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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轻轻抚摸那顶跟随了他十八年的战盔,彭仕龙满怀感触。他蓦然了解当年陆英风的心情。

战盔的造型有如某种深海古鱼的头部,满布半像鳞片、半像尖棱的逆角,通体以薄铁打造,表面又镶了打磨得像黄金的铜片。

彭仕龙也不知道这顶头盔有多久的历史。是当年他父亲驱逐西北蛮族时,从敌将的首级上取下的。虽是如此不吉祥的来历,父亲却从此视为至宝,并传给了他这个继承父业的长子。

是时候了。两名侍从兵替他戴正了战盔,并缚好下颔的皮革带。彭仕龙提起佩剑,步出元帅的营帐,登上高大的战马。

在众参谋、传令兵和一百名亲卫重骑兵的包拱之下,一身澄亮金甲的“平乱大元帅”彭仕龙昂然出阵,策马离开中军帐营地的棚寨,进入了主力野战军的阵势中央。

他放眼望去,在前锋军的防线以外,藤州鹿野原遍地翠绿,一片春夏之交的蓬勃生机。但他深知再过不久,这片美丽的平原就要化为血­肉­激荡的场所。

战阵的正前面乃西南方向,清晰可见草原尽头的地平线。敌军还没有进入视界之内,然而皇军将士早已完成临战的准备。

二十万兵马的浩大军势在鹿野原东北部完全展开,前、中、左、右、游击五军布成了森严的迎击阵式。数千不同颜­色­的旌旗,在和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摇动。各种形状的戈矛长兵垂直高举,密密排列连成一里之长,远看有如一条反­射­着近午阳光的巨大长蛇。

就在前锋的盾阵之后,步弓军之间升起了一股股黑烟。是弓兵生起了炉子,准备开战时用以点燃火箭。

每一兵阵的战鼓手合和敲击出不徐不疾的节奏,动人心魄的鼓声在平原上回荡,掀动了所有将兵的情绪。

军阵的最外围,游骑兵策马来回巡弋,卷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彭仕龙与亲兵带着巨大的褚红帅旗出阵,随即在军中引起哄动。他高举提剑的左手,回应众兵的欢呼。

在阵中安顿后,他眺视众部的阵势,确定一切都按照他的指示布置后,这才满意地点头。

“元帅,看来士气很不错。”旁边另一骑的心腹军师杨逊兴奋地说。

彭仕龙没有表示赞同,只是继续眺望。他当然明白:如此庞大的军势里,将士互相感染,情绪必然高涨;但到了真正对敌交锋时,可能又变成另一回事。

——何况朝廷拖欠军饷的问题,到了今天还没有解决……

彭仕龙不是没有带领过这么大型的部队。当年“关中大会战”之后,就是他奉着圣旨(他当然知道实际上是伦公公的主意)接管陆英风的帅印。虽然当时战争已近尾声,他也曾领大军三次清剿敌方的残余,好歹也算是有了实战经验。

当然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够拜帅,靠的不是什么显赫战功,而是伦公公的一力提拔;加上当时年资尚浅,他自知在军中人望并不高。战后他出任镇抚经略戍守北面边关,多年来一直谨慎经营防务,令夷族不敢进犯,才真正渐渐累积起实绩与声望来。这次战事再起,朝廷马上视他为元帅的不二之选,除了看中他政治上够可靠,也因为他确实具有领军的才能。

彭仕龙一边听取斥候的回报,一边继续瞧向前方那仍未看得见的敌人。他并不紧张:不同来源的情报都证实了,南藩这次起兵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实际大概只有十万人;再撇除远道行军所需的辎重支援,真正的战斗兵员恐怕不到八万。

这与彭仕龙还未收到情报前的估计相差不远。南藩上回“平乱战争”惨败后距今才满十年,再次兴兵大概只限如此。己方兵力既多出一倍以上,加上以逸代劳,战场又定在如此适合大军正面交战的鹿野原,皇军无论怎么看都占尽上风。

倒是南藩出兵的时机令彭仕龙有点纳闷,跟过去三次战争不同,这回乱军选在春季而非秋收后出兵,显然是汲取了过去的教训:南方军士无法适应北方秋冬的寒冷,是每次战争落败的其中一大因素。

可是这么一来,乱军的粮草也相应不如秋收后充裕,虽然争取来较长的“战争季节”,但一样无法持久作战。乱军这次不取道关中,而改走较平缓快速的关东路,而且大军整体同行,没有分散行军再会合,显然十分渴望速胜。

因此,这次会战我方不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只要把乱军牢牢牵制,旷日持久之下,对方将不战而败。

彭仕龙知道自己不是另一个“无敌虎将”,这一战他只求迎头压制,不求一举全歼敌军主力。只要令对方的推进受阻一段时日,其战志将随着粮草不继而自动瓦解。

这套战略他早已多次跟旗下众将讨论,结果都是一致赞同。当然,他深知这堆将领一半以上都是伦笑和何泰极安Сhā进来的马屁­精­,根本不会说反对意见。因此,他又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诸位参谋推敲了许久,最后仍断定这是最稳当的战略。

