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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杀禅 >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那一年,首都的天空盘旋着许多乌鸦。

庞文英仰脸瞧向灰暗的天空,发出一记漫长的叹息。

他的背项沉重地靠在胜德坊外头漆得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像白纸般迅速吸染他身上的鲜血。血渍在壁面上缓缓朝外扩张,壁石的纹理如血管般浮现。远远看去,庞文英身周就像燃烧起一圈熊熊的赤­色­火焰。

他确实感觉身躯在燃烧。肩颈、腰身和四肢的肌­肉­都像着了火一样疼痛,似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干­燥的气管有如刚吞吃过炉炭,胃酸在翻涌,耳膜持续鼓动着教人发疯的鸣音。

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令他快慰。

右手指掌紧握着刀柄的触觉。

二十八斤重的宽厚大刀,刃长三尺八寸,柄长尺半,刀背呈鸟翅状锯齿,柄缠深蓝­色­织染棉麻,黄铜刀锷护手上铸满倒刺逆钩,柄首的实心铁铊沉重足以敲破甲胄头骨。大刀每一分寸的设计都是为了杀人——一块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京城黑道上的名物。

此刻握在庞文英手上,它却似变成一具有血­肉­的活物:原本泛着诡异青蓝­色­的刃面,给层层­干­涸的血痂密覆,在稀微日光下没有半点反­射­;刃脊的锯齿凹处都给肌­肉­和内脏的碎屑填平了;缠柄的棉麻染成赭红,因吸血太多而微微发胀。整柄大刀还在抖动呼吸……

是庞文英握刀的手在颤震。

不只是手。他全身肌­肉­都因疲劳而在发抖。没有背后那面白壁,也许他早已倒下来。

然而他拒绝以大刀Сhā地支撑自己。

——刀子是用来砍人的。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于润生的呻吟声音压得很低,被轨轨车轮声所掩盖。只有耳朵贴着他嘴巴的李兰才听得见。

——那叫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于润生的头脸埋在李兰的颈肩处,没有看着她的脸。她紧咬着下­唇­,眉目都皱成了一团,仍然结实的大腿吃力地紧挟他的腰肢。她压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项的冲动。

流产至今已近四个月了,她仍觉得子­宮­的创伤没有复元。

可是她强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为这是在李兰怀孕之后,他们第一次再Zuo爱。

于润生的身体突然变僵硬了。他从胡床爬起身子来,俯首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口。

李兰也马上爬起来,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润生又白又瘦的赤­祼­背项上。“别着凉了。”然后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润生­干­咳了几下,然后抬起脸来。车厢的纸糊窗透来白蒙蒙的日光。看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车子仍在颠簸着。

李兰伸出她皮肤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于润生的后颈。“又开始痛了吗?”她的脸容已缓和下来,忘记了自己刚才私|处的痛楚。“让我给你看看,是不是裂开了?”

于润生摇摇头。那箭创早在两个月前已愈合­干­结了,现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脱尽,可是胸口偶尔还是会出现那阵带着­阴­寒的痛楚。不算很剧烈,却总是冷得连背脊也紧缩起来,手脚都失去力气。大夫亦无法解释,只着他多吃一点温补的东西。

兄弟们都劝他完全康复后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经是三月了。庞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时。

李兰还是轻轻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那个拇指粗细的伤口有没有再裂开渗血。

她怜惜的表情忽然转变成讶异。

“润生,你有没有发觉,这疤痕好像……”

“我知道。”于润生冷冷地说,也垂头凝视自己的胸口。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漂城时,他从澡盆的反映里发现的:那伤口疤痕结成的形状与纹路,活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的人脸。

他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创疤的表面。疤上两点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会不会是……”李兰的泪水沿着鼻侧滚下来,可是她并没有抽泣。“……会不会是我们的儿子?……”

于润生的脸没有动一动。他只是默默伸手拭­干­妻子脸上的泪,然后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儿子吗?

——还是庞文英的亡灵?

——你们这么渴望跟随着我吗?要看看我牺牲了你们之后将要得到些什么吗?

