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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色声香味触法

气势恢宏的皇宫正殿就在前方,因为薄雾而有点朦胧。何泰极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经是何泰极人生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已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

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

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祼­的身躯Сhā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Сhā入,由­阴­沪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

镰首换了三次马——其中一匹跑得吐白沫累死了——才赶得及在首都全部城门封锁之前回来。

为了保证完全摆脱追踪,他在“袭击”禁苑后向西南方向驰出了十二里之遥,方才下令部众停下。把那受伤的同伴交给部下照料后,他立刻换上预早藏在隐匿地点的后备马,独自一人往东南急行。

如此再在两个转折点换马,他等于以首都为圆心的十里外,足足绕了大半圈,最后才抵达正东面城墙下的显仪门——由于事变发生在西郊,这边的守备和检查比较粗疏。

在禁苑出事之后,皇帝得知并匆匆摆驾回宫,然后立即发出封闭城门的皇命;然而禁卫军中的官僚习气积重难改,加上并非战争时期,命令花了许多时间一重一重下达,直至近黄昏时分方能实行。可是镰首出示太师府手令,加上银两贿赂进入城门时,距离封门仍只不足半刻。

进入市街后,镰首方才松了一口气。能否及时赶回首都,一直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为了这一点,他跟老大和白豆商量了许久:白豆提议与其冒险,倒不如派遣别人指挥侵扰御苑的任务。老大没有作声,但镰首看出他非常重视计划里的这一节——惊动圣驾,罪株九族,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镰首直到最后都坚持亲自出马。

——我知道,白豆反对,其实是害怕我会落在禁军手上吧……

一想到这儿,镰首心头泛起暖意。

——我没有让义兄弟们失望。

他把马儿转入一条无人小巷,下了马鞍,把缰绳系在一家屋子后的门环上,摘去了一身商人伪装,然后急步穿过巷子。

梁桩早就守候在两条街外那小屋之中,手上一直捧着给镰首换穿的衣服。

镰首一边穿上那套蓝­色­的粗布衣,一边问:“那些兄弟都就位了吗?”

“只等五爷过去。”梁桩说。“兵刃也都运到那边去了,随时可用。”

镰首没有说话,满意地拍拍梁桩的肩膊。对于这个青年来说,这已是最好的赞美。

“胜利就在眼前。”镰首穿好衣服,兴奋地握着拳头。

梁桩点点头。“我不会丢了漂城人的面子。”

“这一战确是重要,可不是最后的啊。”镰首微笑。“小心点,除了拳头和刀子之外,记得也要用脑袋,以后还有更多仗要打呢。”

他们从小屋离开,左右看看确实无人跟踪之后,迈步前往凤翔坊的方向。

茅公雷自从父亲战死之后,托庇在容玉山之下已经十六年,而正式为容氏父子奔走做事也超过十个年头,对于“凤翔坊分行”的布置、守备强弱点和附近四周的环境,当然都了如指掌。

他跟佟八云和孙克刚,还有近三十名“三十铺总盟”的­精­锐,此刻正埋伏在分行东北侧约七十尺外一家油粮铺里。这铺子并非“三十铺”所有,但与其中一位铺主有直接的生意关系。茅公雷之前已多番查察过,判断此地点绝对安全。

更有利的是:铺子二楼其中的一扇窗户,正好可以穿透其他楼房之间,看见“凤翔坊分行”的正门情况。

在二楼的房间里,佟八云再次检视Сhā在后腰皮鞘里那一列九柄飞刀,确定每一柄都能随时拔到手;然后又拔出左腰上那柄勾尖宽刃的短刀,看看刀刃有没有崩缺。

“小佟,你已经看了五次啦。”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孙克刚笑着说,可是他的铁锤和尖凿子也没有离手。

佟八云回视孙克刚,露出无奈的苦笑。

“茅兄弟,怎么盟主到现在还没有来?”孙克刚转个头,看着茅公雷的宽阔背项。茅公雷仍专注地监视着分行正门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回头地说。“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大哥他应该早就回来这里……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镰首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假如大哥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进攻的命令……”

佟八云和孙克刚都皱着眉。最初得知这次将要跟可恶的“三眼”并肩作战,他们心里老大不愿意——毕竟“三眼”曾经杀死了“二十八铺”和“隅方号”这么多兄弟;可是一想到这次对手是权倾首都的容玉山,而且要以少数兵力攻入城堡般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又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感——有“三眼”这样的怪物在自己这一边,没有什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何况这一战也关乎“三十铺总盟”的未来……

