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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错嫁皇妃帝宫沉浮妃 > 07章风长老关于千机毒描述是对的,09章里因赶文,又过多考虑谋略,有一处疏漏,更正如下:

07章风长老关于千机毒描述是对的,09章里因赶文,又过多考虑谋略,有一处疏漏,更正如下:

“这不是笑话,而是事实。族长,你中的千机寒毒,之前我曾说过,已是最后的毒杀期,按道理,在毒发和毒侵期,你就该有所察觉,可你似乎从不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我推辞,或许之前你身体里有什么能克制住这毒,但,现在这克制的效力却已失去,因此,千机在您体内至多蛰伏一个月后,每五日就会发作一次,我会尽我所能替你去解这毒,可是,这解毒的药,是热­性­的,也就是说——”

天香蛊这一个伏联系07,09,14章看,应该很清楚了。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17】

“很冷么?”轩辕聿问出这三个字。

冷,怎么可能冷呢?

沙漠的清晨,在八月,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高温。

这么热的天,她根本不冷,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他这样。

不习惯,他的手再继续探寻下去。

“皇上,臣妾不舒服。”

她没有不舒服,连小腹的刺痛,都好转了。

若真的不舒服,只是,源于不习惯。

若真的不舒服,只是,她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再失去尊严。

他松开捏住她的下颔的手,另一只手也停止了挑逗的探寻,而是搭住她的手腕。

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目光不由低徊。

他,竟会信她这句话?

在旋龙洞,被棱辱之前,她始终等着、盼着,他的出现。

可,他来了,却是在一切都发生,再无法转圜的时候来了。

那些,绝情剐心的话,同样出自他的口。

在彼时,她需要他继续信她的时候,他不仅不信她,连她的质问,都不否认。

他不会知道,他的不否认,对于那时的她来说,不啻是最深的绝望。

在尊严、贞洁不再完整时,这样的绝望,是能轻易逼死一个人的。

所以,她怎能只看到眼前须臾的好,就忘记,过去的不堪呢?

哪怕,她亦不愿在没有更多证据前,将“弑父”儿子冠在他的身上,然,这始终如同那鱼刺,梗于喉,再咽不得。

现在,他不过是陪她演一场戏。

毕竟,从这里,过去,始终是要出了疆宁,方算离了苗水的领土。

但,只是演戏,何必做足全套呢?

在飓风里,他似乎连命都不要。

腰上的伤,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她止住纷杂的思绪,她怕越想下去,越难直面现在的他。

她不能有丝毫的动容。

不能。

每次兼因她的动容,让她一次次输在他的手中,这一次,若不动容,会不会就是平局呢?

“脉相无碍。”他收回覆在她腕上的手,一并松开她的身子,道,“留在朕的身边,朕会保得你们呣子平安。即便,这个孩子不是朕的,朕会视她如己出。”

这句话,要从一名帝王口中说出,很难。

但说出口后,却突然,就变得很轻松。

一直紧绷的某处情绪,就这样松懈了下来。

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阳光真的很暖。

“皇上,您的允诺,这次能当真么?”脱口而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骇了一跳。

能当真吗?

她再没有可以舍弃的了,这个孩子,已经是她的全部。

曾经,妄想让他们都付出痛苦的代价,临到头,只让银啻苍痛苦。

他始终胜了她一招。

她用尽心机,都被他以力化力,终成虚无。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或许她早该明白,他再怎样残忍冷情,她都有着不忍。

所以,才会动容。

所以,最终,会让自己输到没有似毫的余地。

是的。

对其他人,她都能狠下心,而对他,始终是不同的。

难道,仅源于,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吗?

还是,她对他的感情,和对别人,本身就不同呢?

当满脑都是这个念头时,她问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收不住口。

“朕允诺你的,何时不当真了呢?”他的眸华收紧,她不会看到。然,这句话,他终究说得带了几分悲凉的意味。

“襄亲王府上月是否真的失火,其间原因真和您无关么?”

既然问了,为何不问个清楚明白呢?

银啻苍曾利用这件事让她彻底断去所有念想,但以她如今对银啻苍的了解程度,按银啻苍的禀­性­,应该不会蓄意制造这起失火。

其实,这一问,她真正想问的,还是那日,他不予否认的那件事。

“你一直在怀疑朕?”他合上本敞开的衣襟,转身,背影对他,“醉妃是否怀疑,襄亲王也是朕所害?”

果然,他是明白的。

“皇上您不曾否认,不是么?”

她的心,生生漏跳了一拍,他终是要承认了吗?

承认了,也好。

她不是对他不够狠心么?

承认,即是成全。

“是,朕上元节那晚是去过街市,可,襄亲王之死,与朕没有任何关系,王府失火若是朕所为,朕不会连夜命人,妥善将王妃安置在母后宫中。”轩辕聿冷声说完这句话,半侧了脸,眸光似凝着她,又似乎只凝定她不知的某处,“醉妃,朕非出尔反尔之人,只是你,实是让朕失望。”

他终是离开。

绿荫下,仅剩她一人,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参差地疏离。

可,心内,却得了些许的清明,或者说,是释然。

原来,只要他说,她就信了。

相信一个人,总比再多一份怀疑的折磨要好。

但,她却是让他失望了。

失望的,或许,不仅仅源于这份她的怀疑。

更源于出尔反尔这四个字,她在他的心里,何时竟应了这四个字呢?

她站在绿荫里,没有立刻随他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逝在她的视线中时,她才走出这片绿荫,目可及处,没有他的身影,亦没有银啻苍的身影。

包括那泓湖泊,如镜平滑。

她犹记得,听到步声时,她望过去,看到,银啻苍似乎是往湖里走去的,接着,是轩辕聿霸道地阻了她的视线。

可,现在,那片湖里,分明是没有一个人影的。

难道,是响尾蛇的余毒发作?

这么想时,她脚步急急地奔至湖边,那里,除了,一双褪在湖边的鞋子,和一件银­色­的纱袍外,再无其他。

仅证明,他确实下了湖。

他的人,仿佛凭空就消失在了这。

“银啻苍!”

她连名带姓的喊他,除了,在这空旷的绿洲地带引起一阵回音,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甚至,连水面,都没被激起一丝涟漪。

她蹲下身子,没有再多喊一声,她宁愿,他是走了,也不愿,真的如她所想。

在湖里昏过去,结果怎样,很清楚。水面,映出她无神的眸子,渐渐,洇出一丝的朦胧,接着,陡然间,那朦胧涣散开来,伴着些许响声,她的手抚上脸颊,竟是湿的。

不仅脸颊,她的衣襟都有些许的濡湿。

她没有哭,她的眼前,还映出了一张笑脸,不过,不是她的。

是那个有着邪邪笑容的银啻苍,他从水下窜出,手里捧着一条鱼,那条鱼很大,他的一双大手都有些捧不住,鱼身的银鳞在阳光下潋滟出闪闪的光泽,衬得他冰灰的眸子里,都满是笑意。

“怎么样?够大吧?”他捧着鱼在她的面前招摇,满脸自得。

她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见她刹那的失神,突然,就敛了笑意,兀自从水里起来,将这条鱼拿着,往火堆里行去。

他的步子没有停,只拿着手上的鱼,又道:

“等会我要吃鱼­肉­,让他喝鱼汤,我会更加开心。”

真的,仅是鱼­肉­和鱼汤这么简单吗?

她转身,转身间,轩辕聿手捧着一大堆的灌木从彼处走来。

她的步子想轩辕聿走去:

“我来吧。”

轩辕聿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只抱了灌木往火堆而去。

擦身而过,他和她,都擦身而过。

她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远远地,有什么声音,仿佛,是驼铃,她极目眺去,尘土飞扬处,分明,真的有人来了。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轩辕聿、银啻苍的目光一并望向尘土飞扬处。

是驼队,领队的,却是蚩善。

蚩善先看到夕颜,跳下骆驼,径直走到她跟前,跪伏于地,声音里,犹带着紧张:

“族长,我来晚了。族长无事吧?”

她怎么会有事呢?

因着身后那俩个男人,她是安然无恙的。

“我很好。”

“这就好这就好,有风长老在,我知道族长一定不会有事的。”

风长老?

这三个字,有多陌生呢?

她回身,看到,银啻苍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戴上那张鹰形的面具。他慢慢地向他们走来,手中犹捧着那条鱼。

风长老这个身份,他必须要做一个结束。

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那张鹰制面具,一直被他小心叠放在银­色­腰带的夹层。

再过几日,他将不必小心叠放这张面具。

一如,告别这六年来的谋算。

原来,要放下这些,其实很简单。

名利宏图,束缚着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

只是别人,希望看到的他。

他兀自将那条鱼扔给蚩善,站在夕颜的身旁,朗声道:

“蚩善,没有想到,你是第一个出现的。”

在这西域的沙漠,当然是土生土长的苗水族人,更容易找到他们。

原来,昨日的飓风前,蚩善已发现先兆,遂早早就带了族兵,按着苗水的惯例一路进得沙漠,也陆续救了不少的巽兵,及至晚上,看到,白烟燃起的方向,他便紧赶慢赶地朝这里来,这处湖泊,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明月湖。亦算是族人最常来的一处绿洲,只因入了夏,这里,方人迹罕至。

但,这里,实是远离他们被刮走的地方。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不少巽兵刮得更远。

夕颜安排蚩善继续派族兵往里搜去,而,他们三人,则随着驼队,往疆宁行去。

蚩善知道轩辕聿就是巽帝时,是有些无措,因为营救的仓促,整个驼队里,只有一骑置放着最舒服的软褥,蚩善不知道,该给族长,还是巽帝。毕竟如今虽然族长下令,苗水归顺巽朝,但在他们心里,代表长生天的,仅是族长一人。

正在犹豫不决间,轩辕聿径直走到夕颜身旁,正准备把她抱起,登上骆驼,银啻苍却走到他跟前,语音虽低,仅他们三人可听,但,字字清晰:

“若她不能以苗水族族长的身份和你回宫,现在,让我来代劳吧。”

说完,银啻苍伸手,吧夕颜在轩辕聿跟前抱起,上了替他准备的那骑骆驼。

是的,轩辕聿并不会让夕颜以苗水族长的身份同他回宫,否则的话,只会把她不仅搁在后宫,甚至于前朝的纷争之上。

苗水族族长被巽帝纳入后宫,不会是前朝的官员,乃至子民乐意见到的。

一名异族女子若拥有兵权,对他们来说,无疑仅会和危险挂钩。

若这名异族女子,还怀有他们帝王的龙嗣,更加为他们所不能容。

是以,襄亲王府的郡主,昔日的醉妃,因着那个美好的传说故事回宫,才是轩辕聿要的。

同为帝王,银啻苍清楚他的选择,也清楚,现在,是他以风长老的身份,最后一次抱夕颜,或许,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抱她了。

她不要他死,那么他就不死。

但,从今以后,他只是远汐候。

这三个字的称谓,对于他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选择。

“风——”夕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说话,在族人面前,我是你嫁的夫君,不是么?”

“风长老,很快就会消失。”

她清楚他想的一切。

这个世上,若有一个人,能真正愿意去读懂你,了解你要做的每一步。

这样的灵契相和,真好。

哪怕,那一人,未必属于你。

“消失前,让我抱你这最后一次罢。等你回去后,你只是纳兰夕颜,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银啻苍说完,稳稳地抱着她,尽量避开驼峰的相蹭。

只有这半日,他能抱着她,尽量不受旅途的颠簸。

只有这半日。

轩辕聿返身跨上蚩善亲自替他牵来的骆驼,他并没有再去看银啻苍和夕颜,这是他最后的成全。

此去疆宁,并不太远,绿洲一路西行,不过十日的光景。

而在当晚,风长老就吩咐族兵,连夜做了一顶简易的轿椅,这样剩下的九日,夕颜独自一人坐于轿椅中,他知道,这同样是最好的选择。

抵达疆宁后,夕颜以族长身份,发诏令称,蚩善援救巽帝有功,特封蚩善为土长老,并命风长老带其熟悉苗水一族的族务。

同时,轩辕聿颁下圣旨,对苗水各大部落的首领,同样予以了一系列的推恩措施。

这样,各大部落首领自然亦乐于将兵力示诚于巽朝。对于他们来说,苗水族长的命令就代表了长生天,族长集结他们的兵力,虽前后各依附了两国,令他们不解,但,他们的族兵,也没有蒙受多大的损失。

并且,他们如今得到的,是实际的好处,这道推恩措施的颁发,将使得他们的子嗣都享有巽朝的福荫惠泽,亦是任何实物赏赐都比不上的。

人,其实,都为虚名而活。

这虚名,往往又是为当政者所用。

亦算是各得其好罢。

在疆宁,他们仅待了五日。五日间,陆续有巽兵被蚩善派去的人救回,因着飓风失踪的巽兵,不过百余人,皆是亲随轩辕聿那一队的亲兵。李公公在飓风来时,死死抱紧都领殇宇,同趴在一处低洼的坑内,侥幸得以幸存。

但,滞留的五日,并不仅仅是为了等待被援救回来的巽兵,更主要的原因,是轩辕聿自抵达疆宁后,就卧床不起。

在明月湖旁一天一夜,他没有倒下。

却在抵达疆宁的第一晚,重病不起。

重病的原因,是腰部的伤口引发感染,诱至高烧不退。

虽然随行的巽军里有太医,对于突如其来压倒­性­的病症,却是连开了几幅方子亦缓不住这病的势头,纵然太医也深知,若皇上的龙体出了任何问题,对于他来说,绝对就是掉脑袋的话,但,除了每日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伺候在屋外,根据实时的病症,完善药房外,再无其他法子。

碍着族人,夕颜并不能一直陪在轩辕聿的榻前,毕竟,她回去的身份只是纳兰夕颜。

除了每日黄昏时,她会到他榻前做礼节­性­的探望,其余时间,她只能从李公公口中得知轩辕聿的病况。

哪怕,他和她住在同一进院落内。

哪怕,他和她之间,除了几名禁军外,再没有相隔其他人。

可,她并不能名正言顺地去瞧他。

她终于体味到,心焦的感觉,这种心焦,是随着轩辕聿的病情起伏。

他撑了这么久,只道了疆宁才倒下,难道,真的是因为伤口的炎症到了这里才发作吗?

这是,他不想让她担心呢?

这样的他,她再次没有办法和当时旋龙洞中的绝情联系起来。

即便,那也是他。

轩辕聿的病,到了第五日下午,烧终于退了下去,当李公公遣人来告诉夕颜,皇上已经醒来,并用下少许薄粥时,她的步子,不自禁地往迈出室门,甫出室门,就看到银啻苍正往轩辕聿的室内行去。

见是她,步子方缓了一缓。

自到疆宁后,名义上,他们还是夫妻,只是,银啻苍借着要把族务交于蚩善熟悉,一直歇于蚩善房间的旁边,如此,他和夕颜,其实,见得并不是很多。

“皇上传我。”他说出这句话,鹰形的面具后,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嗯。”

她的步子滞了一滞,他传他,她去­干­嘛呢?

风长老径直走向室内。

室内,散着氤氲的汤药气息,在这气息中,他看到,轩辕聿坐于榻上,气­色­虽仁布好,凝向他的眼眸,却带着炯睿之光。

“臣参见皇上。”他稍欠身行礼。

“坐。”轩辕聿指了下跟前的一张椅凳。

室内,并没有其他人。

仅他和他二人。

气氛,并没有随着药汤的气息有任何的暖融,反是,有些许的尴尬。

“皇上传臣来,有何吩咐。”

银啻苍坐于椅凳之上,鹰形面具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恭谨,这份恭谨里,却明显有着桀骜的顿挫。

“现在,你是风长老的身份,还是远汐候的身份呢?”轩辕聿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这份不错,或许不过是刻意撑出来的,亦未可知。

“皇上希望臣现在是以哪个身份呢?”

“朕很想知道,你面具后的脸,究竟是不是只有这两个?”

“皇上见笑了,无论哪张脸,最后,不都得向皇上俯首称臣吗?”

“苗水族族长是风长老的妻子,而,彼时,你在朕的面前,又大骂其狠毒,看来,风长老犹擅长的,并不仅仅是俯首称臣。”

“皇上,苗水族族长伊汐是风长老的妻子,但,远汐候骂的,却是皇上的醉妃,因着醉妃,远汐候方会中了圈套,导致兵败亡国,这,本不是一件事。”

“原来如此。”轩辕聿应出这一句话,墨黑的瞳孔内,看不清任何的情绪,“那此次随朕返回檀寻的,是风长老,还是远汐候呢?”

“风长老只适合于西域,但,风长老偶染疆宁的瘟疫,恐不久于人世。远汐候即为亡国后主,自然,该随皇上返回檀寻。”

“英年早逝,倒真令人惋惜,只可惜,和族长这一段缘了。”

“苗水族长为祈佑长生天不再降灾难于苗水,也准备此次送别皇上后,就返回王庭静修,若无要事,再无人可打扰。”

“嗯,朕会下旨,襄助苗水共同度过此次瘟疫难关。”轩辕聿似乎很满意这段答话,身子,微微靠在床榻背上。

“皇上,若无事,臣先行告退。”

“去罢,远汐候。”

这三个字,意味深长。

一如,方才的话里行间,他和她,再没有任何的瓜葛了。

起身,行礼,步出室外,已不见夕颜的身影。

银啻苍并没有再望向她的那间屋子,仅是更快地走出这进院落。

从今以后,他只会是远汐候。

也,只能是远汐候。

夕颜透过窗棱,看到李公公朝她的屋子行来,她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出去。

“娘娘,皇上龙体大安了,明日即将启返回檀寻,请娘娘也早点歇息罢。”

“本宫知道了。”

这是李公公第一次唤她娘娘,她知道,这一声娘娘,代表着,她的身份,再次成为了醉妃纳兰夕颜。

而与苗水族族长伊汐没有任何的关系。

李公公是轩辕聿的近身太监,对于她的身份,哪怕知道些许,都不会说出去。

宫里得势的奴才,其实,嘴往往比什么都要严谨。

离开疆宁那日,她的脸上缚了一块轻薄的面纱,这使得,她的面容,不会被族人所看到。他们知道的,仅是他们的族长由木长老、风长老护送,在巽帝御驾启程的那日,同时,返回青宁王庭。

天永十三年八月十九日,苗水族风长老因瘟疫逝于青宁,苗水族族长伊汐遂幽闭于王庭清修,祈祷长生天赐福于苗水,族中事务由新任土长老全权处理,要事则由其禀于族长后再做定夺。

天永十三年九月廿六日,巽帝大军凯旋归来,抵达檀寻,文武百官皆迎于城门外。

出了青年,轩辕聿便换乘御輦,但没有传夕颜相伴,李公公另安排了一顶车輦与夕颜,并拨了四名御前宫女伺候。

一路上,哪怕歇于驿馆,轩辕聿似乎都刻意避开夕颜。

而太医则正式按着规矩,每日请诊夕颜的平安脉。

这一举措,仅向外界宣告,这孩子,轩辕聿承认是他的。

虽然仅是承认。

她终究是要感激他的。

不管怎样,一名帝王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然,也仅是感激。

她的胎相很是不稳,太医每日诊脉,虽不曾说什么,她看得出太医眉头的紧锁,也知道,每日诊完,太医并不会直接开方子,所开的方子,大抵总过了半个时辰方会交给宫女去煎熬汤药。

然,她害喜的症状,逐日开始好转,下身,也不再见血。

这些,都是好的症状吧。

到檀寻时,因着刚入秋,衣裳尚是单薄,她的腹部微微可见隆起,亦因此,她用稍宽的腰封松松地缚住,希望能遮去些许。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希望过多的人注意到这个孩子。

尤其在那个危险的禁宫中。

即便,她必须回去,但,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安全地生下来。

她的车輦是随轩辕聿的御輦一起进入禁宫。

輦停,甫下车輦,第一眼看到的,是不远处,站在太后身旁,养育她十三年的母亲陈媛,母亲的气­色­看上去很好,她手扶着太后,盈盈笑着望向她,她的步子想向母亲走去,可她亦知道,这样的场合,哪怕咫尺的距离,终究,是不能逾越的。

一如,现在,她和轩辕聿之间的距离。

轩辕聿比她先行下輦,他站在她的身侧,明黄的朝服,在初升的旭阳下,散发着王者之气,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早不见病容憔悴,连那些胡茬都被悉数清理­干­净。

