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真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茅公雷亦无言紧随在后。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声地说。
只有茅公雷这个多年的义兄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粮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在马车上听完老大的指示后,狄斌才露出笑容来。
何太师的支持,对于“大树堂”未来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步。这次得到二坊的重建工程生意,不单是工程本身赚钱,更重要是取得采购物料的官方批文;弄到这些批文,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各州征购走私往南藩的军需物资。狄斌估计在几个月内,漂城埠头的私货流量就会上升三、四成。
“老大,太好了。各方面都这么顺利。我进京都以来一直在担心。”
“现在看来是很顺利。”于润生的神情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一个都很需要我。”于润生说时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没法满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也有可能被干掉。”
林九仁坐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宽大的外堂里已经一个时辰,脸容紧张的他不停用手帕拭抹额上的汗水。
林九仁的外貌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凡矮小的糟老头,外人无法想象他就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领导人——跟随他来的十五名护卫,无论哪一个看来都比他还有威势。
“二十八铺总盟”,顾名思义就是市集里二十八家最大商号结成的势力,从粮食、屠宰、布匹、香料、家具……种种的买卖都包揽在内——当然在“二十八铺”势力壮大之后,也扩张到其他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七年前初代盟主孔道财病逝以后,“双么四”里实在找不出一个格外突出的人物继位,几乎陷入分裂的危机;最后在各方的妥协下,就由林九仁这个野心不大而又通晓联盟内部运作的“执数人”暂时充当头领,遇有重大决策时则召集各铺的“铺主”会商。这个原属过渡性的安排却一直沿用至今。
佟八云在林九仁跟前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坚持要陪同到来,因为恐怕往返途中又再遇袭。他的担心不无理由:桂慈坊市集近月来已被“三眼”突袭了八次,“双么四”的大本营显得就像没有关上盖子的鸡笼般,任由敌人来去自如。
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讨出个说法来。可是“二十八铺”来求见这么久,连容小山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妈的,还要等多久?”佟八云终于也忍耐不住咆哮起来。林九仁听见吓了一跳,马上叫佟八云噤声,又瞧瞧守在堂内那些“丰义隆”的人马。他们一个个站在堂内四角,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林九仁无法断定他们是否听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蒙真和茅公雷才第三次从内堂步出。林九仁看见他们身旁并没有容小山,不禁失望皱眉。
“很抱歉,我们已经派人请容公子来,可是……”蒙真十分恭谨地朝林九仁拱手。“我不肯定,公子今天会否回来办公……”
“那么……”林九仁急忙站起来回礼。“我们可否直接面见容祭酒?此事十分紧急,蒙兄请代为通传……”
“容祭酒有公务在身,现在也不在行子里……”蒙真皱着眉,浅色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的歉意。
“这么大一家行子里,就没有半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吗?”佟八云切齿说。林九仁在旁试图按捺着他,但佟八云把对方的手拨开,继续说:“你呢?你在这里没有说话的身分吗?”
“别太过分。”站在蒙真身后的茅公雷从齿间吐出这句警告。
蒙真止住了他,然后向佟八云拱手:“佟兄请别动气。我再派人催促公子就是。”他转头朝堂内的部下吩咐:“再拿些酒茶果食来。”
“不必了。”佟八云打断他。“我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里,也许市集里又死去几个兄弟。我喝不下。”
蒙真肃然瞧着佟八云。
——如此爱惜部下的人,如今在黑道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们走吧。”佟八云又说,拉着林九仁的胳膊。“这还不明白吗?那姓于的根本就是他们放出来咬人的狗!还指望他们干什么?”
“别乱说!”林九仁斥责说。“堂堂‘丰义隆’,难道会背弃当年的血盟吗?”
当年首都的黑道混战历经十年之久,到了末期,“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股势力眼看“丰义隆”已具称霸之势,便先后向韩亮称臣求和,结成互不侵犯的盟约,亦在最后的大决战中予“丰义隆”不少助力,这是“三条座”能够在首都存活下来的关键;“丰义隆”建立霸业后亦一直遵守盟约,其中主要原因是“丰义隆”专注于利润惊人的贩盐活动,对于“三条座”那些规模细小的买卖缺乏兴趣,倒不如就借他们稳住首都内的地下治安,而“三条座”每年只需向“丰义隆”缴纳数额甚小的象征式“孝敬”。
蒙真知道林九仁这句反话,其实是向他这个“丰义隆”干部说的。
——这只老狐狸也不简单……
“‘丰义隆’当然说话算话。”蒙真说。“可是这事情……”然后露出一脸难言之隐。
佟八云冷笑一声。“即然你们背信弃义,我们‘二十八铺’也不是束手待毙的孬种!”
接着左手往上一摔,一道寒光闪现。
茅公雷迅速挡在蒙真身前,却判断出那光芒并非向前而是向上射出。
相当于普通楼房三层高度的木天花发出异声。一柄飞刀狠狠钉在上面,刀柄仍在弹动。
茅公雷双眉扬起。佟八云这手飞刀显得极厉害:一般飞刀的攻击距离不过七、八步,但佟八云这一掷不但远超这长度,更是逆着重力垂直向上发射,刀刃仍深入木头内。
守在四角的“丰义隆”人马立时拥上。
“这是什么意思?”
