”
“谢谢你的夸奖,”乔治扭回头,“现在让我来介绍我的两位同事,”他指着年轻一点的人说:“这位是鲍厄斯,威廉•鲍厄斯,芝加哥警察局的警长。”
威廉把手伸给童振远,“你好,请叫我威利,或者干脆叫我比尔好了,叫我威廉我可受不了。”他看上去很幽默,也很精明。
乔治指着另一个身体粗壮,肚子突出得象水桶的人,“库伯,丹尼尔•库伯,亚洲署的反走私专家。”
丹尼尔的头顶已经秃了,圆圆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他始终目光阴沉地盯着周围的人,好象周围充满了危险。他把手伸给童振远时,只是简单地说:“库伯。”他的表情告诉别人,别人只能称呼他为库伯先生。
乔治笑着说:“好了,我们算认识了。既然从芝加哥来了几个……”他耸耸肩,“有趣的人物,相信我们也能干出点有趣的事来。我们干吗不上车?”他说。
童振远向汽车伸出手,“请吧。”
他们上了车。童振远坐在驾驶座上,伯拉尼根先生坐在他的身旁。谭军生和另外两个人挤在后面。汽车驶出机场大门时,童振远看见陈处长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
伯拉尼根先生看着窗外,很随便地问:“这车安全吗?”
童振远刚要开口,猛地意识到,他是问这车上是否被人安装了窃听器。他明白没有对这辆车做安全检查是个疏忽。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给各位安排的住处,保证安全。”
“明白了。”乔治说,“没关系,库伯先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可以谈谈天气。对了,顺便问一下,这个城市里有什么有趣的活动吗?”
童振远想了一下说:“明天晚上,白云饭店举办周末舞会,每周一次的舞会,很不错。也许你们能见到你们感兴趣的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乔治一眼。
上午 8点整
她醒了,从甜蜜的梦中。
在这样的时刻里,朦胧的意识仿佛被火柴似的清新划燃,温馨地照耀在她的心里,并涟漪似的沿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向全身漫延。从胸|乳、小腹到大腿,直至每一个脚趾,都浸没在温软的舒适之中。她模糊地知道天已大亮,只不过阳光和遥远的市声都被窗帘阻隔在外面,让她感觉到的只是些微的光明和静谧。
这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令人留恋。
她感到她依偎着的身体动了一下,随后,一只温热的手从她的大腿底下抚摸上来。她没有动,仍然合着眼,任由那只手滑过她的身体,最后停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地揉着。她感觉到心神飘荡所带来的惬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你已经醒了。”
林希湘翻身扑到郑光楠的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是你把我弄醒的。”
他们互相拥抱着,没有再出声,只是不停地抚摸和亲吻。希湘再次感觉到身体里的颤栗、湿润和跳跃,她喘息着说:“嗨,再来!”
郑光楠翻身跃上。他们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仿佛一起飘浮在空中,上面云在翻,下面海在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
她的目光变得恍惚,迷蒙地看着他那方正宽厚的脸,和他鬃边的根根白发。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几分钟之后,那阵阵的颤抖象火热的浪潮一样扑身袭来,难以克制,难以忍耐,她笑了起来,“别,别!”但郑光楠动得更猛。浪潮再次扑遍她的全身,她的身体完全张开了,滋润而柔软。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互相轻轻地吻着,凝视着。
对于林希湘短短三十八年的一生来说,最不会使她后悔的,就是结识了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郑光楠。不是因为他带给她的床第之乐,而是因为他使她重新恢复为女人,并抹去她心中许多年前曾惨遭羞辱的创伤和阴影,带给她只有女人才会获得的快乐。而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想到和男人同床共枕就会使她呕吐不止。
谁也不会想到,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这个容貌端庄美丽的女人,曾经两次被人轮奸。
林希湘的父亲,曾经是这个城市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大资本家之一。这给他们带来的灾难是无穷无尽的。远的就不说了,最后的结局是在她十七岁的那年,一群发了疯的人冲进她那花园环绕的宅院,凶恶地喊着:“打倒大资本家林秋野!打死他!打死他……!”她的父亲刚刚说了句:“我已经不是……”一条镐把就当头抡下。仅仅一下,父亲就死了。母亲疯了。几个月后,她在海边徘徊时,被海浪卷走了。
林希湘被满地的血和脑浆吓坏了,尖叫着逃了出去。她不敢再回家,一整天都在街上游逛。第一夜,她是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度过的。第二夜,她被抓进了民兵指挥部。
那个年代,是民兵指挥部在维持社会治安。
她被带进民兵指挥部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那天夜里在民兵指挥部里值班的是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一进去,那个女人就向她大声喊叫,问她带没带违禁品,还强令她脱掉裤子和外衣。她身上只剩下内裤和衬衣。五个男人或坐或立都直瞪瞪地盯着她。那个丑女人越发得意生威,欢势跳跃。她撩开林希湘的衬衣,甚至拉开她的三角裤,问她:“你奶罩里藏没藏东西!”并伸手去抓她的Ru房。林希湘恐惧地向后退缩。就在这时,那个丑女人被人叫走了。她刚刚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得救了,一抬眼,便看到那五个男人饿鬼般的目光。
那时她只有十七岁,刚刚发育成熟。优裕的生活使她容貌秀丽,肌肤白晰,通体闪着Chu女纯洁娇嫩的光泽。那时的男人,又是如此的“单纯”,女人的小腿肚和胳膊肘所带给他们的性刺激,竟比祼体画之于现代人更为强烈,更难忍耐,更别说眼前这个已经半祼的姑娘了。
一个男人说:“嗨嗨,你那里,”他盯着她的三角裤,“藏着啥?”
