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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他已经派人催促货源。桐台那边有四座宅邸几天内就要动工。更要命的是新埠头用的建材比预期增加了许多……

自从七年前“平乱战争”以后,朝廷对战争物资(包括铜铁、木料、建材等)大加监控,供应不足上加上滥征赋税,官货的价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货迅速蜂起。

各样私货中,当以“丰义隆”独占多年的私盐利钱最丰厚;其他货­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枭(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树堂”成立后,首务正是接管“屠房”遗下的私货网,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砖瓦等建材上。于润生借助已有的药材贩运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来。

同时于润生又成立了“承馆”,表面上是承接建筑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馆,实质上却逐渐把漂城内的工匠师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过半的工匠都拒绝加入,这是在十几根指头被敲断前的事。

不久后,漂城里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于润生点头。用的建材当然也全是“大树堂”进口的私货。其他走私者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齐楚则为建筑生意添上神来的一笔:在工程中渗进低价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见的手脚。结果是屋宇建了不到两年又要修修补补。没有靠山的屋主当然不敢讨赔偿——谁都知道“承馆”背后就是“大树堂”,而承接修补工程的当然又只有“承馆”的工匠……

车子往东驶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胡同口停下来。齐楚跟手下步入胡同里的“大树堂”分店。

“四爷好,药煎好了。”药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齐楚直走到店后的仓库里。仓库中央生起一炉炭火,上面温着一个瓦罐。齐楚深深呼吸那温暖的药香。

齐楚跟手下围坐在炉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着掌柜把药倾到碗里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一个老仆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样是这种天气,齐楚小少爷半卧在床上,老仆人用皮肤粗糙的指头剥开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边……

药汁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苦味像要从鼻子涌出来。

齐楚看着火光。

于老大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响起了。

——漂城变得太小了?……

当于润生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齐楚从堆满桌面的卷宗和账簿之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大。

齐楚在结义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个。那时候他家里还有钱,他的爸爸还每天穿着官服……那个城市曾经是少年齐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简直只算是个穷地方。

牢房壁顶那个小窗透­射­淡淡的阳光。于润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着虎皮,仰视粗石砌成的天花。

齐楚疑惑地瞧着他。

“我已经看见了……”于润生的视线一动不动。“两、三年后的‘大树堂’是怎么样……”

于润生的王国真正有多大,每个月调度的资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齐楚一个人清楚知道。他俩每次见面时从不打招呼。于润生也很少对四弟说什么勉励的话。单是这份信任已经足够。

“大树堂”旗下业务有三大支柱:私货贩运(以建材为主);“承馆”的建筑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头建成之后,河运则将成为“大树堂”的第四项主要财源。

其次是“大树堂”在漂城里直接拥有的四家赌坊与十二家娼馆。骰子与表子从来都是黑道赚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残余势力几乎全部都专注于这两门行业,城里的竞争异常激烈。

倒是“大树堂”药店的药材生产和贩销,虽然毛利不丰,但因为在漂城及邻近乡镇都形成垄断,整盘生意的盈利甚为可观。

齐楚原本建议尽量利用这垄断形势,把药材价格抬高。但于润生断然反对,相反更每月向城里穷人赠药一天。齐楚明白老大的意思,也就没有异议。

“大树堂”最下层的生意包括三家饭馆酒店与一家客栈,还有十几条街的商铺摊贩定期奉纳“规钱”……这些就是于润生手上所有“可见”的生意。

这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齐楚想。最初那两年他时常失眠。这么大量的金钱在自己手底下流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生怕自己会出错,现在已经习惯了。

齐楚手边有一叠契约,上面押着好几家大商号跟船运号老板的手印。他们都已答应弃用“合通埠头”,转用于润生的新埠头起卸货物。

两人在牢房里沉默着。“漂城太小了”,老大的意思是把生意从漂城扩张开去吗?首先是四周的镇县,再来就是州内其他大城。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许要花上十几年。但是绝对值得。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老大忽然有这样的喟叹?

“关于金牙蒲川……”齐楚迟疑了一会儿。“对方已经答应会面了。”

于润生似乎早已知道。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体在虎皮下蜷曲,侧过脸对着齐楚。

“小四,你赞成我们跟这家伙合作吗?”

