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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实不虚

狄斌独自踏过黑白夹杂的积雪与泥土,慢慢爬上那座土坡,进入一片树叶凋零的林子里。

他经过一排接一排形貌凄凉的秃枝。­阴­沉的天空零星飘降下像羽毛的细雪,落在他那袭白­色­毛裘上。

进入树林的中央,他发现镰首已经比他更早到来。

狄斌每前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点。

接近之后,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光头长胡、赤着双足、裹着斗篷与毛毯披肩、瘦得像一副会行走的骷髅的男人,就是五哥。

——那一夜,我曾经拥抱、爱抚过的那具完美的胴体,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二十四年来,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镰首手里握着那个小佛像,一直低头在看。直至狄斌走近,他才抬起头来。

“白豆。”镰首那把像金石磨擦的沙哑声音说。“许久不见了。”

一听见那句久违的“白豆”,狄斌已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之前的一夜狄斌完全没有睡过。他一直在想象,过了这么久跟镰首重逢,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我会一开始就激动得忍不住抱他吗?他还会给我拥抱吗?他会想杀死我吗?还是只用仇恨的眼光瞧着我?或者已经把我当作陌生人?……

没想到的是,两人都只是这样冷静地站着对看。

“嗯……许久……”狄斌擦了擦发酸的鼻子。“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你找不着的……”镰首伸开手掌。“没有人会再认得我。”

狄斌点点头。他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才决定呼唤:“五哥……”

镰首却没有因为这久未听过的称呼而动容。

“你……改变了许多……”狄斌继续说。

“不只是样子。我也再没有往昔那种气力了。”镰首举起一只有如枯枝的手掌,握成拳头又放开,指间那些荆棘刺青也早淡褪了。

“可是现在的你,却拥有更令人吃惊的力量。”

“力量……”镰首瞧向旁边光秃秃的树木。“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上的佛像,然后抛给狄斌。

“还你。”

狄斌接过,他用手指痛惜地抚摸着木纹。

“这个我本来送了给黑子。在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他还了给我。”狄斌的脸失去了血­色­。

“谢谢你……”镰首说。“替我养育了我的孩子这么多年……”

这句话有如一柄比“杀草”更锋利更冰冷的刀子,Сhā进狄斌的心坎。

“没能把他挽留在京都里,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让‘大树堂’成为‘三界军’的盟友吗?”

镰首凝视了狄斌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在我追求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树堂’这样的团体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忘了吗?”狄斌跺着脚。“创立‘大树堂’,你也有一份儿!”

“我来,就是要弥补自己从前犯过的错。”

狄斌的心更冷了。

“你是说:我们兄弟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他一字一字地问。

镰首沉默着。他回想直至二十四年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还是那么鲜烈。每一次并肩作战,那份火般燃烧的感情,那绝对的互相信赖,并不是虚假的。

截杀吃骨头那条黑暗的­鸡­围街巷。

灿烂燃烧的“大屠房”。

挤满了“拳王众”的安东大街。

第一次看见首都的明崇门。

跟白豆最后一次带兵出京的情景。

镇德大道上的冲锋。

宁小语饿死的那张脸……

就是在看见那张脸的一刻,他醒觉了……

“不……”镰首幽幽地说。“只是……今天我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不想跟五哥为敌。”狄斌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只会杀死你,或是给你杀死。”

他走到一棵枯树旁,折下了一根秃枝。

“然而要是不可能和解,我也别无选择。”

“你有的,白豆。”镰首温暖的眼睛瞧着狄斌。他把双臂张开。“加入我这边。”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哥的眼神,再次令他想起那一夜。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拥吻的触感仍是这样清晰……

他看着镰首的怀抱,他是多么渴望再一次投进去,再次感受那股温暖。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我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狄斌说时,嘴­唇­在颤抖。

“我说过,我现在眼中有更重要的东西。”镰首又再露出许多年前那体谅的表情。“比我的血亲还更重要……”

“也比我们兄弟的盟誓更重要吧?”

“我也跟你一样:希望我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跟我和你的感情并存。”镰首双眼更亮了。“白豆,我很挂念你。”

狄斌听到这一句,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镰首那句“加入我这边”代表了什么。

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堂”招牌,出现了老大被斩下的首级……

狄斌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视线从镰首怀中移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双手把树枝折断。

“我一生都在守护着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几个兄弟曾经存在的凭证,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望……和解吗?”

镰首摇摇头。“没有关系……胜利的是谁也好,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润生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权力欲的异采再次出现。

——假如结合“三界军”的力量,把一切推翻……“大树堂”可能会攀上从前没有想象过的更高峰……

——一个国家的权力……

可是不一会儿后,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又消褪了。

“对不起……”于润生俯视镰首说:“像我们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

他转头朝右侧的屏风招手。

“我已经问完了,把他带走。”

那面屏风向后移了开来,露出守在后面的大量护卫。

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已经年老但脸容仍然­精­悍的“铁血卫镇道司”魏一石。

魏一石露出­阴­沉的笑容,瞧着镰首说:“想不到,在我老得快要辞官时,竟然还有这种荣幸。”

无鞘的“杀草”,静静平卧在狄斌面前的木几。

外面“镇守军”的八雾滨营地一片平静,士兵之间连交谈的心情都没有。击杀小玄王一役,虽然令官军的士气提振不少,但毕竟那四十几万匪军还是活生生地驻屯在经河城对岸。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多月来都按兵不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随时在哪一天卷土重来……

狄斌独自坐在自己的专属帐篷里。把所有“大树堂”部下都逐离帐篷之前,狄斌跟他们说:“假如我在战场上死了,你们就不要再打下去。逃吧,逃到哪儿都好,可是不要回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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