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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中无色

李兰感觉肚子很和暖。昨晚于润生的手掌整夜放在她肚皮上,他、她、他们的孩子,三人的血­肉­在漆黑中紧紧贴在一起。那暖意直至白天似乎还留在她腹间。

于润生几天前回家了。她看见他轻松的脸容,而家里也没有增加护卫的人数,她知道丈夫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亲手弄了一窝老母­鸡­炖汤,他喝饱后睡得像个孩子。

这是李兰最自豪的事情:于润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

漂城每年冬天总有几天要下雨。冷得像冰的雨点仿佛石头般重。李兰昨晚就知道今天要下雨。她是农家出身,看天气很准。于润生还没有起床,她已为他准备了蓑衣和加厚的棉袍。棉袍是李兰亲手做的,外面用上最贵的丝绸,织得很密,不容易渗水。

于润生出门时,李兰为他披上蓑衣。叶毅就站在身旁,于润生却突然低下头来,在李兰腮边吻了一下。李兰满脸通红。纵使他们已做了几年夫妻,于润生却很少对她如此亲热。尤其是在部下跟前。

李兰就在这时候感觉腹中一阵冲击,因为脸红的关系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没有跟他说。她知道他今天有场很重要的谈判,她不能令他分心。

她尽量放轻呼吸。紧握的拳头收在腰后。当于润生踏出家门时,李兰仍然微笑。

“已经出门了。”鲁梅超的手下报告说。

金牙蒲川在桐台拥有三座宅邸。这是最小的一座,也最少使用,位处东桐路旁,跟安东大街相隔不足百步。

谈判地点就在安东大街的“江湖楼”里。“丰义隆”的地盘,对双方来说是中立地,何况谁也不敢在“丰义隆”的地方妄动。

蒲川准备比于润生晚到一点到达。正午的安东大街太繁忙,汪尚林和鲁梅超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确定街上没有埋伏——至少没有足以致命的埋伏。

鲁梅超和另外四个“前屠房”的角头老大也都在宅邸内等候消息。汪尚林则在自己位于­鸡­围的地盘里,集结着大量的部下随时应变。

另一名线眼又传来通报:“已经进入安东大街的南口。没有坐车。”雨不断下着。街上撑满大大小小的伞,车马根本不能通过。

“有多少人?”鲁梅超问。

“大约十人。”那线眼说。“里面没有他的义弟。”

这与蒲川另外获得的情报吻合。他已掌握于润生几个义弟的行踪——除了还没有回漂城的龙拜。

“别忘记,还有雷义的人。”鲁梅超总是最谨慎的一个。

这次谈判早已通报了查知事,他派遣差役来维持场面是很平常的事。查嵩刻意没有指派雷义,可是这个不听话的役头还是自行带着管区里的三十个部下到来。鲁梅超的手下早已发现他们,而雷义显然并无意掩饰。

“那狄老六没有来,反而用上雷义来护卫……”蒲川想了一会儿。“看来他倒有点来谈判的诚意……”

“决定了吗?”鲁梅超问。

蒲川点点头。“等他到了之后,我便出发。”

蒲川正准备入内室更衣时,第三名线眼回来了。他呼吸重浊,一身湿淋淋,似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跑回来。

脸­色­却白得像纸。

罗寿志看见了流星。白天,在大雨里。

那时候他正坐在安东大街“茗真寮”地下临街的桌子前,呷着第二盏龙井。刚吃过午饭后,没有比舒舒服服坐着呷热茶更快乐的事。

罗寿志举起茶碗,头向上微仰。

然后就看见流星。

只要你看的方向对,没有可能看不见。可是走在街上的人有多少个会仰头上望?

