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飞跃至最高点之际,葛元升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腰肢在半空中向后仰尽,再乘下坠的力量猛地往前屈俯,飞身斩向那一“点”!
——这是聚合了全身能量与重量的一刀。
同时在那一“点”处,一条壮熊般的魁伟身影,以火山激喷般的爆发力,排开茂密枝叶拔立而起,粗壮的长臂随手连根拔起一株矮树,拦腰挥击向从空中袭来的葛元升!
葛元升从无数次生死搏斗的经验准确地判断:自己的刀跟敌人手上的树干,将同时命中对方的身体。
就在即将同归于尽的刹那,葛元升勉力把斩击的招式往旁一引。
环首钢刀猛然斩在那株如飓风横扫而来的树木上。木片爆飞,纷扬在空气中。刀身亦碎破成数段。
葛元升被这股无俦的冲击力反震,斜向滚跌在树丛间。心头仍有余悸。
——这股强横的力量很熟悉……
身躯硕大的神秘男人呻吟了一声。肩头钉着一枚黑杆长箭。
蹲坐在高树上的龙拜接连发箭,可是目标已再次消失于林木间,三箭皆射空。
——对方似乎具有在丛林中隐身的异常能力。
在东边乱石上指挥杀阵的于润生,细心观察丛林里的异动。
“小齐,留神!”于润生呼叫。
埋伏在西面草坡上的齐楚被刚才的连串扑斗惊得呆住了,这时听见于润生的呼叫才回过神来,紧握着手上一条从高树垂下的粗索。
一团巨大黑影突然从丛林西端跃出,速度有如捕猎时的野豹。
肩头仍Сhā着箭矢的神秘男人。他双足双掌着地,迅疾翻跃向西面的草坡。
草地矗立着两棵丈高的大树,粗达三人合抱,就像两根天然的栋柱。
男人往大树之间空隙跃进。
齐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跃起到半空时,足底下落叶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来,在他眼前筑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陷身在这幅伪装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钩刺进了男人的肌肉,令他无法挣脱。男人在空中动弹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坠的重量牵动了连接布幕的粗索,把齐楚手掌的皮肤擦破了。齐楚吃痛坐倒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却不敢呼叫。
龙拜可怕的劲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壮躯中了三箭,随即静止不动。
龙拜再迅速搭上一杆长箭,瞄准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僵止如死尸。
龙拜吁了一口气,把弓弦放松,收回了长箭,沿着树干攀下。
滚跌在北面丛林里的葛元升,半边身体仍感到酸麻,却也勉力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灰布包。
“杀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蹒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赶到的却是狄斌。
满脸虎血的狄斌形同疯狂,狠狠把腰刀从虎尸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处。
“白豆,不要!”于润生提着长矛,从东面乱石堆急跑过来,同时呼喊。
狄斌却充耳不闻,奔到男人身旁,双手握刀过顶,猛力斩下——
刀刃斩在草地上。
男人并未断气。他似乎只凭听觉便辨出刀锋来势,及时横滚,仅仅闪开了狄斌的垂直斩杀。
男人把布幕拉脱。倒钩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无所觉,迅速腾身搂住了狄斌!
“白豆!”龙拜把长弓抛到地上,加速从树干攀下来。
葛元升也忘记了麻痹的感觉,步行变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脱手,双手本能地往外乱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厮打。
“小齐,救白豆!”正急赶而来的于润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两人的齐楚惶惑地拿着短刀,脑海一片混乱。
龙拜捡回了长弓,一边跑过来一边搭上他的黑杆铁簇长箭,近距离瞄准在地上斗殴的两人。但他也没有把握不伤及狄斌而把敌人射杀。
其后到来的是葛元升。“杀草”的寒光仍然慑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却在颤抖。
“白豆!”他在心里默喊。
谁也没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现在竟发挥出猛兽似的狠劲和战志,不断和这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倍的男人纠缠扑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断掉了,阴囊被对方的膝盖撞击了一记,右肘关节已经脱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死命缠着这个天神般的敌人。
原始狂野的动作,力量与力量的粗暴对抗。牙齿和指甲也成为杀伤对方的利器。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来又像一对在激烈交媾中的受伤野兽。
最后赶来的是一脸阴沉的于润生。
他的眼中闪出可怖的决断神采,一言不发便握着长矛扎击向地上两人!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Сhā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祼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ρi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这番话对他们的人生,甚至对历史具有多大的意义。
“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把“杀草”指向天空。“天早已离弃了我们。”
他把“杀草”举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苍白的瘦脸上,反射出慑人的光晕,令其他五人感到于润生的脸蒙上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这几天以来——自从知道战争结束了以后——我不断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么?我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我好几次面对死亡,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但除了认识了这些以外,于润生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们。你们这五个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亲还要亲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庆幸结识了你们。”
五人凛然站立,眼目因激动而充血。
于润生放下刀鞘,左手紧握成拳,右手的“杀草”轻轻在左前臂内侧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第一滴鲜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云雾状。清亮的滴响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语、正咬牙切齿的葛元升外,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同时呼喊:
“于老大!”
阴雨如丝,冷酷地滴打在陆英风脸上。
他骑乘着雪白的爱驹。它是他五年来最忠心的侍从,共同闯过了许多刀山枪林火堆箭雨。
但此刻,它却驮着主人离别他以一生作赌注赢取的一切——因为在最后一局,他赔光了。
他回首。帅寨的形象渐远渐小。
两名忠勇部下:翼将霍迁和随参管尝,策骑紧随其后。两个铁铮铮的武将看见了大元帅那悲凉的回顾,终于忍不住掉下军人的热泪。
“傻瓜……”陆英风轻声责骂两名爱将,却没有察觉,自己一双虎目早已湿润,并不仅是因为滴落的雨点……
帅寨在眼中看来更模糊了……
——是雨渐大吧?……
三骑六人朝东而去。
于润生与齐楚同乘一马,领在最前头。随后的是葛元升跟龙拜。
狄斌因为最矮小,所以和最壮的镰首共骑一匹马。狄斌坐在镰首身前,背部隐隐感受到镰首那宽广胸膛散发出的热力和动能,心中迷惘不已。
狄斌不敢回看这个拥有谜样过去的男人。太靠近了,他怕自己脸颊会再次发烫。
驰出一里多后,于润生第一个回首,凝视他们伏居了三个多月的猴山。山色似乎失却了什么。
其他人也勒止马匹,一一回头望去。昨夜的兴奋欢愉,那混和了血腥的烈酒气味,将与这座山的形象结合,永烙心底。
——狄斌却回忆起:昨夜当他最后一个接过“杀草”时,手掌和刀柄接触的刹那,他心中莫名地出现一道不祥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已在心头刻出一条浅浅的惊悸沟痕。
——狄斌感觉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敏锐,更坚强。一股深沉的坚忍力量被创痛唤醒了。镰首打伤了狄斌的肉体,却也同时打醒了他的意志。
于润生是第一个结束回顾的人。“走吧。仗打完了,让我们回到人的世界去。那里有酒和女人,还有……”
“还有什么?”坐在他身前的齐楚问。
于润生朝他咧嘴笑说:
“还有梦想。”
六人再度朝东方日出处进发,继续这条苍茫不知所往的路途。
晨光洒遍周身,映照着钉扣在残破短甲上的零星铜片,点点灿然。
于润生面对朝阳,心头无比兴奋。眼瞳中那种异采首次极盛地出现,有如岩浆喷涌般猛烈,肆无忌惮地放射,即使与面前的朝阳相竞也毫不逊色。
那目光仿佛已预祝了未来漫长而光荣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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