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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眼耳鼻舌身意

狭小的木屋四面门窗都密封了,唯有屋顶中央那个细小的天窗打开来。

每天就只有正午时分,一束浮游着无数微尘的阳光自那天窗透­射­下来。

容玉山勉力睁开伤肿的眼皮,从那仅有的细缝朝上仰望。

从这里看,首都的天空,很遥远。

靠着这束阳光,容玉山才能够在心中默算着日子。

已经是第四天了。

四天以来他只吃过两块东西:

他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

“京都黑道上的第一美男子,就这么完蛋了。”

一只手掌捏住容玉山的下巴,拧过来又转过去。那人仔细地观察容玉山脸庞两边的创伤,仿佛工匠在检视自己的作品。

“听说你玩过不少女人啊?以后没有了。”那人说话的语气中并不带讥嘲,只是冷冷地陈述一件事实。倒是屋里另外三个汉子,不约而同发出齿冷的笑声。

那人又伸出手指,轻轻弹击容玉山已断塌的鼻梁。容玉山的脸反­射­地扭曲,却没有呻吟半声。

“这副德­性­,连妓院也不知道进不进得了?”那人放开容玉山的脸,转而提起他的右臂。拇、食二指的断口并没有包扎,只是用草绳紧紧绑着止血。伤口已经变成紫黑­色­,结着半­干­的浊白脓液。

化脓的气味令那人皱了皱鼻子。“再过一、两天,大概这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否则脓毒逆流攻心,神仙也没救。相信我,我从前是学医的。”

那人放开手掌,容玉山的手臂马上软弱地垂下。

容玉山坐在木椅上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绳索昨天已经解开,可是他不可能站起来——左右脚掌各被一枚小指头粗细的铁钉贯穿,牢牢钉在木板地上。

那人走到屋子中央。阳光刚好洒到他的秃头上,映出他瘦得像骷髅的脸。一双大眼珠在眼窝里转来转去,令人担心它们快要跌出来。

他从容地从衣袋掏出烟杆和火石,打火点烟的手指灵活而稳定。他先把火石收好,才慢慢地、深深地吞吐了一口。

“我们还得待在这里多久啊?”屋里其中一名汉子擦着额头说。“这里热得要命。窗子都封死了,想透一口气也不行。”

他的同伴附和着说:“我们老大相信你是这方面的好手,才花银子雇你来,结果弄了这么多天,这家伙连嗝也没打一个!”

那骷髅脸的男人没搭理他们,仍然瞧着容玉山满布伤疤与血污的脸。“你听见他们说吧?对啊。我确是好手。当着谁的面这样承认,我也不会脸红。之前我­干­过十七个,没有一个到最后不说话。”

他自信满满地抽了一口烟,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方面我可是很有分寸的。这些粗暴的事情,我总留给雇主的手下自己­干­。比起让人开口说话,杀人这事儿,太容易了嘛。”

骷髅脸舐了舐嘴­唇­,然后把烟杆搁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最难搞的一个。我以后会记得你。”

桌子上整齐排列着各种稀奇的刑具,他从中挑了一把小木槌。槌子­色­泽深沉,似乎已经使用了许多年,可是表面还是保养得很光滑。

“别乱动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看病的大夫。“否则会打到肋骨。”

容玉山感觉腹部一股深沉的痛楚,仿佛直贯到脊骨。胃囊、食道和嘴巴像给扳动了机括般自动张开,一地尽是呕吐苦水。

比起那股痛楚,更令容玉山感到可怕的,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

“看见了吗?你的身体任由我使唤。”骷髅脸说时显得十分自豪。“人的身体脏腑怎样活动、有什么反应,我全都知道。”

容玉山终于停止了呕吐。他垂头看着地上那堆呕吐物,当中有两根已经给胃液融化了大半的断指,露出森森白骨。

“比如说……”骷髅脸放下木槌,又从桌子上拣来一柄带着锯齿的小刀,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把玩着。“一个男人身上最受不了痛楚的,是哪个部位?”

容玉山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身体中央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这个还用问?”在旁看守的一个汉子狠狠地说,突然就一腿猛蹴在容玉山下­阴­。

脑袋爆闪出暴烈的白光,下­体­的剧痛一阵接一阵,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无形魔爪从下方伸进了腹腔,不断地在猛力掏挖拉扯。

容玉山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翻倒,像虾般弓缩成一团,蹲踞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钉子仍然把脚掌牢钉在地。三个汉子一涌而上,又朝他踹踢了好一大轮。

“够了,要死人啦。”骷髅脸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三人停止殴打。骷髅脸做了个手势,其中两人左右托着容玉山的腋窝,令他身子站直起来。容玉山的身体仍然无法停止颤抖。

骷髅脸缓缓把锯齿小刀伸向容玉山的裆部。容玉山无法看见刀刃,恐惧却更加倍。

骷髅脸在微笑。他观察出,面前这个“丰义隆”年轻­干­部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

容玉山感觉到冰般的刀刃贴在他下腹皮肤上。

割裂的声音。

束带被切断了。早就沾满粪尿的裤子褪落到地上,暴露出已经肿胀成梨子般大的­阴­囊。汉子们不禁哄笑起来。

“唉!变成这个样子,还能用吗?”

