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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中无色

那小子赫然看见狄六爷就在眼前,还搭着自己的肩头,马上感到膝头发软,慌忙叫同伴让开一条路。

然后狄斌看见“万年春”里发生了什么事。

血。地板上洒满都是鲜血。还有桌椅上、窗纸上、阶梯上、栏杆上……甚至大厅上方高高垂吊的那顶大灯都染满了血。

尸体。

曲琳的尸身仍然在梯口躺着。惨白的身体上有几个清晰的鞋印。胸前的刀口在收缩。

而她是这些尸体里最完整的一具。

最接近门口的那个,狄斌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个死人。就像给一颗大岩石来回辗过了许多次一样,有的部位给压成只有寸来厚。

另一个失去了头颅。正确来说是大半个头颅。只余下耳朵和下巴。整条舌头暴露在外。狄斌想象到那是怎样造成的:一只力量极大的手掌伸进这男人的嘴巴,掀起他的上颚,硬生生把他上半边头颅撕走。

狄斌没有再看。他已知道这许多人是谁杀的——要把尸体弄成这样子,只有一个身体很重的人才做得到。

他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差点滑倒了——他踏着一块不明的内脏。

但令他呼吸停顿的却是大厅中央的画面:

在尸丛血海里,镰首赤身盘膝而坐,闭起眼睛在剧烈喘气。同样赤­祼­的宁小语背向坐在他腿上,双臂高举搂着他的颈项,Ru房的尖锋朝众人高高挺起。镰首的手掌扶着她缓缓扭动打转的腰肢。荫部密贴荫部。嗳液与血液混和。她咬着下­唇­,从齿间发出像小孩哭泣的细微叫声。

这一黝黑一雪白的两具­肉­体,在填满死亡的厅堂里静静交缠,呈现一种原始而慑人的美丽。崇拜“拳王”的年轻人们都感受到了,一根根年轻的­棒­­棒­在裤子底下兴奋Ъo起。

一瞬间狄斌感觉似乎脑袋一片空白,却又像给各种情感充塞得快要涨裂:宽慰、妒忌、憎厌、不安、失望、羞惭……

狄斌慢慢走过去。地上的血泊黏住他每一步。他脱下自己污秽的袍子盖到两人身上。

“五哥……”

镰首和宁小语看来陷入了失神状态。对身边一切也没有知觉。

“五哥……”狄斌摇了摇镰首的肩膊。

火。绿­色­的火。

很热。­阴­影在摇动。丛林。丛林更深处。

女体。光滑的女体。腿间的­阴­影。很热。在摇动……

禁忌。快乐。……

“老大中了暗算!也许已死了!”

镰首睁开眼睛。

他发现狄斌正抱住自己。

他把身前的宁小语举起。她因为强烈的Gao潮而腰腿抽搐。

镰首站了起来,用狄斌的袍子包着宁小语的身躯。他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看一眼周遭的凄惨情景,仿佛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他左臂托着宁小语的臀腿,把她像孩子般抱在怀内。她的手依然搂着他的颈项。镰首另一只手牵着狄斌的手掌。

“走。我们去找老大。”

狄斌的手下早在“万年春”门外准备好车子。是镰首专用的那辆大马车。

当镰首踏出大门时,四周年轻的崇拜者一个个投以敬畏的目光。镰首代表了他们一切被压抑的青春欲念,他们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会成功。

在“万年春”外的檐前。茅公雷半倚着墙壁站立,双手交叠胸前。镰首看见他顿时明白了,为何刚才自己在里面屠杀那十八人时,对方的后援没有进来。

“谢。”镰首朝他略一点头。

“我来迟了。”茅公雷叹气。“否则她不用死。果然是个薄命人。”

镰首的眼神又悲哀起来。

“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你有机会还的。”茅公雷微笑,转而瞧向狄斌。“后巷那些死尸,麻烦你派人去收拾。”

狄斌点头,匆匆拉着镰首前行。他心里只惦记着于润生。

“很奇怪啊……”茅公雷也举步离开,同时在他们身后喃喃说:“庞祭酒竟然没有出手……他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车门打开时镰首才发现,齐楚早就坐在车厢里。他的脸比平时更苍白。他看着镰首抱着宁小语。她也清醒了,却没有回视齐楚。

狄斌拍拍镰首的背项。“待眼前的大事解决了,再好好谈你们的事情吧。老大在等着我们。”

