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连安东大街也静了下来,灯光比平日黯淡了许多。就是最爱夜生活的漂城人,也因为预感风暴来临而躲在家中。
赌坊还有生意——真正的赌徒只要听到骰子摇动的声音,即使生命的安危也可无视于眼内。他们早已习惯了随时输掉一切的刺激感。
酒馆、饭馆压根儿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在日落前已统统提早关门。妓院“万年春”只有几个大胆的熟客,已准备在院内留宿,也想趁机居高观看可能在大街上爆发的战斗。
朱牙的直属部下一直沿着安东大街站岗,每隔六、七幢建筑便布置了十来人,从北端的“大屠房”一直延续到南端的善南街为止,集结着大约四百人。这一夜的大街上,“屠房”暂代了巡检房的职能。
在安东大街中段西侧的正中路口守备的十六个“屠房”流氓,聚成圆圈蹲坐在地上,轮流呷着两瓶暖酒。自老俞伯伏诛到现在,他们已戒备了大半天,身心都已疲惫。他们原以为等铁爪四爷的大部队回城坐镇后就可以回家休息,可是早前又接到消息说,四爷最快要到明早才回来,失望和怨愤又令疲劳感倍增。
流氓不时瞧向对街的“万年春”。他们从没尝过踏足这等高级妓院的滋味。
“嗨,我们明儿就到‘万年春’去。”其中一人说。
“呸!你有钱吗?我怕你就是把家当都押了,也不够给鸨母的打赏!”
“他奶奶的,我看过那个叫小语的出入那儿,真是美得没话说……要是跟她睡了,折三年寿也愿意!”
“凭你那贱命,就是亲个嘴也抵不上!你不晓得么?那娘儿已经是查知事的女人啦!你?提鞋还不配!”
“这娘儿可真有够厉害的!听说铁钉六爷的死跟她有点关系,就是因为她跟了查嵩,才没人敢动她……”
“什么没人敢动她?查嵩不是每晚都‘动’她一次么?”
流氓哄笑起来。“一次?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次、三次?”
“那老家伙,行吗?”“对着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我怕一晚十次也行!”“那话儿不行,用手搞搞也蛮过瘾的!”“别说了,心也痒了!明儿我们到上次那窑子去!我爱死了那儿的大澡盆!在水里干的滋味,你们不也尝尝,那可真是白活了……”
一名流氓正笑着,忽然感觉正中路里有点异动。他收起笑容,站在路口朝里面观看。自从“丰义隆漂城分行”被铁锤毁了后,正中路一直变得冷清,这夜路上连半点灯火也没有,流氓的视觉陷入了泥沼般的深沉黑暗中。
——是看错了吧?也许是野狗……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就近在他面前五尺。
一个完全黑色的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和手掌。手里拿着漆成黑色的藤盾和包裹了黑布帛的腰刀。他是狄斌。
流氓来不及发出呼叫。
狄斌迅速跨前了一步,腰刀自右上方斜斩下去。
流氓听到自己的鲜血从颈动脉破口喷出的声音——今夜漂城的第一滴血。
三十个同样黑色武装的男人同时从黑暗街道扑出。余下的十五个“屠房”流氓还没能看见敌人从哪儿出现,已经每人捱了两刀——第一刀先夺去战斗和逃走的能力,第二刀夺去性命。
伏击的配合十分精准。三十人对十五人,每两个人砍倒一个。完全没有使用藤盾的机会。
当然,要每个目标都即时断气绝命是不可能的——也不是狄斌所希望的。他需要对方发出的惨呼声,来惊动大街上其他“屠房”的守备。
暴叫和脚步急踏的声音瞬间充塞大街。
“在那边!在正中路!”
最接近正中路的百多人,像遇上了缺口的洪水般迅速涌来。
狄斌挥舞腰刀一圈,示意立即撤退。三十一人转身,全速奔向正中路深处。
“在里面!追!”“屠房”百多名流氓纷纷高举兵器,追击进正中路内。由于铁爪的部队已几乎掏空了“屠房”的兵器库,这伙人只有少数使用腰刀、长刀、长枪等正规兵刃,其余有的拿切菜刀,有的拿木匠用的小锤子,甚至只有带钉的棍棒。
正中路虽然比城内一般街巷宽阔,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十人并排行走。百多人布成长列,红着眼朝狄斌等人疯狂追击。眼看对方只有三十人,他们仗着数倍的兵力,没有一点惧怕。
正走到正中路的中段时,人丛中一个叫小孔的流氓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看,第一眼就瞧见唐阿三。唐阿三长得特别高,在人丛中总是突出一个头来。
下一瞬唐阿三的头就消失在人丛中。他的身体滑倒了,被同伙踏过。
因为一枚黑色的羽箭刺破了他的左眼,直贯到脑袋里。
箭雨这时连环从正中路左旁一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射下来。
“箭矢!退!”“屠房”人群陷入了慌乱中。在前边的人转身想逃,后方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继续朝前奔跑,结果两头的人潮拥成一堆。已有十多人中箭倒下了。更多的因为混乱而被推倒和踹踏。
“哈哈,比起射靶子还容易!”在二楼指挥弓矢队的龙拜豪笑,下令再射一轮。
下面的人群仍在互相推挤着。有的乱舞兵刃挡箭,也不管把同伴砍伤了。
“他妈的,别乱来!”被砍伤的愤怒地扑向对方,扭作一团。
“停止!”龙拜号令。“改用石头!”
窗户前的弓矢队部下放下了弓,从布袋掏出石块,用力抛掷向下面的人群。
龙拜本人没有闲着,他再次握起长弓,朝下瞄准放箭。每一箭都命中头部。
“屠房”的人在恐慌中根本无法分辨射来的是什么,仍然想拼命逃脱。前头的十多人知道无法往回走,只好再次向前方冲杀。
就在刚脱出人丛时,向前面奔跑的这十多人同时仆倒——吴朝翼指挥部下在街头两边架起的绊索产生了作用。
藏在横巷的吴朝翼带着二十人,手握长枪跑了出来,迅速把倒地的人解决,然后又退回巷内。
这时“屠房”人群中站着的不到五十人。空间增加了,他们终于能往后逃命。
“五哥,上场!”狄斌呐喊。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残址上,镰首和三十九个骑兵部下同时脱去了马嘴上的布条。
被拘束已久的四十匹健马一同发出震动黑街的怒嘶。
镰首高举铁长矛,带领部下牵着坐骑奔出颓垣破瓦之间。进入正中路之后,四十人边跑边跨跃上马背,舞起兵器朝前冲锋。
每一匹马的鞍后都Сhā着一面小旗帜,腹下又缚着一块随着奔驰而发声的响板,在黑暗中,四十骑的声势彷如百骑。
镰首吼叫着当先策马奔前。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放任野性的本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败逃的几十个“屠房”流氓终于脱出了路口,与已经聚在路口上的二百余同伙混成一堆。这几十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没能说得清楚一句话。无形中他们已把恐惧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
“屠房”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来袭者的正确人数。更可怕的是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已进入了漂城的核心地带,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剿灭了己方五十多人。
“说不定是‘咒军师’章帅来了!听说他会妖术……”
听到正中路内的奇异声响时,最大胆的其中数人探头朝路口内观看。
“是骑兵!骑兵!”