“看见这个,别说女人了,连母猪都吓跑啦!”

骷髅脸却没有作声。他默默从口袋掏出一段细绳,小心地束紧容玉山­阴­囊的根部。

刀锋在容玉山眼前晃动。“看见上面的锯齿吗?用这个来割,比用普通刀子要痛许多啊,跟前天切手指时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男人的语气并没有威逼的意味。“现在说吧。一旦动手了,到半途受不了痛才肯开口,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得好。”

一阵静默。

就在这沉静的时刻,外面隐隐传来十数记敲击金属的声音。汉子们没有理会,大概是附近哪户人家在补铁锅吧。

——所有人都看不见:容玉山听到这金属敲打的节拍后,浓浓的双眉耸动了一下。

容玉山的嘴巴在嗡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骷髅脸马上示意汉子拿水来。

容玉山吞不下那冷水,呛咳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弱的声音呻吟:“你……叫什么……名字……”

骷髅脸失笑。“你为什么要知道呢?没有意思嘛。我只是收钱来做事的。他们才是你的敌人。”

“我……”容玉山说着,脸上的伤口全都裂开流出血水来。“……我……要杀死的人……我都想先知道……他们的……名字……”

骷髅脸叹息着摇头。“别再作梦了。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给人家杀了,可那人绝对不会是你。好了,开始说你应该说的话吧。”

“不。”容玉山的声音衰弱但坚定。“杀你的人是我……就在今天……”

屋子前后门同时被轰然撞开。

门外闪着兵刃的反光。

三个汉子惊呼着,放开了容玉山,扑向搁在屋角的兵器。

骷髅脸的男人仍然握着小刀,整个人僵住了。

失去支撑的容玉山却仍然站着。

浮肿的眼皮暴睁,露出仍然清亮的双瞳。

吼叫在屋子里回响。

脚掌离地而起。钉子仍留在木板地上,钉头带着撕裂的血­肉­。

容玉山像猛兽般扑向骷髅脸的男人。

骷髅脸本能地举起小刀,砍向容玉山的头颈。

容玉山伸出左手,准确无比地把刀锋握紧了。锯齿深陷在指掌里,他浑如未觉。

被恐惧吞没的骷髅脸,把一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柄小刀上,用尽全身气力拔拉。

容玉山左掌尾、无名二指,从此永远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不在乎。

他眼中只有这骷髅脸男人的咽喉。

他张开嘴巴,两排仍然整齐完好的牙齿,他即将品尝仇敌的血­肉­。

隐约的马蹄声把容玉山从睡梦中唤醒。他想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身子,可是腰背的骨头僵硬得像上了锁一样。

守在睡房的侍从听见容祭酒的呻吟声,马上拨开纱帐趋前来搀扶,然后拿起挂在床角的锦织披风,轻轻盖在容玉山肩上。

容玉山眯眼瞧着侍从那圆胖的脸,正想说话,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容玉山犹疑了一会儿,然后无言略一招手。侍从把早已准备好的温热水盆拿来,水面漂浮着淡香的花瓣。

——从前在帮会里,下至洗马的小弟,我全都记得名字……

六只指头掏着水,缓缓淋上满是伤疤和皱纹的脸。

——真的老了吗?……

外面的马蹄声仍持续,他知道骑者是自己的儿子。

穿上鞋子,拿起了拐杖,容玉山缓缓步出房门。

是初夏的午后,可是室外那阵轻风刮过来,他的身体仍不禁哆嗦了一下。

“午安,容祭酒。”守在房门左右的部下俯首说。

他们的名字,容玉山倒记得,已经在他身边做事有两年多。容玉山盘算着,是不是到了该把他们换走的时候。

自从十年前决心要培养儿子作接班人开始,容玉山便不断撤换身边的部下。从前开帮立道的心腹要员,不是死掉或告老还乡,就是给调到外省的分行去。十年下来,高级­干­部已换过好几批人。他不希望在自己的班子里存在任何拥有特殊地位的人——任何具有资历和实权、足以在他去世后威胁他儿子的人物。

