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整个首都内外四周都热闹了起来。
趁着春季天气回暖而从各州县涌来的客商团队,沿着京郊四条主干官道络绎而至,载着人与货物的骡马与车子,犹如血液源源流向首都这个心脏。
首都里的小商户当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在城外官道旁搭建起简陋的茶寮、酒家和吃店,吸引疲累的旅人进餐歇息。也有商人在路上碰上同行旧识,把车马靠在道旁,互相打探情报,甚至就地展开买卖。京郊顿时像冒起一个个临时的小市集。
即使多年来惯于赶这场春季贸易的老客商,也对今年路上格外的盛况感到讶异,尤其沿途遇上不少陌生的旅团,总有众多带兵刃的汉子随行护卫,看来绝不似是商队。直至接近首都后,他们打探到当地的江湖消息,方才恍然。
一些老经验的客商知道这期间首都必定拥挤,心急得连跟家人团年也放弃,提早十天八天已经抵达,却发现城里所有比较象样的客店旅馆,打从新年以后整个月都给包下来。平日财大气粗、吃香喝辣的商人愤怒地打听过后,全都乖乖不敢吭一声,只有再找差一些的旅舍落脚。
因为他们知道了:把房间统统包下来的,是“丰义隆”。
今春在“丰义隆”首都总行举行的接位大典,是创帮立道以来的最隆重盛事——十六年前,“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时,虽然也举行过庆典,但当年的“丰义隆”外地势力远远不及今天,加上当时三名“祭酒”新丧,仪式庄严但规模并不大。
这次章帅正式接掌“丰义隆”的庆典,分布六州近百家分行的掌柜都亲自上京道贺及谒见新任“老板”,再加上他们的随行护卫及侍从,宾客数目预计超过两千人。
章帅、蒙真、茅公雷组成“丰义隆”新领导层此一任命,早在去年夏天容玉山“病死”后已宣布;然而为了避讳皇上登极十周岁的庆年,正式的接位典礼延至过年后才举行。
“这几年,‘丰字号’也真的多事呢……”熟悉黑道与私盐消息的客商,在首都的酒家饭馆里聚头时,不免都谈起来。“首先是庞文英,然后又是容玉山……”
“他们也都老了吧?终究都是要交棒的啊……”说话的客商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去,里面总有点‘情节’吧?……”
“听说容祭酒去了后,边陲的一些行子有点动作……”另一人Сhā口说。“不过看现在掌柜们都来朝见,我想都摆平啦。这新任的‘左右祭酒’,看来也不是脓包……”
这消息其他人倒没有听过,邻桌马上又有两个商人靠拢过来打听。那名客商脸有得色,微笑着呷了口酒。
“那么你看……章帅这新老板,压不压得住这两个小子?”
那人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咒军师”章帅道上名头虽响亮,但人们却又数不出他有过什么战绩。
“不过明天的大典……”那人故作神秘地说:“假如发生些什么事情,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奇……”
众人又聊了一阵子,话题渐渐又回到生意上。
“今年进货贵得多了。天杀的,这趟不用赔本我就心满意足。”
“对呢,尤其木材铜铁都没得做了,南方的价钱给抬得又高,不知道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客商突然拍了拍桌面。
“对了,上次这样涨价,我还跟着老爹走……就是在叛乱之前……”
众人的脸色随即变了,也都噤声不语。毕竟是在森严的首都,这些事情最好不要谈。谁知道哪一张桌子坐了“铁血卫”的密探呢?
外头天已暗,进来饭馆的客人渐多,有好几桌更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丰义隆”来的狠角色,客商们也就不再谈那些黑道传闻,只继续聊着买卖的行情。
来吃饭的几个“丰义隆”掌柜虽然并不相识,但从饭桌上摆放的杯阵看出了彼此身分,也就互相介绍寒暄起来。所有“丰义隆”人物的左臂上都绑着一片白巾,以示哀悼刚去世的“大祭酒”容玉山。明天的大典之后,他们也会陆续往京郊的墓地拜祭容玉山、庞文英和其他“丰义隆”先烈,然后才返回本籍。
这时有一行七人进入馆子,令在座所有人侧目。
当先是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矮瘦但甚结实,一脸在山野行走多年的风霜。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玉石造的密封坛子,左右各有一个壮健的部下近身护卫着。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随在他后面那四个人:四副异常高大的身躯,却从头到脚都包藏在四件连着斗笠的宽袍里。袍子以粗麻织成,各处滚边编着色彩斑斓的诡异符纹。四人脸上挂着黑色的布巾,斗笠的阴影掩盖了眼睛;加上袍子的袖口长过手指尖,四人连一寸皮肤也没有暴露人前。
他们挑选了馆子里最角落的一张大桌坐下来。为首的汉子小心地把那坛子放在桌上,这才向店小二叫酒菜。左右部下拿出杯筷,在桌上摆起“丰义隆”识别用的杯阵。
其中一个“丰义隆”的掌柜搔着头发在想,突然拍了拍大腿,然后步向那七人的桌子。
“你是……噶拉穆的马家大儿子吧?我认得你!记得我吗?凉城的老允啊!”