车子颠簸驶往破石里方向。狄斌的几十个部下,还有那群“拳王”的崇拜者徒步跟随。

镰首、狄斌、宁小语、齐楚挤在车厢里。沿途四个人没有互相看过一眼。

金牙蒲川瞧向窗外。雨停了,天空却开始暗下来。已是下午的后半。冬季的白天特别短。

他知道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离开桐台这宅邸。“大树堂”的杀手说不定正埋伏在门外。

汪尚林已经来了,带着四十多个手下。宅邸外围的护卫加强了,这是现在少数能令蒲川感到安慰的事。

汪尚林和鲁梅超都显得很兴奋。他们等待这个机会许久了。手下接连来报捷,“大树堂”许多赌坊、娼馆和几十处私货摊子都给捣破了,最少也折了三、四十人。善南街的于润生府邸也已围得密不透风。“大树堂”在漂城里的据点只余下破石里。汪、鲁二人正在纠集势力,准备发动最后的进攻……

蒲川却没有笑容。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的胜利。于润生除了中了一箭以外,至今还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而连那一箭都不过假手他人。

蒲川看着汪尚林,他正在大厅另一头跟鲁梅超埋首商量。蒲川很想破口大骂。汪尚林显得志得意满,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下三十几人死在“万年春”的事情。事前他还夸口他们是自己帮会里的­精­锐,他会亲自把那额上有黑胎记的首级带过来……

“拳王”最新的奇迹正在漂城街巷间迅速口耳相传。蒲川无法估计,原本陷入混乱的“大树堂”人马的士气因此恢复了多少;他只知道本来还有机会截杀从“万年春”开出那辆大马车,然而与蒲川结盟的众多角头老大竟都慑于“拳王”的威势,没有一个敢出手。

更令蒲川顿足的是连刺杀狄老六也失败了。狄斌是“大树堂”前线真正的指挥者,假若于润生死了,他便是最有力的继承者。

蒲川原以为自己派出的那支骑队有十足把握,结果现在连那群装甲骑士也失踪了……

——啧,那老家伙,还说曾杀过几万人,连个市井的流氓头儿也斩不了……

过去的让它过去,明知追不回来的债就忘了它。这是蒲川做了几十年生意养成的积极想法,还是看看眼前有什么赚钱的方法——或是减少亏蚀的方法……

现在唯一令蒲川感觉振奋的事实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果真没有任何­干­预的举动。花雀五做了些什么工夫,能令庞文英袖手旁观?

蒲川认识花雀五许久,很了解这前任掌柜的­性­情。可是谁也想不到他会重踏漂城吧?而且是以这么致命的方式。他跟于润生争宠是连外人也知道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如此突然?

听说这几年花雀五都留在首都的“丰义隆”总行。难道他在总行里找到强大的新靠山?那么这次便不止是漂城里的事了。如果涉及“丰义隆”内的斗争……蒲川紧张起来。他可不想被牵进这么大的舞台里。

蒲川开始觉得事情脱出自己的掌握。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迹象,可是直觉如此告诉他。他开始盘算有没有其他的路。

——现在求和也许还来得及……

最重要的是于润生还没有死。蒲川不禁失笑——不久之前他还在祈求那姓于的伤重不治。

蒲川想到去找查嵩。只要花钱——许多的钱——查嵩必定愿意出头。或许不能求“和”,但至少保住自己的安全。还有家人和家产。辛苦建立许多年的生意也许要奉送他人了,可是蒲川觉得做生意押错了本钱而赔光,是一件很公平的事。只要没有赔掉身家­性­命就可以。

至于这些角头老大——叫他们去死吧,我又没欠他们什么。

汪尚林和鲁梅超仍然兴奋地在商讨进攻破石里的计划,不知道在厅堂的另一头,他们的领袖已经想好了退路。

马车经过“大树堂”布在破石里的三道守备关卡,才驶到“老巢”门前。沿途狄斌从车窗看着一个个凝神戒备的部下,感到很是满意。于堂主猝然遇刺,各个地盘又接连受到袭击,部下们仍然没有出现混乱,迅速聚集在破石里重组阵形。这都是平日严谨调练和训示的成果。

一身战斗装备的吴朝翼早候在“老巢”大门前。下过雨的傍晚极寒冷,他却露出一双满布伤疤的结实臂胳,掌腕缠着厚厚的皮革,腰间挂着环首钢刀,跃跃欲试的神情令狄斌想起当年进攻“大屠房”前的气氛。

——现在我们却是被攻击的一方……

“老巢”的保安一直由吴朝翼打理,新入帮的年轻部下也会被送到这里住宿一段时间,由他亲手训练。

狄斌首先跳下车,这才看见“老巢”仓库两旁的道路上,放着用削尖的木材搭制的障碍物,防止车马硬闯进入。他再仰看,四周的屋顶和二楼窗户都布满了弓弩手。他朝吴朝翼点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堂主呢?”狄斌走到吴朝翼跟前焦急地问。有部下递来布巾与热茶。狄斌挥手拒绝了。

“在里面。”

回答他的人不是吴朝翼。

“二哥!”