“有多少?”
“不知道!看不见!”
镰首的骑队瞬间冲锋出路口,硬生生把“屠房”的三百人切断为两股。在掠过之际,镰首单臂横挥沉重的铁矛。镰首的力量、铁矛的重量再加上马匹奔驰的冲力,那不是人体骨骼所能承受的。连续三个人被击至身体飞起半空中。他们在着地前已脊骨断裂。尸体坠落在人丛里。
接连掠过的每个腥冷儿都惯于马背上作战,懂得藉助马匹的冲力砍杀。长刀锋刃过处,肌肉就像豆腐一样。
在前排的“屠房”流氓这时看清了,来袭者才不过几十骑。可是在后排的人都被声音和气势所震慑,开始往大街两端逃命。
镰首把马首拨转向左,领着骑队朝北面又再冲锋。前方数十码外便是“大屠房”所在。中间唯一的障碍是大约二千斤人肉。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就是镰首的任务。
镰首双腿夹紧马鞍,双手左右迅疾挥旋那可怖的铁矛。有人在无处躲避下绝望地用手上刀子格挡,结果只能延续自己的死亡十分之一秒。
“砍马!先把马砍倒!”
“屠房”的人想到这战法,可是却只有少数人敢执行,无法配合一拥而上。擅长骑兵战的腥冷儿当然明白这是个弱点,一看见有人冲过来,便把马头拨向那一方。来人不是被健马扑得翻倒和被马蹄踹过,就是在千钧一发下闪避到马侧——结果也难逃鞍上人的刀锋。
一个腥冷儿的刀子不巧卡死在敌人的骨头间,对方临死前把他拉下了马鞍。腥冷儿立即被乱刀斩死。
一个流氓乘机抢上了马背,策马向骑队攻击。可是“屠房”中只有已出城的铁氏兄弟一系部下受过严格的马战训练。这个夺马者还没有平衡身体作出一次攻击,便被两个腥冷儿的回马刀砍落鞍下。
镰首知道在大街后段的另一股敌人必将反击,必须尽快开出通往“大屠房”的血路,于是不管拥过来的敌人,把铁矛指向前方,全速驱马奔前。
战马撞击上一堆流氓,马的脚力无法支撑,两只前蹄屈倒了,惯性令镰首的庞大身躯朝前飞出。
镰首在半空中把铁矛Сhā进地上,双手紧握矛杆末端,头下足上地翻起,再放开矛杆,巧妙地转身卸去冲力,安然双足着陆。
镰首迅速拔出腰间钢刀,同时水平斩倒一人。这柄环首钢刀为他特别打造,握柄较一般刀子长。镰首双手握刀,身体不断旋转,在敌丛中卷起一股血腥的漩涡。
自从“万年春”那次几乎被杀的一战后,镰首似乎又比从前强了。现在即使被全方位包围,镰首亦没有被击中过一次。他了解被围之时不断移动位置是活命的要诀。当然这种战法对体力的消耗极巨,但体能本就是镰首最强的武器。
断肢在镰首的身旁渐渐堆积。地上聚起了血渍。有的流氓边战边呕吐。他们渐渐退却了。缓缓戒备后退的步伐又逐渐加快,终于变成转身奔逃。
——那不是人!是冥府派来惩罚世人的鬼!
当镰首终于停止下来时,手上钢刀的刃身结着半分厚的浓稠血浆。
骑队部下牵着一匹空马来接应。镰首收刀回鞘,拔起倒Сhā地上的铁矛,然后跨上马背。
“我们折了多少?”
“只有四人。”
“好!跟着我!”镰首扯动缰绳,拨转马头朝大街另一方奔过去。
另一半的“屠房”流氓原本往后退却了数十码,但重新组织后又朝前边的马队攻击过来。可是狄斌已及时率领一百人的步战队横里杀出来,在大街中央布起藤盾防御阵。“屠房”的人冲击了好几次,却因为缺乏长枪一类武器而无法突破。
“屠房”人马正准备再一次冲击时,突然发现前方的藤盾阵全都蹲了下来,露出身后由龙拜指挥的箭矢队列。
在笔直的大街上,面对密集又缺乏防具的敌人,龙拜的部下几乎不必瞄准。惨呼声盖过了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龙拜把箭矢队分成两排,前排的一放完箭便退下来再搭箭,另一排同时补上射击。在这种经过真正战场测试的精密战法下,只习惯街头乱斗的“屠房”流氓成了羔羊。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纯粹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多数流氓都已觉悟败了。头目们带头逃跑。
“停止!别浪费了箭矢!”龙拜看见敌人全体逃命后立即下令。
镰首的骑队也已到来会合。
“这里由五哥守着!”狄斌呼叫。“二哥看着北临街那头。”
吴朝翼解散了藤盾阵。步战队中半数人把盾牌交了给箭矢队的人,然后纷纷从行囊掏出攻城的用具。
“我们去了。”狄斌朝镰首说。
“别用‘去’字那么难听嘛。”龙拜笑着Сhā嘴。
“去吧。”镰首用布帛把铁矛上的血渍抹净。“把‘大屠房’打下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喝酒。”
“大屠房”里,朱牙和阿桑早已听到外面的战斗声音。
阿桑奔上大楼最顶层,俯看大街上的战况。他看见了全身黑色的神秘敌人如何闪电击溃己方在大街上的布防。
——绝不是“丰义隆”的人。是腥冷儿!
