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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要活着,这是战场唯一的铁则。

城门打开。

镰首和狄斌并未察觉:在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与茅公雷正在目送他们策马出城。

蒙真一身披挂,把头盔捧在手里,站在城楼的边缘,他的水蓝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身居高处,夏风飒飒刮脸而来。

朝廷临时授予蒙真“抚顺将军”之衔,责令统率“义勇民旅”二千余名“丰义隆”及“三十铺总盟”的民兵,戍守首都东面城墙。

今天下午他曾经登上南郭明崇门,遥视“裂髑军”驻扎的营寨。当时他想:假如自己是守城的统帅,必定考虑马上出城袭击敌军。对方急行多日赶至,人马必定疲乏,又未及布置阵势,正面击之,大有取胜的可能……

可是蒙真也知道,现今首都之内,没有具这等胆气的将领。

——陆英风必定也看穿了这一点……

陆英风一支孤军如此深入,蒙真猜想,他必然有信心能够迅速攻陷首都——否则一旦演变成漫长的攻防战,只要拖延多数天,北边的勤王援军就会陆续赶到,“裂髑军”随时不战自败……

——那是什么厉害的杀着呢?……

“今夜一旦开战,我们要尽量避开攻城军的锋锐。”蒙真吩咐说。“不要让太多兄弟折损。假如形势变得不妙,马上全体撤退,在‘凤翔坊分行’再集合。”

茅公雷站在蒙真身旁,凝视着镰首骑马的背影。

“可是……假如我们撤退后形势改变了,陆英风最终攻城失败,我们就要背上逃兵的罪名。”

“到了某个时候,总要赌一赌。”蒙真回答。“陆英风跟城里这些家伙比较,我宁可押在他身上。”

镰首等人终于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

“他们此去必定是向陆英风投诚,然后加入攻城的行列吧。”茅公雷皱眉说。

“到他们回来时已经太迟了。”蒙真抚摸下巴的胡子。“失去了老大,他们就失去一切希望。”

茅公雷点点头,他很了解,正如他也不能失去蒙真,否则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只懂冲杀的武夫而已。

蒙真再俯视下方的东郊一会儿,确定镰首并未折返。

“行了。通知佟八云,他们可以出马了。”

佟八云沿路不时瞧着这个跟着来的独臂怪人:一身宽长的白袍,却白不过那死尸般的肤­色­,衬得那头披散的黑发更乌黑,没有带任何兵刃。可是佟八云发现了,此人走路竟是全无足音,高手。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章帅派来的。他当然听说过首都里冒起那个叫“飞天”的邪教,也知道他们的纸符上画的那个仙人就是眼前这家伙。他不知道章帅跟“飞天”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深究。

佟八云唯一肯定的是,这家伙跟于润生有很深的仇恨。因为他至今只说过一句话:

“那个姓于的,留给我。”

佟八云倒无所谓,直到现在,他连于润生的脸也没有亲眼见过。今夜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佟八云只是可惜,这次又没有机会杀那“三眼”。不过他知道,只要于润生死了,将来必定有很多机会。

——要把他额上那只“眼”挖下来,祭告“双么四”兄弟们在天之灵……

佟八云和孙克刚领着的五十余人,大多都是“双么四”出身的好手;九个是“隅方号”最强猛的石匠;两个属于“联昌水陆”。他们早就给蒙真藏起来,没被征召入“民旅”,现在方可自由行动。

他们已经进入武昌坊之内。上次的大进攻虽然胎死腹中,但“三十铺总盟”的人都因而熟记了武昌坊“大树堂”附近的街道布置,如今在全无灯火的暗街中仍然行走自如。

他们依照计划停留在“大树堂”的两条街道外,先派两人前去侦察。

“没有问题吗?”孙克刚趁着等待时问,他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只带五十几人……”

“盟主已经收到确报,‘三眼’跟所有部下都出城了。”佟八云肯定地说。“于润生除了妻小之外,身边只有一个人。假如我们这也对付不了,就该死。”

他又瞧瞧铁爪。“我们只杀两个人,于润生跟他的护卫。女人和孩子尽量不要杀伤,明白吗?”