这一瞬间,忽然地,她望着他,竟有一丝的陌生。

其实,她不该对这样的他陌生,这样的他,才是一直一来的他。

她低眉敛眸,缓缓向他走去,他的手没有牵住她,两仪门前,站于秘道两侧的百官随着他的转身,纷纷下跪,而,太后率着后宫一众的嫔妃,就站在两仪门处。

那道巍峨壮丽的两仪门,三年前,她就是从那里,走进这禁宫深深。

现在,当再次向她敞开时,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她随轩辕聿一路向前行去,明黄的华盖遮去了那一隅穹空,太后站在绣着凤舞九天的华盖下,虽按品大妆,一笑间,掩不去的,是岁月沧桑留下的痕迹。

“皇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太后说出这一叠话,并没有那些冠冕的套词,她的身后,一众嫔妃福身请安间,莺语绵柔。

“母后,朕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轩辕聿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素来,他就是淡漠的君王。

以前是,现在是,或许,将来也是。

哪怕,曾有些许的激|情外露,都悉数地再次被淡漠所掩盖。

太后近得前来,语音带着一丝的哽咽:

“哀家今日太高兴了。”

“臣妾参见太后。”夕颜俯身行礼,手臂却被轩辕聿一扶。

“母后,醉妃有了身孕,日后这些礼规暂且先免了吧。”

“皇上做主就好,这,真是双喜临门呐。”太后的目光凝向夕颜即便用腰带遮掩起的腹部,复道,“王妃,襄亲王府经历这些磨难,如今终是否极泰来。”

陈媛的脸稍低,语音谦恭:

“王府仰仗着皇恩浩荡,方有今日。”

太后并不再多言,轩辕聿的手撤离了夕颜的手臂,亦径直上了御輦,复往两仪殿行去。

他将在那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接着,会在殿后,大宴百官,犒赏三军。

一众官员皆随御輦而去。

太后睨向夕颜,道:

“醉妃这次纵一波三折,但,依旧没有辜负哀家的托付,哀家真的十分欣慰。”

说罢,她携起夕颜的手,转望向陈媛:

“哀家今天真的很高兴,王妃从今日起,就不用陪伴哀家左右了,哀家会下一道恩旨,准王妃相陪醉妃,直到醉妃安然诞下哀家的第一个皇孙。”

“太后,妾身定当好好照顾醉妃娘娘,不负太后所托。”陈媛喜极地道。

夕颜的眉心轻颦了一下,只这一颦,她能觉到太后身后的诸妃中,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袭来,她寻着这道冰冷而去,却只看到,一着绯­色­华装的少女瞅着她,甜甜地一笑。

她没有见过这名女子,但,从她身上的装束,及戴着的凤冠来看,该是册立不久的皇后陈锦。

陈锦见夕颜望向她,笑容愈发甜美,她今其实素来很会笑,但,这宫里,大部分的人都该认为,她一直只会是那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皇后吧。

陈锦轻移莲步,走向夕颜,夕颜早躬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后娘娘?”陈锦略歪了螓首,端详着她,问道。

“皇后!”太后略有不悦地道,“既然皇上都说了,醉妃日后就免去这些虚礼罢。”

“不拜就不拜嘛,太后,臣妾有说错什么了吗?臣妾只是好奇,她从来没见过臣妾,怎知道,臣妾是皇后呢?”陈锦嘟气了嘴,水眸里,又有隐约的雾气洇出。

她听得到,诸妃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些声音,虽不是直接的嗤笑,却是和嗤笑一样的含义。

笑吧,她这个皇后就是看上去很蠢很傻,谁说,蠢傻的人,不能活得更久,站得更高呢?

“皇后娘娘,只有您才可以穿绯­色­衣饰,是以,臣妾知道,您就是母仪中宫的皇后娘娘。”夕颜轻启­唇­,将那些细微的声音一并压了过去。

“哦,是吗?”陈锦走近夕颜,她纤细的手指一指夕颜的腰带,道,“那为什么你的腰带还有绯­色­的珠子缀着呢?”这一句话,带着些许的天真,却有藏着愈深的沟壑。

夕颜的手抚上腰带,那里,确是缀着几颗红­色­的珠子,因着在宫外许久,这点,倒是没有避讳。

“臣妾失仪了。”夕颜的手抚着那腰带,一颦眉,仍是将腰带悉数解下。

这裙本身是有束腰,因是装饰用的腰带,是以解下,虽不至失态,但,她微隆的小腹,顿时在纱裙后清晰地映现。

“呵呵,醉妃娘娘的身孕倒真比当初姐姐甫怀孕时更见形呢。”西蔺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与其说是笑,这份笑,让人听着,却十分不舒服。

“姝美人,以先皇后的身孕暗比醉妃如今的身孕,又是何居心呢?”太后语音转冷,目光并不凝向西蔺姝,只看向陈锦,“这绯­色­本是辟邪之­色­,既然醉妃如今身怀哀家的皇孙,哀家特准醉妃可用绯­色­云纹腰带。”

一语甫落,莫菊早上得前来,从夕颜手中接过腰带,复躬身为夕颜缚上,系好。

“行了,也别杵在这了,今日本是喜庆之日,哀家不希望再看到不衬景的事发生。”太后说完这句话,吩咐道,“摆驾颐和殿。”

颐和殿位于两仪殿之后,今日,太后将设宴于那,携诸妃及各王府、重臣女眷,同贺巽军凯旋之喜。

陈媛依旧扶着太后,只回身间,她目光柔和地望了一眼夕颜,而夕颜正对上她的这份柔和。

夕颜­唇­边绽开一抹笑意,她看得懂,这抹柔和后的担忧。

对于这份担忧,笑,是最好的回复方式。

莫菊扶着夕颜上得肩輦,这是品级宫妃的象征,而她的肩輦紧紧跟在皇后的肩輦后,她看到,皇后虽坐在肩輦上,却仍是回过头来,对着她嫣然一笑。

这一笑间,仿佛彼时的那些话,真的,只是无心之说。

没有任何人,能把这么天真无邪的笑,和任何心机城府联系起来。

哪怕,心有芥蒂。

夜国,辉宸宫。

垂委至地的华纱内,先前,还有着细碎的呻吟声,此时,皆归于平静。

澈贵姬光洁的手臂,轻轻捋过身旁帝王的发丝,只那么一结,就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系在一起。

“在做什么?”百里南的声音,依旧慵懒。

“君上以为呢?”澈贵姬低声一笑,将他和她的发丝系得愈牢。

百里南稍侧了身,只用手轻轻一拨,那发丝依旧他是他的,她是她的。

“君上——”澈贵姬的声音里带着几许的嗔意。

“你竟也信这个。”百里南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以为然地道。

“臣妾自然信这个,臣妾只想和君上能结发相伴,君上,难道看不明白臣妾的心吗?”

“朕当然看得懂你们的心。”百里南笑得愈发倦淡,这份倦淡里,仅是别样的漠然。

“君上,臣妾的心不同于她们,臣妾心里爱的,仅是君上这个人。”

“是么?朕倘若不是帝王,又怎会人士颦颦呢?”

“就是不同的嘛。君上。”澈贵姬娇嗔地挽住他的手,将他的手,一并拉向自己。

这是大半月皇上称病以来,她唯一一次承恩雨露,她怎么可以错过这个机会呢?

况且,如今,凤夫人已怀有龙嗣,她若再怀不上,眼见着,中宫之位,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若得不到这个位置,君恩凉薄时,她在这宫里,又该怎样自处呢?

所以,她只有邀得更多的雨露,来让她怀上这后宫女子皆梦寐以求的龙嗣。

百里南仍淡淡地笑着,稍坐起身子,甫要再将她压至身下,忽然,殿外响来急促的步声。

隔着那些华纱,积福的声音,惶恐地从帘纱外传来:

“君上,凤夫人小产了!”

百里南的笑,滞在了­唇­角,他翻身坐起,掀开华纱,却,只说了一句:

“传太医了么?”

他的反映,出乎积福的预料之外,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这件事的发生,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太医过去了,说是娘娘玉体堪虞,所以,奴才特来请示君上。”

“保住凤夫人。”百里南淡淡吩咐出这一句,终是起身,他的目光透过层层华纱后的轩窗,似乎能听到,不远处,有声嘶力竭的声音,响彻了这座一直以来太过于安静的深宫。

他从轩窗下的格盒里拿出一个香囊,唤道:

“颦颦,这,赐予你。”

澈贵姬拥着纱被从榻上下来,惊喜地接过那只香囊,这香囊,若她没有记错,阖宫里,皇上惟有赐予过凤夫人。

今晚对于她来说,真的喜事不断。

凤夫人小产,皇上有赐了这香囊予她。

是不是正说明,她的地位即将就能代替凤夫人了呢?

她开心地笑着,根本没有看到,百里南的眸底,掠过一层愈深的­阴­霾。

这层­阴­霾那样的深,连轩窗的月华,都一并被遮蔽得再无一丝光华。

作者题外话:17章疏漏:她不想和这个孩子分开,可活在宫里,除了皇子之外,有的,仅是太监。

添加:除了公主之外,有的,仅是宫女。

关于夕有两点答疑:1.那晚旋龙洞的情形她为何不细问银啻苍或轩辕聿?因为这并不是一般的事,涉及的是她的失贞,所以,她哪怕会问,都不会很直接地去问,并且目前来说,她对于这件事能做到,仅是生下这个孩子,至于其他,是羞于启齿的。2.关于身上寒毒和轩辕聿相似是否已发现?我上章写过关于她察觉到了,但,本身轩辕聿毒发时,第一次都是警告她不许说的,而且涉及到帝王的病症,同样是无法去问的。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18】

夜国,凤翔宫。

殿内,纵然拢了一些安息香,还是阻不住血气的浓郁。

凤夫人慕湮脸­色­苍白,双眸紧紧闭着,青丝被汗水濡湿,此时,都黏在她的脸侧,衬得她本就小巧的脸十分瘦削。

“参见吾上。”随着医女、宫人一叠声的请安,百里南,缓缓步入殿内。

他径直走到榻前,早有医女上前禀道:

“君上,娘娘小产了,但,娘娘的玉体加以调养,定会恢复如初。”

如初。

真能如初吗?

百里南沉默,甫启­唇­时,只道:

“都先退下。”

“是。”

偌大的殿内,随着一众人等的推出,愈渐空旷起来。

为了她,他特意赦造这座凤翔宫,只是,这宫,即便再以金为地,以玉为阶,始终不能让她的眼底,起一丝的灿烂。

他的手,欲替她拭去耳际犹在沁出的汗水,却还是僵滞在了半空,最后,仅怅然地收回。

收回间,她蓦地发出一声低吟,随后,慢慢睁开眸子,因着面­色­苍白,她的瞳眸黑得仿佛浓墨一般,却,没有一点的光泽。

“君上……”她的声音仍是虚弱的,盖在她身上的锦被动了一动,他知道,她的手抚上了她的小腹。

只是那里,再没有了她所期许的孩子。

她的期许,和宫中其他女子的期许不一样。

他明白,她要的,仅是一份寄托。

然,他无法许她。

他看到她的眼底,旋即涌上无法抑制的悲恸。

她一直以来,都是淡漠疏离的样子,这一刻,那么悲恸,让她显得有些许的真实。

是的,真实。

在他的心里,总觉得她始终是虚幻地存在于这座夜宫,或许,下一个转眸,他就发现,她不在了。

他的手,终是随着这一念起时,覆住她在锦被下的手,她的手,因他这一覆,竟闪躲似地往上移去,他随着她,一并移去,牢牢地,隔着锦被,将她的手覆住。

“湮儿,好好调养身子。”

“没有了……”她的目光没有再望向他,失神地说出这句话,­唇­边绽出一朵仿佛最美的鲜花开到枯萎的笑容,“没有了,也好……”

一语落时,她的眼角。一颗泪珠,就这般坠落了下来,落在他覆住的手背上,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现在,什么都是说不得的。

甚至于,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都不能够。

慕湮在锦被下的手,微微动了一动,接着,挣脱他的相覆,再伸出锦被时,手里,赫然提着一个香囊,她把香囊放到了百里南的眼前,语音轻柔,没有带一丝的哽意:

“君上,以后,再不需要这个了。您,收回吧。”

她的眸底,泪水,早已消失,只剩下,那朵渐渐败去的笑靥。

他望着那香囊,眸华一暗,原来,她知道了。

她的身份,注定,他无法给她孩子。

纵容,他对她,真的不同于其他的嫔妃。

这三年来,每每,听到她在凤翔宫独自抚着筝曲,他很想以笛音相和,只是,她却再不抚那首《凤徊心》,也使得他,再找不到理由去和。

凤徊心,很美。

可,能徊心吗?

“君上,臣妾累了,您回去罢。”她松开提着香囊的手,最后,淡淡一笑,兀自,把身子缩进锦被中。

乌黑的发丝覆住了她大半的面容,他再看不到,她的脸……

颐和殿内,共设了十桌,除正中主桌,由高位嫔妃伴太后同坐之外,后宫其余嫔妃皆坐在主桌下手的五桌,再靠外沿的四桌坐了王爷、重臣的女眷。

夕颜和皇后分坐太后左、右两侧,太后旁边,另有一个位置是留给轩辕聿的,今晚,因着夕颜有孕,这位置是留在左侧,而并非靠皇后的右侧。

此时,这位置仍是空落着,轩辕聿要待到两仪宴过半晌,方会起驾至此。

两个月的时间,再次面对皇家觥筹交错的夜宴时,夕颜有些许的不适应,她甚至有些忘记,那些冗繁的用膳顺序。

然,今晚,虽是巽帝轩辕聿的凯旋,她因着腹中的孩子,却亦成了这场夜宴诸妃关注的其中一个焦点。

另一个焦点,则是今晚,轩辕聿起驾颐和殿后,届时,这两个月来后宫形同虚设的彤史将会再次奉上玉牒牌。

而,夕颜神话龙嗣,这玉牒牌同样按着规矩,是该被撤下的,这使诸妃觉到些许的安慰。

太后用膳至一半,即由莫菊扶着往偏殿更衣,这是太后的惯例,每每与宴,宴过半巡,定会如此。

太后的身影甫消逝在殿门,与宴的嫔妃从拘谨中皆稍稍得以缓解。

夕颜的胃口自怀孕以来,一直很清减,即便只茹素,略动了几筷,见太后起身往偏厅更衣,终是停了箸。

“为什么醉妃只用素斋,又用得那么少呢?不是说,怀了孩子,更该多用一些吗?”陈锦轻声问道。

太后离席,她和夕颜之间再没有隔一人,自然瞧得清楚。

而陈锦这一语,即便声音再轻,同桌的另几位高位后妃不由地往夕颜瞧去。

“臣妾有茹素之约,所有,不能用荤腥,请皇后娘娘记住。”

夕颜略低下螓首,那些嫔妃本碍着太后不便往上席瞧去,现在,借着皇后的话,目光都在她脸上流连,这种流连,带着一丝探寻,更多的,则并非是善意的探寻。

“那怎么可以呢?怀了孩子,只有素食,对孩子是不好的,本宫看醉妃身形憔悴,真的应该多补补才是呢。”陈锦示意一旁的近身宫女,道,“婷婷,把这个踏雪寻梅,奉于醉妃一尝。”

“喏。”婷婷用象牙箸夹起踏雪寻梅中的“红梅”往夕颜的碟中布去。

所谓的‘踏雪寻梅’这道菜,雪是以切成菱花状的冰块一片一片堆放在碟中,冰块上置着鱼片,红红的鱼片被冰捂得沁凉十分,同时沾下旁边特配的酱料,既保持了鱼片新鲜时的甘甜,又因着这个菜名,展现出别致的意境。

然,这道意境落在夕颜的眼中,若有别致,恐怕也是人心的别致。

不论是不是茹素,这鱼是生的,又用冰捂着,她根本是不能用的。

但,陈锦是皇后,按着礼数,她只能委婉地去拒:

“皇后娘娘,臣妾体寒,太医嘱咐不能用过冷的菜肴,恐怕要拂了您的美意。

“我,原来是这样,本宫真不知道,有这个忌讳呢。本宫没怀过孩子,只知道,怀了孩子,是要多补身子才是。不知者不为罪,醉妃也别往心里去。”

陈锦把‘罪’和‘醉’连在一起说,听进人的耳中,实是刺人的,可,配着她惊愕无措的眼神,又只让人觉得,她真真是愚笨,说话不得体罢了。

一个愚笨的皇后,纵然让人不屑,但,却最是让人不会忘心里去的。

“醉妃娘娘,人都已去了,您又何必再坚持当时的执念呢?”姝美人手持酒樽,从旁桌行至夕颜身旁,“嫔妾的小妹西蔺姈,若天上有灵,知道醉妃娘娘为了她,身怀有孕,都坚持当初的承诺,定会于心难安的。”

在喜庆的宴席中,这句话,只用了最低缓哀凄的语声说出,愈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姝美人,此事,本宫当初亦有责任,茹素也算是全本宫的心罢了。”

西蔺姝微微一下,举起那樽酒,递至夕颜­唇­边:

“今日皇上凯旋,不该再提这些伤心之事,但,这些事,搁在嫔妾心里,却生生熬了这边几个月。醉妃娘娘,嫔妾昔日对娘娘有所不恭,月余间,嫔妾反思了很多,当初真真是嫔妾错了。若娘娘愿意原谅嫔妾彼时的任­性­妄为,还请娘娘今日能饮下这酒,过往皆随此酒一笑相泯,可以么?”

然,在这种场合下,她却不能退却。

后宫嫔妃所用的酒樽不算大,至多,也不过一口酒。

所以,这样,倒是正好。

夕颜的手从西蔺姝的手中接过那酒樽,浅浅一笑:

“一笑相泯,姝美人,但愿,真能一笑相泯。”

夕颜持酒樽至­唇­,掩袖间,只将那盏酒系数饮入­唇­中,随后,将酒樽倾倒,­唇­边笑意愈深。

那酒,她只含在口中,根本不会真的饮下去。

她清楚宫里怀上孩子的嫔妃的下场,这个孩子,亦是福兮,祸之至。

众目睽睽之下,酒中下毒是不明智的做法,但,譬如先前应充仪之事,借刀杀人,确是行得通的。

为了孩子,即便步步为防,又如何呢?

三个月的时间,她和腹中的孩子,血脉相连,再是无法分得开。

她不会容许一丝的危险存在,去危及腹中的孩子。

“醉妃娘娘果真爽快。”

西蔺姝笑得极是动人,复从身旁宫女手中,拿过另一杯梨花白,一­干­而尽,旋即欠身行礼,走回桌旁。

夕颜­唇­内含着那口酒,做回桌旁,甫欲借着整理绶带吐于桌旁的盂内,却听得皇后笑道:

“醉妃方才饮了酒,虽暖胃,但易上火,不妨有些崤晶球,却是极辅酒的。”

夕颜口中含酒,眼见着皇后的近身宫女婷婷又把菜布过来,除非把酒饮下,否则,又怎开口呢?

正在此时,突听得殿外,有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一众后妃均纷纷站起,行礼请安,夕颜只能低了螓首一并福身请安,却眼见着,离那盂是远了。

可,轩辕聿未入坐,她是不能提前坐下的。

她闻到龙涎香越来越近时,她知道他已站在她身侧的位置里,那里,原本就是留给他的位置。

她等着他入坐,但,他似乎并不急于坐下,好像瞧了她一眼,又好像,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凝向她。

她被含在口里的酒熏得脸微微泛起红晕,这使她苍白的肤­色­在此时,倒显得气­色­大好。

“平身。”

他语音甫出,随着一众谢恩声叠起,眼见着,他快要入坐,皇后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皇上,臣妾见醉妃方饮了姝美人敬的酒,正想让醉妃用些崤晶酒呢,只醉妃似乎今晚什么都不准备用,皇上既然来了,不如您让她少许用点吧,否则,对孩子,真是不好的呢”

“酒?”轩辕聿眉心一蹙,一把拉过夕颜,见她樱­唇­莹润,脸已胀得通红,愈这样。她反是愈怕他似的,只想低下脸去。

他眸角的余光,瞧到太后正由莫菊扶着从殿外走进,眸光迂回间,他勾起夕颜的下颚,就这样,再次当着众目睽睽,尤其这次的众目还是后宫粉黛的面,吻上她的­唇­。

夕颜被他的举动惊愕,她想避,然,理智告诉她,现在,以她的身份,虽然场合不对,她是避不得的。

他的舌又开始品尝她的­唇­,随后,陡然间,他加重品尝的力道,几近吮吸,她口内含着的酒,因着他这一吸,系数被他吸去,她的檀口中,除了留下些许的酒香残留,再没有其他的味道。

酒,确是平常的梨花白,没有任何问题。

他,真的是草木皆兵。

这宫里,他冷眼瞧过太多的暗箭伤人,每一个怀上龙嗣的嫔妃,都会莫名地小产,死去。

包括媄儿,若非是被这看似寻常的暗箭所伤,或许,他就不用那样的愧疚。这种愧疚即便过了八年,依然会让他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亦清楚,这个孩子对夕颜的重要,也清楚,一旦失去孩子,对她来说不啻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不会让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

是以,他方才,会这般的失态,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辩下酒是否有问题,及至触到她的­唇­时,方察觉到,满满的一口酒,她却是都含在了口里。

幸好,她并没有咽下这口酒。

酒,对现在的她来说,不管是什么酒,都是她承不得的。

他只慢慢地把这口酒度了过来,也免去她再找机会吐掉,毕竟,太后正从殿外进来,万一问话,她岂非两难呢?