假如阿桑及时到“大屠房”外亲自指挥,还有希望抵挡对方的攻势。对方总数不过二百人,只要抵住第一波的猛攻就能取胜。可惜敌人的行动实在太快。
“守住围墙四面!绝不能让对方攻进围墙内!”阿桑下令。“把所有弓手集合到这儿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但阿桑没有一点紧张惧怕。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比今天更接近地狱的门口。自从颈项中过那一刀以后,他没有再想过死亡的念头——反正每一天的生命都是捡回来的。
肥胖的朱牙这时才气吁吁地跑了上来。
“怎么样?”朱牙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要攻到这儿来了。”阿桑冷静地回答。“对方跟这儿的人数相差无几。不过我们有围墙保护,还可以抵挡好一会儿。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外面的兄弟会到来援救。”
“他们……会来吗?”朱牙疑惑。
当安东大街爆发战斗的消息传出后,城内各“屠房”据点同时燃起了火头。
朱牙的直系部下都怀疑,叛变一方的余党是发动这次奇袭攻击的主谋;而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则早就是惊弓之鸟,他们深信朱牙正趁今夜发动肃清。
最先爆发流血冲突的是鸡围东北区里。这儿双方各有三、四十人一直对峙着,气氛随着月亮越升越高而越渐紧张。然后大街战事的消息传来了。双方开始展开骂战。其中叛变余党一方的一名流氓破口大骂出一串异常恶毒的脏话。朱牙一方的一名部下忍耐不住,把手上的短斧掷过去,砍伤了对面那咒骂者的大腿。
这柄斧头一掷出去便无法收回。
混战展开了。战火迅速蔓延整个鸡围,然后又把平西石胡同、平西街、善南街等地卷进去。“屠房”的组织架构出现了永难弥补的裂纹。同门内哄永远比战争还要狠。因为战争还可以媾和,内斗却只能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连投降也不可能。
朱牙的指挥权力,瞬间由全漂城缩小到只余下“大屠房”。而“大屠房”即将面对它建成以来的最大危机。
“可以准备反攻了。”在郊外的营地上,于润生向庞文英说。
“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庞文英问。
“刚才我的手下叶毅回来报告,奇袭队已经安全进了漂城。”于润生说。“只要他们进了城墙以内,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们。”
“屠房”弓箭手从“大屠房”的城楼顶层窗户,朝下面狄斌指挥的攻城部队发射一丛接一丛的箭羽。
然而攻城经验丰富的吴朝翼早有准备,把半数仍然持着藤盾的部下平均分布在整队里面,高举盾牌抵挡敌箭。这种坚硬的藤盾是庞文英特别购入的,只有西南蛮区的罗孟族才有生产——罗孟族所居住的黎哈盆地,一向是“丰义隆”在西南内陆地区的重要盐运关卡。
只有少数角度准确的羽箭能够射进硬藤里,其余的箭矢全被盾牌弹开了。狄斌的攻城队就像一大群撑着纸伞避雨的旅人般,在盾阵拱护下缓缓一起前进。在到达“大屠房”南面围墙下时,只有一人中箭死亡和三人轻伤。
一百个攻城兵立即散布成横向长列,紧贴在围墙外侧。大楼上的“屠房”弓手根本已无法看见敌人,遑论发箭攻击。
“预备油瓜和火种!”狄斌下令。
其中二十名部下从行囊处各掏出一个人头般大的油纸包裹,解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大瓜,顶部被削去小片,但切口却用蜡封住了。
同时另有五名攻城兵取出了火石和点火引子,熟练地燃起了火种。
在这面围墙内,“大屠房”的守备也已集结了近百人,布好了迎击的阵势,随时诛杀越墙过来的敌人。
假如没有隔在中间的那道丈高围墙,双方早已到达了能够互相踏着对方脚背的近距。
“抛!”狄斌喝令。
二十个部下同时踏离围墙三步,然后准确地把手上的大瓜抛越了围墙。抛掷点集中在围墙中段一处。
墙内的防守者突然看见大堆异物越过墙顶坠下来,都不敢伸手去接,纷纷朝外走避。
大瓜堕落地上便即破裂。瓜内所藏的灯油四溅,一些站得较近的“屠房”兵员都给油溅到衣服上。
这种火攻武器是吴朝翼想出来的:把田里摘下的一种硬皮大瓜削去顶部,掏空了瓜肉,把瓜壳晒干,然后注入灯油,再把切口蜡封。
“火!”狄斌再呐喊。
另一批部下朝同一处抛掷数十块小石头。每一块都缚着一根燃烧中的棉绳。
“是火!不要给烧着了!他妈的——”
“屠房”的人慌乱地喊着,却毫无对策。
围墙内瞬即燃起熊熊火光。有几个“屠房”的人因为衣服沾了油,也被火烧着了,顿时疯狂地乱窜和地上打滚。
“屠房”众人的惊慌叫声,掩盖了铁钩搭上围墙顶的声音。
三十个最精悍的腥冷儿,牙齿咬着腰刀,在臂上穿戴钢打的护腕,像影子般从墙头跃下来,趁着“屠房”的人仍陷于混乱之际,布下已演习多次的防守阵式。
这是攻城战中最危险的一节:假如这三十人被短时间内击倒,那么随后越墙攻入的同僚便会成为逐一待宰的猎物。
“屠房”的守卫当然也看出这一点,立刻向三十个闯入者作出猛烈的三面围攻。刀刃与刀刃交击出火花。腥冷儿只做出最少程度的反击,而全神贯注于守住越墙的通道,争取时间让墙外的同僚攻入。
守备“大屠房”另外三面围墙的人也陆续拥至,迎击的人数增到一百五十多人。三十个腥冷儿在面对五倍兵力下顽抗,直至其中五人倒下时,第二波的腥冷儿成功越墙到来。
“快!”仍在墙外的吴朝翼催促着部下加速攀爬钩索。狄斌听到墙内侧的杀声,心里异常焦急。
这时“屠房”与腥冷儿之间的兵力差距仍达约三比一。但是曾经出入战场的腥冷儿,对互相协防的战术相当熟习,而第二波到达者又携来了一批藤盾,加强了防御的力量,战斗渐渐变得胶着,这当然对攻城的一方较有利。
“砍死他!操他娘的臭Bi!”“屠房”流氓不断呼喊以激励己方的杀气,当中夹了一半都是粗话。腥冷儿则大多默不作声地专心防守,只偶尔互相呼喊出短促的号令。双方的战斗姿态成强烈对比。
腥冷儿都是等待对方冲杀而来并砍出第一刀时,才准备用盾、刀或护腕抵挡,然后作出一次的反击,不论斩中对方或失手都绝不再追击,以保持防守阵式不致散乱。
“去吧!”吴朝翼当先率领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攀越过去。“进去!就是死也要死在里边!”
墙内已经有十四个腥冷儿倒下了,黑衣服渗着看不见的鲜血。在敌人三方夹击下,腥冷儿的防御阵已渐渐不支了。
“杀杀杀!”“屠房”中一个特别高大的汉子嘶叫着,挥动两条铁杖猛力攻打。这个汉子浑号叫狠头,是朱牙直系中一个小头目,十二岁已第一次杀人,从前专门替赌坊讨债出身,街头搏斗经验十分丰富。此刻他一个人便杀伤了六个腥冷儿。沉重的铁杖一敲下去,刀子打得崩缺,护腕也无法保护臂骨。即使用藤盾抵挡着,整个人也被打得退后三步。
就在腥冷儿快要被狠头打出缺口之前,吴朝翼的后援队及时到来了。防御阵得到新力军补充,组织又立时恢复了;但同时“屠房”的守卫也开始掌握围攻的方法,攻击变得更绵密和更致命。攻城一方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站在墙头上的狄斌居高看清了这一切,迅速判断出这形势。
——这样子下去不行!
狄斌怒吼一声。
然后“猛虎”狄斌诞生了。
他拔出腰间钢刀,迅疾地沿着只有一尺多宽的墙头奔跑。
下面的“屠房”守卫全都专注于混战,没有人发现狄斌在上方的异常举动。
在大楼顶层上的阿桑却看见了。
——那家伙想干什么?
阿桑瞧着狄斌全速在墙头上朝西面走。阿桑再瞧瞧位于西壁的“大屠房”巨大铁门。
——他想攻击正门!
“射倒他!”阿桑立刻向弓箭手下令。
由于狄斌居高于墙头上,弓手不必顾忌会伤及己方人马,瞄准狄斌发射。
听到羽箭“嗖”地从身旁擦过,狄斌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仍专心保持平衡和笔直的奔跑路线,双腿没有慢下半点。
——来吧!你们射不中的!我有五哥造的护符!
