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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诸法空相

那六个曾经喝下彼此鲜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伫立成一线,仰首观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带着重量,无规律地悬浮在黑暗的穹苍。十二只眼瞳反­射­出尖针似的微细光华。

“白豆。”镰首从衣襟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塞进狄斌的掌心。“我说过,在你带着百名部下回来后便送你一份礼物。这是你的。”

“白豆可带了两百人回来呵!”龙拜笑着说。“那么礼物该有两份!”

狄斌笑了笑,打开掌心看看。那是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镰首过去雕的一样,没有脸孔。佛像两侧贯穿了一个小洞孔,穿着一根细绳。

“这是护身符。”镰首说。“把它戴在颈上,刀子砍不伤你。”

“好漂亮。”狄斌仔细地欣赏这细小护符的雕刻。无法想象镰首的粗壮手指会拥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我也要一个!”龙拜向镰首伸手讨。

“二哥,你用不着。”镰首把护符取过,替狄斌系到颈项上。“你的弓就是你的护身符,用不着别的。”

狄斌伸手抚摸胸前的护符,感到一股无由的暖意。

“五哥,多谢。”

镰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于润生仍然仰视着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这东西,我不怕。”

“好。”于润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这里,我是最没资格说怕的一个。”齐楚的脸容微带歉意。“兄弟们,要好好保重。”

于润生没有再问其余三个人。他知道他们从来对屠房毫无惧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于润生把脸朝向葛元升,伸手为他理顺被秋风卷得纷乱的赤发,然后握住那只用来握“杀草”的手掌。“下次我们六兄弟再齐聚,就是在漂城里庆祝胜利的时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叠上去握紧。于润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活命的保证。然而要是没有这个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

“老大,为什么要叫‘大树堂’?”龙拜问。

“是老五提议的。你问他。”

镰首的眼神变得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作梦看见一座森林……一座发光的森林……还有每一次杀人时我也看见它……然后我便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齐楚说。

“嗯。不识字的也很容易牢记着。”龙拜也点点头。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来。他握拳向兄弟们摇了一下,又拍拍腰带上的“杀草”,然后转身往漂城的方向迈步。

五人都没有再说话,目送着葛元升的背影远去。他们并不太担心。葛元升是一个不用别人担心的男人,正如没有人会担心一柄刀子有危险。

当中只有于润生的心情比较复杂。无力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确实想不到日后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现在纠缠着葛元升的那种力量是无从控制的。在战斗时这种力量带来了无穷的帮助;然而胜利以后又如何?……

“老三,你已没有选择了。”老俞伯的说话夹带着白烟,从­干­枯的嘴­唇­吐出来。“错失了这次机会,你将要后悔至死——那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吹风三爷在他私邸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看正悠闲抽烟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双臂的黑狗。这两个结义兄弟深夜突然秘密来访,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谈只是肯定了他的预感正确。

“你怎么知道,朱老总确实晓得我们……当年的计划?”

“对于朱牙这个人,你应该跟我一样熟悉吧。”老俞伯说。“也许他不晓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也许’上面吗?”

“可是‘丰义隆’又如何?那些北佬还在岱镇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出了事……”吹风把独眼掩藏在手掌里。

“‘丰义隆’要的不过是运盐的通道而已。”黑狗说。“我们完事以后,马上跟庞文英和解。”

“这么做,漂城的人,还有下面的弟子会怎么说我们?”

“老三,你还不明白吗?”老俞伯把烟杆里已燃尽的残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时粉碎。“名声这玩意儿是用权势和金银堆砌出来的。我们握住这两种东西便足够了。”

吹风没有再问。他苦苦思索着。数年前他确实曾跟老俞伯、­阴­七、黑狗共同密谋推翻朱牙,却因“丰义隆”入侵漂城而搁置。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吹风原以为这事情已不再重要——当然他没有天真得去忘记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在战争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变中则永不可能。老俞伯没有说错。吹风已经没有选择。

当老俞伯和黑狗看见吹风脸庞突然泛起杀气时,他们知道这次游说成功了。

“兴云馆”大厅的一面漆白墙壁上绘画着一幅偌大的地图,范围包括了漂城方圆二十里以内,标示极为仔细,高低地势与树林的分布,所有官道、支道与漂河的每一个弯角都忠实地绘画其上。正中央的漂城是一个以朱漆绘成的四方框,中央打了一个交叉标志。

左面另一幅墙壁上则绘有整个漂城的屋宇街道分布图。红­色­交叉标志也在这幅地图上出现,分别标示着“大屠房”、知事府、巡检房、兵营和各城门。

“大屠房”所在的壁面有一道小裂缝。是庞文英一拳擂下去的结果。

于润生与齐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两幅地图。然而即使没有了它们,齐楚也对所有地势、街巷的每一细节了然于心。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棋盘而已。

花雀五只略看了地图几眼,便自顾小口地呷起酒来。他根本不在乎。这次战斗他只担当危险­性­最低的岗位,而只要他继续把情报网抓紧,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

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已在这厅堂里共同渡过了许多天,谋划各种的战术,地图也早已记牢了,此刻亦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有庞文英仍专注地凝视地图上那细小的、红­色­的漂城。

“润生……”庞文英询问他的新任军师:“……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漂城送回来的情报,屠房的大侵攻已经决定了,目前正在编集人马,最迟数天便将出兵。

获得这消息后,庞文英马上派出快马使者,催促从首都来援的三百名­精­锐尽快赶至岱镇。

“义父!”花雀五抢着说:“我看今次敌方领兵的又是那个可恶的铁爪!这家伙难缠得紧。而且‘屠房’人多,他们动员攻过来的人数恐怕要比我们多一倍,我看还是不如先避其锋,撤到更远的地方蓄养实力;他们远道来进攻,早晚人困马疲,非要撤兵不可,我们就等他们撤退之时乘势追击,杀个片甲不留!”花雀五说完后得意地微笑。

“五儿,这计策本来不错……”当花雀五听见这句话时,心顿时冷了下来。庞文英继续说:“……可是对方真的会‘人困马疲’吗?不要低估铁爪这家伙。我要是他就乘势先抢了岱镇,休息一天后再往我们的所在进攻。到时难道我们又撤到更远的地方吗?然后一步一步地被赶回京都?”

“我想‘屠房’来进攻的人数不致比我们多出一倍。”文四喜说。“‘屠房’虽号称弟子六千人,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千;其中又只有半数是真正的‘屠房’直系人马,其他混饭吃的,‘屠房’不能使动他们出城作战。所以我估计,这次来袭的‘屠房’人马断不可能超过一千两百人——朱牙有必要把相当的兵力留驻在漂城,以防万一。”

“这么说,我们可以奇兵制胜。”庞文英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漂城与岱镇间的官道移动。“这一路上,我们设定四路伏兵。兵辰、晓阳、陆隼、文四喜各领一路,等待对方的队伍进入后便一同发动,把对方的长列切断分割,我再从岱镇出击,逐股击破!”

这是庞文英向来的得意战法,虽然己方会有一定损失,但要是成功,把敌人主力完全歼灭的机会极大。

正当所有人都在沉思时,于润生才第一次说话。“这是极佳的阵式。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不要等‘屠房’的队伍进入时袭击。等待他们撤退之时。”

“撤退?”花雀五冷笑。“你在说什么?他们怎会撤退?”