当然,彭仕龙也不是毫无私心,他没有忘记陆英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胜得太漂亮,京都里的家伙就会开始害怕你……

一切都已在计算之内,只有一点令彭仕龙感到不安:细作与探子直到今天还是调查不到,南藩的乱军由谁挂帅。

当然还是有几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是南部十四藩里势力最大的“靖安王”亲征;一是“宁王”的大儿子领军;也有说是海盗出身的名将岑大航……

几个说法他都十分怀疑,除了“宁王子”——他听闻过此人甚有手腕……

彭仕龙冷笑。南藩联军出动,指挥本就不容易统合;如今连总帅人选也没有确定,更是自制弱点,己方又多了一项取胜的本钱。

皇军前锋的号角声蓦然响起。

出现了。

在鹿野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仿佛浮起了一条耸动的巨虫,是南藩的先锋军。

彭仕龙清楚嗅到了,身周全体二十万士兵一同冒汗所透出的气味。

弓队已经开始把箭矢搭上,原本脱下了战盔喘息的近战兵也都再次整装。战鼓手停了下来。乱军出现,皇军的阵营反倒静默了下来。

侦察兵的快马接近彭仕龙。

“如何?”

侦察兵身手极灵活,还没完全勒住马儿已从鞍上跃下,奔到元帅的跟前。“乱军主力到达九里之外,即停驻不前。两边侧翼暂无动静。”

彭仕龙的眼眉耸起。为何停了下来?他迅速想到两个可能:一是有诈;一是行军疲乏,需要争取歇息……

“怎么看?”彭仕龙问身边的诸参谋。

“贼军远道赶来,或许要重整阵容。”副总参骆大祖跃跃欲试地说。“我们正好给他迎头痛击!”

“我反对。”年轻的杨逊说话十分直接,骆大祖露出不悦的反应。“停驻可能是计策,引诱我方深入。”

“可是探子回报,两翼并没有异样啊!”骆大祖抗议说。

“没有看见,而不是没有。”杨逊的回话尖刻但正中要害。

此话正合了彭仕龙心意。还是宁可放敌人喘息一阵子,也不该冒堕入陷阱的风险。反正在这边待阵,怎么看也立于不败之地。

“传令下去:各军坚守原地,看敌方的动静再行应变。”

彭仕龙知道,等待会令军士生起不安与紧张。他指示中军帅阵的鼓手击起三声号令,众军马上和应,扬起兵械高呼三声,呼声响遍山谷,再度提振了士气。

然而远方的敌阵仍是没有移动。

“那是什么?”骆大祖以马鞭指向前方。

远处的乱军中央,升起了一股烟雾,四周旌旗在摇动,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但对方的先锋始终仍未接近。

彭仕龙在纳闷。侦察兵并未发现对方有结营立寨的迹象,那么今天的交锋势在必行。拖延战事虽然令我方不安,但对于主动来犯的乱军影响更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风中隐隐传来锣鼓喧嚣的声音,接着是一曲万人的合唱。唱词当然不可能听得出来,可是仍能辨出那圆转细微的南方音律,乱军阵中似乎在举行什么重大仪式。

“哈哈,是在阵前祈求神鬼庇佑吗?”骆大祖讪笑。“太迟啦!”

前锋军的传令兵突然到来帅阵。

“元帅!我们看见乱军有三骑使者,正朝这边过来!”传令兵边喘着气说。

“恐防有诈!”骆大祖高呼。

“只是三骑,能使什么诈?”彭仕龙平静地说。我方堂堂皇师,兼且兵力倍于敌人,假如竟不敢接见三骑来使,只会助长对方的士气。

尽管口里这样说,彭仕龙仍是非常谨慎,先令三十名卫兵拿大盾在前方和左右筑起一道移动的护墙,这才亲自在阵中前移,到达前锋军阵的最后头即行停下。另有一支已上好箭矢的强弩兵,守在这盾阵的前头,随时­射­击到来的使者。

三骑使者并未下马,停在皇军前锋线仅十步之外,与彭仕龙相距不过四、五十步——当然中间隔了许多剑拔弩张的人马。

中间一骑上的是个穿戴着轻甲的中年军官,看那战甲的质材和佩饰,军阶显然不低,必就是使者之首。左右两骑皆是身高肩广的壮士,三人都没有兵器,只有右面那骑,手上高举一面黑­色­旌旗,上面织满了十四南藩的家纹。

不知怎地,彭仕龙觉得那军官有点眼熟,但因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认。

“我方诸位藩王终日忧心国事,眼见朝政日衰,深知乃­奸­佞所致;为清扫君侧,不得已起兵勤王……”那军官循例覆述南藩的讨檄文告。“……今与贵师会猎于鹿野原,我军统帅命末将前来,与彭大元帅见礼,以合自古‘先礼后兵’之风。”

——所谓“会猎”,当然是会战的委婉之词。

“末将又替我方元帅传话:望彭大元帅以社稷苍生为念,退兵让道予我军;若能悔悟,加盟我等勤王之行列,更是万幸。”军官气量甚足,每句呼声彭仕龙皆清晰可闻。

这套说话早在意料之内。彭仕龙也懒得亲自回应,只是朝嗓门最大的骆大祖招招手。

“尔等擅自聚兵作乱,心中岂有王道?遭遇我堂堂王师,竟还敢求让路?如速退还本籍,解甲归田,朝廷尚可从轻发落!滚回去吧!”骆大祖得意地高喊。最后那突兀的一句,当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彭仕龙听了也不禁失笑,其他参谋却已忍不住哄笑起来。

这当然也是预料之内的回答。那军官只是微笑着又喊:“末将离开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今日北陆将士里,只余下这等粗鄙之人!”