不知是因为护符的功效,还是狄斌的跑速实在太快,大部分的羽箭都只落在他身后,但亦有数箭刮破了他的黑衣服,划出一道道凄厉的血痕。其中一箭刚巧击在他手上的钢刀刃身反弹开去。
狄斌跑到了围墙的西南角上。此处已远离南面围墙下的混战场。狄斌从墙上跃下,进入了“大屠房”的前院,无声无息地向守在大铁门内的十二人奔近。
“不好!”阿桑暗叫。己方虽然拥有十二对一的绝大优势,但阿桑仍无法安心——尤其在刚才目睹过镰首单骑杀戮的场面后。他立刻点起九名亲随刀斧手,奔向通往楼下的阶梯。
当狄斌奔近至八尺距离时,守门的十二人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偷袭者。站得最近的一个手上握着一柄短斧,正要朝狄斌砍击——
狄斌的身体水平飞跃起来,腰刀自外朝内横抹,准备把持斧流氓的颈动脉割破。
——狄斌不知不觉间竟成功模仿了葛元升的得意攻击动作:身体与刀刃合而为一,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命中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斩出这一刀后连狄斌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南壁那边的部下已到了崩溃的界限。
持斧的流氓捂着颈侧创口,身体仍没有倒下时,第二个迎击者又出现在狄斌眼前,手里使用的是一柄狄斌从没见过的奇怪兵器,外形有点像锯,看来必是个会家子。
流氓的怪兵刃水平横砍向狄斌的头颈。
狄斌的身体却突然半蹲下来,双足交叉,身体随即作出一百八十度旋转,钢刀从低处朝外横斩而出,砍中了对方右膝关节的内弯。
刃锋划过,把流氓的腿筋腱切断了。那种剧痛比腹部捱了一刀更甚。流氓抛掉兵刃,抱着痉挛的右腿在地上哭叫。
余下仍站立的十人因为这连串迅速的刀招而犹豫起来。狄斌却没有借机喘息,反而立刻又向第三人扑过去。那种击倒一人后立即迅速攻击下一个目标的动作和野性战意,跟镰首十分相似。
第三个人连攻击也没有做过一次,便又被狄斌第二次凌空斩击砍中了咽喉。
狄斌气喘吁吁地站在剩下的九个敌人跟前,黑色战衣因为刚才在墙头上所遭遇的箭羽攻击而破损处处,露出了他白皙而带血渍的肌肤。在暗夜里看起来,狄斌就如一头长着白色斑纹的黑老虎。
“恶鬼……!”九个守卫里,其中一个突然惊叫。“他就是鸡围里那恶鬼!”
——他们错把狄斌当作葛元升,也并非全无根据。狄斌根本就在使用葛老三最擅长的招术。
九个人开始逐步后退。
——人是打不过鬼的……
事实上狄斌的体力此刻已消耗极大,只要九个人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分尸。
后退的脚步渐渐变成逃跑的脚步。九人奔到南面的大伙同伴后边。
狄斌把钢刀倒Сhā在地上,双手托起了大铁门的闩栅,花尽最后的力气把左半边铁门往后拉开。
“五哥!”狄斌以他平生最大的声音呐喊。
镰首披散一头狮鬃般的长发,挽着铁矛策马奔进了“大屠房”的前院。麾下三十五骑腥冷儿也紧随杀进。
镰首看见了浑身伤疲跪倒地上的狄斌,乘着骑势俯身探出左臂,把狄斌整个人揪起离地,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仍挽着大铁矛。
狄斌骤然与镰首的肉体如此接近,本已衰竭的身躯突然又贯注了一股新生的力量,能够在鞍上坐稳。
镰首掖扶狄斌的左手如拥抱爱人般温柔;挥舞铁矛的右臂却贯满了能瞬间绞碎骨肉的杀戮能量。他不必握持缰索,只用双腿夹紧马背。
镰首、狄斌、铁矛与马仿佛结合成一体——
一尊拥有三头、四臂、四腿的极恶战神。
阿桑正好在这时打开了“大屠房”城楼的正门,远远与镰首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交投了一瞬间。
就像被反射神经驱策一般,阿桑把大门隆然合上。然后他才在脑海中暗问:
——我在干什么?
阿桑以为,自己在捱过十多年前颈上一刀后便再没有惧怕的东西。但此刻他清楚记得:刚才与镰首对视的刹那,确实感觉到一股不明的强烈恐惧。
——我……我在怕什么……
阿桑却久久无法提起勇气把大门再次打开。刀斧手部下不解地瞧着阿桑二爷颤抖的背项。
镰首当先杀向南面“屠房”部众的后方。“屠房”守卫早已听见马蹄声。连正门也被攻破了。己方腹背受敌,刚才的优势一瞬间逆转。
“大屠房”正面铁门被打开,对“屠房”守卫的心理打击,比实际战斗的影响还要大。他们毕竟也只是唯利是图的流氓,敌人已攻到了主城楼的门前了,朱老总跟阿桑二爷亦自身难保,他们要是死了,一切的命令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屠房”领袖多年来在他们心里建立的权威,如今迅速瓦解。
就在“屠房”部众心灵最软弱的时候,狄斌想起了三年多前那一夜,于润生曾对三十一个刺杀兵说过的一句话。
“等一等,五哥!先别打!”狄斌在镰首胸前说。
镰首已经高举的铁矛缓缓放了下来,霍然勒止坐骑。三十五名骑兵部下也在他身后停住,布成尖锥般的阵式,随时准备朝前方十码外的敌人展开大冲锋。
狄斌从镰首的坐骑跃下,瞧着前面的敌阵。“屠房”守卫对攻城腥冷儿的围打已不知不觉间停止下来,变成静默的对峙。本来杀声震天的场面顿时化为更可怕的宁静。
然后狄斌向“屠房”的人问了一句话——与那一夜于润生所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屠房”的人同时变得呼吸重浊,百多颗心脏的跳动一起加速。
不知当中哪一个首先把刀子丢到地上,接着又是另一柄短斧,跌在地上的兵刃迅速增加。
“不想打的人,给我离开。”狄斌小心地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把“屠房”众人已丧失的斗志再次激发起来。
这时龙拜也带着弓矢队冲进了前院。大局从此决定。
已抛去兵刃的“屠房”部众,因为恐惧而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成群地慢慢走向大铁门的方向。直至已接近门口,又确定对方无意追杀时,便低头拔腿逃出大门。
最后在腥冷儿的包围网中央只余下六个人。双手仍紧握染血铁杖的狠头是其中一个。
“你们还是走吧。”狄斌叹息说。
狠头舐舐已干裂的嘴唇,决绝地摇摇头。
“好!”镰首跃下马鞍,抛去了大铁矛,拔出腰间钢刀。“我就一个跟你们打!”
