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没有再伐的木材了,披着荆棘和幼龄乔木的兽皮,烈日当空照耀,雪白的云朵悬在碧空,就像蔚蓝的大海上漂浮着一座座美丽的冰山。酷暑季节,山坳里的村庄似乎闭在蒸笼里,山岚自山坡滑下来,瓦片似的山地里纷舞着烤烟高昂的绿叶,沉闷的村庄喘过一口气来。鸡在啼鸣了,狗也狂吠一阵,依稀可闻的是村邻高声的谈论。
淑华大妈站在地头发楞,眼前浮跃着海的绿波,空空的背篓小山似的压在肩上。这一株株烤烟着实喜人,只是底部的叶子已由墨绿变为淡黄,茎杆早已发白,过早成熟的已枯黄脱落了,或是腐烂掉,留下一段软软的黑茎。
村里其它烤房都冒出了青烟。远在异乡的读书的孩子还没回来,这烟怎么烤呢?她范愁了。
听见村里的一阵喧闹,淑华大妈拿手遮住前额,往天空一瞧,一团强光得她眼前金星直冒,揉揉眼,就见核桃、杨柳似的絮子在眼前飘舞,抓一把,什么也没有。阳光投在脚下的影子快吃不住脚了。她叹息一声,不大情愿地往回赶,又一次空空的背篓在肩上晃动。
回到家里,点把麦草塞进灶孔,一股黑烟便冒了出来。她呛着了,吭吭地咳嗽。
“烟茎白了吗?”隔壁的床上躺着承德老爹,听见灶房里的咳嗽便问。
“咋没白,脚叶烂净啦!”
“脚叶短,不值钱,烤着费柴嘞!”
大妈听腻了这种宽心话,拿袖子擦把脸,脸上沾了锅黑。自水缸里舀瓢净水,咕咚地喝一气。又一瓢添进锅里,热锅咝咝直响。
她撑着面盆和面,猪打破锣似的叫。她没好声地骂:
“死砍脑壳的,就贪吃,哪有这么馋的嘴哩!”
门响一声,小脑袋伸进推开的门缝里,一双乌黑大眼静静地盯一阵。婆在和面,没时间搭理他。
“好像我么爹回来嘞,婆。”
大妈听见孩子那细细的、尖尖的、喜鹊似的声音,她乐着,慈祥地笑了。
“毛孩儿饿了,婆擀面给你吃。你妈呢,她在煮饭了?”
“我妈也煮饭。婆,你煮啥饭?”
“哎呀,真是婆婆的小心肺儿!”
“婆,我们狗咬人咧。”
“去看看是哪个?”
门外狗在叫,铺天盖地的。小脑袋缩回门外,不久又伸进来。“婆,好像我么爹回来咧。”
大妈丢下手中的活儿,拿沾满面絮的手开门。院前的公路上有路人走过,他们说着话,吐着一团团青烟。她轻刮一下小孙孙的脸蛋儿,笑道:
“乖孩儿,莫卖白。婆老上你当。”
“婆,不骗你。我还以为是么爹回来咧!么爹咋还不回来呢!婆,么爹咋还不回来呢?”
“么爹给毛孩儿卖玩具。”
“不是呀,婆。毛孩儿也想么爹哩!”
小脚站起来,手儿往婆脸上够,“这有黑黑。”
“锅黑。”
“这有锅黑。”小手还往上探。
“毛孩儿脸蛋上还有面团呢!”
“嘻嘻。”袖子擦在脸蛋上,孩子乐了。
做好饭,向里层端去。回到灶房,她又将药罐熬上,这才坐上矮凳,端着大碗面呼呼地往嘴里送。孩子偎在她腿上,张着小嘴接婆送来的面,小嘴吃得砰砰响,小猪似的。黑眼珠却盯着婆唇没上蠕动的黑痣。盯着盯着,忍不住笑了。“黑虫虫在跑哩!”他说。
“黑痣。”大妈纠正着。孩子总把“痣”叫“虫虫”。
“黑痣在跑哩!婆。”小聪明的,总会这样说。
药罐开了,咕嘟咕嘟地煮,悄悄地,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像中药铺子。“呵,屋里熬药呢,味道好重哟,进门就闻得见。”年轻的妈妈来抱孩子吃饭,进门就直嗅鼻子。“爹这段时间少咳嗽,找医生了?”她将一盘菜放在灶头上。
“端菜干吗,都吃过了。娃也吃饱罗。”
“听背板的说,我还真以为他回来。我下了一碗多米,恐怕要剩半锅哟!这些背板的,个个爱收拾冤枉。”
“哪能听他们的话,个个油腔滑舌!”
“娘,你们烟总该烤了。要不,下午我来帮忙。反正他不回来,三天两头的,尽叫人担心。大禹治水还不敢忘家!”
“妈,我吃饱饱了。”
妈妈来抱他,他却抱住婆的腿。
“总是婆的面香,沾住嘴啦!”
“唉,钱难挣。我看阿牛的生意也不好做!”
“愈见挣不到钱了!娘,”她蹲下身来,理着孩子的衣服。“我看你们草也没薅。地里的苞谷扯喇叭口,戴红帽儿,阔大的叶子都搭棚啦!”
“活路多得堆成山,跐不开哟!你今年自己在家里,娃又拖累着,见天做不了活路,日子也苦哟!洋玉也没动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