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华大妈还没回来。吃过油腻的面条,大川便有了劲儿。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在院子里找背篓。狗喝完面汤又躺在阴凉里,皮贴在青石板上,张着嘴去咬蚊子。不知何时,大花猫躺在小方桌上,紧抱着大川的背包,厚厚灰层的桌面上就绽放几朵醒目的梅花来。
承德老爹早已抽完旱烟,又开始介烟了。毛孩儿抱着玩具车如痴如醉地玩着。
一个金黄的背篓上了肩,往里放几根竹竿和一把棕绳,大川就匆匆赶往烟地。走在岔路口,他不知道今年烟栽在何处,于是大喊起来:
“娘。娘——啊!”
“你——回来了——大川?”母亲高亢的声音自玉米林巅飘过来,这一声戮穿了大川的心。
“在哪里——”儿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在石坎上。在——石坎上哟。你还来吗?”
呣子拉长声音的远距离对话吵得满村鸡鸣狗吠,他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对话也就此终结。大川埋着头,穿过玉米林间的小道向烟地走去。他走得风快,路旁玉米叶条了卷,但满身的毛刺仍刷得他脸火辣辣发烫,宽大的背篓口不知折断了多少叶子。
忽然,林里传出窸窣的声息,大川以为是蛇,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窜出的却是狗。它嗅着主人的鞋子,就跟在他身后,吐着鲜红的舌头排汗。
绕过几户人家,再爬上一个斜坡,一片绿油油的烟地就在眼前了。烈日烤着山野。烟地似乎笼罩着一层粘粘的雾气。烟叶阔展着,呈现生命的活力。大川脚一踩进烟地,下身就被门扇样的叶子遮蔽起来,只觉得有蟋蟀在蹦跳着,有的窜进他的裤管,肢尖扎进他的肌肤。他向前移动,不时惊起麻雀,或一只,或要群,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又窜落在稍远处隐蔽起来。狗没了踪影。
淑华大妈正弯着腰撇烟叶,臃肿的身子蠕动着,像一只肥大的虫子,只听见折叶的碎响。她的衬衫上补着一方兰布。
大川走近她的身旁,浓烈的烟气在窒息人的呼吸。
“娘。娘啊。”
“喂!”大妈抬起头来,松塌的脸阴沉着。
“今天太阳大呢,你歇会儿吧。”
“我们都习惯了。我问你,冬天你咋不回来?”
“我回来了。娘。冬天我没回来……”
“现在是回来了。过年为啥不回来?自古都讲团圆,你就不回来!过年吃团圆那天,我们忽然想起你,一个个都没心情。你说,为啥你不回来,嗯?”
“我在北京打工。”
“想起来我就是个气!打工?我还以为你就不回来呢!”
“我当时想挣点儿钱……”
“挣得钱呢?”
“都有花了。没挣多少。”
“我以为你就不问家里要钱咧!”
“娘!”儿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不知道,初一我们分的家。等不见你回来,不是我坚决主张,这个家还分不下去。你这个娃念了几年书,就自以为不得了,我看你还是这个样子。没见过的人,自幼不恋家,养着有啥意思!这样的父母当得也没心肠!还亏我们要死要活地挣钱!”
“为啥……分家,到底为啥?”
“没见过的人,过年都不回来!我就要听你咋说?”
“娘,我现在回来了。当时我也想回来。”
“我就要听你咋说?”
寒假找工作的那辛酸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大川的眼眶有些潮湿。他咬了咬唇,将脸转过一边。大妈慈爱地望着儿子,暗暗地吃了一惊。那些责备全没了影。
“没路费?”她问。
“没。不是。”
“哎呀,这不回来了啦!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回来了。这下好了。你没问,前段日子差些把我急死!这不回来了!唉,我以为你又不回来嘞!”
母亲的语气有些欢快了。大川悄悄抹掉泪。
“回来就行了。你没问我心里多急!家里的活路堆成山。你这回要不回来,哼,只怕要累死我们……”
大妈忽然直起身来,脸色煞白,腋下的烟草掉在地上。她忙着拍打自己的胸口,煮米汤似的涌上一串嗝来。
“娘……你没事吧?”
“唉,”又是一串嗝。“赶紧撇烟。我这是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要治!”
“那是往后的事。你往后有了本事,我们也好享口清福。这几年先不说,你书还没念出头。我跟你爹就是讨口,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送出来。都到了这步田地,不送也说不过去。你撇烟还快嘛!”
“我怕负不起这份债。”
“看你说啥话?没名堂!”
“你们太苦了。”
“你知道就行啦!”母亲笑了。“你放假就回来罗!”
“嗯。以后我也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