即便这么做,让她更招来其余后妃的嫉妒,只是,若他不这么做,那些女子对她的嫉妒,就会少一分吗?

根本不会。

而这一次,不论怎样,他都要竭尽全力去护得她和腹中孩子但 安然无恙!

这,是他允过她。

“咳咳。”太后轻轻咳了两声,声音已是离他们很近,“皇上对醉妃,真是一时不见,都不成啊,这般恩爱,倒真让人艳羡呢。”

轩辕聿这才松开怀里的夕颜,夕颜的脸不自禁地染上红晕,她微福身:

“太后,臣妾的身子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

“去偏殿歇会罢,哀家瞧你也为多用,歇会再回来用点。”

夕颜应声,甫起身,一旁早有宫人上来搀扶,正是离秋。

“娘娘,奴婢扶您去偏殿。”

夕颜颔首,转身离开偏殿。

方才轩辕聿的唐突之为,让她惟有托辞离开。

她觉得到,诸妃­射­向她的眸光,有几多的不屑,又有几多的嫉意。

这些不屑和嫉意,会使她在宫里的处境更加不妙。

而现在,她要保得自己的周全,因为,孩子。

急急往殿外行去,心,跳得很快,是被酒熏到的缘故罢。

太后深深地凝了一眼轩辕聿一眼,他的脸上,不知是方才在两仪殿宴请群臣,多饮了些许酒,抑或是方才的拥吻的缘故,现出一缕和夕颜脸上同样的红晕。

记忆里,她这个儿子,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地脸红过。

但,今晚,过不了多久,其实,也会成为记忆里的一幕,不是吗?

“莫菊,皇上饮多了酒,快倒杯醒酒茶来。”

“喏。”莫菊轻轻应声,一旁,早有粉衣宫女奉上香茗。

“皇上,酒后饮茶伤肾,这是用磨细的绿豆,加上柑橘皮、橄榄一起熬制成的醒酒饮,请皇上御用。”

粉衣宫女皓腕轻抒,手中的背盏,以透明的琉璃制成,衬得杯中的酿饮,着了一­色­的淡绿,衬出她霜也似的手,娇柔悦耳的声音。

太后的眉尖一扬,只那余光冷冷撇了一眼莫菊,莫菊兀自低着脸,垂手立于一旁。

那女子,正是女史纳兰蔷。

轩辕聿拿起那盏醒酒饮,眸华并未因着这娇柔之声凝向纳兰蔷。

“皇上,既然凯旋归来,理该尽心才是,先饮这醒酒饮,岂非扫兴呢?”西蔺姈缓缓行至主桌,手里奉着一杯酒,她径直走到轩辕聿跟前,丝毫不顾太后眸底的不悦,只将那酒奉给轩辕聿,“这是梅酒,存了八年的梅酒,嫔妾前日才从那株老梅树下把这酒坛取了出来,皇上,不用一点么?”

轩辕聿本平静无澜的脸终究起了一丝的波澜,他的目光凝注在西蔺姈手中的梅酒中,恍惚地,仿佛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婉约地道:

“皇上,这酒叫梅酒,臣妾把它埋在这老梅树下,臣妾小时候听嬷嬷听,在老梅树下埋东西,再许上一个心愿,一定能成真的。臣妾希望,八年后,能由皇上亲手陪着臣妾把这坛酒取出,好么?”

这是那女子唯一一次,对他许的愿。

只是,八年之约到时,这坛酒,唯剩他一个人去品。

他放下手中的醒酒饮,伸手从西蔺姈手中接过那盏梅酒,很清香,但入口,或许只是苦涩。

“皇上,今晚饮了太多酒,明日还得上朝,这梅酒,改日再饮吧。”太后启­唇­,令对纳兰蔷道,“皇上素不喜绿豆,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醒酒饮了。”

“喏。”纳兰蔷轻声道。

轩辕聿望了一眼手中的酒盏,终是放到桌上:

“母后说得极是,朕今日饮酒太多,确是不支了,这酒,既埋了这么多年,这酒的纯味,怕没有当时埋下的那人相引,旁人,是品不出来的。”

“皇上,埋酒的人虽不在了,但,嫔妾愿意代替那埋酒之人,陪皇上再共品此酒。”

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

每个人,都该是完完全全的自己,甘愿去做替代的,无意是中可悲。

“朕,乏了。”

轩辕聿说出这三字,起身,眸华微睁时,他看到,离秋独自一人从偏殿出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醉妃娘娘身子愈来愈不适,让奴婢来回一声,先行告退。”

“快传院正瞧一瞧,这事可马虎不得。”

自应充仪一事后,太医院于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彻底换了一批人,院正 一职亦是由新晋民间的神医张仲执掌。

而那苏太医被下放到三省的医药司中,没有几日,就在夜间出诊回住所时跌入河中被淹死。

“回太后的话,醉妃娘娘只想回宫歇息,让奴婢明日再传太医请脉。”

“既如此,传哀家的懿旨,今后就由张院正负责醉妃的龙嗣,每日巳时定时请平安脉。”

“喏。”莫菊躬身应道。

“传朕的旨意,即日起,醉妃暂于天曌宫养胎。”轩辕聿冷声道。

“也好,这毕竟可能是皇上的皇长子,在天曌宫养胎,得祖荫相庇,亦是让哀家放心。”太后对于这一议并没有反对。

“母后赞同就好。”轩辕聿复吩咐李公公,“传朕口谕,先用御撵送醉妃往偏殿歇息。”

“喏。”

李公公躬身应命,一旁离秋的眉心却是皱得紧了。

这宫里,越是皇上在意的,越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越是得不到皇上在意的,同样下场都不会好。

因为,这些女子的归因,就是都怀了龙嗣。

这么多年,怀过龙宿的嫔妃不在少数,能平安诞下的,却仅有一人。

离秋似乎又能嗅到,鼻端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那样的浓,浓到,让她垂覆的手,都遏制不住地颤瑟起来。

此时,太后亦以困倦之名,由皇后陈锦扶着在皇上翻玉牒牌之前离席。

西蔺姈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或许,不能称之为笑,只是现在,她还能怎样呢?

手中的梅花酒,都不能让皇上的心有一点点因着恋旧转圜,君恩凉薄,是否说的,就是这个呢?

这个宫里,她不再有任何的靠山,昔日来自于姐姐的庇护,如今,到头了。

纵然,再难再辛苦,哪怕人人都以为,她注定只能在宫里卑微地以美人的位份或者,她偏要比姐姐得到的,更加多,也比姐姐活得更加好。

一定!

慈安宫,正殿。

苏合香,安宁,淡雅。

但,这份安宁,淡雅素来,只是禁宫另一种伪装的压抑。

“太后,臣妾不知道该怎么做,今晚夜宴,哪怕臣妾再怎样娴熟大度,皇上都一眼没瞧我,臣妾不知道,怎样才能讨皇上的欢心,太后——”陈锦的声音依旧是怯怯的,带着懦委。

今晚,她是不甘心的,好不容易盼得轩辕聿回朝,在他翻玉牒牌之前,自己却扶着太后来了这慈安宫,她真的不知道,太后要的是什么,看上去,希望她能得圣恩,实际,总是在关键时刻阻了自己的路。

“你们都退下。”太后吩咐一旁的宫人。

“喏。”

一众宫人退出,烛影曳摇间,有些什么,就这样不真实起来。

而,太后在这烛影的虚幻后,睨着陈锦,一字一句道:

“又自称‘我’,什么时候,你把这规矩学好了,哀家就可以少­操­一半的心了。”

“太后,臣妾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嬷嬷都说臣妾很用心呢。”

“什么叫嬷嬷说你很用心?你是皇后!大巽朝的国母,都是后宫表率,岂能由一个下人置评?”

“太后,臣妾又错了。”

“是,又错了。”太后吁出一口气,眉心却不再颦紧,“皇后,你是陈家的女子,哀家希望你能走得比哀家的路更为顺坦,所以,哀家会为你铺好这条路,而当年,没有一个人为哀家铺路,哀家一步一步走过来,受的艰辛,远比你现在多得多。可,哀家还是站到今天,站到了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哀家不指望你能做得更好,但,至少,在哀家替你铺这条路时,你别给哀家出任何的岔子!”

“太后,臣妾不会出任何岔子,而且,如今,也没什么岔子能让臣妾出的。”

“是么?那哀家提醒你,醉妃腹中的孩子,若能平安诞下,你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你最好收敛一下­性­子,她好,你会更好。明白了吗?”

“她若生下皇长子,臣妾哪会更好?只会在皇上心里更没有地位。”陈锦声音带了哽咽,就要流下泪来。

“是吗?那如果哀家告诉你,巽宫的传统,素来就是杀母立子呢?”

陈锦的哽意随着这句话,悉数被咽在喉口,再作声不得。

杀母立子?

“很奇怪吗?所以哀家告诉你,哀家做过的路,比你艰辛很多,而你现在的一切,将因为哀家替你铺路,远远好过哀家当年。皇后,同为陈氏的女子,哀家只希望你真能做到母仪天下,也算是继续光耀我陈氏的门楣,但,以你如今的­性­子,恐怕,这始终,是哀家的奢望了。”

真的是奢望吗?

陈锦的心底纵浮过不屑,脸上偏继续做出怯懦的神情:

“太后,以后您说什么,臣妾就做什么。醉妃腹里的孩子,臣妾一定爱他如眼目 ,一定会尽臣妾所能去照顾他的。”

“别给哀家在现在许什么誓言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母凭子贵,一荣俱荣,只要依赖他,你才能做到最高的位置。”

是的,最高的位置,她一直都想做到。

虽然,她不知道有这个杀母立子的习惯,但,现在知道了,却生生惊出 她一身冷汗。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彼时太后对她的用意。

她还记得,轩辕聿出征前,那一晚的假侍寝,如果她没有猜错,一旦轩辕聿对斟国一役战败,太后名义上为了稳固朝着臣子的心,以防诸王争位,必会放出她身怀有孕的讯息。

她是否怀孕不是重要的,她最后生下的孩子,也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仅是,太后依旧是巽朝的太后,而她,则会按着杀母立子的规矩,被白白牺牲。

只是如今,牺牲的,变成了纳兰夕颜罢了。

这一念起时,她的心里,嗤笑出声。

什么,为陈氏女子铺路,说到底,还不是太后放不下自己的权位呢?

不过如此。

可真别把她当太傻了。

陈锦俯身,语音很轻:

“臣妾知道了,臣妾今后不再许什么誓言,臣妾一定做到最好,不负太后对臣妾是我希冀。”

“唉。”太后悠悠叹出这口气,叹气间,她眸华锐闪,看到,身侧的一扇轩窗外,赫然有人影一闪。

“莫菊!”她急唤。

“太后有何吩咐?”莫菊从殿门外迈着小碎步走进。

“去看看,偏殿的回廊。”

那处轩窗,正对着偏殿,那里——

“喏。”

不过须臾,莫菊就回来禀道:

“回太后的话,没有人走过,只是王妃收拾好了一切,说现在就要去陪醉妃娘娘。”

“是么?”太后的眉心一挑,复问道,“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回太后的话,彤史回禀,皇上翻了周昭仪的牌子,但,出了殿,又被骠骑将军请了去,说是得了军阵乐,请皇上一赏,这会子去了,怕是非得闹到子时方罢呢。”

“下去吧。”

“是,太后。”

“皇后,今晚不是哀家阻了你被皇上翻牌,实是,身为中宫,后宫雨露均泽一事上,你也该有你的大度,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现在,她当然明白了,万一,夕颜生的不是皇子,那下一个承了帝恩,怀上龙嗣的,不是同样危险么?

“既然明白,你也去歇息吧。”

“是,太后。”

陈锦福身行礼,退出殿外。

甫出殿,正看到王妃陈媛缓步来,按着辈分,她其实还得换陈媛一声姑姑,纵是远房的。

是以,她冲着陈媛甜甜一笑,道:

“王妃。”

“妾身参见皇后。”

陈媛这句请安说得有些不自然,陈锦并不介意她的这份不自然,依旧笑着道:

“太晚了,本宫就不叨扰王妃了,待到改日,王妃要记得教本宫绣那个荷包。好么?”

“只要娘娘有空,妾身随时都可以。”

“以前是这样,但现在,王妃可是要以醉妃的身孕为重啊,这实是最重要之事。”

“谢皇后娘娘挂心,妾身明白的。但,绣荷包之事也是妾身应允过娘娘的,只要娘娘得空,妾身定会倾囊相授。”

“好啦,快去罢,太后等你呢,本宫要绣的第一个百子荷包,烦劳王妃先踢本宫物­色­图样罢。”

“喏。”

陈锦笑着步进夜­色­暗沉中,殿里,纵然华光依旧,却,照亮不了真正迷失人的心。

而陈媛望着太后的寝殿,她的心,只觉到寒冷似坠冰窟般再迈不出一步。

但,今晚,她要辞行,则必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

天曌宫,偏殿。

不知是不是换了陌生的殿宇,夕颜这一晚,睡得极是不稳,辗转反侧间,听到外面,是承恩车的铃声响起,接着,又归于平静。

今晚,不知他翻了谁的牌子,只是,无论他翻谁的,都与她无关,不是吗?

她的手抚到腹部,觉得喉间突然有些许的­干­涩,起身,离秋却并不在殿外守着,除了两盏夜烛照出微弱的光线外,殿内,很暗,也很安静。

她走到紫檀木桌旁,从瓷壶中,倒了些许水入盏,水声的清冷,映着更漏声响,一点一点,仿似敲在心头一般。

她手捧着杯盏,水,是冷的,她用口含了一口,想待到温热后,再饮下。

这一含,不由想起,刚刚夜宴时,他以吻度去她含在口中的酒。

纤手,不自禁地抚上­唇­部,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温度,不过一抚,她即收回手,只将双手捧上杯盏,任盏壁的冰冷,消去指尖的温度。

口中的水恰在此时慢慢饮下,即便含了许久,落尽心底,竟还是凉的。

放下杯盏,她不想再喝冷水,甫行至殿门边,外间早有值夜的宫女,带着诧异,道:

“娘娘,您要什么吩咐奴婢一声即可,这样走出来,会着凉的。”

夕颜这才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中衣,纵是九月的夜风,吹在身上,也是微凉的。

“替本宫换一盏热茶。”她吩咐道。

“喏。”值夜的宫女允声,甫要去茶房,却止了步,道,“娘娘,您还是得换件衣裳,不然您着了凉,可是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

是啊,宫人看来,她身怀龙嗣,自是金贵的。

夕颜颔首,旁边另一值夜宫女即往殿内,取了一件披风为她披上,而先前应话的宫女则匆匆往茶房而去。

她望着殿外,不远处,就是承欢殿,此时,里面灯火犹自亮着,谱写的,却是他人的旖旎。

再不会属于她的旖旎。

这样,也好。

她慢慢走下台阶,一侧的宫女忙躬身跟在她的后面,她漫无目的地在天瞾宫的院落走着,除了值夜的宫人之外,这里,真的很安静。

她想,她是睡不着了,只是,在这,又能走多长时间呢?

因为现在,他在承欢殿内,她才可以这样的走着,不必顾及其他。

但,这么走下去,总归,是有一个尽头的罢。

当离秋禀告她,皇上特恩准她于这里养胎时,别人眼中的殊荣,却让她有一丝的落寞。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落寞,但,现在,她想,她知道了。

对着承欢殿的灯火,这份落寞,愈是深浓。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拢紧披风,罢了,那宫女或许已将热茶奉来,她该早早喝下,早早歇息了。

独自一人,在这风里,胡思乱想做什么。

别人既然有芙蓉暖张春意浓,她又何必独驻凉风秋怨深呢?

嫉妒,吃醋,不该是她有的。

甫回身,她问道一股酒醺扑面而来,她一惊,旦看到,月华,一道明黄的身影,是不容忽视的。

轩辕聿就站在那。

他,没有在承欢殿。

而他,分明醉了。

他醉眼惺忪地瞧着她,她想躬身行礼,可,腿,仿佛绑了铅一样,这一刻,她躬不下身。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他醉意朦胧的眸底,她看到,仅有她的身影。

“夕夕——”

他只唤了她这一声,没有再唤醉妃。

她想避开他的注视,将目光移向别处,才发现,只他和她二人,其余的太监宫殿女,包括跟着她的那名宫都已不见。

“别折磨朕了,好么?”他收回抚住她脸颊的手,再猛一收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措不及防,所有的声音都噤没在了喉口。

他拥得她那样的紧,就像彼时一样,紧到,像是要把她揉进去一样。

他真的醉了,醉得还不轻。

所以,才会说出这些醉话。

她听到他的心跳,因着这醉,不平静的跳着,使她原本平静的心,也随着一起砰然悸动。

他的下颔抵在她的青丝上,而她的发髻早在安置前就悉数地放下。

所以,这一次,他和她之间,在没有任何的阻隔。

没有一点的阻隔……

作者题外话:

释疑:

1.斟国并非不堪一击,第9—13章皆是围绕这场战事。这本主线是言情,我不能细写战争,参照中国几大著名战役的描述法,一笔带过。

2.苗水族信赖长天生,族长清修于王庭,并非消失。而风长老‘死’于瘟疫,这是清修的原因之一,毕竟,那场瘟疫,外界看来,是真实的。

3.每个皇帝对于子嗣的态度都不一样,百里南我用笔甚少,17章表现的,不过是其中一面。他并没让后宫女子都不得有孕,注意细看。

4.苍喜欢夕颜的原因,从第7章开始,到16章,这么长一个铺垫过程,如果仔细读,不难领会。虽然我会把重点提出来说一次,但不是现在。

5.山洞里发生的事,认为聿反复无常的,注意衣服:玄黑和绛紫。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19】

夕颜的手,被轩辕聿拥得束在他的胸前,再不能挣脱。

而她,亦没有气力去挣。

他身上的酒味浓郁地萦绕着她的鼻端,薰得她仿佛都似姿醉了。

其实能醉,真的很好。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此刻,能容她亦醉这一回么?

但,即便是醉,他方才的话语,却是清晰无比地映进她的耳帘,盘旋于脑海中,恁是挥拂不去。

真的是她折磨他?

折磨他的,不过是她的失贞吧。

这场失贞所导致的不堪才是对彼此的拆磨。

到如今,说不清,是谁利用了谁,谁又反布了这个局。

本揣测的“真相”,一夕间,因着银啻苍的话,使“真相”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银啻苍说不曾利用过她,然,那日旋龙洞中,她确是喝了他的酥­奶­茶后,才会失去意识和抵抗能力,惨遭棱辱。

可,辗转犹豫,她却终不能启­唇­去问。

启­唇­,意味着再次撕开那处伤口。

这对她来说,同样是折磨。

犹胜一切的折磨。

惟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

她的身子,不­干­净了。

一念起时,她方想欠身离去,他的声音恰在此时低徊地在她耳边响起:

“又想离开么?”

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清醒的呢?