那汉子站起来拱拱手。“吾认得。七、八年前,你把过货来。”他的话带着一口古怪方言口音,老允只是仅仅听明白。“吾是马宏。”
“对,对,马宏。”老允咧起镶着几只银牙的两排黄齿。“你老爹马光乾身子还好?他怎么不来了?”
“来啦。”马宏伸手指向桌上的坛子。
老允想了一下才会意:坛子里盛的是骨灰。
老允一脸尴尬。“啊……节哀、节哀……”
“勿丧心,爹去了有一年咯。”马宏说时语气平静。“临去前,爹吩咐吾们勿要给落土,要吾带他来见庞祭酒的坟。吾新接下了行子,勿得空,今次进京都,正好带爹来。”
“原来如此……”老允拍拍马宏的肩膀。“孝子,孝子,真难得,这么远的路……”他又看看桌子前那四个神秘的麻袍人。“他们是……”
“是罗孟族咯。”马宏说。“他们许多年来得‘丰义隆’的恩惠,说要来贺大典,共带了族里的宝物,贡献给新老板。”
他看见老允脸上的疑惑之色,又说:“罗孟族有老例,出山十里外就得穿这衣裳,勿得给人看面目。”
老允露出恍然的表情,朝那四名罗孟族使者拱手。四人站了起来,略一点头。老允猜想他们只会说土语,也就没再理会。
“尽管吃喝,你这桌酒菜,我买了。”老允热情地拉着马宏粗糙的手掌。“就当我老允敬给马老头子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相约明天一起前往九味坊的总行,老允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子。马宏拿起酒杯,遥遥跟其他几个不相识的“丰义隆”掌柜互相敬了酒,这才坐下来。
四个罗孟族人从袖口伸出手掌来,原来连指掌都包缠着布条。他们不会拿筷子,就用手来抓食物,伸进脸巾底下送进口里。
马宏没有吃,只是干喝酒,眼睛瞧着父亲的骨灰。
带着父亲的骨灰千里而来,不只是为了拜祭庞文英和谒见新任的章老板,还要圆父亲一个秘密的遗愿。
来还马家一个大恩。
那恩人现时也身在首都。
蒙真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过清淡的早点后,他泡了一个飘着花瓣的热水浴。然后妻子谢娥很细心地替他梳好发髻,又把胡子修得整齐。
蒙真穿起了一个月前已经做好的那套翠绿色锦袍,谢娥为他整理衣领和腰带。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原本属于容小山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半年前入住“凤翔坊分行”时,蒙真已把房里所有豪华的装饰移走,换上了雅淡的陈设,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
他垂头看着比他矮小得多的谢娥。他心里很感激这个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却从来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打从成婚开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并不是爱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责任。
当蒙真把帖娃接回来时,谢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过去。她甚至衷心觉得,那个令她成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点可怜,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时都很客气,甚至亲自买了一批衣物用品送过去。
反倒是有点内疚的蒙真向谢娥作出了承诺:“她永远不会取代你。”并且把帖娃安置在最远的一间房里。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蒙真握着谢娥的手说。
“没有。”谢娥脸色镇定地耸耸肩。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蒙真当然听出是谎话。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蒙真拨一拨妻子的头发。“今天只是个仪式吧。凶险的早就过去啦。”
“你说的对。”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说的一句。“我也想不起来,你有遇过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
谢娥的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无言抚摸着她的脸,比起美丽的帖娃,她的样子确实很平凡,可是却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松。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后,蒙真却意外地发觉,彼此分开了八年多,年轻时的激|情原来已经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这个发妻,蒙真这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来接他的时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会尽量喝少一点。”蒙真按着谢娥的手掌。“宴会一完我就回来,等我。”
假如不是“丰义隆”与朝廷关系密切,这样的情景绝不容许在首都里出现:以“丰义隆总行”为中心,充塞着近二千名到来观看典礼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与随行部下外,还有首都内的豪商,及与“丰义隆”私盐生意有直接关系的官吏。
建筑宏伟的“凤翔坊分行”本来更适合举办这次盛典,但韩亮坚持仍要在九味坊举行。此决定的含意不言而喻:“丰义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换,需要像“九味坊”总行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创立圣地,加强新领导层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印象。
“丰义隆”早已把总行四周五条街方圆的所有食肆酒馆都包下来,可是仍不足够招呼所有观礼的宾客。章帅与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负责礼宾的部下,临时从首都其他地方集合来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让客人歇息,并来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几条街道全都化为露天宴会的场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来就好了。”一个分行掌柜满嘴都是饱食后的油腻,也喝得面红耳赤,用筷子敲着碗得意地说,附近的同门兄弟也都哄笑起来。