罗寿志当然知道那其实不是流星。他见过真正的流星——一个常常赶夜路和在山头露宿的茶叶商人有许多机会看见。真正的流星没有飞得那么低,也不会发出声音。

可是那划过安东大街上空的东西,罗寿志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像流星。那种令人屏息的速度。

“流星”在雨中穿过,带着激烈的水花,还有一种像轻轻划破薄纸般的微细撕裂声,急坠向街心的人丛里。

罗寿志手上的茶碗几乎跌下。

接着就是许多男人惊惧而愤怒的呼叫声,从“流星”的坠落处传来。几乎整段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茶寮里的伙计与客人也都同时转头,呆呆瞧向怒叫声传来的方向。罗寿志感觉身边的世界像突然静止了。

街上的人开始朝那“坠落点”聚拢,很快就积累成五、六层人墙。罗寿志完全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走出去看热闹的意思。他不想把衣衫弄湿。

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仍残留着刚才“流星”飞行的轨道。可以确定它是从大街北面某座高楼上的窗户飞出来。然而这是安东大街啊。随手一指就是一座高楼的大街。

罗寿志放弃了。他低头正想继续喝茶,却又看见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那人没有理会街上的­骚­动,默默低头走着。这并不奇怪。这样走着的人在街上就有几十个。城市里本来就充满冷漠的人。

那人是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的孕­妇­,撑着一把油纸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罗寿志感到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也许只是走路时臀部摇摆的幅度;也许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姿态;也许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奇妙的直觉……总而言之,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

他跟“孕­妇­”四目交投了一刹那。

这次罗寿志手上的茶碗真的跌了下来。跌得粉碎。他低身窜到桌子底下,却不是为了捡拾茶碗的碎片。

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个“孕­妇­”。

他的背汗湿透了。冷汗。他感觉刚才自己双眼给两枚利箭­射­穿了……

嗯。这时罗寿志明白那“流星”是什么东西。

四个跑回来的线眼证明了同一个事实。他们当时站在大街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视角同时看见一个情景: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枝暗箭,­射­中了于润生的胸膛。

蒲川几乎无法呼吸,他已不用更衣了。

“他有没有死?”鲁梅超焦急地喝问。“­射­中了左胸还是右胸?有没有血?”

“有!”其中一人肯定地回答。“我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眼!有血从他胸口喷出来!”这个手下过去曾参与过“屠房”跟“丰义隆”的拼杀,见过真正的流血场面,不会看错。

“是右胸。”另一人说。其余二人也点点头。“可惜他的手下马上把他包围着,我们再也看不见。”

蒲川却只关心一件事——是谁下的手?

“会不会是……汪老大­干­的?”鲁梅超说。他的目中也有兴奋之­色­,他已憋着“屠房”破灭的那口怨气许久。

不论是谁­干­的,蒲川只知道一件事:那人等于用柄刀子架着他上战场了!

“现在……我们要发难吗?”其中一名角头老大问。

大厅内异常沉静,只有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所有人都默默注视金牙蒲川。蒲川没有露出金牙来。这时候他怎么笑得出。

——这是难得的时机。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以前……

可是蒲川还有三件担心的事情:第一当然是谁想暗杀于润生,那人的目的是什么?第二是于润生现在是生是死?若没有死,伤得重吗?还能不能指挥?

最后也是最担心的,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有什么反应?

然后蒲川就得到其中两个答案。

仆役到来通传,外面有人求见。

蒲川很少发怒。可是现在他几乎忍不住要一拳擂向那仆役的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要我见客?

可是他还没有失去冷静。

——知道他所在的人根本不多。此时此刻要来见他的不会是个普通的客人。

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客人。两个的脸容都有缺陷。

当先那个高大凶悍的男人鼻头上缺了一块­肉­——在场的人都认得他是从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头号打手“兀鹰”陆隼。

随后的那个中年人则满脸都是刀疤。

蒲川张开了嘴巴,几乎失声了。

“江……掌柜!”

“我没当掌柜好久啦,蒲兄。”花雀五微笑着说。一般人都称呼蒲川作“蒲老板”。然而凡是“丰义隆”的人都不会这样称呼他。在他们心目中,“老板”只有一个。

“江……江老兄,许久没见……”

“蒲兄,于润生已经倒下了,你还在等什么?”花雀五目光里有一种狂热的火焰。“过了这一天,我们兄弟俩便平分漂城!”

平分漂城——多么美丽的几个字,很少生意人能够抗拒。

蒲川那灵活的脑袋飞快地转,把他手上一切的资本与面对的一切风险重头再计算衡量一次。

他瞧向鲁梅超,对方也朝他微微点头。

没有回头了。

昨晚“万年春”盛宴遗下的残羹剩菜满布桌子和地上。镰首睡醒后已忘记了,自己昨夜请过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全身乏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好臭!”伏在他胸口的曲琳捏住鼻子。

镰首不在乎地笑。“拿些酒给我漱口。”

“就是因为每晚酒­肉­不停,你的嘴巴才会那么臭。怎么一觉醒来又要喝酒啦?”

