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杀禅 >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我身为庞祭酒的部下,第一次进京都,按照规矩应该率先谨见韩老板。”于润生说。“这样……是否欠了礼数?……”

“不打紧。”容小山轻松地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直视于润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里,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见我爹爹,比见韩老板更重要。

厅门这时自外打开来。宴席的所有人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门外来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一只皱得如大象皮肤般的左手举来,缺去了无名、尾二指,其余三只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镶金晶石戒指——每一块都不同颜­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大祭酒”容玉山的脸,都难免有一股震慑的感觉。即使是于润生也不例外——一个能够与庞文英齐名、并称“丰义隆”守护神的男人,本该就是如此长相。

除了一头仍然浓密乌黑、不见一根杂毛的头发,容玉山的长相比几乎同龄的庞文英要苍老得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年轻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儿子,那双粗浓的眉毛就是证据。右颚那道长长的陈年伤疤、被打击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团古怪­肉­块的左耳、软软下垂的眼皮……这一切风霜与折磨令他的脸容变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你无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个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于润生领着狄斌和镰首上前垂首行礼。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润生的肩膊。“行了。行了。”狄斌这时瞧见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只手指同样戴着颜­色­斑斓的指环。

“我每一根指头都是为守护‘丰义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显然他察觉到狄斌的视线所在。狄斌对这个似乎眼也睁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我相信那些斩下容祭酒指头的敌人,每一个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镰首在另一边Сhā口说。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扫视镰首好一会儿。“你……叫镰首是吗?我听过。庞老二在京都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过五哥在庞祭酒眼中有这样特殊的地位。

“不错……”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来。“看见你,让我想起庞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来——行动时右腿有一点瘸。他示意跟随他到来的五名护卫退下。

众人重又围坐在桌前。“庞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实在是我的过失。”于润生说。“请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无言把酒倾倒在地上。“这杯是给庞老二喝的。”接着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虬髯汉欲为他添酒,被他挥手止住了。

“我是个老人。”容玉山扫视桌前每一个人的脸。“老人总爱怀念从前的日子、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认为一个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将来就越短,更不应该把生命、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事情。我只想将来的事情。”

狄斌听得动容。这个老人几句话已令他敬佩不已。

——“丰义隆”今天的地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润生,你也是这样想的人吧?”容玉山轻拍于润生的肩膊,无论称呼和手势,似乎已经把于润生当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庞祭酒生前还有很多未实行的大计,将要为‘丰义隆’增加许多利益……”于润生回答。“若是因为他离去了就把这些计划放弃,那未免太可惜了。庞祭酒的事业,必须有人承担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于润生话里的意思:那无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继庞文英的权力。

“这方面我已经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我会向韩老板提出,由于润生你任职南面和西南路的‘总押师’。”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总押师”一职相当于私盐贩运的总管,在“丰义隆”的职司里更在“掌柜”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花雀五Сhā口说:“于兄弟他至今还没有‘登册’,我怕其他人有意见……”

“五哥不必担心这个啦。”容小山挥挥手说。“爹已决定了,下个月举行‘开册’。于哥哥到时候当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听得笑逐颜开,举杯朝于润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镰首不明白,花雀五听到“开册”何以如此兴奋。

“开册”所开的就是“丰义隆”的“海底名册”:“丰义隆”帮会虽号称拥有徒众数以万计,但是下层的占了多数只是挂名入帮的外围分子;只有经过仪式,把名字登录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丰义隆”成员。凡已经“登册”者,帮会暗语称为“宿人”。

“登册”而成为“宿人”,对“丰义隆”中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对于下层与外围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触碰的“贵族”;即使你的生意­干­得再大,若没有“登册”,遇上与“宿人”的纠纷也只有哑忍。

更重要的是跨过了“登册”的门槛,“丰义隆”的职司也往往随之而来;得到稳定而丰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组成自己的“角头”班底。换言之“登册”就是在黑道上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今天的于润生当然不需要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于润生正式“登册”,在往后争取更大权力的道路上将减少许多阻力。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伤脑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马上就主动送上这份大礼。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说。“这次可是‘大开册’呢!爹已经正式递了帖子,把于哥哥一口气升作‘执印’!”