“不可以,五哥!”狄斌的喝声中透着过去没有的威严。“现在不是说道义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冒险。”
他挥挥手,示意吴朝翼发动最后的攻击。
一个“屠房”使者策马全速奔驰在漂城西北的官道上,目的地是铁爪四爷所在的岱镇。
他要传达的消息只有一个:“大屠房”受到敌人的攻击。
面前还有大半的路程。使者不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狄斌指示部下把“大屠房”的正面铁门关上后,便下令所有人贴近包围在城楼四壁下,以免受到楼上窗户射出来的羽箭攻击。
狄斌知道,要说服朱牙和阿桑投降是不可能的。两人必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投降就是死。
但是要强攻进城楼内也不容易。首先是无法确知里面的建构和有没有机关布置;此外也不能确定楼内敌人的数目。
于润生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预定了对应的计策:火攻。
攻城队很快便把城楼正、后及两边侧门燃着了,又从前院采集枯草和花卉,烧着了后便往楼下的窗户投进去。
“大屠房”楼下的正厅烧起了大火。热力迫使腥冷儿撤退到前院。他们仍不忘架起藤盾阵,以防敌人从上面窗户做垂死射击。
吴朝翼趁这时点算部下,然后向狄斌报告:“刚才共折损了四十三人。”
“死了这么多吗?”狄斌露出难过的神情。
“这已不算多了。”吴朝翼的语气比早前要恭谨得多。在最初知道由这个“白豆”作阵前总指挥时,吴朝翼也曾觉得不妥当。然而经过今夜他已对狄斌完全信服。“我们可是击退了比我们多几倍的敌人啊。比起打仗那时候……”
“算了。不要再说了。”狄斌凝视眼前的火光。
“大屠房”最低一层已经完全燃烧。浓烟像不断改变形貌的猛兽般,迅速朝上层爬升。
铁爪只在“兴云馆”的客房里假寐了一阵子,便又点起灯火,研究岱镇与桑麻之间的地势布置。
小鸦没有敲门,便径自跑了进来。
“什么事?”铁爪端详着亲信的脸色。
“漂城那边……好像有事情发生了。四爷还是过来亲自看看。”
小鸦带着铁爪走到“兴云馆”二楼的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面朝东的窗户。
“在那边。”小鸦指向东南偏东方向的天空。
晴朗秋夜里的月色十分明亮。铁爪清楚看见了,漂城所在处的上空冒起了一大股烟雾,在月光反映下显成深灰色。
“那一定是很大的火。”小鸦说。“漂城恐怕出事了。”
“这儿交给我弟弟。”铁爪转身。“立刻把我们直系骑队点起来。我们马上赶回去看看。”
雷义同时也站在安东大街的南端,遥遥仰视“大屠房”城楼的火光。
在他眼中所见的,是一场葬送漂城旧权威的祭礼。
“于润生……我们明儿见。”
正在城内各处爆发的“屠房”派系内哄也暂时平息下来。双方都在观看“大屠房”的大火。
——朱老总已经死了。
“屠房”的人都已深信不疑。
朱牙和阿桑的部下在计议,是不是要援救“大屠房”。
“根本就不知道敌人实力如何,要送死吗?”
“朱老总都死了,要救也救不及!”
“还是等铁爪四爷回来,再组织所有兄弟反击!”
“我们要是现在去救‘大屠房’,说不定叛徒会趁机在后面打过来!”
同时,这些头目当中也有不少开始生起私心:“屠房”原有的领导层已崩溃了,现在是自立山头的好时机!还是应当在这时保留实力……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朱老总!
于是朱牙的部属之间也开始产生了猜疑。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之间。朱老总既已倒下了,便再没有人追究他们叛乱之罪。心理的压力减轻之后,野心又趁机冒起了。黑道中人总是把自己的利益和安全放在最优先之处。
于是“屠房”原本分裂为二的架构,因为“大屠房”的火焰而进一步崩解。
“大屠房”楼下正门终于打开来。
三个衣服都烧焦了的“屠房”部下,从火场疯狂地逃亡出来,立即被腥冷儿抓着。
“朱牙和阿桑在哪儿?”狄斌迫问。
三人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狄斌招招手,一名部下把水壶递给俘虏。三人吃力地抢着水喝。
“说!”镰首把钢刀架在其中一名俘虏的颈项上。
“二爷……不,阿桑不知怎的,像呆了般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不肯走,现在……唉……大概已经烧成灰了……”
镰首愕然。他猜想,阿桑是不想死在敌人的刀刃上吧?无法跟“屠刀手”对决,镰首感到无由的遗憾。
“朱牙呢?”狄斌再逼问。
“老总……好像在顶层……我没有看见……他……”
又有十多名“屠房”守卫从正门奔出来,其中两个刚踏出门外便昏死了。他们也遭一一俘虏。可是仍未看见朱牙的踪影。
“是老总!在那儿!”其中一名俘虏指向上方。
狄斌仰头看见了:一具肥胖的身影攀爬出“大屠房”四楼的一扇窗户外,双手扳着石造的窗台,一对胖腿在空中无意识地乱踢。
“哈哈……”龙拜笑得捧腹。“那就是雄霸漂城十多年的黑道老大吗?”
龙拜拍拍狄斌的肩,又说:“白豆,你知道吗?这是天意。看看朱牙这副模样!他奶奶的,怎么看也不配压在我们的头上。是上天派我们来取代他的!看我把他赶下来!”
龙拜挽起弓箭,走近那一面城墙下,朝窗户上的朱牙高喊:“臭猪猡!你不下来,我可要把箭射进你的ρi眼啦!”
朱牙侧首朝下观看。恐惧的眼睛瞧见龙拜正向自己弯弓搭箭。
“我现在数三声!一!”
朱牙的双臂已经麻痹,他仰头瞧着已逐渐迫近窗户的火光。
“二!”
朱牙又低下头来瞧向地面。到了这种绝境,他却仍然不想死。
就是这种在任何情形下也不放弃生存希望的意志,令他坐上漂城地下王者的宝座;可是如今也是同样的一种意志在折磨着他的心与肉体。
“三——”
朱牙的手指因为汗水而滑落窗台。痴肥的身躯沿着楼壁迅速坠下,接连撞破了三楼和二楼的瓦檐,背部重重着地。
龙拜立即收起弓箭,奔跑过去察看;狄斌和镰首也随之到来。
朱牙仍没有断气。他只感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渐渐模糊,因为脊骨已经断裂。
狄斌半蹲在朱牙身旁,端详这个敌首的苍白脸孔。胜利的快意在狄斌的瞳孔里闪动。
“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朱牙迷惘地凝视狄斌。“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我没有见过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谁?……”
朱牙的凄绝声音更激刺起狄斌的兴奋心情。他决定开一个玩笑。
狄斌把脸更靠近朱牙。
“看着我,在你断气前好好看着我。记着这张脸,也记着我的名字,我叫于润生。记得吗?”
“于……润……生……”朱牙像刚学会说话的稚童,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很好。”狄斌轻轻拍拍朱牙的脸颊。“好了。现在你可以死了。”
狄斌站起来,瞧着龙拜微笑。“二哥,万群立与吃骨头都是死在你箭下的。看来这会带给我们好运。我看还是不要打破这个习惯比较好。”
“哈哈,我等了这一天好久啦!”龙拜弯低上半身,近距离搭箭瞄准朱牙的头部。“嗨,瞧过来这边!记着是谁杀死你的!”