彭仕龙和杨逊皆听出话中似有玄机。

杨逊立时接口:“贵师统帅是何名讳?我军尚未得闻!”

那军官咧齿笑了。

“我军刚才停驻良久,正是举行登台拜帅之礼。延误多时,尚请见谅!”

彭仕龙愕然。竟在会战的阵前方才正式拜帅,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

——这样大胆行事,只为了把元帅的身分保密,必定有古怪……

他透过盾阵的空隙,再次细看那名军官。确实在哪儿见过他……

回忆场面在彭仕龙脑中飞快转过。突然停在某一天……

——是那天……我奉伦公公命令去接收帅印那天……

彭仕龙的战甲之下,蓦然冷汗淋漓。

——他是……管尝!

“我元帅名讳,诸位早已听闻!”管尝特意再提高音量,好使皇军整个先锋阵的将士都听得见:

“‘无敌虎将’陆英风元帅是也!”

齐楚与从漂城带来的二十名部下正要步入“丰义隆总行”正门时,被守在门前的护卫拦阻。

齐楚怒然瞪视那些护卫。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他们进不得。”

齐楚虽然知道如今“大树堂”的人马都只能龟缩在武昌坊内,但仍然非常小心——毕竟被镰首这样的怪物盯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次出外他都要带着这许多人马,否则那感觉就像没有穿衣服走在街上一样。

可是现在他只得顺从。“你们都等在这儿。”他再也没看那些守门护卫一眼,径直就走进门里。

正堂之内,章帅依旧安坐于他钟爱的那把交椅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旁各有十五名壮硕的守卫。“咒军师”过去从来没有摆过如此大的架势,但今天的他已不是从前经常藏在­阴­影之下的“六祭酒”。

齐楚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直接就朝章帅喝问:“怎么到了现在,于润生还没有死?”

“他会的。”章帅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齐楚顿了顿足,秀气的脸涨红了。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人了。”章帅微微失笑,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小孩。“你也履行了你的承诺。京都里已经再没有要拜托你的事情,为什么还不带她回漂城?那边的生意你已经丢下了许久。”

“你放心,漂城那边的钱还不是源源送过来吗?”齐楚把手臂交叠胸前。“在亲眼看见于润生他们的尸体之前,我不会离开。”

章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当然十分倚重漂城这个大财源,可是齐楚在漂城的势力同样也需要“丰义隆”的支持。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我是来问你一件事。”齐楚的情绪仍然忿忿不平。“我早就告诉你于润生跟南面勾搭的事情!还有那个陆英风,龙拜也亲自把他送过去了——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个一等的情报!现在仗都开打了,为什么你不向何太师告发他?‘勾结叛逆’这罪名一揭发,于润生就是有一百条命也得死!”

章帅叹息着摇头。“齐四爷啊,你以为这儿是漂城?摆平查嵩一人就万事皆通?这京都里的事儿可不这么简单。”

齐楚这才稍稍平复。“说来听听。”

“于润生跟南藩私通时,仍然是‘丰义隆’的人。这事情揭发了,你以为‘丰义隆’可以完全脱得了关系?”章帅的语气像是教训。“何泰极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还不是个头号大贪官?伦笑收拢了蒙真,何泰极在私盐贩卖里占的甜头已经减少;看见漂城这个金矿,他还不借这个借口把它没收?别忘了,查嵩也是他的人。”

一想到可能失去漂城的生意,齐楚心头凉了一截。他知道自己公然背叛“大树堂”的义兄弟,仍然能够维持这一大群部下,只因为手头上财帛充足;要是再没有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章帅看见齐楚已冷静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爱女人多于爱兄弟的家伙,他完全­操­纵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没有向朝廷密告于润生,当然还有些并未告诉齐楚的原因。如今战争才刚刚开打,皇军与南藩鹿死谁手,没有人能够肯定,万一南军真的直捣京都“勤王”,朝廷的大权易手,岂非随时查究起他这个告密者?那时候,最后胜利也就轻松落在蒙真的手上……

更何况蒙真与于润生目前仍然势成水火,虽然碍于朝廷的­干­预而没有开打,但早晚还是要拼个死活。何必急在此时就改变这局面?当然章帅知道齐楚绝不会赞同这一点,他眼中就只有于润生。

“齐四爷,你要是想留在京都看完这场戏,我也不勉强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于润生只是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你就安心在京都等一阵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有一件事情。”齐楚的脸­色­一阵­阴­沉。“别再唤我什么‘齐四爷’,我不再是谁的老四。”