狄斌奔入“老巢”的前院,用力地跟龙拜拥抱了一下。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刚。”龙拜的声音跟狄斌的比起来显得冷淡。“刚好来得及。是我帮叶毅把老大带回来的。”

“老大他……”

“大夫已看过他。箭也拔出来了。幸好不是­射­中心窝。”龙拜说。“死不了。可是流了不少血。现在睡了。”

狄斌紧握拳头。无论那一箭是谁­射­的,他发誓要那人付出代价。

“什么事?……”龙拜皱着眉问。狄斌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看。镰首、宁小语和齐楚也一一下车了。宁小语步履仍然不稳,镰首在旁扶着她的腰。齐楚一直垂头走在最后。

“这个……迟一点儿再谈。我们先去看老大……”这时狄斌才发觉,龙拜的胡须刮得很­干­净,这有点不寻常。从前龙老二出外押货总懒得刮胡子,回来时一脸都是乱生的硬毛。

——最初在军队里面认识时,龙爷已经留着须。狄斌记得二哥上次刮光胡须,是刺杀吃骨头那一天……

“来吧。”龙拜招招手。“老四、老五也来。”他看一看宁小语,再没有说话。

狄斌拊耳对吴朝翼说了几句话,然后跟随三个义兄进入仓库。他一直瞧着龙拜的背影。

——二哥连半句脏话也没骂,他看来一点也不焦急。

看着于润生昏睡的脸,四个结义兄弟默然无语。

叶毅仍然紧紧守护在堂主床边,狄斌看见他几乎马上动气了,可是他知道不是时候。

四人里显得最自然的却是镰首。他趋前俯身,一只手握住于润生的手掌,另一只手抚抚他额上的头发。那温柔的神情与照料生病的情人无异。狄斌看得有点不安。

于润生仍然没有苏醒,呼吸浅而短促,本已白皙的脸更无半点血­色­。包扎在胸前的布帛渗着赭­色­的血痂。

龙拜轻轻清了清喉咙,然后低声说:“老大清醒的时候说了,由谁暂代堂主的位置……”

除了镰首,其余的人眼神都紧张起来。连自知没有能力当堂主的齐楚也是。平日老大健在,一切权力的分配都理所当然;然而现在即使谁也没有野心,这仍然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老五。”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这是老大的吩咐。他还说:要是他死了,堂主以后也由你当。”

狄斌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原本以为代堂主不是自己就是龙拜。他并不渴望那位置。兄弟里哪一个来当他也没有意见,只是老大的决定令他很意外。五哥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颓废日子,真的有这个能力吗?在这种关头,他们可付不起犯错的代价……可是狄斌另一方面还是感到欣慰:老大并没有放弃五哥,相反地,更认定他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能力……

“哈哈……”齐楚在旁边冷笑。“老五,恭喜你啦……”

“你病了吗?”狄斌牵着齐楚的手臂,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四哥与五哥之间。“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说笑……”齐楚的表情像在笑,脸­色­却很苍白。“我真的很羡慕老五……他什么都不用­干­,各种各样的东西却都手到拿来……你看不见吗?看不见刚才跟着我们马车跑的那些小伙子吗?还有刚才……”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连老大也这么看重他,我能不羡慕吗?……”

齐楚说着时神情变得激动,眼中已溢出泪水;龙拜在旁叹气摇头;镰首垂下头来,没有正视齐楚。

狄斌呼叫两名部下到来把齐楚扶出去。那两人还以为,齐四爷因为看见堂主受创而过于伤心。

“老大还有一个命令。”龙拜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在‘丰义隆’没有出手以前,我们一直守住这里。”

“不!”狄斌断然说。“现在应该反击!再守下去,漂城的人怎么想?还有兄弟们的士气。最少要拿汪尚林的头颅来消那一箭的恨!”

“照老大说的去做。”镰首仍坐在床前,握着于润生的手掌。

“可是……”

“现在的堂主是我。”镰首并没有命令的语气,但足以令狄斌顺服。

“善南街那边呢?”看见老大平安后,狄斌这才想起李兰。

“被包围了。可是应该不会有事。对方知道我们几兄弟没有一个在那儿。”

“可是嫂嫂们……”狄斌咬牙。“他们现在也许还没有生坏念头,可是一到紧急关头,说不定会抓她们作人质!还有龙老妈啊!让我带一队去解围!”