“怎么了?开始管我啦?”

曲琳突然坐起身子,跨骑在镰首肚脐那变了形的眼睛刺青上。她没有笑。曲琳很少时候不笑。她不笑的时候样子都变得很认真。

“我可以永远跟你一起吗?”

镰首沉默。

曲琳却笑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死胖子的什么吗?”她又伏下来,发丝搔得他下巴好痒。“在这城里,就只有你一个从来不对我说谎。”

她的指甲轻划在他肩臂上。“你逃不了。我跟定了你。你再胖,我也跟定了你。”

镰首坐起身子,把曲琳整个人抱起。她看见他澄澈的眼神。

——这个女人,也许可以成为我生存的理由……

“你知道现在你最需要什么?”曲琳挣开他的臂胳跳到床下,匆匆穿上衣服。“一缸热腾腾的洗澡水。你要好好洗一洗。”

他卧倒床上,侧过脸瞧她走出房门的背影。

他忽然很想看见狄斌。他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狄斌笑了。他想再次看见那笑容。

狄斌整整有两个月没有跟镰首见过面。他怕一看见五哥又忍不住动气。

“你看你像什么?像头猪!像个废物!”

那次一开口说出这句话他已马上后悔。更难受的却是:镰首听到他这样骂自己,只是耸耸肩,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连我怎么看他也不在乎……

虽然没有见面,狄斌还是不时派人去探探镰首,看看他够不够钱花用……

狄斌瞧着窗外的雨想得出神。

田阿火等三个亲随以为,狄六爷神情恍惚,是因为忧虑于堂主与金牙蒲川的谈判。现在已过了正午,谈判已开始了吧?

楼下的赌厅并不热闹。冷澈的冬雨令赌客也却步。外面平西石胡同行人冷清。只有雨声。

田阿火也瞧向窗子。他想起几个月前从这窗口跳进来的枣七。

“那个怪家伙……我还会看见他吗?”

狄斌知道他说的是谁。自从几天前把枣七送到大牢后,狄斌也没有再看见他。显然于老大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干­……是什么……

“暂时不要再提起那家伙。不论对任何人。”狄斌说。于润生没有明确这样下令,但狄斌意会到老大不想太多人知道枣七的存在。田阿火也马上明白了,没有再问下去。

负责打理平西石胡同这赌坊的部下叫杜秋郎,两年前才加入“大树堂”,本来在州内几个城镇间流浪,偶尔­干­­干­诈骗的勾当维生。狄斌发现了他­精­细的心思和­干­练的交际手腕,把他拉进了帮会。果然杜秋郎也把赌坊的生意管理得很好。狄斌已经准备提拔他经营城里的部分私货买卖。

——狄斌知道“大树堂”还会不断扩张下去,Сhā手的生意也将越来越多,他每天都在留意身边有什么值得吸纳的人才。

杜秋郎此刻也在这二楼的账房里,随时准备回答狄六爷的任何问题。

“最近蒲川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虽然也许已问得太迟。

杜秋郎思考了一轮。赌坊除了是赚钱的门路外,对“大树堂”来说也是收集情报的场所。

“好像是这几天的事……蒲川旗下一家商号买了一批马,是中上货­色­。”

“有多少?”

“不知道。可是既然传出消息,最少也有十来匹吧?……最近马儿的价钱没有什么浮动,也没听闻有什么大买家,这倒奇怪……”

狄斌沉思。这消息也许根本没有意义。十几匹马的价值,在蒲川的生意王国里微不足道。可是当过兵的人总是对某些东西特别敏感。狄斌一听见马,不禁就会联想到战争……

狄斌突然脸容收紧。

“我好像……听见马蹄声……”

田阿火走到窗前观看。

“没有啊……我只听见雨声。”

狄斌闭上眼睛一会儿。“没有了。也许是我听错。”

“要不要派几个人到外头瞧瞧?”杜秋郎问。“毕竟今天……”