她恐惧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有人叫道:“搜她!”房门碰地一声被人踢上。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胳膊,她尖叫一声被人捂住嘴。接着她被推倒在地上,被扯去衣服。随后就象乔治•桑所说的那样,被当作母马一样肆意糟踏。
这件事改变了林希湘的一生。
大约两年多之后,她再次被拘禁。这次抓她的是警察。这时,是警察在维持社会治安。抓她的罪名是团伙犯罪,同时被抓的还有蓝子介和涂和强。他们被抓是因为有人告密。
她被关在看守所里。她被关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值班的看守把她带进值班室。一点过程也没有,就把她按倒在床上。
林希湘已不是两年前的林希湘了。她尖声喊叫,又撕又打,拚命反抗。那个看守恼羞成怒,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随后把她拖起来,拖出值班室。他打开一间牢房,用力把她推进去,锁上门便走了。
林希湘抬起头,她看见周围站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男犯人。
那天晚上她恨不得去死。相比之下,民兵指挥部的那几个男人,真可算是优雅之士了。当一切都结束时,天已经蒙蒙地亮了。深灰色的光笼罩在牢房里,做过恶的犯人们都蒙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林希湘孤零零地躺在中间的水泥地上。衣服早已没有了,头发零乱地网在脸上和地上。她遍体青紫,Ru房和肩膀上被咬满了牙印,渗出殷红的血丝。她的嘴唇被咬破,鼻子被打出血,脊背上被水泥地磨去一层皮,渗出的血混合着汗水浸湿了地面。下身更是惨不忍睹,难以言明。
那一夜,成了伴随她此后十几年每个晚上的恶梦。
……
林希湘长长地出了口气,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暖和甜蜜。
朦胧中她看了看表,快九点了。她明白她必须起身了。往常她总是和郑光楠消磨到中午,起身后到红酒吧餐厅吃午饭,然后再分手。但今天不行了,她中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她翻过身,见郑光楠还闭着眼睛,便凑到她耳边喊:“嗨,起床了!”郑光楠伸手搂她,她鱼一样地滑出来,跳下床,开心地笑着。郑光楠笑着坐起来,把床头上的睡衣扔给她。她穿上睡衣,飘似的走进厨房。郑光楠洗完脸穿好衣服,她已做好了几样简单的早餐。
吃饭时,郑光楠不时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她笑着问。
他耸耸肩,“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有点疑惑,”他认真地选择着词句,“你瞧,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对吗?我们已经到了,到了这种……关系。每次见面,我都想更了解你。可是我对你越是了解,就越感到奇怪。”
“怎么呢?”她的脸色已经有了一点变化。
郑光楠笑着说:“好象,就好象更不了解你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你以什么为生,你每天都干些什么?显然你没有丈夫。这房子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也没有孩子用的东西。也许这是你的另一个家,这我拿不准。但想到我可能是你的……‘外室’,这实在叫我感到滑稽。”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林希湘看着他,表情十分冷静。
“你呢,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情况。我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我是个医生这你当然知道。可是希湘,我们的感情已不是一般情人的感情了,这你知道。我们相互需要,非常的需要,可你从没提出结婚这一类的事来,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希湘,”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我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我不可能带着这个疑问一次一次地到这里来。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吗?”
林希湘的脸玉一般地白,肩背挺直,微扬着下巴。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掩藏着她已有些冷峻的目光。郑光楠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的这种表情。
她把牛奶斟满他的杯子,递给他抹好果酱的面包片,平静地说:“快吃吧,一会儿就要凉了。”
“希湘,”郑光楠轻声唤她。
她喝掉自己的牛奶,用纸巾擦擦嘴,轻声说:“你慢慢吃。中午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很重要的事。”她起身向卧室走去,在门口她停下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说:“光楠,我爱你,你知道吗?非常非常的……爱,请你相信我。”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晶莹地闪动,“也许我将来会告诉你……现在不行。”她转身进了卧室。
郑光楠默默地坐在桌前,这个时候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欢乐和温馨已如柳絮似的随风而去,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了把握。
上午 8点45分
沙传泰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蓝卡叽布工作服,象个仓库保管员。他仰靠在一张咯吱作响的旧沙发椅上,两腿交叉着翘在旁边的纸箱上。腋下仍然夹着手枪,罩衫里面的腰带上扣着对讲机。他问:“小杨,还没来吗?”声音里显得有点不耐烦。
小杨从窗前回过头来说:“还没有。”
王庭臣坐在房间的另一头,和两个穿海关制服的人低声交谈,他们面前的长条桌上摊开着一张港口集装箱区的平面图。他回头说:“传泰,消息说是九点到,我看九点半能到就不错了。”
沙传泰明白,内线传来的情报总是这样,时间不准,情况不准,还往往落空。他不知道王庭臣的内线是谁。王庭臣是刑警队长,他的上司,他不敢向他多打听。关于内线,谁也不会互相打听,这是做警察的规矩。
他起身走到窗前,和小杨一起看着窗外。
去年在货栈街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小杨总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知道小杨对他那么快就开枪有看法。事实上,在案情讨论会上就有人抓住这一点质问他,他只能解释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多考虑,而那家伙又正要开枪。他听到有人说:“那家伙再怎么着,也没你这么好的枪法。”对此,他只能装作没听见。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
他们现在都呆在港口外面的海关检查站里。这里是一个很大的集装箱码头,为此专设了一个检查站,集装箱检查过以后就可以装船了。
王庭臣的线人报告,有人要利用集装箱走私黄金。这使他们既吃惊又可笑。傻瓜才会用集装箱走私黄金呢。不过世上的事是说不准的,也许偏偏会有人冒这个险。他们还是来了。
杨和平碰碰他的胳膊,说:“沙队长,你快看!”
远处的公路上,出现一队重型集装箱卡车,正向这边驶来。沙传泰低头看看表,刚好是九点整,这使他有些意外。他回头招呼了王庭臣,领先向门口走去。
他们下楼走到院子里。巨型集装箱卡车一辆接一辆驶进检查站。海关的人忙着登记,并指挥卡车开到各个检查点。王庭臣站在门口,注视着开过的卡车。内线的情报说,那个集装箱箱号的最后一个数字是8。只有一辆车箱号的最后数字是8。
他向沙传泰和小杨点点头,跟着这辆车走进检查点。他们将检查这辆车,其余的车仍由海关的人检查,这是王庭臣刚才和海关的人商量好的。一般来说,海关不喜欢刑警队Сhā手他们的出口检查。但既然是他们提供的情报,便只能算做例外了。
在检查点上,几名刑警和海关工作人员围住了那辆卡车,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拄着杠棒拿着麻绳的搬运工。打开集装箱,里面装满了瓷器和玻璃工艺品,还有一些别的工艺品。都是大路货,包装的方式上大箱子套小箱子,大盒子套小盒子。倒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沙传泰说:“这可够我们干的。”
王庭臣挥挥手,“开始吧,卸车!”
海关检查站的南面,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南方经济贸易中心,十八层高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映照着蓝天白云。在顶层的玻璃墙后面,一个人举着望远镜向海关检查站里张望。几分钟之后,他转身走进办公室,拿起桌上的电话说:“罗杰先生,一切都和你说的一样,他们开始检查了。”
在电话的另一头,罗杰先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他放下电话等了一会,拨了另一个电话,问道:“是安东尼•福伦查先生吗?”