“‘大屠房’若被攻占,他们必定急于回师救援。”于润生自信地微笑。“就等他们匆忙撤走时,我方的伏兵一股接一股从横方切入。一战即退就可以了,只需要令敌阵慌乱。然后庞爷再从后出兵,集结其他伏兵队伍自后追击。他们有命回到漂城的人相信不足三成。”

“哈哈!”花雀五夸张地笑着。“凭你那两百人要攻占‘大屠房’吗?你在他妈的作梦!”

“不错。我在梦中看见那情景许多次了。”于润生没有皱一皱眉头。“不过这战法有一个条件:我的兄弟必须夜袭。”

“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必定要把铁爪的队伍拖至入黑?”文四喜问。“那可以用江掌柜刚才的战术,先避其锋,弃守岱镇而转驻到别处。‘屠房’的队伍一进了岱镇,许多人一定大肆抢掠,铁爪也必要花点时间把镇里搜查清楚。”

“润生,你真的有这个信心?”庞文英问。他固然了解于润生绝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仍无法摆脱忧虑。“刚才四喜也已说过,朱牙一定留下不少人在城里……”

“有的。因为那将是‘屠房’暴露出弱点的时候。他们真正能动用的城内人马将不会超过六百人。”

回答的并不是于润生,而是突然进入的章帅。他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文士衣服,手里轻轻挥舞着折合的纸扇。

这是于润生第一次看见这个首都黑道的传说人物。

章帅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于润生知道,“咒军师”章帅十四岁已加盟“丰义隆”,二十八岁——也就是于润生现在的年龄——便登上祭酒之位,统领“丰义隆”六分之一的势力。

于润生特别留意章帅那棕­色­而微微发亮的短须。当章帅微笑时,­唇­上的须也弯成自信的形状。

两人四目交投只短短的一会儿,却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他跟我是同一类人。

每一次章帅出现,“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所有人——包括于润生——都嗅到危险的空气。

“此话……”庞文英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何来?”

“那一天‘大屠房’将会发生叛变。首先‘屠房’将会失去最少一个领导人物,然后城里‘屠房’的人都会因为迷惑、忧心而士气大降。许多人会整夜闭门不出,不愿卷入内斗之中。不论叛变是否成功,‘大屠房’的主人是谁,都将难以指挥底层的人马。”

章帅说的全是于润生心中所想。当然,于润生仍握有许多王牌,是章帅暂时无从得知的。

“为……为什么‘屠房’会有叛变?”花雀五不可置信地问。“还挑在这个时间?”

“只有一个原因:老俞伯。”于润生接着回答:“他必定会留在城里。主力队伍离城出击,这是他推翻朱牙的黄金机会。”

“等一等。”庞文英说。“你又怎么知道老俞伯跟朱牙不和?不错,我们的探子确实查出两人不咬弦,但他们不至于要冒险,急于在这个时候决裂吧?”

“‘屠房’拖了这么久才出兵打我们,已经显示‘大屠房’里有分歧。也许不致于要立时翻脸,可是老俞伯一定在忧虑:假如‘丰义隆’被消灭,在没有了外敌以后,朱牙必会把矛头指向内部作肃清。相信老俞伯已认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白白放过。”

庞文英沉默着,细心思考于润生和章帅的推断。不错,可能­性­确实很大。那么铁爪两兄弟又会属于叛变哪一方?庞文英只希望铁爪在失败的那一方。他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左锋和童暮城战死的­阴­影仍存在庞文英心里。

——“屠房”出兵远征之日,就是它内部分裂之时吗?……也就是我们与“屠房”最后决战的日子……

那个宿命的日子,将同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十一月初七。早上。

“挖心”铁爪四爷在“大屠房”议事厅的巨大神坛前默默上香,然后闭目合什。他祈求神明赐予他一颗平静的心。他知道自己太奢望了。

——既然如此,就赐给我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吧。

铁爪睁开眼睛,眼球表面像蒙上了薄薄一层无机的物质,眼神不透露任何情感。

神已应许了他的祈求。

漂城知事查嵩仍拥抱着赤­祼­的宁小语酣睡。这个多月来他都很晚起来。查嵩并不笨,他知道宁小语就像水蛭一样,每夜把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地吸啜。可是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开始期待晚上的来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欲求。日间他把工作都丢给文书官和总巡检滕翊代行,然后计划着新的Zuo爱方式。每一夜他既是皇帝也是囚徒。

终于查嵩也醒过来了。腰肢和双腿仍感到酸麻。他仍然躺着,手指在宁小语柔滑的肩膊上来回磨擦。

他知道今天是“屠房”出征的日子。对于这事情他并不太着紧——只要是在城外交战就可以了。就听庞文英的话,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已透过滕翊向众役头下令:不论他们与“屠房”多亲近也好,这事亦不得Сhā手,除非战火蔓延到漂城里来。守城军的统领们也收到同样的指令。

他在猜想哪一方会获胜。大概是“屠房”吧。以“屠房”的根基与兵力,查嵩想不到会有什么输的理由……

“剥皮”老俞伯大爷还没天亮便已起床。这一夜他睡得很浅,连在梦中都在盘算整个计划有没有破绽。就是这一天。不是朱牙死就是他亡。在权力的战场上是没有中立地带的。

“缚绳”黑狗八爷整夜没有睡过,这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夜。他比老俞伯要紧张,他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朱牙的人会在深夜“来访”。看见朝阳时黑狗松了一口气。

而明天的太阳呢?……

狄斌无法咽下早点——在战场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除此之外他仍觉得­精­神饱满。“屠房”出兵的情报早已经从岱镇那边送来了——这么庞大的行动不可能瞒过“丰义隆”布在漂城里的眼线。

他没有向两百名部下公布这消息,只下令取消早上的­操­练,好让他们蓄养­精­力。腥冷儿们乐得休息。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在鱼塘里游泳。当然也有老兵察觉到战斗已临近。狄斌心想,还是告诉所有人吧,以免在部队里造成不安。

一想起于润生交托的重要使命,狄斌紧张得手指也发麻了。他知道二哥龙拜一定对于润生的安排有些不满——毕竟他是老二。可是于老大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狄斌心里渴望自动退下来让龙拜指挥,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阵前易将不单损害军心,也削弱了于老大的威信。

齐楚呆坐在床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所有布局都已被庞文英接纳;可是他同样地紧张。他知道实战不同下棋:敌对的不只有两方;而每一方在盘算以有限的棋子杀败对手的同时,也在寻求趁对方不察而连下两着、三着的作弊机会。

——也许不应该把这叫“作弊”。战争是没有规则的,没有规则就没有犯规的人。

齐楚瞧瞧邻床。于润生早起床了,不知到了哪儿去。

雷义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巡检房报到的人——因为他就在巡检房里睡。为了保持威信的关系,他不可能再住在那所破房子。自当上代役头以来,他已积累了颇可观的贿款,即使不能搬到桐台,最少也可以在善南街或正中路买一幢不错的新房子。可是他没有找地方住,他无法说服自己花这些脏钱去享受,于是他索­性­就在巡检房内的客房居住。