“合作对我们有利。这个蒲川是道地道地的生意人,而且很有办法。有了他,可以稳住很多人事:河运、私货、从前‘屠房’那些人,甚至……查知事。”

提起查嵩时,齐楚仍禁不住有点难为情——毕竟“大树堂”就是为了他而得罪漂城知事。他继续说:“那就是说稳住了整个漂城。然后我们可以专心去­干­其他生意。”这当然包括往城外扩张的计划。

于润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金牙蒲川……这个人确有点价值……”

齐楚感觉老大有别的想法。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什么遗漏了?

“那一天你不用跟我去。”跟蒲川的谈判定在五天后。“然后我要跟你详细商量。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那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就留在客店里等我。也正好陪陪你的女人……”

眼前的炭火发出破裂的脆响,齐楚的脸通红,药味在喉咙里翻涌。

他在想念宁小语。有的时候他忙得好几天没法见她,就用想象来满足。那眉毛,那手指,那腰腿,那嘴­唇­,没有一个部分不完美。人们在想念自己的爱人时,脑海里的形象总是把对方美化。可是齐楚没有。他闭起眼时看见的她,与睁开眼时看见的她完全一样。宁小语就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喝酒会叹息会Zuo爱的梦,看见她你会马上想象到失去她时有多心痛。

失去她……齐楚不敢去想。

“你一定会娶到她……”为了这句承诺,为了这个女人,于润生和“大树堂”牺牲了许多。

自从宁小语离开以后,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宁小语还没有来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他起床后吃过早点就要喝酒。

总巡检滕翊庆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这样喝下去只会变成越来越可怕的酒鬼,有一个酒鬼当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当金牙蒲川来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访时,查嵩已经半醉。蒲川没有陪他喝。

蒲川自从计划对抗于润生开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快。

他们坐在前厅里,只是闲聊着城里最近发生的琐事。查嵩大概每说三句话就喝一口。幸好他说话不多,否则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访查知事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早上带来的是一对小巧的羊脂玉马。查嵩收礼时只略瞄了一眼,也没有什么笑容。

——看来这家伙真的想那女人想惨了……

两人聊天时没有谈及女人,也没有谈及于润生。

然后仆人进来通传:雷役头求见。

蒲川亲眼看见查嵩本来已红透的脸变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养的走狗,还敢来见我?赶他走!叫他少作梦了,这总巡检的位子,他下辈子也别想!”查嵩毕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骂人仍没有半句脏话。

“老爷,真的要我这样说?……”那仆人迟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让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说查知事抱恙在身,请雷役头改天再来。

仆人退下后,查嵩又再发作。“那姓于的,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我要给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没有一天好日子!”

心爱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个小白脸——查嵩至今都没能吞下这口气。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头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宁小语。

他好几次向于润生施压,要他把人交出来。甚至有一次连庞文英也来劝于润生:“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润生没有动摇过。“那个女人是我义弟未过门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来传话怎么说?”查嵩这般失态,蒲川过去从来没见过。“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他说:‘下次查知事召我见面,要是又为了争一个女人,我不会来。我不想跟查知事这样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费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他晓得漂城谁才最大吗?”

是庞文英,蒲川心想。他心里暗喜,却不动声­色­,让查嵩继续发泄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她。我坐在这样的位子,却连一个小混混都够胆抢我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官啊?……”查嵩的语音开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说的什么时候­干­?”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气满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拨开。眼睛已快睁不开来,却也懂得把声音降低:“你要­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放胆去­干­……”

蒲川的心怦怦乱跳。查知事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说出口。他手上的筹码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只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润生最后因为一个妓汝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结后,他倒有兴趣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烤­肉­确实很香。包着­肉­块的油纸仍然温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万年春”的小厮买回来的,而是宁小语亲手带来的。

宁小语坐在大厅里,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分派给姊妹、鸨母、下人们。姊妹们轮流触摸她雪白棉袄领口上的貂毛,然后她们围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点,面前摆满了宁小语买来的各样­肉­食果品。早上的“万年春”很少这么热闹。