上午 9点10分
白云饭店,1502号客房里,安东尼•福伦查先生放下电话,沉思着揉着下巴。这就是说,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最初的小较量总是使他心动加速,并显得有点失常。他知道他总是这样的。但这关系不大,一旦战斗全面展开,他会变得非常冷静,非常精细的,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他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福伦查先生是个果断和坚强的人。年仅32岁,来自美国芝加哥市一个很有势力的家族。
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肩膀宽阔有力,长期的户外活动,使他的皮肤呈浅棕色。他的头发是黄|色的,有些卷曲。眼睛则是蓝灰色的。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灰色,随着他的情绪变化而变化。他的鼻子向前突出,但不过份。下鄂则象台钳一样结实有力。假如说他每天只吃生铁块的话,可能也会有人相信的。他是个生性喜欢吃生铁块的人,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他的两个哥哥嘲讽地对他说:“你干吗不到中国去?”于是他就到中国来了。因为他哥哥的意思是说,中国是个生铁块。
他晃了晃玻璃杯中的酒,杯里的冰块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是他起床后的第二杯酒,如果他父亲知道了,准会大发脾气的。
安东尼放下酒杯,打开桌后的壁橱,从搁板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打开公文包。在放护照的小夹层里,一个环形的小东西撑起柔软的皮革。他把两个手指伸进去,拿出一个小小的戒指。
这是一枚白金戒指,精致的龙形盘绕成环形。龙身上的鳞甲精细美观。在大张的龙嘴里,含着一粒小小的红宝石。这是他对中国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又一件让他感到神密的事。中国人讲究信物,从男女定情的手帕,到皇帝的玉玺,都是信物的演变。而绿林好汉们也有自己的信物。给他这个戒指的人告诉他,他可以凭借这枚戒指得到最有力的帮助。这叫他简直不敢相信。
在纽约时,他把这个戒指交给一个熟悉的老珠宝商作鉴定,这个珠宝商同时还是一个手艺精湛的金银匠。
安东尼问他:“你看它值多少钱?”
老珠宝商向这个戒指瞟了一眼,“中国货,对吗?三百美元吧。”他接着又看了一下,“做工很精细,也许五百或者五百五十美元。你知道,红宝石虽然好看,却并不怎么值钱。假如你要出手的话,凭我们的关系,我可以给你这个价。”他咯咯地笑起来,“你当然不会指望用这点钱去付帐单喽。”
“当然不,”他说。
“那你干吗不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呢?”
“我想知道,它能不能复制。”
“福伦查先生,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复制的。”老珠宝商很自负地说。他拿起一把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那枚戒指,又补充说:“当然了,任何复制品都不会和原件一模一样的。原件上总有那么一两处是不可能复制的。”他把戒指固定在显微镜下,并让安东尼对着显微镜仔细观看,他说:“你会看到,这颗小钻石是有缺陷的,它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气泡,而在气泡的后面,还有一条极细小的裂纹。从正面看,那条裂纹似乎恰好穿过那个小小的气泡。如果它不是一个中国货的话,我该说它构思巧妙了,它可以使人联想到一支箭穿过一颗心。当然,中国人也许有自己的想法,那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
老珠宝商的话打消了他想复制的念头,也使他对这枚戒指增强了信心。他想,至少对于了解这个戒指的人来说,这枚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它真有那么大的约束力的话。
安东尼•福伦查先生并不是为了玩赏才获得这个戒指的。他还有更大的目的,想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戒指。
安东尼出生于芝加哥的一个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是来自意大利拿莫勒的穷移民,来美国淘过金,也修过通往旧金山的第一条铁路。他当工头时依靠他的力气和精明,积下了一笔钱,买下了一间破烂不堪的铁工厂,并以这个厂为起点,慢慢地发了家。到安东尼祖父的手里,两次世界大战使他发了大财,铁工厂变成一座大型联合企业,生产从大炮到儿童车等各种赚钱的产品。同时,为了赚更多的钱,也因为老福伦查遗传下来的道德观,他们也从事各种各样非法的经营活动,包括赌博、卖淫,以及后来的毒品,他们都要Сhā一手。战争结束后,军火不象以前那么值钱了,非法的经营活动便成为他们主要的经济支柱。
安东尼大学一毕业,就投入到家族中的活动里。他不仅精明,而且敢于冒险,总是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开辟出新的财源。
两年前,祖父去世了。祖父直到临死都掌握着家族的大权。他的死使家族的权力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父亲接掌了家族大权,而家族最赚钱的一些产业都分给了他的两个哥哥。他认为这太不公平,认为凭他对家族的贡献,应该分到更大的份额。他因此和父亲以及两个哥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两个哥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说:“你该去尝尝创业的艰苦。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赚钱?你干吗不到中国去?”说完这话,两个哥哥放声大笑起来。
安东尼摔门冲了出去。使他奇怪的是,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中国这个字眼时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又过了一个月,这个字眼依然没有消失。同时,他还意识到,他开始注意一切有关中国的事了。看报纸,他开始留意有关中国的新闻报道。走在街上,他会朝每个中国人多看一眼。他开始光顾中国餐馆,虽然和意大利菜迥然不同,但他承认,“吃在中国”这个说法确实是个真理。他领会到中国服装的对称性,中国艺术的傲然独立和洒脱。他觉得正在中国发生的事情既有趣又愚蠢,他觉得中国最大的特点似乎是议而不行。哥哥们说:“你干吗不到中国去?”他想,真的,干吗不呢?他打定了主意:去!
现在他终于到了中国,并且是经过了深入的研究和巨大的努力。他之所以能来中国,是因为他就要做成一件谁也想象不出来的大生意。他手中的这枚戒指就代表了这个生意。凭着这个戒指,只须再走一步,他就要成功了。
安东尼收回自己的思绪。他把白金戒指重新放进小夹层里,合上公文包,拉好拉练,把它放进壁橱里。同时,也在思索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走进卫生间洗了手,对着镜子擦了一把脸,随后走出房间,锁上门,乘电梯下到底层。他在总服务台要了一份英国的《每日电讯》,转身进了酒吧间。
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静,音乐声似有似无。几个客人有的喝咖啡,有的看报纸。安东尼在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坐下来。一个漂亮的女招待走过来,轻声问:“先生,您要点什么?”
安东尼微笑着伸出一个手指,“一杯咖啡,谢谢。”女招待离开后,他回头看见了他的律师兼顾问,五十岁出头的约瑟夫•墨利纳拉。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伊芙琳。看上去他们真象一对来旅游的快乐的美国佬。安东尼做了一个让他来见他的手势,约瑟夫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在这里以及南园饭店里,都住着他的手下人。他们都以旅游者的身份进入中国,并从不同的地方转悠到这个城市来。看上去他们同时呆在一个城市里完全是巧合,但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手下的康拉德•康根是个出色的策划者。
女招待送来咖啡,安东尼说了声谢谢。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转脸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片小小的广场,中间有几个圆形的花坛。花坛的中间是一株高大挺拔的塔松,周围是鲜花和绿草。再过去是一片开阔地,地面上铺着彩色的水泥砖,干净得一尘不染。再向南便是本市最长最宽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大街。
在路边,安东尼看见一个年青的姑娘在彩色的水泥砖铺成的空地上往返徘徊。她不时地停下来,向白云饭店这边看一眼,再向大街上看一眼,然后又来回地走着。安东尼看着她徘徊了十五分钟,便起身走出了餐厅。
上午 10点15分
乔治•伯拉尼根和他的两个助手走下楼时,都显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们都已经舒舒服服地洗了热水澡,刮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且很有可能,每人已喝了一两杯。乔治和威廉都面带微笑,只有丹尼尔•库伯先生仍然像早上初见面时一样严肃冷漠。他的嘴上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
不久之后,童振远便了解了库伯先生的恶习。以后每次再见到他,总是尽量把他安排在烟灰缸的旁边。库伯先生从不费心把烟灰缸拿到自己面前。他要么是往地板上弹,要么就是叼在嘴上,任烟灰全部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楼房,位于省公安厅招待所的最里面。有一道门把这个小院子和招待所隔开。另外,小院子的西边还有一道可以出入汽车的门,通向一条僻静的小街。住在这里既安静又方便。
谭军生已经走了。他说他必须在今天晚上赶回北京,那架运十飞机还在机场上等着他。他向童振童振远解释说,使用这架小飞机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刚到这里来时,就和乔治他们告别过了,声称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趁他们在楼上洗整时,他和童振远简单交换了情况,并说要和他保持直接的联系。
“老头子要随时了解情况。”他又向楼上呶呶嘴,小声说:“谨慎点儿,对他们要尽量少说,这也是老头子的意思。”老头子指的是“部长”。
看到乔治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童振远笑着说:“这里的条件有限,但我仍然希望你们满意。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乔治挥挥手,“非常好,不能再好了。我们何不现在就开始工作?”