花雀五暗感诧异。这在帮会里简是史无前例。“执印”在帮中相当于“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这个级别。花雀五本人“登册”已经超过二十年,又是庞祭酒的义子,但也不过晋升至次于“执印”的“旗尺”一级而已。

“能够当‘总押师’的,当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说着,示意虬髯汉把桌上一盆鲜果递过来。他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咀嚼——容玉山自从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战之后就只吃素。

于润生脸容严肃地站起来,俯首向容玉山揖拜。“感谢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于的铭记于心。”

狄斌看得有点不是味道,但也和镰首一同站立起来走到老大身后,向容玉山作揖。

——从前老大对着庞祭酒也没有如此谦卑……

“我已经老了。”容玉山转头瞧着自己的儿子,拍拍他的手背。“我这个不肖儿子,日后有许多事情要跟润生你学习。你能够帮忙他,我就高兴了。”

容小山仍然优雅地微笑,但看着于润生时的表情带着微微的优越与高傲。

容玉山等于在说:不仅是我,我儿子的话你也得听。

“帮会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来后说:“可是庞老二还留下其他方面的关系,那并不好办……”

于润生知道容祭酒说的是当今太师何泰极。何太师与庞文英乃识于微时的知交,而庞祭酒也是他在“丰义隆”里的利益代表,他绝不可能不过问庞的死因。而于润生早已从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属于大太监伦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伦笑的谊子——与太师府隐隐对立,容玉山不可能在这方面帮助于润生。

“这个容祭酒不必­操­心。”于润生只说了一句,没有作解释。容玉山听见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几眼。

“于哥哥,关于‘登册’那一方面,还有一个小问题……”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意地说:“听说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个字号叫什么……”他搔搔耳朵,然后转脸询问身后的虬髯汉。

“‘大树堂’。”虬髯汉不带表情地回应。

“对,对……于哥哥,别介意我说,可这是犯忌的事儿啊……”

“‘大树堂’不是什么帮会字号。”站在于润生后面的狄斌代为回答。“只是我们在漂城开的一家药材店,不过是我们许多生意之一,没有什么特别。公子可以问问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柜。”

花雀五正要加入辩解,却给容玉山打断了。“这些小问题,小山你就别提啦。润生自会处理。我不相信他,就不会举荐他。”

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听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诉于润生: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够把你踹下去……

“还有一件事……”容小山说话时指一指茅公雷。“你们几个月前见过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个人……结果没有找到。漂城是于哥哥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头绪……”

狄斌听见这话时脸上没有动一动,可是心底里不禁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人?”于润生的声音没有半丝动摇。“其实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声,于某就是把整个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那件事暂时算了吧。”容玉山再次开口。按朝廷对外的公布,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并非失踪,只是离京外游;内务府大太监伦笑发出的追捕令更是机密,容玉山不欲让于润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陆英风的首级,也不过是送给伦笑的礼物而已,对容玉山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容玉山继续说:“好了。你们一路风霜,也该回去休息一下。落脚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打点好了。”花雀五回答。“就在松叶坊那一排屋子暂住……”

“那怎么行?”容小山失笑说。“那种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说,不如就住进庞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决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来。“……我怕帮里的人有话说……”

“是我的主意。谁敢说什么话?”容玉山站起来。“小五,你这就送他们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访。”于润生领着两个义弟向容氏父子行礼,便在花雀五带引下离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来,从盆中拿起一个橘子。那虬髯汉替他剥去了果皮。他静静地吃,没有说一句话,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们也走吧。”容小山站起来,被父亲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还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丝毫没有放松,但瞧着儿子神情充满爱惜。“‘大树堂’那种事情,你不该提。”

“为……什么?”容小山想挣扎脱离父亲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铁铸的一样。

“不要让你的对手了解你。”容玉山说着,低垂的眼皮下发出光芒。“也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我还以为容玉山是最难缠的一个。”花雀五说着,瞧向车窗外傍晚的街景。

比较漂城的繁华,首都又宽又长的街道静得异样。沿途路人并不少,可是个个都脸­色­木然地快步行走,没有人站在路旁谈话。偶尔经过饭馆吃店,里面也不算冷清,但是食客都静静坐着,并没有如漂城饭馆那股酒酣耳热的气氛。首都里每个人仿佛都背负着一种无形压力。

在首都长大的江五,当然知道那压力来自什么。

坐在对面的于润生,一路上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独自沉思,花雀五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容玉山如此厚待,绝不会没有代价。他是要借于润生收拾庞文英遗下的权力,同时也把于润生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庞文英死后,“丰义隆”的权力版图变得更明显了:“六杯祭酒”只余下容玉山与章帅二人;而韩老板也不会永远活下去。一旦没有子嗣的韩老板去世,不论地位或权势章帅皆非容玉山之敌,“丰义隆”的继承权就是容玉山(也即是容小山)的囊中物了——假设于润生没有倒向章帅那一方……