“不行。”龙拜冷然地说,仿佛困在善南街包围网里的不自己的母亲跟妻子。“这样做会削弱这儿的防守。还有不少手下散在城里各处。先把他们都聚集回来再说。”

“那是我们的家人哪!”狄斌不自觉高呼起来,这才想起不应弄醒老大。

“我只知道要是老大没有受伤,他也会这样决定。”

“由我去。”镰首说。“反正这里阵前指挥都只是靠你们两个。我不懂得防守。”

“不行。”龙拜仍然坚持。“老五现在是代堂主,也就是‘大树堂’的支柱,更不能亲身犯险……”

“正如你说……”镰首站了起来。“我现在是堂主。这是我的决定。”

他垂头瞧瞧于老大。双手各搭着龙拜和狄斌肩膊,把他们拉到一起。

“我已休息了这么久,是时候为兄弟做点事了。”

天将黑尽,漂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夜将很长。

安东大街里就只有客店旅馆仍然点灯营业,但都合上了正对大街的前门,只让客人用后门出入。其余的商店、酒家、娼馆等全都关门,除了“江湖楼”——谁都知道“江湖楼”是“丰义隆”的产业,没有人敢碰。

三层高的“江湖楼”,最高一层只供“丰义隆”的­干­部或是与帮会有关的显要使用。今夜则连中间一层也关闭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因为没有生意。

整座“江湖楼”就只有一桌客人。

小黄坐在一楼临近大门的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摆着五、六样­精­巧的小吃,当然还有酒。他没有吃,只是喝。

就像“江湖楼”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人敢碰他。

与金牙蒲川结盟的那些角头的人马就在大街上来回巡视,街角处也站着差役,却仿佛对流氓们手上的兵器视而不见。这是查知事的命令:不要­干­涉,只要监视。

小黄并不真的关心于润生的生死,即使是要砍头的买卖,只要暴利当前,总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可是小黄还是希望于润生别死。再找第二个可信任的人固然麻烦,但真正的原因是小黄有点喜欢这姓于的。他看得出,于润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城市的地下霸者。这种人就像“斗角”拳赛里一个值得押注的好拳手。而且越早押注,赢的就越多。

“大树堂”的下层里有他的线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于润生早就知道。要是你投资了许多钱在一盘生意上,当然希望尽量了解那生意。

所以小黄已经知道镰首暂代“大树堂”堂主的消息。这也不坏。对于镰首,小黄总是觉得摸不透。这家伙明明是小黄平生见过最纵欲的人,却又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欲望……

安东大街的气氛突然转变了。众多流氓全都变得肃然。

小黄看见了:在安东大街与正中路的交接处,一群人鱼贯而出。他们并没有带着可见的兵刃,只提着灯笼。步履间没有杀气,却似乎带着一种焦急。

金牙蒲川旗下的人都自动让过一旁,但眼神充满警戒。

这群人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走到安东大街中央就往四方八面散开。

小黄握住酒杯,神情有点纳闷。

——是“丰义隆”的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却似乎无意­干­预这场斗争。反而好像在急于找寻某些东西。找什么?

吴彪加入“屠房”已经十多年了,至今仍以曾经身为“屠房”门生而自豪。他为“屠房”杀过人,也为“屠房”失去了两根手指。

鲁梅超不算是个好老大——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八大屠刀手”?可是他没有选择。他喝惯了辣的酒,玩惯了辣的女人。除了继续在道上混,你教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像同门的莫三子般每天清早起床,肩着担子捱户叫卖油饼吗?不。

所以吴彪敢说一句,自己不怕死;所以当听到消息“拳王”要到这边来,他没有像同伴一样紧张。他倒真想看看“拳王”有多可怕。

他没有见过“拳王”动手。可是他亲眼看见过一次“挖心”铁爪四爷杀人。他想象不到有谁会比铁爪四爷更可怕。要是四爷跟“拳王”在“斗角”里比试,他必定毫不犹疑把注码押在四爷身上。

“屠房”倒下以后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巷里传说:有的人说铁爪四爷没有死,还曾经在­鸡­围出现。有的人说看见他长发白衣的鬼魂站在“大屠房”的瓦砾上哭泣……

哭泣。吴彪再次瞧向那大屋。屋里女人的哭叫声停止了。之前他跟二十几个同伴,还有几十个其他角头的人一起默默听那痛苦的哀叫声。

吴彪苦笑。他想象自己的母亲生他时也是叫得这么惨吧?她那时候要是知道,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是个这样的坏家伙,她会怎么想?

