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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着下巴,默然坐在车厢里观看窗外风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军师”章帅跟他说的这句话。

马车行走在当年同一条郊道上,方向却相反了。那时候是晚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凝成一片灿烂的红黄;如今树叶都散落凋尽了,尤如曾经称雄漂城的“屠房”霸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形貌凄惨的枝桠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颤抖。

——于润生的那棵大树,却成长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旧沉默地看着风景,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闲情。淡淡的皱纹与刀疤在他脸上渐渐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稳重了许多。

四年前那个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弃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场震惊漂城的黑道战争,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后来从部下口中听到关于漂城与于润生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倒是在离开岱镇的马车上,章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这些日子里总不断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个人要对自己坦白。”那时候的章帅说。“于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有底。你再否认,事情都不会改变。”

当时花雀五当然听不进耳里——失宠于义父庞文英,又眼看于润生着着机先,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

可是他也不敢反驳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认识这个仅比他年长十年的六叔叔。在庞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爷脾气偶尔还会发作,可是在章帅面前他从不敢多说话。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色­从浅紫变成通红、头发染着鲜血的胎儿时,眼神里充满了罪疚与恐惧……

“六叔叔,早啊。怎么不坐呀?”

狄斌回过头,看见大着肚子的李兰,手里提着个冒烟的水壶,朝他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李兰因为怀孕而胖了许多,原本颧骨太高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同样的一种笑容:那种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令四周事物都变得柔软的笑容……当然狄斌知道李兰的笑容并不属于他。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可是那借来的快慰感觉仍足以驱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兰手里的水壶接过,交给身旁的田阿火,再掺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两个部下摆开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佣人呢?”狄斌皱眉。

“他们在弄早饭。叔叔别恼,水壶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几个女佣全是李兰昔日农村里的邻居——于润生不能忍受让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兰从没有认真把她们当佣仆使唤。

在李兰坚持下,三个手下也跟随狄斌一同到厨房里吃早饭。她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过去,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为部下之后才得知他过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数年前,狄斌只会对田阿火这样的男人感到畏惧,更不会放心让他跟嫂嫂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于润生不在家时,李兰都在厨房跟佣­妇­们一起吃饭,免去她们许多收拾打扫的工夫。特别在冬天,炉火把厨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厅吃饭还要舒服。狄斌看着厨房湿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皱眉,扶着李兰的手不敢放开。

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Сhā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表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汝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祼­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茅公雷每到一个城市,必定到那城里最好的娼馆,跟里面最好的妓汝睡觉。

昨晚这个叫春美的女人还不错。腰略粗了一点,但很有力。茅公雷习惯在­性­茭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声音、四肢的兴奋反应都可以假装,唯有腰肢假装不来——蓄意的扭动与不由自主的挣扎有很大的分别。每当女人到达那­肉­欲的顶峰时,激烈的摇撼自腰肢传达到Ru房、头颈、双腿……然后全身瞬间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暂时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身体把美丽的女人暂时送到另一个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敌人永远送到另一个世界——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两件事。

茅公雷喜欢女人。他相信一个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显示出那个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个很­棒­的地方。

春美终于醒了。她伏在他坚突如岩石的胸膛上,显得比他还要累。她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恭维奉迎的话,只是满足地笑笑,抚弄他那头像被电殛过般、又硬又浓密的鬈曲乱发。

别的男人大多贱视妓汝。茅公雷没有。他甚至对她们有点尊敬。妓汝有着洞察男人的惊人能力。她们永远知道哪种男人最爱听到什么话——或是什么话都不爱听。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亵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厮打些热水来给茅公雷梳洗。就在她开门时,茅公雷瞥见对面另一个房间也打开房门来。一个妓汝穿着跟春美同样少的衣衫,手里捧着个铜盆,从对面房间盈盈步出。春美跟她点头,轻声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着上身和双足冲出房门,从后探视走在廊道上那妓汝的背影。妓汝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略一回头,接着又向前行。

他妈的一个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叹息。白得像雪的脸已不年轻,大概已过了三十,可是细长的眼睛跟丰厚的嘴­唇­却足以说服人,现在这个年纪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步行时肢体的动静,马上让男人想象着衣服下的身体是如何温暖柔软。茅公雷昨夜经过三次激烈­性­茭的­棒­­棒­,现在又迅速Ъo起来了。

这种女人茅公雷过去也见过。是那种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疯狂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没有因为茅公雷的举动而觉得难受。她也了解“姊姊”的这种吸引力。过去只有宁小语一个能够稍稍盖过“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骂“万年春”的鸨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说过要这儿最好的女人,结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对面的房间里。

茅公雷把视线转向那房间。他并不真的恼怒,倒是好奇这房间里是个怎样的客人。

他在房门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爷,还是不要……房里……”春美也看出茅公雷并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两个随从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这房间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没有茅公雷不敢见的人。

“你认识里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尔就住在这儿……”