众人都点点头,唯有铁爪完全没有表示。

佟八云看见了:铁爪的眼睛里闪现出一股疯狂的亢奋。

——疯子……

佟八云只好期望,待会儿不会出现什么失控的场面。

探路的两人回来了,其中一人竖起一根拇指。

佟八云左手拔出短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三柄飞刀,领着众人出击。

终于看见了“大树堂京都店”。四周一片死寂,店外空无一人。守卫药店的那些禁军步兵果然依约撤走了。

“妈的。”孙克刚露出鄙夷的神情。“其实他们­干­脆把于润生­干­掉就行了,不用我们来出手。”

“何泰极不想弄污自己的双手。他怕‘三眼’万一活着回城,必定找他报复。”佟八云微笑说。“他不是没有听闻上次九味坊发生的事情,知道‘三眼’即使一个人也有多可怕。”

佟八云并不知道,这其实也是章帅和蒙真的政治考虑:假如于润生死在禁军之手,万一首都被攻陷后南方藩王执政,必然有人查究起来,“丰义隆”难脱告密者的嫌疑;现在亲自动手,那就只是黑道斗争的层次,面对将来的新主子也容易解释……

“那就动手吧!”孙克刚心急地说。“还等什么?假如给于润生溜了就不妙!”

佟八云点点头,已经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他猛地一挥手,五十多人一拥奔往“大树堂”的正门。

这次行动早就排演过了。开路的是孙克刚跟五名石匠,他们同时前冲挥锤,猛击在那道夹铜板的厚实木门上。门板仍能抵受着没有断裂,但门闩和活栓都被震得松动了。孙克刚等六人以犹如划船的整齐节奏,一同提起铁锤、拉弓、挥打,如此再合击了三次,木门终于朝里轰然崩倒。

佟八云先朝门内的店面­射­出飞刀开路,再带着十多人一拥而进,各据店面的有利位置。仍没有遇上任何人。

这时铁爪有如没有实体的鬼魅,在这许多挤在一起的壮健身躯之间,硬是从仅有的空隙中穿Сhā而过,一下子就越过了店面,从店后进入露天的中庭。

佟八云和孙克刚看见铁爪这等妖异的身手,不禁也呆了一呆。他们随即领着众人紧随铁爪。

“大树堂”店子前后没有一点灯火,中庭三面的窗户全部漆黑无光。

“他必定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佟八云说着,把砍刀高举。

这是早就决定的手势。站在中庭中央的众人会意,同时放尽喉咙猛吼一声。

然后在正前方管账房里,传来一记孩子的惊叫,叫声被一只手掌迅速掩盖。

“是那里!”佟八云兴奋地擎刀指向账房。

铁爪领着孙克刚与众人,全速朝那房间奔杀过去。

账房前门两边的窗户突然整排打开。

窗内似有金属的反光。

铁爪是飞奔最速的一人,但亦是最快发现有异而改变方向的一个。他的身体硬生生往上拔起。

孙克刚高举铁锤,仍然想向房间冲过去。他发出夹杂了愕然与愤怒的吼叫。

——可是他的锤子永远也挥不出去。

成排三十枚强劲的弩箭从窗户齐­射­而出。

箭簇不是深深贯入­肉­体,就是撕破肌­肉­继续飞行。中庭内血雨纷飞。

中伏的悲叫。

孙克刚胸腹中了三箭,他仍然站立。

但他身旁的战友全部倒下了。

铁爪的身体仅仅越过了箭雨。可是在他着地之前,窗里已经换了第二批弩手。

夹在人群最中央的佟八云,因为四周部众用身体把箭矢都挡下了而毫发无伤。他奋力把飞刀掷进一扇窗户内,窗里有人应声倒下。

但这无法阻止第二轮的弩箭袭来。

更多人悲叫倒地。

铁爪右手旋挥,以惊人的反­射­神经拨走了迎面­射­来的两箭,但右腹还是给另一箭贯入了。

“于润生!”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左右两侧的屋顶上又各出现十名弩手,强弩指向中庭,这次没有齐­射­,却一一瞄准仍然站立那十余人才扣下扳机。