童振远点点头,“我同意,”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我要先说明一下,我是被贬到这里来的,至少我的上司是这么对我说的。这是一个叫人不太舒服的理由。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和三位到这里来的目的完全一样。”
乔治点点头,表示理解,“很精明的作法,不引人注意。说实话,我对这个案子没有太大的把握,我的同事们也有同感。因为我们掌握的情况太少。我们只知道这个人突然对中国发生了兴趣,至于他抱有什么目的,我们还不清楚。比尔,你来介绍一下这个人的情况。”
威廉•鲍厄斯点点头。他很年轻,不到三十五岁。在这个年龄就担任芝加哥警察局的警长职务,无疑是有超人才干的。
他说话时尽量放慢速度,以便童振远能听懂他的美国英语:“情况并不复杂。这个人名叫安东尼•福伦查,出生于芝加哥的一个很有势力的大家族。他们也从事一些合法的经营,他们的分公司遍布美国和欧洲,但主要是为了掩盖他们的非法生意。这在芝加哥是公开的秘密。说到底没人敢得罪他们。最先察觉他们对中国有兴趣的,是联邦调查局,然后通报给我们。我们注意福伦查一家已经有许多年了。得到这个情报后又做了一些调查,但至今还没有发现什么犯罪的迹象,所以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一件主要的工作来对待。只能零敲碎打地搞。但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些情况。据调查,他的一些助手多次来中国旅游。从银行方面得到的情报是,他有一大笔钱不知用于何处,大约有两三百万之多。据说他建了一个很大的计算机中心,用于对中国的广泛调查。这一次,他竟然亲自到中国来了,并且带来了他的律师和几个主要助手,这是很不寻常的。我们预感到他一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目的。所以我们才和你们取得了联系。我希望这是一件互利的事。你们当然不希望他在中国惹出什么乱子来,而我们芝加哥警察局,早就想把他的老窝掀开来了。”
威廉即使在介绍案情时也是面带微笑,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在童振远的脸上扫来扫去。
童振远翻开笔记本,他看笔记只是给自己一个思索的时间。情况显然比他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我介绍一下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他字斟句酌地说:“就我们所知,这位福伦查先生目前住在白云饭店1502号房间,是个大套间。他的律师墨利纳拉夫妇住要 826号房间。另外还有一个叫托马斯•德斯蒙德的人也住在白云饭店。他似乎不大出门,也没人找他。他身体相当棒,我猜他是保镖之类的人物。莉莉•艾博特住在安东尼的隔壁。她大概是安东尼的秘书或情妇。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康拉德•康根,另一个叫洛伊斯•贝拉米。对这些人我们都派好了眼线,发现他们互相都有接触,但也都很谨慎,一般都是私下接触。”他看看在座的人,“目前知道的主要就是这些。”
“老童,”乔治转着手里的圆珠笔,灰色的眼睛从眉毛底下盯着童振远,“也许你对他来中国的目的,有个大概的估计。”
童振远沉了一口气,脑海里瞬间忖度后,平静地说:“不,没有。”他回视着乔治,意识到乔治比他想象的要精明。他不知道他是否瞒得过乔治。而且,他自己也说不准是否应该瞒他。他原来是准备说的,但谭军生临走时说的话使他有些犹豫。
他对安东尼•福伦查此行的目的,是有所估计的,尽管把握不大。但他毕竟是为了此人才到这里来的,并且工作了一年之久。他的估计是:黄金。
他从各种渠道了解到,近一两年来,国内买卖黄金的黑市价格突然升高,这证明有人在大量收购。而黄金的运送方向只有一个:向南。
童振远转向丹尼尔,“库伯先生,您认为安东尼的目的是什么?”
库伯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知道!”他向地毯上弹弹烟灰,接着说:“因为我不信任你们。”
童振远的眉毛微微一扬。
库伯先生继续说:“你不必感到尴尬,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在你们的警察局里,有安东尼的人,并且不是一般的人。”
童振远冷冷地盯着他,心里上下翻腾。美国警察总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发过来的电传里,也有这一层意思。这正是令他心焦的地方。这是安东尼安Сhā进来的人吗?还是被拉拢过去的?似乎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也许你恰巧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问。
“不。”丹尼尔回答。
“不相信我?”
“童先生,您也不相信我们。你刚才没有回答伯拉尼根先生的问题。不是吗?”