花雀五想:于润生要怎么衡量?他会维持与章帅的承诺吗?可是与容氏父子正面为敌是不可能的……他能保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吗?……

“下午我们遇上的那队人马是哪一路的?”于润生的问题令花雀五有点意外。原来他并不是在想容氏父子的事情。

“那就是‘铁血卫’。”花雀五说到这名字时,声音变得格外小。“是一群绝对碰不得的家伙。领头那个脸­色­白净、长着鹰勾鼻的,正是‘铁血卫’的头儿——‘镇道司’魏一石。伦公公的铁杆心腹之一。”

于润生早已听过“铁血卫”。此部队源起自开国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仍在南征北讨之时,一次险遭部下暗杀,故设“铁血卫”负责帅营的保安;太祖登极后仍将之保留,改编为独立于禁军之外的部队,渐渐演变成首都的一个情报机关。

及至约五十年前,其时外戚势力坐大,占据禁军绝大部分要职,连“铁血卫”亦纳入掌中,并借助之诬陷诛戮异己,展开长达十年的恐怖政治;当朝帝主深感皇位受威胁,最终密诏南方诸藩会师首都勤王,将外戚“清洗”殆尽。

斗争平息后,禁军与武官系统的政治影响力随着外戚而衰落,皇帝转而重用文官及阉人;同时又为了打发南部诸藩,遂封赏三位异姓王及数十爵位,又解除各藩许多禁制及赋税——这些举措正是造成近代中央积弱、地方坐大、太师府与内务府把持朝政等形势的远因。

“铁血卫”仍然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了,重新成为直属皇帝的密探组织,原意是藉它来钳制、平衡朝中各势力;无奈接着的两朝皇帝皆软弱而疏于政事,“铁血卫”渐渐落入太监集团的控制中。

“京都的平民百姓,平日对这个名字连提也不敢提;要是犯了事的都求神仙庇佑,被差役抓也好,给禁军杀了也好,千万别落在‘铁血卫’手里——他们有个叫‘拔所’的地方,有许多犯人给送进去之前,都想办法自尽。”花雀五说着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黑道的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圣人……”

“我对朝廷和京都的情形还是认识不够。最好能找一些局中人来谈一谈。比如一些下级官吏、太监之类。”

“这个我可以安排。”花雀五回答。

于润生点点头,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是谁?”

这次花雀五更感意外。他想了一想才确定于润生指的是谁。

“他叫蒙真。是当年战死的‘三祭酒’蒙俊遗下的唯一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父亲一同阵亡。那时候他才十八、九岁。”

“这么说……他跟我同年?”于润生抚抚­唇­上的须。

“大概是吧……蒙祭酒其实是北方蛮族人,原本姓‘蒙札孚’,后来归化了……你看见蒙真那眼珠子的颜­色­吧?”

“再告诉我多一点关于这个男人的事。”

花雀五不明白,何以于润生对这个二线人物如此感兴趣。“你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当时蒙真已经是容小山的部下——没有办法,一个孤儿,父亲的部下也都战死得七七八八,不托庇在容氏之下实在很难存活。另外那个茅公雷也是一样。”

“当时他有一个已订亲的表妹,名字叫帖娃,也是来自北陲的。这个娃儿可真是个大美人,皮肤白得像雪,水灵的大眼睛,还只有十四、五岁……”

“那时候容小山这小子毛也没有长齐,已经是个好­色­痞子,看见这样的姑娘还得了……有一晚就借醉把她强占了,还带回自己家里软禁。蒙真给人家抢了老婆,你道他有什么反应?”

“马上娶另外一个女人。”于润生说。

花雀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对,他娶了一个部下的女儿,在那事情之后不到一个月。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吧?”

