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冤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荫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Сhā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Сhā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
挂在颈项上那个细小的佛像护符,因为抚摸得太多,雕刻已变得平滑模糊。木质因为长期吸收体汗而变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贫民窟的街心,不经意地轻抚胸前这佛像,悲怜的眼神瞧向四周。
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当年他们终究还有象样的屋子可住。而这里聚居的外地农民,只有用薄得像纸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还要像蜂窝般密麻麻挤在那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气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们如何渡过冬天。
有的农民再无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别人的屋顶上。最稠密的是东面那一带,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层,四周满布着蛛网般的绳索木梯;有些角落倾斜了,就随便找根木头钉在下面支撑着;似乎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一口气塌下来;木材因为雨雾而发胀变软,所有屋子结合起来仿佛一只会呼吸的庞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着腥臭的肚子里……
这天仍留在屋内没有到广场的,都是因患病或残废而走不动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发现了狄斌这个外来者,都以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窥视着他。
这些外来伸冤的农民,当然还未至于把整个武昌坊和接邻的合和坊都占据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儿。狄斌很清楚这一点:贫民窟是每一个城市必然生长出的毒瘤。不管是多么繁荣的城市。不管是漂城还是首都。
矮壮得像颗铁球的田阿火交叠着双手,紧随在狄六爷身旁。
“六爷……想不到京都里也有这种地方。”田阿火搔搔头脸。“我还以为,皇帝老子脚边的屋子,他妈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这是什么世道……”
狄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一个在垃圾堆中寻找剩饭的老人。
——简直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夺去吗……
然后他听到了:西面隔在一条街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急密的铃声,迅速接近又再远去——是一匹挂着铃铛的快马疾驰而过。
那就是信号。
五哥和枣七那边已经完事了吗?……
田阿火瞧着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闭着眼睛,双拳在大腿侧握得血管贲起。
“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于润生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没有犹疑的余地。
“点火。”
正午时分,东都府武昌坊与合和坊内总共十七处地点,同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根据正史记载,这一年春季发生的“东都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完全扑灭,武昌、合和两坊被彻底夷为焦土败瓦,死者三百四十余人。
大火起因于半刻之前,聚集在东都府衙门前广场的外省流民爆发流血斗殴,禁军出动了三百兵马镇压平暴,期间逃逸的暴民遂纵火抢掠泄愤。从暴动发起至大火熄灭为止,军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余名暴民,经审判后于三个月内一律处斩。
大火后受伤、患病、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并无统计。后按坊间稗史记录,有一于姓药商出资赈灾,施派药品、衣服、米粮等达百日之久,传为佳话。
千载谷丰登
忠义贯乾坤
气运永昌隆
日月鉴此盟
黄纸中央以朱砂书写了这首似通非通的诗,四周绘画着花纹般的弯曲符咒。纸张最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与生年月日。
刚被斩断的雄鸡颈项流淌出鲜血,混进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只手伸进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黄纸弹下数滴。
黄纸被送往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蜡烛上点燃,然后马上投入一个大铜盆,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本外表十分残旧、以细绳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册给打开来,揭到中央还没有写满的一页,在烛光下扬起了一股微尘。另一只手掌提笔蘸墨,在空白处添上刚才写在黄纸上的那个名字:
“于润生”。
位处东都府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残旧矮小的建筑物,与“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私盐生意遍达六州的显赫地位甚不相称。
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板韩东的发迹之地,可见当年开帮立道之艰辛。许多年来经过无数修葺,但主要的建筑格局并没有大改变而保存至今,原因当然是避免破坏帮会的气运。
“丰义隆”日常运作的事务,早已全部转移到西都府那边的“凤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总行大上八倍、坚固雄伟的两层建筑,单是住宿在“内院”的部下已达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称。
而总行这儿平日已不开门,只留下四名老帮众负责日常打理。凡举行如“开册”等重要仪式时才会使用。
于润生在章帅的引领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发出木板磨擦的响声。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红印,是刚才“登册”仪式时用那混有鸡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帅是这次仪式的执行人。他穿着一袭半僧半道的古怪长袍,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脸容跟刚才进行仪轨时一样木无表情——这次仪式容玉山父子也有来观看,他不想让他们看出他和于润生的特殊关系。容氏父子似乎没有异样,看完仪式后跟于润生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就离去。
到了二楼,章帅把一道窄小的木门打开,然后朝于润生招招手。于润生点点头跨进门内。
于是他终于与韩老板见面了。
书房里颇是昏暗,只有几道纸窗透入阳光,微尘在光柱之中静静飘浮。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书桌,桌面空空如也,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