那是于润生的老婆。假如鲁梅超命令攻进去,吴彪不知道要怎么办。拿敌人的家眷作人质?根本就行不通。不是什么道义上的问题,而是没有一个黑道老大会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手下。这样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当上老大。对方不肯屈服,你要拿那些家眷怎么办?真的杀了他们?杀其中一个以表示决心?一样行不通。一旦结下了亲族的血仇,对方更加不可能就范。

最可笑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方法还是不断有人用。当面临败亡时,有些不肯面对现实的家伙做得出任何没有道理的事情来。

所以当“拳王”来到的时候,吴彪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自己不用当残杀­妇­孺的刽子手。

尽管吴彪已有心理准备,“拳王”驾临的场面仍然令他吃了一惊。

真正保护在代堂主身边的“大树堂”人马只有十人。镰首骑着一匹异常壮硕的棕马,头上缚着黑­色­布带,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他身周的部下一个个举着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有点诡异。一人一马有如一座会走路的山。

跟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人。把善南街塞得满满。全都是小伙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也有还未开始发育的男孩。衣着全都不同,有的甚至在这寒夜里赤着膊。

相同的是每个头上都绑着黑布带,双拳缠着麻布条。

“我­操­……”吴彪目瞪口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吴彪有个哥哥,是个老实人。他的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不知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马蹄停下来。

“拳王”振臂高举。

十支火把紧接也高举。

然后是数百个血气旺盛的声音合和呐喊。

吴彪正在思考怎样最快地撤退。

这次大进攻,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人决定亲自领军。在他们的坐骑后,一个壮硕的手下抬着一根粗长的旗杆。一等队伍推进到破石里外围,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便会高高举起——虽然在这黑夜里没有多少人看得见。

他们已得知善南街那边的情况。正好,趁着“拳王”不在,用闪电攻法把“大树堂”的其余核心铲除掉。

除了他们亲自带领的六百人外,其余角头老大分作十几股,同时从不同方向朝破石里进发。总数最少也有一千二百人,在人数上占有压倒的优势。

金牙蒲川却拒绝随队。他只是躲在那宅邸里,把“大树堂”领导层每个人的头颅定下价码:于润生——白银十五万两整;镰首、狄斌——十二万两;龙拜——十万两。没有包括齐老四。他要齐楚活着,好跟他谈条件。

“妈的,有天我比他有钱,我也坐在家里,找人剥了他那几只金牙!”汪尚林不屑地说。鲁梅超却心想:像你这种老粗,好­色­好酒,一生也不会比蒲川有钱。

他们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丰义隆”在漂城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但打倒那些腥冷儿,最少也为本城人争回一口气。更何况“大树堂”现在掌握的那些生意,他们都将分一杯羹……

漂城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场面。也许是他们有生之年看见的最后一次了。上千人的大交战。金牙蒲川为此准备了五十万两,用来摆平查知事和各级官员差役。

“汪老大!”其中一骑从前头回转过来。“前面有人拦阻!”

“他­奶­­奶­的!我不是说过的吗?谁阻着去路就踏扁谁!”

“可是……那是雷役头……”

雷义?他来­干­嘛?不是想替于润生出头吧?要是真的,他倒是蠢得可以。雷义在没有当上役头前,汪尚林已听过他的硬功夫和硬骨头。结果还不是一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人能够忍耐多久?想不到雷义从前那牛劲却还留到现在。他看不见现在这阵势吗?他想变成第二个吃骨头吗?

雷义只带着四、五个公人,而且都只拿着水火漆棍­棒­,连腰刀也没有一口。他们的官服还没有­干­,看来自从中午于润生中伏以来就没有更衣。

可是他的神情并不落拓,反而好像充满了把握。

“滚吧!”汪尚林策马到来,劈头第一句就是喝骂。“你的主子也快没命了!识相的日后还有口饭吃!”

“等等。”鲁梅超止住愤怒的同伴。“雷役头,形势看清点比较好。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

雷义却似乎听不见,只管往那队伍里扫视张望。

“你找人?”汪尚林已感到不耐烦。他不想误了与其他势力围攻的时机。

“你们的线眼跑腿还没有回来?”雷义问。

汪、鲁两人感到奇怪,相视了一会儿,又瞧向雷义。

雷义双手把玩着棍­棒­。“那么说,你们还没有收到消息吧?”

“什么消息?”

“找到了。‘丰义隆’已经找到了。”

“他妈的!”汪尚林“呛”的拔出了刀子。“你好好地给我说!找到了什么?”