虽然容玉山已因禁苑的事而遣去大部分部众,但留守在分行里的最少还有过百好手,而且占有守备之利。加上朝廷正在密切注视首都的秩序,这次突袭绝对不能拖长,务必闪电攻入行子里,其余的战斗才能关上门解决,以避免惊动禁军的耳目。

蒙真和于润生双方已经约定:今夜一从东北方、一从西南面,同时偷袭容玉山的大本营。镰首那边主要负责正面硬攻,引诱分行里的守备者;蒙真和茅公雷熟悉行子内的布置和容氏父子的所在,将会长驱直入取下两人的头颅……

茅公雷表面十分冷静,可是全身的血液都在翻腾。

——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

佟八云忽然站起来。

“好像听到马车声……”

茅公雷点头。他看见分行正门前守卫的六名“丰义隆”汉子似乎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出现。

“是容小山回来了……大哥他怎么搞的……”

预定的计划是:在逃离“窟屋”时,蒙真与容小山各自乘坐不同的马车离开——表面上是蒙真替容小山引开可能追踪的敌人,实际上则是乘机脱离容小山,并到这边来指挥突袭。进攻一旦开始,所有的掩饰都要揭开,蒙真不可能留在容氏父子身旁。

“大哥,你在哪儿……”茅公雷说着,突然全身耸动了一下。“等一等……驾车的人是……”

他仔细看清了:驾驶着那辆马车的是个相貌堂堂的胡须汉。不是别人,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蒙真。

——为什么?

难道大哥无法说服容小山分头离去?不可能。以那小子的­性­格,如今已经给惊吓得失去魂魄了,只有对大哥完全信任的份儿……

佟八云和孙克刚也都急忙凑到窗前观看。

“盟主他怎么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们还要不要出手?……”孙克刚猛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下颚那几条与镰首战斗后留下的伤疤,因为紧张充血而通红。

远处的蒙真左手举起马鞭,在空中转了三个圈,似乎是叫守备的“丰义隆”打手开门。

可是对茅公雷来说,这动作有另一个意义。

——是暂缓进攻的暗号。

“马上派人去镰首那边,请他不要出手。”茅公雷向佟八云说。“要他等待我们这边发出哨音。”

佟八云下了楼后,茅公雷的脑袋仍不断在转,眼看着蒙真驱车进入“凤翔坊分行”的大门。

——大哥,你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魏一石?”容玉山说时面容在颤动,乌黑的须发都耸起来。

“我也不明白,他那么快就找到我……”容小山哭丧着脸说,表情像个小女孩。“爹,那一刻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幸好蒙真把他打发了……”

书房里一片静默。只有容氏父子与蒙真三人,其余的部下全都给容玉山遣出去了——他要清楚知道儿子究竟­干­了什么,遇上了谁,尤其是在西郊误闯御猎的事情,绝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容玉山满腹疑团。儿子的口供,加上朝廷方面的反应,碰上禁军此一事件大概假不了——虽然地点确有些奇怪……可是这分明是于润生的布局啊——走了黑道近十年,容玉山不相信有巧合这回事。

——难保魏一石不是被于润生收买了……

“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找­干­爹好好商量啊……他那么疼我……”

——傻孩子,对那些朝廷中人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可供使唤的鹰犬,你以为他真的当你是儿子吗?只要能够替他带来猎物,随时换哪一头猎犬也没有分别——是我,或是章帅、于润生……

——既然魏一石知道是小山,伦笑也很可能知道……这事情不尽快摆平,对我们大大不利……

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刻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儿子的安危。容玉山心里下了决定。

“明儿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京都,你先到栋城那边躲一躲,然后,再走远一些……”

“不!我不走!这里是属于我的!”容小山高叫的声音,连守在书房外那十几名近卫都听到了。

“别担心,爹会摆平这件事情。可能得花一段日子,可是你必定能够回来……”

“不要!不要!我逃了,人们还不更加认定是我?这不行……”容小山跺着脚说。

“这是爹的命令!小山。你要听爹的去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容玉山皱着浓眉说。“蒙真,你先带公子回房间。”

蒙真却没有动,一双碧目瞧向容小山。

容小山似乎受到了鼓励,马上又向父亲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不用逃走也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只要爹马上把祭酒之位传给我便可以了!我当上了‘丰义隆’的祭酒,­干­爹也就不会为难我!魏一石那些人也会顾忌啊!……”

容玉山愕然,怒视蒙真。

“这是他教你说的吗?”