他仍然在坚守自己道德的最后防线:­干­这一切只为了漂城的长治久安。

雷义在三天前已接到于润生的指示。最初他对于润生所估计的形势半信半疑,然而这几天的情况有点明朗了。雷义感叹自己没有看错于润生。

——彻底改变漂城秩序的日子就是今天吗?……

庞文英坐在“兴云馆”的厅堂里,对壁上地图的兵力布置作最后检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他宁可让“屠房”把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也不愿带着屈辱回首都。

令他感到泰然的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再看见燕天还——在冥府里与燕天还重聚,或是在人间目睹一个新的燕天还诞生。

躲在­鸡­围破庙里的葛元升,再一次细阅那片薄纸。是“丰义隆”探子昨夜送来、于润生亲笔书写的指令。

然后葛元升把纸片撕成八份,逐一吞进肚子里。

他摸出腰间的灰布包,慢慢地把布帛解开,拔出刃身永远晶亮无瑕的“杀草”。他把刃锋轻轻按在眉心处,然后缓缓往右刮过去。红­色­的眉毛飘落。

李兰跟三个帮闲的农­妇­在准备二百人份的中餐。她庆幸每天都有这沉重的差事,让她不用胡想丈夫的事情。

她却已知道“事情”快将发生了——狄斌没有吃早饭已证明这一点。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明白,要当于润生的妻子就得有这样的本事……

镰首盘膝坐在仓库的屋顶上,低头凝视双手掌心那两个铁钉造成的创疤。

他无法忘怀那一天于老大说的话:

——把敌人彻底击杀,然后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是吗?难道这就是生存的意义?看着你所痛恨的人死亡、受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镰首无法否定这个说法。每一次杀人时他都有一股轻松的释放感,然后那令他怀念的森林就会在脑里呈现。森林无比的平静,他甚至愿意一生都待在那树丛之间,让穿透枝叶撒下来的稀落阳光温暖身体……这无可否认是一种极端快乐的感觉……

然而难道要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吗?不会有感到厌倦的一天吗?假如有一天再没有敌人又怎么办?快乐必须依附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吗?……

镰首脑海一片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就这样吧。既然想不透,暂且就按照目前的方式去生存。今夜将有许多获取那最高快乐的机会……

最高的快乐……镰首想起了樱儿。他不知道她到了哪儿——狄斌没有向他提起过找到樱儿的事。镰首并不怎么怀念她,她只是他试图寻找回忆的工具而已。镰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样,就像每一次She­精­的感觉都是一样。

所以他无法理解四哥齐楚那一晚为什么要到安东大街去。对于宁小语的脸孔,镰首的记忆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确是很美丽。但他想,那不过也是一团血­肉­而已……

镰首忽然很想看见葛元升,他很想找这个三哥谈一谈。他突然感觉自己跟葛元升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虽然一时无法清楚说出是如何相像。可是谈也没用,三哥根本不会说话。镰首想,即使葛元升会说话,恐怕也不愿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镰首又想起了“杀草”。假如没有了“杀草”会怎么样?他的箭将自背后把于润生­射­杀;他将永远不会认识这伙结义兄弟;永远不会到漂城来——也许今天仍在猴山里吃着野果和生­肉­;吃骨头、铁钉和­阴­七也许今天仍然逍遥地活着;李兰将会嫁给平凡的庄稼汉;樱儿仍在岱镇过着迎送生涯;白豆可能回到老家渡过默默无闻的一生,或是继续无休止的流浪……

——微妙地牵引着世间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屠房”集结的一千一百人队伍当然不能一同出城。部队分成了三股,分别由铁爪、铁锤、吹风带领,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分散离城,北渡漂河之后于郊野集合。

“屠房”部队的集结点,距离于润生的农庄仅一里之遥。狄斌从放哨的部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大感紧张,下令所有人及马匹躲藏在仓库内,不得外出。

假如对方察觉我们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完了,狄斌想。等待是最可怕的。虽然已是秋凉,二百人和四十匹马塞在密闭的仓库内,共同产生的体热令人透不过气。镰首着令部下用布条把马匹的嘴巴缚住,以防发出声音。

龙拜单人进行侦察。他没有带任何武器,以备给逮住时可以扮作无知的农夫。

龙拜贴地俯卧在一堆­干­禾草后,远远察视“屠房”的营地。他知道仓库里的部下难受得要命,只希望“屠房”部队快快离去。

最先集结的是铁锤麾下的部队。对龙拜来说,“断脊”铁锤五爷最容易辨认,他跟死去的弟弟铁钉长相几乎完全一样。

龙拜远远盯视铁锤五爷那奇异的发式:中央光秃秃地露出浑圆的头顶,四周的头发却硬得直竖。那是个很好的标的。龙拜心想,要是此刻弓箭在手,他有绝对信心在这距离下成功狙杀铁锤。但这是没有战略意义的。就是杀了铁锤,他跟农庄里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铁锤的部下迅速在野地上架起一座布帐篷,准备让三位“屠刀手”头领进行攻略商议。

接着出现的是“戳眼”吹风三爷的部队。他的队伍中骑马的人较少。这次攻击虽然总动员一千一百余人,但“屠房”能够集合的马只有约六百匹。

由于岱镇四周并没有围墙,只有几道断续的板壁,“屠房”进攻时将以骑兵为正面先锋,徒步的则负责保卫己方阵势的两翼和后面,并在攻进岱镇后进行街巷混战。徒步的人马之中也有三支弓队,但主要是以掩护­射­击来支援前方的骑兵冲锋。正面闪电突进一向是铁爪四爷的得意作战法。

吹风跃下马鞍,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右“眼”上的皮罩,然后走到铁锤跟前问好。

“老五,我看你哥快要到了。”吹风说。铁爪所领的部队规模最小,只有三百名,却全数骑马,而且全部是铁爪亲自培养的­精­锐。由于他们行动最快,所以被分配在最远的南门出城,在城墙外绕道北上而来,结果反而最迟抵达。

事实上铁爪的部队可以比吹风的更早到达。可是一路上他竟罕有地显得满怀心事,放任坐骑轻松地踱步。整支骑队也只有跟随领袖的步伐。

铁爪的心腹小鸦依旧是穿着那条仅及膝盖的短袴,露出毛茸茸而皮肤黝黑的双腿。他有点不耐烦——自己用双腿跑也要比这样骑马快啊。

小鸦把坐骑移近铁爪。

“四爷,有什么事情吗?”

铁爪摇摇头,看了小鸦好一会儿。

“小鸦,你今年多大?”

“二十。”

“好,很好。”铁爪无意识般喃喃说着。“这是个不知畏惧是什么的年纪……”

“四爷也没有畏惧的东西吧?”

“我?”铁爪整理一下被秋风吹得飘飞的乌亮长发。“我唯一害怕的就只有我自己。”

小鸦不解,但他没有问。他只惯于接受铁爪四爷的命令。

“小鸦……”铁爪迟疑了一下。“……我有一件事情不想亲手去做,你代替我吧。”

“四爷也不愿做的事,我恐怕做不来。”

“你的刀子够快吗?”