于润生沉默着没有回答。

镰首一踏进庞文英的故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令身心放松的亲切感。

他踩踩门前那平整的石阶,抚摸一下那宽大门框的古旧木质……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家”的感觉。

镰首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家”。当兵以前的事情他已记不起;军营、猴山的石洞、破石里贫民窟里的破木屋、漂城大牢的囚室、­阴­暗的“老巢”地牢……都不是“家”;然后是那次漫长的流浪;回到漂城后,每天睡在不同的妓院或旅店……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他的心灵静下来。

可是这座大屋有点不同。那布置与­色­调;厅堂灯光的明暗;室内空气的味道……他似乎都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牵着宁小语的手在厅房之间穿Сhā观看。第一次进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带引,他也知道每一道门通向哪儿。经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他摸着黑暗来去自如,庞大的身体没有碰上任何家具杂物——倒是小语把一个花瓶碰倒跌碎了。

小语看着爱人那童稚般的兴奋表情,大惑不解。

“五哥!你在哪儿?”狄斌站在前厅呼喊。叶毅、田阿火等指挥着部下,把车子上的各种日用品、器皿和暗藏的兵器都卸下来搬进大宅里。于润生、花雀五与抱着阿狗的李兰则坐在一张圆几前,一个仆人为他们沏茶。

“这儿有三个老仆,跟随义父二十多年,可以信任。”花雀五呷着茶说。“还有其他用品,陆隼已在外面为你们打点。”

狄斌环视厅堂四周。那朴素的陈设风格,与老大在漂城的家很相像,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上更Сhā着新鲜桃枝,好像这所大屋从来就没有一天失去过主人。

“自从进军漂城以后,义父留在这屋子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花雀五看看四周的梁柱和家具。“可是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儿的。几年前有个本地的粮油商出了个好价钱,义父也不肯卖。”

这屋子虽然大,总不成七十多人全都住进来。幸而庞文英也一如于润生在漂城时的作法,把宅邸附近许多物业都买下来,给部下居住,同时作为护卫之用。花雀五已通知其中部分家眷暂时搬到客店,把屋子腾出来,以后再作安顿。

镰首和宁小语这时才回到前厅来。狄斌看见五哥那孩子气的脸,不禁也笑起来。

“白豆,这屋子我很喜欢。”镰首说。“后面还有个很­棒­的花园。嫂子要是喜欢,可以在那儿种点什么。就像在漂城时一样。”

李兰微笑:“五叔,现在知道有个家是好事情了吧?”然后满怀深意地瞧向宁小语。她又转过脸朝丈夫说:“润生,我们安顿好以后,我想把在漂城的那些孩子也都接过来。”

“就按你的意思。”于润生拍拍她的手,又伸手轻抚她怀抱中的阿狗。

狄斌看在眼里,心头生起一阵暖意。龙爷和齐老四虽然不在,可是他们现在又渐渐恢复一家人的模样……特别是嫂子,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部下们把器物搬停妥当后,齐集在前厅里外,喝着茶水歇息,听候堂主的指示分配。

“有人来访。”站近大门的田阿火忽然说。厅子中央的家人都收起了笑容。

首先踏进厅门的正是满脸髯须的蒙真。他换了一袭深蓝­色­的文士褂服,与那雄奇的相貌与宽壮的身躯不大相称。比他身体更高壮的茅公雷则跟在后面,再后头带着四名­精­悍的手下。茅公雷脸容带笑,明显比早前宴席上轻松得多。

花雀五侧头瞧瞧于润生的反应。他记起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于润生直视蒙真,嘴角微微牵起,仿佛早已预料对方的来临。

“于兄。”首先说话的是茅公雷,他与于润生早在漂城庞文英的丧礼上见过面。“刚才没有机会向你问安,失礼了。”茅公雷声音洪亮,说话时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豪气。“让我介绍,这位是我拜帖义兄,姓蒙名真。”

于润生注意到:茅公雷在介绍义兄时,语气显得异常地自豪,一语听得出这对兄弟的主从关系。

于润生起立行礼,没有说一句话。蒙真同样不发一言,两人只是相视微笑,好像彼此都看穿了对方些什么。

“是容公子吩咐我们来的。”茅公雷继续说。“漂城的众多兄弟远来京城,我们必尽地主之谊。公子着我带各位去找找乐子,一洗旅途劳顿。”

对于男人——尤其是黑道的男人,“找乐”的地方没有多少种。

众多“大树堂”的部下听到,心头不免一热,可都没有说话,只把兴奋与期待放在脸容上,等候堂主的准许。

蒙真扫视了他们一眼,浓浓的双眉一扬,对他们的纪律显得颇为欣赏。

“好。”于润生没有多想便回答。“盛情难却,你们都去吧。”

“是!”部众齐声回答,可是那语气像欢呼更多于复命。

“他们全都去,会不会……”花雀五悄声在于润生耳边说。于润生摇摇头。“不要紧。”

茅公雷示意后面的四人带路。“你们先走。我聊一聊,接着就来。”

