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杀禅 > 第三章 无等等咒

第三章 无等等咒

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着

站立在山谷口的树荫之下,镰首作了一个梦。可是醒来时,已经忘记梦见了什么。

那顶大竹笠与湿透的蓑衣不断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发疯的淅沥雨声。赤­祼­的双足陷进了软泥中寸许。他就是这样像株大树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压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树林跟雨幕交织成一片。只有直觉告诉他:敌人还没有来到谷口前。

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背项僵硬得像块铁板,只要稍微移动,每个关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每隔一阵子就咳嗽起来,仿佛因为吸得太多潮湿的空气,胸肺里也有点发霉了。

这是他连续第二天独自站岗。反正在那山洞里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机会让给他仅余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间。刀,还在。黄铜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满布绿锈,皮鞘的表面也铺了霉。

鞘里的刀刃大概也已经生锈了。他不在乎,他从来没有拿这柄刀砍过人,它只是他的指挥­棒­。

才几个月前,这柄刀的刃尖指划之处,就圈出一片片领土,它是“三界军”的指南针。

美好但短促的光荣,犹如被风吹散的梦。

如今这柄刀能够指点的,就只余最后二十七骑,而且几乎全部都是从籽镇起事开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围在这座袋门谷外的官军最少有三千人,要杀出这样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军也不清楚我们这边的人数,镰首如是想。否则即使有如此险要的谷口地势,加上连续不断的暴雨,对方也必早已强攻进来。镰首和部下轮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斥侯潜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数。

后头传来枝叶的响声,镰首警觉地回头。他辨出了两个最亲信部下的身影——毛人杰与孙二。

“大王,我们来接班。”毛人杰——也就是从前的小毛子——说着走过来。他没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战甲。腰间的双刀随着步履摇晃,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弓。两年的战争,已经把从前那个清瘦的小马贼,磨炼成“三界军”堂堂的首席战将。

孙二则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一样的壮硕而沉静,只是从前行刑用的刽子刀,如今已换成了一把长柄斧头。

“我还不累,可多站一会儿。”镰首摇摇头。“你们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杰皱眉。“你不能弄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也都完了。”

镰首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可是,起义的领袖不能连像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籽镇里一个读过点书的老头就提议,冠予他“荆王”的称号。

这个起得有点随意的名号,在继后的两年间,令关西地区乡镇大小官员闻之­色­变。三­色­的旗帜如烈风横卷而过,饱受压迫的饥饿农民,也像乘风而起的沙土,结合成一股不断膨胀的尘暴,高峰之时达到两万之数,当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无从抵挡。一个个官家的仓库被打开,一张张因吃饱而露出的欢欣笑脸。壮丁拿起家里任何可充作兵器的东西,兴奋地加入起义的行列,儿童高唱着“天下粮仓迎荆王”的歌谣。

直至“三界军”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动员三千“剿贼旅”讨伐之后……

虽然只是纠合的农民,但仗着数倍的人数,跟正规官军正面交战,胜负本来尚在五五之数;可是在关键时刻,“三界军”一批将领接受了招安而临阵投诚,义军的翼防不战而自行崩溃,镰首指挥的主力遭侧面突袭迅速兵败,辗转逃亡二百余里,最后只余这二十八骑孤军被赶入袋门谷的死路……

毛人杰把长弓卸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仍然显得­精­神强悍。一个月的包围,仅有的粮食已经见底,骑来的马儿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习惯捱饿的他没有被打垮。

他仰头迎着雨水,手里无意识地弹着弓弦。他的眼睛里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第一个找他,就用这把弓­射­穿他那颗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带头向朝廷投降的义军将领。这事情令毛人杰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孙二无言,他只是念着兵败前寄住在后方永瑞镇的妻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抓了……

既然两人坚持代为站岗,镰首也就走开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间,找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较­干­爽的地方,脱去蓑衣和竹笠,盘膝而坐。

自从那次当死囚之后,他就一直刮光头。只是现在被围了一个月,头上已长了薄薄的一层短发。倒是那把胡须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几乎长及腹部。

他从衣服最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层层的皮革与油纸,里面是一本粗线装的册子。

镰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渍都抹­干­了,才把册子揭开来。里面一页页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

为免这部札记落入敌手而泄露了军情,镰首全都用西域异族的文字来记叙。

他拈起纸包内的一根细小炭条,又继续在札记上写字:

“……我做错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太相信/拥有共同志向的人/不会动摇/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驱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强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后的胜利之前/必要违背自己吗……”