小鸦微感愕然,接着肯定地点点头。

“好。”铁爪从鞍旁解下一柄环首钢刀,连着破旧的皮鞘抛给小鸦。

小鸦右手仍握着缰绳,左手稳稳地把沉重的钢刀接牢了。

“带着它,不要离身。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使用它。”

老俞伯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跨进“大屠房”那厚重宽大的玄铁大门。可是他肯定没有一次像今天般怀着如此的兴奋与感叹。

他站在主楼的正门前,仰首观看这座漂城最高的建筑物。五层高的铅灰­色­石砌大楼,一如以往地静静矗立在晴朗的天空下,以压倒­性­的气势呈示于每个仰视者的眼前。

——从今天开始,这座城楼就是属于我的。

——谁掌握了“大屠房”,谁就掌握了漂城。

老俞伯降下视线,迅速扫视一下大楼外头、围墙以内的护卫布置。一如施达芳所提供的情报,护卫方式和人员并没有变更。

老俞伯已在暗中掌握了“大屠房”三分之二的护卫,只有老二“拆骨”阿桑亲自指挥的人动不了。

黑狗和他的亲信部下已在“大屠房”外戒备和接应,阻止朱牙的直系人马进入大楼。

至于已经出城的部队,当中也安Сhā了老俞伯和黑狗的人;只要吹风成功收拾铁氏兄弟,再­干­掉他们的几个亲信,应可稳住整个部队。待吹风把部队带回漂城后,大局便可决定。

当然老俞伯知道,在掌权之后最少还会有两、三个月的不稳定期,但“屠房”究竟也只是黑道的帮会,只要施以怀柔,让部下知道仍然有钱可捞,权威很快可以重建。所谓道义,不过是大家合作捞钱的借口而已。

——朱牙,你这挡路的臭胖子,去死吧。到了我跟“丰义隆”合作,在盐运上赚来更多的钱时,“屠房”里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龙拜感到很渴,他吞下唾液,喉结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怪声。幸好距离仍远,“屠房”营地的守卫不会听到。

随着铁爪的骑队抵达,“屠房”集结的部队又增加了。营地的戒备圈也因而扩大。龙拜拿­干­禾草铺在自己的身体上,以防被发现。

从­干­草的空隙间,他看见铁爪带着小鸦、铁锤和吹风一同进入了帐幕。吹风是个独眼的,很容易辨认;铁爪则是第一次看见。

——这就是赤手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男人吗?……

龙拜有点意外,不是因为铁爪的长相跟弟弟差异太大,而是因为铁爪的外形、举止都这么沉静优雅,走路时就像在地上滑过一样。虽然是重要的敌人,龙拜却发觉自己无法对铁爪产生厌恶。

龙拜想起了镰首。最初他们相遇时也是互相欲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人。

反之,龙拜对“丰义隆”的人都没有多大好感,特别惹他讨厌的当然是花雀五。

因此龙拜看见“屠房”的庞大队伍时并没有皱眉。反正与这些人正面交锋的是“丰义隆”。最好“丰义隆”多死一些人,那么日后腥冷儿的重要­性­就相对高了。

龙拜唯一担心的是于润生的安全。

——老大,千万不要死在岱镇那种窝囊地方呀……

三名“屠刀手”都已看不见了,其余“屠房”人马也没有什么值得观察的地方,龙拜暂时让身心松弛下来。还要在这儿躺好一段时间啊……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中央的帐幕发出异声,淡黄|­色­的帐幕内壁被喷洒了一大抹血红。

假如这时老俞伯看见远在城外的那抹血渍,他绝不会踏进“大屠房”四楼的议事厅。

因为他知道吹风计划使用的是毒酒而不是兵刃。

可惜老俞伯并没有千里眼。他兴奋的心情仍没有改变,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当看见坐在大圆桌前的只有阿桑时,老俞伯的情绪蓦然冷却下来。

——没道理……施达芳说朱牙早已到了,也没有离开过……在哪儿?……

老俞伯在盘算:是不是要先发难把阿桑宰了,再把朱牙搜出来?这样做比较耗时间,但也比较安全。毕竟先除掉阿桑,胜算就最少高了一倍。

“大哥。”阿桑少有地先说话。“为什么不坐下来?”

“老总呢?”老俞伯说着,背负在后腰的手指同时朝跟在身后的三名部下打暗号,示意他们假装离去,然后把负责暗杀的二十人召来。

阿桑没有回答,却反问:“大哥,我们八兄弟结义有多少年啦?”

“嗯?”老俞伯因为分神,一时没留意阿桑的问话。“你是说……哦,对了,让我想一想……人老了,脑袋不灵光……”

“既然脑袋不灵光,就不要它吧。”

老俞伯身后的三个部下确实行动了,却不是退出议事厅外,而是自内把议事厅的厚门关上。

老俞伯的身体连颤动一下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我可以抽口烟吗?”老俞伯从绵衣口袋里掏出烟杆。

“既然是最后一次,你便抽吧。”阿桑站起来,从神坛拔出一根燃着的线香,替老俞伯点烟。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真爽哪。我原本想,待坐上了老总的位子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这厅里抽烟。”

“你办到了。”阿桑把线香Сhā回神坛的香灰炉子里。

“是施达芳吧?是他出卖了我——不!我想他早就是朱老总的人。”

“不愧是我十六年的结义大哥。”

“你的颈还会痛吗?”老俞伯再吸一口烟。

阿桑摸摸颈侧的浅红刀疤。“春天的时候。幸好现在离春天还远。大哥,不论如何,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惠。”

阿桑当年颈子被砍了这一刀,就是老俞伯亲手缝合和治愈的。擅长把敌人剥皮的老俞伯,也是当年“屠房”的医师。

“不用谢。那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屠房’。就像今天。”老俞伯叹息。“我也是为了‘屠房’好。你相信吗?”

“不要再说了。”阿桑听出老俞伯还想做最后努力游说自己,不禁感到一阵厌恶。

“老总呢?他在哪儿?他也该出来见我最后一面嘛?”

阿桑摇摇头。“大哥,算了吧。”

“好。”老俞伯轻轻把烟杆放在圆桌上。“老二,答应我,照顾我的家人。”

“这个当然。”阿桑拿起神坛上供奉的那柄生锈崩缺的宰猪刀。

暖暖的鲜血从环首钢刀的刃尖滴落下来,迅速冷却凝结。

小鸦握刀的姿势不变,凝视着地上已身首异处的吹风三爷。

小鸦作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亲手杀死“屠刀手”之一。可是当铁爪四爷以手势下命令时,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拔刀砍斩。

吹风已死亡的左眼暴瞪着,满带惊疑与不信。这眼神令铁爪一阵痛心:小鸦的刀还是不够快,三哥死时还是感到有些痛苦……

铁爪坐在权充椅子的石头上,垂头以手支额。

“为什么……”铁爪喃喃说:“老三,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铁爪从来只想简单直接地过完这一生:快意恩仇,看见敌人便毫不留情地杀戮,然后与兄弟和部下分享胜利、财富、威望,终身也不必向谁屈服低头,也不必­干­任何违心的事……

可是当朱老总突然私下来访时,铁爪这个不算奢侈的愿望被粉碎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叛变里是没有中立者的。

朱牙要对付老俞伯本来有许多机会。他等到现在,是要确定吹风三爷的意向——朱牙一直无法知道吹风是否密谋叛变的一伙。

现在都已过去了,铁爪想。余下来的就是为弟弟报仇。朱牙原本吩咐他,在解决吹风之后暂时把部队调回;但铁爪知道一旦这样做,就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出兵。

小鸦倒转钢刀,把刀柄递向铁爪。

“四爷,请。”

铁爪站了起来,把钢刀接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我。”小鸦说这句话时脸容平静得可怕。“然后宣布我是内­奸­。只有这样才能立即稳住军心。快!趁他们还不敢进来。”

“你要我……亲手砍你?”