桌后有一个端坐的人影。
于润生进到房间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个人影低头。
“起来。”声音柔软得令人无法与一位黑道霸者联想在一起。“抱歉无法起身迎接你。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再动了。”
“韩老板不必为任何人站起来。”于润生起立,直视那人影。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才看得清韩老板的面目:一张白净而红润的圆脸,没有蓄胡须,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细小,在占相学说上绝不是手握大权的特征;单眼皮的双目细长,眼瞳大而眼白少,显得有点混浊;整张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带着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气息。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坐在这里的样子。”韩亮的细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轻抚一下桌子。“那时候我不敢进来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外偷看。常常有许多人在这里出入。每一个进来时都带着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去。我常常在想:这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吸引那么多人进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变为我的爹。这时候我也长大了,已明白许多关于生意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进来这房间的人比从前还要焦急,但离去时却没有那副满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们是亲生的父子,为什么会差这么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血统这回事。我虽然没有半个孩子,也不觉得遗憾。”
于润生回头瞧瞧章帅,又看着韩老板。“容祭酒的想法显然跟老板的不同。”
“‘丰义隆’是我的心血。”韩亮伸掌按着胸口说。“它确是我爷爷创立的,可是他死时,‘丰义隆’不过是京都几十个帮派里其中小小的一个;我爹更不用说。”
“像今天的‘丰义隆’这样的帮会,过去从来没有;假若‘丰义隆’倒下了,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这么壮大的事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毁掉——不管那个人曾经为它贡献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很庆幸,庞祭酒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材。啊,但愿他在土下安息。”
这些事情于润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帅透过花雀五传达了韩老板的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重大的契机出现在眼前,于润生不必决定刺杀庞文英——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庞文英心目中的继承人。而现在只是听韩老板亲自再一次允诺。
“我将会得到些什么?”于润生的询问异常直接。韩老板露出欣赏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后,我将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继任‘丰义隆’老板。”韩亮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说。“而你则晋升祭酒之位。你的义兄弟也都论功赏赐各重要职司。在章帅一人之下,你将拥有指挥万人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章帅补充说。“两年后我会正式宣布你为继承人。然后我将在五十五岁时逊位。这是韩老板的意思:为了保持‘丰义隆’的活力。”
于润生沉默着。
“你还需要考虑吗?”韩亮微笑说。“难道你认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开出的条件还要好?”
“我是在想代价的问题。”于润生抚着唇上的须子。那动作有几分像章帅。“从我踏进这条路上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杀死一个人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承受杀死那个人所带来的后果。”
韩亮和章帅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监伦笑。政治的强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够承受的。
“这正好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韩老板抚弄着腕上的银手镯。“你到京都来,是为了继承庞祭酒拥有的一切,而不是仅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当朝太师何泰极。能够与伦公公对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够取得何太师支持的也只有于润生。
于润生进入首都仅仅一个月,就站立在这场权力风暴的风眼位置上。
——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准备。
即使远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在南方的漂城有一个叫“拳王”的家伙。关于他的传闻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这些传闻只有一个共通的说法:
——他是一只杀不死的怪物。
这一年,首都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传说的真实。
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祼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颤抖,背靠在货仓的木板墙上一动不动。
他吃力地压抑着呼吸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疯马一样狂乱跳动,仿佛快要从胸☐爆炸开来。
在这“联昌水陆”的仓库里灯光昏暗——四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建材,为了防止火灾发生,灯火都尽量减少。“联昌水陆”预备在“东都大火”后的重建工程里大捞一笔,这个月从外地输进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这个仓库就是其中储存量最大的一个。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帮会大战中他也在阵前为“联昌水陆”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今天这个“仓主”的地位。许多年来他最爱教训年轻的部下:“咱们咧,这些走在道上的家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们都得有这个打算咧,要不现在就给我卷铺盖。”说时一脸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压抑那巨大的恐惧。
——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湿了。呼吸平缓一点后,头脑才开始回复过来。他发现外面已经静下来。
——走了吗?