房里没有反应。茅公雷把房门推开,轻松得就像回到自己家里。

那“客人”全身赤­祼­盘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过去也见过几个胖得过分的人。有两个是京都里当官的。看见这种胖子时他都会想象,自己的硬拳头捶在那种肚满肠肥的身体上会有什么后果?也许要击倒这么一条肥猪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大胖子。连盘膝坐着也令人感觉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肤­色­都比较白——常在阳光底下劳动的人胖不到哪里。可是这胖子的皮肤却黝黑得像熟铜。身体与手脚满是斑斑旧疤——高耸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显。身上许多处都纹着刺青图案,有的明显因为身体长胖了而变形。图案的风格与墨­色­各自不同——这胖子必定到过许多地方。

他坐着的那张床恐怕是特别订制的,否则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还残留过去吃苦锻炼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个与他同体积的胖子重得多。他并不脏,指甲都剪得短短,乌亮的长发与胡须修得很整齐。胖子通常都给人一种意志不坚的印象——连自己的体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认为没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这张圆胖的脸,五官轮廓仍予人坚实得像钢铁的感觉。

胖子额上中央有一点黑得发亮的胎记。形状像弯月,或是镰刀的锋刃。茅公雷马上知道他是谁。

“你好。”茅公雷径直走进房里,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壶昨夜的残酒,茅公雷拿起来,含着壶嘴就喝起来。

“你的女人挺­骚­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镰首点点头,他瞧着茅公雷的神情很轻松,两个男人仿佛早已相识许久。

“叫什么名字?”

“曲琳。”

“满好。”茅公雷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膊跟颈项,像要准备工作般。“让这女人给我一晚如何?”

镰首耸耸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个卖身的,要跟谁睡觉,我阻不了。”

“不见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个睡。因为你,没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问问她。”

曲琳刚巧回来,捧着一盆刚换的热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赤着膊出现在房间里,她捧着铜盆的手没有摇动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后把铜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镰首抹脸。

“果真是个好女人。”茅公雷这次忍不住说了出口。他毫不避讳地瞧着她的胸脯跟腰臀。看着她细心地为镰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别人怕了镰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没有把镰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里。

茅公雷喜欢女人,可是没有喜欢得会为女人跟别人动气的地步。对那些喜欢打女人的男人则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几乎徒手把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那话儿扯下来。后来那老婆去偷汉子,那男人当然不敢吭一声。

曲琳正在替镰首抹腋窝。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正面端详她的脸孔。曲琳没有回避,也没有闭目,镇定地回视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脸放开。

“你会看相?”镰首问。他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壶递给他。镰首同样就着壶嘴大口地喝。

“我不会。只是有这感觉。”茅公雷拉拉裤子。“趁还有缘分,多疼她一点儿。”

然后他挥挥手推门离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镰首放声问。

“下次见面再喝。”茅公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胸口刺的那只三头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师傅替我刺一只。”

“他是你朋友?”曲琳搂着镰首的肩问。

他摇摇头。“不过这家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点头同意。“这么诚实的男人,这年头快死光了。”

镰首抚摸肚皮。曲琳马上揪住他耳朵:“又饿啦?你这死胖猪!”她笑着轻轻擂在他肚子上。

镰首笑着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动了一下。他轻轻把身体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拥在怀中。他嗅到窗外安东大街传来浓浓的烤­肉­味道。

他决定了今天的早点。

茅公雷的两个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刚才他冲出房门的声音早惊动了他们。三人梳洗更衣后离开“万年春”,找寻吃早饭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经到了漂城,本应马上到中正街的“丰义隆漂城分行”打个招呼。可是庞文英对宿娼颇有点厌恶,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饭馆胡乱点了些面食和馅饼。茅公雷很是喜欢南方的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东西­精­致得多。

茅公雷没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饱后三人还在安东大街四周闲逛。茅公雷对部下从来没有架子:他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他嫖的时候他们在邻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却要站在门外喝风,茅公雷觉得那多么没意思……

是做正事的时候了。手下昨晚已经联络过城里提供消息的人。他们确实见过好像管尝的男人。另外二十三个部下已经守在三道城门——真正同时进行监视的只有九人,其余的则定时换班及负责通信。茅公雷经常都准备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个。每道城门布置三人已经足够。

当然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可以倚仗“丰义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诉文四喜一声,随时可以动员一、两百人。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功劳。这次追捕行动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离。

管尝,“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的心腹随参。几年前与陆的另一亲信翼将霍迁三人一同失踪。

——管尝的头颅值上五百两黄金。这是大太监伦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当然,聪明人会跟踪管尝找出陆英风所在。那位旷世名将的首级价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当然不是为了黄金。伦笑与当今“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关系密切。追捕的命令来自容祭酒的长子容小山。

那个只会倚仗父荫的混球……

发现管尝是很偶然的事:在东淮城一个老乡跟他遇上了,彼此谈了几句话。那家伙两天后犯事被抓,亮出了同乡的名讳官阶来求情——他不知道管尝早已背了逃军之罪。据他说尚有几个男人与管尝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Сhā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

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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