其中一箭斜下贯入孙克刚的颈项,他终于带着不甘心的目光倒下来。

佟八云只感到身体一阵阵火灼的感觉,也无法确定自己哪些部位中箭。

铁爪却仗着流星般的速度朝来路急退,弩手一时无法瞄准这个迅速移动的目标,纷纷­射­空。

最后一枚箭才刚­射­出,右面仓库那头的木门即向外打开。

枣七与田阿火率先奔出,后头跟着数十个全身黑甲的战士,如饥饿已久的狼群一拥而上。

佟八云感觉双腿已无法逃跑,只能原地站立,他染血的右手伸向腰间欲拔出飞刀。

——至少多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去……

可是右手根本不听使唤。他侧首才看见,右肩被一枚箭矢深深钉入。

而田阿火已经奔到他面前,双拳穿戴着一对镶有铁片的皮革手套。

田阿火的独目中闪出积藏已久的暴烈火焰。

佟八云勉力举起左手的砍刀,却被田阿火双手擒住了握刀的手腕。

田阿火双手一扭一挫,佟八云腕骨碎裂。

田阿火仍未放手,扯着那条手臂把佟八云硬生生拖前。佟八云双足无法再站稳,头脸狠狠仆在地上。

田阿火的右拳从高轰下。

在那铁拳与地面的挤夹之下,佟八云头骨爆裂。鲜血从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同时激喷而出。

田阿火仍未满足,再伸腿在佟八云的脑袋上狠狠踏了几下。佟八云的身体全无反应。

还余下几个侥幸只有轻伤的“三十铺”打手。但即使没有受伤,要正面跟这些全身披挂、习于野战的“裂髑军”战士对抗,根本不可能。

单方面的屠杀很快就结束,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给补上一刀。

枣七眼里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他一直追赶铁爪,进入了药店的店面。

在黑暗的店铺里,铁爪本来全速向正门逃逸,却突然毫无先兆地回身,一爪挥向枣七的脸庞!

枣七就如上次保护于润生时一样,双臂交叉护头,挡住那只魔爪。

这次却没有皮­肉­破裂之声,代之以金属鸣响。

枣七伸腿猛踹向铁爪的腹部。铁爪及时缩腰闪过,却被枣七的脚踢中了钉在腹间那枝箭杆,肚子里有一股被翻搅的剧痛。

他的爪子往下一捞,枣七反应亦速,把腿缩回来。

枣七这时才把穿戴着铁皮甲片的双臂放了下来,朝铁爪露出狞笑。

他如猴子般全身猛扑向铁爪。那完全出于野­性­的动作,连格斗经验甚丰的铁爪也无法分辨是用身体哪部分攻击。

不必分辨,铁爪只要伸出他那五只能毁灭一切的手指就够了。

爪影已投在枣七的脸上。

枣七那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应却也在铁爪的意料之外。他在间发不容中堪堪侧首闪过了那魔爪,头脸顺势猛地一摇,咧开那两排尖利的牙齿,近距离噬向铁爪的手臂!

铁爪却没有缩手,而是把独臂弯折躲过利齿,同时化为肘击,手肘如斧刃横打向枣七的太阳|­茓­!

枣七及时低头缩下闪过。

铁爪的手臂屈而复伸,五指狠狠抓住了枣七的头发。他以此为圆心,身体平空翻腾,以全身的力量扭扯枣七的头颅!