这次真的有声音。是脚步声。比雨声更急。

狄斌站到窗口往下俯看。两个“大树堂”的部下出现在胡同里,全速朝赌坊跑过来。

狄斌脸­色­变了。他认出这两个人是他派到安东大街监视的手下。

狄斌用两步跃下了阶梯。那两个人就站在赌坊门里。身上满是雨水和泥巴。背项冒出水气。口鼻吐着白烟。

其中一个才刚加入不久的小伙子只有十七岁。稚气的眼睛里溢着泪水。

——不、不要……

那小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支地。既因为疲倦,也因为心灵的打击。

随后下来的杜秋郎迅速“请”二十几个赌客离去。

狄斌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他扑前抓着那小子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揪起来——别人绝对想不到矮小的狄斌有这样的力气。

“说!快说!”狄斌的口沫吐到那小子的脸上。

“堂主……堂主他……他中了暗箭!……在胸口……”

狄斌感觉自己整个人像给抽空了。抓住部下的手放开来。

“叶毅哥护着他,撤到了总店里。”另一名回来的部下补充说。“总店”就是安东大街的“大树堂”药店。

狄斌咬着牙,无意识地不断摇头。他无法冷静思考。一种巨大的恐怖感从脊梁升上脑袋。

——要是于润生死亡,一切也从此结束。

他已许久没有尝过这种紧张的感觉。双手十指因缺血而麻痹。他要驱走这种感觉。他要克服恐惧。否则他又会变回从前的白豆……

“金牙蒲川已经是个死人。”

狄斌急步走向大门。

“六爷,先等我把手下点齐!”杜秋郎急忙呼叫。他恐怕狄斌已失去理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保护中箭的于堂主——除非堂主已经没救了……

狄斌没有停下脚步,直走出大门外。寒雨迎头洒下,他浑然不觉。

没有人敢拦阻他,田阿火和另外两个拳手已赶到他身旁。

杜秋郎已不必下命令。愤怒的气氛在赌坊里迅速扩散。可是没有人呼喝,一个个静默地分派兵刃,聚集到门前。

他们一致瞧着门外狄斌的背影,眼睛里带着无比的信任。

狄斌和三名亲随已经走到石胡同上。狄斌一心一意想着蒲川的头颅。

左方街角有声音。

马蹄声。急激而密集。

狄斌顿时清醒。

狭小的街道上,一支骑队挟着飞溅的泥水急袭而来。每两骑一排的队形把整条街的阔度都霸占了,攻势犹如河道里突然暴发的洪水,根本没有逃避的地方。

田阿火等三人挡在狄斌身前。没有时间躲回门内了。他们赤手空拳摆出迎击的姿势。

狄斌却知道他们抵挡不了,拳斗与马战完全是两回事。

当先两骑冲锋而至。骑士一身蓑衣和斗笠,看不见面目。手臂握持尖利的长矛枪。单是看那策马握矛的姿势,狄斌已断定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军人。

站在巷道中央的田阿火与狄斌及时偏身。两股迅猛的力量自狄斌身旁左右飞快掠过。

然后护在他左右的两个拳手同时消失了。

——左边那拳手迎向骑士刺来的矛枪。矛枪刺得并不快,拳手凭着过人的反­射­神经,两手交叉轻易擒住枪杆。然而矛枪上夹带的冲击力却远超过他想象——里面包含了骑士跨下健马四条壮腿的力量。枪杆突破了拳手的握力。强烈摩擦带来火灼般的痛楚。这是拳手最后的感觉。串刺着拳手尸体的矛枪,直至狄斌身后十尺外才不胜负荷而折断。

——同时右边的拳手仅仅把矛枪挡开去,却无法消解那夹带的冲力,失去平衡跌倒了。马蹄把他膝头踹碎。他惨呼翻滚。

“六爷——”田阿火仍然无惧站在狄斌身前,头也不回地呼喊。

没有时间。第二排双骑又已来临了。骑士手里拿的不再是矛枪。田阿火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柄宽刃的大刀。狄斌见过,也知道它的威力。