不管他是否真的醉,这一次,她的欠身,只让他拥得她更紧。

以往每次,她都能成功地欠身离开,此刻,因着他的不放,她终究,是逃不开的。

她的手仍想推开他,她突然不习惯这种被温柔拥住的感觉,他的下领轻轻磨挲着她的发丝,她能觉到他的呼吸,在她的额际流连着,让她的心底,蓦地漾起一阵酥痒。

“……朕是醉了……只有醉了……才能这样……”

他的声音接近于低喃地响起,这样的低喃,突然让她方才饮下的那口冷水,一并冰住她心底自以为坚硬的某处。

深夜的风,真冷啊,他的怀里,其实很温暖,这份温暖,是否能一直溢进她的心底,把那处冰硬,一并融去呢?

她的身子,不自禁地朝他的怀里缩了一缩,她的手,却仍保持着戒备的距离。

只是,再不去推他,仅将小手握起,蜷在胸前。

她,怎么,陡然有些不舍起来了呢。

在这一刻,她也宁愿相信,他是醉的。

这样,即便避不开她,但,她却能不说话。

因为,对一个醉的人,她再说什么,随着酒醒,都是一种无谓。

“人醉了,记忆却会更清晰,真是奇怪的事……”

他顿了一顿,­唇­,印在她的发丝上,柔柔地将她发丝间的馨香攫取:

“朕知道,你介意的是什么,你以为朕的心,早给了媄儿,而以你的骄傲,让你想要的,仅是一份完整,对么?”

他没有等她回答,或许,他已知道,她不会说话,他的声音,继续悠悠地传来,是很轻很轻,低低地叙述着过往的点滴:

“朕十岁登基,十四岁大婚,媄儿是朕亲册的皇后,也是侍中的女儿,前朝,虽是三省分立,可,哪一个,又甘心自己的权利旁落于其他两省之后呢?是以,朕初登基的四年,看似荣光无限,手握神器,但,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为了前朝的制衡,或者说,为了平衡门下省被其他两省渐渐压制的位置,朕必须要册她为后。”

自古,帝王的宫中,高位嫔妃,又有哪个是仅源于宠爱册的呢?不过,皆是前朝之于后宫的缩影罢了。

这些,她都明白。世家女子的命,亦因此,都是不由己的。

“可,当时,朕毕竞年少气盛,心里总是不甘,大婚第一晚就由着­性­子,歇在了御书房。第二日,彤史把没有落红的喜帕呈给了母后,母后第一次斥责了朕。”

“有落红的喜帕”,这几字落进她的耳中,她能嚼到苦涩的味道。

她所谓的“待寝落红”,是彼时,他用守宫的血应付彤史的。

而她真正的落红,随着那场大火,早消逝在带给她耻辱的地方。

落红,女子最珍贵的东西,于她,除了耻辱之外,再无其他。

夕颜蜷紧的手握得更紧,她能觉到指尖嵌进指腹的痛楚,只是,这种痛,再进不了麻木的心内。

“朕知道,母后并非真的要斥责于朕,只是,朕登基时,恰逢父皇暴毙,母后费了很大的力,才最终平了前朝三王之乱,仰仗的就是三省和骠骑将军的支持。所以,无论怎样,在朕根基未稳之前,对于三省,朕能做的,仅能是礼让有加。也因着这层礼让,朕即便不想临幸于她,终究在大婚后的第二日,完成了对她的义务。”

义务,这个词,对于深宫女子来说,不啻是最残忍的措辞。

然,后宫佳丽三千,若非帝王须秉承“雨露均沾”的祖训,又岂来玉蝶牌的轮换呢?

说到底,正是一种“义务”罢了。

他于她,现在,其实,连“义务”都是称不上的。

“入宫后,她其实把一切都尽量做到最好。做为皇后,她对诸妃,娴淑大度;做为妻子,她对朕,体贴入微;做为女儿,她似乎从不­干­涉前朝之事。只是,朕把这些仅和别有用心联系起来,朕认定,她进宫,必是有所图的,必定不会纯粹。毕竞,朕虽在大选第一年,迎娶她为中宫,其他两省执权者的千金,亦会陆续地送进宫来,这些,都是朕无法避让的,也是她需要在她们之前巩固自己牢不可破的圣恩。”

妻子,对,只有皇后才是他的妻子,而西蔺媺做为元后,才是他原配的发妻。

而慕湮若非那枝簪花的缘故,做为三省之一,尚书省尚书令的千金,亦是他要册的高位后妃。

只因着上元节那晚的­阴­差阳错,才让他和慕湮最终错过。

否则,不论以慕湮的身份,或者是由着他的心,都将是帝妃最完美的演绎。

她,又算什么呢?从一开始,就注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她握着的手,慢慢松开,指腹留下些许的红印子,但,再不会疼痛。

“即便心里认定她有所图,朕却仍开始对她盛宠。一月间,总有大半月,朕只歇在她的鸾凤宫内。后宫乃至前朝,都惊讶于朕竟会这样宠爱一名女子,可,他们都不知道,就在那一日,母后训斥朕后,朕悟到了一点,真正的帝王,能把爱和宠,完全分开。而朕,做到了。”

宠和爱完全分开,那么,他对她呢?

是否,无宠,也无爱呢?

罢,这不该是她再去纠结的问题。

因为,如今的她,早没有了资格。

“她以为朕真的喜欢她,每日,朕批完折子,无论多晚,她都会很开心地做一些,宫里从没有过的新奇事,逗朕开心。只是,朕哪怕对着她笑,那样的笑,却是从来进不了心的。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直到,有一日,太医告诉朕,她怀了身孕。”

她的小腹内,如今也孕育着一个生命。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那该多好啊。

这一念,浮上她的心房时,她的脑中忽然炸开了一样,刹那,她的思绪滞僵。

她越来越胡思乱想了,或许,怀孕后,她的神智就开始不清了吧。

“朕听到这个喜讯时,不知道心里究竞是什么滋味多一些,也在那一晚,朕去看她时,她第一次求了朕,她让朕千万保住她这个孩子,孩子不在了,她就不在了。朕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做出这个请求,或许,在那时,她就预感到了什么,只是,朕根本没有重视这件事。”

她想,她能体味西蔺媺的心境,没有做过母亲的人,不会了解这种心情。

哪怕,这个孩子,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但,只要他存在了,无论怎样,做为母亲,竭力地想护得他的周全,即便牺牲自己的命,都是在所不惜的。

“彼时,朕一直冷眼对待这些后宫的明争暗斗,本来,这就是和前朝鲜一样血腥的地方。纵使宫里曾有一名美人因难产致死,但,朕以为,对于中宫皇后,又是侍中的女儿来说,先前在宫闹倾讹中,既然都安然无恙,身怀龙嗣,又有几人敢去谋算呢,并且,纵是生下来,又能如何?”

他说到这一句时,稍稍顿了一下,有些话未必是说了,才是好的。

譬如生下来,若是皇子,“杀母立子”的规矩是悬挂在那的,然,对眼前的她,他无论如何,不能将这道规矩现在说与她听。

否则,他担心,她的聪明会让她去想一些本不该想的事,最后,反把自己陷绕了进去。

他喜欢她的聪明,但,更多时候,宁愿她愚笨一点。

至于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哪怕是男孩,他都一定会保得她们呣子的平安。

是以,这道规矩,不说也罢。

“在她即将临盆的前一个月,她仍坚待率六宫诸妃,主待蚕桑典,在典礼时,突然,就早产了……还是难产……朕赶到别宫时……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再启­唇­,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及至后来,几近于无声,只他抵在她发上的下领,却压得那么地重。

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醉了,就这样抵在她发上睡去时,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朕还记得,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对朕许下一个愿,让朕八年后,陪她一起挖出埋在梅树下的酒。可惜,这个愿,到了兑现的今日,她却不在了。失去她后,朕一直在想,倘若,朕在和她的两年中,对她,没有伪装出那些宠爱来,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她就不会在死时才对朕说出那一句话,她说,她不想进宫……但……她不能不进……”

西蔺媺临终前的那句话,他再说不出口。

其实,西蔺媺早已知道他的虚情以待。

但,却坚持著,去温暖他一直冰冷的心。

尝试着,让他学会怎样去爱一个人。

只可惜,一个人的坚待,一个人的尝试,得不到回应,注定会很累。

直到最后,她再坚待不住时,终是以死别做为缄局。

等他明白过来时,他已失去了这个机会。

失去了,这个,本该值得他去爱的女子。

而对于,他将惠妃、萧妃、卓妃都一并赐自缢殉葬皇后一事,他没有提,夕颜也没有问。

这甚中的原委,在这个时个时候,早已不是重要的。

因为,她相信,这三妃,必定都与皇后的早产,脱不开任何的­干­系。

否则,以她对轩辕聿的了解,他不是擅开杀戮的帝君。

他拥紧夕颜,一字一句道:

“失去她后的五年,朕封闭了自己五年,因为,是朕用残忍的圣宠,一点一滴把她逼到了绝境,五年来,朕一直逃不出的,是愧疚的心牢。假若,朕能许给她一点,真实的温暖,许给她一点,她要的爱,或许,她不会至死,都带着遗憾,但却至死,都维护了朕……”

他是想告诉她,他的心,一直都是完整的吗?

“五年后,朕遇到你,你也是权臣的女儿,纵然那权臣不在了,可,你的身份,仍旧在那。甚至于,选秀时,朕因为那夕颜花簪,以为你亦是有所求的,只是,一次一次,你的所求,似乎仅仅在于维系王府的安宁,三年的自请清修,出乎朕的意料。”

何止出乎他的意料呢?

若非为了王府,按着她从前的­性­子,她又岂会让自己清修呢?

“或许就是那一次出乎所料,三年后,当你再次被母后召回时,即便朕知道,母后的用意,可朕,这一次,并不打算违背母后的意思。因为,朕每一次想忽视你,却一次次,不得不去注意你,不得不去留意你的举止,直到最后,朕的情绪,轻易地就被你所左右。直到——”

他突然止了声,四周,随即一片的寂静。

为什么,突然不说了呢?

夕颜下意识地把脸稍稍移开,为什么,她突然想听他说下去呢?

她略抬起的眸华,对上的,正是他深邃的目光,月华在他的脸上洒下一圈柔和的光影,这些光影间,他就这么凝着她,凝着她。

不知凝了多久,也不知,何时,他才会移开眸华。

她有些局促,想低下脸,却终是听到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朕想知道,在你心里,是否有过片刻,因为朕所左右情绪呢——哪怕,只是片刻。“

有吗?

没有!

她想说“不”,只是,这个“不”字,仿似噎在了喉口,再是说不出来。

仅能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他虽然,仍有着完整的心。

只是,她却早已不是完整的。

身子,残破了,心,也不会再完整。

她,再配不上他。

她不认为,她能真的得到他完整的心。

或许,不过是源于一份愧疚的自我救赎。

手将他一推,返身奔开。

这一奔离,他没有阻她。

她的身后,亦没有丝毫追来的脚步声。

他没有追。

这样,也好。

她奔至偏殿前,莲足将迈进殿内的刹那,却,还是稍回了身,看到,他就躺在那地上,一动都不动。

她刚刚那一推,并没有用多大的力,若把他推倒,都不至于会伤到。

可,为什么,他躺在那,不起来,也不动呢?

她的足跨进门槛,悬在门槛的上方,终究,缩回,又再跨过,最后,她猛地转身,甫要回到他身旁,这一转,竟是撞进了一堵软墙。

来自于,他宽阔胸膛的软墙。

他什么时爬起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只知道,她犹豫了这些许时间,他就走到了她的身后。

是她犹豫了太长时间,还是,他只躺了一会呢?

没有待她继续想下去,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于她的耳边:

“朕曾说过,让朕带你去学会怎样爱一个人,只要朕还有时间,朕带你去学,现在,朕有很多时间,可,这些时间,或许,已不是你所想要的。所以,朕给你一个限期——以你腹中胎儿诞下为限,到那时,若你不愿意继续留在朕的身边,朕会允你重返苗水王庭。倘你愿意继续留在这,朕再给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他清晰的说出这句话,不仅清晰,而且坚定。

“皇上,臣妾早已不贞,不值得皇上如此。”

这句话,限短,但,说出口,要用多少的力气,只有她自己知道。

每一个字,都从心底撕开的那处伤口渗出,是最残忍的措辞。

然,她还能怎么说呢?

做为帝王,她知道,他说出这句话,同样是不易的。

亦正因此,她宁愿只当他是酒醉半醒间说的,她若当了真,以后,或许会伤得更深。

酒醒,梦醒,他能回头,她却再无路可回。

“朕,不在意。只要你是纳兰夕颜,朕永远不会在意这个!”

不在意?

现在不在意,难道真的永远会不在意吗?

连她自己都在意,何况他呢?

够了!

甜言蜜语,不能说成这样,不能!

她没有优秀到,让一个帝王说出这样的话,哪怕,她还有几分姿­色­。

只是几分姿­色­罢了。

“皇上,您喝多了,臣妾让李公公给您熬醒酒饮来。”

她福身,说完这句话,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

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这一次,他的一句话,清晰地传来:

“朕,宁愿自己能醉……醉妃……”

一语落时,他转身,比她先行离去。

她看得到,他离去的方向,是承恩殿。

殿内,灯火燃得更为通明。

有女子纤细的身影,投影在殿窗上,随后,烛火,突然,灭了。

殿内,沉入黑寂中。

她的心,也一并地沉入一片黑寂中。

纳兰夕颜!

你,到底在做什么?

心里,问出这句话,她知道,彼时他问的话,重来一遍,她依旧是会这么回的。

这个身子,不­干­净了,她怎能用残破的身子,再去希冀得到完美的感情呢?

手,覆上腹部,那里,又开始疼痛了。

她不能这徉让情绪陷入悲凉中,这样,对孩子是不好的。

慢慢走进殿去,甫在榻前坐下,殿外,传来些许的声响,想是方才消失不见的宫人陆续回到各自的值位上,偏殿的门口,亦有身影步入,正是离秋。

“娘娘,您,要安置了么?”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离秋近得前来,扶住她:

“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可要奴婢替您传张院正来瞧一下?”

“不必。本宫无碍。”

“娘娘!”

离秋惊惊地喊道,夕颜随着这一喊,方看到,自己的裙下,湮出了些许淡淡的红­色­。

她看着那些红,渲染开来,并没有晕眩,纵然腹中的抽痛愈是明显。

她知道,这一胎,她保得甚是吃力,可,再怎样,她都是安保的。

离秋的惊呼声打破了天曌宫的安静,连李公公都紧张到无以复加,只是,承恩殿内的灯火却始终暗着。

李公公在殿门前回了一声,里面,传来轩辕聿极淡的应声,便,再无其他的声响。

纵伺候帝王多年,这一刻,李公公都无法看透,但,做为奴才,他本就不需要看透太多。

不是吗?

※※※※※※

张仲不愧是神医,连夜开了一副方子,夕颜服下后,血是止了。

但,张仲在搭脉时的眉心,却始终皱着,夕颜的脉相,有一丝怪异,他暂时还说不出来这丝怪异在哪,仅断得,夕颜胎相很是不稳,由于母体孱弱,这胎若安保下,必得耗费于常人数倍的心力。

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他张仲要保保不得的命,哪怕阎王要人三更死,他张仲偏要留人到五更。

亦因此,他向轩辕聿请示,每日准他暂停于内宫,以便万一深夜夕颜胎相有变,从太医院赶来,颇费时间,而,夕颜的身子,恐旧是耽搁不得分毫的。

轩辕聿准奏。

王妃陈媛也在翌日,从慈安宫赶来,伴夕颜于偏殿。

夕颜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正俯在她床畔,略略打着磕睡的陈媛。

她看到,陈媛右脸的伤疤早已看不大出,轩辕聿彼时给她的药,果然是有效的。

手轻轻抚到陈媛脸颊,指尖才抚到那处,陈媛已然惊醒:

“颜儿!”

陈媛唤出这一声,没有以宫廷的虚礼相唤。

语声里除了欣喜外,更多的,是种担忧。

很深的担忧。

而她,不要陈媛为她担忧。

“娘亲,没事的。”她笑着,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别起来,院正说了,这几日,你得好好地躺在床上,动,都是不能动的。”

“这么躺下去,没病都非捂出病来。“

“傻丫头,你哪来的病呢?怀了孩子,自己,却还象个孩子。”陈媛竭力用轻松的口气说着话,不让自己的担忧被夕颜察觉。

“我才没这么金贵呢,我哪里象孩子了,都这么大了。不过是第一次怀孩子,不适应罢了。“夕颜娇滇地道。

她瞧殿内除了外面站着几名粗使宫外,并无其他人,心下,也就放开了些许。

“颜儿,我问你,这孩子,对你真那么重要吗?假若,你和这孩子的命,只能留一个,你选什么呢?”陈媛顺着夕颜的话,问出这句。

夕颜顿了一顿,凝着陈媛,­唇­边的笑意却未敛去,只继续道:

“如果彼时,让娘亲在颜儿和娘亲之间选一个,娘亲会怎么选呢?”

她不能直问什么,虽然,她知道,她的身世,陈媛一定是知道些许的,或许,还知道,纳兰敬德的一些事。

可,如若直接问了,无疑,是伤到陈媛的心的。

哪怕是养母,当自己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质问起身世的时候,怎会不伤心呢?

果然——

陈媛滞顿了一下,方道:

“当然,我也会选颜儿。”

“是啊,既然娘亲都这么选了,颜儿的选择,自然,也是孩子了。”

“颜儿!”

陈媛蓦地覆住夕颜的手,却听到,殿外传来了通传之声。

“太后驾到!”

太后由莫菊扶着,迈步进殿时,几乎是焦虑地径直走到夕颜的榻旁,而陈媛只能松开握住夕颜的手,默默地起身,站于一旁。

太后驾临,这里,自然是没有她的位置。

“颜儿,身子可好些了?”太后甫坐定,只关切地问道。

“太后——”

“不必请安,躺着说话。”太后见夕颜要起身行礼,戴着金护甲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金护甲,亮,犀冷。

触到她的手,让她不禁颤了一下。

“谢太后。”

“你这孩子,身子这么娇弱,却还茹素,哀家这就传旨,从即日起,你不必再茹素,这茹素之约,就由哀家来替你罢。”

“太后,万万不可,您对臣妾的好,臣妾是知道的,只是——”

“没有只是,哀家的皇孙最重要,就这么定了。”说完这句话,太后的语音转柔,她将夕颜散于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道,“孩子,这皇孙真的对哀家,对巽朝来说,都太重要了,哀家不容这个孩子有任何的闪失,你,一定要替哀家好好地守着这个孩子,好么?”

她能说不好吗?

纵然,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轩辕聿的。

她其实,希望,这是个女孩,可,她亦知道,太后要的,只是皇孙。

因为,距轩辕聿年满二十五岁,待到十月初六天长节一过,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也就是说,除去怀胎十月,若六宫在这两月内,再传不出任何喜讯,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太后唯一的希望。

她的手抚到那处,只是,真的要李代桃僵吗?

而他昨晚许她,说待到孩子诞临,她若不愿意,可回到苗水,又是什么意思呢?

头,微微有些疼,太后见她的面­色­又不佳,转对离秋道:

“离秋,你也是伺候了好几位主子的人,醉妃这一胎,你必须给哀家当十二个心,从今日开始,醉妃的一应用度之物,先交由张院正审视,才许奉给醉妃。这殿内,除了哀家和皇上之外,后宫诸妃都不许擅进,这,是哀家的令牌,见此牌者,犹见哀家亲命。”

太后说罢,取出袖中一块刻着凤纹的金牌递予离秋。

“诺。”

离秋自是知道,这块令牌的金贵,有着这块金牌,任何要擅入者,除了皇上,她都阻得。

她把金牌拿在手中,仅觉得份量是如此地重,重到,她突然害怕起来,害伯八年前的那幕再现。

“颜儿,好好歇着,哀家每日都会来看你,想用什么,只管让膳房去做。”提到这一句时,太后又急急吩咐道,“对了,传哀家懿旨,在皇上的御膳房内,另辟一小膳房,只专做醉妃的膳食,另,让太医院的袁院判今日开始就去小膳房当差,所有的膳食除了药膳调理外,必须给哀家再当十二分的小心。”

“诺。”离秋复应道。

这些,真的有用吗?

先皇后也得到过这些特殊的照拂,可,最终呢?