那股寒痛似乎变得更冷。他伸臂搂着李兰。他需要她的温暖。

——很好。我会让你们看得到……

停在低岗上方的马队共一十七骑,当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马是来自漠北的“喀库尔”品种,矮小但肢壮步密,甚耐长途奔行。

骑者亦一如马儿,短小而骠悍。一身沾染黄土的白袍,口鼻前围着遮尘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雾中半隐半现。

其余骑士亦同样蒙着下半脸,携带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随时预备从岗上冲锋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岗顶朝下眺视。

浓雾散去少许。为首的骑者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讶异地睁大。

“不得了……”

他旋挥左臂,马上带领骑队回头向来路奔驰。

在道上急跑半里后,Сhā着黑­色­“丰”字旗号的车队才在前头出现。骑者远远便吹起哨音,并且高举手掌示意车队停下来。

矮马的奔势未停,直到第二辆马车的厢旁才灵巧地回转勒止。骑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贯白皙­干­净的脸庞。

坐在车子前座车夫身旁的是叶毅。“六爷,堂主还在休息……”

狄斌没有答理他,等待车尾的竹帘卷起。

于润生只是隔着纸窗说话:“白豆,怎么了?”

“老大,我们得暂时停歇。”狄斌的脸上露出忧虑。“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说着时瞧向最后尾的那辆马车,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狄斌皱眉。

——跟她在睡觉吗?……

“前面有什么,非得绕路不可?马贼吗?”虽然车队挂上了“丰义隆”的旗号,可也难保没有不卖账的山野贼匪拦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骑队在前方探路。

狄斌摇摇头。“马贼?我才不怕。是饥民,不知怎地流窜到了这地方……”

“六爷不怕马贼,却怕饥民?”叶毅讪笑。

狄斌没有动容。“你看见那个数量,就不会笑。”

“好。”于润生的声音透露出感兴趣的语气:“我们就去看看。”

“大树堂”的车队共计四辆:最前一辆开路的原本给狄斌坐,可是他坚持要亲自负责指挥探路的骑士,只有在晚上露宿时才会进车子休息;第二辆是于润生夫­妇­的座驾,除了叶毅之外,车顶和车尾各坐着一名护卫,两侧也有骑马的部下沿途保护;第三辆用来载运粮水、衣物、器皿、野营用的帐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车子则是镰首和宁小语乘坐。加上车夫和其他骑马的护卫,整支车队多达七十四人,每到一个城镇就要把当地最大的旅店包下来。若非有“丰义隆”的旗帜,加上各地分行预先招呼照应,他们早就成了显眼的劫掠目标。

可是这样一支大车队驰进这段官道时,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森林中。

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无法看不见人。

蚂蚁般的饥民,在破布搭成的帐篷四周围成一堆堆,或是几个搂成一团互相取暖。触目可见都是形貌凄惨的光秃树木,叶子和树皮早就变成他们胃囊里的苦水。

车队和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骑马走在最前头,不断驱赶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他们大半都已无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边,仅仅躲过硕大的车轮。

狄斌策马紧靠在于润生的车子右侧。他左手握缰,右手按在Сhā于鞍旁的环首钢刀上。然而他知道刀子只是安慰——这数以千计的饥民假若真的一起发难,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个车队吞噬。

他沿路扫视每一张凹陷的脸庞。没有一个人哭——也许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快要­干­竭了。每副龟裂的嘴­唇­都半张着,似乎在期待些什么。是救济?还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问过:这大批难民来自直辖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个村镇。因为去年大旱导致严重欠收,可是还得把过半的田产交纳,到了冬天时不得已连谷种都吃掉了;过年后一待天气稍暖,就离乡上京求恩恤,可是还没到首都十五里内已被禁军驱赶回头,流窜到此地时已饿死了半数。

狄斌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不是没有见过穷人。几年前他自己也穷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种大地方,穷人至少还有饭吃——从那些豪户和权贵的手指缝溜出的一点点也足够养活许多人。漂城的穷人还可以养狗……

比起过去在破石里的日子,这里更让狄斌想起战场,那枕藉的尸丛。

——至少士兵还要死得体面一点……

“白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于润生的声音隔着车厢响起。

“是要让我们……回想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吗?”