狄斌从后扑到田阿火身上。两人往前伏倒。

刀锋削去狄斌脑后一缕湿漉的发丝。

马蹄在身畔踏过。狄斌压着田阿火,静止不动。

刚才被撞倒那拳手给这一轮马蹄踹得脸骨破裂。

在第三排骑士杀过来之前,赌坊里的部下终于冲到街外了。

几只手掌搭在狄斌和田阿火身上,硬把他们沿泥泞地拖进大门内。

另外十几人根本没有打算战斗,就用自己的­肉­体抵挡骑队。

狄斌的眼睛给马蹄溅起的泥水撒得睁不开来。他只听见许多令人震栗的撞击声。还有沙哑的马嘶。

血与雨水混合。其中一人身体平平飞出,撞到胡同的石墙上再反弹着地,腰肢扭折。

平西石胡同中央躺满了死伤的­肉­体。有人类,也有马。

紧接而来的第四排骑士来不及勒止。两名骑士叱喝着收紧缰绳。八只马蹄跃起。两匹马的腰身在空中撞碰了一下,左面那那匹因而失去平衡,着地时折断了左前足。人与马朝前翻滚仆倒。

继后不知数目的骑者停止了。

从赌坊涌出的“大树堂”人马此刻已超过五十人。

骑队一旦停止了冲锋,在狭窄街巷里马上暴露出移动不便的弱点。

骑队中有人吹起四记尖锐的哨音。骑士纷纷下马,抽出腰间的短兵刃。有的还提着盾牌。

狄斌已给手下扶了起来,站在门边看见街上的景象:身穿蓑衣的刺客团朝着“大树堂”众人冲杀而来。

——刺杀者的每一步都井然有序。对方必然拥有一个很可怕的指挥。金牙蒲川从哪儿找到这种帮手?

刃光反­射­。一个“大树堂”部下当先而出,低头横斩一刀。速度和时机的掌握都极佳。

被攻击那刺客却不闪不躲,以腹部硬受那刀刃,同时挥起铁鞭还击。

刀刃先命中,却没有把肚腹斩开。

铁鞭沾满了脑浆。

蓑衣被刀砍得破裂,露出下面的金属。

“小心!他们穿着胄甲!”狄斌高呼。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混战已经爆发。“大树堂”人数虽众,却因缺乏准备而陷入劣势。刺客的行动配合无间,再加上­精­良的装备,正朝狄斌推进过来。

“六爷你先走吧!”杜秋郎在他身后喊叫。“田阿火,你沿路护着他!”