“竟敢暗藏兵器进来‘丰义隆’的行子?”
蒙真举手着他们退下,同时佟八云也挥挥手,示意部下离去。
“林老,你不跟来也无妨——要是待会儿你有胆量独个儿回去的话。”佟八云说着便扬长而去。其余十四人看看林九仁,又看着佟八云的背影,全都跟着往大门走。
林九仁忙向蒙真陪不是,然后也硬着头皮随众人离开。
过了不多久,门外又传来佟八云的声音:“这柄刀子留在那儿,是让你们记着:我死不了的话,一定会回来!”
蒙真仰头瞧着钉在大堂天花中央的飞刀,暗地感到一阵喜悦。
——对。你不要死……
这柄飞刀一直钉在那儿六天之久,直至“丰义隆”的人买到一把特别订造的长梯后,才能爬上去把它拔下来。
一只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纸扎白虎,领着一支达千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镇德大道巡行而过,无数民众(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计的灾民)夹道站立观看。
队伍中夹杂着各式古怪人等,当中以僧侣及道士最多,也有穿着鲜色异服的修行者、满身挂着符咒布条的占算师、装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儿童、脸上布满刺青的蛮族巫师、金发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师的说法,首都发生火灾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监伦笑的禀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举行长达一个月的“祀禳大会”,祭告苍天并安慰凶灵。
在武昌坊灾场,一切重建工程都暂停下来,集中人力全速兴建一座雄伟的“慰灵殿”,日夜赶工之下及时在“祀禳大会”最后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灾民,头顶仍然没有半片瓦。
为了填补举办“祀禳大会”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库支出,另一道圣旨又颁下来:天下农田每亩加征“禳纳”七文钱。
这本来并非一个大数目。然而伦笑得到御令后亲点了五十一名太监担任“外纳使”,派往各地州县直接监督收取这份额外的税款。各“外纳使”同行的亲信爪牙少则二、三十人,多则近百人,到达各地后又与地方官吏及强豪勾结,借收纳之名进城下乡大量搜掠,私下横加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所经之处强索酒食财物,以至奸淫妇女,稍有反抗者即严酷拷打甚至当众虐杀,此后两年间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轨迹。其中三地因而爆发民变,有二名“外纳使”被群众包围杀死,但最终全遭官军武力镇压,诛杀及处决暴民达三千余人……
狄斌借这“祀禳大会”人流复杂的时机,将漂城“大树堂”三百多名精锐部下顺利调移进首都内部署,其中多数安Сhā在灾场工地里装扮成外地民工。兵员增加之后,再加上镰首的猛烈攻击及太师府的支援,灾场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于润生手上……
黄昏时分,那只纸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坛上点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夹带着纸灰的黑雾飘升往高空,整个首都的人都看得见。
五个竹织的鸡笼。四个装着米酒和酸渍菜的瓷缸。吃店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六种颜色的锦帛。十四条木柱。八个帆布竹棚。烘烤红烧肉的炭炉。晒干辣椒的盘子。两排共十一个香料瓦缸。七张椅子和三张桌子。十六块吊挂的猪肉。二十六个杯子。八个酒瓶。十一个饭碗。两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烛。十八具纸扎的奴婢和马匹。一头看门的黑狗。两窝炸油条用的沸油。四幅廉价的字画。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盏油灯。二十二件挂卖的衣服袍子。三对鞋子。九箩筐瓜果和蔬菜……
还有二十七个男人的身体。
它们是从桂慈坊正门到市集深处五条街巷之间,被镰首的长弯刀斩断、绞碎、打翻、砸破的东西。
这股狂暴的破坏力量仍在继续前进。
“‘三眼’又来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双么四”汉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气吁吁地在门前呼喊。
叫声在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回响不已。堂里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列十四个比人还要高的大柜,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钢铁打造,柜门上挂有拳头大的铁锁。从东面左首第一个到西面右首最后一个,分别用红漆写着“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铺”所有账目、卷宗、契约存放所在。
这座“总账楼”位于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铺总盟”的司令部。齐集在堂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激烈争论,听到“三眼”这两个字时都马上沉默下来。