田阿火走到狄斌面前,脸上带着犹疑。

“你也去吧。”狄斌的回应令田阿火的脸一下子松开来。“别玩得太过火。看照一下其他兄弟。”田阿火猛力点头,随着众人鱼贯步出厅门。

叶毅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于润生后面。他心里不是不想去玩,可是察觉到堂主对这个姓蒙的态度十分特别,宁可留下来看看他俩会面的情形。

“又见面了。”茅公雷走到镰首跟前伸出手掌。镰首也伸手,与他有力地一握。“你不去吗?我预备了很好的地方。京都的女人绝不比漂城的差,我亲自带你去玩玩。”

镰首摇摇头。“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茅公雷皱眉想了一想。“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

镰首再次摇头。

茅公雷瞧向仍然牵着镰首的宁小语。在漂城时他已见过她几眼,现在仔细端详,仍然不禁为她的美貌而感叹。

——是因为她。

“太可惜啦。”茅公雷故作叹气状,但其实掩盖不了眼中羡慕之­色­。“那些女人,只好我代替你去应付吧!”

“酒馆我倒还会去。”镰首说。“改天我们去好好喝一顿。”

“就这么说定。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茅公雷说着把衣襟扳下,露出丰硕的胸肌。

在右边的胸口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刺青,是一只在火焰中腾舞的鳞甲异兽,四只足爪仿佛紧抓着周围的肌­肉­,动态十分生猛。墨­色­仍然新鲜,刺下去还没有多久。

“好看吧?刺的时候痛得我直喊娘,差点要哭出来!”茅公雷的话引得镰首和宁小语都哈哈大笑出来。

狄斌在一旁看着,也忍俊不禁。他对茅公雷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另一边蒙真已经在于润生对面坐下来,两人互相敬茶,没有谈半句话。

伏在李兰怀中的阿狗已经抵不住疲倦睡着了。李兰抚抚他的头发,然后向丈夫说:“我把他抱上床去。”她抱着阿狗站起来,带点害羞地朝蒙真略一点头。

“你也先睡吧。”于润生说着目送妻子离开厅堂。

“关于你儿子的不幸……”蒙真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跟在宴席上很不同,没有那股深沉与卑恭,倒像跟一个许久没见的好友闲聊。“我听说了,可怜的孩子。”

于润生知道,蒙真口中的“儿子”不是这个从饥荒中逃脱的于阿狗,而是在漂城没有出生那个婴儿。这是他进首都以来,第一次有人慰问他这件事——其他人都只是关心他胸口的箭伤。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润生像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创疤的部位,到察觉后又强自把手垂下来。“孩子是属于将来的。然而要是我过不了那一关,根本就没有将来。”

蒙真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孩子。”

“多少个?”

蒙真竖起两个指头。“都是女的。还有一个,今年夏天就要来了。”

“恭喜了。这个必定是男的。”

于润生面对蒙真的笑容,令旁观的狄斌有些诧异——过去老大只有对他们几个义兄弟和嫂嫂才会笑得这么灿烂。

“满月的时候,我得送他一份礼。”

“那先谢了。”

叶毅和花雀五感到纳闷:两个在黑道打滚的大男人,首次正式见面尽在谈家事。

“多谢你的茶。”蒙真站了起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或是想知道京都里的事情,随时来找我。”

“这个当然。”于润生离座,略一点头道别,神情很是轻松随便。

瞧着蒙真与茅公雷离去,狄斌忽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方脸虬髯、胸膛宽广的异族人,似乎长相与身材的每一部分都跟于润生相反……他感觉老大待蒙真就像对待一个朋友——而老大从来没有朋友。

“老大,你怎样看?”待蒙真二人离开已一会儿之后,狄斌才低声在于润生身旁问:“你要收服他吗?”

花雀五听见了也说:“如果能够在容氏父子身旁布下这只棋子,确是不错的一步……”

“别小看这个男人。”于润生说,视线仍留在蒙真离开的门口。“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只要这个机会一到来,他将变成一个可怕的家伙。”

镰首点头同意。“茅公雷站在容小山身边时,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对于蒙真他才是真心佩服——不只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的关系。能够令茅公雷真心佩服的,不会是个简单的男人。”

“我看你倒像在说自己和老大的关系啊。”狄斌笑着说,众人也不禁微笑。“不过那倒是真的。老大,你要怎么做?”