朱牙的头颈却已无法移动。
“他妈的!”龙拜把弓放松,走到朱牙身旁,左足踹在朱牙的肚皮上,从正上方把箭簇对准朱牙双目之间。
朱牙看着那箭簇的尖端,发出激烈的恐惧呼叫。
弓弦弹动。
铁爪率领着六百骑部下,在午夜时分驰出岱镇的东门,以最高速度赶往漂城的方向。
一刻钟后,铁爪接近了“丰义隆”在道旁所设的第一路伏兵。这一路由卓晓阳带领。
卓晓阳知道眼前的就是杀害他两个师哥的凶手。他紧咬牙齿,耐心地等待铁爪的骑队通过。
卓晓阳一边看着敌队越过眼前,一边点算。
与于润生的预期一样,铁爪为了尽快回城,只带着骑队。“丰义隆”未费一兵一卒,对方已自行把兵力分成了两半。
“太好了……”卓晓阳暗想。他伸出左手,命令麾下的百余部众静止不动。他的伏兵队伍全数徒步,现在杀出去便难以脱离,必须等待与其他三路伏兵配合行动。
卓晓阳目送铁爪的骑队进入第二重伏兵的攻击范围。
第二重伏兵共有两路,左侧的由文四喜率领,右侧则是“兀鹰”陆隼。
文四喜第一次阵前带兵,心里不由紧张异常,到了这时仍在心里重复检核预定的战术有没有漏洞。
陆隼则把铁链握得紧紧。五年来在漂城里吃过许多败仗,眼前终于有了击败“屠房”的绝佳机会。但是每当想到要跟铁爪对阵,陆隼心里还是存着忧虑。他深知“四大门生”的实力有多强。而铁爪却是举手间便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高手。
幸而他知道率领最后一路伏兵的沈兵辰,一向比三个师弟强得多,说不定足以与铁爪一拼。只是沈兵辰已有多年没出过手,他的实力是否仍然保持?
在道上全速奔驰的“屠房”骑队成长列而行。铁爪也深知这样极不安全,可是已没有时间调整阵势了。回城是首要之务。
他心理涌起千百个念头:那火灾怎么回事?难道朱老总出事了?城里还有上千的兄弟,就是敌人来偷袭,凭着“大屠房”的地利也应当守得住吧?何况对方不可能无声无息间潜进城里——除非“丰义隆”在城内有一个权力不小的内应。是查嵩吗?不,也许只是城里某处失火了……
一丝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划过铁爪脑海,他猛然勒止了坐骑。
小鸦的马儿冲前了十多步才能停止下来。其余部下也随即勒紧缰绳。后段的骑士因为勒马较慢,险些儿与前边的同僚撞上了。幸而铁爪的直系骑队都久经调练,才没有造成混乱。
“四爷。”小鸦忧心地看着铁爪。
“有伏兵。马上布阵。”
就在铁爪此话一出时,道路前方就出现了人与马的剪影。
“点子在前头!”小鸦呐喊。“人数看来不多!我们冲过去!”
铁爪看见了:前方敌人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影子:一个背项上交叉负着双剑的骑士,铁爪听过沈兵辰的名字。
“不!防御两侧——”铁爪呼叫的同时,左边文四喜的弩箭手从树林间发射出一蓬箭雨。铁爪的长列骑队就像一面张开的渔网般接受箭矢的近距射击,在狭窄的道路上根本无处闪避。
接着卓晓阳的步刀手呼叫着从道路后方出现。“屠房”骑队后段的战士立即拨转马头,准备迎接卓晓阳的攻击。
此时铁爪的部队前半正面对沈兵辰,后半的则已转迎向卓晓阳,中段由于文四喜的弩箭攻击而出现空隙。整支骑队的指挥出现裂缝。
陆隼的攻击进一步把这裂缝扩大。他挥舞着杀人的铁链,带领百多名在漂城征战多年的亲随部下,拦腰向敌方中央突袭。
由于在狭道上转向较困难,骑马的“屠房”战士,反而在灵活性上输于陆隼的徒步队伍。
陆隼的队伍像尖刀般Сhā进了“屠房”骑队的中央。同时前方的沈兵辰和后方的卓晓阳也正在迫近。文四喜的部下则趁机把弓弩换成近战兵器。
陆隼的徒步队伍冲入敌阵时尽量低下身子,以闪避鞍上敌人的攻击,却把攻击目标放在敌人的坐骑上。刀子和斧头的锋刃砍断了一条又一条的马腿。陆隼的部下没有对堕马的敌人作追击,而是乘势向对方发出一个缺口,遵从于润生那一击便即脱离的战术。
文四喜的队伍紧接着也发动攻势,从反方向沿着同一个缺口冲杀,再脱离进入对面的树林。这两波攻击成功把铁爪的骑队分裂成两半。
“不要理会!全体向前方冲锋!”铁爪愤怒地吼叫。可是后半的部下此时已开始与卓晓阳的队伍缠战了,同时陆隼在树林中稍微调整阵势后,也加入围剿这半支骑队。
铁爪已无法顾及后面的部下了,他此刻心里只有“大屠房”。铁爪领着约三百骑全速朝前奔驰,迎着沈兵辰展开大冲锋。
沈兵辰所领的二百人也全是骑士,他迅捷地拔出了背项的两柄长剑,膝盖挟紧马鞍,也带领部下与铁爪作正面硬拼。
“铁爪!还我师弟的命来!”一向冷静得可怕的沈兵辰,此刻神情完全改变了。长发随着急驰而飘飞,露出仍然肃杀但却呈现赤红的脸庞,连额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
沈兵辰与铁爪的坐骑相遇。
铁爪双掌捏成爪状。
沈兵辰双剑交叉如剪刀。
铁爪在交接的刹那从鞍上飞起来,跃到了沈兵辰的上方,头下足上,疾速伸出左爪攻击沈兵辰的脑门!
——这攻击方式,与击杀童暮城的招术一模一样。
——沈兵辰的速度却比童暮城快得多。
沈兵辰没有转动视线,看也不看便挥起左剑撩削向铁爪攻过来的左掌,右剑同时笔直朝上刺击铁爪的脸孔!
然而沈兵辰没想到,铁爪在这完全凌空的情形下仍能变招。
铁爪的腰肢剧烈扭动,身体急激翻转,闪过了沈兵辰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同时右腿朝后猛踢,踢中了沈兵辰的背项!
铁爪这一踹之力朝前再次飞跃,杀进了“丰义隆”的骑兵阵中。
同时沈兵辰咯血堕落鞍下。
一个“屠房”骑士想捡现成的便宜,驱马向翻倒地上的沈兵辰踏踹。然而沈兵辰着地后身体毫无停滞,往旁翻滚闪过踏来的马蹄,顺势一剑反撩,先斩破了马腹,刃上的余势再把骑士的右腿砍断!