“对、对……”章帅带点嘲弄地笑着说。

一名部下匆匆进入了正堂,手里拿着一个火漆密封的厚信封。

“老板,这是萧文佐派人送来的。”部下恭敬地双手把信封递上。

章帅接过信封时,脸容变得严肃。左边一名卫士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给章帅割开漆封。

是萧贤送来前线的最新战报。为了跟朝廷同时取得军情,章帅向萧贤送了一堆不少的金子。

章帅把信封里那折叠的纸打开来,战报只有简短数语。

但已足够令章帅的心跳加速。

率领南藩乱军的元帅竟然就是出走多时的“安通侯”陆英风,此一消息震动朝野上下。“陆英风”三个字的威力,当然不止于政治上。

彭仕龙率领的“平乱军”众部,一听闻对手就是当年威镇关中的“无敌虎将”,军心大为动摇,这场“鹿野原会战”还没有开打已经决定了胜负。

由于溃败太速太突然,“平乱军”许多现况都未能确定,只知彭仕龙成功撤退到藤州城死守时,所带回来的兵马只余三万。估计在鹿野原战死的皇军将士,约在三至四万之数,另有四万余人被俘或投降,皆已投诚加盟南藩乱军;其余都在乱局中亡命溃散,能否再次集结仍是未知之数。

至于乱军在会战中折损多少人马则更难以确知,但有估计可能在一万以下。由此可见,陆英风不仅仅依仗威名,其用兵才能与彭仕龙相比确有天壤之别。

——而彭仕龙已是当今朝廷唯一能寄予厚望的大将。

坏消息还不只这两个。陆英风再次施展大胆奇策:把大部分主力留在藤州,继续牵制彭仕龙的残部,不让他喘息和招回逃散的士兵;自己则亲身率领约三万名­精­锐,号称“裂髑军”,全速长驱北上,直指首都。

此举简直违反了一般的兵学常识。然而人所共知,陆英风任朝廷主将多年,对各地布防驻军的虚实了如指掌。他这次急袭是否疯狂,很快便有分晓。

平乱主力溃败,首都告急……朝廷有如被推翻了一样。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把战报带回皇城的使者——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把这带来不吉利消息的人推出斩首分尸。

接着的几天,皇帝都躲在后宫中,拒绝上朝与群臣商讨应对之策。他认为战事不利,完全是因为去年御猎祭天的仪典,受贼民­干­扰以致损害了国运所致。

极少向“铁血卫”亲自下令的皇帝,从后宫直接下旨予魏一石,再次搜捕清剿贼民的余党。京郊的贫民早就被杀光,哪来什么“余党”?魏一石只好在首都内胡乱剿捕一批毫不相­干­的平民,以残酷的拷问制造出招认的结果,在供词上签了字后,痛苦才得以解脱。

伦笑和何泰极在每次的“平乱战争”都异常团结。南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君侧”当然就是他俩。朝中有提倡跟南藩议和的声音,全部被何太师压制了下去。

伦笑则知道,首都因为陆英风来犯的消息,早已人心惶惶,皇帝再在城内胡乱滥杀,难防民心思变。他好不容易劝服了皇帝终止对“铁血卫”的命令,并马上筹备另一次大祀禳,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何太师同时也入宫求见皇帝,极委婉地陈述目前形势和各种利害。加上伦笑在旁的协助,皇帝方真正明白事态有多严重,这才发出诏文,号召守备北方边关的诸将领,尽快带兵回首都勤王。

——距离最初收到战报之日,这决定足足拖延了七天。

伦笑与何泰极也都知道,陆英风那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来势甚急,勤王的边将未必赶得及到来救援——更何况戍边的军队被拖欠军饷多时,守将说不定故作拖延以还颜­色­,有必要准备守城了。

首都禁卫军约有二万五千之众,跟陆英风指挥的“裂髑军”数目相差不远。但何泰极深知,这些表面­精­挑细选的禁卫军大多虚有其表,缺乏野战经验,战力根本成疑。

他马上再奏请皇帝下另一道圣旨,在京畿之内紧急征募壮丁,组织“义勇民旅”协助守城。何泰极预计,若征得三、五万人,加上原有的禁军,配合首都那坚固的防御工事,要抵抗陆英风的三万人并非不可能。

征集“民旅”的工作如火如荼进行。临时拉入军旅的平民男丁,当然难以期望他们有多勇猛;但伦笑跟何泰极都知道,在民间仍有一支隐藏的武装力量……

黑道……

欧兆清拖着疲乏的身躯,跟一身已经给汗湿透了的衣服,随着老大返回凤翔坊。

同行的二十几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服都是泥尘。其中一人刚才被跌落的石块砸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老大倒是最­干­净的一个。他没有亲自做工,只是指挥着手下­干­活——不,正确点说,是听从禁卫军派来的监工,把指令传达给他的手下。

紧跟在后面的欧兆清看得见:老大虽然不疲倦,可是表情跟后头二十几人一样,显然满腹怨气。

“­操­他妈的,累得要命……”后面不知谁在抱怨,声音也不低。老大听了却没有回头。

欧兆清走着,边看看自己给磨得粗糙的手掌,从前不是拿刀子就是掷骰子,现在却是捧石头。

首都的城郭表面高耸壮实,其实除了最主要的南面城壁比较稳当外,其余三面都有多处崩塌。朝廷当然有定时拨款修筑,但是层层官僚的贪污盘削,真正发到工事上的银两,只够作一点门面的修整,表面上簇新坚固,若真是打起仗来,比豆腐渣还要软。