“我只愿死在四爷一人手上。”小鸦走到帐幕中央的小几前,拿起几上的一杯酒。“要是四爷下不了手,我就喝这个吧——可是我还是希望四爷了结我的心愿。”

“呸!”铁爪猛地反手刮了小鸦一个巴掌。小鸦被打得几乎昏倒,却坚毅地站牢着。手掌却已握不住酒杯,毒酒全被泥土吸收了。

“记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铁爪把钢刀倒Сhā在地上。“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配当我铁爪的部下!”

铁爪转朝铁锤说:“老二……”铁爪一向以“老五”称呼次弟铁锤,以示把结义的情谊看得比血亲还重;可是自下令诛杀吹风那一刻起,结义之情已烟消云散。“把吹风的头拿出去示众,宣布他图谋叛变而被处决。懂得怎么说吗?”

“懂的。”铁锤捡起吹风的首级,以头发牵着。他不在乎断颈的血水滴在自己的牛皮靴子上。“说:图谋叛变……被处决,对吗哥哥?”

铁爪点点头。“屠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铁锤天生智障。正因如此,只要是铁锤说的话,没有人不相信,也没有人敢反驳——除非他想吃一记六十八斤重的大铁锤。

正在­鸡­围南端临近“大屠房”处戒备的黑狗八爷,紧张得两掌手心都渗满汗水。

黑狗总共集结了一百七十多名好手,全都是趁着“屠房”组织攻击部队时暗中召集的。

“还没看见吗?”黑狗不耐烦地问负责侦察的部下。他与老俞伯约定,一旦成功诛杀朱牙和阿桑,就在“大屠房”城楼的窗户挂上一面白旗。

“看不到。”部下的回答中也透着紧张的情绪。

“老大,搞什么玩意儿……”黑狗在盘算着:是否要率众一举杀进去援助老俞伯?可是也许老大已败亡了。那么就趁现在逃吧,还来得及……

“看见了!”黑狗的部下这时低呼。

黑狗走出藏匿用的屋子,走到北临街市肆的街角,远远仰看“大屠房”。

白­色­的旗帜,中央有一个红­色­的圆圈。这暗号代表了:老俞伯已成功暗杀朱老总和阿桑,但“大屠房”大楼低层及外围的护卫仍未制服。

“好!攻进去!”黑狗嘶哑地叫喊。

一百七十多人从附近的房屋纷纷涌出,迅速结成阵势。北临街市肆上的摊贩和行人因看见这杀气腾腾的景象而争相走避。

“杀!”黑狗对四周的人毫不理会,现在时间就是一切,闪电进攻稳定“大屠房”的形势,确保掌握领导权是当务之急。

黑狗的部下个个手提闪亮的刀刃,急踏过满是水洼的市肆街道,奔向“大屠房”正面的玄铁大门。

“开门!”黑狗高呼。“我是黑狗老八!朱老总出事了!我们来救人!快开门!”黑狗想,如果这计策行不过,只有以人叠人的方式强行攀过丈高的围墙。

玄铁大门带着金属磨擦的声音从中央打开,开门的是两个一脸疑惑神­色­的护卫。

“八爷,这是……”

“别挡路!”黑狗当先领着部下,冲过了铁门的缝隙。

刚进入铁门内时,黑狗呆住了。

站在“大屠房”主楼正门前的是施达芳。

“小施,你在这儿他妈的­干­么?”黑狗怒吼。“­操­你娘,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岗位?”在计划中,施达芳本应负责控制城内的所有消息管道。

“黑狗,已经了结啦。”施达芳木无表情地说。

当听到施达芳不以“八爷”来称呼自己时,黑狗已感到强烈的不祥。

这时黑狗看见施达芳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体型太庞大了,施达芳的身体遮盖不了他的三分之一。

所以黑狗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屠房”老总朱牙。

朱牙只说了一句话。

“叛首黑狗按帮规处刑,执刑者可得免罪。”

下一刻,“缚绳”黑狗八爷被自己的部下斩成碎块。

“他妈的……老大,你可真够邪门……”看着“屠房”部队拔营起行时,龙拜不断喃喃说。

刚才他目睹了铁锤五爷呈示的吹风首级,然后整支“屠房”部队默然无声。

铁爪接着也走出了帐幕,向一千一百名部下说了几句话。龙拜只能隐约听到其中几个字。

然后整支部队就以井然的秩序收拾营地,重组刚才的列阵,不徐不疾地鱼贯往岱镇的方向而去。

——好厉害的铁爪四爷。

等到最后一批“屠房”人马也离开后,龙拜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抖去身上的­干­草,然后仰卧在地上休息。

——老大果然没算错。“屠房”出兵之日就是叛变之时。究竟这次死了几个“屠刀手”?吹风一定不是独自叛变。按老大的说法,朱牙或老俞伯其中一人现在也必定已死了。

于润生另一样算准了的是铁爪的个­性­。他知道铁爪在这情况下必定继续朝岱镇进兵。在漂城市井隐伏的一年间,于润生一直在收集“屠房”及其重要人物的情报,现在终于发挥了效用。

现在城里“屠房”的人必定一团混乱吧?龙拜知道朱牙有能力迅速收拾这乱局,但他也知道于润生早就伏下暗着,阻止朱牙这样做。

——老三,记紧要活着回来。

老俞伯原本有一个儿子俞立,是“屠房”第二代的中坚人物,老俞伯曾对他寄望甚殷,可惜俞立在三十八岁那一年,终因酒­色­而罹患重病,成为瘫痪的废人,长期卧居在桐台的府邸已有六年。

俞府中除了老俞伯父子之外,还有俞立的妻房、两个妾侍、一个还未出嫁的么女,还有唯一的儿子俞承,今年二十六岁。

老俞伯于是把对儿子的寄望转移到孙儿身上。老俞伯策划叛变,一半固然是为了满足自己未了的野心,另一半则是为了俞承的未来铺路。可惜俞承只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放浪的一面,虽然因为爷爷的严厉管束而没有步上俞立的后尘,却把­精­力尽花在狩猎、斗犬、骑马、弹琴这些玩意儿上,对老俞伯分派给他的事务爱理不理。

可是俞承因为个­性­豪爽,对部下甚是宽容优待,所以在帮会里也有一定的人望;而他并无掌握多少实权,故此在“屠房”中也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这时老俞伯、吹风和黑狗图谋叛变失败的消息已流传出来。“屠房”的低层组织较松散,朱牙知道消息很难封锁,故此索­性­以大义名分宣布出来,并扬言三人在城内的旧部只要继续稳守岗位不动,足以表示对“屠房”的忠心,朱老总绝不进行查究和肃清。

虽有这样的公布,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部下仍是处于极惶恐的状况。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头目都有参与谋叛,只是因为朱牙的反应太快而未及行动。这始终是每个人心里的刺。天晓得朱牙的脸­色­哪一天又会转变?