容小山犹豫了一下,父亲并不喜欢蒙真,如果承认了,父亲铁定不会答应这个主意,于是又提高声调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小山,没有用的!何况祭酒的职位不是世袭的啊,从来没这样传位的……”

“从前没有,现在可以开先例啊!规矩都是人定的吧?‘丰义隆’的老板宝座还不是父亲传给儿子吗?你传位给我吧!”

“小山,别喊那么大声!外面的人都听见了!”容玉山从齿缝间轻声说。

“爹,你为什么不答应?”容小山上前拉着老父的衣服,声音并没有降下来。“反正你也老了,这是早晚的事!传给我,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答应啊!你为什么不肯……”

“我早说过,传给你也没有用!伦笑才不会……”容玉山说着,又再怒视蒙真。“你出去!”

他却发现:蒙真的眼神改变了。

目中有杀气。

容玉山的视线下移。

蒙真的右手衣袖底下闪出寒芒。

感觉到危险的刹那,容玉山作出身为父亲的本能反应:他抱着儿子,身体移转,以自己掩护在容小山跟前。

蒙真的右臂像反手投出了些什么。

一条银­色­的横线,准确地划过容玉山的颈际。

那短促的时刻,容玉山想起一个人。

儿子的娘,那个表子真的很美。可是容玉山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尊贵的男人,注定要站在万人之上,不能有个这样的母亲。容玉山让她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关于她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可是,原来我还念着这个女人……

容小山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僵住了,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蒙真横切了一刀后,身体迅疾地往后跳开。手上的匕首只沾了少许鲜血。

容玉山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头颅无力地朝左垂下,把右颈动脉上的创口张开来。

血液带着冬夜寒风般的嘶声,如喷泉般涌­射­而出。容小山感到脸上和胸口一阵热暖。

瞧着父亲失去生命力的眼瞳,容小山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伟大的父亲。“丰义隆”的“大祭酒”。

死了。

容玉山的尸体在儿子身前滑落,拐杖跌在地上。

容小山无言俯视地上父亲的尸体,他的嘴巴张大至塞得进一个拳头。

金属的响声。容小山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件反光的东西,是蒙真抛过来的匕首。

他蓦然清醒过来,发出凄然的呼叫。

外面的部下听见了,却不敢进来。没有容祭酒的指示。何况里面正在进行如此敏感的对话……

容小山捡起那柄匕首,瞧向站在房间角落的蒙真。

蒙真的神情冷淡依然,仿佛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看戏。

容小山感觉到四周的世界轰然崩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切发生的突变超越了他的常识。

不可能的,爹就这样突然被杀死了。一个拥有如此强大权力的人。而杀死爹的竟然是蒙真。这十几年来陪在他身边玩,替他拿衣服、牵马的蒙真;替他斟满酒杯,替他安排妓汝的蒙真;让他咒骂发泄而不敢吭一声的蒙真;被他占了未婚妻也没有说一句话的蒙真……

此刻容小山却第一次看见,蒙真朝着他露出冷酷的微笑,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要杀了你!”

容小山嚎叫着,举起反握的匕首扑向蒙真。

这声杀气充盈的叫喊,终于令外面那十几人忍不住开门进来。

——看见了他们崇拜如亲父的容祭酒,倒在一滩浊得近乎黑­色­的血泊中。

还有满身都是鲜血的容小山握着匕首,在房间四周追杀着身上没有沾一滴血,手无寸铁的蒙真。

加上刚才在房外听见容小山的喊话,任他们再笨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

其中四人扑向地上检查容玉山,其余的则一涌上前,制服了发狂般的容公子。

“死了……”其中一名检查尸体的近卫凄然说。有几个人已经流下了眼泪。

“是他杀的!是蒙真杀的!”容小山带着哭泣喊叫,头发乱成一团,容貌活脱是个疯子。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他们不久前才亲眼看见,蒙真冒险亲自驾车,安全护送公子回来分行。蒙真因被容小山夺妻一事,一向给行子里的人讥笑,可是此一功劳令他们对他另眼相看。

近卫把容小山手上的匕首夺去,又七手八脚将他四肢牢牢扣住。容小山仍在呼喊,近卫们怕外头有更多部下听见,只好从衣服撕下一片布条,把他的嘴巴绑住。

“怎么会这样……”他们呆呆看着容祭酒的尸首,不知所措。

“强敌也许就在外边包围,此刻绝不可动摇军心。”