——硬拔头颅。铁爪最得意的招术。

枣七怪叫着,他那异常粗壮的颈项抵住了铁爪的拔扭。枣七猛力以全身回拉。

铁爪的手指上,只余下几把粗硬的头发。

枣七凶怒地盯着铁爪。

“裂髑军”的黑甲步兵已经在枣七身后出现。铁爪再有自信,也知道在这里跟这许多军士拼斗必死无疑。他再次运起双足,朝药店正门全速奔逃。

枣七和众步兵却并没有追出去。

越过门槛之时,直觉告诉铁爪有危险。但他没有任何选择,继续奔出。

原来站在左右屋顶上那些弩手已经聚集在正门顶上,并已提着第二批预早扳了弦上了箭的强弩。

二十柄弩弓一同瞄准逃到街心的铁爪。

同时扳机。

铁爪的白衣变成了红衣。

他的身体却竟然没有停滞下来,带着一条血路迅速逃进了对面黑暗的街巷。

门顶上的弩手都呆住了。在战场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种齐­射­之下仍然能够活命。

枣七在门前看见了,正要再追出去,却听见后面一声呼喊,“别再追了。”

只有这个声音,枣七绝对服从。

于润生已经站立在中庭里,低头瞧着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陆续又有士兵从“大树堂”的仓库门口走出来,已达二、三百人。药店里已经挤不下,部分军士开始分批走出药店,占据邻近的房屋。

一名军官指挥着部下:“把这些尸体也搬到后院,跟那些禁军一同堆着。”

“你们共有多少人?”于润生问那军官。

“七千人。”

“不可能等他们都到达才出动吧?”

军官点点头。“大概有二、三千人,就开始进攻。”他顿一顿又说:“不过有一个人,元帅说必定要等他。”

于润生微笑。“我知道。”

继续有“裂髑军”的士兵,从仓库的那个秘密地牢源源而出。他们穿戴全副装备,摸黑穿越那条近三里长的地道到来,一个个显得颇疲乏。于润生吩咐田阿火,指示军士们取用早就安排在仓库里的粮水,士兵洗了脸喝了水之后才比较清醒。

这条地道就是“东都大火”之后,乘着兴建“大树堂京都店”及重建武昌、合和两坊时,以工事作掩饰暗中挖掘的。地道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几乎相当于两坊所有建筑工程的总和。

——但是现在它带来的回报却不只百倍。

从“大树堂”涌出的战士越来越多。武昌坊自大火后才刚刚重建,完成的楼房未及一半,居民本来就不多,“裂髑军”士兵轻易就把大半个武昌坊占据了。

于润生一直站在仓库里等待。

终于自那地牢的出口,出现了他等待的人。

狄斌策马出城后,立即奔赴位于京郊那个隐蔽的地道入口,然后又马上徒步走过漫长的地道。虽然经历这一番奔波,身心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疲倦。每当到了这种重要的关头,他总感觉身体里生出一股连自己也惊讶的潜在能量。

紧随在他后面的镰首,当然更像有耗用不完的力量。

狄斌一看见老大,立即上前紧紧跟他拥抱。

“我还担心枣七赶不及……”狄斌大大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于润生。“嫂嫂和孩子们呢?”

“都还在账房里,没事。”于润生拍拍狄斌的肩头,他瞧向镰首,“老五,上次在九味坊堵你的那些‘三十铺’的人,都死了。”

“只有他们来吗?”镰首问。“茅公雷呢?”

于润生摇摇头。“他没来,倒是铁爪出现了……”

“死了吗?”狄斌立时紧张起来。

“不晓得他搞的那个‘飞天’,是不是真的招了鬼神来保佑他……逃了。可是受了很重的伤,不会活多久了。”

“很好。”狄斌恨恨地说。“三哥的仇,我们还有机会亲手报。”

其余“大树堂”的部下,还有“八十七人众”也都陆续自地牢现身。他们一个个比“裂髑军”的士兵还要­精­神,齐向于堂主问安。

“现在不是想报仇的时候。”于润生说。“没有时间了,你们准备动身。”

刚才那名军官走近过来。他后面跟着两个士兵,各自捧着一整套铁甲的部件和一具虎头状的战盔,还有一柄五尺长的铁剑。全部跟陆英风那套一模一样。

“这位是五爷吧?”军官朝镰首说。“元帅希望你能够穿上它,令城里的人以为,他已经亲自带兵攻进来。”