然而现在­鸡­围、安东大街、正中路、北临街、平西街、平西石胡同、善南街等重点都布满了朱老总和阿桑的人马,城外又有铁爪的强大部队随时回城,要是稍作异动都只会被抓着肃清的把柄,于是只有隐伏不动,不过亦在暗中派人互通消息。

于是直至下午,在表面上朱牙都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知事查嵩在听到“屠房”发生叛变时,才急忙赶返知事府,召见了总巡检滕翊了解情况。当知道朱牙的人马满布城内主要街道时,查嵩虽感到恼怒,但也知道这不是火上加油的时候,着令滕翊指示众役头,不要理会“屠房”的任何行动。

“朱牙,你这臭胖子!”查嵩愤怒得把纸镇摔破在地上。“别要把局面搞垮了,否则有你好看!”

查嵩当然没有忘记“丰义隆”。要是庞文英这时回来漂城,可就糟糕透顶了……查嵩第一次祈求铁爪的攻击部队能把“丰义隆”彻底击垮。他现在只顾虑城内局势。

雷义在巡检房内轻松地喝茶时,接到了滕翊下达的指令。雷义索­性­把所有旗下的差役召回巡检房,暂时撒手不理管区里的事,也好让部下们休息一下。

——因为今晚将会很长……

由于老俞伯的旧部都按兵不动,俞承只能把自己的二十个亲随部下召来桐台的府邸护卫。

府邸外没有任何冥丧的布置,只偷偷在大厅里架设祭台和灵位。

全身披麻的俞承留在父亲的房间里,坐在俞立的床旁。俞立虽然瘫了,脑筋仍一直清晰,也能够断断续续地说话。然而此刻父子俩四目对视,不发一言。

俞承并不太忧心。爷爷虽是失败的叛徒,但不应祸及家眷——这是黑道中人也遵守的铁则。何况自己在“屠房”人的眼中一向是个不思进取的公子。

可是俞承的心此刻起了变化,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激动。他忘记了许多事,也记起了许多事——他记起了爷爷生前跟他说过的许多往事,那些创帮立道时可歌可泣的拼杀岁月。俞承忽然发现他爷爷原来是个英雄,他从没有像今天如此崇拜他。

老俞伯遗传下来的强悍因子此时才终于在俞承身上显现了。

——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我要尽快令自己强起来。

——我要报仇。不管任何代价。

“爹爹,我知道了。”即使不说话,俞承也从父亲的眼神明白他所想。“不用担心,有机会我就离开漂城。我要到别的地方去,我会创立另一个帮会。然后有一天,我会回漂城来——在朱牙仍在生之时。”

俞立的眼睛亮起来了。他相信儿子的每一句说话。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房门两次。

“什么事?”俞承步向房门。他猜想不是妹妹就是母亲——他的部下都守在府邸四周,不会直接进到内院来。“是不是有人来祭——”

一抹光芒贯穿门板中央,向俞承的腹部突击而来。

善长骑马狩猎的俞承,身手和反应都极佳。可是这攻击太快了——快得俞承的眼睛无法分辨攻击过来的是什么。

俞承的身体只往后退了半分,便完全僵硬了——因为刀刃已经接触他的肠脏。

短短的锋刃朝上撩进,像切豆腐般割裂俞承的肚腹,垂直破开胸骨与气管,直至喉头才停止。热血喷撒满房间四周。

俞承仍残留着丁点的意识。那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明白了一件事:意志其实是依附­肉­体而存在的,­肉­体却又何其脆弱……

这时门板已破坏了,俞承却来不及在断气前看清杀手的脸孔。尸体崩倒地上时,才把断裂的内脏从破腹的伤口震了出来。

卧在床上的俞立,身上沾着儿子的鲜血。他发出绝望的嚎叫,声音很大,外面却没有任何人呼应赶来。

俞立勉力扭动头颈,终于看见杀人者的面目。

杀人者的布衣上染满了血渍,是个跟俞承年纪相若的男人。眉毛胡须和头发都剃光了——所以俞立无法知道,这个男人原本长着红­色­的毛发。

葛元升冷冰冰地走到床前。他把“杀草”仔细地抹­干­净,然后谨慎地收回鞘内。

“你……是……你……这……”俞立的脑袋无法组织一句有意义的话。

葛元升慢慢地把脸凑近到俞立眼前,好像要让俞立看清、记忆着自己的脸孔。

“鬼……你是……鬼……”俞立凄然地说。“杀……了我吧……杀……”

葛元升依旧毫无表情地凝视了俞立好一会,然后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转身,踏烂了俞承的内脏离去。

“祭酒,对方已接近到一里半内,刚刚越过了沈师哥的伏兵地!”一名负责侦敌的部下急奔进入“兴云馆”大厅,向庞文英简要地报告。

“很快……”庞文英沉吟。幸好是末秋,天­色­已开始转变了。估计铁爪攻到岱镇时是黄昏。

现在庞文英扼守岱镇的兵力不足三百人,其余人马都分配给了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分别埋伏在“屠房”进兵的沿途。庞文英着令四人远离官道埋伏,以免被铁爪预早发现。铁爪是个轻视不得的敌人。

“铁爪行军这么快,你的情报是不是出错了?”花雀五责问于润生。

“吹风之死是我结义兄弟亲眼看见的。”于润生淡然回答。“我这个兄弟曾在差不多半里之外用箭­射­杀过一名敌将。”

“哼,这牛皮可吹得大!半里?那张弓是什么造的?”花雀五轻佻地笑。

花雀五布在漂城内的探子虽然传来了“屠房”三人叛变失败身亡的消息,也不能排除这是诱敌的伪讯。然而龙拜目击的事已印证了消息属实。

“好了,别吵闹。”庞文英从椅子站了起来。“准备撤出岱镇吧。”

“等一等,义父。”花雀五说。“既然‘屠房’阵前发生叛变,他们军心一定不太稳,倒不如现在就连络那四路伏兵,一同夹击铁爪,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如何?”

“千万不可。”于润生断然说。“铁爪刚杀了自己十多年的拜把兄弟,却仍毅然继续来进攻,我认为他气势反而甚盛。我们兵力少,包围夹攻不可靠,很可能反被对方逐股击破。”

“你是怕你的兄弟功劳少了吧?”花雀五嗤笑。

“五儿!”庞文英怒叱。“不得说这种话!现在是争功的时候么?”

“义父,争功的可不是我——”

“你再说一句,我就马上叫人带你回京都!”

“义父,你好偏私!”花雀五终于按捺不住。“我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耳朵;这妈的臭小子说的,你就句句点头!”

“我不在乎哪一句话谁说!”庞文英怒然一掌劈向茶几,把几面击得破碎,杯盘飞散一地。“我只在乎战胜!你还不明白?”

