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茎的叶子有几片?”
“还在问!还在问!脚叶子都烂啦!你去看,家家烤房都冒烟啦!”
“只有才心疼脚叶子!我问你白茎的有几片?”
“哪咋说得清?”
“总有个数罗!”
“一片的,两片的,三片的也有,株株都有白茎的!哪能有个数人也说不清!”
“这不是说清了!你就会干着急,还不够一炉嘞!要腿灵便,我就去地里转转,你这个说法都一周了。我看你心里也没底,就晓得干着急!昨年吃了嫩叶的亏,烤的烟发绿,绿草样的叶子卖不上价嘛!”
“就你心宽!你就没问我,看见那齐肩的烟,我只想抱着北水柱哭咧!就你心宽!哪家烤烟炉都有冒青烟,就自家的烟不熟?”
“我们那是黄泥地,再说有些阴。人家的地在阴坡,石渣地催烟,熟得早。”
“就你心宽!”
“哪年不是我烤得好?价钱就没人卖得过。”
“烟烂在地里就值钱!”
“听你说,就是这个说法!熟两三片叶子,加起来不够一炉嘛!你晓得就一炉也要装两百多杆!我看再过几天烤才适合。有啥着急的?”
大妈在打嗝。老爹也趁机咳嗽。
日子过着,大妈愈来愈急躁了,整天丢了魂儿似的。拌猪食时,铁勺敲得木桶震天价响;吃饭时,嗝一阵紧接一阵,饭在口里咽不下去;睡觉时,她说梦话,眼也睁着;一天和老爹争上三五回,声音带着哭腔。这天老爹坐在床上,卸掉腿上的木枷,双手揉着肌肉。喂完猪,淑华大妈又问:
“大川也不回来,你说这烟还烤不烤,嗯?”
“你呀,咋这么沉不气!”老爹在梆腿。
他知道如今不能再拖了。“烤!”他说。“你这就去撇烟,我来介!烟地里我去不了,家里的活儿还能干!脚叶子不要了,家里没柴烤那不值钱的货。”
“你要拐杖吧?”
“在床前,”老爹很轻松地说。“把我的那付棕垫铺在阶院里。你莫把脚叶子撇回来了,那纯粹是浪费柴。”
大妈又背上背篓去了烟地。她不忍心舍弃任何一片叶子,就连腐烂的黄叶也进了她背篓。回家的路上,土狗迎上主人,在她脚下跳窜,大妈一脚踢在它肚子上。狗惨叫一声,打个滚儿,埋着头纵进玉米林,只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
“也开考嘞。大学生回来啦?”地里有声音传出。接着外出一位妇女。她在系腰带。
“方妹子!你咋在苞谷林里?”
“刚说小便呢。你那狗凶得很!开烤啦?”
“不烤咋办?大川不回来也要烤。还能叫烂在地里?”
“缺人手,就把那两个娃叫去,一天来听老哥讲故事。你别看他们小手,介烟还是快!”
“快。忙了我就厚着脸来叫。今年叫这季烟把我拖累住。”
“这几年干啥能挣个钱?大川上学就指望它!”
“放假不回来,都有快把我急死!”
“可能是没放假,那才不是个懒汉!那娃跟他爹一个模样。受人敬!”
淑华大妈打阵嗝。“还没回来呢!不知道要到啥事才能回来,这要把我急死!”她说。回到家里,丈夫已坐在院落里的棕垫上,正痒着毛孩儿的腋窝,孩子在嘻嘻地笑。大妈浑身来劲了,将烟草倒在老爹的身边。
年轻的妈妈怜惜这对老人,她放下家里的活儿,帮着砍柴、扛柴、撇烟、介烟、上炉。她干活儿卷风似的快。她整天弄得浑身烟油,洗过澡,晚上孩子还啼啼哭哭地不和她睡。还好,头炉烟总算烤完了。大川还没回来。
脚叶撇走,又赶黄一层烟。过几天,大妈又开始撇烟了。毛孩儿跟爷爷坐在棕垫上,耐心地望着他介烟。孩子熟悉了呛人的烟味,他快乐着。灰狗一叫,他就抬头望着爷爷,用流着唾液的小嘴说:
“爷,你听,好像是我么爹回来嘞!”
“那你就去看看吧。”
“嗯,”孩子去了,不久又坐回来。
“爷,么爹咋还不回来呢?”
灰狗一叫,他总会这样说。“爷,你听,好像是我么爹回来嘞!”这已成为他的游戏了。不过,后来,他虽是灵巧地应着,也再不去石墙边观望了。可能新的游戏使他厌烦了。
“莫卖白,婆听了生气。”有时妈妈过来将他抱走了。
在山镇通往村庄的这段新修的公路上,一位青年正包,急匆匆地往回赶。
路上黄泥被车轮辗得高低不平,许多锋利的石刃半遮半掩,鬼一般地露出牙来,令脚步望而生畏。路势却很平缓。只是不少路段自悬崖绝壁间开道,靠山是石壁,靠涧则是万丈深渊。在绝壁间曾爬着生命力顽强的树藤,自修路破坏以来,还未得到恢复。
零散的家舍沿着公路居于险绝的风水上。那些木层瓦块青灰,木壁陈旧,俨然是一只只栖于巉岩之上的秃鹰。在房屋的四周,陡峭之处尽是山石,石间有蕨或其它野生的杂藤;稍平缓处则是不规则的山地。正值庄稼生长的旺季,在地头物眼望去,肥绿中夹杂着趋于成熟的黄,这唤醒了人们对收获的希望。
正午一点,大川回到家。还未登上石梯,石墙上就响起几声打雷似的狗吠。大川握紧拳头。一只灰毛土狗已站在两米多高的石墙壁上。
它汪汪直叫,瞪着楞角分明的眼,目光凶狠,透着杀气,湿鼻子脏兮兮地配在方嘴上;前肢呈八字张开,劲撑在石条上;肚子不大,尾直挺挺地向后翘起。它不停地叫着,叫声牵动了它的鼻、眼角、耳和腹。
“你这死狗,滚开!”
大川上了石阶,吼一声,狗便往后退去。退几步,它又哄哄着,鼻子凑过来,尾也摇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