坐在正中长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则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和“隅方号”头领巴椎,其后则是“二十八铺”各铺主;佟八云、下巴仍然戴着一副木架子的孙克刚,以至“三条座”其他头目好手则站在厅内各处,一个个在凝视着那名报信汉子的脸。从他的神情,他们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妈的!”巴椎那硕大的拳头擂在桌子上。“早晚不来,偏就是这个时候来!早知道我就把石场的兄弟都带来!”巴椎的方脸与粗颈上贲起血红的筋脉。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轻时的锥子杀人功夫还要有名。
佟八云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视下方正门前的空地。还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象得到,那个可怕的“三眼”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在店铺间狭窄的街巷里狂乱挥舞前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在前面。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佟八云的声音仍然冷静。“这次才是真正的攻击。他必定带来人马。”
“不错!”报信汉子确定了佟八云的推测。“我看不清楚……恐怕最少也有二、三百人!我们已经失去大概三十个兄弟——现在也许更多……”
“对方的折损呢?”林九仁问。在市集里“二十八铺”占着地利,正面开战也未必没有胜算。
那汉子苦笑着摇头。“没有。只有‘三眼’一个人在前面开路。他的部下只是跟在后头,踏着我们兄弟的尸体前进……不管我们多少人都挡不下来……”他说着时声音已变得哽咽。
“那家伙是怪物吗?”崔丁怪叫着,黑瘦的长脸异常紧张。自从老爹崔延因病瘫痪,崔丁已经接手“联昌水陆”五年之久。可是如此惨烈的战斗他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在“三条座”里,“联昌水陆”最会做生意,可是战力却最弱。在于润生的攻势下,“联昌水陆”甚有可能成为最先被吞灭的一方,这次会议正是崔丁发起的。
“怎么办?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攻到这儿来……”
“我们‘三条座’好歹也在京都立足二十几年,那姓于的才来了几个月,难道就这样给他打垮吗?……”
“不如再派人去‘丰义隆’……”
厅内众铺主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没有用的。”佟八云冷冷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声音。“‘三眼’过去好几次来生事时,你们看见附近有半个禁军的影子吗?这次更出动了这么一大票人……这实在明白不过:是容玉山在后面替姓于的撑腰。”
厅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马上静默下来。他们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没有人说出口。
“我们不可能与‘丰义隆’对抗。”林九仁神色凝重地说。“跟姓于的议和吧。看来这是唯一的活路。把武昌、合和两坊的肥肉让给他,他应该愿意收手……”
“不行。”佟八云反驳说。“他绝对不会讲和的。这次大进攻,很明显是看准了我们‘三条座’的头领都聚在这儿,而‘联昌’和‘隅方号’兵力却没有集结到来。我要是他就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崔丁和巴椎都点头同意。
“他必定派了另一支伏兵在市集外守候。”佟八云继续说。“我们要是逃走,也只有被扑杀的下场。”
在座的人全都佩服佟八云的分析。他们注视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一丝希望。
“说得不错。”说话的却是孙克刚。他的声音很模糊——每吐出一个字下巴都传来刀切般的痛楚。他站起身子,拿出一柄铁锤。“我明白了。就在这儿一决胜负吧。”
“把市集的兄弟都召回来吧。他们在街巷里,只有继续给‘三眼’屠宰的份儿。”林九仁马上会意。“在下面的空地摆阵迎击,才可能压制‘三眼’的蛮力。”
佟八云点点头。“杀死他,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林九仁马上下达命令。“二十八铺”的众铺主急忙离去,准备招集其本铺在市集里的兄弟——即使只是多几十个人也比没有好。他们知道正如佟八云所说,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几个铺主率先下了楼,不一会儿却全都慌张地奔回楼上来。
“什么事?”林九仁紧张的问。
一个肥胖的铺主大口吁着气,指向窗口的方向,“你们看看外面!”
佟八云抢到窗前向下俯视,视线再转向东面的街巷。他看见了,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在“总账楼”正门前的空地,出现了极为奇妙的形势:
在空地南面摆开了一个尖锥状阵式的是“大树堂”的人马,而站在战阵尖端上的当然就是镰首。他赤祼着满是刺青的上身,长发以布带束成了马尾——那容姿很像他当年在漂城大牢的“斗角”里出战时的模样。两个年轻的部下站在他身旁,用湿布巾替他抹拭胶结在胸腹、两臂和头脸上的鲜血——别人的鲜血。梁桩在他身后,半蹲着用清水洗涤那柄刚斩杀过三十八人的长弯刀。
镰首的部众们一个个气势逼人。他们毫发无损,甚至连一刀也没有砍过就攻到“二十八铺”的核心,靠的就是前面这个神祇般的男人。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战时的紧张,他们仿佛都沉醉在某种神秘的气氛中。他们目睹了刚才市集街巷的一切。他们虔诚地相信,只要跟着这个男人的脚步,他们不可能受伤或死亡。
这二百多人里接近一半还未满二十岁。他们是来自漂城的“拳王众”成员,每一个都整齐地以黑色布带束缠额头和拳头。自从去年冬季漂城那一役后,镰首亲自挑选这百人,半年来交给吴朝翼调练,一个月前才由狄斌安排送到首都来,成为镰首的一支亲兵。这是他们首次实战,虽然还没能看得出战力,但纪律和胆量并没有被其他“大树堂”的老兵比下去。
有的“大树堂”老将是自从“腥冷儿”时代已经进帮,看过“关中大会战”的阵仗。他们最初也对这些新兵很是担心,可是现在都露出满意嘉许的表情。毕竟在集团战斗里,士气和纪律比个人的战力更具决定性。