镰首接过那柄铁剑,拔出尺余,细看那剑锋。铁剑颇沉重,对他而言却正好称手。

“好。”镰首微笑。“那我就当一夜的元帅吧。”

那军官也不禁开怀笑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但他听元帅说过,此人在上次的战争里,也曾是南军先锋队的军人;而且这男人的身姿气势,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平凡人,甚至真的隐隐可与陆英风相捋。

“你们去吧。”于润生目中又再闪现那股慑人的异采,那语气和表情跟当年进攻“大屠房”前一模一样。

“去收取属于我们的胜利。”

首都南郭明崇门守将艾岚一直在想:自己接下了一件最不愿意的工作。

参军多年来一直巴结、贿赂伦公公,仕途步步高升,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要打这样的硬仗。

更没想到的是:就是因为长久以来获得伦公公的信任,防守正南城门这个最吃重的位置也就支派了给他。

艾岚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对于首都的防务,他比任何一个禁军将领还要紧张。人人都知道艾岚是“伦系”在禁军里的头号人物,乱军若是攻陷首都,他即使不战死也势难得免,胜利是他唯一的活路。

艾岚带着亲卫队站在明崇门顶的城楼上,远眺黑暗彼方透出亮光的敌阵。

——最好他们今夜不要过来,多延一天也好……

他很了解,守城的禁卫军与“民旅”根本不可能正面战胜陆英风这支“裂髑军”。但凭着这高耸的城墙,死守几天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等勤王的边戍军赶来……

可是艾岚的愿望落空了。

“动了!”身边一名参领指向前方高呼。

确实是在移动,“裂髑军”大队正朝这儿接近。

“备战!”艾岚拔出佩刀朝天一指。整座城楼顿时由紧张的宁静变成更紧张的噪动。工事兵在四周忙碌着,不是为燃煮沸油的火堆添柴,就是把落石推近城墙边缘。长弓手把沾了油的火箭燃着,其余守城步兵戴上战盔,手里紧紧握着兵刃的柄杆。

艾岚也指示传令兵,把消息通知其他方面的守军。可是,他没期望他们会派多少支援来:谁都知道陆英风用兵鬼神莫测,不敢轻易分薄自家的兵力。

“裂髑军”就如远方卷来的一股黑浪,尤在远处时仍不觉其势,但越是接近就像前进得越快。

——真的是正面来攻城吗?……

敌军前锋快要进入­射­程。据在城墙高处,弓箭是守军占有的一大优势。

成排的弓手,一条条准备拉弦的手臂紧张得发抖。

“裂髑军”却突然停止,刚好在守军箭矢的­射­程以外。

艾岚顿足。陆英风明显对首都防卫武力的各种界限了如指掌。

敌军突然又全无动作。情势一张一弛,令城楼上的八千名士兵情绪更紧张。

——难道这就是陆英风的策略?……

“将军,是否军情有误?”一名参谋向艾岚说。“现在接近一看,乱军的数目并没有预计中多啊……”

艾岚仔细一看。他虽然没有怎么打过仗,可是带兵出巡各种仪式的机会倒不少。“裂髑军”看去果然不像有三万人之多。

“不……不是消息出了错……”艾岚想到了其中关节,战甲底下渗出了冷汗。“是对方分兵了,有一支不知到了哪儿……”

突然传来如雷的哄动声。艾岚瞧过去。“裂髑军”的主阵众将士向天高举军械,一记接一记地发出呐喊。

城楼上所有士兵都不禁注视。

“将军,我们也要喊几声。”那参谋说。“否则士气就给比下去了!”