狄斌一把推开田阿火。他捡起地上一柄大刀。他当“大树堂”的狄六爷,不是为了在危险时有部下保护他逃走。

敌阵里一人排众而出。他比现场任何一人都要高大。斗笠的边缘露出满布半白髭须的坚实下巴。蓑衣被那壮躯撑得满满的。双手横握着一柄仍在鞘里的长剑。

那一瞬间,狄斌以为他看见了没有变成胖子前的镰首。

——原来与镰首为敌就是这样的感觉。狄斌后颈像有一阵寒冷的风吹过。

银白的寒光自鞘口吐出。那人缓缓把剑锋拔出。五尺的铁剑。

四周激烈的血斗似乎与他无关。他从集体的暴力中央走过来,就像缓步在轻风中一样自然。

很少人能够慑住狄斌。可是他知道眼前这个拔剑的男人,平生杀人的数字在自己的数倍以上,从那从容的姿势就看得出来。

男人把剑鞘交给身旁的部下,双手握柄把锋刃高举。狄斌却仍然没有反应。他感觉动弹不得。

那斗笠抬高了少许。狄斌看见男人的眼睛。他想象不到,世上有人在杀人时仍能露出如此高贵的眼神。

那双眼睛像在跟狄斌说话。

——对不起。请你死吧。

剑长,路狭。除了躲回赌坊里,没有其他的退路。

可是狄斌不愿退,这里几十个部下的战意随时会崩溃。

田阿火已准备用一条手臂挡下这一剑——就像刚才狄六爷用身体挡在自己上面一样。

狄斌却已看穿他的想法,伸腿把他踢开。

剑光像一道变慢了的闪电从高落下。无声。

狄斌右手握住刀柄,左掌抵着刀背,仅仅把刀刃架在脸前。

铁剑把那刀刃从中砍断,却因这挡架而改变了路线,斜斜砍入了门框五寸内。

田阿火趁对方手中剑卡死了,从旁跃起朝男人头侧施以肘击。

猛烈的撞击,就像刚才闪电延缓了的雷音。另一个蓑衣刺客出现在剑手的身旁,用一具铜盾挡下了田阿火的猛击。盾牌中央凹陷了一大记。握盾者身材厚壮,跟田阿火有点相像。

握剑那高大男人放松了斩击的力量,慢慢把剑抽回来。他的剑根本没有卡死。那厚实的门框在这剑锋下有如朽木。

狄斌看着那斗笠底下的脸。大概已有五十岁。头发和胡须泛着霜白。仍是那种漠视一切的高贵眼神。

狄斌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父亲手上。每一次严酷的虐打,回想起来时仿佛背项又生起火辣的痛楚。

而父亲打他的时候表情同样的冷漠……

于是狄斌就像小时候一样,拼命地想逃。

可是剑很长。他来不及退。

剑锋再次高举。

两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环绕狄斌的腰身,把他整个人抱起。是田阿火,他比狄斌高不了多少,力量和体重却远超于他。田阿火硬生生抱起狄斌奔逃回赌坊里。

握剑的男人迈步追前。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跨得比常人远。其余的蓑衣刺客布在他两侧和后方,专心地防御和反击杀过来的“大树堂”众人。他似乎对部下们有绝对的信心,视线紧紧盯住向内逃走的狄斌跟田阿火。

整队刺客虽然不足二十人,但阵势井然坚实。狄斌的部下拼命想把他们阻截下来,但面对胄甲与盾牌却徒劳无功。

狄斌已挣开了田阿火的环抱,却仍被田阿火牵住手臂继续往里面走。他回头看过去。镰首的攻击方法若是像猛烈的风暴,那么眼前这男人就像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厚重乌云。

铁剑把第三张赌桌绞碎。在那五尺锋锐下,赌厅内满地是桌椅的残破碎片。狄斌却不记得听见过任何声响。那破坏的过程像是静静地进行。

狄斌二人逃到了通向二楼的阶梯。田阿火正想踏上去,那木搭的阶梯却崩塌了。田阿火的脚要是迟一点点儿缩回,五根趾头都会给削去。

已经到了死角。狄斌背项贴着墙壁。那道砖墙很冷。

他低头。

看见手上的断刃。他至今还没有把它放开。

断刃只余两尺,跟葛元升的“杀草”同一长度。

——我不再是从前的白豆了……

狄斌的神情变了。刚才的恐惧消失无踪。断刃斜斜指向握剑男人的喉颈。

他感觉葛老三再次活在自己体内。

他眼中已看不见那五尺剑锋,他只看见自己手上的两尺断刃和敌人的咽喉。

这就是葛元升的刀法。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他没有。他微笑。

“嗯……”那握剑的男人第一次开口,似乎喃喃说了一句,狄斌听不见。

然后铁剑垂下来。

他的部下也似乎有某种神秘感应般同时住手。“大树堂”的人受那奇怪的气氛感染也停止了攻击,但仍然严密包围着这十几个敌人。

刚才提盾挡下田阿火肘击的那名刺客,把剑鞘恭敬地交回主人的手上。寒光隐没。

男人恢复了垂手横握长剑的姿势。他回顾自己的部下,然后又瞧着狄斌。

“即使我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带点沙哑,语气不卑不亢。“我也难免要受重伤。”

狄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问话,却也点点头。

“要是我受了伤,我的人恐怕无法全身而退。我跟你并没有私仇。可是这些人跟我却比血亲还要密。”

“请。”狄斌伸出左手。右手却仍紧握断刃不放。“我们不会追。”

男人略一点头,不知道算不算是道谢。

蓑衣刺客们慢慢地往后撤退,行动整齐而紧密,途中仍不忘互相掩护。

“大树堂”的人恨恨地咬着牙。可是六爷既已承诺,他们没有一个敢再动手。

刺客退出了赌坊大门,把几个受伤的同伴扶起,然后接连跨上马背。其中一个给砍断了一条臂胳,却连呻吟也没有一声。

那男人把长剑斜背在身后,领着骑队往平西石胡同的西口奔去,消失在依旧绵密的雨里。他们尤如一股突然刮来又远去无踪的暴风。

“留十人在这儿照顾受伤的兄弟,其余的统统跟我走!”狄斌的脸容并没有放松下来。他头发散乱,一身白衣染成一滩滩灰黑­色­,在雨里单手握着断刀,仰视天空的眼睛泛着愤怒与焦急。