还没到正午吉时,像他这样喝得半醉的家伙已经为数不少。也有在帮中素有嫌隙的同门在这典礼上重逢,不免吵起架来,幸好都给其他人按下去,没有真的演变成冲突。
原本缠在众人臂上的白巾,在进入九味坊时也都解下烧掉——今天是新老板的好日子,总不成还戴着这不吉利的东西。但也有不少从前得过容玉山与庞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帮众,脸上仍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坐下来聚头时,不免聊起两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帮中掌故逸闻。
“章帅当老板,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如果由庞二爷来当……那该多好啊……”
“庞祭酒就算还在世也太老了吧?还能干多少年?找个年轻一点的也是好事,往后十年八年也不用担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江湖事,谁说得准呢?……”
街上每个人都不时瞧向“丰义隆总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弯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座细小的建筑物。
今天真正能够进入总行里观礼的人不足五十个。其中当然包括何泰极与伦笑的代表:何太师派来了萧贤;伦公公则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礼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进入总行的宾客,还包括首都内最有力的五个豪商、三名刑部高官、“丰义隆”十三条“盐路”的“押师”……等重要人物。
围绕总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铺满雪片般的纸钱。正门外的街口立着一个雕铸着虎豹造型的大铜炉,上面密麻麻Сhā满了焚燃的香烛,烟雾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帅自从获得韩亮的任命后,就长期驻宿“九味坊总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礼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总行的两个老仆人今天穿着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装,手上握着铸满祥瑞兽纹的铜刀与摇铃,在行子门前主持传统的帮会仪轨,半唱半吟的祷文伴以铃音,仿佛在招唤四十多年来为“丰义隆”伟大事业牺牲的所有英灵。
在总行东面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哄的声音,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事。
蒙真和茅公雷进入九味坊了。
街巷两旁的“丰义隆”汉子,朝着经过的两位新任祭酒兴奋地夹道欢呼。气氛如此热烈,一半是因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预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里带头呼叫而引起。
领在队伍最前头的却并不是蒙、茅二人,而是两名特别挑选的壮健部下。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头上包覆着布巾,并各自捧着一柄兵器:左边是一把套在破旧羊皮鞘里、柄头刻成羚羊头颅的宽刃短弯刀;右边则是一柄没有带鞘、半像锯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属哑色而带着波浪般的自然纹斑。两名壮汉捧着兵器的姿态甚为恭谨,踏着沉实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丰义隆”老将们认出了:它们就是当年“三祭酒”蒙俊与“四祭酒”茅丹心爱用的兵刃。
——就像章帅坚持使用“九味坊总行”举行大典一样,蒙真也要借着这次盛事,强化自己一方继位的合法性。身为“丰义隆”英烈的后人,是他与茅公雷的一大资本。
骑在精挑的骏马上,蒙真把穿着翠绿礼服的身体挺得笔直,在道旁的帮众眼里更显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执掌权柄的另一大本钱。
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茅公雷则明显轻松得多,偶尔跟街上一些认识的部下微笑挥手。名义上他虽与蒙真平起平坐,但帮众都知道他是蒙真的义弟,并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较常亲身与“丰义隆”的下层接触共事,也不时赴外地处理盐运的纠纷,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欢呼还要比蒙真热烈一点。何况他最近才平定了边荒地区几家分行的叛乱,在“丰义隆”低层部下间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汉子,当然更倾向崇拜简单的武力。
两匹马后头还跟随着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漆金“丰”字旗帜。
街上的群众渐渐随着蒙真的队伍行走,不一会儿队伍已变成二、三百人,并且继续聚集增加。越是接近总行,队伍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丰义隆”帮众仍忘形地拥上去。
当中包括了紧紧抱着父亲骨灰的马宏,跟那四个全身包藏的罗孟族使者。他们在人群里穿Сhā挤前,尽量朝着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丰义隆”的老将原本怀着淡然旁观的心情到来出席典礼,可是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心头也热起来,不禁回想当年的风光日子。
“那时候……韩老板立‘六杯祭酒’,虽然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的心情可跟这些小伙子一样啦……”
“那个嘛,我太迟进来,可惜没有亲眼看见……当年的庞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还拍过我的肩头呢……”
“不过我看,茅祭酒的这个儿子也不差啦,有点儿庞老的风范!”