镰首指头间的炭条,把他深藏的思绪倾泻在那页粗糙的纸上。身边的雨,还有更远的敌人,全部浑忘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的直觉,不证自明,这并不是宿命。正如当天他跟小毛子说:只有因和果。果,还没有完成。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当然还是会有人死。死在他身边的人,死在他指挥下的人,死在他怀里的人。

然而要改变一个世界,就必定得承受这种孤寂。

他这时听见一群鸟叫。

这不是真的鸟叫,是毛人杰装出来的叫声。只属于他们的暗号。

当镰首走近过来时,毛人杰早就从石上站起了,与孙二并肩立着,两人的身体静止得比身旁的树还要凝定。

眼睛直视向谷口外的远处。

镰首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瞧过去。

“看见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毛人杰问。

镰首极轻微地点头。眼睛经过一轮凝视才适应,可是他确实看见了。

在树木与雨水之间,闪亮着不属于这山谷的东西。

是眼睛,而且还有很多双。

“终于来了。”毛人杰的声音很平静。

孙二的身体逐寸地移动,缓缓向后退却。在确定离开谷口的可视范围后,他立刻飞快奔跑回山洞,通知余下的二十五个同志。

——虽然,这样的结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够死在一起……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紧握着毛人杰的手。这接触令毛人杰愕然。

“小毛子……”镰首继续凝视那一双双正向这边缓缓接近的眼睛。“不管怎么样,紧跟着我。”

毛人杰以为,荆王是害怕孤独地死去。

——毕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杰答应的声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凶了。

“记得吗?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镰首继续说。“那场雨,让我们活到今天。”

毛人杰这才知道:荆王说的是两年前在籽镇刑场发生的事情。

“对呢……”毛人杰微笑。“下雨天,我们就格外好运道……”他说着,却呆住了。

因为他看见:荆王的表情似乎进入了某种狂喜中。

额上那颗“镰刀”似乎在发亮……

然后他听见一阵遥远而巨大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那是官军终于发动进攻的呐喊与脚步声。

不,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

毛人杰这半辈子也没有到过大海或江河边,否则他听见这声音,必定会联想起波涛。

他蓦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比面对三千个敌人,听见这声音还更令他害怕。

他紧捏着镰首的手掌。

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渐渐狄斌发现,义子的话少了,喝的酒却多了。有一夜,狄斌把酒换成茶。

“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是什么狠辣的黑道角­色­,而是政治或金钱交易上的阻碍者。黑子至今已经杀了十三个人(不包括这十三人的护卫随从),而“大树堂”里多数人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过。

——我已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爹吗?……

同时,黑子眼看着于阿狗从“武备塾”以首席生肆业(当然,那是父亲用钱替他买回来的),并且在禁卫军“神武营”谋得官职。

——而我,除了杀人后做的恶梦之外,什么也没有……

雨继续下着。厅堂里的人们似乎未被这雨影响心情,宴会的闹声仍然继续。

黑子垂下头来。地上的水洼,仿佛浮现出柔儿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

一只手掌忽然搭在他肩上。

黑子自从开始杀人之后,从未被人如此接近也毫无警觉。

雨没有再打在他身上,头顶撑了一把伞。

撑伞的是那手掌主人的随从。

“你不进去喝喜酒吗?”

黑子回过头来。他见过这人一次,在“大树总堂”。是宁王爷,今夜到来作客。另有两名随从替他打着另一把大伞。

黑子正要跪叩,宁王把他托住了。

黑子瞧见宁王那威严但亲和的微笑,不禁呆住了。

“本王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任谁在十五岁时就能单独刺杀‘那个人’,都值得我留意。”

黑子几乎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那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承认。即使他猜想,刺杀陆英风本来就是这位王爷下的命令。

看见黑子那不置可否的表情,宁王更欣赏他了。

“你很伤心吧?”宁王指一指室内的婚宴。“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京都?”

虽然显得甚为无礼,黑子还是没有回答。

“本王有一个任务,希望交托你去做,它正好需要你离开京都一段日子。”

“请问王爷……是什么?”黑子目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直到现在最擅长的是什么?”

——杀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王拉起黑子的手,仔细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比你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一百倍。”

他把黑子的手掌卷成拳头。

“一个人要掌握自己珍视的东西,便需要力量。不是你过去常用的那种,是能够命令他人的力量。”

他放开黑子的手,又说:“你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替本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要你活着回来,本王承诺会给你这种力量,你将得到所有你希望的东西。”

黑子双眼发亮。他回头,再瞧瞧那窗户里的灯光。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