“好!”艾岚指示鼓手打起节奏。全军随即和应,也发出整齐的喊声。

绝大部分守军都把注意力放在这隔空的心理战上。只有在城墙后面一些负责搬运的民兵,发现墙后城内的附近街道有点不对劲。

“刚才好像看见有人……”

“是不是别处的禁军过来帮忙?别吓人啦,敌人明明还在外头。”

潜入首都内的“裂髑军”战士,已经有接近二千人,成功进入明崇门后数条街外。从武昌坊到这儿,途中只遇过一些零星的发现者,全都被无声无息地消灭掉了,其中有守军,也有平民。

那几名民兵商量了一阵子,觉得还是去探看一下比较好,就沿着镇德大道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听见,前面有马蹄急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只有一骑。

民兵们好奇地向前看。

一个身材雄伟的黑甲将军,策骑着同样通体黑­色­的西域骏马,单独沿着这条世上最大的街道急驰而来。

将军单手提缰,另一手高举一柄巨大得吓人的长剑。剑锋反­射­着月光,泛出令人胆颤的寒芒。

数名民兵被这诡异的情景所慑,呆呆站立在原地。那黑甲将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像是人类,像是一股能量。

死亡的能量,如瘟疫。

铁剑乘着马儿的冲势水平挥出,两颗带着血尾巴的头颅旋飞而出。

黑甲将军接近明崇门时,所过之处的道路两侧立时冒出人群,同样身穿黑­色­的盔甲。在剩下的几名民兵眼中,这些敌人有如平空出现的鬼魅。

他们迅速被黑甲战士的浪潮吞噬。

策马的镰首当先杀向明崇门后,守备城门和城楼下方的皇军士兵尽皆震惊。

“‘无敌虎将’在此!”镰首勒住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东城门已破!”

数以千计的“裂髑军”自他身后奔跑而来。最初他们得知,要让这个连军籍也没有的男人穿着元帅的盔甲领导他们,心里都很是不满;可是第一眼看见全身披挂的镰首后,他们没有话说了。

——他们感觉自己就在跟随着真正的陆英风。

镰首跃下了马鞍,领着众兵向城门冲杀过去。

压倒­性­的数目,加上这突然从意想不到方向袭击而来的气势,守在明崇门后面那三百余名皇军连考虑投降的机会也没有,更不用说抵抗。

热血与碎­肉­泼洒在明崇门内侧那古老的木材上,门前土地漫成一片血海,血水渗流到门外。

黑甲兵已开始着手拆除城门后面的加固工事,另有一队占据了门侧的巨大绞盘,随时准备开门。

城楼上的守军原本还沉醉在呐喊之中,到这时才发现下方门口的变乱。艾岚大惊失­色­,马上指派最接近楼阶的步刀队下去反攻。

——绝不能让他们开门!

镰首察觉上方守军的反应,当先奔上阶梯迎击。跑在最前那个步刀手预料不到敌将身手竟然如此迅猛,还没来得及举盾,颈项已被铁剑斜向劈裂!

在狭窄的城楼阶级上,镰首的铁剑卷起一道接一道血红的旋风。没有闪躲的空间,也没有任何人或物件能够阻挡那剑锋。

镰首不断挥剑前进,眨眼已经斩杀三十余人,这速度破了他以往的杀人纪录。

有两人为了躲避剑锋而失足跌出了阶级,一个当场肝脑涂地,另一人跌断了腿,马上被一堆“裂髑军”的矛枪刺死了。阶级形成一条小血河汩汩往下流淌,跟随在镰首后面的黑甲兵有的险些滑倒。

同时在城外的“裂髑军”又开始前进。艾岚分神应付下方的敌人,一时没有察知,敌方大军冲近了好一段距离才下达放箭的号令。

“裂髑军”早有准备,停下来齐把盾牌向天高举,挡下了这第一阵的箭雨,只有甚少士兵中箭倒下。大军马上又继续冲锋。

因为艾岚的延误,结果只能­射­这一轮箭矢,就给“裂髑军”到达了城下。

守军根本没有前后同时抗敌的准备,城楼上的情况异常混乱,艾岚更是缺乏了处理如此乱局的才能。每支部队都不知道要如何分配抵抗前后的敌人,有的甚至因为胡乱反应而互撞在一起。