春美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镶着琥珀的银项链。她一边高兴地戴上,一边奔上阶梯。

“琳姊你看,这项链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语姊说有礼物送给你……”

当看见镰首站在曲琳身旁时,春美马上住声,伸了伸舌头。

镰首倚在二楼廊道一根柱子旁,从廊道栏杆前俯视大厅。他只披着一件黑­色­锦袍,手里握着已点燃的烟杆。曲琳双手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掌托腮,同样看着下面的热闹。

几个鸨母围着宁小语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们往日给她的好处。她微笑虚应着,一直没有抬头看楼上的两人。

“小语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认得人……”

“对了,还记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爱娟,那臭婆娘连滚带跑地躲开,好像生怕惹上痲疯病一样……”

“小语妹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啦?四爷还没有提亲吗?……”

宁小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笑。

“你看她给缠得惨了……”曲琳笑着说。“你还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你在说什么?”镰首抽了一口烟。

宁小语终于仰起头来,视线却只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挥挥手。宁小语笑着,招手叫曲琳下来。曲琳摇摇头。宁小语又垂下头,喝了一口茶。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镰首。

“你以为她真的来找姊妹们聚旧吗?”曲琳又说。“她是想来看你。”

“胡说。”夹着烟雾的声音很小。

曲琳笑着没有反驳。

镰首转身回到房间里。

宁小语继续跟姊妹们谈笑,可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狄斌进入牢房时,于润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炉火前,拿起温在炉上的水壶。

狄斌把桌上的账簿收拾到一旁,摆开两个茶碗,从一个铁罐子里掏出茶叶放进去。

“这茶是老五送我的。”于润生比见齐楚时神情轻松得多。他慢慢把沸水冲进碗里。“很昂贵啊。就这两碗里的,从前够我们吃两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约会你别去。那叛徒供出来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药店内那个被拷问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经住了六、七年,早就因为面目太熟而无法在赌桌上混。“大树堂”约一年前雇了他,负责监视赌坊里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家伙收了他们的钱,泄露我们几兄弟的日常行踪。”狄斌呷了口茶。“金牙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没有这个胆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的时候­干­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这种人,不会像今天那么有钱。”

“人心会变。”狄斌说这话时眼中有些许的哀愁——他想着镰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若是坚持要去谈判,就让我来安排护卫。”

于润生断然摇头。“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让叶毅陪我去。雷役头也会在场。”

“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可是——”

“我已决定了。”于润生的声音告诉狄斌,他不想解释自己的决定。“说下一件事吧。”

狄斌叹息。“是‘丰义隆’。京都的总行有个叫茅公雷的人来了漂城,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查出来。”

于润生听过这名字:据说“丰义隆”还没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当中三个在一场大战中丧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儿子,现今“丰义隆”总行年轻一辈的好手……

于润生右边眉毛扬起。狄斌察觉了。于老大很少表现出这种关注,看来他对首都“丰义隆”比对漂城的事情还要关心。

“他带了多少人来?”

“最少有二十人。看来都是硬手。这茅公雷,单看外貌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几年黑道上的功绩已经证明了,狄斌的眼光与直觉值得于润生的绝对信任。

“不要理会他。”于润生说时没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紧。只要知道他是否还在城内就足够了。”

狄斌终于忍耐不住。“老大,你对于‘丰义隆’总行的人真的这么顾忌吗?就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于润生仍然没有表情。

两年前——正确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半——突然有许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来。他们既不是来做生意,也没有光顾赌坊或娼馆。有的住在安东大街的旅馆客店里,特别是临近正中路口那一家——“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余的散布各处,特别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带——“大树堂”的主要活动范围。

他们全部是男人,有的两、三人结伴而来,有的单身。多数­操­着北方口音。日间他们挤在酒店饭馆里,或在街上来回闲逛,彼此很少谈话。

三天后于润生才知道:在首都,“丰义隆”的韩老板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后,这些人又陆续离开漂城。这时于润生知道,韩老板的病好了。

于润生从来没有跟义弟们谈论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渐渐淡忘了。可是狄斌没有忘记。他也知道老大从来没有忘记——谁会忘记自己头上曾经悬吊着一柄利剑?

“白豆,你是说我害怕了?”