蒙真那镇定的声音,正好解了他们心中的焦虑。

若论帮会中的地位,蒙真并不比他们高;可是由于容玉山轮调亲信的政策,这一批亲随没有一个具有独当一面的经验。而且论及留在容系势力核心的日子,他们也都比蒙真短得多——虽然蒙真其实只算是隶属于容公子。

“不能把事情公开,就暂时当容祭酒得了急病,容公子要贴身照顾父亲。”蒙真假扮出思索的样子——其实所有台词早已想定了。“我对‘三条座’的人有恩,之前已经派了茅公雷去请求协助,他随时会带着援兵过来,告诉守门的兄弟迎接他们。”

此际“凤翔坊分行”——以至整个容系势力——出现了权力真空,他们急需一个能够挽救危机的指挥人选。

所有人不约而同,把期许的目光投向蒙真。

镰首盘膝坐地,那根沉重的木杖平放在大腿之上。他闭着眼睛,心神归于虚空,让身上每一条肌­肉­与所有脏腑完全放松休息。

倒是藏身在屋内的其余三十四人,全都焦虑地在踱步,或是抚摸检查手上的兵刃。他们有大半都是镰首刚从“丰义隆”各州城分行招集回来的好手,其余则是从漂城就开始跟随他的“拳王众”亲兵。此战要求以寡击众,行动迅捷,个人的战力与身手是最重要的因素,每人都由镰首亲自挑选和调练。

比约定进攻的时间已经迟了大半刻,可是茅公雷那边的哨音还没有响起。本来以镰首的可怕战斗力,即使率领仅三十余人,要独自强攻“凤翔坊分行”也并非没有胜算。可是这一来战况必将惨烈异常,时间也必定拖延,恐怕会引起朝廷禁军的注意和镇压——在刚刚发生逆匪扰驾的情势下,禁卫们具有就地正法的特权,打压扰乱首都治安的嫌犯绝对不会手软。

“有古怪啊……”

梁桩焦急得咬着牙,年轻的他最讨厌就是开战前的等待。这是他第一次的真正战斗——以往都是跟随在镰首后面,踏着镰首开出的血路。他渴望为“大树堂”立下首次战功。

屋子外忽然传来数记竹木交击的响声,三短三长。

是陈渡的线眼所用的暗号。镰首睁开眼睛。

进来的正是陈渡本人。一套隐匿用的紧身黑衣,把他瘦小的身躯包裹着,脸上也涂了炭灰。

他就是于润生的“眼睛”,潜伏在附近监察战况。

“五爷,不妙啊。”陈渡的额上流下汗水,令他脸上的炭灰脱了几条痕。“茅公雷跟‘三条座’那边的人马……已经进了‘­鸡­笼’里。”“­鸡­笼”就是代表“凤翔坊分行”的暗语。“而且是‘­鸡­笼’外面的守卫,自行开门让他们进去的。”

镰首猛然拔起身子,把木杖握着重重Сhā在地上。杖头刺进了地面的石砖,深达两寸。

“怎么会这样?”梁桩愤怒说。“不是约定一起进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蒙真。”镰首脸上的怒意一瞬即逝,回复了冷静的表情。“他改变了主意。”

镰首别过头向部众急喊:“离开这屋子!这儿已经曝光了!退到南面三条街外!”他自己却拔起木杖,独自往屋子的正门走过去。

“五爷,我也去!”梁桩拿起砍刀,把刀鞘Сhā进腰带。

“不,你暂时负责领着大伙儿,在我说的地点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会合。”

“五爷要去哪儿?”

镰首没有答话,独自一人推门而出。

外面冷清的街道很暗。在这非常时期,饭馆酒家全部没有开店,寻常百姓的住家也都不敢点太多灯火。禁卫军甚至“铁血卫”随时也会巡经任何一条街道,人们害怕会惹起这些恶煞的注意。

镰首沿着黑暗街巷,一直朝着“凤翔坊分行”的方向走。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预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茅公雷手上那根黑­棒­仍藏在布囊内,随便地搭在右肩上。他神­色­轻松地朝镰首接近。

两人接近至十五步的距离,同时止步。他们之间有一家已经休息的纸扎祭品店,二楼一顶小小的红灯笼是他们头上唯一的光源。

“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茅公雷说。“还好吗?”