现在真的要守城了,官僚们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才真正紧张起来。陆英风的“裂髑军”听说已打到去云州,越过了屯泥江,途中遇到极少反抗,恐怕不出一个月就兵临京郊了。朝廷马上下令招集民工协助禁军赶快修补城郭。

工事实在太过赶急,民工不敷应用,于是连被征入“义勇民旅”的“丰义隆”人马也要加入。欧兆清等人就是其中一伙,负责修东墙的北端部分,跟那些他们平日极鄙视的“獐子”混在一起­干­活——“獐子”是黑道中人对普通平民的暗语称呼。

欧兆清越想越不是味儿,当初他拼了命加入“丰义隆”,是为了赚钱喝酒玩女人,为了走在街上的威风。他知道要得到这些东西便要付出代价,想不到现在却要­干­这个。

——妈的,要­干­这种粗活,我入“丰义隆”­干­嘛?不如去当个脚夫什么的,至少不用杀人,也不用怕给人杀……

一行人回到“凤翔坊分行”,从一道侧门进内。也有其他几批行子里的兄弟回来了,正在后院露天淋浴。欧兆清加入了行列。

几十个汉子赤身露体默默地在洗身,相对无言。他们的想法都跟欧兆清大同小异,也有的不是在想­干­不­干­粗活的问题,而是不久之后将要上城墙守城……

——我们是不是正在建自己的坟墓呢?……

首都“丰义隆”的士气跌至前所未有的低点。自从伦笑下命令,要蒙真派人加入“民旅”开始,陆续就有出走的人。虽然并不算多,但对留下来的兄弟却已造成了影响。

走黑道的家伙还未至个个不怕死,可胆子也不会小。但是一想到要打仗,要为那些平日舒服安全地坐在府邸或官衙里的人冒死亡的危险……总觉得不是味儿。尤其他们知道: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些官宦子弟仍然不用从军。

“真不甘心……”终于有人忍不住喃喃说。

一个人开口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把郁藏在肚子里的怨气吐出来。

“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欧兆清也加入了。“再过一阵子,可能还要打仗……要是死了,可真他妈的冤枉!”

“我可不要死呢。”身旁的人苦笑说。“街上还有几千两银子,我还没有收回来。”

“唉,有什么办法?都是上面的吩咐。”一个比较年长的帮众叹息。“朝廷一句话,就是让我们去挡刀枪。人家的­性­命是框金包银,咱们的……”

“为什么蒙祭酒不跟那些狗官儿们说几句?”欧兆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打仗,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干­这种狗屎般的活!”

他的老大瞪了他一眼,可是他没有察觉,还是自顾自地说:“蒙祭酒就只管巴结那条老阉狗,忘记了我们……”

“你吼什么狗屁?”老大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喝止了欧兆清。

欧兆清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原本挺起的胸膛缩了回去。

这时一个人从楼子的后门步出到了后院,是“右祭酒”茅公雷。众人的脸都变得苍白,他们不知道茅祭酒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茅祭酒,这其实……”欧兆清的老大上前,想为手下的失言说几句。

茅公雷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欧兆清跟前。

“你刚才说不怕打仗?”

欧兆清惶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其他人都紧张地瞧着他俩。

茅公雷这才露出微笑,用拳头轻轻擂了擂欧兆清的胸口:“很好。”

茅祭酒似无责难之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我倒是有点怕呢。”茅公雷失笑地说。“到时候,城墙对面的敌人是那个陆英风啊,听说他真的好可怕。”众人也哄笑起来。

茅公雷不顾衣服被淋浴的水弄湿,左右伸臂搭在另外两人肩上,脸容变得严肃。

“朝里那些官爷们怎么想,我不知道。大概他们想:平日的私盐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现在有难自然也要找我们来消,好像我们平日都是白吃白拿的。我们在他们眼中就像夜壶:没事儿就搁在床底下,急起来才赶忙拿来用。”

“丰义隆”汉子的情绪都给牵动了,一个个捏紧了拳头。

“茅祭酒,我们要怎么办?”欧兆清大着胆子问。“假如那些叛贼真的攻陷京都……天都变了,‘丰义隆’会变成怎样?”

“这次确是个难关,我也不瞒你们。”茅公雷诚恳地回答。“可是,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挺过去。蒙祭酒必定会想到办法。相信我,也相信他,我们绝不会让你们送死。”

众汉子听到这话,又看见茅公雷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这才宽慰起来。茅公雷又掏出两锭金子,吩咐手下们买些酒食回来。首都里因为备战,物资食料都很紧张,价钱涨了不少,他们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痛快吃喝。看见这些金子,众人欢呼起来。

茅公雷见部下们的情绪都好转了,这才离开后院,回到分行的楼子里。他登上了二楼,进入原本属于容玉山的那间书房。

蒙真正在里头批阅一大叠账目,眉目紧锁着。因为战事的关系,好几条私盐的运输线都断掉了,上缴回首都的资金减少了许多。

他看见义弟进来,放下了那叠账单。

“兄弟们怎么了?”