铁爪跃往最接近的一骑敌人跟前,双爪在胸前拨转,左爪夺刀,右爪同时扯脱敌人颚骨。铁爪身子一旋便坐上了马颈,右肘反打把已重伤的敌人击落鞍下。
双方的骑队正面交接。马匹撞击马匹。长枪贯穿胸膛。刀刃砍断刀刃。马蹄踹碎骨骼。马血与人血混合。缰绳断裂。骑士堕马后脚掌仍穿在马蹬上,被不住拖行。失去头颅的骑士仍安坐在鞍上,仿佛仍懂得策骑。
脸颊和右腰被割伤的小鸦,成功带着二百骑冲过敌阵,与铁爪四爷会合。
“四爷,没事吧?”小鸦连脸上的血渍也懒得抹去,让它滴落在马鬃上。
铁爪眺望过去。后半的部下早已被卓晓阳、陆隼和文四喜三面包围攻击,余下不到一百五十骑。
沈兵辰在部下的协助下重新登上马鞍。他指挥残余的一百骑重组阵势,拨转过来与铁爪对峙。
“四爷,怎么办?”小鸦的心乱极。他从没想过铁爪四爷率领的部队也会如此狼狈。
是要救援被围攻的兄弟?还是趁这机会全速赶回漂城?可是己方的马匹早前已奔跑过许多路,对方却一直以逸待劳,现在即使脱走,终究也会在回漂城前被赶上……
然后小鸦看见了一个更令他绝望的情景:
在西首的路道末端,又有另一路敌人追赶到来了。
庞文英、于润生和齐楚率领着的二百多名主力,在这时终于抵达。为了避过在岱镇驻守的铁锤,他们必须绕往北面另一条官道行走,再南下到来。幸而于润生对时间的掌握够准确,提早了出发的时间,恰在这重要时刻赶上。
“丰义隆”兵力已骤增至七百人。除非在岱镇的铁锤五爷率领那五百人在短时间到来救援,铁爪的骑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铁锤率领的全是徒步的兄弟,而且当中有三分之一仍在睡梦中。
“四爷,你回城吧。”小鸦忽然说。“这里由我挡着。”
“你说什么?”铁爪怒然说。“你要我放下这些兄弟不管,独自逃生吗?”
“四爷,是为了大局。城里还有过千的兄弟,要是朱老总他们有什么不测,只要你能回城去,就能把兄弟召集起来。”小鸦说话时显得极冷静。“五爷或许能够守住岱镇。那时候我们集合所有的力量,对上‘丰义隆’仍在人数上占便宜。”
“不。我在这儿挡着。”铁爪激动地说。“你回城去找救兵。朱老总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最少比你多杀三、四十人!”
小鸦摇摇头。“四爷才是‘屠刀手’。全帮上下没有人不敬佩四爷,而且四爷不应该牺牲在这种必败的仗里,接着的反击才更需要你来带领。”
小鸦的每句话,铁爪都无从辩驳。
“四爷快走吧!别像个娘儿般,他妈的在这儿拖拉!”小鸦骂着时嘴唇在颤抖。
“你这浑小子……”铁爪把马首拨转了。他回头又说:“不要死掉!”他再扫视一下其他的部众:“你们也是!”
铁爪迅速返首,不让部下看见他的眼泪,然后低下头来,臀部离开马鞍,驱策坐骑往漂城方向急奔。
沈兵辰大感意外。
——绝不能让铁爪回漂城!
他立刻组织起部下,准备第二轮的冲锋。
小鸦号令骑队尽量往横扩张。
“不要让任何敌人冲过去追四爷!用一切方法把北佬挡下!枪杆、刀子断了就用马儿去撞!马儿死了就用身子去挡!”
这时在庞文英的主力部队加入下,被围攻的半支“屠房”骑队被迅速剿灭了。道路上只余下小鸦所率领的二百孤军,无畏地面对七百个敌人。
查嵩原本想出动守城的军队压制漂城内的乱局,然而狄斌的行动实在太快,查嵩才刚召来军官,便收到“大屠房”被攻破的消息,而城内各派系的“屠房”人马也已休战。现在出动军队已经毫无意义,反倒可能引起朝廷的注意。
在收到南门军官的投诉后,查嵩马上召见了雷义。
“你这小子!我不该让你坐上这位子!”查嵩怒瞪着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雷义。“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可以依军法立时把你处斩吗?”
雷义仍是神态自若,似乎对“处斩”这词充耳未闻。
“知事大人,还是算了吧。你应该知道,一切都已完结了。”
“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放进城内的那伙人是‘丰义隆’吗?”
查嵩皱眉。“不是‘丰义隆’又是谁?”
“是腥冷儿。”雷义微笑说。“一伙与‘丰义隆’结盟的腥冷儿。”
查嵩愕然。他在心里盘算:最初以为雷义被“丰义隆”收买了,那么把他除掉也没相干,以后还可以直接与庞文英谈;可是现在多了一班可怕的腥冷儿,实力足以在短时间内把朱牙给毁了,那不免是个大患……
“你……你跟这伙腥冷儿……走得很近吗?”
雷义神秘地笑了一会,才慢慢说。“他们的头儿跟我是好朋友。”
——那么还必需藉助这小子来稳住这些腥冷儿……
“雷义,你给我听着:再有这种擅作主张的动作,就是找庞老头出面也保不住你!”
雷义早就摸透了查嵩的想法,对于这恫吓完全不为所动。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对这个上司尊敬一点。雷义俯首说:“是。”
“还有……等城里的事情全平息了之后,你就正式升为役头吧。”
——哼。我早就是役头了。
雷义在心中冷笑。
狄斌的部队仍然驻守在“大屠房”的前院上,其中半数在四侧围墙及铁门内戒备着,另一半的伤者经过包扎后围聚起来歇息。
“小心!”狄斌指向仍在焚烧的城楼。“别给上面跌下来的东西打中了!”
龙拜很是忧虑:后头是烧得正旺的“大屠房”;围墙外是满街的敌人。
“白豆,我们不如趁这时候撤出漂城再说吧。”
“不。”狄斌决绝地摇头。“现在城里的局面还未完全定下来,‘屠房’仍有许多部下。要是其中一系的头目到来,夺回‘大屠房’,有可能重新把‘屠房’的部众集合起来。我们必须死守这儿,这是老大的命令。”
“大屠房”城楼虽毁,但其地点仍具有权威的象征意义。事实上城内不少“屠房”头目都想过进攻“大屠房”的念头——要是亲手替朱老总报仇,便能迅速树立自己的威信。然而“屠房”两派刚才互相敌对,此刻也产生着互相牵制的作用,谁也不敢再胡乱出阵。
如今除非有一个在“屠房”里具有压倒性威信的人出现,才能够改变这个局面。
铁爪四爷单骑在官道上奔驰。因为是末秋的关系,天色久久还没有转明,前路一片晦暗。
铁爪从未感觉像此刻般孤寂。
这时他听到了从对面传来的马蹄声。铁爪马上提高警觉,高举从敌人手上夺来的腰刀,在鞍上作出迎击的姿势。
来者却也是孤单一骑。
“四爷!”骑者呼叫着。原来就是从漂城来的“屠房”急使。
“有什么事?”