镰首点点头。

“啊,看来你找到一件新玩意儿呢。”茅公雷指一指镰首的木杖。“要是跟我的宝贝比试起来,相信必定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我没有空。”茅公雷摇摇头。“虽然我确实很想试试……下一次吧。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大概已猜到一丁点儿吧?”

镰首只知道,如今“凤翔坊分行”已经由蒙真指挥。他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使了什么把戏,能够迅速把整个形势改变……

——难怪老大如此看重他……

“容玉山父子呢?”

茅公雷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那对父子在这场斗争中的角­色­已经演完了。

“为什么不带人过来攻击我?”镰首表面上仍然冷静,可是心里却充满挫败的酸苦味。

“上一次在桂慈坊市集里的‘决斗’,我总觉得亏欠了你。”茅公雷的笑容依旧,但也失去往日的爽朗。“现在还你这个人情。以后再遇见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了你。”

“好。”镰首挥一挥手上的木杖。“就这么约定。”

茅公雷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往后走。

镰首一直目送着他,直至那背影消失于黑暗的街心里。

狄斌回到吉兴坊的宅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部下加强屋子里外和附近四周的守备。

他已从陈渡的部下口中得知凤翔坊那边的事情,可是现在没有时间顿足或沮丧。原来的盟友变成了斗争对手——虽然这是早已预计会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想到变化会来得这么快。

在前厅里,他看见于阿狗和黑子蹲在地上玩。阿狗执着黑子的小手,教他各种打石弹珠的技巧。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狄斌蹲下身子,摸摸阿狗的头发。

“可是叔叔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睡不着。”阿狗把玩着彩­色­的弹珠说。“六叔叔,爹爹他好像……很不开心呀……”

“没关系的……”狄斌说时若有所思,捡起一颗弹珠来看。“你爹爹……是个很强的人。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都能够解决。”

“长大了后,我要帮爹爹做事。”阿狗咧齿笑着说,声音虽然稚­嫩­,但是语气十分认真。

狄斌捏一捏他的脸颊。“有一天你会的……”

花雀五带着“兀鹰”陆隼,从屋子那边走过来。

“狄兄弟……”花雀五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真是……想不到。我认识蒙真那小子也许多年了,可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

“老大他一定想到。”狄斌满脸信心地说。“也必定预先想定了要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不要担心。”

“对,对……”花雀五看看跟在狄斌身后的田阿火,还有其他“大树堂”的部众在场,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败阵啊……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何况还有漂城这个大后盾,怎么说也能守住好长一段日子。”

——不错,还有漂城,还有二哥和四哥。我们仍然拥有强大的作战本钱。

“我还要指挥手下继续去外面探消息,这里有足够人手吗?我把陆隼留下来帮忙好吗?”

陆隼朝狄斌垂首。“六爷尽管指挥我。”

陆隼虽然不算是顶尖的好手,但是在“漂城分行”时累积了丰富的指挥经验——特别是从前常常要抵御“屠房”的攻击,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狄斌微笑拍拍陆隼的肩。“有劳了。”又与花雀五互相点头道别。

狄斌在宅邸里外走动,沿途下了好一些指示之后,不知不觉到了镰首的房间前。

他用手掌揉着眉心,心里挣扎了好一轮,最后还是决定伸手敲门。

开门的是满脸欢喜的宁小语,可是她看见门外的并不是镰首,笑容僵住了。

“可以进里面跟你说几句话吗?”

宁小语感到很意外,可是没有拒绝,把门再推开了一点。

狄斌示意田阿火和陆隼先离开。他走进房间里,回身把门关上。这一举动更令宁小语感到不自在。

“六叔叔……要喝茶吗?”宁小语走到房间中央的几子前,提起一只镰首从边荒城镇带回来、造型像一头大象的铜茶壶。

“你……”狄斌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像下定决心般说:“你爱五哥吗?”

“当然。”宁小语的回答毫无矜羞犹疑。

“那么你告诉我……”狄斌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把双手按在几面上。“五哥不在家那段时间,你为什么会在夜里去‘拔所’?”

铜壶落在地上,热茶漫开了一滩,冒出白­色­的蒸气。

宁小语的美丽面庞完全苍白。嘴­唇­在颤抖,牙齿微微互击。她双臂紧紧交抱在胸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狄斌的白皙脸孔涨红了。他愤怒地推去几子,走上前抓着宁小语的肩。“告诉我!为什么?”