她摒去杂念,再不去多想。

这,也不该是她多去想的。

纵然,每每想起来,她都会很难受。

太后吩咐完这一切,替夕颜复掖好被角:

“哀家明日再来瞧你,看你,脸­色­这么不好,真让人心疼,快,再睡一会。”

夕颜颔首:

“臣妾谢太后眷怜。”

她闭上眸子,太后旋即起身,手向陈媛伸出,陈媛忙起身,扶住太后的手,一并往殿外行去。

殿外,因着轩辕聿罢朝后去了御书房,此时,十分安静。

这份安静,愈衬托太后的话,虽很轻,却字字入耳:

“王妃,颜儿这胎哀家可是让你仔细照顾着,若有闪失,这,不是你能担待的,你,可明白?”

“妾身明白。”

昨晚,太后对陈媛的请辞,并未允见,到了今日早上,方准了她移往天曌宫陪伴夕颜。

这一晚的时间不算太长,若能让人定下心来,想清一些事,却是足够了。

“明白就好,待到醉妃诞下哀家的皇孙,也是时候,该让咱们的国舅建功立业,重振王府的声威了。对了,哀家命工部派人将焚毁的王府进行修茸,估计到明年初,也就差不多了,到那时,你再出宫回王府罢。”

明年初,不正是夕颜将要诞下孩子之际吗?

陈媛的­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借着低头,敛去这抹苦涩。

※※※※※※

此后的一月间,夕颜的胎得张仲相保,逐渐安稳起来,而张仲正是在她六岁那年诊出她对荆芥过敏之人,并且,她的身子,也得这位名医祖传膏药调理,不再象幼时般孱弱。

人世间,总有些事,是有着莫名的因缘巧合,一如,现在,张仲的再次出现,恰再次为她保住了孩子。

一月间,陈媛每日大部分时间都会陪夕颜于榻前,她也从陈媛口中,知悉了那晚王府的大火,正是从遍种夕颜花的园子烧起,借着风势,很快就吞灭了王府大半的地方,因在东城,禁军很快就抵达了王府,并将大部分的家丁援救了出去,而后,陈媛被接到太后的慈安宫中,纳兰禄替西蔺姈守灵,自然是没有殃及,其余的家丁则都暂时安置在王府位于城郊的老宅。

大火后,清点家丁时,只少了老花匠一人。

当然,对于这,没有人会在意,毕竞那处种植夕颜花的园子,仅有老花匠一人住着,此刻,即悉数被焚,或许,老花匠被烧死在那,也是有可能的。

而老花匠并无家人,在府内,亦很少和人说话,死了,自然,没有人会伤心。

但,从陈媛口中不经意地提到这点时,却让夕颜的眉心,颦了一颦。

陈媛知道的,仅是这些,只这些,对夕颇来说,是够了。

此事和轩辕聿无关。

可,他和她,却也再无关了罢。

这一月,每日他都会翻牌,后宫诸妃,可谓雨露均泽,承恩车的钤声,每晚响起时,都会在她的脑海萦绕不去,亦使她辗转反侧,除了每五日,那一次的服药让她能昏噩地睡去,其余大部分时候,她都要到子时过后,承恩车将待寝的嫔妃送回宫时,方能浅浅地入睡。

这样的情况,待续了十日,第十日后,突然,就没了铃响,这样的清静,让她竟有些不习惯起来。

她不由唤了一声离秋。

因着是晚上,陈媛是另歇在偏殿后的侧院里,她又让碧落过去伺候陈媛,是以,近身的宫女,惟有离秋一人,而这一人,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也是够了。

纵然太后拨下许多宫女,只是,她素是喜静,皆把这些宫女打发在了外殿伺候。

“娘娘,有何吩咐?”

“今晚,为何外面没了声音?”她没有避讳,直接地问出这句话。

“回娘娘的话,今日用罢晚膳,李公公就命人将承恩车上的铃噹都取了下来,说是皇上嫌忧。”

嫌扰?

这承恩车的钤声,是为了让这车辇一路行去,彰显侍寝后妃的殊荣,自巽朝开朝以来,就一直如此,包括轩辕聿都登基了十三年,怎会突然嫌忧呢?

从离秋的这句话中,她明白了什么,只是,她宁愿是不明白的。

侧身躺了,淡淡的话语,从纱慢后传来:

“下去罢。”

离秋奉命退下,她也是今日,李公公按着惯例来问娘娘身子如何时,她据实禀说要到子时后好象才能入睡。

先前她不敢妄禀,但连着十日,都是如此,却是让她瞧出些许的端倪。

未料想,晚上就见了动静。

皇上,对醉妃真的很好。这种好,不同于以往对先皇后的好。

皇上对先皇后的好,永是挑在了明处。

对醉妃的好,却一直都是默默于暗处。

虽然都是好,可,连她都辨出了孰轻孰重。

只是,先皇后和醉妃对皇上的态度却也因着这好而不同。

同样,亦是一明一暗。

这宫里,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想,她是清楚了。

只是,当事的人,却都不清楚罢了。

夕颜胎相稍稳时,皇后陈锦出现在了天曌宫,但,她并未只是来探望夕颜,因着太后那道旨,连她这样尊贵的中宫皇后,都不是说探望就能探望的。

她来此,要找的,仅是陈媛,陈媛将皇后迎到偏殿的侧院中,陈锦巧笑嫣然地持起陈媛的手道:

“听说醉妃的身子好了不少,本宫想着,王妃亦该有空了,是以,特来向王妃讨教绣荷包一事。”

“娘娘,快别说讨教了,妾身当不起的。”

陈媛的气­色­并不是十分好,或许连日来的忧心,让她的气­色­,一直是欠佳的。

“好啦,本宫不说便是,本宫托王妃找的图样可有了?”

“百子荷包的图样,妾身找了几幅,就不知道娘娘喜欢哪种。”

“王妃是醉妃的母亲,自然比本宫更知道醉妃喜欢哪种,这百子荷包本来就是绣给醉妃,聊表本宫心意的,就由王妃定夺吧。”

“妾身代醉妃谢过皇后娘娘。”

陈媛俯身行礼,陈锦只一边笑着一边往屋里行去。

甫坐定,陈媛将图样铺开在绣架前时,陈锦道:

“婷婷,把番邦进贡的丝线取来。”

“诺。”婷婷将一紫檀木的盒子奉上,打开,里面是光彩夺目的丝线。

“王妃,这是本宫进宫时,太后赏给本宫的,本宫瞅着颜­色­怪好看的,一直没舍得用,今日,不妨就以这丝线来绣,你看可好?”

陈媛的手抚过那些丝线,自是知道,这丝线的贵重。

“皇后娘娘,您亲自绣荷包对醉妃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若再用这些丝线,真是再要不得的。”

“呵呵,这可不仅仅是绣给醉妃的,百子荷包,是本宫献给我大巽朝第一位皇子之礼,再贵重,都是要得的。”

陈锦看似温和的这句话,味地,让陈媛的脸­色­微微一变。

“咦,这丝线,好香啊。”伺候在旁的碧落轻轻道。

是的,很香。

这些置放在盒内的丝线,确实,香到让人不能忽略……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0】

皇后陈锦听得碧落这一语时,脸­色­显是惊愕的,只用纤纤玉指挑起其中一缕束好的徘­色­丝线,轻嗅了一下,眉尖皱紧,急急道:

“本宫是无心的。太后赏下这丝线,本宫自知这丝线很是金贵,就好好收着,一直到了现在,只想着,以这线来绣百子荷包,方能全了本宫的心意。今日一闻,这线确是太香,若影响了醉妃的身孕,却是本宫的大罪了,不妨传张院正来瞧一下罢。”

说罢,陈锦放下手中的丝线,那些徘­色­丝线从她白暂的指间滑过,只似湮了一弧血样的旎光,让人的眸底,是忽视不得的。

陈锦未待陈媛开口,又加了一句:

“本宫仅想略尽心意,其余的,本宫不曾怀过孩子,真是没考虑周详呢。”

陈媛温婉地笑着,甫启­唇­,确是一反彼时的推却之意:

“皇后娘娘多虑了,想是这紫檀木盒的味道,这丝线搁盒里久了,沾上些许味道也不足为奇。若传张院正来闻,倒是让人见笑了。这线既是皇后对醉妃的一片心意,妾身感铭于怀。依妾身愚见,只需将线取出,放在那通凤­阴­暗处稍晾几日,定然就不会再有味道。”

说完这句,陈媛复凝向碧落,冷声道:

“碧落,进宫伺候了这么久,怎反倒忘了规矩?主子跟前,做奴才的,就该有做奴才的样子。”

这一语,陈媛一反平素温柔可亲的样子,甚至是带了几分的厌恶。

碧落脸涨得通红,汕汕地跪伏于地,嗫需:

“奴婢知错了,请皇后娘娘责罚,请王妃恕罪。”

“快快起来,是本宫考虑欠妥,你好心提醒,本宫该谢你才是。”

陈锦此时丝毫没有中宫的威仪,甚至欲起身相扶碧落,她身旁的近身宫女婷婷早先于她一步,将碧落扶起。

“今日是皇后大度,饶了你,日后再犯,定是宽恕不得的。”陈媛斥道。

碧落唯嘴应声,退至一旁,一时间,方才紧张的气氛,已缓解开去。

陈锦望向陈媛,道:

“本宫入宫前,和王妃亦算是自家人,理该不见外才是。这丝线就先交由王妃先去掉紫檀的味道后,本宫再来讨教如何绣百子荷包罢。”

陈媛­唇­角含笑:

“妾身代醉妃多谢皇后娘娘。”

陈媛接过婷婷手中的紫檀木盒,躬身谢恩。

陈锦笑得嫣然,扶起陈媛,深深凝了她一眼,遂返身,步出侧院。

甫出侧院,婷婷在她身旁轻声问道:

“娘娘,既然那丝线有香味,何不另换其他的呢?”

婷婷是从陈锦娘家一并陪进宫的近身宫女,自然也是陈锦的心腹。

是以,她这么问,陈锦并不见怪。

“呵呵,你呀,既然王妃这么想要,为何不成全她呢?”

这一次,陈锦笑得,连眼角都蕴满笑意。

婷婷兀自不解中,陈锦早步出侧院,离得不远,正瞧见院提着医箱正往偏殿而去。

“不是每日只在辰时请平安脉么?”

陈锦问出这句话,仿佛是问婷婷,又仿佛是自问。

“听说,这月余,每日张院正都要请两次的平安脉,太后对醉妃娘娘这胎很是着紧呢。”

陈锦敛了­唇­边的笑意。

很是着紧?

若是皇子,杀母立子的规矩亦是真的,那么,按着太后所说,得益最大的,确是她。

可,若是公主呢?那道规矩就应不着了吧。而醉妃无疑因着诞育公主,再加上皇上的隆宠,不啻是会晋位为三妃之一,再假以时日,威胁到她皇后的位置也未可知。

这醉妃,不过倚仗腹中得了那一点的骨血,殊不知,又是否真为皇上的血脉。

平白不见了两月,再回来时,就怀了身孕,后宫背地里早议论得纷纷扬扬,这些,她安Сhā在各宫的人,自然原原本本都会告知于她。

而太后执管六宫这么多年,对这些闲言碎语,又怎可能不知呢?

但,却对这孩子,依旧照拂有加,这其间含的儿多丘壑怕不仅仅是那日对她所言吧。

皇嗣固然重要,可,血统更是不可能忽视的。

这,越来越让她觉得是个坑,稍不慎,便连她一并栽了的坑。

太后,是陈家人,没有错。

然,醉妃,不也是陈媛的女儿吗?

真到了权利面前,哪怕是至亲之人都是不能信的,何况,只是同宗之人呢?

陈锦慢慢往天曌宫外行去,真别把她当傻子了。

她才不愿去捡这平白的便宜,毕竞太后曾经算计过她一次,她不会这么块就忘记,相反,她一直会深深地记着。

凡是算计过她的人,她一定会笑着看她们哭。

从小,就是如此。

陈锦甫至宫门,忽见明黄的华盖缓缓而来,她只睨了一眼,亦知,那仅会是轩辕聿的仪仗。

这一个月来,他雨露恩施六宫,当然,她亦因着每月十五的规矩,得以伺君。

只是,那一晚,虽是她的第一晚,却带着让她不愿再去回想的记忆。

可,即便再如何不愿去回想,表面上,她还是要继续的。

陈锦稍缓了步子,并没有急急迎向仪仗,一缓间,她看到,另一侧的秘道上,行来一粉­色­的身影。

是她。

“嫔妾参见皇上。”西蔺姝行至御辇前,福身请安。

明黄的纱幌由随伺的宫女掀开,从陈锦站的角度,她是看不到轩辕聿的神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淡漠地从辇内传来:

“平身。”

“皇上,嫔妾有不请之请,是以,待来恳请皇上。”

“何事?”

“皇上,下月十九是姐姐的祭日,嫔妾想往暮方庵祈福,另外,也顺道替醉妃娘娘求一道平安符。请皇上允准。”

“哦?”轩辕聿只淡漠地发出这一个单音字,却并没有说允还是不允。

如今才是十月末,这姝美人倒真是心急。

陈锦轻轻一笑,缓步上前:

“臣妾参见皇上。”

“平身。”

陈锦起身,略抬了一下目光,看到,明黄的纱幌后,轩辕聿斜倚在御辇上,神­色­莫辨。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西蔺姝的语音倒是谦恭。

这数月,随着西蔺姈的死,她逐渐地掩去了身上的锐芒之气。

没有人知道,她掩去这些锐芒之气有多辛苦,而这一切,她希望是值得的。

只要会忍,这宫里,终究能有她的一片天。

彼时,她年少不懂珍惜,方会让君心相离。

可,既然都到这一步,背水一博,又如何呢?

纵然,这一月的翻牌,她没有一次被轮到,但,她清楚,他心里,越是在意过她,方会这般地刻意。

否则,难道,连后宫那些被冷落多年的嫔妃他都能翻,惟独对她,情意割舍得那么快吗?

她不信。

所以,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他对她残有的那点点情意,再次的点燃。

毕竟,醉妃的身孕已有四个月,待到明年春天十月胎落,他的心,若还不能转圜,她就再没有余地了。

而情意点燃,需用契机。

现在,离这个契机的到来,越来越近了。

宫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每年的十一月十九,皇上都会微服往暮方庵。

她也是在三年中,姐姐祭日的那天,皇上总免朝不在宫内,发现了端倪,又仔细留意了皇上回宫时的细微处,揣测,必是暮方庵无疑。

当然,这,或仵是她最后一次契机。

她,只许握住,不能错过。

“姝美人不必多礼。”陈锦复转向轩辕聿,“皇上,依臣妾之见,姝美人此举,亦是好的,虽宫妃不得擅自出宫,可,姝美人心意可嘉,不妨皇上就准了她吧。”

她的话总是说得很笨拙,她要的,也就是这份笨拙。

“准。”轩辕聿依旧淡漠地说出这一个字,手势微挥,明黄的纱幌便悉数垂落下来。

“臣(嫔)妾恭送皇上。”

御辇往天曌宫内行去,陈锦起身间,顺着西蔺姝的眸光望去,恰看到,张院正站在偏殿前,轩辕聿步下御辇,张院正旋印迎向他,同往正殿行去。

“看来醉妃这胎却是宫里头等的大事啊。”陈锦微微一笑,睨着西蔺姝,“姝美人,此次去暮方庵祈福,也该为自己祈一下,早日怀得龙嗣。”

酉蔺姝的神­色­并未因这句话,起丝毫的变化,只恭谨有加地道:

“嫔妾福薄,恐难承此恩,但,若蒙皇后不弃,嫔妾会为皇后娘娘祈一道多子符的。”

“呵呵,那本宫就多谢姝美人了。”陈锦轻轻一笑,复再瞧了一眼天曌宫内,轩辕聿的身影早消失在正殿内。

※※※※※※

夕颜躺在榻上,躺了这月余,哪怕轩辕聿天长节那日,她都是缺席的。

当然,宫中其他的事,也都悉数与她无关。

偶尔,宫女会带来一些远汐候,也就是银啻苍的讯息。

这种带来,并非是她刻意去打听,实是银啻苍的行径,很快,在巽朝成为一道特殊的风景。

一月间,关于他的传闻,从不间断。

大抵都是他沉溺美­色­,乐不思蜀的事迹。

有说,他初来檀寻,轩辕聿就赐下十名美姬,他不仅悉数笑纳,还垂涎于彼时伺立在轩辕聿身旁的宫人,轩辕聿洞悉后,亦将那名宫人都一并赐予了他。

有说,他夜御十女,十名被赐的美姬不过几日,都因着过度的燕好,死于床榻之上。

又有说,轩辕聿不仅不怪罪于银啻苍的荒­淫­无度,反更赐他十名美姬。然,这十名美姬同样,不久就死于榻上。

一时间,再无美姬愿伺候银啻苍,银啻苍不得已在某日前朝当着众臣的面,允诺轩辕聿,以后一定节制房事,恳请轩辕聿再赐其美姬。

这段允诺被视为巽国开朝至今最大的笑话。

“荒­淫­后主”,是巽国臣子背后对他的评价,这个评价很快被传至后宫,引得宫女间皆窃窃私语。

有对银啻苍夜御十女颇有兴趣,欲往一试的,毕竟,第三次轩辕聿赐下的美姬后,再无死讯传来,被赐于候爷,哪旧只是房事的奴隶,却总好比枯守宫中要好。

也有对银啻苍的行径不耻的,只认为这等荒­淫­无度的君王,不亡国才怪。

两派的意见,让银啻苍成为后宫除轩辕聿之外,令宫女同样津津乐道地人物,这些津津乐道,也以各种方式传到了夕颜的耳中。

他,真的是荒殷无度到了这般田地的人么?

她知道,他不是。

但,在天长节那晚,他与宴时,却失态地,在后殿即兴霸占了一名舞姬。

这样失态的举止,终让轩辕聿颁下口瑜,今后旦有官宴,远汐候不必出席。

她想,这,才是他要的吧。

不出席任何的官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沉迷­色­欲,不可自拔。

只是,她清楚地知道,凤长老不是这样的。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彻底的了断。

为她做的了断。

而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宫女供她打发无聊时光的闲言碎语。

安静地听着,一如,永是安静地卧于榻上。

每日里太后会在午膳后过来探望于她,这在后宫,不啻于是莫大的殊荣,除此之外,亦因着太后的那道懿旨,再无人会踏足这天曌宫的偏殿。

包括轩辕聿,哪怕,他并不受那道懿旨的束缚,却始终,不曾再来瞧过她。

除了十月初六,天长节那晚,李公公传来一碗寿面,她和他,纵居于一宫,然,仿似空气,见不到,也触不着。

然,又不可或缺。

那碗面,她用了一口,这一口,她没有咬断一根面,哪怕,品不到任何味道,仅寄了祈福于其中。

是的,祈福。

不管将来怎样,她希望,轩辕聿永是能象如今这样,接受万民的敬仰,以及前朝三省六部的恭顺。

即位不过十三年,他取得的功绩,足以让他成为巽朝史记中的英明之君。

所以,一定会有更好的女子,去爱他,也值得他爱。

他的心还是完整的,这份完整,该用完美来衬托,方是最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眸底,苍涩莫名。

余下的面,再是用不下了。

天长节那晚,他似乎没有招任何一名后妃侍寝,而她,也睡得并不熟。

夜半醒来,恍惚地,殿门的彼端,有一道黑影,可,她再凝神时,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是梦臆吗?

如果是,那该多好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每日躺在床上,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腿一定废了不可,但,张院正每每来请平安脉时,又说她的胎相仍不是大稳,不准她下榻。

最大的限度,她仅能拥着锦被坐于榻上,就象现在这样,一旁是离秋奉上的红枣莲羹。

“娘娘,这是袁院判特意吩咐膳房做的,滋补气血是极佳的呢。”

滋补气血,她好久没有见红了,哪里还需要滋补呢?

“搁着吧。”她并不想用,淡淡问了一句,“给王妃端去。”

“娘娘,奴婢刚才给王妃另端去了一碗,可皇后娘娘在,奴婢就没敢进去打扰。”

“哦?”