九味坊街巷的气氛异常高涨,不断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几乎失控,幸好队伍终于抵达了“丰义隆”总行的正门外。
守备在总行外的护卫,把随同拥过来的帮众都挡在外围。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后把香交回部下,代为Сhā进那铜炉内。
两人又接过父亲的兵器,高举过顶跪了下来,口中吟念着祷词,但内容全被鼎沸的人声掩盖掉。
马宏跟四个使者已经走到外围的最前头。负责挡驾的护卫瞧着这些打扮古怪的家伙,立时生出怀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马掌柜。”马宏举起那个白石骨灰坛子。“带先父的骨头来看这台大典。”
“他们呢?”护卫指指那四个罗孟族使者。马宏却不回答。
他闭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双手把坛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尘往上空与四方飘扬。护卫们眯着眼睛退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瞬间就在白雾里倒下。
四个高壮的罗孟族人全速奔过了防线,借着白雾的掩护朝总行正门跑过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鲜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个警觉有异的是茅公雷。原本还跪着的他矫捷地跃起回身,就看见从白雾间冲出来的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镰首?
茅公雷双手握持锯刀,嚎叫着迎了上去。
四人都从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镰首。
他把锯刀挥往肩后拉弓,准备拦腰一刀把四人都斩了!
街巷里原本沸腾的欢呼声,变成了怒骂和惊叫。
蒙真已站起来,手掌握在父亲的弯刀柄上。他保持镇定立在原地,数以千计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不可露出半点畏缩的模样。
但他同时以关切的眼神瞧着茅公雷的背影,他对义弟的战力具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镰首……
护卫与帮众也都拔步赶来救助。
茅公雷与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个急煞步,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这一边!
曾经跟镰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刚才的短短瞬间,已经从对方的跑姿与战斗态势判断出来:
——四个都不是镰首!
——他们是要把我引诱离开哥哥身边!
茅公雷宁可把背项卖给那四个凶悍敌人,也要全速回头。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顶点。
在闹哄的人声里,他听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破风声,自上而下越空而来。
茅公雷双手猛地往上方虚空处挥出锯刀。凭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与本能的计算。
撞钟般的金属交鸣。
茅公雷感到那件飞行物的力量从刀柄传达到手臂和身体,仿佛连脏腑也震得发麻,锯刀因反撞力而荡开了。
很熟悉的强横力量。
那飞行物因为锯刀的阻挡而稍微偏离了路线,恰恰越过蒙真的脸侧,直Сhā到他身后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细、如臂胳一样长、通体钢铁打造的巨大箭矢,箭头已深没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杆却可见铸满了荆棘般的尖刺倒钩。
四名罗孟族战士仍不停步,举刀朝茅公雷背项冲杀过去。
茅公雷的战斗本能已到达了极点,他借着刚才与劲箭交击的反荡力量,顺势把锯刀朝后水平反砍,头也未回。
一股血浪横向卷过他身后。
茅公雷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砍斩是否命中,把锯刀也抛掉,前跃抱着蒙真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进去!”茅公雷半跪着,以怪力把蒙真整个人举至站立,又一把将他推往总行正门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顾虑形象,也就顺着这一推之力奔往那门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来,跟随在义兄身后,但却面朝相反的方向,整个人倒后着跑,准备再接下续来的箭矢。