洪棚用最微细缓慢的动作侧过头,把右耳贴在板壁,探听仓库外面。确实已听不到任何声音。部下们都被杀尽了吗?他希望他们当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好……他开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门把——
在距离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轰然洞穿,一段又长又尖的银白弯弧刀刃突进到仓库内!
洪棚不由自主发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双掌猛按板壁,朝仓库的深处没命似奔逃,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条枕木绊倒了,重重摔在几叠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处割伤,他浑似未觉,只管爬起身子,然后惶恐地回头看。
那柄长弯刀“嗖”地一声消失了,空余板壁上一个菱形的小洞。
洞|茓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直视跪在地上的洪棚。那只眼睛的神情异常的凶厉,但在瞳孔深处带着一点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悯。
自从黑道大势平定后,十五年来孙克刚的生活规律都没有改变过:每天从清晨到中午在石场干一个早上的活,然后与伙伴们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记”饭馆吃午饭,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刮起风沙或下雪的日子也从不更改。
每天从石场走到“何老记”,孙克刚也必定经过镇德大道中段两尊“镇恶祀灵持护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两尊石像高达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剑,右法王持蛇鳞鞭,无生命的眼睛俯视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车马行人。它们的雕凿工程孙克刚也有参与一份,每次经过时他都站着仰望它们一会儿,露出自豪的笑容。
劳动、米饭与淡酒——他深信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场里,他雕凿的方石与碑石比谁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样——规律是最重要的。
当年的黑道混战里,孙克刚是“隅方号”名声最响亮的战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经一度敌对的“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他敬佩的并非仅是庞文英的勇猛,而是庞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躯表现出这等勇猛。孙克刚当时已立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今年四十五岁,但外貌、身材和精力与三十岁时无异。
现今竖在城郊那庞文英的碑石,就是孙克刚亲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这天他又和五个“隅方号”的石匠伙伴一同坐在“何老记”中央的木桌前,把从不离身的铁锤搁在椅子旁,然后用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拿起饭碗和筷子,准备吃第一口饭——
这时他看见镰首站在饭馆门前。
待在镰首身旁的是仍旧以布带缠扎额头和双拳的梁桩,他双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长的巨大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飞鸟头骨形状的银徽章。梁桩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够为“拳王”提刀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在两人身后还有二、三十名“大树堂”的部众,把整个街道都封锁了。孙克刚看见这阵仗,知道“何老记”的后门必定也有人。
他把饭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镰首的脸。“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镰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获得的称号——原因当然就是他额上的黑点。“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先后遇袭,孙克刚早已听闻。
镰首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谁也看得出他来干什么。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呆呆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饭馆。直至镰首举手挥了一下,他们立即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何老记”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镰首踏入门槛一步。除了孙克刚,其他五个石匠都已提起脚边的铁锤。
“我可以等你们先把饭吃完。”镰首说时并没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不必了。打完我再吃。”孙克刚笑着说。“我们可以去外面打。你们这么多人,这里似乎挤了点。”
镰首摇摇头:“他们站在这儿,只是不让你们逃。”他回身从梁桩处缓缓拔出弯刀,然后往饭馆再踏进一步。梁桩按照镰首的吩咐,从外把饭馆三道大门一一关起来。
孙克刚笑了出来,站起以双手猛力拍在饭桌上。他身高虽比镰首矮了一个头,但厚硕的躯体更显得稳实如岩石,双臂格外发达,从肩头到手指每一个关节都隆起如树根。其他五人的身材也不比孙克刚差了多少——毕竟他们都是日夕与石头“战斗”的男人。若非如此,部众最少的“隅方号”早就从黑道的版图上消失了。
孙克刚也提起铁锤,瞧着它若有所思。
——嗯,想起来许久没有杀人了……
他的五个伙伴——“隅方号”内部并没有很严格的阶级,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只笼统地按资历排辈——一边盯着镰首手上的弯刀,左手从背后腰带拔出六寸来长的尖锐凿子。
右手的沉重铁锤加上左手短小的凿子,是“隅方号”的独有战法:铁锤重击威力惊人,但动作幅度大而回击缓慢,故此在每一锤之间以轻巧的凿刺来填补,并且防止对手贴身纠缠。
杀气充盈于饭馆每一角。每个人的皮肤都已经绷紧。
孙克刚是六个石匠里脸容最轻松的一个。他举起铁锤,轻轻把锤杆搁在右肩,似乎无甚准备——左手突然抓起桌上的饭碗,一拧手便把它摔向镰首的脸门!