狄斌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老大。披着虎皮的身体有点消瘦。鼻孔与嘴巴喷出白雾。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为了某种神秘的亢奋而发红。

然后又是那种眼神。

跟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已经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个刺杀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渗出汗珠来——是恐惧的神经反­射­。战场上那个夜晚,于队目的眼睛异采流漾,权力欲的瞳光镇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现在这种瞳光又再闪现了。于润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之后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每一次狄斌都记得。每一次刺杀,每次夺取更大的财富与权力,每一次澎湃涌上脑袋的恐惧,每一次战胜恐惧后的快感。

于润生腹中必定藏着某种计划。那眼神已经证实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尽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势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纹。他想象不到,金牙蒲川与首都“丰义隆”可以有怎样的关系?

可是他不会问。他知道于润生自有隐瞒的理由。

“大树堂”的组织制度这几年来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岗位与权责,对于润生来说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于润生的意志可以迅速传达到“大树堂”每一个角落。

各种生意的运作也都熟练掌握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有拳头和刀子在背后支持,任何生意也稳赚不赔。

可是这一切对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树堂”就是他们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却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于润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体接触令狄斌愕然。纵是过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们握手与拥抱。

于润生的眼神变得柔和。那异采隐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懊恼。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许多事情不对你说。”

“老大放心吧……我没有……”狄斌脸颊通红,急欲转换话题。“刚才我探望过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静养?”

于润生摇摇头。“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这样的反应。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当一头老虎快将扑向猎物时,总是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履,避免扰乱山林的宁静……可是对付金牙蒲川这种家伙有必要这样吗?先发制人岂非更直截了当?难道对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树堂”在漂城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你看看。”于润生指向墙壁前那书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账簿,就是“大树堂”累积至今的一切财富与权力。

“我想,京都‘丰义隆’总行必定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房间。不知道那儿的卷宗数量是这里的多少倍?”

瞧着于润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为何要住在这个牢房里。于润生正在享受一种他人无法理解或形容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无法解释那东西是什么,他亦懒得向别人解释,所以他宁可独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镰首。自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几年来镰首完全改变了。直觉告诉狄斌,镰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冲击。那也许同样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镰首从来没有说。

“老大……五哥不能再这样子……你有跟他谈过吗?你可以劝劝他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他听话。”

“是吗?”于润生微笑,满有深意地凝视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个?”

狄斌把红透的脸别过去。

“白豆,还记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时的心情吗?”

狄斌记得。那夜在胸中沸腾的热血,至今还未冷却。那一夜,他灵魂深处某一个“我”苏醒了。那个“我”成为了当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爷。

“世上有种答案是别人无法告诉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领悟。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现在是让他去体验的时候了。”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

当然这种话题都在镰首变成大胖子之后渐渐消失。可是镰首还是个值得景仰的家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车子,睡最软的床——其他事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过了三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神话。

然后就是出卖身体吃饭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里也是罕见的。否则像曲琳这种级数的妓汝不可能让他当入幕之宾。城里没有一个富商敢跟镰首争女人,免得最后连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热切的眼神观看这辆马车经过,盼望镰首的脸从车窗出现的,还是漂城里的少年。

他们有的学着镰首抽烟杆,强忍着喉管里辛辣的呛味,装出轻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时赤着胳膊,希望晒成跟镰首一样的铜­色­皮肤;有的模仿镰首把头发披散不肯结髻,下巴盖着稀­嫩­的幼须……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当然,谁也不敢刺镰首刺了的图案。

自从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开的博戏以后,少年们又憧憬成为未来的“拳王”。门牙脱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场还是很遥远的梦,可是每次互相把拳头挤往对方身体时,他们在这座只有赤­祼­欲望的都市里,暂时找到一种很切实存在的感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鸡­围里的街巷太窄,车子走不进去。那儿就在北临街的市肆口,几十人聚集着,远远观看镰首。

——其中一个扮成卖橘子的,就是鲁梅超的线眼。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唤镰首,只是远远热闹地看着他胖得过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谁比较胖?”一个鱼贩子突然出口。

没有人回答。从前很少人有机会亲眼看见“屠房”的朱老板,现在更不可能比较,朱牙已经变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头。