他手中已无兵刃,假如射来的是一样的巨箭,势难空手挡下。
不过他估计:即使以镰首的怪力,要在蒙真进入门内之前再射第二枚这样的劲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这次射下来的只是普通箭矢。虽然同样准确瞄向蒙真的背项,但却给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挥打击落了。
这次有所准备,茅公雷已能看见箭矢的来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东侧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所有“丰义隆”的愤怒眼睛都顺着指头的方向瞧过去。
蒙真已然奔入“丰义隆总行”内。茅公雷以眼角瞥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把刺客揪出来的时候了。
人群都开始往那座楼房拥过去。负责守备总行的护卫人马则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预先收藏的兵刃——毕竟是隆重的典礼,他们没有随身佩挂凶器。
茅公雷此时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况:那四个罗孟族战士全数倒在血泊中,三个一动不动,只有一人的身体还在蠕动。刚才完全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准命中,连茅公雷自己也有点意外。
至于浑身沾满白灰的马宏,早就被“丰义隆”群众围殴至奄奄一息,正被两名护卫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过去,挥手喝退那两个护卫,俯身揪住了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认识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马光乾,是第一代老板韩东时代已入帮的老臣子。如此忠诚的家族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茅公雷甚感奇怪。
“为什么?”茅公雷摇着马宏的身体喝问。
马宏濒临失去意识,可是他脸上仍挂着骄傲的微笑。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茅公雷放开马宏,再次起步奔跑,却不是走往那座楼房,而是到达总行西侧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开屋子的正门,内里充满着一阵热烘烘男子气息。
“该你们上场了。”
刺客所在的楼房四周已被人群迅速包围,却没有人敢率先攻进去。
虽然这是在首都的头儿面前建功的好机会,但是既不知内里藏着何等厉害的敌人——刚才那枚劲箭实在慑人,而且前来观礼者都没有兵器在手,根本不知道有多大把握。
何况这些来自各分行的掌柜,多年来庇托在“丰义隆”旗帜下,早就安享权位与丰厚收入,贸然为了首都黑道的斗争而犯险实在愚蠢。
带着兵刃的护卫这时赶到来,没有等待茅公雷的命令就把房子的正门踢开,一拥而上攻进里头。围观的帮众紧张地屏息观看,整个场面反而寂静了下来。
楼里传来叱喝,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物件的粉碎声音,接连的惨呼,刀子与身体从高处堕地的声音。更多的惨呼,木梯上急激的奔跑声,不知道是什么破裂的声音,愤怒的叫骂,绝望的求救,更多粉碎声音,木阶梯坍塌的响声,更多身体堕地的声音,惨叫……
三楼顶层的一口窗子,赫然出现一条人影,外围所有人仰首观看。
那人影提着似乎是棍子的武器,猛地就从三楼一跃而下。群众同时合和发出一声惊呼,窗户下方的人们纷纷退开。
人影隆然半跪着地,身体四周扬起一阵波浪般的土尘。
尘雾落下后,人群这才看见那着地的人是谁。
“是他!”有十几人惶然指着被包围的镰首——他曾经两次周游各州的“丰义隆”分行,在场许多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雄伟的奇男子。
“他不是自己人吗?”认识镰首的人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对于首都近年的详细状况他们所知不多,只听说镰首的老大是一个姓于的家伙,在帮中冒起极快,但去年又突然被逐出……
但回心一想,既然连庞文英和容玉山都在几年间先后死得如此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内乱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镰首以木杖支地站立起来,冷静地瞧向街道前后两头堵塞着的厚厚人阵,心里却仍在想着刚才那一箭。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的一头长发因为刚才楼子里的激斗而散乱,发丝黏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刚才爆发激战的楼子,几个侥幸生还的护卫陆续从正门出来。其中一人头颅侧凹陷了一个印痕,极艰苦地用四肢爬出来,脸上七孔都冒出了血珠,明显已经意识模糊;其余几个不是手臂就是腿足被打折了,断骨Сhā破了肿胀成紫黑的皮肤,一个个在痛苦呻吟。