站在最近镰首左面那石匠似与孙克刚心灵相通,就在饭碗快将击到镰首脸上时,从上而下垂直把铁锤挥向镰首的脑门。
铁锤和饭碗同时击向镰首头部——
雪白的刀光闪起。
三记声响先后爆发:
首先是饭碗在镰首额上砸碎的声音——他不闪不避。眼睛完全无视于那旋飞来的饭碗,仍然死盯着那名来袭者。右臂水平反手挥出。
接着的两记声响都发自饭馆的上方。两件东西高速飞升撞在木板天花上。
一件是被斩断了柄杆的锤头。
另一件是带着血尾巴的人头。
石匠的尸体自断颈喷洒出大量鲜血,向前俯倒。
六个男人的喊杀声在“何老记”室内同时响起。站在外头的梁桩和“大树堂”部下全部不禁身体一震。梁桩十指紧捏着刀鞘——虽然他对“拳王”拥有绝对的信心。
五柄铁锤与一柄弯刀视饭馆内一切桌椅杯盆如无物,不断狂乱地回转运行。碎木与瓷片或如雨雪翻飞,或因强烈的冲击而四处激射,在各人皮肤和衣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口。没有人感觉疼痛——特别是“隅方号”的汉子,平日干活已经对石屑弹射习以为常。
他们原本吃饭的桌子早被兵刃绞碎。六人不断走动着变换方位。惯于孤身击众的镰首步法最迅捷,经常往斜方移动,利用一个敌人来抵挡其他敌人。“隅方号”五人一时无法围攻他,又怕铁锤误伤伙伴,攻势渐渐放缓。
一条握着铁锤的手臂自肘部给砍断,因为离心力而飞出去,锤头在砖墙上撞凹了一个大洞。
那个脸色煞白的断臂者强忍着痛楚与恐惧,左手反握铁凿,欲扑前和镰首近身缠斗,却被镰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窝,整个身躯蜷曲向后飞去。
孙克刚因为那些碎木和瓷片无法挣眼,只有垂头半闭着眼睑,瞄着地上的足腿来分辨敌我所在。
他发现镰首接近了自己,马上往斜下方挥锤击向镰首右膝。正忙于招架另外两柄铁锤的镰首,像真的有第三颗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时提膝缩腿避过这一击。
孙克刚的铁锤扑个空,击打在砖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这撞击的反作用力,极迅速把铁锤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镰首下阴。
镰首以双手握刀,利用坚厚的刀背挡架一柄上路攻来的铁锤,继而把刀刃回旋,引动那锤头继续往下,刚好挡住孙克刚的撩击,两柄锤子交击出激烈的火花。
握锤的两人同时手掌激震。镰首趁着这空隙,把第三人的脸劈裂。
孙克刚心头一懔:这个“三眼”拥有如野兽般的战斗本能,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浪费!
一直在外围待机的另一名石匠终于逮到这个时机,横挥的铁锤已临镰首左肩数寸前,眼看他无法闪避——
镰首硬是把弯刀反转架在左侧,把刀面当成盾牌般接下这一锤。
被锤子重击的弯刀剧烈地颤动,镰首几乎抓不紧刀柄,无法控制刀身。那名石匠看准这点,立即弃锤跃起,左手凿子猛刺向镰首左目。
——教你这“三眼”变成“二眼”!
镰首那纯粹的力量在对方的估计之外。他左手揪住刚被劈开头脸那人的头发,仅以单臂之力便把整条尸体挡在自己面前,凿子Сhā入早已停止呼吸的胸口。
镰首右掌同时把弯刀重新控定,咬牙一抽一Сhā,长长的弯刃一口气把那尸体和那握凿者两人的脸部贯穿!