——当然镰首本人是个例外。
在空地北面背向“总账楼”的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阵容,另加上“联昌水陆”和“隅方号”的护卫十数人。他们成长列排开,与“大树堂”正面对峙。
站在长列正中央的是佟八云和孙克刚。佟八云左手反握宽短的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两枚飞刀;孙克刚右手上的大铁锤垂下腿侧,锤头搁在沙地上。两人并肩站着没有交谈。他们过去没有正式见过面,可是彼此都听过对方的名声。在这时刻,能够与一个公认的好手并肩作战,总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情。
孙克刚扭了扭颈项,却总觉得下巴那个木架子碍着动作。他咬咬下唇,然后用左手把那架子猛地扯脱。原本已经痊愈了一半的碎裂颚骨发出格格声响,紫青色的肿伤处又再扩张。孙克刚把那剧烈的痛楚当作催生战意的一帖猛药。他狠狠盯视着数十尺开外的镰首。
在整个首都里,就只有孙克刚一个人曾经面对“三眼”的弯刀而死不了——因此没有任何人敢取笑他那碎裂的下巴。
孙克刚是老江湖,不是个轻易相信传说的人。他亲身参与过许多血斗,亲眼看见过许多好手倒在血泊中。无论多强的人也只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也只是一堆骨头和血肉而已。世上假如真的有杀不死的男人,孙克刚认为只有两个:年轻时的庞文英;还有幽灵般的章帅。
——可是他却开始相信,眼前的镰首就是第三个……
在“三条座”的众头领里,就只有巴椎一人没有留在楼子上观战。他没有带锥子来,就从“二十八铺”的兵器库里挑了最重的一柄六角形铁棒,可还是觉得太轻。
孙克刚知道,要叫巴椎站在战阵的最后方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没有作声。可是头领毕竟快六十岁了。要是待会发生混战,他决意要紧随在巴椎身边。
其余那近三百个“二十八铺”的汉子也都紧握着各式兵刃。他们近三分之一都已上了年纪,挺着一个养尊处优的肚子。“三条座”自从臣服于“丰义隆”后,十余年来对于欲走上黑道的年轻人已失去吸引力,再无法补充新血,现有的年轻一代,大都只是上一辈成员的子侄或亲戚。
“三条座”的人一直相信:自从十五年前黑道大战结束之后,首都的地下秩序已稳定,他们有生之年也不会再看见另一场战争。“二十八铺”的部众,许多自进帮以来只是干市集买卖,拿刀子砍人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干过。他们不是不知道帮会的权力来自暴力,可是长久的和平令他们遗忘了黑道的本质。
即使如此他们并没有恐慌,士气亦没有涣散。桂慈坊市集是他们的家。为了保护这个家,他们已作出战死的打算。佟八云先前在忧心,部下的骨头是否已被安逸泡得酥软,现在他为他们感到骄傲。
佟八云也是因为继承父业而成为“二十八铺”的“桩手”。因为年轻而错过了十五年前的大战,他一直感到上天对他很不公平,自己的身手和统率能力被和平埋没掉了。他甚至曾经暗暗祈求另一次战事。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想法如何幼稚。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希望看见这场可能令“二十八铺”覆灭的战争出现。
佟八云更深刻领会了另一件事:他曾经如此渴望在战斗中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自己却显得如此无力。
他瞧向空地的东面。足以左右这场战争的人就在那儿。
东面的第三个战阵最小,只有寥寥二十多人,全部都骑着马,看来只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可是他们的出现却令南、北双方的对峙者久久站在原地。
因为领导这支骑队的,正是数天前令佟八云痛恨得想用飞刀射穿心窝的那个异族男人。
蒙真带着茅公雷和一干亲随,静静坐在鞍上不动。他们的兵器没有拔出,只是挂在腰间、背后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后放着一个巨大的长形黑色布包。
蒙真发现了佟八云投来的视线,与他遥遥对视,长满胡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镇定的微笑。佟八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略一点头。
蒙真抽一抽缰绳,单骑往“三条座”这边的阵营接近过来,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对不起。”蒙真并没有呼喊,但那响亮的声音却让“三条座”的人都清楚听见。“我就只能带自己的人来。只有这么多。”
“你来是为了什么?”佟八云说话时带着警戒的神情。
“为了‘丰义隆’与‘三条座’之间的盟誓。”
蒙真说着就把马首拨转,没有理会“三条座”众人惊奇的眼神,径自又朝镰首的阵营接近过去。
“请你收兵吧。”蒙真直视镰首,语气不卑不亢。“今天流的血已经够了。”
镰首挥挥手,示意替他抹血的两名“拳王众”退下。“这是‘丰义隆’的命令吗?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摊开双手。“没有关系。今天在这里,你要杀我身后的那些人,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佟八云、孙克刚和巴椎以热得像在燃烧的眼神,凝视蒙真坐在马鞍上那摊成十字的背姿。他们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惧与紧张似乎减退了许多。
——能够跟这样的男人一块儿死去也不错……
镰首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梁桩抱着弯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镰首的右侧。镰首却摇摇头。