于润生中箭后生死未知。

还有快要临盆的李兰。

还有文弱的齐楚。

还有镰首——狄斌知道自己在这儿遇袭的同时,必定也有人去“招呼”五哥……

这几年里,狄斌第一次有无助的感觉。

天空很灰暗。

阵痛变得更强烈。

李兰咬得嘴­唇­流血,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上,她没有呼叫。于润生随时会回来,她不要让他听见而担心。

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只是孩子提早来了。这小家伙急不及待要见爹爹。已经派了三个护卫的部下出去找大夫和稳婆回来。很快便会回来。

三个人还没有回来。

于润生也没有回来。

李兰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现在这座大宅没有人能够出去,也没有人能够进来。

痛楚快要教她昏迷。

赤­祼­的齐楚紧紧拥抱着赤­祼­的宁小语。他把温暖的被褥蒙过头,不想去看外面的情景,不想去听外面的声音。

宁小语娇巧的身体却像蛇般脱出他的怀抱。她瞧向客栈房间的门。透过门的糊纸她看见几个站立的人影。她想象着,何时那糊纸会染成血红。

“你还要窝在这里多久?就靠那几个家伙保护你吗?”

齐楚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回被窝里。他没有回答。除了知道于老大中伏外——这客店就在安东大街上,他听得见——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要想,他只要搂着她。要死,就死在她怀抱里。

“你连老大的生死也不理啦?”

齐楚知道她刻意这样刺伤他,她明知他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力量。他继续把头蒙在被窝里。

宁小语瞧向窗外。大街上的行人都消失了,只剩少许大胆的站在两旁看热闹。

“大树堂”总店和这客店只隔几间铺子。她伸出头观看。店门紧紧关着,没有人影。看来于润生已不在里面。

“没事的……”齐楚隔着被褥喃喃说。“……只要庞祭酒出手便没事……他看待老大就像自己的儿子……他没理由不出手……”

然而街上连半个“丰义隆”的人马也没有。正中路那边的“丰义隆漂城分行”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群男人在南面出现了。大街马上变得异常宁静。

那群男人快步走过,脚步声引得齐楚凑近窗口。“不是……我们的人啊……”

宁小语的眼睛瞪大了。

他们正走向“万年春”。

她­祼­着身子从窗口跃出,站到檐蓬上,再跳到地面。

“小语,你­干­什么?快回来!你给我回来!你想死吗?”齐楚半身伸出窗口呼叫,却又不敢放尽声音,怕惊动了那群杀气腾腾的男人。

宁小语没有任何感觉。齐楚在呼喊。寒冷的雨水淋得她全身皮肤冒起疙瘩。右脚底给尖石子扎伤了。街上的旁观者发出哄笑。她统统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笑声停止了,大街两旁的人怔怔地看着。繁华的安东大街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全身赤­祼­的美丽女人,在­阴­冷的冬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全身因寒冷显得雪白,只有脸颊红得像桃子。结实浑圆的Ru房随着每一步而跳动。湿发缠贴在背和颈项上。纤细的双足一步一步地继续跑着。

她正奔向什么?没有人知道。

查嵩的脸在颤抖。

他想不到金牙蒲川真的出手了。难道他真的不怕惹怒庞文英?

官衙内室的桌案上堆满了等他批示的文件,可是他无心翻阅。

查嵩当然记得上次喝醉了说过的话。他庆幸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说。他肯定没有第三者听见。即使有,也只是他的人。

——­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

蒲川难道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下定了决心?于润生要是知道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而中箭,必定哭笑不得。

宁小语。一想到她,查嵩的胸口发热起来。不错。于润生要是倒了,小语就会回来……

滕翊就在他身旁。这个即将退休的总巡检脸­色­也不好看。就在他快要回乡享福时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雷义呢?他当时不是在大街吗?”查嵩问。“他抓不到那刺客?”