缺乏了像庞文英“四大门生”般的心腹,后果是大小事务都得容玉山亲自视事。可是他仍凭着过人的魄力,把本系的“丰义隆”组织维持得紧密有条。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比庞老二衰老得多吧——容玉山常常如此想。

他踏前倚着二楼的朱木栏杆,俯视下方偌大的后花园。

容小山赤­祼­着上半身,策骑那匹西域来的纯种黑马,绕着鲤鱼池尽情地疾驰。汗水在他白得像雪的健美胸膛上反映着点点阳光,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迎风飘飞,人与马都充盈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

容玉山微笑。这孩子实在太俊了,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更漂亮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能够生儿子。

——自从那一次之后……

在花园东侧有一块辟作练武场的空地。兵器架旁边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黑­色­的“丰”字旗在夏风中懒懒飘动。

容玉山曾经诚心相信,自己能够为这面旗帜而死。很多次他几乎真的走上了这命运,在最痛苦和危险的关头他也从没有犹疑过。

可是,自从“丰义隆”雄霸首都黑道、垄断了私盐贩卖生意后,他无可避免地涉足了朝廷政治,他的思想渐渐改变了。

所谓忠义不过是一种关系而已,整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人和人的关系,谁的手伸进谁的口袋。

丧失了过去的信念,却促使容玉山更坚信,自己的人生只余下一个意义。

就是正在下面骑马的这个孩子,他的血和­肉­。他要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给这孩子。

容小山这时把骏马勒住了,轻松跃下金­色­马鞍,爱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直侍立在凉亭前的蒙真和茅公雷走上前,蒙真接过了缰绳,茅公雷则递上汗巾和衣服。

容小山瞧见站在二楼的父亲,笑着挥手。

容玉山看着他们,并没有回应。很早以前他就把蒙真和茅公雷派到儿子的麾下,原意是希望儿子能够善用这两个故人之后,建立自己的稳固班底。

——可是看来不行了,小山并没有足够的气量用这两个人。

“叫公子上来。我有话跟他说。”

容玉山一声吩咐,左面的部下马上奔下楼去。

——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还能多活几年?五年?三年?就是小山正式接了班,也得我在旁边看着好一段日子啊……不能再等了……

容玉山默想着时,儿子已经站在身旁了。刚运动后的青春­肉­体散发出热力,令父亲感到欣慰。他拿过儿子手上的布巾,替儿子抹拭脸上的汗。

“爹,这马儿是义父送的!你刚才看见吗?那步蹄又密又带劲!”

容玉山默然把布巾交给部下,然后举手示意他们离开。容小山知道父亲要说正事,马上收敛了兴奋的笑容。

“于润生……他来京都的日子已不短吧?”

“嗯……满一年了。”容小山叠着双臂。“他可赚了不少呢。单是武昌坊跟合和坊的建筑生意,给他包揽了五成以上。还有西南部押盐的抽红……”

“我给了他很多了。”容玉山打断儿子的话。“可是他没有替我们做过什么事。”

他别过脸去,俯看花园中央的鱼池。

轻风吹起了一圈圈的波纹,水底下鲤影游动。

“是时候了。”

容小山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浓眉耸动了,左手拳头半举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要是他……不听话呢?”

“把他的臂膀缚起来。”容玉山用拐杖轻轻拄了拄木板地。“让他知道:我们给他的东西,随时也可以收回来。”

“我知道怎么做。”容小山咧齿。

“还有一件事情,你必定要牢记着。”容小山正要转身离开时,父亲又拉着他的衣袖说。容玉山瞄了瞄仍站在花园的蒙真二人,然后凑近儿子的脸。

“爹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是生病也好,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我要是去了,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们两个。”

容小山愕然。他瞧瞧下面花园的两人,又瞧着父亲。“可是他们不过是——”

“你记着就行了。”

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

踏出“万年春”二楼的厢房时,齐楚的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外那四个部下马上搀扶着他,却都给他猛力挣开。

“别碰我!”齐楚满脸泛红,但并不是因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门里瞄了瞄。陈设豪华的厢房一片凌乱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处散着女人的衫裙亵衣。最后头那大床上,三个赤­祼­的少女横竖伏卧着,没有任何动静,白玉般的背项和臀腿上处处都是瘀伤。

齐楚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阶。在下面大厅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阶梯下,唯恐齐四爷不小心掉了下来。

大厅里并没有任何客人。“万年春”特别为了招呼齐楚一人而休业半天,最少损失了四、五千两的生意。

站在厅中等候的鸨母却不敢抱怨半句,因为齐楚就是她的老板。“万年春”在九个月前,已经成了“大树堂”的产业。

齐楚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完余下的阶梯。部下们马上替他拉来厅堂里一把有软垫的椅子,齐楚身体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急忙趋前,堆着笑脸正想开口,齐楚那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窒住了。