“你这样是在为难我。”镰首冷冷地说。“这次进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带三十一颗人头回去。”他指的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各铺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则我只好把你当场斩杀。”镰首说时轻松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胡,微笑回应:“好吧。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那就是:你继续打下去,在你身后那些兄弟将会大量折损。”
镰首右边眉毛扬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语气中充满强烈的自信。在他身后的“拳王众”也都笑起来。
“这是可能的——假如这里有一个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摇头的同时,茅公雷已经策马到达他身边。他从马鞍跃下来,脱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圆浑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个异兽刺青因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后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绳索解开,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长四尺余,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细,往上却渐渐变粗,直到顶端大如人头;黑色棒身的形貌异常丑陋,像长满了肿瘤般凹凸不平,有数处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体色泽沉哑,看不出是什么物料制造。
“许久没有在战场上挥动这东西了。”茅公雷单手握棒,轻松地舞了几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风声却显出棒子甚为沉重。
镰首咧齿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见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他伸出右手,梁桩再次把刀柄递过去。
蒙真也下了马,左右牵着自己和茅公雷坐骑的缰绳,返回东面的阵地。刚走了数步他又停下来,回头说:“公雷,小心点。”
茅公雷拨拨鬈曲的长发,点了点头,但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镰首。
镰首也向后挥了挥手,示意部下再退后一些。
空地上和“总账楼”上的数百双眼睛,都在注视中央这两个赤祼上身的人。镰首感觉好像又是另一场“斗角”——只是这一场的赌注比他过去打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你认识茅公雷吗?”佟八云紧张地注视那两人,悄声问身旁的孙克刚。
“只在街上碰过几次。没听说他有什么战绩。”孙克刚回答时,下巴又传来痛楚。“只听说他老爹茅丹心是个硬汉子。当年被敌人抓住了,用尽各种方法拷问,到咽气时没有吐过半个字。”
巴椎听着十分担忧。他清楚知道孙克刚的斤两——因此也了解“三眼”的可怕;茅公雷假如真的拥有对抗“三眼”的能耐,早就该震慑首都黑道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打出什么名堂来?人们就只知道他是跟在容小山ρi股后的两条狗之一……
镰首和茅公雷眼也不眨地对视。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镰首把弯刀架在胸前,刀尖斜斜指向茅公雷的眉心;茅公雷则把黑棒收到左肩侧,左手轻轻托着棒子中央,随时准备横挥。
两人以极细微的足步继续向对方接近,手上兵器的长度相差无几,即将到达非攻击不可的距离——
同一刹那,镰首与茅公雷以完全相同的动作,反手挥动兵器劈向对方的头颈!
弯刀与黑棒在半途猛烈撞击。两只右掌都感到酸麻。刀棒各自反弹开去。
两人就像约定了一样,同时借着这反弹的力量往自己的左边旋身一圈,变成正手水平斩击,动作仍是一模一样。
刀棒再次交击。场上数百人同时发出惊叹声。
这次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才把那强烈的反撞力卸去。他们同时惊异地瞧着对方——自己的全力攻击被对手硬接下来,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极罕有的情况。
——可是镰首的惊讶比茅公雷要小一些。毕竟他曾经面对“十狮之力”侬猜,拥有对抗比自己气力更大的敌人的经验。
就因为这微小的差异,镰首的恢复比茅公雷快了少许。他跃前一步,双手握着长弯刀垂直斩向茅公雷头顶!
茅公雷已来不及回招,只能双手托着长棒横捧在头上,硬生生把刀刃架住。
“糟糕了!”佟八云忍不住脱口呼喊。
在远处看着的蒙真却显得异常镇定。
刀棒再次交击,这次却没有反弹开去。
刀刃正好砍在黑棒中段一个凹槽里,给卡住动弹不得。
镰首判断出这不是偶然的——是茅公雷准确地以黑棒那个部位来迎挡。
茅公雷以古怪的手法,双掌紧握黑棒两端,像摇船橹般前后扭绞——
弯刃“啪”的一声自中央被扭断了!
镰首愕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往后急退。
茅公雷显然对这扭锁招式十分精熟,黑棒并无停滞,在身体右侧旋了半圈,垂直朝前面镰首的头颅压下!
棒头的黑影已临到镰首的额顶。他知道已后退不及。双腿马上煞止蹲成弓步,右手抛去断刀,双掌往上迎托——
黑棒仅仅在镰首头顶一寸前停止。在他身后传来“拳王众”的惊呼声。
这次吃惊的是茅公雷。镰首双掌捧成杯状,托接着黑棒的中段部位。虽说这样已经卸去了棒子前端的杀伤力,可是以肉掌接下这刚猛的棒击,仍是令茅公雷难以置信的事。
镰首趁这个空档猛蹬后腿,身体急促欺前,双掌顺着棒身而下,擒住了茅公雷握棒的右腕;他马上向左旋体蹲身,背负着茅公雷,双手狠命拉扯,把茅公雷朝地面重重摔出去!