“我就给他那个机会。”

于润生把杯中剩余的茶喝光。

“要令一个人按照你的希望去行事,不一定要把他臣服。只要知道他的欲望就可以了。”

“老大,你怎样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茅公雷轻声问了跟狄斌一模一样的话。

“跟你形容的一样。”蒙真回答。

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各拿着一只酒瓶,不时浅啜一口。

“他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动起来。”茅公雷预测。“形势也不容许他等——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等了很久啦。”蒙真说着大大喝了一口。“太久了。”

“我们要怎样做?”

“于润生……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只要知道他想得到些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就顺着他的方向,借着他的力量向前走。”

蒙真仰着头把整瓶酒也­干­了。

“章帅,你真他妈的好眼光……”

“小叶,以后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叶毅听见后一阵愕然,但尽量不把失望流露在脸上。

这儿是二楼的书房。于润生就坐在庞文英常常坐的那张玄黑­色­的铁木交椅上——不同的是,现在交椅上铺垫了那块他们六兄弟结义纪念的斑纹虎皮。

房里只点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于润生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袋因为欠缺睡眠而显得浮肿,但目光仍然锐利。

“是因为……枣七后天就要来了吗?”叶毅压抑着心底的嫉妒。

“这是原因之一……”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小叶,你跟了我多久?”

“快要五年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对。你很年轻就入伍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叶毅清了清喉咙。他可不敢在于润生面前自夸。“讲究力气,我远远不及五爷;讲头脑谋略,我也比不上四爷、六爷;杀人的本事,我也许连吴朝翼也及不上,更别说二爷或是枣七……我不知道。”

“我欣赏的是你的忍耐力。”于润生靠向椅背。“许多人都忽视了忍耐。因此他们犯下许多不必犯的错误,错过了许多看似琐碎的细节。忍耐也是一种才能。”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

叶毅的双眼亮了起来。

“过几天我会先派二十个人给你。以后还会增加。你将会拥有自己的班子。你也可以在京都里招一些新人,不过要很谨慎。”

“你的工作就是:在京都里替我收集消息,还有调查几路不同的人。”

“这些事情不是有江五爷来做吗?”情报消息一直是花雀五的强项,更何况首都就是他的老家。

“花雀五,你也要替我看着他。”

叶毅马上会意——只依赖单一情报来源,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要调查些什么人?”

“先从今天下午那件事开始。”于润生拿起桌上一个雕刻成飞鹫的纸镇,放在手上把玩。“那支‘铁血卫’是什么样的编制?有多少人?还有他们的指挥魏一石——那个鹰勾鼻——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家室、喜好等等,还有他跟伦公公的关系如何?”

“另外那个叫‘飞天’的教团也给我调查一下。有多少人?信徒都是哪几类人?教主是什么人?”

叶毅想不通堂主何以对这两帮人马如此感兴趣,但只是默默点头。

——我在“大树堂”终于成为真正的人物了……

楼下厅堂突然传来人声哄动,叶毅惊觉步向房门。

“小叶,不必理会。”于润生挥挥手止住他。“有五爷在,你担心什么?”

狄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把砧板上的葱切得很细。葱的切口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气味。一个月来的旅途上虽然也有住客店,可是吃到新鲜菜的机会总不多。这气味令狄斌感到满足。

回想起来,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厨——自从去年冬季那个要命的日子之后……有空的时候——特别是难得和结义的兄弟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弄菜。这令他回想起从前住在破石里的日子……他们六个大男人挤在那狭小的破房子里,虽然穷困,但能够每天都见面、谈天;他在屋外的灶上,尽力把那些仅有的菜肴煮得好吃一点,炊烟才刚冒起,龙爷就开始催促着喊饿……

——那种日子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感觉到,而是嗅到那阵香气。他的脸紧张起来。

“六哥……”宁小语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的。“……这么晚了,你还做饭?”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想起齐老四来。这个女人令他们兄弟间出现了一道难以修补的裂痕。他不能原谅她……

——可是他心底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恨她,而是妒忌……

他回转头来,眼睛盯着宁小语的脸。她急得把脸垂下来。过去她从没有一次不敢直视一个男人。自从十二岁那年她已经知道自己美丽到什么程度——那足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男­性­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发现当自己只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害怕失去他——而当你开始害怕一件事时,其他的恐惧也就接着出现……

看见宁小语的脸容再没有往昔的媚态,而变得像一头可怜的小动物时,狄斌有点儿心软。可是他当然记得,她是个表子——什么都有可能假装。他再次想起在“万年春”的大厅里,她与镰首在血泊中交欢的景象……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话:“刚才那宴会里,老大跟五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准备弄一点给五哥。如果老大睡不着,也可以吃一点。”他说时尽量控制着语气平缓些,然后回头继续切菜。