“还好。”茅公雷把门掩上,却掩不住脸上的愁­色­。“应该不会再有人开溜了。”

“那就没问题了。”

“大哥,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茅公雷走到蒙真的书桌跟前,神­色­极是凝重。“是于润生。他之前明明已经败了,却死也不愿离开京都,我想他就是在等这场仗。”

“于润生……”蒙真叹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胡须。“我得承认,这个人真的很厉害……”

关于于润生和南藩勾结,蒙真早就从花雀五口中得知了。

蒙真默想:当他与章帅都在这场黑道斗争中费煞思量时,原来于润生的思虑早已跳出了这个框框,眼光落在另一个更庞大的、规则完全改变了的游戏上。

蒙真又疑惑:难道于润生当初刺杀庞文英以晋身京都,根本志不在“丰义隆”?……不,他必然是两手准备,夺取“丰义隆”的权力固然重要,但失败了也有别条路可走……

“他跟南方的藩王如此关系密切,不单单协助他们筹备军资,更送了陆英风这个大礼……”蒙真沉静地说。“假如乱军真的攻陷了京都,朝廷改了主人……”

蒙真不说下去,茅公雷也知道后果:新政权必然倚重立了大功的于润生;首都黑道成为他的天下;“丰义隆”将从历史上消失……

形势就是如此微妙:于润生勾结叛逆,只要一通告发就可以让他罪诛九族;但只要乱军得胜入城,改朝换代,他就是贵不可言的新霸主;而知道此中内情的蒙真和章帅,却又不敢告发他,否则他日很可能受新政权的清算……

“难道我们什么也做不到吗?”茅公雷一拳擂在书桌上。

“有的。”蒙真肯定地回答。“伦笑、何泰极也好,将来南藩王爷们也好,当政的人想法都是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供他们差使的猎犬。只要会咬人,那头猎犬是熟悉的还是新养的,名字叫于润生或蒙真,对他们都没有分别……”

茅公雷眼睛一亮,他明白了。

——只要在南军入城之时,我们是京都里余下唯一的那头“猎犬”,他们也就没有不养的理由……

——要在城破之前,消灭于润生与“大树堂”!

难处是:现时首都军情更紧急了,已经实行宵禁,满街都是禁军士兵。要再进攻“大树堂”,比两个月之前更不可能。

“有什么办法吗?”茅公雷恨恨地说。“假如那次杀得了镰首,现在也还好办——我领十个八个人去偷袭,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现在……”

“章帅也应该了解现在的形势吧?”蒙真忽然说。“那个背叛于润生的齐老四仍在他那边。”

“大哥!”茅公雷惊讶地问:“你要……找章帅?可是他……”

“我们毕竟都是‘丰义隆’。我当然没有忘记,上次的刺杀是他在背后煽­阴­风。可是现在情势变了,让于润生活着,我们两个都要死。”蒙真的蓝眼睛闪出智慧的光芒。

“他可是‘咒军师’啊,一定有办法的。”

位于首都东南四十八里的绳山瞭望台,卫戍兵程文三原本正在打盹,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那声音隐隐如江海的浪涛。然而不可能,绳山距离最近的二响河也有五十多里远。

程文三站了起来,手掌虎口贴在眉上以遮挡下午的阳光,俯瞰山谷底的原野。视线转向南面,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的眼睛瞪大了。守卫这个瞭望台已经十五年,程文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一股滚滚如潮的尘雾,正逐渐朝这边卷过来。

程文三想起了儿时在乡下的农田,曾经见过袭来的蝗群。当时他站在田里,也像今天般忽然听见古怪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接着看见一团像乌云的东西从地平线冒起,朝着他渐渐变大……

那是跟现在一样的感觉。

更接近了,尘雾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耸动黑影,声音也更清晰,是无数动物的足音。

黑影当中闪烁着金属的反光。这时程文三当然知道:不是动物。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惶然看着这大支兵马,在他下方的原野奔过。

开路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全数都穿着漆成黑­色­的铁甲,无数矛枪随着马蹄的奔驰而晃动。战马之间高高竖起了十多面黑­色­的巨大旌旗,迎风激烈飘扬。

瞭望台实在太高,程文三看不清楚旌旗上印了些什么图纹,只能辨出是银白­色­。

假如他身处山谷里,以现在的距离应该看得到:每面旌旗上是一个以白漆绘画并镶织了银线的巨大图案,画的是个破裂的骷髅。

程文三仍呆在原地。骑兵越过之后,接着是近百辆马车的行列,全数是四马并驰的大车,车内明显载着各种军械和辎重粮草。

殿在最后并且人数最多的是步兵,同样穿着黑­色­的盔甲,携带各式的兵刃盾牌。士兵步行速度甚急,全体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与无可阻挡的破坏能量。