茅公雷的反应亦十分惊人:当被镰首抛到半空时他放弃了黑棒,腰腿迅速朝后弯拗,在极短距离下变成以足底着地。
镰首在施展摔技后仍没有放开茅公雷的手腕。他左手把茅公雷猛拉回自己跟前,右臂则屈曲成肘,横向挥击其脸庞。
茅公雷却也把左臂肘屈曲收在面前,仅仅把镰首的攻击挡下来。骨头与骨头撞击,两人的脸却没有动一下。
镰首的右臂连续伸出,好几次想攀擒茅公雷的喉颈,却都被茅公雷扭转头颈避过去。茅公雷还趁着镰首分神时,把右腕的擒拿挣脱。
两人就这样近贴站立着,四条手臂交缠扭打,都想拿着对方的肢体关节。镰首三次趁空隙施以膝击,但茅公雷机警地用腰臀把它们都卸去。第三次时,茅公雷更借机踹踏镰首站立那条腿的足趾。镰首忍受着痛楚,近距离用额头撞击向茅公雷的面门。茅公雷及时把头脸垂下,以额头硬接这一击。
在碰响声中,两人的身体朝后荡开,都因晕眩而脚步跄踉。
他们隔在数步外面对站立,胸背上汗水淋漓,发出粗浊的喘息。
“已经够了。”蒙真在东面远处呼喊。“我说的不错吧?”
“我还没有打败。”镰首的呼息渐渐恢复了平缓。
“我没有说公雷能够打倒你。”蒙真说。“我只是说,他是你打不倒的男人。”
“我们还没有打完。”
“即使你打倒他,接着的战斗你已经没有气力了。”
镰首沉默瞧着茅公雷。茅公雷从战斗状态中松弛下来,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没有直视镰首,只是看着遗在地上那根黑棒。
镰首不再说话。他伸手抹抹额上的汗水,又瞧瞧双掌——因为刚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肿起来,蓄着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众之间。看见梁桩仍然抱着弯刀的皮鞘,他语气平静地说:“扔掉它吧。”
在“三条座”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镰首带着“大树堂”的部下从原路离去。
在同一天的午夜时分,镰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盘膝坐在城郊庞文英的墓碑前。
在他身旁地上排列着十八坛各种的酒。他伸出包裹着草药的手掌,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泥封,先把半坛倾倒在庞文英的坟上,然后仰首把其余半坛喝光。
他一直在喝,一直等待着。直喝到第三坛,他等待的人终于在山岗下出现。
包裹着额头的茅公雷朝镰首笑了笑,然后坐在他身旁,也拿起一坛酒喝起来。
这两个在早上曾经激烈对打的男人,就这样一起喝酒,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眼。茅公雷偶尔仰头凝视将满的月亮,似乎看得出神。
直至大半的酒都已进肚子后,镰首才首先说话。
“恭喜你啦。你的大哥得了许多好部下。”镰首说时只瞧着沙土地。月光映照下,一草一石都看得很清楚。
茅公雷回应以一声叹息。他思索了许久,然后才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我不起?”
“今天早上……我没有留手。”
“我也没有。”镰首这时才直视茅公雷,微笑着说。
“不……不一样的。”茅公雷说话有点结巴,失去了平日的爽朗。“我是说打向你头上那一棒……”
镰首没有再笑。他继续喝酒。
茅公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叫我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掉你。”
镰首只是耸耸肩,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茅公雷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我大哥说:‘于润生拥有太多好部下。我有点妒忌他……’”
茅公雷没法再说下去,只好再喝酒,却发觉坛子已经空了,带点生气地把它摔得远远。他默然想了想,然后瞧着镰首说:“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你的老大。”
镰首把自己手上的酒递给茅公雷。
“我答应你。”
茅公雷重现了那豪迈的笑容,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人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茅公雷打开另一坛酒说着,声音中略带醉意。“假如你先认识我大哥,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镰首嗝出了一口酒气。“假如你先认识我的老大……”
茅公雷苦笑。“没有办法呢……”他瞧瞧镰首包裹的双掌。“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打一次……而且是玩真的……”
“那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
“那么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茅公雷说时,眼睛露出微微的哀伤。
镰首在余下的酒坛中挑选了最烈的一种。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喝个烂醉吧。”
十天之后,“二十八铺”、“联昌水陆”和“隅方号”通过了秘密的决议:“三条座”合并为“三十铺总盟”,并暗中奉蒙真为总盟主。
再过两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的。
于润生果然送了这个孩子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着一堆熊熊的柴火。摇动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十具赤祼的肉体在交缠、翻转、蠕动。圆浑的Ru房与臀股因汗水反射着光芒。粗浊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发的独特馊味。
叶毅站在大门前忍受着这股气味。看见屋内乱茭的景象,他无法自制地Ъo起。毕竟他还年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着一具动物。叶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猪、牛还是羊。他再看清一点……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气味钻进叶毅的鼻孔,他感觉胃酸涌上喉头。他猛力吞着唾液,以压抑呕吐的冲动。
“飞天”教派的祭礼场这副光景,完全出乎叶毅的想象。他回想那天刚进首都,目睹“铁血卫”围捕“飞天”教徒时的情形。那奇异的纸符,狂喜的信徒,舞蹈与鼓声……当时已感到这些人有点邪门。没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除了男女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叶毅还嗅到第三种气味:带着某种陌生的香甜,令他有点晕眩……
——是药吗?……
叶毅往门口退后了少许,并且努力控制着令呼吸浅一些。他要保持头脑清醒。这是一次重要的会面。