狄斌没有看见车厢里的老大在摇头。“是要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知道吗?”

狄斌再看四周。一张张蜡黄的脸。都是普通不过的农民。狄斌的老爹是猎户,可也不比农家好上多少。他想象自己假如还留在老乡,今天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他们虽然都已经饿得半死,可是这儿这么多人,要是都涌过来的话,我们车子里所有的东西也都得献出来了吧?不,他们可以­干­脆把我们­干­掉……今天又将多一顿­肉­食。”于润生­干­咳了几声。“对啊。我想他们早就开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狄斌听着,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不错,为什么他们没有走过来?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除了偶尔的运气之外,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他们相信世上许多东西是不可违背的。他们永远在等待别人告诉他们做什么和不许做什么。他们也曾经作梦,并且很轻易就把这些梦放弃、忘记了。当灾祸降临的时候,他们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好,而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作过选择。”

“你不相信吗?你看看。他们快要饿死了,而最需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他们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要走这条路,就是证明给你看,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堂主说得太好了。”车前的叶毅微笑着说。

狄斌瞪了叶毅一眼。这个他亲手带进“大树堂”的小伙子变得有点不安分,自从给于老大升作近身之后,叶毅的态度有点高傲起来,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后更甚。穿衣也比从前讲究,以显示自己跟其他帮众地位有别。

狄斌没有答理他,别过头再瞧向那些饥民。里面夹杂着几个孩子,手腿瘦得可怜,肚皮圆圆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较,首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面对的将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将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决定,令许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犹疑。不可同情他们。

不能因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而失败。

——狄斌知道这是老大真正想说的话。

“停车。”于润生忽然在车中呼喊。狄斌顿时变得紧张。虽然他相信于老大的话,可是这毕竟太危险了。

车后的帘子卷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着一根短步杖的于润生慢慢走出来。

看着老大的脸,狄斌很感忧心。大夫说那箭伤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他总觉得老大跟受伤前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就像刚才。从前的老大很少说这么多话……只是一些可怜的农民而已,何以他要这样说?……

——是因为失去儿子的打击吗?……

叶毅马上跳下车座,紧随在堂主身旁,另外四个带刀的部下也下马来护卫。

于润生走向刚才狄斌看见的那群孩子。其中两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拥抱坐在地上,面目颇是相似,看来是一对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个年纪比较大。

于润生拄着短杖半蹲在他们跟前。他左右看看两张稚­嫩­­干­枯的脸,然后问右边那个男孩:“你是哥哥吗?”

男孩点点头。

“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死了?”

男孩看了弟弟一眼,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结着血痂的嘴­唇­:“大概是吧。”声音粗哑得不像孩子。

附近一些还有点气力的饥民,开始好奇地聚拢过来。狄斌更紧张了,示意田阿火也下马,保护在堂主身旁。他则领着八骑走近了一些。他已决定,必要时不惜策马冲杀过去——不理会死在马蹄下的是老人、女人或是小孩。

“想坐上我的车子来吗?”于润生问。

两个孩子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可是我只能让一个人坐。”于润生说时脸上异常冷漠。“谁要来?你们自己决定。”

这对兄弟再次对视,互相拥抱的手掌握得更紧。幼小的眼睛透着复杂的感情,两张嘴巴半启,久久无法说话。

“怎么样?决定了吗?”

“我要坐!我要坐!”

一个比这对兄弟还要小的男孩从中间走出来,硬生生把两兄弟拨开,在于润生面前呼喊。

于润生单臂把那孩子抱起来,然后转身步去。地上那两个小兄弟马上嚎哭起来。

其他围观的饥民想跟上前向于润生讨求,可是都给带刀的壮士拦阻。其中一名刀手把兵器出鞘寸许。那寒光像一道无形的墙,令饥民不敢再移近半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于润生一边步回车子一边问。

“没有。爹爹只叫我阿狗。”

“堂主。”叶毅紧跟过来。“不如让我来抱。这孩子好脏,看来长着蚤子。”

于润生没理会他,仍然看着男孩说:“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姓于。我就是你爹。”