童振远咬了咬牙,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和紧张。
威廉•鲍厄斯Сhā了进来,“童先生,请别误会,库伯先生确实不知道。我们的内线没能提供这个情报。”
“也许他现在知道了。”
“不可能了,”威廉说,“他死了。我们第二次等着和他接头时,他没有来。后来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公寓里,被人扭断了脖子。就这样。”
童振远点点头,心里明白他必须做出决断。如果要合作下去,双方就必须坦诚相待。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去屋里不愉快的气氛,“好吧,应该说,我们对这些人是有一些看法的,当然不一定对。我猜想他们是为黄金而来。”
屋里的人都点点头,显然大家的意见都完全一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黑域》第一章(3)
上午 9点40分
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的姑娘叫于小蕙,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引起安东尼•福伦查的注意,也绝没有想到这种注意会把自己引到一种九死一生的绝境。
这个时候,秋天的风正温暖地吹拂起她垂肩的长发,汽车从她的身旁飞驰而过。她紧抓着挂在肩头的小皮包,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不管她是在等人,还是抱有什么别的目的,别人都能一眼看出来,她是个生手。
安东尼•福伦查坐在白云饭店的酒吧里,隔着窗户看着她,心里也得出了这个结论。她身上跳跃着小猫一样的性感,吸引着安东尼。纤细的腰,小小圆圆的臀部,腿部的线条也很美,她前后张望的目光是那么的稚嫩可爱。安东尼暗想,她肯定是个生手。
她确实是个生手。算上今天在内,她是第四天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了。当然,偶尔的某一天上午或下午,她也去南园饭店或海员俱乐部转转,但更多的是在这里。
她觉得白云饭店门前的景致更熟悉,更令她心情舒畅一些。她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她只想从某个或某些外国人的手里,兑换出一小笔外汇来,她有很急的用途需要这一小笔外汇。
于小蕙是个漂亮姑娘,身高中等,大约一米六二或者一米六三的样子,但她长得很小巧很玲珑。小小的瓜子脸精致而秀丽。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全高跟的皮凉鞋,使她显得婷婷玉立。她肩上挂着一只墨绿色的小皮包,右手总是紧抓着细细的皮带,把它紧紧地贴在身上。皮包的里面放着一叠人民币和一小卷西德马克。马克是她早上刚来时,跟一个大胡子德国人换的。他拍拍她的脸说:“你真可爱。”便换给她五十马克。
她今年二十六岁。以前一直和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一起生活。家庭虽然不算怎么富裕,却充满了欢乐。后来父母同时去了深圳。他们说,这一辈子实在太平常了,再不去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他们以前一直都是很一般的工作人员。于小蕙觉得这样很好,很自由,再也没人唠叨不休地管束她了。
她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在市教委当打字员,每月的工资只管自己的吃和穿。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则由父母按月寄来。
于小蕙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对此她很清楚。还在上中学时她就没抱上大学的奢望。她觉得轻松愉快地生活,并有一个合心合意的男朋友陪着,这就是最大的快乐了。她曾有过四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是相逢不久就同床共枕。适宜的性生活使她总是精神焕发。
前面的三个男朋友给她的印象很平常,分手时也没动什么感情。而最后的这个却真正打动了她。他真的很英俊,中高个,谈吐文雅有趣,家庭条件也很好,出手很大方。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出入舞厅和高级餐馆。最让于小蕙兴奋的是,他的床上工夫也相当出色,刚柔相济,有始有终,每次都使她通体舒泰,心满意足。她说:“你真行。”他回答说:“不能给女人带来快感,只顾自己的男人,都是些卑鄙的男人。”
然而,正如古人常说的那样:好景不长。这个曾经对他山盟海誓的男朋友,在他出国上学以后就和她一刀两断了。这使她非常伤心。她曾经写了好几封信,企图挽回。但他的回答很决绝,他在信中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这一点你明白吗?”
于小蕙非常生气。他的话正戳在她的痛处。说实在的,男人们从不喜欢有头脑的女人,可你要是真的没什么头脑,他们又会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什么的,十分无赖。
她知道自己是毫无指望的。就是说,在知识和地位方面。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倾注在她弟弟的身上。她为他洗衣服,为他做饭,更多的时候是象个监工一样督促他复习功课。弟弟跺着脚说:“你真讨厌!”她立刻说:“等你考上‘托福’再对我说这个!”
弟弟果然不负重望,去年夏天,考上了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第一流的高等学府。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只考上了日本的一个三流大学。她当即写信给她的前男友,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要让他知道,在她的家人中,也有有“地位”的人。弟弟入学后不久便来信说,他在班里是最出色的,成绩第一名。
于小蕙唱着歌去上班,跳着舞回家,心中的欢乐撒满了世界。爸爸妈妈也在来信中对她表示出最大的敬爱,说她为于家立下了大功。但是,不久前,她收到了弟弟一封非常非常焦灼的信,令她愁云四起。
弟弟在信中说:他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因此,他的指导老师,在国际上极有名望的杰哈德教授最近以商量的口吻,问他是否愿意在即将到来的寒假期间为他帮一点小忙,从事一个小小的然而是非常重要的研究项目。要求是必须在寒假结束前完成。而完成后,杰哈德教授将付给他一笔在今后的两年里无需再去打工的报酬。
“可是我现在几乎一文不名了,”弟弟在信中说:“现在我每天要打工两个小时,来维持生活。但我现在需要这两个小时来收集资料。一旦放假,学校里的实验室空出来后,我就可以开始那项研究了。但是,”弟弟在信里接着说:“我现在一天不打工,就会没钱吃饭。下个月我就没钱交房租了。而在整个寒假里,我更不可能再出去打工了。姐姐,我快饿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救救你的弟弟吧,给我寄点钱来,让我活到寒假结束。”
于小蕙看完这封信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给弟弟寄去一笔钱,她决不能让她的骄傲半途夭折。但她没有钱,更没有美元。既使有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钱给弟弟汇去。
她把这封信拿给她最好的朋友何敏看。何敏在少年宫里当舞蹈教师,见多识广,聪明能干。她看完信后说:“没说的,我给你凑钱。”她毫不犹豫地借给于小蕙两千元钱。此外,于小蕙也倾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再加上父母特地为此寄来的一小笔钱。这样她就有了一笔说得过去的钱。但问题是,还要把这些人民币兑换成美元。
何敏说:“这些钱还是不算多。即使全部按官价换也没有多少,但也只能这样了。我要说的是,如果在黑市上换外汇,不仅危险,而且价格也太高,好处是随时都能换到。另外还有一个笨办法,很慢,很费事,但可以多换一点。就是说,直接找外国人去兑换。这样你就要厚着脸皮去装笑脸了。”
于小蕙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弊,她说:“我非这么干不可了。”
何敏还给她出过一些别的主意。她说得很含蓄,但于小蕙立刻就明白了。她一点也不怪何敏,她知道那是为她好。她决定把那个主意放在心里,留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在后来的整整三天里,于小蕙接触了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其中有美国人、德国人、阿拉伯人,自然还有日本人。她把她一辈才能接触到的外国人都在这三天里接触到了。但收获却很小。直接找外国人换外汇的人实在太多了。于小蕙在这三天里明白了什么叫一分钱憋死英雄汉,什么叫万般无奈、迫不得已,什么叫自尊。问题还在于,她把这一切都抛开之后,仍然是收效甚低。她觉得自己实在换不出那么多的外汇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在一根极细的线上荡着,那根线眼看就要断了。曾经有一个大胡子荷兰人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但她实在看不上他那付粗鲁萎琐的样子,她拒绝了他。
一连三天都换不到足够的钱,使于小蕙在白云饭店门前等候时,心里越来越焦灼不安。她想象着弟弟是如何急迫地等着她的帮助。他每天可能只吃一顿饭了,可能已面黄肌瘦了,甚至可能会饿昏在大街上。她知道弟弟是个很讲信用的人,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她想,她无论如何也要在几天之内把钱寄出去。