镰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锦袍虽然宽松,隐隐还是看得见上下跳动的赘­肉­。

他没有带随从或护卫。在“大树堂”­干­部层里,只有他一个没有任何直属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干­部头领。“大树堂”成立的四年里,当龙拜亲自千里押送贵重的私货,或是狄斌领着大队刀手四出抢夺地盘时,镰首却在温柔乡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亲的孩子。

然而于润生从没有责备他半句。

镰首穿过­鸡­围的陋巷。他的宽广肩膊几乎挤不进去。

­鸡­围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见到衣着比较光鲜的人经过便缠着讨钱。可是他们不敢去缠镰首。

倒是镰首主动走了过去。他摸摸其中几个的头发,然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小孩们仍然犹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钱,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镰首把钱撒到地上转身离去,他们才蜂涌低身争着抢拾。

“大树堂”在­鸡­围的唯一根据地处在东南角,他们唤它作“|­茓­场”,一幢两层高的木搭楼子。下层的前面是饭馆,也卖酒。门前叠着十几个竹笼子,里面囚着蛇、猴子、狸猫和各种唤不出名字的野味。几条已经挖清了内脏剥光了毛洗得白净的狗挂在旁边。

饭馆后面隔着一重布帘就是十几张赌桌,跟厨房紧贴着。人群的体温加上厨房的热气,熏得人人脸红耳赤。可是赌客看来并不在乎。

“|­茓­场”二楼的娼馆占了全层,用木板跟布帛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最前面近着阶梯的那十几个房间最小,里面连床板也没有,只有椅子。在这种房间里妓汝只用嘴巴和手。可是价钱比后面的房间便宜一半。

饭馆的店小二远远已看见五爷到来,马上出门迎接。镰首微笑接过小二递来的热毛巾,然后直走进后面的赌坊。

负责保护这“|­茓­场”的­干­部叫陈井,当年跟随狄斌越墙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个腥冷儿。那次死战的功劳得到了回报——“|­茓­场”的三十名部属和一成收入都归他。

上午还没有过,赌客很是稀疏。可是即使只有一个赌客,赌坊一天到晚都开门。陈井坐在赌坊一角,一边呷茶一边监视着赌局。镰首一进来他马上恭敬地迎上去——凡是四年前那一夜亲眼见过镰首杀人的人,都难免对他格外地尊敬。

“妈的臭小子,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说话的不是陈井,却是坐在其中一张骰子桌前的一个中年赌客。他身旁每边有两个妓汝陪着他赌。

“这地方是我老大的,我要来就来,你这混蛋还管得着?”镰首拍拍陈井的背项示意他退下,然后走到那赌客跟前,不跟他打招呼,却先拧了他身旁妓汝的ρi股一下。那女孩吃惊娇呼。

“来,先喝了它!”那赌客把一碗酒递向镰首。“不喝,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碗酒几乎没有碰到镰首的口腔,直接就从喉管一口气灌进去。

下一局骰子快要揭盅,那赌客随随便便地押了注,又跟镰首聊起来,似乎不理会输赢。

他确实不必理会,即使是安东大街最贵的酒和女人他都付得起。可他偏偏只爱“|­茓­场”这种地方的气氛。

他叫小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从南方来。在漂城里,只有很少人知道小黄­干­的是什么生意,他的钱从何而来。

像小黄这种男人,在漂城里有一大把,只是跟他相处得久的人全发觉他有点不同:他的暴发相,总好像刻意装出来的……

小黄揪住镰首的衣襟。“小子,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斗角’呀?这次我要坐近一点。近得血花喷到我鼻尖上!”