“我可以帮忙吗?”宁小语像个不得宠的孩子般,轻声地询问。

“随便你。”狄斌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答。

于是宁小语就把衣袖折起,站在狄斌身旁洗菜、淘米。狄斌斜眼偷瞄了她几眼,发觉她也很熟练。

“我小时候也是农家人。”宁小语说。她毕竟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对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十分敏锐。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合作煮饭,没有再交谈一句。

当镰首发觉这情景时,他双手交叠着倚在厨房门旁,露出温暖的笑容。

狄斌发现五哥看见他们时,感觉有些尴尬。“快弄好了。你饿了吧?”

“饿得可以把你们俩都吃进肚子里。”镰首笑着走进去,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膊。

“都是青菜,没什么­肉­。”宁小语有点腼腆地说。

“临睡前少吃点­肉­比较好。”狄斌探头看看白粥沸了没有。

“我好高兴。”镰首说:“白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干­的一切事情是为了什么?你记得你怎么答我吗?”

“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镰首露出狄斌没有见过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疑惑和孤寂,而像仿佛瞥见了某种真理。“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好喜欢这个屋子。好喜欢看见你们在厨房煮饭的样子。”镰首转头瞧瞧厨房四周的杯盆和灶床。“我要拥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像这屋子一样。”

他把搭着宁小语肩膊的手滑下去,变成搂着她的腰。“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共同拥有它。”然后他吻了她的脸一下。

狄斌侧头瞧着跃动的灶火,没有让镰首看见他的脸。他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抓紧了。

“白豆,我知道过去我曾经让你很失望。可是以后再不会了。”镰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血­色­。他正沉醉在未来的想象里,没有察觉狄斌的身姿变得僵硬。“我再没有疑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我会杀掉任何阻碍我们达成梦想的人。直到最后……”

狄斌­干­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拭脸。“这柴有点湿,烧出来的烟呛得很。”

抹过他双眼的衣袖湿了一片。

——狄斌已经听出镰首的意思:五哥已经决定,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寄托在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

——而有一天“大树堂”再没有敌人;当老大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许就是他带着她离去的时候……

宁小语也是第一次听见镰首表白。顾及狄斌就在旁边,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对……这烟很呛眼。”她抹着泪说。

只是她心头还是蒙着一层­阴­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带我走?黑道上风高浪急,将来的事情谁也没法保证……可是她知道他的想法:要他在此时背离兄弟的情义——特别是现在于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发誓要把­性­命交给老大。”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她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

“那很好。”狄斌回过身来,用力地与镰首拥抱了一下。“直到最后,我都跟你在一起。”他拿起搁在砧板上的菜刀,盯视那晃动的刀锋。“一起去杀人。”

“叫于润生那混蛋滚出来!”

外面的厅堂响起了这一句洪亮的喊骂。原本填塞满狄斌胸中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暴怒。他提着菜刀冲出厨房——可是他的五哥已比他快了一步。镰首抄起拦在门旁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迅速夺门而出。

从大厅正门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有二、三十人,门外还有丛丛人影。这些人都双手空空,可是镰首一眼扫视过去就知道,每个人衣服底下或衣服袖内都藏着短兵。

刚才喊话的是站在人丛前方最中央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带着黑道老手独有的悍气。他站立得有点不自然,左边腋下支着一根沉棕­色­的木拐杖。镰首垂头看下去,男人的衣袍之下缺去左腿。

进入厅里的这群人原本还闹哄哄的,已经一片准备打架的气氛。可是镰首那魁伟的身姿一出现,他们就马上静默下来。有的开始不安地摸摸收藏的兵刃,确定它的存在。

“我给你一个机会。”镰首空着的左手戟指那名跛子。“收回你刚才的话。”

跛子发觉自己这一边的气势,竟然给对方孤身一人就压下去,感到又羞又怒。“在这里我要骂谁就骂谁!你,还有姓于的,谁准许你们进来庞祭酒的故宅?”