这时,有一对外国夫妇,在路边下了出租车,向白云饭店走去。但当于小蕙向他们走去时,他们看了她一眼,立刻拒人千里之外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她只好停下来。一个高个外国人,夹着皮包从于小蕙身边走过。她刚开口说:“先生,有外汇吗?”那人却看也不看地挥挥手,就象在驱赶一个乞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小蕙转回身,暗暗地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从心里冒上来的屈辱。她感觉到一些从身边走过的中国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垮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遇见下一个外国人时,会不会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吗?”她感到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她看到另一个外国人走出白云饭店,他手里摆弄着照相机,正向大街上的行人打量着。她看到他把镜头对准一个小女孩。现在的小女孩见到外国人已经很老练了,她露出甜甜的微笑向他招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于小蕙不知该不该走过去。她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到再忍受一次打击的程度。
那个外国人的个子很高,这时他正把镜头对准远处的一栋大楼,那栋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向后退着,选择最佳角度。于小蕙向另一侧看去,远处又有两个外国人向这边走来。但他们又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商店。于小蕙再次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手捧照相机的外国人已经退到她的身旁,他正拍一个骑自行车的漂亮姑娘。这时,他的皮鞋重重地踩到她的脚上。她惊叫一声蹲下去。外国人立刻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她。
“噢,天呐,实在对不起。”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并俯下身来注视着她。这些都使于小蕙十分意外。“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坐在台阶上好吗,看来我真的踩痛你了。”
于小蕙只是摇着头,揉着脚背没有说话。心里正十分矛盾地想,她是否可以趁这个机会提出兑换外汇的事。她明白,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但反过来讲,这时候提出兑换外汇,未免有点卑鄙了。
“小姐,”他继续说,“疼得很厉害吗?看来我把你踩得不轻。也许我可以请你到饭店里坐一会儿,我想那里一定有医生。小姐,我真想做点什么来表达我的歉意。也许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东尼•福伦查,从美国芝加哥来的商人。现在我可以扶您起来吗?”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于小蕙站起来,眼睛飞快地打量对方,“我没什么事了,”她说:“这不怪你,我自己也没有注意。您尽管可以……”她向旁边伸了一下手,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自己却站着没有动。
“不,不,请不要客气。请进去休息一下,这样会更好一些。请随我进来吧。”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时,安东尼•福伦查看到远处约瑟夫和伊芙琳惊愕的神色,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作手势要女招待送来两杯饮料,随后微笑着转向于小蕙。
“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姓于,于小蕙。”
“噢,是于小姐。你瞧,于小姐,我刚才在外面照相时,曾经看见你,你是在等人吗?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急事,我是说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我真的希望我能够帮助你。”
于小蕙意识到机会来了,这是唯一的机会,不可能再有了。她小心地尽可能保持着自己的自尊。“嗯,是这样的,”她尽可能动人地看着安东尼,“我有一个弟弟,他现在,正在美国学习,是麻省理工学院。快到他的生日了,是下个月。我希望能给他买点生日礼物,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又一想,寄点钱也许更好一些,说不定他用得着。我只是想尽一点姐弟之情。”
“啊,”安东尼夸张地露出笑容,“于小姐,您的弟弟有您这样的姐姐,真是太幸运了。但愿我也有一个象您这样时时想着我的姐姐。”安东尼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诚恳。他问:“那么,您是想……”
“是的,我想换一点美元,用人民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也微微发红。
安东尼看着她流光闪烁的眼睛,越发露出拥抱天下的笑容,“啊,是这么回事。你瞧,真是巧极了,我以前换的人民币恰巧用完了,我正准备再去兑换一点呢。我干吗不和你换呢?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至少我不必去排队了,而且还能换点小利。”他嗬嗬地笑了起来。随后,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钱夹,灵巧地从中抽出五张百元面额的绿钞票,问道:“不知这些是否够?”
于小蕙看着那五张百元钞票,痛苦得几乎叫出声来。她从未想过一下子能兑换到这么多钱,为了安全,她的皮包里从来不敢放太多的钱。她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来换这五百美元。
“是这样的,福伦查先生,我刚好缺这么多。”她急促地说,其实她缺的当然不止这么多。“但是我……没带着足够的钱,我只能先换三百美元。”
安东尼越发笑容满面了,“不,不,于小姐,请你千万别在意这点钱,请尽管收下。这样,也许我就有机会请你帮一点小忙了。你知道,我对这个城市很不熟悉,如果你能花两个小时陪我在各处走一走,照几张相,那咱们就算两清了。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于小蕙的眼睛迅速而深刻地在安东尼的脸上盘旋,她觉得他是个相当好的伴儿。当她盘算出,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也是可以接受的时候,脸上便露出甜甜的微笑。“当然行了,我很乐意。咱们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就开始。”安东尼不经意地把钱递到她的手里,“请收下吧。”
上午 10点15分
谭军生并没有去机场,他离开招待所之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
此时,在这所学校外面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它的左边是一辆宽大的考斯特车,右边是一辆装满货的130卡车,车后就是学校的后墙,过往的行人很难注意这辆不起眼的小面包车。
杨怀轩低低地坐在车里,透过茶色玻璃注视着车外。斜靠在司机座上的,是一个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她有时象个公司职员,有时象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依需要而定。今天则象个闯荡多年的女司机。一件黑色的低开领全棉针织紧裹在她的身上,把两个滚圆的Ru房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下面是一条肥大的牛仔裤,宽大的牛皮带上挂着一串哗哗作响的钥匙。一副大墨镜遮住她大半个脸。杨怀轩从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妆扮过重样的职业身份。他想,假如她不干特工,没准真是个好演员。
路的对面是一排百货摊,几个小贩在招揽着顾客。杨怀轩估计她会在其中安排一个自己人,但他看不出会是谁。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随即又开走,只把乘客留在路边。杨怀轩立刻认了出来,是谭军生。
谭军生看看周围,然后沿着围墙向停车场走来。杨怀轩离开座位挪到车门口,推开车门,谭军生一步跨上车来,随手关上车门。他看着杨怀轩露出了笑容,举手和他对击一掌,问他:“老杨,你好吗?”
“一切正常。”
他们并排坐下。谭军生问:“这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向前面扬扬下巴,“她都检查过。”这时,女司机正回头看着他们。杨怀轩向她点点头,她便打开收音机,放大音量,还拿了一付耳机套在头上,仍旧斜靠在座位上。
谭军生看着她笑了笑,转脸对杨怀轩说:“我是陪三个外国人到这里来的,是国际刑警组织总部派来的,他们是来追踪一个叫安东尼•福伦查的外国人,和你的任务没有关系。”他收起了笑容,“好吧,说说你现在的情况吧。”
上午 11点20分
童振远的心情很忧虑,疑虑象山一样压着他。离开乔治等人回到家里,这种心情仍未改变。
童振远把皮包放在窗前的矮柜上。胡妈已把房间收拾好了,桌椅杯盘擦得晶亮闪光。他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封电报。他捡起来看看,是北京来的。他撕开封皮,抽出电报纸,上面写着:
今晚飞抵吻你佩
他不由得笑了。她这人,真是没治了,总是这样。他不知道邮电局里收发电报的人会作何感想,幸亏省厅这边没人拆他的电报。他仔细看看封皮,确实没人拆。
他坐在椅子里,用电报纸轻轻地搔着下巴,脑子里反复思索着,谁在帮着安东尼•福伦查,谁是他的内线?是省厅的,还是市局的?这个内线处在什么位置呢?是某个局长,还是某个小勤杂工?