花雀五气得脸也涨红。最教他愤怒的是原本是他亲随的陆隼和文四喜,如今竟隐然比他更吃重;于润生坐上庞文英军师之位就更不消说。

“好!义父,我这就回京!”花雀五拂袖欲去时,章帅却刚好进来。

“哦?小五要回京都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了。一道走吧。”章帅边说着,边挥手拨去衣袖上的沙尘。岱镇街上的风沙颇大。

“老六要走了吧?”庞文英的话中有松一口气的意味。“不亲眼看看我怎样夺下漂城吗?”

“二哥的胜仗我已看厌了。”章帅微笑说。“何况我此行要­干­的事都已­干­了。”

“哦?”庞文英想起来,章帅提起过他此行的两个目的:一是要看看“漂城分行”退守岱镇是怎么一回事;一是要看看于润生是个什么人物……

“小于。”章帅走到于润生跟前。“‘大屠房’里要是藏着什么珍贵的玩意儿,记着留一件送我。”

“好的。”于润生的答话中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恭谨。可是章帅似乎并不介意。

“一言为定。我们在京都见面。”

章帅说这句“我们在京都见面”只是漫不经心的话。他从没想过这约定在数年后实现了——而且具有极不凡的意义。

老俞伯全家惨遭屠戮,只余废人俞立生还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漂城。

最震惊的当然就是老俞伯的“屠房”旧部。杀手竟然连老俞伯的小孙女儿也不放过——她的死状凄惨得连惯见流血的黑道中人也忍不住流泪和呕吐。他们已顾不得朱牙的命令,先有近百人拥到桐台的俞府,保护唯一生还的俞立;从俞立口中得知凶手的相貌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四出搜寻杀人者所在。

拼命寻凶的不单有老俞伯的旧部,也有朱牙和阿桑的部下。此事大出朱牙意料之外。他想到杀手必定是“丰义隆”派出的。特意留下俞立这个活口,就是要公开凶手的样貌和制造人证,令朱牙无法随便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老俞伯部下的情绪。

——这一着好狠、好准……

朱牙很是焦急。不同派系的“屠房”人马在城内乱窜,早晚要出现磨擦;更令朱牙担忧的是,老俞伯的人会把这惨案算在他头上……

于是一个荒谬的情景发生了:黑帮在城内疯了似地追缉命案的凶手;差役却反倒躲了起来袖手不管。短时间内已有十多个光头汉无辜送命。

雷义就在这时行动了。

他派出几个跟“屠房”交好的部下散播这样的谣言:屠杀老俞伯一家的凶手,正是早前专躲在­鸡­围里狙击“屠房”头目的那个“恶鬼”,而幕后主事者正是朱老总……

流言传得极快,而且内容越来越丰富:朱牙一直利用这“恶鬼”,铲除帮会内的异己分子,而现在又斩草除根把俞承­干­掉了,朱老总恐怕快将进行“大清洗”,把老俞伯、吹风、黑狗遗下的部属头目一次翦灭……

于是连城内吹风、黑狗的旧部也不安起来,与老俞伯旗下的头目互通消息,准备必要时连结与朱牙对抗。

可是这三系的兵力加起来仍然少于朱牙的直系部众。现在若果开战,仍可能有大约一半胜算;要是铁爪的大部队回了城,则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那么是不是要先下手呢?……

这时雷义一方面为入夜后更重要的行动做准备,另方面却又想到一件事:诛杀老俞伯家眷凶手的手法,跟这几个月­鸡­围里那凶残杀人者很是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雷义并没有见过葛元升,他只知道这宗惨案的主谋是于润生。事实上于润生并没有把这计划预先告知雷义,却预料雷义一定在获知案发后把这事件加以最大的利用。雷义亦没有令他失望。

雷义心里这时生起了许多疑惑:那个病态的杀人魔很可能就是于润生的人——而且是托付以重大任务的亲信;那么日后我若要缉捕这个人,恐怕会与于润生正面冲突……

——不行。不惜一切也要阻止这“恶鬼”继续他的暴行……那么我今夜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于润生?于润生要是取得了真正的权力,必定全力包庇这个可怕的刀手……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恶鬼”留在世上……

雷义苦思了一轮后,决定还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如今漂城黑道已成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结束这个局面是当务之急……

为免遭到非理­性­的报复,朱牙已把自己的家人移送到城外暂住。阿桑仅余的几个亲人都远居在西域;铁氏两兄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可恨铁爪并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回城,反而继续向岱镇进攻。否则有了他的­精­锐部队,加上铁爪的忠义名声,必定能迅速稳定局势。

朱牙每隔一段时间即派出快马往铁爪部队处,传达大军折回漂城的命令,可是铁爪连指令也懒得接,只透过回城的使者告诉朱牙:

——我必定带着庞文英的首级回来。

朱牙知道铁爪仍未与“丰义隆”交战——战斗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能展开。即使闪电取胜,也要让部队休息和重新整编,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城。朱牙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派阿桑到部队里,在诛杀了吹风后即强行下令回军。

如今平息城内乱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把杀俞承的真凶擒下及公开正法,以安抚“屠房”内部的情绪。

朱牙把这任务交给施达芳处理。施达芳点起近二百名下属,四出追寻凶手的线索,却至今毫无头绪。他连饭也不敢闲下来吃。他知道要是能立这大功,自己的“屠房”第五把交椅地位便更稳固了。

这样,朱牙一方面要严密监察三名叛徒旧部的动向,另方面又要派员缉凶,“大屠房”的防卫力量几乎减弱了一半……

铁爪四爷也是同样地焦急。

在到达岱镇半里外时,铁爪即下令全军布成预定的进攻阵式:徒步的刀手呈缺口向上的马蹄状,拱护两翼及后方;使用弓石的队伍夹在正中央,随时准备做援助­射­击;正前方则为最强的三支骑队,铁爪亲领一支居中央先锋,左右则以铁锤五爷及小鸦率领翼锋。

接着整个“屠房”兵团缓缓向岱镇进逼,尽量保持这个阵势不乱。

这样一直推进至岱镇外围,竟还没有遇上“丰义隆”的前哨人马。

当岱镇就近在眼前时,铁爪明白了原因。

“他妈的!”小鸦在右方大声咆吼。“看来北佬已撤走啦!”