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调查到“飞天”教徒较常活动的地方;又花了另一个月,与其中几个教徒接洽,另加上总计超过二千两白银的“奉献”,对方才答应给他“谒见”教祖的机会——但仍然坚持叶毅必须单身到来。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这个会面地点。“飞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绝,因此经常转换举行祭礼的地方。根据叶毅的调查,“飞天”尽管不断受大力封禁,但自从三年多前出现后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见眼前这纵欲的景象,叶毅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这些首都的年轻男女。
没有人过来迎接叶毅,他仍忍耐着站立原地。笼络“飞天”教派是于润生给予的重要任务。叶毅不肯定于润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飞天”信徒众多又易于控制,总有它的用处……
虽然呼吸着这些难受的气味,叶毅心里却有一股兴奋:只要办好这件事,自己在于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这段日子里叶毅组建的情报班子已初具规模,权力虽然还远远及不上狄斌和镰首,但近在堂主身边,地位已隐隐高于留在漂城的龙二爷和齐四爷,成为“大树堂”干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预测在未来的斗争中,自己这情报头子的角色只会日益重要——在首都这样复杂的地方,许多事情已不是纯粹武力就足以解决。叶毅仿佛看见,一条光明的道路已经铺在自己前方……
终于在那丛乱茭的男女当中,有一个人看见了叶毅。那个光头肥胖的男人离开伴侣的双腿之间,赤条条地朝叶毅走过来,仍然拔挺并沾满了淫液的棒棒在左右摇晃。叶毅尽量不往下方看。
“你来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着唾液的泡沫。“肚子饿吗?那边有烤肉,你随便撕来吃吧。在祭礼里,我们喜欢无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说:“女人也是。你看见喜欢的就爬上去。还是你喜欢男的?那边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来是为了谒见教祖。”叶毅的脸容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内心的厌恶。
男人双手合起来,脸色变得亢奋:“你那么急于得道吗?太好了!是天赐的慧根……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祭礼,就是要‘填欲’;欲念填满了以后,才能静心听道。你却比我们走得快许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欢你!你听过教祖讲道,就知道什么是无上的喜乐——”
叶毅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教祖在哪儿?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来见教祖,并且作些功德奉献。”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头,夸张地双掌朝天举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着我们。也在看着你。”
叶毅再也无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语塞了。随着男人的视线他才看见,在屋顶破瓦的洞孔间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可以请教祖下来说话吗?……”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摇摇头说。“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叶毅叹息,他无法再忍受这些疯言疯语。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没有爬上屋顶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绕了大大的一圈。没有。那个“教祖”是怎样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天”?叶毅失笑。
在东南面的墙角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残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砖石。毕竟是搬运兵出身,爬墙还不太难倒他。可是衣袍却被破瓦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皱皱眉,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银子。
叶毅手足并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开朗。正好是月圆的日子,月亮似乎显得格外巨大,表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黄|色。
“飞天”教祖背朝着叶毅,笔直地站立在屋脊最远的另一端。叶毅想起那道贴满墙壁的纸符。教祖的打扮衣饰就与符上绘画的仙人一模一样:披散的黑长发,高瘦身躯裹在一袭白袍里,右手的衣袖仅及肘子,左袖却长得几近触地……
叶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脑里就有一记像微微触电的感觉:这个背影他仿佛见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一时无法想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教祖的身姿。从这里看,连对方是男还是女也没法确定。教祖的头似乎微仰着,正在观看月亮。
叶毅小心翼翼地沿着狭小的屋脊爬过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体纹丝不动,站立在那只有寸许宽的屋脊瓦面上,表现出极惊人的平衡力。
叶毅爬到了屋顶中央,却发现前面两边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没有再前进。反正已到了能谈话的距离。
“我姓叶,在此谨见教祖猊下。”
教祖并没有任何反应。叶毅顿了一顿,只好继续说:“我实在是代表我家主人来的。他十分仰慕贵教宣讲的道理,希望作一点功德奉献,并且与教祖交谊论道。”
教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似乎含糊地发出了“嗯”一声。叶毅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注视在月光之下教祖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暴露在短袖外那条手臂很苍白,五条手指格外修长。不对。整条手臂都长得有点怪,似乎能碰到膝头……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听过于润生这名字?”