想到芝加哥的黑手党竟然把手伸到他的领地里,这既叫他吃惊,更叫他心情烦燥。
来到这里已有一年了,但对美国警察总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发来的电传中所提到的事,他至今还不掌握什么情况。那里面的一句话又浮上了他的心头。意思上说,福伦查家族确有把握在某个目前尚不清楚的事情上获得成功。这句话里实际上就包括这么一层意思,他们能在这里得到有力的帮助,或者说他们有一个十分可靠的内线,能保证他们达到某个目的。
他起身向墙角走去,那里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壁橱。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只钢制的保险柜。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把钥匙,Сhā进锁眼里拧了一圈,然后转动密码盘,他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咔哒声,便把钥匙又转了一圈,然后握住把手准备拉开柜门。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小规矩。他蹲下去仔细地去看柜门的下边。暗栗色的油漆使那根被精心粘上去的头发很难看出来,但他还是看见了。他象遭到猛击一样全身一震,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根头发的一半粘在门框上,而另半却被夹在门缝里。他清楚地记得,他上次关保险柜门时,曾小心地把头发顺到门的外面。它不应该被夹住。童振远愕然想到,这就是说,有人开过这个保险柜了!
童振远站起来,猛地拉开保险柜的钢门。保险柜的上面,是一个带密码锁的钢制的小抽屉,下面是两层搁板。分别放着一些档案、绝密文件和重要的记录。就他目前所面临的任务来说,下面的东西不是太重要,重要的都在上面的小抽屉里,其中包括那份由国际刑警总部转来的电传。除非到国际刑警总部去查存底,这一份是国内唯一的一份。
他没有在小抽屉上布置暗记,所以无法确定这个小抽屉是否被人动过。他打开锁,轻轻地拉开抽屉,同时努力回忆他上次锁抽屉时里面摆放的样子。他小心地一份一份地挪开文件,寻找可疑的痕迹。没有,他又检查了每份文件的中间,看有没有无意中掉落进去的东西。也没有。随后,他又拔出钥匙,用放大镜仔细察看锁眼里的沟槽。同样没有发现异样的粉末或细小的铜屑,锁眼里十分干净。现在,他只能认为,这个小抽屉没有被人动过。
但是,他立刻得出一个结论,在公安系统内有暗探,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他拿起那份右上角被标为绿色的电传,重新读了一遍。随后又按原样放了回去。锁上抽屉之前,他在第一份文件的下面,放了一片微小的纸屑,任何轻微的掀动,都会使纸屑移动地方。他锁好保险柜和外面的壁橱门,然后坐到沙发上,开始仔细考虑这件事。
昨天上午他曾经开过保险箱,并象往常那样做好暗记。如果有人动过他的保险箱,只能是在昨天中午以后。昨天下午他为乔治•伯拉尼根等人安排住处,并一一检查落实。晚上在公安厅里开会,直到深夜十一点才回家。今天则是早上五点钟离开的,去机场接乔治等人,直到现在才回来。这中间只有昨天下午到夜里十一点和今天上午是空档。
但是,今天上午胡妈在打扫卫生,而知道他早上五点去机场的只有极少几个人。那么,最大的可能是昨天下午到夜里十一点之间这段时间里,有人潜入他的家里,撬开了他的保险箱。
童振远进一步想,这个人撬开了他的保险箱,似乎未能打开里面的暗门。为什么?暗门要比外面的门更容易打开。看来不是打不开,而是来不及,或者是什么意外的情况把他吓走了。可能是因为胡妈回来了,或者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因为作案更可能是在夜里进行的。
那么作案的人至少是两个,其中有一个在望风,并且认识他或者胡妈。认识我?这个想法使童振远吓了一跳,那个暗探就在自己的身边吗?认识我,甚至和我很熟?童振远闭上眼睛,开始考虑他认识的每一个人。
但他一时难以确定谁更可疑。
上午 11点25分
黑色的奔驰300轻快地滑过狭窄的街道,两边的货摊、招牌和行人无声地从窗外闪过。
林希湘斜倚在宽阔的后座里,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永远冷漠不动声色的赵建谨慎地开着车,不时地透过反光镜看看车后。他身旁的蓝子介回头想说点什么,但看见她的神色,便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她早就担心的事,今天早上终于出现了。郑光楠终于开口问了,他要知道她到底是谁。她为此而不安。
她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情况,从认识他以后,她总是十分小心地隐藏着这一切。她害怕会失去他,害怕没有他自己会受不了。每当她深夜失眠想到这一点时,就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的软弱。
被郑光楠爱着,拥抱着,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她的真实情况,是他无法接受的。可是这能永远隐瞒吗?他迟早总会知道的呀。一旦他知道了,是否就意味着结束?她不敢往下想。
十几年了,自从有了看守所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敢想自己是个女人了。她厌恶所有的男人,更厌恶男女之事。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时间长了,那种厌恶感会逐渐消失,一切都会慢慢恢复,她也曾经试过,结果却更加糟糕。
她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之后,团伙内部出现了一次危机,几乎导致她的毁灭。
还在她被关押之前,团伙里的十几个人,始终在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存,少量的有组织的行动也不是很成功。蓝子介虽然老谋深算,但在计划和行动中仍有不少疏漏之处。而且他们实行的一贯方针,仍然是只图眼前利益的一锤子买卖。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林希湘的心日益冰冷和坚硬,逐步融合到这个团伙里。由于她的聪敏和精细,常能指出他们的疏漏和错误。之后开始为他们策划出更完善的行动计划,同时也劝他们对某些买卖不要一次干绝,要有长远打算。逐渐的,她成为团伙里的主要决策人,其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几乎每一次行动都由她策划和组织。蓝子介天生不是当首领的人,并且在许多事情上优柔寡断,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结果,出现了团伙里的第二号人物涂和强和第三号人物林希湘互相对立,暗争高下的局面。林希湘出狱之后不久,这种对立几乎爆发成火并。
蓝子介、涂和尚和林希湘都念念不忘这次失风被捕的事,尤其是林希湘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都发誓要报复那个告密者。
在团伙的一次会议上,涂和强说:“老子要砸断他的腿!”
那时,林希湘的身体还没有复原,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那年的夏天还没有过完,她已经穿上棉袄了。她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把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条粗线毯。听完涂和强的话,她欠起身,冷冷地说:“不,我要你杀了他!”
在场的人都点头说好。
涂和强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更不能容忍林希湘对自己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说话。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林希湘说:“我他妈的讲了,砸断他的腿!这是教他以后怎么做人!”
林希湘仍然是那句话:“我要你杀了他!”
“你要我?”涂和强反问道。
“是的,要你!”
涂和强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他的主意显然不如林希湘干脆彻底。她在看守所里的遭遇是团伙里每个人都知道的。
她说:“不杀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嘴唇也瑟瑟地抖着。她用力把线毯掀起扔在地上,尖声说:“我就是要杀了他!谁没有这个胆子,可以出去!”