孙克刚和余下一人这时才把交击的铁锤控制收回,发觉又失去一个伙伴,同时发出愤怒的悲鸣,朝着镰首的后脑和背项挥锤攻击。
Сhā着两具尸体的弯刀无法立时拔出。镰首双手果断地放开刀柄与头发,往前俯身翻滚,仅仅躲过后面两具铁锤。
然而镰首在战斗中从来不作单纯的闪避:他在翻滚间已瞄到地上一柄敌人掉落的铁锤。他顺着滚动的势道,一探手便把锤子抄到掌中。
石匠哭叫着继续向地上的镰首追击——孙克刚在后面大声喝止已来不及。
身躯偌大的镰首翻滚起来灵活得像猫,石匠的铁锤只能在砖石地上击出一个凹洞。镰首顺着滚势变成半跪蹲,左手握铁锤朝后反挥,准确无比地把石匠的左膝彻底粉碎。
石匠惨叫着横身倒地的同时,镰首的身体已经站起,双手举锤正准备向他补上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铁锤呼啸着旋转飞袭而来,镰首及时把攻击路线由纵变横,把那飞锤击去,双手震得发麻。
他瞧着前方双手空空的孙克刚。
“为了救你的同伴,你甘愿舍弃自己的兵器?”
孙克刚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刚失去了三个伙伴,他不想说任何话。
镰首左手垂下铁锤,紧握着仍在震颤的右掌。他低头瞧着拳头。
“这种又沉重又粗糙的打法……你们令我想起从前我杀过的一个敌人……”
镰首摊开拳头。掌心处有当年被铁钉六爷打穿的伤疤。
他把铁锤抛去,双掌伸前摆起格斗的架式。
“继续吧。”
孙克刚也举起双拳来,因为那些隆起的指节,他的拳头握紧时也有如一具布满菱角的武器。
他呐喊往前冲,右拳高高架到肩头上方准备挥出,动作粗糙一如挥锤。
镰首算准了距离,左腿回扫蹴向孙克刚举臂露出右肋。他心里已在预计对方退避之后的三种追击方法。
孙克刚竟不闪不避,硬接这一腿。两根肋骨登时被扫断。他强忍着痛楚,右臂往下把镰首蹴出的腿挟着,同时以左拳击向镰首右太阳|茓!
眼看单足着地的镰首已无法闪躲,他却放松了左腿的力量,只用站立的右腿舍身跃前,腿膝迅速屈曲,右膝轰然顶在孙克刚的下巴上!
孙克刚仰天吐出鲜血与两颗牙齿,身体朝后倒地。镰首也顺着这个冲势堕落,重重骑乘在孙克刚的胸口上。
以这样的体势,镰首要把孙克刚的脸打成稀烂是很容易的事。他只俯视着孙克刚那已半昏迷的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子。
“今天我的心情很好。”镰首找回自己的弯刀,猛力从两具尸体上拔出,然后检视一下刃身上被锤打过那位置。刃面丝毫无损。“不想杀像你这样的汉子。”
他把刀背搁在左肩上,转身步向正门。那轻松的神情和身姿就像刚完成一天的干活、担着锄头归家的农夫。
镰首推门步出了“何老记”。原本紧张地站在店外的“大树堂”众人看见如此轻快地走路的头领,又瞥见店内横竖躺卧的敌人,禁不住同时向天振臂高呼。
“拳王!”
镰首微笑着把刀交给梁桩,梁桩把刀子收回刀鞘,然后仔细看着镰首的身体。衣服被碎瓷和木片割破了许多处,但皮肤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有被碗砸过的额头都没有破损,只遗下浅浅的红印,沾着的鲜血都是属于别人的。梁桩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慕。
——他真是个被鬼神庇佑的男人……
“今天天气真好。”镰首仰视正午的阳光。“我们走路回去。”
“大树堂”众人一路走过冷清的街道——附近的店都早已被吓得关门闭户。直至三条街外,市面才算正常,可是路人也都给这气势唬得缩在两旁。
镰首突然驻足在一家卖仕女饰物的店子门外。他大步踏进去,掌店的老板惊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镰首扫视桌上陈列的饰物,然后拿起一支钉着紫色珠饰的发钗,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要这个。”镰首朝着嘴巴张得大大的老板说。
店外一名部下马上进来,从钱袋掏出银子。老板久久不敢伸手去接。那名部下只好把银子硬塞进他掌中。
镰首步出店子,在阳光下把玩着那发钗,瞧着它反射出的紫色光芒。
他把发钗收进衣襟,继续向前走,心里想象着发钗Сhā在宁小语髻上的样子。
镰首甫踏进庞文英的府邸——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于润生的府邸——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弹子。那是于阿狗和黑子。两个孩子都穿着簇新漂亮的衣服,头发整齐地结成朝天的辫子。阿狗比黑子年长几岁,正在耐心地教黑子游戏的规例。只有四岁的黑子长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远。他静静地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
容小山察觉了,失笑地说:“你担心什么?他听到又怎样?老常,你不会出卖我吧?”