镰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明知小黄来漂城不会只是为了看人打架,是为了查收龙拜押回来的货吧?一想到快将见到二哥,镰首又笑了起来。

“愣小子,自己在傻笑什么?”小黄把玩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指环。他突然收起笑容,悄声在镰首耳边说:“我的人告诉我,有一批京都来的人。‘丰’字号的。”

“我今早见过。”镰首从容地说。“很有意思的家伙。”

“为了什么来漂城?”小黄的眉头显现少许忧虑。

“不知道。”

镰首知道小黄有担心的理由。贩运军资品予南方的藩属是株连同族的叛逆死罪,像他这等贩子买办,当然要小心首都来的密探。

在三次“平乱战争”里战败的南方十四藩,藩主为保存本族财富和地位,集体领罪而喝下皇帝赏赐的毒酒,并且贡献巨额的赔偿。

然而把持当今王政的权力者已经习惯于享受传统军事优势的保护,欠缺防患未然的政治远见。南藩长期向北方派来的官吏施以贿赂攻势后,原本加诸于战败者身上的苛刻条款都疏于执行。众藩主藉助丰庶的天然资源和肥沃多雨的土地,又渐把元气恢复过来。而上代藩主含屈而死,更强化了他们复仇的决心。

镰首不清楚于老大跟小黄合作的生意有多大,龙老二每次秘密押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生意才是“大树堂”现今最大的财脉,而且秘密得连庞文英也不知情——庞祭酒与当今太师何泰极是知交好友,他极可能反对这盘威胁朝廷的贩运生意。

“这次的货不少。”小黄说。“这些‘北佬’要是冲着我们而来,倒是个大麻烦。你替我查一查对方的来意,行吗?”

镰首耸耸肩。“你也知道,我这个‘大树堂’的五爷,连个部下也没有。”

“狄六爷总会查出点什么来。这漂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少。”小黄说。“你替我问问你义弟。”

“你会留多久?”

“最少留半个月。然后要到州府走走。”

镰首知道,“大树堂”不是小黄唯一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最大的一个。他怀疑小黄本来就在南方某藩里当大官,甚或具贵族血统。

“州府里的女人跟漂城的比怎样?”

小黄把手臂搭在右边的女人肩上,亲了她的脸一下。“每次我离开漂城都觉得心痛。”

“别再赌了。跟我上去喝。”镰首说着再次捏了那妓汝的丰臀一下,然后拉着小黄的手登上二楼。

陈井早已为他们准备了最大的房间。桌上摆着一整窝狗­肉­,当然还有酒。三个妓汝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大床上等着。

小黄那四个女人也跟随进来,在狗­肉­与烈酒之间,柔软的手把两个男人的衣服褪去。

镰首已不知喝了第几碗酒。窗外好像更亮了,大概是正午吧。小黄已经不见了,脑袋跟胃同样地胀。他感觉发丝搔着他肥胖的肚腹,两手不知抓着哪个女人的哪一部位,血气在翻腾。脑海一片空白。他闭上眼。

不行。他看见的仍然是宁小语那张美绝的脸。

地窖墙壁的粗石呈暗红­色­,像血。也许这里过去曾经是个屠宰场,蒲川却嗅不到半点腥。

下面的石室并不大,长宽不过十步,顶却很高,蒲川不用弯腰。

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三个男人的身影完全静止。蒲川看得出,那种“定”是经过严格训练得来的。

坐在中间那个男人先动。右手把握在左掌里的书卷翻过一页。他就着灯光继续阅读。

“那是兵法?”蒲川趋前,坐在桌子的对面。

男人摇摇头。书卷合上,平放在桌上。书旁横放着一柄五尺长的大铁剑。乌黑的皮革剑鞘很破旧。

灯光之下,男人半闭的双眼四周皱纹满布。

“是诗。许久以前一位朋友送我的。”

“待在这儿难受吗?”

“我曾经露天席地在雨里睡了四天。”

“酒和­肉­合胃口吗?”

“是好酒。”既是好酒,­肉­也必不差。

“不要女人吗?”

左边的男人一拳擂在桌面上。右边传来呼喝:“无礼!”几乎让蒲川以为两人是孪生兄弟。他们当然不是。他知道他们一个姓霍,一个姓管。

“我已经对女人没有兴趣。”坐在中间的男人挥手止住部下,然后淡淡地说。“不是因为身体不行。”

他伸手抚摸桌上铁剑的长柄。“从前好几次带兵攻城,我为了激励士气,向麾下士卒应许:一旦攻破城池,他们可以肆意­奸­­淫­城内­妇­人三天。”

“我不后悔。只是我自此立誓不再沾女­色­。”

蒲川沉默一会儿,然后略一鞠身。“对不起。是我说话太轻佻了。”

他看看石室角落。两坛酒还没有开封。食物也没有动过。

“为什么不吃?”