——像蝗群……

程文三不由自主地跪伏了下去,惊恐地躲在瞭望台的栏栅之后。

直至听到急行军的声音渐往北面远去,他才再站了起来。

谷底除了大股未散的尘雾之外,回复了原有的宁静。

程文三这才想起自己的职守。他急忙攀下阶梯,走到西北端的山崖前,在长燃的柴堆之中拿起了一根,投进一个巨大的铜台里。

铜台内堆积的渗油木柴迅速点燃,升起了向首都示警的烽火。

当今世界最繁荣的都市,如今仿佛化为一座死城。

一切商业活动都已停顿,所有店铺重门紧锁,即连最大的桂慈坊市集也都全体停业。寂静的街巷上只有偶尔步过的流浪犬。

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就是军队。­精­锐的三千员“神武营”军士留在北面的皇宫,于内郭宫墙布下最后一道防线;其余禁卫军全体动员,率领近期征集的“义勇民旅”,合共五万六千人,往各城门及外郭墙头调动布防。各处城门顶及墙头上早就积聚了大量守城用的兵器:箭矢、沸油、落石……预备与攻城的乱军一决死战。

“裂髑军”突破了京畿的最后警戒线,到达首都正南明崇门以南十二里外,在战争上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却停驻不前,在京郊安营结寨。也许是因急行多日而需要休息,亦可能等待黑夜才正式攻城。

在首都街上,大队的兵马调动经过,一具具渗汗的身躯,一副副紧张跳动的心脏。初夏街头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稠的张力,仿佛能用刀子划破,呼吸也变得比平日吃力。

其中一支为数近二百人的禁军铁甲步兵,却没有奔赴城墙的任何防守据点,而是从镇德大道转入东都府内,往武昌坊的方向走去。

尽管上次“丰义隆”与“三十铺总盟”的大进攻,因为战争爆发的消息而取消了,“大树堂”部众并未有任何松懈,三个多月来,仍然紧守武昌坊“大树堂京都店”及其四周街道。

那支步兵甫从街头出现,已经被“大树堂”的哨卫发现了。

“怎么回事……”守在那边的是陈宝仁,他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他既非出身首都,也不像“大树堂”里那些打过仗的腥冷儿,看见官军总不免特别紧张。

“我去告诉堂主!”他身旁的班坦加马上往药店飞奔。

步兵队确实朝着药店这里接近过来。陈宝仁也带着同伴往药店这边退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是要来把“大树堂”夷平吗?……是蒙真的人马还可以跟他们拼过,可是这些是禁军啊……

在法禁森严的首都,即使是平日对禁卫军动一个指头也是叛逆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争期间?

那支步兵一直进逼过来,却似乎未有动武之意,终于到达了“大树堂京都店”前的街口。士兵往两旁分散,迅速形成一个圈子,把整家药店团团围住。原来守在外头的“大树堂”部众不知所措,只有呆立原地,也不敢去取收藏的兵刃。

部队中只有两人骑马而来,都在药店正门前下了鞍。左边那人全身战甲,腰间佩刀,很明显就是队目;右边那个却不是军人,一身文官服饰。

“任何人不得妄动!”队目发出威严的呐喊。“否则立斩无赦!”

“开门吧!”那名文官也朝药店内呼唤。“我等是奉太师之命前来。你们不开门,我们就只有破开它。”

药店四周静默良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厚重的木门上。

那文官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发话,却已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木门左右开了一线。

“进去!”队目一挥手,数十名拿刀的甲兵马上涌进去。

士兵闯入之后,除了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喊声,并没有什么其他声息,也不似有人反抗。队目跟那文官互相看着点点头,便也一起进内。

店面的四周都有士兵守备着。“大树堂”的部众全都给赶到了店后的仓库集中看管。

两名官员穿过店后,越过同样有刀兵看守的中庭,进入了管账房。

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们拥着李兰缩躲在账房的一角,李兰不断抚拍他们,哭啼才稍稍止住。

镰首和狄斌各自抱着黑子与于阿狗,站立在端坐于桌案后的于润生两旁,以身体把士兵的砍刀阻隔在外。镰首不断扫视那些士兵,随时准备一有异样就动手。狄斌则狠狠盯着进来的两人。

戴着铁皮眼罩的田阿火则守在狄斌身旁,两个婴儿头颅般大的拳头捏得紧紧。

“别担心。”那队目冷冷地说。“只要听话,没有人要捱刀子。”

“谁要是敢乱动,我保证,第一个死的人是你。”镰首的视线落在队目的脸上。

队目的脸­色­变了。最接近镰首的两名士兵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晃了晃砍刀,喝骂说:“他妈的混混儿,不认得禁军吗?你有多少颗头颅?”

镰首的视线立时转向那士兵,“第二个就是你。”

那士兵被镰首森然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再骂。

队目咬牙切齿,正要再开口,却给那文官按住肩头,文官直视坐在正中的于润生。

“于先生?”