没有人出去。这给涂和强造成一个错觉,似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林希湘的一边。
这时候,涂和强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也意识到目前的局面对自己不利。他害怕失去人心,只得改口说:“好,杀就杀,这有什么,杀!”
但林希湘却不能放过他,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她冷冷地说:“这还不行!”
涂和强火了,“他妈的老子都听你的了,还有什么不行!”
林希湘厉声说:“我要你见血!”
涂和强立刻耸起肩膀,瞪起双眼。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女人会这么逼他。
在这个地方,千百年的刁悍民风,给出没山林的土匪强盗们留下一个古老的习惯:当一个人表示服从于另一个人时,他必须滴血盟誓。滴血的方式从刺破手指到砍断胳膊,用自残的程度来表示服从的决心。这个血誓永远有效。在当地的许多传说中,还没有违背誓约的例子,那是不可想象的。
想到自己将永远忠于一个女人,涂和强真的被激怒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林希湘!你休想!”
林希湘的脸色更加苍白,冷冰冰地向上仰着,肩背象Сhā了钢筋似的笔直地挺着,从双眼到全身都透出渗人的寒气。“我要你见血,”她说,“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们替你动手!”
“你敢!”涂和强吼道:“谁敢!”他象狼一样瞪着周围的人,提起两个攥紧的拳头。
屋子里一片寂静,昏黄的灯光照出周围一张张半明半暗不动声色的脸。林希湘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也知道身边的男人都没有和涂和强动手的胆量。涂和强的蛮力和拳头,在团伙里无人能比。但她也知道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今天必须制服涂和强,否则就有可能是自己被人抬着出去。她掂量的是,如果她首先动手的话,别人会不会跟着上。对这一点她没有太大的把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使整个形势急转直下。
改变当时局面的人,是一个绰号叫“黑鱼”的姑娘,名叫余叶玲。后来她成为公司大经理中唯一的女人。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精干、皮肤微黑的小黑美人。当时只有十七岁。当屋子里出现僵持局面时,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把桌上的酒瓶塞到一个男人手里,把身旁的方凳递给另一个人,把门后的洗衣棒槌扔给涂和强身后的人。她在一个男人的背后猛拍一掌,叫道:“上!别愣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与此同时,其它的人也向前迈了一步,并都把目光集中在涂和强的脸上。
余叶玲的真正作用不在于递给别人武器,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藏有匕首。而在于她一直是涂和强的小情人。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一直把胳膊支在涂和强的肩上嗑着瓜子。但现在,她却分发武器,并对所有的男人叫道:“上!别愣着!”这使屋子里的形势出现了一面倒的局面。
涂和强愣住了,他挨个看着身边的人。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
僵持片刻,蓝子介开口了,他说:“和尚,自己来吧。”
涂和强扭脸看着片刻前还是他的情人的余叶玲,不由得惨然一笑,“没想到你也会害我。”随后他转向林希湘,说:“好吧,我他妈的听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涂和强伸出左手,摊开放在桌面上。右手从衣服底下抽出一把短刀,紧紧地握着,让刀尖悬在左手的掌心上。他抬头看一眼林希湘。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林希湘侧身而立,含威不露,冷眼盯视涂和强的模样,一股敬畏之意很快就从每个人的心里渗透出来。
她轻声说:“动手吧。”
涂和强一咬牙,猛地举起短刀,向左手扎下去。刀尖穿过他的掌心,深深地扎在桌子上。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被钉在桌面上的手扯住了他的身体。他浑身颤抖,转眼间额头上便布满了汗珠。
十几年来,涂和强从未违背过这个誓约。
几个月后,涂和强手上的刀伤痊愈了。有一天晚上,他独自走进林希湘的屋里。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她坐在床沿上,看着站在对面的涂和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屋子里渐渐弥漫了涂和强带来的酒气。他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说:“希姑,你喝酒吗?”
希姑摇摇头,问他:“你的伤好了吗?”
“全好了,钱先生的手艺不错,没留下什么毛病来。”他翻来复去地看着手掌,一下一下地攥着拳头。手心手背上各有一条酱紫色的伤疤。他再次看了看桌上的酒瓶,“好吧,我也不喝。”他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
希姑仔细地打量着他,用下巴指指他的手,“那天的事,还恨我吗?”
和尚咧嘴嗤了一声,摇摇头,“我你还不知道,就他妈一根肠子。不过,看着弟兄们都听你的,我他妈多少有点那个。没事,这事过去了,我和尚没说的。”
希姑笑了笑,心里轻松了许多。“有别的事吗?”
和尚挥了一下手,“我和黑鱼分手了,这个小表子蹬了我,跟别人好了。真他妈的!”
“黑鱼人不错。”
“这我知道。”
“好姑娘有的是。”
和尚抬起头,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看着林希湘,“希姑,我他妈的没说的,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可是我……要和你……我要你!”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把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
林希湘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是这种事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她无法想象还能和任何男人做这种事,她一丝欲望也没有。以前的恶梦依然存在,每到夜深时,她所受到的残害,仍象刀锯一样撕割着她的心。
可是,她转念一想,涂和强毕竟滴血盟誓了。对他的刀伤,她心里多少有些歉意。更主要的是,对于团伙,特别是对于她来说,都不能失去涂和强。今后在许多事情上她还要依靠他。她不能拒绝他。她想,衣服早已破无可破,又何必在乎多一个口子呢。她坐着没动。涂和强粗暴地搓揉着她的身体时,她隐约地想,也许她已恢复过来,也许她已能接受男人的触动。谁知道呢,也许她又能……
这种默认鼓励了涂和强,他猛地把林希湘扑倒在床上,粗暴地扯去她的衣服。他狠掐她的身体,用力搓揉她的Ru房,象对待死尸似的分开她的双腿。
林希湘的心里开始涌出阵阵厌恶,希望这件事能早点结束。
但是,当涂和强俯上来,猛地刺入她的身体时,她心里的堤坝垮了。过去的恶梦象洪水一样涌上心头,尤如乱箭穿心似的痛苦万分。
她叫道:“不,我不要了!你快下去!”但涂和强紧紧地压迫着她,用力搂着她的肩膀。她张大嘴喘息着,满脸都是泪。她猛地推开涂和强,转身趴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眨眼间,她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上。她就象个乡下女人一样嘶声痛哭起来。
她当时的痛苦无人能够理解。
从那以后,涂和强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要求。
从那以后,林希湘除了她的按摩师之外,也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她觉得她再也不是一个女人了,也不再存女人的幻想。她所做的一切就是报复这个社会。
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平静得象水一样,有时候则是血与火的搏杀,狡诈与暴力的冲突。她的组织已不是以前十几个人的小团伙了,她的势力也遍布全市每一个角落。女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外表,内心的需求她却连想也没想过。
可是,突然之间,这种局面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结束了,使她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她在医院里,结识了郑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