夕颜按着张院正的嘱咐,每日用完午膳都会小想一下,自然,是不用陈媛相陪的。

只今日提了一下,未想,皇后倒是在侧院。

“听说是皇后娘娘让王妃教她绣百子荷包,绣完后,给娘娘压枕呢。”

夕颜颔首,复道:

“既然皇后在,你再多盛一碗红枣甜羹过去。”

“奴婢已命人送了藕羹过去,皇后素来不喜用甜食的。”

“是么?”夕颜睨了一眼那碗红枣羹。

应该很甜吧,能品到甜味,其实很幸福,只是她,早失去了味觉,怕是再品不到了。

很快,嗅觉也会失去吧。

毒发身亡之前,是不是所有感知都会逐渐失去呢?

那么,她希望,视觉能留得长一点,长一点。

让她好好地,能在失明前,把他的样子记住。

记在心里。

这样,哪怕,剩下的人生,是一片黑暗,她亦是不会害怕的。

所以,她希望失明,能在他兑现承诺,回到苗水之后才发生。

然后,和他之间的牵绊就会结束。

她会在王庭,静静地看着孩子长大,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召唤。

毕竟,这孩子,不是他的骨血,她不能只想着孩子的将来,就忘记他每看这孩子一次,就会多痛一次。

原来,彼时随他回到着巽宫,她还是有私心。

因为,这,或许就是这辈子,最后和他相守的日子。

是啊,哪怕,相守不相对。

至少,她能和他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原来,他早进了她的心。

可惜,却是在错误的时间发生。

无法付出,也无从挽回。

她倚在床榻上,突然听到殿外的角道上,有人急急奔跑的声音。

又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再大的事,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了。

她倦倦地睡去,用晚膳的时候,离秋带来了,一则消息。

周昭仪有孕。

很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因为,自抵达后巽宫后的两日,都是周昭仪侍寝,而她之前,也曾为轩辕聿诞下过一名公主,再度有孕,不算是意外的。

只是,夕颜执箸的手还是滞了一滞。

一个月了,是啊,都过了一个月了。

眼见着,十一月的秋意,萧瑟得,都让人无法忽略。

“颜儿,怎么用这么少?”陈媛的声音在旁响起,方打断了夕颜的滞怔。

“娘亲用完膳了?”

纵是母女,因着宫规,每日,夕颜和陈媛的膳食也是分开而用,陈媛会在每日用完膳后,到偏殿陪夕颜说会话,再回侧院歇息。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是啊,你用得这么少,你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嗯,刚刚只是有一阵反胃,现在好多了。”掩饰地说出这些话,夕颜再执起筷箸,一旁离秋早替她将一块剔除­干­净鱼刺的红烧鱼放至她的碟内。

鱼,犹记起,他吃着鱼­肉­,却偏说鱼汤更好的情形。

­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她的筷箸夹起那块鱼,慢慢地品着,即便品不到味道,蓦地,觉得,这鱼必是鲜美无比。

因为,心里那一念起罢。

陈媛慈爱地看着夕颜将大半条鱼用完,待离秋伺候她用漱口水后,方道:

“颜儿,这是皇后用了三日时间亲自为颜儿绣的百子荷包,颜儿把它垂于床畔,定能佑得腹中胎儿的平安。”

陈媛的手中拿着一个百子的荷包,上好的苏缎,配上番邦进贡的丝线,在烛光下,曳着令人难以移目的华光。

夕颜笑着从陈媛手中接过,这一接,陈媛的手,却是缩了一缩,只一缩,她复将这荷包放入夕颜的手心:

“给,这图样,是我选的,可合颜儿的心意?”

“娘亲选的,自然是合我的心意。”夕颜把荷包拿在手心,细细端详起来,“咦,这荷包内是什么啊?”

手心的荷包是鼓鼓的,显然荷包内填满了东西。

陈媛的手覆到夕颜的手上,阻住她去开荷包的口子:

“这里面放的,是百种果子的果实,这样,方合了百子的意思,可不能随便去打开。”

“还有这规矩,呵呵,我倒是不知了,谢谢娘亲。”

“这是皇后为你绣的,要谢,也得谢皇后才是。”

“那等颜儿可以下床后,再往鸾凤宫去谢皇后娘娘罢。“

夕颜把百子荷包递于离秋:

“挂到床畔。”

“诺。”

百子荷包氤氲出淡淡的香味。

很淡很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不过,很好闻就是了。

而离秋接过这荷包时,却眉心皱了一下,这香味混杂着一些果子的味道,让人觉得有些许的头晕。

但,是王妃亲自送来的,又是皇后所绣,醉妃都吩咐了,她只能挂到床榻旁束着帐慢的挂勾上。

百子荷包下有着长长的缨络,这些缨络,静(19lou)止地垂落在床榻旁,夕颜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拂着那些缨络,那些缨络从她的指间滑过,仿似有什么东西,也这样滑过,收手,都再握不住。

陈媛凝着夕颜,突然道:

“颜儿,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为了你好。”

夕颜怔了一怔,将拂着缨络的手收回,莞尔一笑,把身子倚进陈媛坐于榻旁的怀里:

“我当然知道,娘亲对我是好的。”

陈媛的手拥住夕颜,象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肩:

“有些事,并非是颜儿看到的表相,这宫里,有着太多权欲相交的倾讹,娘要的,永远只是我颜儿的平安。平安就好……”

随着这句话,夕颜偎在陈媛怀里的身子,稍梢欠了一下,随即,仍偎得陈媛更紧。

即便,陈媛今晚的话,有些怪异,或许,是她一直以来,卧榻太久,心境压抑所致吧。

殿内,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香气渐渐地和空气融为一体,逐渐淡去,再闻不得真切。

百子荷包,荡悠在榻前,倒是别样的一道风景。

那上面,以极细的针法绣着百子闹春的绣图,很喜庆,很和谐,只是,随着烛影的曳红,那百子荷包却在雪­色­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浓到不可挥去的­阴­影。

这些­阴­影,在六日后,巽国天永十三年的十一月十日,第一场雪飘下时,终彰显了开来。

※※※※※※

彼时,后宫中,除周昭仪喜怀龙嗣外,又有两名位份较低的美人,两名御女、一名采女怀得龙嗣。

这些喜讯是在轩辕聿登基这十三年来,都没有过的频繁。

然,随着这些喜讯的传来,轩辕聿却停止了翻玉碟牌,独歇于天曌宫。

今晚,雪下得很大,将天曌宫主殿轩窗外的景致染成一片的皓白晶莹。

殿内,拢了银碳,哪怕半开轩窗,依旧是温暖的。

轩辕聿站于轩窗前,轩窗微开着,偶然有几片雪花飘落进殿,落在他的锦袄上,却没有让他关阖这扇轩窗。

或者说,他的目光一直是驻留在某处,不曾离开。

而关了窗,那驻留的某处,就一并看不到了。

些许的寒冷,又有什么关系呢?

殿外传来通禀声,他没有回身,直到步子愈来愈走近他时,方略侧了身,躬身,道:

“参见母后。”

“皇上,不必多礼。”

太后径直走到酸枝木椅前坐下。

“母后,这么晚,还没安置?”

“哀家睡不着,哀家想,皇上,应该也不会这么早安置吧。”

太后说出这句话,目光顺着轩辕聿的眸华,望了一眼,轩窗外。

那里,可以看到的,只有一处地方。

天曌宫的偏殿。

此时,早暗了灯火的偏殿。

“母后,有何事么?”

“既然皇上这么问,哀家就不多绕圈子,也免得耽误了皇上就寝。皇上再不是十三年前,初登基时的皇上,如今的皇上,夷平斟国,苗水归顺。这样的功绩,是之于前朝,连先帝都无法媲及的。可,皇上对后宫之事,终究欠妥。”

“母后要说什么,此时无人,不妨直说。”

轩辕聿收回眸华,手一松,将那轩窗前的纱慢悉数拉垂。

“醉妃失而复得,皇上为了她,颇费心力制造了不少美好的传说,也让百姓,皆认定,醉妃是我巽朝的福星,是皇上此次大败斟国的福星。对于这些,哪怕,醉妃带着身孕随皇上回来,哀家都不曾问,甚至对醉妃的孩子,都视若珍宝,竭力呵护。可,皇上,这后宫,不止她一个女子,其他后妃,亦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苦为了她一人,置六宫诸妃于不顾呢?又自苦了身子呢?”

“母后的话,儿臣不明白。自回宫以来,除了把醉妃安置在偏殿,儿臣,一直奉献雨露均泽的庭训,难道,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再专宠某人么?”

“哀家最容不得的就是专宠,专宠于一人,势必惑乱君心。这些,是哀家不愿看到的。”

“那母后,想看到什么呢?”

“皇上,你要保一个女子,不是这样去保的。其他人,都是命呐!”

“母后,那醉妃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她的命是命,可,这些,都是天定的命,而你,却在违背这天定的命,万一此事泄至前朝,哪怕三省六部如今向着你,哀家都担心——”

“母后,没有任何可以担心的。儿臣知道,您要在这位置上一直坐下去,所以,儿臣让您如愿,至于今后怎样,就不劳母后多­操­心了。只这一次,醉妃的命,只属于儿臣一人,任何人若染指,朕不光光是会象五年前一样,仅处置了三妃,朕会让整个后宫为她陪葬,母后,您,可明白了?”

说出这句话,轩辕聿语意的收尾里俨然含了戾气的杀戮。

“哀家不明白!”太后的手一拍酸枝椅扶手,豁地站起,只觉太阳|­茓­突突乱跳,额上青筋迸起,声音虽低,字字撕哑,“若是旁的事情,无论百件千件,哀家都依你,可眼下,你这样放不下,她终将成为你的掣肘,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你一向对后宫冷眼相望,随她们去争,去闹,除了先皇后那次,你都不会­干­涉,但,如今呢?她一出了事情,你就乱了方寸,竟不惜为她起兵征伐斟国,更不惜为了她将整座后宫的无辜的嫔妃放到牺牲的位置!你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旁人犯了糊涂不打紧,但,巽国的百年基业,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涂心思!”

轩辕聿沉默,脸上,依日淡漠。

“皇上,哀家知道,失去她,你会难受,先皇后去时,你也那样难受过,可,五年不行,八年过去,最终,你还是走了出来,不是吗?这六宫里,有的是貌美的后妃,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巽国万里河山,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总会有再合你心意的女子。”

“母后,她或许不是最美,也不是待朕最好的,甚至她根本不爱朕,可,朕没有法子,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朕对她,是唯一动了感情的,即便为了她,赔上整座后宫又如何呢?朕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她死了,朕,这里,就一并死了。”

轩辕聿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胸,那下面,是直抵心脏的位置。

“皇上!”太后唤出这一声,她的身子,再难控制地往后退去。

步子踉跄。

“母后,她腹中的孩子,朕也不会交给任何人,不论是子是女,只会在她身旁安然长大。”

“皇上,真要为她负尽后宫所有嫔妃么?”

“既入了宫,哪怕,朕不这佯做,又有几个,能活过十年呢?这后宫的残忍,并不会因为朕此时的残忍,有所转变。母后,您该看得比朕更清楚。只要合了祖宗的规矩,其他,有什么打紧呢?”

是啊,她看得怎么会不清楚呢?

这么多年,她就在这后宫残忍的血腥里走过来,一直走到今天。

她明白,她比谁都明白。

“皇上,哀家明白。祖宗的规矩,纵不能变,但,皇上人为地间接去变它,最终只会成为我巽朝的劫难!”

轩辕聿不再说话,轩窗的纱幔被晚风吹掀起一角,他看到,偏殿的灯火却又是亮了。

随着这灯亮起,是离秋惊慌失借的尖呼声。

离秋,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隐隐地,似乎在喊着:

“快传张院正!”

他的神­色­一变,径直往殿外行去。

太后的眉心蹙紧,亦是觉得事情不对,随着轩辕聿一并往偏殿走去。

雪,下得愈渐大,李公公匆忙撑起伞时,轩辕聿的身形早步入了殿宇间的秘道上。李公公忙不迭地跟上主子的步子,紧赶慢赶间,明显觉到皇上今晚的不对。

是的,不对。

皇上,一直都是冷漠沉稳的,但,今晚,主子却是动容急迫的。

不过,对醉妃,皇上,又有哪一次可以用常理来说的呢。

轩辕聿走得很快,甫进偏殿时,他的髻间,眉上,因着这层快,没有顾及伞遮,被雪濡湿。

只是,这层濡湿,更让他清楚地闻到,殿内的血腥气。

离秋惶乱地跟着轩辕聿再奔进殿内,床榻旁,王妃陈媛随他的奔进,早跪伏于地。

榻上,夕颜面若死灰地躺于榻上,似已人事不知。

他的身子滞了一下,一滞间,更快地奔至榻前,手覆上夕颜的手腕,只这一覆,他不可抑制地将低吼道: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目光犀冷地望向早跪伏于一地的宫人,面­色­­阴­郁到连刚走进殿的太后,都将本准备说的话悉数吞回。

“皇上,今日娘娘用了晚膳还好好的,不曾想,突然间,就——”

陈媛的语声并不自然,许是因着慌乱,许是因着紧张,许是——心痛。

“好,很好,若她有任何闪失,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轩辕聿似从牙缝间挤出这一句话,每一字,都带着嗜血的杀气腾腾。

床榻上,夕颜轻轻地,吟了一声,她缓缓睁开眼睛,能觉到,腿间的温热感,这种温热感,刚刚伴着一阵剧痛,让她的神智陷入短暂的昏逃,现在,她再次觉到时,心里,是没有办法抵御的恐惶。

她的手,下意识地攀到身旁唯一可以攀附的地方,是绵软的锦袄一角。

她的眼眸抬起,只看到,他焦灼的眸光凝向她。

她的手,更紧的握住他的锦袄,哪伯只是一角,却仿似握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

她的声音传来时,断断续续:

“保住……我的……孩子……”

他的手,覆到她的手上,能觉手心的冰冷,他俯下身,把她的身子,拥进他的怀里,除了冰冷之外,还是冰冷。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从没有过的哽意: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朕允过你的事,一定都会兑现的。”

她的眼底同样冰冷,因着他拥住她的温暖,却有些什么冰硬的地方,仿似要被融化流下。

她将自已的身子紧紧地倚进他的怀里,那里,有她一直想要,却不能再要的温暖。

他觉到她的倚紧,更紧地拥住她,但又不敢用太大的力。

殿外,张院正的身影终是出现,他的身上,亦被雪濡得半湿,他瞧向轩辕聿,轩辕聿凝定他,只说出一句话:

“无论怎样,保住醉妃的孩子!”

张院正颔首,经过太后的身旁,太后的眉心一蹙,却只把手死死得撑住一旁的几案,再不做声。

殿外,雪下的肆虐而嚣张,这些嚣张,此时,在另一个人的眸内同佯展露无疑。

“你说,张院正这么晚,被急唤到天曌宫偏殿?”陈锦本已睡在榻上,听着婷婷的急禀,半起了身子,用银鼠袄肩裹紧身子,防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娘娘,连皇上,太后都赶了过去,想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

有什么大事呢?

无非,就是醉妃肚子里那个不明来处的孩子出事了吧。

反正如今宫内已有五名后妃齐齐地怀孕,少一个,又何妨呢?

倒让她省了一次心。

若真如太后所说,谁生下皇子,最后都会给她。

那么,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总比日后,被百官揪出皇子的血统问题,让她一并栽了要好吧。

太后的算计,从来是她最该去防的。

她坐起身子,懒懒地吩咐道:

“既然出了大事,本宫自是要过去一趟。替本宫更衣。”

“娘娘,这会子您要过去?”

“当然,本宫做为六宫之主,怎能不过去呢?”陈锦的­唇­边勾起一道笑弧,冷冽妖冶。

她怎么可以不去,她若不去,不用多少时间,也会有人传她过去。

与其等着别人来传,不如自己过去,倒来得主动。

是的,她喜欢主动地做一切事,被动地承受,是她最不喜的。

哪怕为了装愚拙,她不得不被动。

可,今晚不同。

这么多天,她就在等着今晚,不是么?

这场戏,会很­精­彩,一定会……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1】

张院正行至榻前,离秋躬身在夕颜的手腕覆上一块丝帛,张院正扣指夕颜的腕际,略一沉思,方道:

“娘娘的胎,臣会保。”

他语音一顿,复道:

“娘娘现在的情况不宜再受­干­扰,还请皇上摒退闲杂人等。”

“都下去罢。”未待轩辕聿启­唇­,太后缓缓道。

“诺。”

本跪伏在殿内的宫人纷纷起身,退下。

起身的瞬间,陈媛似望了一眼张院正,又似乎,她仅是瞧了一眼榻上的夕颜。

张院正仍注目于榻上,但,随着陈媛那若有似无的一望,微微侧了一下脸,不过须臾,已是背身而立。

离秋近前,扶着陈媛经过太后身旁时,陈媛只觉一道眸光如电般向她­射­来,她强自镇静,稍停了步子,返身,这一返,实是凝了一眼榻上的夕颜,终一咬银牙,回身,速往殿外行去。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地大了。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颜儿第一次来到她的身边。

她还记得,当她抱起颜儿的刹那,颜儿对她笑得样子,弯弯的月牙眼晴,一并,让她的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做为曾经尚书令的千金,她其实,真的,笑得很少。

因为,一切都只是身不由己。

爱得,身不由己。

嫁得,身不由己。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到了今日,一切,仍是由不得自己。

闭上眼晴,耳边是离秋的低唤声,该是担心她被雪淋伤了身吧。

其实,雪,淋于身,不会伤人。

伤人的,从来,仅会是,人心。

她没有停住步子,只,一步一步,行至秘道,远远地,是肩辇行来的声音,隔着纷纷扬扬洒落的雪望去,宫门口,两排宫灯后,皇后着一袭水红的裙装,正下得辇来。

雪太大,她看不清皇后脸上的神情,仅觉得,浑身,突然,很冷。

冷的,怕还有心罢。

其实,现在,又何止她一人,冷了心呢。

殿内,轩辕聿的声音很冷,那种冷,仿是从心底溢出,直刺进人的耳帘:

“这里有朕在,不会再有事,请母后回宫安置。”

说罢,他朝殿外唤道:

“来人,送太后回宫。”

这一唤,他的声音,虽不十分大,却足以让候着的李公公听到,李公公忙递眼­色­给莫菊,莫菊睨了他一眼,轻蔑地一撇嘴,抬起脸,只躬身迎向正走出殿的太后。

太后的脸上没有丝毫愠意,亦没有拒绝离开。只在出殿的刹那,她回望了一眼,床榻上,又陷入昏迷的夕颜,涩涩一笑,返身疾步行出殿外。

殿内,仅剩下轩辕聿和张院正二人。

张院正见众退去后,眉尖微扬,遂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是一些同样透明的液体。

“皇上,醉妃因受了活血之物的侵袭,才导致胎相不稳,有见红之兆,但幸亏发现及时,并不是不能保。只是,今晚纵然得保,离临盆尚有六个月,这六个月中,再有闪失,母体的损伤定会日益严重,待到那时,恐怕更非皇上所要。”

“师傅,如果这孩子没了,她的命,也就没了。朕请师傅,千万保下这孩子。”轩辕聿抱紧怀里的人,语意艰涩。

他唤张院正为“师傅”。

是的,他的师傅,除了名义上的太傅之外,实际,是张仲。

也惟有张仲一人,是先帝指予他的恩师。

“把这个先给她服下。”张仲把手里的瓶子交络轩辕聿,“她的脉相很奇怪,仿佛有被克意压着一些什么,这种脉相,实是我一直担心的地方。”

张院正沉吟了一下,见轩辕聿将药瓶接了过去,终是没有说完。

毕竟,他还不能确定,这压着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怀疑,让他每每想起时,就不敢再往下深揣。

“这也是朕所担心的。”

轩辕聿打开药瓶,轻拥起夕颜,把那些透明的液体缓缓、倒进她的口中。

“但,目前,朕只想好好地保住她这胎。”

还好,她再次昏迷,并不深,这些液体,大部分,仍随着她的­唇­,慢慢咽进喉内。

“皇上,今日之事是为师疏忽,为师有负你的所托。”

张院正不再自称“臣”,此时,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他和轩辕聿之间便不会有那些身份权威的阻隔。

表面上,他只是一名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的神医。实际,他不仅是轩辕聿的师傅,同是夜帝百里南的师傅。

然,这一层关系,除了两国的先帝之外,知晓的人,却是不多的。

“师傅能屈就­干­太医院,替朕保这一胎,已是朕的大幸。”轩辕聿话里虽这么说,语音里,仍可见满满的担忧。

张仲凝向轩辕聿,岂止是因轩辕聿所请,他才愿意去保这一胎呢?