“庞文英的尸体。”

在“老巢”仓库一角堆放着比人还要高的瓦片,外面蒙着一大片麻布。

狄斌蹲在瓦片堆后面。吴朝翼把一根箭递给他。箭杆给从中拗折,却还没有完全断掉。

箭簇很奇怪,并没有逆刺,只是一个跟箭杆一样粗细的光滑圆锥,尖端磨得不很锋利。

“这是我从后巷的角落找回来的。”吴朝翼说。

“你肯定就是这枝?”

吴朝翼点点头。“堂主给送来时,它还没有拔出来。”

狄斌再看:箭杆前端呈焦黑­色­。有人用火焰烫过箭簇。

狄斌闭上眼睛,手掌仍紧握着那断箭。

于润生中箭时是中午时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经开始。

这一天的清晨还没有下雨。

可是庞文英嗅到雨云临近的气味,他微笑。经验,老年人就有这个优势。

他看着卓晓阳把马儿牵出来。这个最小的弟子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五个师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勤快。这么多年来庞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贴身照料。

是时候为他安排退路了,庞文英想。几年后当于润生接掌了权力,卓晓阳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乡吧。“五大门生”里最少有一个可得善终……

沈兵辰把马首拉定,让庞文英登上马鞍。噢,这种感觉。在马背上庞文英又感觉到那种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没有放弃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骑。这已是他六十六岁的身体能够享受的少数乐趣。酒已经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遥远的事……

两个弟子也登上马鞍。庞文英看着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负的双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用过。可是庞文英知道这个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懒练功。他在于润生身边还会有用。

问题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这现实。庞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见,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继承庞文英权力的打算。如今他会对于润生有什么想法?

不能有别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于润生接管权力的障碍,庞文英会毫不犹疑地亲手除掉他。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权力的现实。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这一点。

三骑缓步经过正中路与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门。庞文英尽量把马步放轻放慢。他不想在这天还未明的时分吵醒街道两旁酣睡的居民。虽然他知道漂城里没有人敢对他的马步声抱怨。许多年前庞文英已明白:建立权力的要诀就是不滥用权力。

远方传来断续的更响。庞文英已有点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旷野上逆风快奔。让寒风刮得脸庞麻木的同时汗流浃背。再回行子里浸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水澡,让卓晓阳洗刷他那仍旧肌­肉­结实的身体……

前面有个挑粪的汉子拦住去路。他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棉袄,用布包裹着口鼻。

庞文英没有掩鼻。他尊重每个用劳力吃饭的人。何况他许久前已习惯这种臭气——在家乡,他六岁便开始下田浇肥。

他想起家乡。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离乡差不多五十年,只回过去一次。那穷得要命的农村,他没有半点好感——否则当年就不会跑到京都里闯。

可是忽然之间,一些蒙昧的官能记忆回来了:田里的阳光很暖;宁静的鱼塘;树上刚摘下来石榴的甜味……也许应该回去一趟,庞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后……

然后他才惊觉:这些都是一个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诉我了。“它”是那种直觉。过去几十年刀头舐血的日子里许多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

就在他们三骑走过那挑粪汉身边时,那汉子正抱歉地垂头,肩着那两个大粪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庞文英还是屏住了呼吸。毕竟那气味并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时却发觉那臭味浓了许多倍,从鼻子直冲上脑门。他有少许昏眩。

接着是一大滩黏浓、冰冷的液体淋到身上。庞文英本能地闭目低头。

淋满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户人家的粪便尿液。

庞文英接着听到一记沉重的钢铁交击声,一记闷叫。

庞文英感到身体多处有钉刺般的痛楚。那泼洒的粪水里还夹着其他东西。

当他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双剑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面门血­肉­模糊。

那挑粪汉手臂异常地长,右手挽着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状铁­棒­,握柄缠着皮绳,攻击的一端满布圆钉。铁­棒­同样沾满了粪,明显刚才还藏在粪桶内。

沈兵辰能在那瞬间拔出双剑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辍的苦练。可是不论经验如何丰富的高手,给一桶剧臭的粪尿迎头泼下,还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应不可能没有半点延缓。

沈兵辰因为头骨受重击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体从马鞍倒落时仍维持交叉架剑的姿势,双手没有放开那两柄仍砍在他脸上的剑。

卓晓阳悲叫着,朝刺客策马冲击。

那挑粪汉双腿像装着机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过了骑在马上的卓晓阳头顶!