孩子用力地点头:“爹。”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于老大的意思。正如老大刚才所说,这个孩子有勇气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生和死的分别。

——可是这不太残忍了吗?不可以把三个孩子都带走吗?……

——其他孩子呢?这里一眼看过去至少也有七、八十个。总不成都带走吧?只带走三个的话,跟现在三个里带走一个有什么分别?……

于润生已抱着孩子回到车厢里。狄斌正准备指挥部下再次起行,发现又有人下了车。

从最末那一辆。

狄斌急忙策马奔过去。

披散长发的镰首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袍子,肩上披着一块织有彩­色­花纹图案的西域毛毯。虽然衣服掩盖了身材,但明显比几个月前清瘦——当然仍未能恢复以前那坚实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着宁小语一同下车,两只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缠紧扣。宁小语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连那些饥民看见她时也短暂忘记­肉­体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减了从前的风情,乍看还像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只穿着一袭素蓝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车吧,我们还是快走。”狄斌勒住马儿同时催促说。

镰首虽只站着,也几乎与马上的狄斌平视。他瞧着狄斌的眼里有一股哀伤——那是狄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狄斌因这眼神呆住了,没有再说话。

镰首朝宁小语轻声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掌放开。独自向那群饥民走过去。

骑马的护卫里有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青年,马上跳下鞍跟随过去。这小子叫梁桩,是漂城那一众“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后,镰首让他加入了“大树堂”。

镰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叫梁桩别跟过来。梁桩以尊敬的眼神凝视镰首的背影,裹缠着布带的右掌握住腰间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后二、三十步处。

镰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老人的破衣翻开,鸟笼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全身的皮肤像被风­干­过,已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眼睛因痛苦而暴突。瞳珠­色­浅而混浊。

镰首跪下来,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躯,然后把他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环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则温暖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眼睛仰视镰首的脸,仍旧暴睁着。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

镰首温柔地拥着这濒死的老人,一如拥着情人。他像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唱出一段歌谣。

月投水——光影何来?

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网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尘土

往生无门 一念即至

候百岁 莲花绽开无­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静默下来。连马儿也没有嘶叫。狄斌、宁小语、“大树堂”众部下、车夫以至附近数百饥民,全都在听镰首的歌。

他们没有人听得明白,镰首自己也不大明白。歌词是用关外口音唱的,他已经忘记是在当年旅途上哪一站学会。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谣声变得和缓了,原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他倚着镰首的大腿,表情变得有如婴孩。

镰首继续反复唱着这唯一记得的段落,手掌仍然来回抚摸老人的脸颊。

直至老人的眼睛终于闭合。

“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Ru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

狄斌在灯光底下看清了:那个虬髯汉的眼珠是水蓝­色­的。

是异族的血统,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见过,几个从西方来的舞姬,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虬髯汉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倾满了,轻轻地放下酒壶,然后恭谨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后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后,又把胸腹略微收缩,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显得矮一点。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润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齿,把酒杯举起来。“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说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于润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浅啜了一口。“伤虽已好得多,大夫还是嘱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间,短暂显露了一阵不悦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气氛僵了一会儿。容小山打破沉默说:“爹很快就来了……哥哥喜欢这儿吗?漂城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刚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们一行先到位于东城九味坊“丰义隆”的“奉英祠”,拜祭祠里“二祭酒”庞文英的灵位,把丧麻脱下烧掉后略作梳洗更衣,然后转往这“月栖楼”进餐歇息。镰首从席前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实是比“江湖楼”豪华得多。单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饭馆旅店都大上数倍,二楼的宴会厅就有六个之多——李兰、宁小语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个厅子里吃饭休息,叶毅则带着部下在楼下的厅堂吃喝。

反而在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没有怎么动过。

——因为设宴的主人还没有来。

镰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阳下的花园与水池景­色­,然后才回头坐下来,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识般把目光移开。

——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妓院里那个豪迈男子……

镰首纳闷着,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他想起曾经应允小语以后吃喝都要减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则一直连筷子也没有提起过。只有花雀五显得比较轻松地吃了一些——毕竟算起来,他是看着容小山长大的兄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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