常老板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强。
“还是先请老常出去比较好。”蒙真坚持。
“你再不说,就马上给我滚。”容小山转过头来直视蒙真,原本轻松的俊美脸庞立时变得铁青,那喜怒的变化快得令人吃惊。
两名婢女被吓得身体微震了一下,脸上强装着镇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她们都知道一个发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对付这场面最好的反应就是不要做任何反应,否则惹起他的注意,随时就变成他发泄怒意的对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脸没有动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容小山的脾气。
“好吧。”蒙真略一点头,开始向容小山报告近期于润生的动向。
最重大的消息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联昌水陆”和“隅方号”接连遇袭的事件。半个月内就发生了十六宗,其中“联昌水陆”更有两个仓库在同一天先后遇到袭击,一座给放火烧掉,另一座内里的货物全给抢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实在太大,“双么四”的人马根本无从捕捉敌人的来去。
“现在道上的人都在谈论关于那个镰首的事情。”蒙真说时声音并没有起伏。“已经开始有人拿他跟当年的庞祭酒相提并论。”
容小山继续看着镜子,侧过来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这么厉害吗?公雷,你曾在漂城亲眼看过他出手吧?怎么样?”
“我可以说,他比现在人们心目中所想还要厉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问:“那么你有把握打倒他吗?”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爱说谎。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有打败可能,是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于润生为什么要挑衅他们?”容小山对着镜子拨拨发鬓。
“显然是为了抢夺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说。“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条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许早就为利益分配谈判妥当。可是横里杀出一个于润生来,一下子就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到现在都来不及还手。”
“三条座”就是“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个帮会的总称。当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战,这三个帮会在最后关头臣服于“丰义隆”之下,并为“丰义隆”的霸业立过功劳。正因为当年订立的盟约,十五年来“三条座”得以在“丰义隆”羽翼之下继续存活,经营首都内各种较次要的生意。韩老板集中精力于拓展利钱丰厚的私盐贩运,也懒得把它们吞并。
容小山听得兴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条座”放在眼内。比起财雄势大兼且拥有朝廷人脉的“丰义隆”来,“三条座”的力量即使结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构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不是来不及还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说。“于润生是‘丰义隆’的人。他们敢动吗?”
蒙真点点头。“因此我估计不久之后,‘三条座’必定派人来向容祭酒求助,请求准许他们向于润生宣战,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顿了一顿,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听,然后才问:“公子会作什么打算?”
容小山那双浓眉一扬。“你呢?你会怎么办?”
“于润生若真的垄断了两坊的重建工事,将会捞到好大的一笔。而且他能够借着这长久施工的机会,把自己的人马渐渐安Сhā进京都来。”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于润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会借‘三条座’来挫一挫他的势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在京都里站稳。”
“笨蛋。”容小山说时展露出优越骄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吗?爹就是要扶植他来对付章帅。要养一头咬人的狗,能不给它吃饱吗?听我说:‘三条座’的人要是来求见,你就给我挡回去。我才懒得理会他们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头说句:“是。”容小山挥挥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继续试穿新衣。
两人走在廊道时,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见了,皱皱眉头。“别在这儿。”他悄声说。茅公雷马上收敛。
可是茅公雷心里忍不住在想:刚才的对话和结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预料之内吧?……
他们走过一个荷花池塘。在池畔树荫底下,一个高贵的少妇坐在草地上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之下,这对母女的皮肤更显得雪白,像是身体周围都散发着光芒。她们笑得眯着同样灵动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见这母女,脸色沉了下来,偷眼侧瞧蒙真有什么反应。
蒙真只是负手站在廊道上,远远瞧着那对母女。她们自顾自在玩,并没有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