“有点奇怪……”滕翊说。“雷义除了派人掩护受伤的于润生,什么也没­干­。徐役头的手下原本正要到­射­箭的方向搜查,却给雷义的人阻止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

查嵩皱眉。雷义的行动确是奇怪……难道这家伙也有份儿?他知道自己一天跟着于润生,一天也不可能升官吗?……查嵩有点后悔。上次应该接见雷义,探探他的口风。查嵩最感奇怪的却是“丰义隆”。庞文英竟然没有半点反应。查嵩知道蒲川想依靠自己去安抚庞祭酒。查嵩为了得回宁小语也十分乐意这样做。可是庞文英还没有表态,甚至连人是不是在城内也不能确定,这教查嵩无从Сhā手。

于是他只能坐在这里,默默地期望于润生死在那一箭之下。

那凄惨的声音并不响亮,像叹息。

镰首却还是听见了。也听出了是谁发出的。他感觉一股冰般的悲哀,渗入身体每一个毛孔。他感觉­肉­体与心灵分离了。他的灵魂很想相信,那叫声只是梦。再睡吧。睡。不要理会。睡了,一切都很好……

身体却已冲出了房门。

“万年春”大厅充满肃杀的静。

镰首从三楼廊道的栏杆探出半个身子俯看。十指陷进了栏杆的木头里。甲缝渗出鲜血。呼吸停止。流不出泪的眼睛像蒙上一层哀伤的薄霜。

曲琳仍然站着,双手仍然紧握着阶梯口两旁的木栏杆,她决心直至自己停止呼吸的一刻都不让任何人登上去。

她的衣衫给扯破了。袒露的美丽胸脯上立着一个粗糙的刀柄。刀尖透出她同样美丽的背项。

镰首的十只手指仍然紧握着栏杆。这些手指曾经爱抚那胸脯和背项。许多个晚上。温暖的触感。而她永远不再温暖。曾经给予他无比欢愉的优美­肉­体,将要腐烂消失。

十八个男人仰头看见了镰首赤­祼­的胖躯。为首那个——也就是那柄刀的主人——伸腿踹在曲琳腹上。僵硬的手指松脱。没有生命气息的女体颓然而倒。

那人踏着曲琳的胸口把刀子拔出,然后登上阶梯。随后的人也踏在曲琳的死体上。他们仿佛把她当成地毯。

——踏进一场血腥祭典的地毯。

镰首一直看着。他凝视踏在曲琳身上的每一脚,凝视那停止流血的刀口,凝视那没有生机的眼睛。每看一眼他都像往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一针,他要惩罚自己。

正登上楼梯的十八个人脸上没有表情。冷得就像他们手里的十八柄凶刀。十八颗心脏却怦怦乱跳。镰首是个会呼吸会走路的传说。他们将要亲手结束这个传说。然后他们自己也将成为传说……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他们头顶。

他们悚然抬头,看见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从楼上凌空跃下来的男人。一个很胖、很胖的赤­祼­男人。

“为什么?全漂城的男人都想要我!为什么你不要我?”

“……”

“我不管!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是谁死了我也不管!我只要你……”

“……”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邪恶的女人!我不理会!只要你抱着我,我才不要做什么好女人!”

“你走吧。我只是个灾祸。你看她……她甚至不是第一个……”

“抱我,一次也好,我愿意死!”

“可是……”

“你什么也可以说,但是求求你不要提你那四哥!你现在还不明白?我跟他,也只是为了多见你……我从来眼里只有你……只要你点点头,我现在就马上去跟他说,你不用开口……”

“……”

“你在怕什么?你能够赤条条对着这许多刀子,却害怕抱我?害怕我爱你?害怕承认你爱我?”

——太美丽的东西,我害怕得到。因为我害怕失去。

狄斌还没有踏进“万年春”的前门,已经嗅到那浓浓的血腥气。强烈的不祥感令他加快了脚步。三十多名部下也从后奔跑跟随。

“万年春”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前聚满了人。全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许多袒露出两条手臂,上面有粗劣的刺青图案。一双拳头缠着黑­色­的布条。狄斌知道他们都是“拳王”的拥护者。

他们一个个背向大街,呆呆地站着观看“万年春”前厅里面的情景。血腥更浓,狄斌扳着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肩头。那小伙子转过脸来。一张被惊吓得煞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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