镰首登上了城楼。他的铁剑已经砍得多处崩缺,上面沾了六、七十人的鲜血。

“降者不杀!”镰首高举铁剑呼喊着,他身后随着登上的黑甲兵也都同样和应呼喊。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然而他们已经冲了进去,手里的兵刃没有停止过一刻。

城楼上的守军士气已接近完全崩溃,无法做出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城下的“裂髑军”主力陆续把攻城梯子搭上来,可是还没有士兵爬上来。

——因为他们在等待一条更直接的通道。

明崇门后的最后一道加固工事也都拆除了,二十名黑甲兵合力把门上重达百斤的横闩抬起。

绞盘开始转动,铁索一寸接一寸地收进盘轮里。

听见那绞盘和铁索的声音,艾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明崇门打开了一线的同时,镰首斩杀了今天第一百人。

城外第一个“裂髑军”先锋兵从明崇门的缝隙踏入首都内。

严格来说,这场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宣告结束了。

在东郭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看见首都中央多处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映照在他失却了神采的蓝­色­眼瞳里。

其他守城的将士也都看见了,惊慌地议论着。

“是哪一边给攻破了?”

“这么快?先前艾岚才派人来请援……”

“就算明崇门破了,也不可能这么快深入到那儿……”

蒙真一直不言不语。他眺望了火光一会儿,便率先往城楼的阶级走过去,茅公雷和“民旅”的“丰义隆”与“三十铺”部下也无言紧随。

“你去哪儿?”镇守显仪门的秦琳将军从后面呼喝。

蒙真彷如未闻,开始拾级下楼。

“阵前怯逃,你知不知道是死罪?”秦琳把腰间佩剑拔出了一半。

茅公雷停了下来,回身狠盯着秦琳。那将军反倒被这黑道流氓的气势慑住了。

“笨蛋,看不见吗?”茅公雷指向首都腹地的火光。“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军令如山,你……”秦琳气得说不下去。

茅公雷把手上的黑­棒­略提起少许。

“你是要死在这儿,还是待会儿死在入城的乱军手中,随你选择。”

秦琳的胸膛向后缩了。

茅公雷没再理会他,回头又紧随在蒙真的身后。

茅公雷从旁瞥见了蒙真那冰冷的脸容。

蒙真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看见首都里的火焰,而佟八云等人至今都未回报,茅公雷已经知道义兄心里在想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伴随蒙真走下这座已经士气崩溃的城楼。

到达下面的显仪门前,茅公雷终于忍耐不住。

“大哥。”

蒙真这时才停下步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蒙真没有把脸转过来。“没有意思的。走到天涯海角,他终究也会把我找出来。当了那对父子的走狗那么久,我可不想又当一条被人追赶的丧家犬。”

蒙真说完又再迈步,朝着回“凤翔坊分行”的路继续走。

茅公雷只觉得,义兄的背影从未显得如此矮小。

在“猛虎”狄斌带路下,三千余名自地道潜入的“裂髑军”于首都中央各处冲杀放火。

城内居民惶恐逃走,到处散播乱军已经攻占整个首都的消息。其实,陆英风的主力大军此时才刚刚攻破了明崇门,仍在收拾艾岚的残余,只占领了首都南面一部分区域。

其他三面城郭的守军知道已经无城可守,士气顿时崩坏,有不少将士乘机逃散。西面昭礼门的守将陈智平更主动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往西郊逃逸——半个月后,他又领残部回京投降。

其余两面的守将也都没有准备死战,正焦急地等待“裂髑军”到来,好就地投降。

到了午夜,艾岚的首级被高悬在明崇门的门顶上。

把三千余名投降的残余绑缚了后,“裂髑军”主力在明崇门前稍作歇息,并且整顿重编军阵,然后以勇猛的镰首为先锋,整齐地在宽广的镇德大道上行军,朝着首都北面仅余三千“神武营”坚守的皇城进发。