铁爪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他立刻派小鸦率领三十快骑,在岱镇外围绕了一圈,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敌踪。

——看来是真的撤出了岱镇。可是还大意不得。

铁爪再派小鸦领一百骑人马进入岱镇。镇里街道一片死寂肃杀的气氛,镇民早已风闻“屠房”攻来的消息,不是暂避到别处就是闭户不出,所有商店也都早在午后关门。连赌场和妓寨也不例外。

岱镇的差役总数才不过三十余人,当然无法也不敢阻止小鸦的骑队长驱直进。小鸦早在出征数天前已熟记了岱镇街道图,他直接策骑到镇长的府邸,把镇长揪了出来,放在一名部下的马鞍上。他留下五十骑守在镇内要道,其余人马挟持着镇长回到镇外大军集结处。

年过五十、身体瘦小的岱镇镇长罗崎,站在铁爪四爷面前时惊慌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瘦鸟。

“‘丰义隆’的人在哪儿?”铁爪­阴­冷的语气令罗崎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大肯定……他……他……我是说庞祭酒——不,庞文英,刚走了,好像是到了桑麻……我看见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在早上一批批地离开了……”

“四爷,我们要不要马上往桑麻追?”小鸦问。

铁爪知道庞文英是首都黑道的名将,未战而撤退必有计策。恐怕就是要引诱我方追击吧?否则真的要逃走的话,应在今早甚或前几天便逃了。

对方大部分兵力分成数批离开,显然是想设下伏兵;加上对方休息了大半天,我方则整日在推进,部队已稍显疲态,要是追进必定大为不利。

“不。我们就在岱镇停驻一晚,也好让兄弟吃饭休息。”铁爪说。“我宁可等北佬们再重新集结,然后正面交锋,胜算还比较大。”

铁爪的命令一下,“屠房”人马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日间他们都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兵,身体特别容易疲倦。

大队人马鱼贯进占了岱镇,铁爪谨慎地在岱镇四周设下轮班防哨,才批准吃饭和休息。带来的粮水已余下不多,原本井然如军队的“屠房”成员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强闯进饭馆和民居抢掠食物。

其中一批人找到了数月前麦康招待镰首等人的窑子。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连胃袋的饥饿感也忘却了。窑子里充斥妓汝的惊叫和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一个正要骑到赤­祼­雏妓身上的流氓被整个揪起来,摔到了墙上。流氓吃痛爬起来,正要咒骂一连串脏话,却发现眼前的是铁爪身边的大红人小鸦,登时吓得噤声。

“大敌当前,你们还搞女人?”小鸦的怒骂令一根根本来硬挺的­棒­­棒­都软了下来。“统统给我滚出去!还有,通告镇里所有兄弟,一滴酒也喝不得!违令者帮规处置!”

部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心里都在暗骂。

小鸦离开前冷冷扫视窑子里衣衫不整的娼­妇­,然后说:“在我们离开以前,你们都不许走出这儿半步。只要你们听话,没有人会再来­骚­扰。”

占领岱镇所造成的胜利假象开始对“屠房”部队产生了影响。他们边吃饭,边把“北佬夹着尾巴逃走”拿来当作笑话,因为吹风被阵前处刑而一度低落的士气,固然因此而得到恢复,但同时,轻敌的心态也像隐形的病菌在队伍间蔓延。

铁爪以“兴云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晚餐只匆匆吃了两个夹­肉­馒头。他发现“兴云馆”大厅其中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黑,上面显然曾经书写或绘画过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地图吧,铁爪想。

已经入黑了。铁爪拿起油灯,走进其中一面墙壁细看。他发现墙壁中央有一道凹陷的裂缝。裂缝不深,而且凹窝很平均。看来是用拳头擂成这样的。

铁爪想象得到庞文英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在那凹陷位置时的情景。那儿无疑就是庞文英重视的战场。

——这面墙壁上绘画的到底是哪儿的地图?那凹陷处所标示的又是什么地方?

铁爪愿意用一根手指换取这个情报。

在北郊的农庄上,狄斌的奇袭队于入夜前已整理好一切的装备。

李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二百人喂饱。这是最丰富的一顿,她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禽畜宰光了。­鸡­毛堆成一座小山。

吃完饭后,狄斌在田野上召集所有的部下,最后一次讲解这次奇袭的计划细节及各队伍的任务分配。由于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奇袭成功的先决条件便是时机的巧妙配合。他们已在农田上演练过好几次。腥冷儿都牢牢记得军队中的号令方式,因此演习的成绩令狄斌很满意。

但是狄斌明白,不管演练得多完美,在紧张的实战场上也不能保证不犯错;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换穿上全黑的衣袴——就像四年前于润生所率领的“平乱先锋军”刺杀部队一样。手掌和脸庞也用柴炭抹成灰黑­色­。

龙拜下令他的弓箭手把箭囊内每一根羽箭拿出来,再一次仔细检查箭杆有没有裂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射­击的机会。而且这样做有助于平静情绪,提高箭矢的准度。

镰首亲自检查所有四十匹战马的鞍辔是否稳固。每匹马的鞍旁都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藏着骑队突击的两件特殊用具——主意是齐楚提出的。

终于一切也准备妥当了。现在等待的是于润生的出击命令。

狄斌直至入黑都还没有吃东西,却也不感到饥饿。一想到二百人的生死——其中包括龙拜和镰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实在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食道,除了清水。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摸摸前胸,只有知道镰首送给他的佛像护符仍安然挂在颈上,狄斌的心才能稍微放松。

“‘八大屠刀手’现在只余下阿桑、铁爪跟铁锤。”龙拜对镰首说。“最难缠的铁氏兄弟由庞老头那边负责。老五,你就对付阿桑吧。朱牙可要留给我啊。”

镰首点点头。“好。跟对付吃骨头那次一样,朱牙就让二哥你吃定。”

龙拜笑了。“这次可不同。我这次不扮女人啦,哈哈!”他又收起了笑容。“我这次要让朱牙在临死前看看我慢慢拉弓。我要看那臭胖猪吓得拉尿的模样。”

对于于润生的指挥权安排,龙拜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他渴望亲手­干­掉朱牙的原因。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一名部下急步跑过来高呼。

原本盘坐在田陌上的狄斌用腰刀支在地上站了起来,远眺向西方。他听到细微的马蹄声。

他知道是全速驰马到来的叶毅。

——是,老大。我们这就出发。

——到“大屠房”去。

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这批守兵才刚换班,下一班要到黎明前才来接替。“换班前我会叫手下放了你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自会给更多的好处。”

差役把守兵藏进附近一所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

“开城门。”雷义下令。

差役点点头,全力把沉重的木闩卸下,然后缓缓把坚厚巨大的城门往内打开。

全副玄黑武装的吴朝翼蹲伏在城门外一角,此时才跳了出来。雷义急步走向他。

“可以进去了。”雷义轻声说。

吴朝翼略一点头,转身朝向城门百码外道路旁的树林挥臂在头上转了三圈。

隐匿在树木后的黑­色­战士,像月光映出的人影般缓缓出现了。二百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四十匹马全部被布条缚着嘴巴,马蹄也裹上了厚布。

雷义很少惊慌。过去在狭小的屋子内赤手面对三个持刀悍匪时,或在屋顶上急跑追逐盗贼时,他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

但是现在他看见这支幽灵般的奇袭部队,清楚感受到二百人一同散发的悍烈杀气时,他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是杀过人的腥冷儿。

奇袭队无声地鱼贯穿过城门。

雷义看见牵着坐骑走过的镰首时,已猜到他就是打死铁钉六爷的人。他们过去从没有见过面。

真是一个奇异的男人,雷义想。也只有于润生能够把这样的男人收为己用。

狄斌经过雷义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必。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晓得。”狄斌再没有看雷义一眼,立刻又忙于用手势指挥部队的去向。

雷义发现这个矮小的男人,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改变了许多。而那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雷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那是什么改变——

狄斌的身上正显现出于润生的影子。

部队全部进城后,雷义又指挥差役把城门关上。看着城门关妥之后,雷义转过身来,看见最后的几个腥冷儿也迅速隐没进黑暗的街巷里,跟刚才现身时同样地神秘。

那二百人就像根本从来没有在这一夜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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