“‘大屠房’……”使者气喘吁吁地说:“‘大屠房’被敌人突袭啦!我刚才看见城里冒着烟火,恐怕情形很凶险……”
“不要跟着我!向南面逃!有敌人追来!”铁爪马上驱策马儿,然后朝漂城急奔。
——朱老总真的出事了……
铁爪不欲再多想,可是始终无法摆脱强烈的懊悔。要不是因为被私仇冲昏头脑,违抗了朱老总的回师命令,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铁爪一边策骑,一边发出苦闷的吼叫。
小鸦的头颅穿在枪尖上,被卓晓阳高高举起。
这一仗“丰义隆”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又成功运用了伏击围剿的战术,但是折损亦达到五分之一。铁爪的直系精锐战力之强,出乎庞文英意料之外。
于润生却也料想不到,铁爪会抛下部众独自突围逃亡。铁爪的性格比于润生想象中还要冷静、理智。
庞文英、沈兵辰、于润生早已率领二百名精英骑兵,全速向铁爪追击。绝对不可让铁爪回到漂城。铁爪的威望与漂城“屠房”残部的兵力结合,将产生未可预计的力量。
就在到达漂城北面半里外时,铁爪的坐骑终于不支仆倒。铁爪及时翻身离鞍着陆。
天色微明,漂城北门已近在眼前了。铁爪感到很疲倦,却仍足下不停,朝城门所在奔跑。
这时铁爪看看漂城上方冒起的浓烟,已确定焚烧的是“大屠房”所在……
——我要复仇!
铁爪奔上了跨越漂城下游的北桥,牛皮靴子在石桥上踏得登登作响。
铁爪却在这时停步。
因为他看见了,紧闭的北城门前出现了一条身影。
一个像刀子般的人。
铁爪已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杀气——虽然敌人仍站立在三十多尺之遥。那甚至不是一般的杀气,当中隐透着对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无视于眼内的魔性。
然后铁爪知道,这人就是“屠房”部下间流传的那个鸡围“恶鬼”。
但那确实是人。铁爪一向深信,对方只要是人,他就能够杀死。
铁爪像被一股磁力吸引般,缓缓步向北城门,终于看清了葛元升的脸孔。
一张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胡须的脸。干净得就像今夜的月色。
铁爪却看不见葛元升的兵刃。葛元升右拳反握刀柄,刃锋藏在臂后。但铁爪可以断定对方兵刃甚短,最多不满两尺。
敢用这样短的兵刃的人,第一击必定非常精准、致命。铁爪知道已不容试探对手虚实。双方第一次攻击也将是最后一次攻击。
铁爪因此抛弃了腰刀。他必须在一开始就使用他最强的武器:双手。
葛元升同时也朝铁爪接近。
就像名棋士能够记忆自己奕过的每一局棋一样,铁爪也深刻记得他生命中每一场搏斗的过程——即使是年轻时与恩师和两个弟弟练习的情形也不例外。这是他至今不败的秘密。
反手握刀和使用短兵刃的敌人,铁爪过去杀过不少。就在与葛元升互相拉近距离时,铁爪迅速回忆过去每一个相近的战例,再把每个敌人与眼前葛元升的身材、姿势、神态作出比较,然后开始预想葛元升可能作出的各种攻击动作,设定每一个动作的应对招术。
在这样精确的计算之下,铁爪已迅速决定对付葛元升的战法。
然而还有一个因素是永远无法估计的,那就是速度。葛元升的刀有多快?铁爪不能断定。
可是铁爪对自己的速度也有绝对的信心。
两人接近到五尺半时便同时停步。两人心目中的最佳攻击距离竟不谋而合。这时铁爪肯定了,葛元升也是习惯以快取胜的高手。
双方一时都无法出手。铁爪知道后面的追兵很快便要赶来,他努力警告自己绝不能焦急。在实力这般接近的对决中,心理上的一点点漏洞都足以致败。
“你……叫什么名字?”铁爪问。
葛元升只是摇摇头。
“我叫铁爪。”
葛元升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了。”
铁爪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发动,比葛元升稍早了刹那。
铁爪的左手往葛元升握刀的右腕抓去,右手则化为Сhā指,疾速攻向葛元升的喉咙。他以挺直的指尖代替屈曲的爪尖作出攻击,因为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毫的距离优势。
他看出葛元升以反手握刀,攻击必定以弧形进行。自己只要使用直线攻击,便能够弥补因为没有兵刃而在距离上的不利。左爪攻向对手握刀的腕部只是虚招,以图延缓对手出刀。
一切都在铁爪的计算之内。葛元升一如他预料,从斜下方反撩攻击向他的左腰间。
——胜了……?
当铁爪的眼角余光瞥见“杀草”闪动的寒芒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葛元升挥刀的速度,超乎铁爪猜想的一倍多!
——不可能的!
铁爪在十分之一刹那判断出:葛元升的刀将比自己的手指更快击中目标!
——同时铁爪也了解葛元升的快刀的秘密:他的动作根本全没有自保的意识。眼前是一个连自己的生命也无视的人。
——不行!要变招!不变就是死!
铁爪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把左臂迎向“杀草”的刃锋!
“杀草”爽利地切进了铁爪左前臂的皮肤与肌肉,就在将要把骨头也砍断时,铁爪的臂肌却强烈地紧缩,从两侧把“杀草”的刃身挟住了!
葛元升首次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竟有东西能够阻止“杀草”的刀刃前进!
铁爪却知道这方法阻遏不了多久,葛元升的刀招仍在运动中,“杀草”比铁爪预期更要锋利,那寒霜般的两尺锋刃还是快要把他的手臂连同身体斩破。
因此铁爪放弃了对葛元升咽喉的攻击。右掌化Сhā指为爪状,自上而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弯弧,抓住了葛元升握刀的右手臂!
葛元升愤怒地把所有的力量贯注在刀刃上,终于把铁爪的左腕完全切断!
然而“杀草”已再无法前进。
因为铁爪的右爪已陷进了葛元升握刀手臂的肌肤。
铁爪强忍着断臂之痛,双足发力朝上翻,把全身翻旋的力量集中在一只右爪上,硬生生把葛元升的右拳拔得断离手臂!
而那只右拳仍握着“杀草”。
两人的热血同时喷洒到石桥上。
铁爪着地时一阵昏眩,左膝因乏力而跪倒。他仰起苍白的脸瞧向对手,却发现葛元升的身姿已崩溃。
葛元升刚才的充盈杀气完全消失,体势软弱得像突然衰老了三十年。所有的分泌都失控了:眼泪、唾液、冷汗、粪便、尿液……眼睛失神地瞧向天空。
铁爪不知道:葛元升的身心彻底崩溃,不是因为失去了手掌。
而是因为失去了“杀草”。
葛元升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升……我说过了,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铁爪作出最后的攻击,把手里的断掌猛地搠向葛元升的咽喉。
于是葛元升终于完成了家族的神秘宿命:他死在自己的手掌紧握着的“杀草”上。
而他那短促生命中所有黑暗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亡湮灭,成为永远无法解答的哑谜。
铁爪瞧着这个奇异对手的尸体,一时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西面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在铁爪耳里,那蹄音就如带来绝望信息的丧钟。
——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不,我要活下去!只要活着,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我不能死在这儿!我的命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所有的兄弟……
铁爪勉力俯身,捡起自己的断臂,塞进早已沾满血的衣襟里。他接着攀过石桥旁的栏杆,纵身跃入漂河。
铁爪的身体在漂河上随水漂浮了一会儿,然后便沉进了混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漂城黑道的权力交替,就在一夜之内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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