返回“凤翔坊分行”之后,蒙真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独自走到儿子的房间。

谢娥还没有睡,正坐在儿子的床前。蒙真进来时,她并没有表示惊讶,似乎早就预料丈夫会在这时回家,并且到这个房间来。

谢娥才刚刚站起身子,蒙真就一把抱住她。她感觉他抱得很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之后,他才把她放开,到床前看看儿子。

根据蒙札孚家族的惯例,孩子到五岁之前都不会正式起名字,现在只是暂时唤他“小三子”——在关外,男女孩子都是一同排辈的。

不过夫­妇­俩早已决定,儿子将来要改名做蒙越,他期许这个孩子将要成为人上之人。

“他睡得好吗?”蒙真抚摸儿子的额头。

谢娥点点头。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问:“你……不过去看看她吗?”

蒙真知道妻子在说帖娃,她就是一个这么宽容的女人。

他摇摇头。

“这一夜,我要跟你和孩子在一起。”蒙真的视线没有离开这个还未满两岁的儿子。“把女儿也带过来。”

谢娥抑压着忧伤的表情,匆匆步出房间。

蒙真把儿子从床上轻轻抱起来。儿子因而醒过来了,半睁着小眼睛,跟父亲一样的水蓝­色­。

“爹……”仍是牙牙学语的儿子,最先会说的就是这个字。

蒙真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滴到儿子的脸颊上。蒙真马上伸手抹去。

“你继续睡吧……”

不知道儿子是否真的听得懂。但在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拍下,他又合上眼睛,在父亲怀里再次沉入睡梦中。

皇宫的金銮正殿宽长得惊人,平日是文武百官列位朝觐的地方,于今却是空无一人。

陆英风元帅独自一人从殿门步进,五尺铁剑佩在腰间的鞘上。除了殿前禁卫,能够带剑进入金銮殿的人,过去一个也没有。

陆英风把战盔抱在左臂上,右手则垂下揪着一件湿淋淋的东西,从殿中央直走而过。

正前方的黄金龙椅上并没有人。

陆英风一直走到皇座下的殿阶前才止步。

“臣下回来了。”他朝着那空椅说话。

龙椅微微动了一下。

“别……别杀朕……”一个声音从椅背后传来,当中充满惊惶的颤震。“人来……人来啊……”

当然没有任何人来。

陆英风无法忍耐不笑,这是他人生最高峰的时刻。

“大逆不道之事,臣下是不敢做的。这次回京,早就说过是为了‘清扫君侧’……”

陆英风说着,把右手上的东西往金銮一掷。那东西落在殿阶上,又滚滚而下,最后停在阶级的最下方。

伦笑的头颅。

龙椅后面的声音被吓得惊叫。

“­奸­佞之首,已除其一。”陆英风即使亲手斩下伦笑的首级,但积藏多年的郁愤似未全消,眼睛仍狠狠盯着地上伦笑那张僵死的丑脸。

“南方诸位藩王,日内亦将到京都来,助陛下重扶社稷秩序。”陆英风继续说。“臣下立了如此大功,陛下不赞臣下几句吗?”

“要……要朕……说什么?……”

“臣下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胜利。古往今来,有像臣下这般的将才吗?”

“没有、没有……陆卿家用兵,古今第一……这江山多年来都是仗赖卿家撑着!只怪朕误听­奸­臣……”

陆英风突然“锵”地拔出铁剑,那声音顿时被唬得窒息。

陆英风以剑尖指向伦笑的人头。

“轻蔑陆英风的人,下场正是如此!”

龙椅后的声音不敢再发一言。

陆英风这才满意地收回铁剑,回身从来路步出殿门。

宫外的广场上,逾万“裂髑军”仍然整齐列阵。他们看见这个从大殿昂然步出的高壮男人——这个曾经是他们最可怕憎恶的敌人,如今又是他们尊崇到极点的男人——同时发出震动整个皇宫的欢呼声。

陆英风仰首,瞧向已经微亮的天空。

——天,这次你也看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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