教祖有动作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长长云袖底下显现出来:自前臂中段以下断去了。
——这件古怪衣服就是为了掩饰这缺陷吗?……
叶毅微微失笑。原来只是个独臂人。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可是他再仔细看教祖那五只手指——指甲蓄得很长,却打理得干净,并且修成尖形,像某种猛兽的爪……
他再次细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来了。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冷汗瞬间渗满了叶毅的背项。记忆开始回来。他勉强作出镇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叶毅吞了吞唾液后,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似乎不想给打扰呢……我就此别过……我会着人把奉献金银送来……”
叶毅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努力不发出声响。他恨不得就这样跃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忍耐就能挺过这一关,可是他无法压抑那如潮的回忆景象。
——在漂城和岱镇之间的官道上。黑夜。许多人。杀戮。有一条身影在来回飞跃。白衣。飞……
叶毅像一条狗般四肢爬行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刹那间,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跃下去了吗?还是……
叶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仿佛凝在空中,仿佛会飞天,很美。叶毅流下泪来。
那人影掠过月亮,再度消失。
叶毅发狂般拼命往后爬。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
“你认得我吧?”
叶毅咬着颤抖的牙齿,他没有胆量转头看。
“认得认不得,也没有分别。我本来就要杀你。只要是跟于润生有一点关系的人。”
叶毅惊叫着,跃向屋顶一个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却没有落下去——后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掌捏着,指甲深陷入皮肉内。
叶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体突然又在快速下坠,脑袋为之昏眩。头脸和胸腹传来剧烈的撞击,鼻骨和三根肋骨断掉。他知道自己已经着地,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背项上。
接着传来的是颈项肌肉撕裂的剧痛。叶毅如被宰的猪般发出凄惨的嚎叫,头颅被左右扭动,颈动脉破裂后他的痛楚才减少。
意识失去之前,他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叶毅的头颅被硬生生拔离颈项,断口处一片模糊狼藉。
白衣的身影再次飞回屋顶上,右手揪着叶毅首级的头发。
他蹲在屋脊的最前端,再次仰视月亮。夏风把白袍与黑发吹得飘飞,展露出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和煞白得像鬼的脸。
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
后记
回想起来,我也到过好几个国家的首都。
夏天的伦敦街道,在阳光之下很美丽,到了今天我还在回味Covent Garden市集的下午;被东京的高度资本主义包围时,我仿佛目睹人类文明走到了尽头;在金边下榻的小旅馆楼下,有一对衣不蔽体的露宿小孩;曼谷,是个常常作都作不厌的甜梦;华盛顿我逗留太短,仅有的印象就是:堂堂“世界最伟大国家”的首都,街头与公园一样满是露宿流浪汉……
最令我感受到首都气派的,始终是巴黎。罗浮宫与凡尔赛宫。人去了,楼还在。前者给我看见一个国家民族处于最青春鲜活时期的气魄;后者让我目睹一个王朝盛极以后空余的奢华颓靡。我站在凡尔赛的镜宫朝窗外远眺,看见那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御苑,深刻感受到何谓“权威”。
倒是我们的北京,很惭愧,至今还没有去过。从杂志报章看过许多紫禁城的照片,最深刻的印象是:里面很阴郁。
年轻时以为世事很复杂,以为每个成年人脑袋里都必需装着千百样心思才能够生存,以为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就是成熟,就是“江湖阅历”。
原来都是大人们骗人的把戏。
我很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之下流汗的感觉。
连续两年的仲夏,我跟很多人——确实是“很多人”——在阳光下的街道上,一起流着汗走了一段路。
我们没有实质赢得了什么,可是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那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已经被那些在空调的会场里手握香槟杯子、胸口别着金奖章的人垄断了太久,现在终于由我们这些流着臭汗、用脚走路的人夺回来了;我们以一种最简单纯粹、肉眼就看得见的方式告诉世界:这个城市是属于我们的。
中环太平行那家Delifrance,在几个月前结业了。
已经忘记是哪一年开始,在家里写得太闷的时候(通常都是下午),就想到外面去写,往往就选那儿。主要是因为那一家的地方特别大,必定找得到桌子,也不会碍着人家做生意(因为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灯光和空调都恰好,还有一排透来阳光的大玻璃窗。食物也不错——当然这方面请不要相信我这个对饮食不大讲究的人。
好几年下来,《杀禅》和《吸血鬼猎人日志》的许多篇章都是在那家餐厅里写就的;第一首歌词(卢巧音的《同居角落》)也是在那儿完成。
它结业之后,我也很少再在外面写东西了。感觉不算是很伤感,只是有点怀念,也想对它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地方,似乎是很别扭的说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乔靖夫
二○○四年七月七日
卷六 食肉国家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但“丰义隆”仍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为了向权力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下遇刺假局,制造弑杀庞文英的机会,同时把漂城内残存的敌对势力铲除殆尽。可是他也因此失去刚出生的儿子……
带着镰首和狄斌,于润生进入“丰义隆”的权力核心,在不同势力拉拢的微妙情势下站稳了阵脚,并认识旗鼓相当的野心家蒙真,暗地扶助蒙真统合“三条座”的势力,双方结成互相利用的盟友。
年老的“大祭酒”容玉山一心要为儿子奠定基业,跟“老板”韩亮及“六祭酒”章帅的斗争即将浮面;决定首都黑道霸权的关键,如今落在于润生与蒙真这两股新势力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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