这世上,能让他屈就的事已经很少,很少。

惟有这一胎,他想,哪怕轩辕聿不请,他都会再来。

“你这么抱着,为师怎么替她施针呢?”

那药水,虽有奇效,却还是要用银针度脉,方会发挥最大的效用。

轩辕聿默默凝了一眼怀里的女子,缓缓将她复放到榻上,并将她的手腕放到锦褥旁。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起身间,额际正好碰到榻旁的百子荷包。

只这一碰,他的手将那荷包掠开。

荷包没有异常之处,隐隐,有些许果味传来,这些果味,闻着虽无不妥,他仍下意识地将荷包取下。

荷包内是鼓起的,他将荷包的束口扯开,里面,是满满地一包杂果,五彩缤纷,这缤纷中,有些果壁沾着一些细碎的粉末,不细看,根本是不会注意到这层附着在果壁上的粉末。

他以沾了些许粉末,放到鼻端处轻轻地嗅了一下,有的,仍仅是那些杂果特有的甘冽味。

粉末,并无一丝的味道。

可,这种无味的粉末,终让他的眉心蹙紧了起来。

他望了一眼荷包的的面子,把手收紧,再松开,睨了一眼手心,面­色­不由­阴­都起来。

这时,张院正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传来:

“幸好孩子已有四个月大,加上之前,保胎的汤药还算有用,应该无碍了。但,接下来一直到临盆,她都必须卧于榻上,也受不得任何情绪的波动。”

“有劳师傅了。”

轩辕聿继续握紧手里的荷包,他握得很紧,紧到,那荷包在他的手心,发出细细的咯咯声。

“皇上,有些事,毕竟你是皇上,为师管不得,可,那些女子,终究再如何,都是命。这样怀胎,已是伤身,若再催产,恐怕——”

“朕,自有分寸。”轩辕聿稍回身,把荷包放入袖内,面向张院正道,“师傅,这宫里,其实,没有一件是可以让人省心的事,哪怕,由你亲自为朕的后妃保胎,有些事,终究防不胜防。”

“皇上的意思是?”

张仲的眉一蹙,他的目光不自禁地凝向床榻那处,那里,本在几日前,悬了一百子荷包,那图样,他看过一次,便不会再忘。

然,正因为不会再忘,每次请脉,他都刻意避开那个荷包。

莫非——

“朕说说罢了。烦请师傅再开一副汤药,朕只想她尽快康复起来。”

“为师晓得,失了这么多血,这副汤药,为师会用心去开。”

“有劳师傅了。”

张仲走出殿时,摇了一下头,恰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他所不能解的毒,除了那一样毒之外,惟剩的,就是情毒。

除了这两样,连阎王都得惧他的医术三分。

那一样毒,是解毒的草药,太过霸道,又需以命抵命,这素是为他所不喜的。

然,穷他这几十年,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替代的法子。

至­干­情毒,这个毒,他自己都中了这数十年,又怎能替别人去解呢?

现在,他看得出,轩辕聿所中的情毒,恐怕,也不比他浅了。

情毒,能冶愈,只会是在这一生终结之前。

抑或,是看破红尘之后。

唯此毒,是伤人于无形,纵不会致死,却时时发作起来,噬咬人心,不可自拔。

他步出殿外,看到,正殿的灯火仍是通明,通明处,那抹身影兀自躬身于殿内,隔着鹅毛般的大雪,他的心,没来由地,终是揪紧。

他的步子甫要往那行去,最终,仍收了回来,毅然,往药房而去。

轩辕聿听到张仲的脚步声消失于殿外,他并没有立刻唤人进来伺候,即便,有些事,一定要有个处置,但在处置之前,他放不下的,仍是她。

手抚上她的脉相,滑脉如珠,再无小产的涩滞,稍稍宽下心,甫要收手,她的手腕却轻轻动了一动,一动间,他瞧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动了一动,复,归于平静。

他知她或许又醒了,只是,她该也觉到血止了,并且,腹部的剧痛,亦有所缓解,是以,她又不愿意,与他相对吧。

他于她,原来就是上不得心的。

彼时,她攀住他的衣襟,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罢了。

他绝然收手,方要起身,旦听得,低低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

“谢谢。”

这两字,除添了些许疏离的意思,再不会有其他。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谢字。

他毅然转身,才要离开,突觉衣襟一沉,略低首,只看到她光洁莹白的指尖轻轻地扯住他的衣襟,然只这么扯着,却是再无其他。

而他,终站在原地,再迈不出步。

时间,似乎停止了前行。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可,分明有一些什么,微微地于他和她之间流转着。

他的心,随着这些流转,再做不到忽视,蓦然侧身,墨黑的瞳眸锁住她苍白的容颜,她也正瞧着他,只瞧着,又咬了下­唇­,眸华低徊间,手,终是松开他的衣襟。

他玄黑的衣襟,缓缓地坠落,他的心,也一并地坠落下去。

“皇上……”她的声音虚弱地响起,纵虚弱,却,让他有了一丝无可名状的欢喜。

然,即便是欢喜的,他的语音偏还是带着淡漠:

“呃?”

“外面雪大……”她把脸几乎埋进锦被,说出这句话。

他的心,因着这半句话,不可遇制地湮起一丝的暖意,他回身,俯下,将她犹置在外面的手执起,她的手颤了一下,却是没有缩去,只任他执着。

他握紧了儿分,轻柔地把她的手放进锦被内,这一放,他的脸距得她实是近了,她的眸华愈低了下去,他的话语,柔柔地拂过她的耳边:

“朕知道。你的身子也弱,再不能受凉。”

她轻颔首,眸华移转,这一转,却瞧到,他的袖口,垂挂出的那些许缨络。

她的眸华随着这些许的缨络陡然变得份外焦灼起来,这些­色­彩鲜艳的缨络,她是不会忘记的。

她本被他放进锦被的手,咻地伸出,抓住那些缨络,眉心颦紧,眸底的担忧之­色­再无法掩饰,她嗫嚅着,未待她将话说出,他却将她纤细的手指轻柔地一根一根松开,将被她抓着的缨络悉数收回到袖中,宽慰般地轻拍她的手背:

“这件事,交给朕去处理,别再为了这些耗费心力。倘你要保住这个孩子,如今,一点的心力,都再是耗费不得的。”

她略抬起眸光,凝向他,含了些许的雾气,

这些许的雾气让她本明媚动人的眸子添了些许的婉柔,让他的心,亦变得柔软无比起来。

或许,惟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有这些许的柔软。

而他并不愿见她的眸底,含上这些雾气,因为,这样的她,会让他更舍不得离开。

哪怕,离开,只是暂时的。

她的手没有再固执地伸出锦被,他望着她,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她随着他这一抚,慢慢因上眼哞。

她信他。

她知道,他定能把这伴事,处理得圆满。

手,抚上腹部,那里,还能孕育一个生命。

真好。

※※※※※※

太后坐于天曌宫正殿内的酸枝椅上,她没有回慈安宫,当她看到,雪中,陈锦和陈媛默然相视的身影时,她就打消了回宫的念头。

她唤那两位同是陈家的女子往正殿来。

同宗的女子,本该是惺惺相惜的,曾几何时,却已变得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剑拔弩张呢?

太后戴着护甲的手轻轻地叩着扶手,语音里,带着犀利的意味:

“皇后,怎么今晚,这么大雪,不好好在宫里歇着,却来了这呢?”

陈锦躬身,语音恭谨:

“回太后的话,臣妾听闻,皇上连夜传张院正至天曌宫,担心,是否醉妃身子有恙,故才匆匆赶来。”

身为中宫之主,太医院任何事宜,她都是有权知悉的。

当然,关心一名后宫嫔妃的身孕,她自然,做得也是不错的。

“哦,皇后真是有心。”太后不置可否,继续道,“醉妃的身子现在已无恙,皇后可以安心了。”

“听太后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毕竞,这可能是我们大巽朝第一名皇子啊,所以,臣妾真的好担心醉妃的身子。这几日,还特意去往侧院,请教王妃绣百子荷包,给醉妃压枕呢。”

她做什么,本就不指望能瞒过太后。

今晚的事,显见并非那么简单。

与其等太后来问,不妨由她自己来说,岂不更好。

这一说时,她瞧得到,王妃的神­色­微微一变,然,只这么一变,却是在躬低身子的脸上,也惟有她同样躬着身的人,方能辨别清楚。

至于太后,永是那么高高在上,又真能瞧得清别人瞬间即逝的神­色­么?

“百子荷包?”太后念出这四个字,目光冷冷瞥向陈媛。

“回太后的话,皇后说要绣百子荷包,是以,妾身提供了图样,足足用了三日,皇后方才绣完,前几日,妾身就把这百子荷包代送给醉妃,醉妃甚是喜欢,并感铭皇后娘娘的恩德,命妾身挂在了榻畔。”

同样躬身在旁的离秋,手不自禁地绞紧了衣襟,但,她不过是名奴才,能做的,仅是噤声。

“哦,离秋,去把那百子荷包给哀家拿来瞧瞧。”

未待离秋应声,殿外,早传来一声:

“不必了。”

轩辕聿大踏步迈进殿来,将那百子荷包往陈锦身上一掷,冷声道:

“皇后,你绣的好荷包!”

陈锦闻听此言,扑通一声,跪叩于地,语音带着惶恐,眼里,也仿佛要流下泪来:

“皇上,臣妾真的用心绣了,但,这毕竟是臣妾第一次所绣,自然是拙劣的,可,真的,臣妾用心了。”

“只怕你的心,未必是用在这绣法上。”轩辕聿冷哼一声。

他从夕颜方才的神情,猜出了儿分。

是以,哪怕,知道这荷包的乾坤,他都是要转移了去处置的。

他清楚那人对夕颜的重要,若那人有事,她的情绪必然会受波动。

是以,他不能让那人有事。

“难道皇上怀疑这丝线有问题么?”陈锦嗫嚅着,手执起那个百子荷包,随后,方怯怯地道,“这丝线是太后赐给臣妾的,臣妾知道,是番邦的贡品,是以,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用在绣给醉妃的荷包上,也算是聊表臣妾的一份心意——”

丝线,这丝线可是太后赏给她的呀,她怎能忘记这个茬呢?

本来,太后的用心就是叵测的,她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她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太后的神­色­,似恍然大悟道:

“皇上定是不悦这丝线的味道,对吧?绣之前,王妃身旁的丫鬟就提醒了臣妾这个问题,然后王妃说,由她把这丝线,放在­阴­凉通风处晾几日,就不会有问题了。若皇上不信,可传那丫鬟一问便知。”

太后冷笑一声:

“难道皇上怀疑,哀家所赐的这丝线,有问题吗?”

“朕不敢。”轩辕聿语音低沉,“只是,任何人,若存了心,要加害于朕的醉妃,及朕的龙嗣,朕都不会姑息。”

“好,皇上既是怀疑,有人利用这荷包使醉妃差点小产,今日,不妨,就把此事审一个水落石出。”

太后突然笑道,一笑间,眼­色­示意莫菊,莫菊俯下身,把那荷包从陈锦手中取过来,转交予太后:

太后随意地闻了下荷包,一闻间,她的眉心稍舒展开来:

“这丝线的味,早就没了,若有,也是放在紫檀木盒中的味道,这紫檀木虽香,可也不致滑胎呀。”

太后把荷包随意地再瞧了一眼:

“但,如今,这里面倒透着一股子果味。百子百子,这蕴意倒是好啊,只不知,是借了百子之意,还是其他什么,也未可知。”

太后顿了一顿,将荷包中的果子倒在手心,复道:

“传张院正来瞧一眼吧,免得皇上疑心。”

传来,也不会再有端倪。

“不必传了。朕已知道,里面的乾坤。”轩辕聿凝向陈锦,道,“皇后,这荷包是你一人所绣?”

“是,正是臣妾一人所绣,王妃只教了臣妾绣法,以及绘了图样给臣妾。”陈锦应得很快,并没有丝毫的踌躇。

“那填在荷包内的呢?”轩辕聿继续问道。

陈锦略略抬起脸来,本是要望向太后手中的荷包,不想正对着轩辕聿俊美的脸,她的脸一红,忙低下头,语音带了几分不自然:

“是臣妾用了好几天,去收集来的。因为,王妃说,这方合了百子的意思。”

“皇后真是费心了。这百子里,竟还含了一味天门子。”轩辕聿语声渐冷。

太后的­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意,问道:

“皇后,你往这荷包内填上百子之后,王妃没有先瞧一下吗?”

“这个——”陈锦有些踌躇。

“回太后,妾身自绘了图样予皇后,一开始,皇后在妾身那绣了半副荷包,妾身觉得甚好,无须再做指点,皇后便带回鸾凤宫中绣完,包括填上百子。”

“那么,看来,这天门子怎么进入这荷包内的,必与皇后是脱不开­干­系的。”太后并没有多震惊,依旧淡然的问着,“皇后可知什么叫天门子?”

“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记得所找的百子里,有一味叫作天门子。并且,虽然这荷包是臣妾独自绣完,并填上百子,但,臣妾后来交给王妃时,却是没有束住口的,王妃,这点,你难道不记得了么?”皇后的语音是做不到平静的,甚至于,有些愤愤。

“是,皇后交给妾身时,是没有束口的荷包,妾身当时称赞皇后的手艺甚佳,并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并当着皇后的面,把口束上的。”

陈媛的语音听着虽是镇定自若,然,却隐隐透着些许什么。

恰在此时,突然,李公公的声音传来:

“皇上,太后,醉妃近身宫女碧落求见。”

“哦?何事要求见哀家和皇上呢?”

“碧落只说有要事必须面奏太后和皇上,请太后和皇上做主。”

轩辕聿眉心一皱,太后却已道:

“传她进来罢。”

殿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碧落的足尖犹带着水印,姗姗进得殿来,跪伏行礼之后,得太后允淮,方带着懦委,小心翼翼地请安: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奴婢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奴婢——奴婢怀疑,醉妃娘娘差点小产,和皇后娘娘绣的荷包有关系。”

碧落惧畏地看了一眼陈锦,实则她的目光却是越过陈锦,瞧了一眼陈媛,复轻声道:

“奴婢记得那日,皇后娘娘将绣好的荷包拿来托王妃转赠予醉妃娘娘,王妃吩咐奴婢去奉热茶来,但,奴婶手拙,皇后娘娘接茶时并没有接稳,奴婢就撤了手,于是,整杯茶打翻,濡湿了皇后娘娘的衣襟,天又冷,鸾凤宫去取衣裙回来,恐伯也是不便的。而这样湿着衣,王妃惟恐会损及皇后娘娘的凤体,因此,王妃特意去取了自己新裁的衣服予皇后,可,就在王妃去取衣时——”

“既然说了,就不要0吞吞吐吐,怎么了?”

“奴婢自知闯了祸,当时被王妃摒退至殿外伺候,屋内只剩皇后娘娘一人。王妃去取衣时,奴婢不小心瞧到,皇后娘娘,换了一个荷包在桌上。”

“换了一个荷包?你可看得清楚?”

“回太后的话,奴婢应该不曾看错,确是皇后娘娘从衣袖里又拿出一个荷包,换了上去。”

“既然当时看到,为何当时不告诉你家主子呢?”

“回太后的话,奴婢不敢说,并且奴婢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荷包里会有什么乾坤,只是,今晚听到醉妃差点小产,回想起几日前的情景,方揣测,这荷包是有问题的。”

“皇后,若这奴才所言属实,皇后的所为,倒让哀家真真刮目相看了。”太后看似淡淡说出这一语,话语里,却透着一语双关的蕴意。

皇后的脸,在此时,不知是因愤愤,抑或是心情难以平静,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顾礼数,只径直问了碧落一句:

“本宫问你,若本宫替换了荷包,难道,图案就绣得一点差异都没有么?”

碧落低声,道:

“这图样本是王妃所给,皇后若绣得有差异,自然,王妃是会瞧出的,所以,皇后再怎样,都不会让图样有所差异的。”

皇后不再问碧落,转望向太后,一字一句地道:

“臣妾想问太后,当日赐给臣妾有丝线多少?”

“一盒丝线,至多三十二支。”

“那再请问太后,其中碧银丝线又有几支呢?”

“碧银丝线的­色­泽是其他丝线所无法比拟的,因其用料最是珍贵,制作又十分不易,十年方能调染出不超过五支丝线,哀家赏你的,至多只有一支。”太后顿了一顿,复加了一句,“即便阖国,这种丝线,也惟有哀家这,尚有一支,再不可得了。”

“那请太后细看手中的荷包,按着百子图中所用碧银丝线之处,臣妾那是否还有剩余?”

这图上,坐于中央嘻戏的那名孩童,着一袭碧­色­的衣裳,那碧中又透出银光来,正是用罕有的碧银丝线绣成。

太后细细瞧了一眼百子荷包上的图案,道:

“你那一支该是所剩无几了。”

太后的眸华咻地­射­向碧落,手一拍扶椅,斥道:

“大胆奴才,竟敢在哀家面前做这证供,你可知道,这百子图中所用的碧银丝线,已近一支丝线,若皇后去换了这荷包,所需的另一支碧银丝线,又从何处来呢?难道,是哀家给她的不成?”

碧落被这一拍,立刻惶惧地不停叩头于地,哀声道: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奴婶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碧落的失常落进殿内诸人的眼底,只透出一种意味来,陈媛的脸­色­微变。轩辕聿的眉心则蹙了一下,愈深地凝了一眼,看似乎无辜哀怨的陈锦。

“你什么都不知道,倒知道在殿外看清楚主子换荷包?若主子真有心换荷包,又岂会让你瞧见?连奉茶都会奉得这么闪失,哀家看,你这个奴婢留在宫里,也没用处了。”

太后冷冷的哼了一声,语音里,赫然洇出杀意。

“太后,此事真的与奴婢无关,是王妃让奴婢这么做的,王妃的吩咐,奴婢不敢不听啊,太后,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碧落哀哀地痛哭失声,不停地叩着金砖地。

“碧落!我何曾让你这般——”

“够了,都给哀家住口!”太后打断这句话,目光将殿下诸的神­色­都一并收入眼底,当然,也包括轩辕聿的。

她冷声道:

“陈媛,你,跟哀家来。”

说出这句话,她复瞧了一眼轩辕聿,她看得清楚,他眸底乍现的那抹寒光,她也清楚,这抹寒光后的意味。

只是,她宁愿,她是不要去看懂的。

“皇上,哀家借你的内殿一用。是否可以?”

“母后既然开口,朕岂有不允之礼?”

太后颔首,起身,径直往内殿行去。

陈媛步子一滞,也旋即跟着太后,往殿内行去。

内殿,漫着明黄|­色­的纱幔,这些纱幔,此刻,都静静地垂落着,没有一丝的拂动。

太后,缓缓走到银碳盆边,甫回身,语意里再没有一丝的犀利。

“阿媛,为什么,你不信哀家呢?”

陈媛的­唇­颤了一下,她看着太后,声音甫出时,带着涩意:

“太后,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您让妾身,怎么信你呢?”

到了今时今日,挑明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哀家那日,知道你听到了。所以,哀家当晚没有见你,也没准你立刻去天曌宫,就是想让你用一晚的时间仔细地想清楚,然而,很可惜,你还是让哀家失望了。”

“是,妾身都听到了,即便颜儿不是妾身的亲生女儿,可妾身没有办法看着她因这道规矩白白送了­性­命,哪怕,要忤逆您的意思,妾身都顾不得了。”

“愚昧!醉妃的身子如今这么孱弱,难道你认为她禁得起小产一次么?这一次的小产,间接地,或许就会要了她的命!”

“妾身知道,所以妾身祛了那丝线上的味道,只在荷包内,用了磨得极细的天门子粉,这粉的药力不会那么霸道,虽可致小产,但以张院正的能力来说,完全是在可以救圜的地步。”

太后听到这一语时,她终是不能不动容。

陈媛,何苦如此呢?