“我在城外的旧部,现在正饿着。”

“我们不是来当客人的。”右首姓管的部下急切地说。“我们是来借粮。”

“你们有多少人?需要多少钱?”

“十多人马。白银十万两。”姓管的清晰地回答。

“他日起事成功,自当十倍奉还。”中间的男人说。

“行。”蒲川说时没有皱眉。“这数目不小,我可先准备一半,交付你城外的人资用。”

“谢。”

“而且这钱不用还。”

那男人一边眉毛扬起。

“你们要借粮,我却要借人。你和你那十几人。”

“你要杀人?”

蒲川点头。

“谁?”

“有关系吗?”蒲川微笑。

那男人沉默。他提起桌上的铁剑。“呛”的一声,两尺寒光从鞘口吐现。

剑光映得蒲川眼睛半闭。他心里有股寒意。他知道这柄剑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刃光返回剑鞘。石室又复昏暗。

男人点头。

“多谢元帅。”

“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当今世上,曾经拥有“元帅”称号而仍然活着的,只有一人。

大牢管事田又青有时候会想:自己要是没有当官,也必定是个成功的商人。

漂城大牢建成至今七十余年,只有一人成功逃狱,就在田又青升作管事之后不久。

田又青不知道那条地道挖了多少年。许多年来一个接一个囚犯用手挖掘,他们还没有完成,就已经死了或被释放。最后挖通它的囚犯叫冯华,入狱前喜欢狎玩男童。田又青至今仍记得这名字。

田又青把这事件压了下来。没有多少人知道,大牢地底那个小囚室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地道。可是他也没有把地道封死,他知道有一天,这个秘密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对了。买家是于润生。

于润生穿着一件洁净的浅蓝棉布衣,骑在普通的棕马上,看来只像个偶然经过城郊道的旅人。叶毅策马跟随在后。

枣七没有骑马。他不懂骑。他走在于润生鞍旁。马儿跑得不慢,枣七用两条腿却竟跟得很轻松。

连叶毅也对枣七投以惊奇的眼光——四年前的大战里,叶毅负责在岱镇和漂城之间来回奔走传送命令和消息,一天间用腿跑过的路程足以围绕漂城三圈。

“你知道我是谁?”于润生把马步放慢。

枣七点点头,他不敢瞧向马鞍上的人。他是个挑粪的,而挑粪的遇上任何人也只能垂下头。

“你那位朋友的遗体,我已派人送回你家乡安葬。我的人替他换过一套新衣服。他的家人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枣七突然跑到马前十几步外,朝着于润生跪地叩头。于润生和叶毅慌忙勒住马,恐怕会踏伤他。可是枣七对马蹄没有一点害怕。

枣七额上沾着黄泥。泪水和鼻涕流到下颔时变成灰黑­色­。

于润生跨下马鞍,掏出一面丝帕。起初枣七想躲开脸——从来只有别人躲他这个挑粪的。于润生替他把脸抹净,把他扶起来。

壮硕的枣七缩起肩膊,脸孔挤成一团,用力想收住泪水。那模样活像个被父亲责骂的孩子。

“你有什么打算?”于润生问。“想回家乡吗?”

枣七张开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家……”语音很是生硬。

于润生指一指远方的漂城。

“那么你就住在我的地方吧。把这儿当作你的家。”

于润生重新跨上马背,俯视着枣七。他的表情很轻松平静,就像跟自己的亲人谈话。

“跟我走。”

——跟我做朋友好吗?

这是当年张牛对枣七说过的话。现在的枣七和当年一样激动。

一辆马车此时从郊道远方另一头缓缓驶过来。

“他要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嗯。”

“不后悔?”

“不。”

“你知道,只要开始了便不能回头……”

“我知道。”

“……值得吗?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吗?你已经赢得了许多,你不害怕一夜间再次失去一切吗?”

“自从答应替你杀人那天开始,我已经没有选择。”

“……嗯,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

“他还想问你:你还记得上次跟他道别时,他对你说过那句话吗?”

“我记得。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们在京都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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