卓晓阳无法相信,“四大门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师兄竟然一招之内被击杀;但眼前刺杀者那有如猿猴般的运动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粪汉的身体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滚,顺势双手握捧挥下,重重击在卓晓阳背项。

卓晓阳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进脊髓神经是如此痛苦。

“庞爷……走……”卓晓阳每喊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他还想转身抱住翻到他后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坏的身体已不听意识的使唤。

当“不可能”的念头烙印在脑海里,那渐渐就变成思想的死角。在庞文英所生活的世界里,这是最危险的恶习。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间倒在马下的两具尸体就是证明。

庞文英催策坐骑时闭着眼睛。他没有心存侥幸。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两个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这种错误只有一种惩罚。

果然,他跑不动。身上多处的刺痛更强烈。有东西勒着他头颈和肩膀的皮肤。

那夹在秽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挂着几十个尖刺倒钩的渔网。

那挑粪汉左手扯着渔网的末端,竟令庞文英的马儿无法前奔。那是野兽才拥有的气力。

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粪汉乘势再猛拉,蒙在网里的庞文英给扯离了马鞍,狠狠摔在地上。马儿也翻倒了。

庞文英还想挣扎站起,可是在满布粪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粪汉倒拉着渔网,奔入一条黑暗的窄巷。庞文英被渔网包裹着,仰坐在地上任由对方拖行。

他透过渔网仰视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忘记了将要死在粪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种满意、嘉许的微笑。

渔网迅速收缩。“丰义隆”历史上最强的战将无声地给那暗巷吞噬。

确实已经完了。

掌柜文四喜所发动的复仇迅速、简单、直接。

原本汪尚林和鲁梅超还想反抗。所以最先死的就是他们两个。

为了巩固漂城这个私盐贩运的重镇,首都“丰义隆”总行派驻到来的人马数目是从前的三倍,势力已经超越了当年全盛时期的“屠房”。

当汪、鲁两人的部下知道要面对的敌人从“大树堂”突然变成“丰义隆”时,士气崩溃如被海浪冲击的沙堆。那支骑队还没有走过两个街口,留在两人身边的部下只剩不足五十人。

他们相视的眼神充满悲凉。两个都是老江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他们的世界是如何运作,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结束,就在他们将要冒起的时候。

“丰义隆”的复仇杀手出现时没有说半句话。没有劝降。没有容许他们辩白。只有包围与杀戮。

街道旁的水沟流成鲜红小河。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最后抛弃到哪儿,没有人留意。

两个角头老大的家人事后连辨认尸体也办不到。

其余的十几股小势力则由狄斌逐人扑杀。他已忍耐了很久。眼前每个都是想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的可恨敌人。没有任何仁慈的必要。狄斌把所有投降的要求当作听不见。

城里其余的黑道小帮会都纷纷庆幸没有加入金牙蒲川的阵营。他们站在旁边,再一次观看狄六爷为何拥有“猛虎”的外号。

这是一次完美的肃清。这一天以后漂城里再没有任何“大树堂”的反对者存在。

“我发誓!”金牙蒲川绝望地呼喊。“我真的看见花雀五!我家里的人可以作证!”

“有分别吗?”查嵩对蒲川已经失去了兴趣。“看看外头吧。”

“查兄……查知事,你想想办法……”蒲川几乎像在哭泣。“我……我把一半身家分给你!还有埠头!我保证,只要我的命保住,你不会少收一分钱!我……我可以离开漂城,你以后也不会看见我,以后也不会有麻烦!……”

查嵩叹息着摇头。

“别这样嘛,查兄……”蒲川考虑了一轮,然后慎重地说:“别忘了,上一回你跟我说的话……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关系……”

“我说过些什么?我忘了……”查嵩说时毫无表情。他也很想接受蒲川的建议,那可不是小数目。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

查嵩正在苦恼。他的恩师何泰极——当今位极人臣的太师——与庞文英识于微时,查嵩不知要如何向太师解释,庞祭酒竟在他管治的城市里遇害。

蒲川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申辩。他不想在这重要关头惹怒查嵩。“知事大人,这样吧……我给你七成,怎么样?我所有的七成……我们说的是最少一千五百万两!一千五百万哪!你想,要多少年才积存到这个数目?现在只要你派人送我出城,我一安定下来就把钱给你……我出城前先给一半,怎么样?”