看见的帮众皆为之瞠目,又想象楼里的状况必定更加凄惨。这样的情景简直不像打斗,而是天灾。
未随同攻进楼内的那些护卫,心底不免暗地庆幸。如今这刺客已站在光天白日之下,但他们空自握着刀子,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攻过去,一时都远远站在帮众之间。
镰首立在街心,提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杖,却也未决定要如何杀出去。
一人与千人,就这样对峙着。
其中一边的人群突然往两旁分开,空出来一条通路。
是茅公雷。他手里已经拿着那条爱用的古怪黑棒,带着十三个人穿越人海而来。
其中十二人以孙克刚为首,全部是“隅方号”的精壮石匠。他们拿的武器却并非锤子,而是十二面一式一样的大盾牌,通体以精钢铸成,全部等身般宽长,厚达两寸,每个恐怕都有六、七十斤重。
最后一人是佟八云。他没有带那柄勾尖砍刀,但身上的飞刀却加倍了,三、四十柄满满Сhā在腰间和大腿的皮鞘里。
他们排众而出,直走到镰首跟前十步外才停下来。这时,孙克刚与十一个同伴把盾牌一字排开,形成一堵铁墙。他们紧抓着盾牌后的皮革手把,开始按照预先排练过的速度,向前整齐踏步,朝着镰首的所在逼迫过去。
镰首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怪阵,一时愕然立在原地。
——他们早就准备了对付我的方法……
趁着还有些距离,镰首飞快踏步向左,试图绕过这盾阵的侧翼——他看出来,这阵势移动缓慢是其最大缺点。
却在快要越过最边缘那面盾牌时,两柄飞刀旋转呼啸着迎面飞来,封住了镰首的去路。是躲在盾阵后面的佟八云,他双手指间又已挟住了四柄待发的飞刀。
镰首煞步躲过了那两刀,本来还可以再次前冲,却瞥见茅公雷举起黑棒,已经站在盾后准备迎击。镰首收住了步伐。他面对过茅公雷的棒子,即使接得下,佟八云的飞刀也必定乘隙袭来,到时他再没有躲避的把握。
镰首知道即使绕向另一边侧翼,茅、佟两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封锁;他当然有能力从上方跃过盾牌,但人在半空,更容易成为黑棒与飞刀的靶子……
在镰首思考如何战斗的时候,盾阵又再逼近了好几步。他开始后退,争取多点走动的空间。
——这是镰首第一次在战斗中后退。
他渐渐退向街道后头的人群,如此腹背受敌更大为不妙。他改为往左后方退却,背后是一堵砖砌的房屋墙壁。
孙克刚等十二人从盾牌的缝隙看见镰首的移动,也相应移转了阵式的方向,始终用盾阵的正面朝着镰首。
不一会儿镰首已被逼退至几乎背贴墙壁,盾阵也已到达他跟前不足七步处。后方的茅公雷喊了一声:“变!”盾阵随即从一字渐渐变化成弧形,更紧密地把镰首两侧包围。
无路可走的镰首露出愤怒的表情。他抡起木杖,猛地挥打向盾阵。
木头与钢铁发出沉实的碰响。接下这一击的那名石匠虽然仗着沉厚的盾牌,抵消了那根重木杖的杀伤力,但镰首那非同常人的蛮力还是令他退后了半步,盾阵裂开了空隙。
一道银光间不容发地从那条空隙穿进来。
镰首半旋身子闪躲,左肩深深钉进了一柄飞刀。
那石匠缓过了一口气,又再握盾补上。
盾阵的空隙消失了。
阵后的佟八云兴奋异常,毕竟他是首都里第一个令“三眼”流血的人。
——桂慈坊里兄弟们的血债,你就在今天一次偿还吧!
镰首的背项终于也紧贴着墙壁。盾阵已化为半圆形,两边侧翼同时碰在墙壁上,像半个铁桶子把镰首围在圆心。
茅公雷双腿大张,身体坐成一个骑马步。佟八云随即踏上他的大腿,叱喝一声跃起,身体高于盾阵之上,双手同时挥出,四柄飞刀自高而下狙击向镰首不同部位!
镰首没有多少闪躲的空间,只得挥旋木杖,击落其中两柄飞刀,另一柄射向头脸的侧头仅仅避过,但最后一柄飞刀却又钉入了左大腿。
佟八云着地后冷笑:“比射靶子还容易。”双手却没有停下,又拔出三柄飞刀。
镰首中刀的两处血流如注,浑身浴在汗水中。他再次挥杖击打面前的盾阵,但现在“隅方号”的大汉已经站定不动,并把沉重的盾牌牢牢立在地上,木杖撼击之下,盾阵只是略为动摇。
“我本来很想让你投降。”茅公雷冷冷地说。他极力保持木无表情的脸孔,然而眉宇间仍是透出一点哀伤。“可是这是大哥的命令,你今天就死吧。”
另一支“丰义隆”的护卫此时排众出现。其中半数带着弓箭,还有一面带着倒钩的捕兽用罗网。
镰首有如堕入陷阱的受伤野兽,呼吸变得浊重,但眼瞳仍然闪亮。
他突然在笑。
“我的义弟说过一句话。”镰首那镇定的声音令茅公雷意外。“他说:‘能够杀死五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
镰首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吼叫。
在场的千人都感到心中一震。
镰首急激转了半圈,双手握着木杖顺势反劈,把身后的砖墙硬生生轰出一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