于润生点点头。从禁军闯入药店开始,他一直只是坐在原位冷冷看着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叫林静之,是‘太师府’的人。”文官拱了拱手,又补充说:“本来应该是萧贤来的。可是现在情势非常,他要紧跟在太师身边,所以由我来找于先生。”

“太师有话要告诉我,不必带这些禁军来,召我到‘太师府’就可以了。”于润生耸耸肩说。

“情非得已……”林静之顿了一顿,又说:“今天京都的情况有多紧急,于先生必定都了解了,我也不拐弯儿说话,何太师希望向于先生借兵。”

于润生失笑。“我还有什么兵给太师借?看看现在。”

“应该说是借将。”林静之目光转移,落在镰首身上。“太师听闻,于先生有位义弟,具有万夫不敌之勇——之前在九味坊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现在城外告急,要借这位镰首老兄一用。”

“要我­干­什么?”镰首颇感意外。

“今夜出城,乘黑偷袭,取下乱军元帅的人头。”林静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老兄可以带这里‘大树堂’众人一同出击。当然,也包括这位兄弟。”他指一指狄斌。

“兵器盔甲也都在东门那边替你们预备了。”队目接上说。“若是不够人手,守门的秦琳将军会再调拨些军兵给你。”

“不行!”狄斌断然说。“我们还有敌人。我跟五哥一走,那就等于邀请他们来杀我老大!”

“所以我才带这些兵哥儿来。”林静之马上回答。“两位出城突袭的期间,这支兵队会一直守在这店子,确保于先生一家妻小的安全。”

这根本就是要胁。

“用我来换陆英风首级。”于润生微笑说。“我的­性­命倒很值钱。”

“这一战关乎朝廷的存续。只要一战功成,他日天下安定后,何太师必定保证‘大树堂’在京都的地位。”林静之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请不要拒绝太师的请求。拒绝了,请求就会变成命令。”

已经穿上全副黑漆铁甲的陆英风坐在元帅营帐里,陪伴他戎马生涯多年的五尺长铁剑横放于面前几子的羊皮地图上,剑柄旁搁着他的虎头形状战盔。

从帐篷空隙透进来的夕阳光芒渐渐变淡了。

放弃爵位出走;江湖间逃亡躲藏;然后远从千里回来,等的就是这夜的来临。

十年前的“关中大会战”,陆英风以为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战,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另一个创造历史的机会。

——而给我这个机会的,竟然是一个流氓混混的头儿……

他苦笑。

眼前要攻下的,是世上最大最坚固的城市,拥有最高耸厚实的城壁,保护着天下最高的权柄……对于一般的良将,这简直是天大的噩梦。

可是对于百年一遇的名将,这却是美梦成真。

身在皇军多年,陆英风早就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攻打首都;他不必看地图,也对首都的各处防守强弱与城内布置了然于胸。

——然而,他却选择了正面攻打最坚牢的南面明崇门。对方守将看见这阵势,必然大惑不解……

差不多是时候了,陆英风向帐外的传令兵呼唤。

“带他进来……”

进入帅帐时,枣七的嘴巴里仍咬着一条烧羊腿子。他蹲在陆英风的对面,牙齿猛烈咬啮,连皮­肉­带碎骨都吞进肚子里,站在陆英风左右的管尝和霍迁不禁皱眉。

“你吃得饱吗?”陆英风满带兴味地问。

“差不多。”枣七说话本来就不太灵光,现在边吃边说更难听得清楚。幸好,他会说的话通常都很简单。

“那就好了。今夜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知道。”又吞了一口羊­肉­。

“你清楚记得那个地点吗?”

“记得很清楚。”

“你要在黑夜里走路啊,肯定找得到吗?”

枣七用力点点头。

“这次你要为七千人带路,是我们军队里最强的七千人。”陆英风脸­色­凝重,仔细瞧着枣七的脸。“他们的­性­命说不定都在你手上。你肯定能办得到吗?”

枣七吞下最后一截腿骨,“办得到!”

陆英风满意地笑了。枣七像一头狼狗多于像人类。陆英风喜欢这样单纯的家伙,他们是最好的士兵。

枣七看见陆英风的笑容,也咧嘴报以笑脸,露出那四颗异于常人的尖长犬齿。

“那就好。”陆英风挥挥手掌,“出发吧。”

在首都东部的显仪门前,镰首、狄斌与包括“八十七人众”在内的近三百名部众,在整理身上的战甲与佩挂兵刃。

他们在战甲外套上黑­色­的宽袍,面部也用炭灰涂黑了,好使全身都能隐藏在夜­色­中。

狄斌瞧着这情景,不禁回想当年被选入刺杀部队,跟着于老大、龙爷和葛小哥一同出击……

——现在却只剩我跟五哥了……

“过了这么多年……”狄斌苦笑着说:“……现在我们又当兵了。”

镰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对呢……可是那时候我们却身在敌对的两边。”

“还记得那天你­射­的箭吗?”狄斌叹息。“假如当天你把老大­射­死了,一切都改变啦。”

“我­射­的箭矢,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还是龙老二比较厉害。”镰首自嘲说。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切都妥当了,众人一一登上马鞍。

狄斌在马上牵住缰绳,又再瞧着旁边的镰首。

“五哥,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上战场了。”

“嗯。”镰首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狄斌知道他仍在记挂宁小语的安危。

狄斌回头瞧往武昌坊的方向。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只有田阿火一人能留在于堂主身边。他很是担心“大树堂”那儿的安危。

狄斌不再说话。现在不是怀念或忧心的时候,要集中­精­神。

不管是成是败,今夜一切都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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