查嵩的双眉扬起。他在盘算怎样把这笔钱先骗到手。至于保护蒲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龙拜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他身后跟着雷义。查嵩知道府邸外头还有更多“大树堂”的人。

蒲川几乎马上昏倒。

“蒲老板,你好。”龙拜露出残忍的笑容。“我特意把你留到最后。”

蒲川拉着查嵩的衣袖,仿佛一个在极力躲避惩罚的受惊小孩。

“蒲老板,这太难看了。”龙拜也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二爷……”蒲川的脸半掩在查嵩身后。“有的事情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

龙拜的脸僵硬了一刹那,没有人察觉。“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仇。大家都是生意人。谈一谈如何?”

——愚蠢的家伙。

“你知道你跟我老大的分别吗?”

蒲川疑惑地摇摇头。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吗?他愿意。”

查嵩厌恶地挥袖把蒲川拂开。“你们之间的生意纠纷,我没有Сhā手的理由。”

龙拜嘴角微笑着抚摸没有胡须的上­唇­。他听出查嵩的声音在颤抖。

查嵩朝雷义摆摆手。“雷总巡检,请你送蒲老板出门。”

他转过身。他毕竟只是文士出身,不忍心再看蒲川那绝望的眼神。

狄斌回到“老巢”时已疲倦不堪。

早晨又再下起蒙蒙细雨。狄斌那染满了血渍的白衣变得湿淋淋。最后一个敌人也收拾了。与金牙蒲川结盟的角头老大,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天亮。

——是时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了。

那枝断箭仍藏在他衣襟里。

他的三个义兄就在“老巢”的账房里等他。

镰首在抽着烟杆,烟雾掩盖他的神情。

齐楚瞧着狄斌苦笑。这一刻狄斌知道,齐楚已猜出了一切,他的四哥并不是笨蛋。

只有龙拜站起来迎接他。

“白豆,辛苦了。”龙拜却没有胜利的笑容,账房里有一股异常的悲哀气氛。

“姓蒲的……”

“你永远不会看见他。”龙拜说。

过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蒲川服毒自杀的尸体。

大局已定。狄斌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极力保持理­性­的语气。

“认得这是什么吗?”狄斌把房门关上,然后掏出断箭。

龙拜沉默。镰首和齐楚也显得没有兴趣。

“给这样的箭­射­中不会刺得多深吧?而且很容易拔出来。”狄斌盯视龙拜。“何况­射­箭的人事前用火灼过它,伤口不容易肿烂。”

“白豆——”

“叶毅事前也知道吧?”狄斌截住龙拜的话。

“小叶贴身跟着老大,不用担心他泄露。”

“可是却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四哥跟五哥?”

“这是老大的决定。”龙拜按着狄斌的肩。“他知道你们太老实……”

狄斌知道不是这样。“只有在我们毫无提防时,金牙蒲川才会敢动手吧?我们是饵,而且是差点就给吃掉了的饵。”

“这个倒是意料之外。”龙拜仍是面不改容。“袭击你的那些家伙。没想到蒲川手上有这样的人。我们很快会找到他们。”

狄斌冷笑。“龙老二,你倒说得轻松。站在街上几乎给一剑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妈的!”龙拜一时忍耐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语声回复平静。他从狄斌手上拿过那枝断箭。“这一箭交给你来­射­,你会怎么想?”

狄斌语塞。他想象得到龙拜­射­那一箭时的心情。假如偏了一点怎么办?他想象沾满汗的双手挽着弓箭,屏住呼吸,闭起一边眼睛,只听见雨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假如­射­中了心脏怎么办?

“为什么?”狄斌用手掩着额头。

“为了我们的将来。”

“值得这样做吗?连庞祭酒也……他待老大就像儿子啊……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们没有资格决定。”龙拜说。“记得吗?我们早就把­性­命交了给他。他这次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这一箭?”

“还有……”说话的是镰首。“他的儿子。”

李兰就躺在于润生的身边。他们无法相拥而睡。两人的身体都太虚弱。只有贴近的一只手紧紧互握着。

他们都在假装睡觉,李兰闭着的眼皮在颤抖,泪水沿眼角流下。她感觉下腹处有一种冷冷的空虚感觉。那亲密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她强忍着不放声哭泣。她不想惊动受伤的丈夫。她也为了难产而感到羞愧。她无法忘记几个月前,当大夫断定她有身孕时,于润生那忘形的笑容——他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罕有的事……

——而我竟保不住这孩子……

于润生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仰视空无一物的黑暗屋顶。

他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镰首把那头脸变成紫黑­色­的胎尸抱走了。脐带缠住了颈项。

于润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想再想,要是他的家那时候没有给包围,要是及时把大夫请过去……不,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也许。

然而于润生已决定:这一生也不会把事实告诉妻子。

他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因为庞文英。不是因为李兰。更不是因为自己。

他只是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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