宁小语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里冒起了火焰。

“为什么?”她失笑说。“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表子!”

狄斌的手掌凝在半空。看见她激动而痛苦得扭曲的脸,他打不下去。

“你不会这么笨吧?你以为单是用金子,可以收买魏一石那种地位的男人吗?”宁小语像洪水突然决堤般继续说:“男人除了黄金,只有另一个弱点!”

狄斌感到呼吸困难。

——是老大叫她去的。

“你……你为什么不拒绝?京都里没有别的女人吗?”

“­干­这样的事情,没有比我更有把握的女人。”宁小语的眼泪把胭脂都染化了。“你认识你老大多少年了?他是个让人能够拒绝的人吗?而且……我……我确实欠了他……欠了你们义兄弟的债……”

——是四哥的事情……

“我做的跟你做的事情有分别吗?”她猛地摔开狄斌抓着她的手。“我……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我们没有选择啊……”

“那么……五哥他……不是很可怜吗?”

“我就是为了他才答应的!我只希望他快点完成这里的事情,然后带我走……”宁小语像是已经耗尽力气,整个人跪下来痛哭。

狄斌呆呆瞧着她。他这才发现:宁小语其实比他心目中坚强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李兰嫂嫂。她们两个都是为了深爱的男人,忍受着其他女人不必忍受的痛苦。

——当黑道男人的妻子就是这么辛苦吗……

狄斌把宁小语扶起来。

“五哥他快要回来了,你先洗个脸。”狄斌温柔地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五哥知道!答应我,你一生也不要告诉他!”

宁小语以感激的眼神瞧着他,用力点头。

狄斌把几子和茶壶收拾好,打开房门步出。

——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

这句话在狄斌心里不断回响。

他回身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时他发现手上染满了混着胭脂的泪水。

像血迹。

于润生仍然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书房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唯一能看见的,是蹲在旁边的枣七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反­射­着窗外透来的微微月光。

于润生仍然睁着眼,瞧着前方那片漆黑的虚空。

他仿佛在那儿看见一切权力的混乱流动。流动渐渐往一个方向聚合了,开始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对“大树堂”不利的流向……

他把手掌伸向书桌底下一个柜子,拉开来找出当中一只小木盒。书房里一切东西的布置他都记在脑袋里,不必用眼睛去看。

木盒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铁锁。于润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拣出其中最细小的一支,把盒子的锁打开。

盒子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以火漆密封、用羊皮缝装的厚信封。

他把信封拿出来,手指来回抚摸着羊皮的表面。

握着这信封,于润生的心平静了许多。

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里,“六杯祭酒”现今硕果仅存的一人,慢慢地享受着一杯葡萄酒,以缓解这一天的紧张与疲劳。

毕竟他已过五十岁了。

“小帅。”韩老板仍然坐在他的轮子木椅上,那张古怪的­干­净圆脸笑得安详。“看来是我押赢了。”

“可是没有我的于润生,他也没有可能成功吧?”章帅的语气半像在抗议,半像在说笑。

“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韩亮叹息着说。“能够把别人利用到最大的限度,就是一种才能。”

他瞧着墙壁上那面写着“仁义”的字匾,又叹了一口气。“十六年了……这么长久才终于收成……”

十六年前,他把蒙真和茅公雷放在容玉山的身旁——当时他没有什么清晰的念头,只知道这一着总会在某个时机产生某个效果……

十六年后,蒙真一举控制了容氏父子的全盘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一夜之间成为了首都——以至天下——黑道上权力最大的男人。

这结果,连韩老板本人都有点讶异。

令人更赞叹的,是整场注码庞大的斗争,只死了一个人——容玉山。

——­干­得太漂亮了。

“尽快把余下的事情了结吧。”韩亮瞧着他最信任的部下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下命令了。”

“早就准备好了。”章帅把杯中酒一口喝­干­,吁了一口气。“就等待老板你这句话。”

他放下了酒杯,走到韩老板的轮椅旁边,轻轻抚摸韩亮那张光滑的脸。

韩亮眼神温柔地看着章帅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掌。

章帅俯下身子,在韩亮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两人轻拥良久之后,韩亮才放开章帅的手掌。他揭开放在桌上那本厚厚的“海底名册”,翻到最后写了字的一页。

他提起毛笔,蘸了点墨,在名册排列最后的那个名字上,涂划下一条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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