“你骗我。”齐楚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文,显得沙哑而缺乏感情。

“我怎么敢骗四爷——”

“她们没有一个像她。”

“我已经尽力找——”鸨母的说话和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四道指痕。

齐楚皱着眉,抚抚有点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骗我,就是你的眼睛有问题。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来喂狗。”

齐楚面无表情地抛下了这句话,然后站起来离开。部众们亦步亦趋,前后把他包围得满满。

朱木漆金的大马车早就等候在安东大街上,前后各有两骑护卫。最后面还有一辆给徒步的护卫乘坐的车子。加上担任车夫的部下,齐楚只是在漂城里走一走就动用了近二十人。

他绝对不想重演上次对付金牙蒲川时的窘态,他更厌倦了像从前般依赖义兄弟们保护,要保护自己就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里齐楚撒下大把的银两,招集了一批亲卫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头老大们遗下的旧部,也有从“大树堂”各单位调过来的人马,总数已接近二百人。薪饷几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么劳动,更常常在漂城里威风地穿街过巷,他们都视为求之不得的肥缺,对齐楚甚是恭敬贴服。

可是这么一来,“大树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满。龙拜察觉出帮会里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月前曾经找齐楚商谈。

“老四,没有必要这样吧。我们在漂城已经没有对头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再说……”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齐楚冷冷地回答。“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提点。”

——之后龙拜和齐楚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车马在安东大街上往北急驰。行人和商贩远远看见齐四爷的车队,早就仓皇躲避。上个月,齐楚的骑马护卫才撞死了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齐楚在漂城衙门花了五百两摆平这件事:孩子的爹给送进大牢整整六天,出来时跛了一条左腿。

车队穿过北城门与北桥,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尽前抵达了新埠头。

自从三个月前新埠头峻工后,齐楚的办公地就从破石里的“老巢”仓库转移到这里。

新埠头的货仓面积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同时可容纳八艘货船停泊起卸,超过七百名工人日夜轮班运作,俨然已是“大树堂”在漂城的新权力地标,掌控所有经过漂城转运集散的货物——包括“丰义隆”的私盐、往南藩密运的材料物资,以至其他各样私货。

除了“丰义隆”的盐货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货物若没有贴上齐四爷亲自签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块瓦片也不许离开这个仓库。

新埠头营运之初当然也有出过偷窃。齐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现了十四名内贼的浮尸,此后埠头的运作即顺畅无碍。

等待护卫们都守在车子外面,齐楚才慢慢从车门走下来。

仓库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载货车辆的空地,旁边建了四座喂饲马匹用的草料亭,还有一家给车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饭馆。四处都张挂着灯笼,整个车场亮如节日晚上的庙会市集。

三名仓库的“司簿”手上捧着厚厚的账簿,已经站在车旁焦急地等待。齐楚一边向仓库走,一边听他们读出当天的账项结算。

“四爷。”说话的是林克用,埠头仓库的“襄头”。林克用办事甚为仔细,因而获得齐楚的特别擢用,每当自己不在时,就由他负责仓库内的调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账房里等待,齐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儿有一个人,要跟四爷私下说句话。”林克用指向饭馆的门前。

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的灯笼下方。虽然隔得很远,齐楚从身形衣着判断,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什么人?”

“乘货船来的。带着一批棉花,数量不多。”林克用说话十分简洁——这是齐楚欣赏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买卖。”

齐楚遥遥看着那男人,脸上满是犹疑。那个男人似乎在灯下展开笑容。

“他什么也没有吐露,只是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林克用顿一顿,看见齐楚迟疑的脸­色­,又补充:“我派人搜过他,没有问题。”

齐楚想了一想,便带着部下向那男人走过去。在距离十几步处他才挥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儿。

“齐四爷好。”那男人微笑着说。

齐楚打量着他,不胖也不瘦,比齐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洁,但却是便宜货­色­,没有任何饰物;略圆的脸与细小的眼睛,恭敬却不特别热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见过便马上忘记的面容。

“你不认识我。”男人又说。“我来是要为四爷引见一个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了漂城,所以差我来找四爷。”

“那么他就在附近吗?”

“要走一段路,可是并不远。”

“找我­干­什么?”

男人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点。“找四爷,当然是谈买卖。”他瞧一瞧仓库那头,又说:“不过跟这儿的买卖,有点不一样。”

齐楚一脸狐疑。这男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见齐楚的表情,男人再说:“四爷请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那个人相信,四爷必定会对这买卖感兴趣。”

“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依旧不变。简直就像一副面具,丝毫不透露任何真实的情绪。齐楚想:即使这个人被抓来拷问,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四爷你也认识。”

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Сhā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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