拿着菜刀的狄斌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他看了几眼,从对方跛了一腿的特征已猜出其身分。他悄声在镰首耳边说:“这家伙就是曹功。”

镰首略一点头。他之前也听花雀五提起过:曹功是庞文英在京都的最重要部下,职位虽然不算高(大概与文四喜平起平坐),可是论资历和声望,在庞系的势力里只仅次于“四大门生”。他投拜庞祭酒极早,曾参与当年首都的大决战——这条左腿就是当时给砍去的——为“丰义隆”的霸权建过血汗功劳。也由于行动不便,庞文英没有带他远征漂城,而任用他处理旗下势力在首都的日常事务。

“曹功不是格外­干­练,但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无能之辈。”花雀五在于润生面前如此评价。“否则义父不会派他负责与太师府联络。还有,沈师哥跟卓师哥死了后,他们在京都的旧部恐怕全都倒向了他。”

“怎样了?”曹功焦急起来,不想挫了闯进门时的气势。“你们两个都不姓于吧?他在哪儿?不敢见我吗?心中有鬼吧?”

“我们于老大是庞祭酒的门生。”狄斌骄傲地回答。“他上京来,住在庞祭酒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他大可亮出容玉山的名字,说“是容祭酒叫我们来住的”。可是狄斌知道,在这种时候倚仗容系的势力只会令场面更糟糕。

“他什么时候拜入门了?呸!我跟在庞祭酒身旁三十年,可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曹功讪笑一轮后又变成愤怒。“还有,庞祭酒、沈帅哥和卓帅哥在漂城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算!这事他以为捱了一箭就脱得了关系么?以为‘丰义隆’的都是三岁孩子吗?”

“姓于的敢情就躲在上面!”其中一名最接近阶梯的汉子呼喊。他腾身扳着栏杆,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那汉子突然感到有一阵风声从右面袭来,他本能地停步,那阵风掠过他鼻前仅仅一寸,然后他听见左侧的墙壁发出一记“夺”的怪声,他侧头瞧过去。

一柄劈柴斧头嵌入了墙中。

他知道要是刚才没有停步,那斧刃现在不是砍进泥砖里,而是他的脑袋。

木阶梯发出滴答声响——那汉子吓得失禁了。

镰首没有登上木阶梯,而是站在阶旁,直接伸手越过栏杆,把那汉子像小­鸡­般单手抓下来,随意一挥掷向那群人。

曹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力量——那名部下不是“跌”,而是真的“飞”过来。就像腰间绑着隐形的绳索,被人在半空中猛力拉扯。

试图接下同伴的八人统统倒地。

“这是我们到京都的第一天。”狄斌负手说,悠闲地把菜刀收到身后。“我们不想今天就杀人。”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同门的人。”

曹功瞧瞧眼前这两个人。那大块头固然可怕——他正后悔没有多带一倍人来——可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矮子竟也有一股莫名的威势。

——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就如此托大吗?难道还有手下留下来,都躲在二楼?有可能……

曹功闷声不响就拴着拐杖转身离去——既讨不了便宜,折了的威风也不能靠嘴巴抢回来,不如什么也不说。其余手下也都退了——当然有不少还是留下几句威胁的脏话。

待脚步声远去,狄斌方才舒了口气。刚才对方要是一涌而上,他倒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虽然他对镰首拥有绝对的信心。另外他刚才也不是说大话——刚到首都来就杀伤“丰义隆”的同门,对于老大的地位和名声都可能有坏影响。

“这姓曹的背后必定有人撑腰。”狄斌瞧向门口严肃地说。“老大会知道是谁。”

然后他发现,镰首站在一边,双手交叠胸前,微笑瞧着自己。

“难得你还有心情在笑。”狄斌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察觉了一件事。”

“什么?”

镰首眼里闪出洞察的光芒。“当老大不在时,你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像他。”

两天之后,于润生、镰首、狄斌、叶毅、田阿火与另外二十名“大树堂”部下再次穿起丧麻,在花雀五的带领下出了首都,到城郊三里外的墓场正式拜祭庞文英的坟冢。

这位于山岗的墓场是“丰义隆”特别雇了四名占算师挑选的福地。历来为了“丰义隆”的霸业而牺牲的英灵都安息在此。

“义父很早以前就选定这个位置。”花雀五指着刻了龙虎图案的石碑。“就在燕师哥的旁边。”

于润生好奇地瞧向燕天还的坟墓。碑石的刻痕已因风霜而变得模糊。他从庞文英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关于这个夭折天才的事迹。

“不管是谁杀死他,我很感谢那个人。”于润生摸着石碑说,他的坦白令花雀五惊讶。“假如他还活着,恐怕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不。”镰首在后面Сhā口。“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是那样,我觉得老大还是会以另一种方法到京都来。”

于润生微笑没有回答。

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Сhā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Сhā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