从她闻到丝线的味道,隐约有淡淡的苏合水味道,已是知晓,这其中蕴涵的一切。

丝线上的檀香,隐去的,是麝的味道。这麝恐怕正是陈锦所下。将丝线浸了麝水,再用紫檀木盒,掩去丝线里浸含的味道,借用这丝线,绣出这百子荷包,借力打力,无论怎样,伤到的,都是别人。

而陈媛却识破了香味的异常,但,她不会仅把丝线放在­阴­凉通风处去祛这香,否则,只会把檀香散去,留下麝味,所以,陈媛一定是暗中,用了苏含水把丝线浸去这味。

其实,陈媛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做,麝香的效力未必比天门子粉霸道多少,但,显然,让麝香堕去夕颜的孩子,确能让她的太后位置,间接受到威胁。

这是最好的一举双得之法,可,陈媛哪怕不信她,始终,这么多年下来,还是念着昔日的情份,反替她化去了陈锦愚里藏刀的这一劫。

她以为她瞧明白了,其实,她终究是没明白的。

夕颜,是不能留于这宫里。

然,陈锦真的适合成为陈家未来的依赖么?

恐怕,陈锦那晚,也早瞧出了,陈媛的神­色­不对,才最终,让她谋划了这场戏,一步步所使的,恰都是狠冽的手段——

即便不能让她的太后位置受到威胁,不能堕去夕颜腹中的胎儿,也必是让陈媛负上这罪名,让夕颜的心绪不稳,导致胎相再次不稳。

这一场戏,无论怎么唱,陈锦的谋算俱全到了任何一个结果。

连一个不起眼的宫女,她都没有错过,陈锦的城府可见,是深到何种地步。

陈锦,根本不要这孩子,哪怕,母以子贵,终将保得陈锦的后位高枕无忧。

或者说,陈锦根本不信,杀母立子,的话。

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却是相信了这句话。

太后再启­唇­时,俨然,带了几分的沧桑:

“阿媛,每次,你都愿意成全别人,不论自己付出什么代价。其实,三年前,哀家对你就心无芥蒂了,为什么,你还是不信三年前,哀家对你的允诺呢?是,祖宗规矩是在那,但,哀家都安然地活到了现在,哀家自然也会给你的颜儿一个活路的。”

“太后——”陈媛的眼底终是流下了一颗泪来,这颗泪坠在她的­唇­边,让她的眼前,终是迷离起来。

太后缓缓走近她,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阿媛,脸上的伤好了,可,你心上的伤,何时才能好呢?哀家是误解了你,所以,这么多年,哀家没给过你好脸,但,换到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谁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夫君在外面常宿不归,而你呢,却瞒了那么久,连哀家都一并瞒了这么多年,若不是颜儿进宫,哀家想,你会把这个秘密,一直瞒到死吧。”

“太后,妾身真的从没想过要和你争什么,真的。”

“哀家知道,哀家信你说的一切。但,荷包一事,你是动了那个心,也做了那件事,这一切,即便都是中了别人的计,却连哀家都不能护你,因为哀家要顾全,远不止这所谓的真相。”

“妾身明白,妾身也不怨皇后,是妾身自己要这么做的。从妾身把那些天门子的粉末,撒进荷包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可,妾身只要颜儿的周全,其他的,无所谓了。”

陈媛的泪渐渐在太后的拭擦下,止住。

“哀家没有想到,皇后的心,这么狠。”

“妾身也狠啊,妾身想借着这事去扳倒皇后,毕竟,您那晚对她说的话,让妾身,真的恨了她,也认为,她始终是颜儿今后在宫里的障,所以,妾身想让人误以为,是她绣的荷包有问题。因为,那些粉末,再过几日,就该悉数散落怠尽,到那时,只有这个荷包,是最大的嫌疑。”

她顿了一顿,手,牵住太后的,就象多年前一样:

“所以,今日的一切,是妾身咎由自取,再怨不得她人。”

“归根结底,是你不信哀家,然,哀家,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你信的。”

“太后,妾身知道,自己始终会成为颜儿的弱点,这件事,妾身愿一应承了下来,妾身只求太后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

“颜儿的本­性­纯良,其实,是不适合宫闱倾讹的,这一胎,若是皇长子,还请太后千万留下她的命。哪怕,就此,放她出宫,好么?”

“哀家会护她周全的。你,放心。”

陈媛深深吁出一口气,凝着太后,复道:

“相信一个人,真的很难,否则,你和我,又怎会走到今日,仍相互猜忌呢?只这最后一次,我选择,相信你。”

这一语,她没有再用任何尊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她们两小无猜的岁月。

只是,一切,却再都是回不去了。

“你安心去吧,哀家不会让醉妃为这件事,过于伤怀的。”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2】

远汐侯府,退思阁。

层层的桃红帐内,只有频繁的喘促声传出,以及原始的­肉­体撞击声,一并回荡在这个不算狭小的暖昧空间。

值夜的丫鬟早已习惯侯爷彻夜御女的喜好,此刻,她守在阁门口,饶是飘着漫天的雪花,冷冽得糁人,她的头,一晃一晃,仍兀自打着磕睡。

陡然间,她觉到一阵不同于寻常的­阴­风嗖地吹进她的颈侧,一个激灵,她睁开小小的眼晴,带着点雀斑的脸上,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

很多时候,她一直是这样茫然的状态,但,卉怪的是,侯爷却钦点了她为近身伺候的丫鬓。

但,也仅仅是丫鬟罢了。

一个,每晚逢侯爷燕好时,守在室门口的近身丫鬟。

除了,偶尔侯爷会唤她奉茶、提夜壶之外,再没有其他事的丫鬟。

现在,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待确定周围一切正常,方才那阵­阴­风不过只是一阵风时,又闭起眼睛,昏昏地磕睡起来。

即便,守在室外很冷。但,对于寒冷,她是不怕的。棉袄里,有的是肥肥的脂肪。这也是她和侯爷的那些待妾最大的不同,她们个个太瘦,冬日里,纵披着厚厚的裘衣,但,脸还是冷冷的。她呢,只穿着普通棉袄,身上、脸上,都是热的。

热热的,真好,她就这么一头栽歪下去,开始打着小鼾。

而,一侧的室窗,恰在此时,迅速的关掩阖上。

室内,拢着碳火,很暖和。

因着这些碳火,弥漫出一股靡靡的气息。

属于男女交合时的靡靡气息。

在这些气息里,一双女子瓷白的莲足,赤着走在室内腥红的毡毯上。

她喜欢赤足走在柔软的毡毯上,纵然,每走一步,却并不能让她的心,一并变得柔软。

透过那些桃红的帐幌,她看得到,男子­精­壮的身子,在起伏律动着,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那些律动终是结束。

她并没有上前,只站在离榻不远的地方,看到,帐幔掀开,他,就这样,光­祼­着身体走了出来。

榻上,有一具光洁的女子身体,在释放完所有的激|情后,似乎沉沉地睡去。

只这么看去,其实,那和一具尸体,也没多大的区别。

是的,在他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的存在,就和尸体一样。

而她,或许和那些仅能在床第间取悦他的女子,该是不同的。

她看着他,走向她,虽然不止一次看到过他光­祼­身体的样子,可,这一次,她仍稍侧了下脸,径直走到一旁的衣架上,拿起银­色­的长袍,再近前,衣襟尚未覆住他的肩,他蓦地一拉,已把她拉进他宽阔的怀中。

这一拉,她身上本披着的织锦斗篷坠落于地。

斗篷内,她仅找了玫­色­薄纱裙。玲拢的曲线,若隐若现。

贴紧他的身子,她能觉到,他的昂扬正抵在她的纱裙外。

她没有避开,他要她,随时随地,都可以。

她,妩心,本来就是他的女人,这一辈子,仅会属于他银啻苍一人的女人。

银啻苍冰灰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他贴近她的脸,指尖从她的脸颊完美的线条一径往下,停在,她的锁骨处,声音,低哑:

“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恕妩心无能,尚未办妥,但,妩心一定会完成圣上的吩咐。”

“纯纯,别让我等太久,呃——”

他的­唇­取代他的指尖,从她的脸颊滑过,一径地来到她的下颔,她能觉到,颈部突然一僵,一僵间,他只是,解开她的纱衣。

她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在圣上身旁的女人,通常只有两种状态,死,或者床上。

而她,与她们的不同处,就在于,这两种状态之外,她还能有其他为他所用。

除了抑制喉间的呻吟,她长长的青丝覆住她半边脸,仅看到,晶白的身体在他的律动间无力地摇坠着。

一如,海上的浮萍。

本该盛放于湖中的浮萍,却漂浮在了深不可测、波澜汹涌的涛海中,她想抓些什么,可,每次,她伸出手去,握住的,除了一手同样虚浮的空气之外,再无其他。

久了,她放弃去抓什么,只把十指相握,嵌进手心,觉到疼时,心底的空落,才稍梢地好转。

那些空落,是情yu无法填满的。

因为,情yu对她来说,一如海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去天曌宫做她的宫女。”

随着激烈的律动,她被他带到浪尖时,银啻苍在她的身后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让她从浪尖,蓦地坠落下来,下来——

一直以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除了竭力去做到外,不会有任何的质疑,然,只这一次,她终是多问了一句:

“圣上,她,对您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早不是圣上。待在她身边,该有意外的收获。”

“是。”

她不再问。

圣上——是啊,他早不是斟帝。

可,她却仍习惯唤他一声圣上。

哪怕,他为那名女子,失去了一切。

但,至少,还有她,她一直会陪着他。

不论怎样,除非生命的尽头,否则,不论多久,只要他愿意回身,就会发现,她,一直在他的背影守候……

※※※※※※

陈锦跪在殿内,这一跪,是彼时向轩辕聿下的跪,而他,似乎已忘记赦她起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她跪在这坚硬的金砖地上,膝盖有多疼痛。

是的,很疼。

可,再疼,她都仍是要跪下去。

毕竟,今晚这场戏,还没有结束。

即便他方才咄咄地将荷包内的天门子说成是她的居心叵测,又如何呢?

今晚之后,她仍是这大巽朝的皇后。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荷包内的天门子与她有关。

哪怕有,都是她的­精­心部署。

事实上,这,亦不是她做的,她所做的,不过是成功地引着那人去代她做了这件事。

步步攻心,她做得很好。

自小,父亲教她的,就是谋心,每一次谋心,别人想到的,想不到的,都不可以忽略。

只有这徉,才能立于不败的位置,因为,没有人,能抓住你的茬子。

譬如,碧落,就是今晚这步谋心中一道必不可缺,却又容易被人忽略的部署。

碧落指证是她换了那荷包,借此对醉妃下毒手。可,这证词背后的破绽,无疑会在太后察觉时,反而撇清她的关系,将陈媛置于不覆的地步。

太后,很聪明,也很自负。她利用的,亦无非是太后这点罢了。

对于一个公然洞悉这所谓的“杀母立子”规矩的王妃,甚至为了保护爱女不惜堕去皇嗣的王妃。

死,是唯一的结局。

是太后,会选择的唯一结局。

当然,这个死法,未必会以诛杀皇嗣的名义,毕竞,一个母亲去杀女儿腹中的子嗣,是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无疑,只会间接的披露出这条如果真存在的“杀母立子”的规矩。

这个规矩真实与否,虽也是她所质疑的。

但,陈媛信,就足够了。

因为陈媛的深信,留着她,对太后,不啻是最大的威胁。

太后要的,就是这道规矩,不为更多人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纷扰。

毕竟,这宫里,仍有六名后妃怀上了皇嗣,不是吗?

没有什么,比一个死人更能让人放心了。

因为,一旦这件事,被醉妃察觉,醉妃的选择或许也会和陈媛一样。

杀母立子,杀子保母,这两点,本就是相通的。

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先前将丝线浸了麝水,陈媛竟没有全办到太后的念头,否则的话,今晚这场戏该更­精­彩。

然,也正因为当日丝线的香味,让她注意到碧落这个小丫头。

一个有欲望,有所求的人,又让主子有芥蒂的丫头往往是最好利用的。

也成为,她谋心中,最重要的一环。

这些念头,从脑海中浮过时,她的­唇­边,勾起很浅的一道弧,这道弧,只勾起了一分,蓦地,她觉到一股龙涎香逼近她的鼻端,这才起的一分弧度都迅速地敛去。

敛去间,她看到,轩辕聿稍俯下了身,墨黑的瞳眸正凝定她,瞳眸内,满是让她对视时有一阵目眩的碎星闪闪。

“皇后,在笑什么呢,呃?”

“皇上——”她恢复怯怯的样子,眼底,含着楚楚可怜的神情,“臣妾没有笑,只是,跪得腿麻了,是以——”

“哦,腿麻?看来,皇后是跪太久了。”轩辕聿的­唇­边嚼出一抹光华动人的笑容,“既如此,皇后先起来罢。”

陈锦凝着这动人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对她笑吧。

只这一笑,让她的目光再是离不开他的脸,如果,这笑,以后永远能一直为她所绽,那该多好呢?

“殿内,太热,皇后既然腿麻,想是被这银碳薰出来,也未可知。”轩辕聿唤道,旋即语峰一转,道,“皇后且去殿外跪着罢,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来。”

当无情的话语,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出来时,陈锦方知道,什么叫做残酷。

此时,这份残酷,正是他所赐给她的。

但,陈锦仍无法将这句话,和犹挂在他脸上那抹动人的笑意联系起来:

“皇上——”

轩辕聿笑得愈是动人,只这笑,落进陈锦眼中,却带了不一样的意味:

“皇后,你,确实需要清醒一下。在朕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去殿外跪着,否则,或许,下一刻,朕让皇后跪的地方,可就不是殿外这么筒单了。”

说罢,轩辕聿咻得回身负手,不再看她。

陈锦的­唇­嚅动间,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现在的情形下,分明她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谋心之计,她已做到愚傻之态,他却仍不容她,或许,这一次的谋心,她错算了一步。

就是,醉妃在他心中的份量。

好,很好。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倒要看看,君恩凉薄那日,醉妃的下场又是如何的。

而她,是皇后,没有任何大罪,连皇上都不能废黜的皇后!

他能做的,除了罚跪之外,还有什么呢?

她仍旧是这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看似恭顺地退出殿外,下跪在玉石阶上。

有殿檐的遮挡,她是淋不到雪的。

但,卷刮漫天飞雪的寒风,更是一种折磨。

然,她受的折磨,仅在身。

殿内的人,所要受的折磨,必在心。

如此,她还是胜了一筹。

想及此,她突然又想笑。

可,这一次,她只笑在心里。

殿内。

轩辕聿走近李公公,吩咐:

“传张院正。你们,一并退下。”

“诺。”李公公得了令,迅速和莫菊同退出殿去,并,虚掩上殿门。

殿内,除了一众宫人外,还有犹跪于地,此刻,战战兢兢的碧落。

碧落的战战兢兢,随着内殿传来的步履声,终是愈为厉害。

她看到,太后和陈媛缓缓从内殿行出,太后的脸上,犹笼着冰霜之意,只睨了她一眼,道:

“哀家最恨的,就是对主子不忠之人,来人呀,把这宫女给哀家仗毙了!”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真与奴婢无关,是王妃吩咐奴婢,若要让娘娘今后在宫里的路走得舒坦,皇后,必是第一个障碍!太后,您饶了奴婢罢!”

“碧落,我真的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陈媛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径直走到碧落的跟前,语音很低,只得她一人可闻,“碧落,不要一错再错,哪怕,我知道了些许事,可却容得你到了今日,你又何必,为了别人的一些许诺,就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碧落本骇得煞白的脸随着陈媛这一句话,却涨出些许的微红:

“王妃,您的话,奴婢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也罢,只是,你今日做了这些事,难道以为,和禄儿还能在一起么?”

陈媛的声音愈低,这么低,却是垂垂地砸碧落的心头。

“奴婢不知道王妃在说什么。”

碧落下意识地跪着向后退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恁谁都瞧得出,她的心虚。

陈媛不再多说,她缓缓站起,躬身,跪于太后和轩辕聿跟前,一字一句道:

“太后,皇上,是妾身一念之差,为了醉妃在宫里的前程,想借着荷包内的天门子,反陷皇后于不义。如今,醉妃因此,差点小产,妾身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死罪。但,妾身有个不请之请,还请太后、皇上只发落妾身一人,万勿再牵连不相­干­的人。”

即便碧落凉薄,她始终,还是要顾念着禄儿。

“皇上,事以至此,总归是要有个发落,方能服人心。哀家深知醉妃的情绪不宜太过波动,是以,哀家希望皇上全王妃一个名声,切莫让醉妃过于悲痛才是。”

“声名?母后让朕怎么去全这声名?醉妃心思缜密,只这一个声名的幌子,就能瞒过她去么?”

“哀家知道醉妃此时不宜再劳烦心力,但,谁犯了错,就必须为这个错付出代价,王妃同样如此。”

“母后口中的错,是王妃的错,还是,那规矩的错呢?”轩辕聿这一语,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太后眉心蹙了,却再不接口。

“启巢皇上,太后,张院正求见。”李公公在殿外禀道。

“张院正?”太后的眉心微蹙,淡淡一笑,道,“传他进来罢。来人,先把这个贱婢给哀家带下去!”

“诺。”

“太后,奴婢真的没做什么,太后,是——”

碧落还要说些什么时,早被推开殿门的李公公一使眼­色­,两名太监一拥而上,将她一个掌掴,饶是下颔错位,再发不出一点的声音。

彼时,跪于殿门外的陈锦因这碧落一句话,微抬起了脸,她是不怕碧落咬她出来的,宫里,讲的是证据,碧落若咬她出来,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是连她承诺她的都是得不到的。

只是,纵这般知道,她还是心下略有些忐忑,眼见着碧落被拖将出来,经过她身旁时,眸底,满是哀求的意味,她宽慰地递给碧落一个眼神,如今的碧落,看样子,口不能言,对她,更不会有威胁,她一直很仁慈,不会吝啬任何,给一个没有威胁,又那么可怜的人。

但,这份仁慈,亦只局限于一个眼神罢了。

殿外真的很冷,随着殿门被关上,不仅那些许来自银碳的温暖被隔断,连她的视线,亦被阻隔。

然,又如何呢?

她不信太后会纵容一个包藏谋害皇嗣祸心的王妃再次活着。

她,一点都不信。

殿内,陈媛的目光,因着张院正的进入,刻意地避闪起来。

人,就在那,近在咫尺。

这么多年,再一次近在咫尺。

哪怕,这月余,她都刻意避开,院正替夕颜请脉的时间。

只,为了,避开,这份,近在咫尺。

犹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十年前的事。

彼时,为了夕颜的病,她唯一一次,按着当初的约定,在旧府的梧桐树上,系上一条蓝­色­的丝带。

而他,一个被外界传说,云游四方的神医,竟还记得这个当初的约定,在她系上丝带后的几日后,就出现在了襄亲王府。

不仅找出了夕颜病症的根源,又开出方子,逐渐调养好夕颜自小孱弱的身子。

但,那一次,她和他,除了极少的几句关于夕颜病情的话之外,再无其他。

也不能再有其他。

从她嫁于纳兰敬德开始,一切,便都结束了。

很多时候,自以为放弃的,不过是一段感情,可,后到终了,却发现,那是一生。

这一生,将尽时,在今晚,再次见到他,她的心中,素来死水般平静,却还是起了一丝的微澜。

“臣参见皇上,太后。”张院正躬身行礼。

“平身。”轩辕聿免了他的礼。

“皇上传院正至此,难道,有什么好发落不成?”

“母后,朕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然,凡事,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哦,皇上口中的转圜,哀家愿闻其详。”

“这事,朕会给外面一个最好的发落,至于王妃,只需暂时不能留在宫中,待到醉妃安然诞下皇嗣后,再容其回宫,不就两全了么?”

“皇上的意思是,王妃染了急症,必须送往宫外医冶?”

“是。”

“这,倒确是一个好法子。”太后若有所思地道,“只是,这急症,一时间发得出来么?这宫里,可到处都是眼晴呐。”

“张院正自有法子,母后不必多虑。”

“也罢,就由皇上去处置吧。但,哀家有言在先,倘若,王妃将知道的事外泄,那么,即便在宫外,哀家依旧,会遵着规矩,赐王妃一死。到那时,可莫怪哀家心狠。”

“太后,妾身不敢。太后,能否再容妾身见一次醉妃娘娘?”

太后睨了她一眼,道:

“王妃,今日,皇上开口,能容下你的命,就是造化了,在醉妃诞下皇嗣之前,你,不能再见她。当然,哀家,允你的事,亦会兑现。”

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本来,除了历朝的皇上、皇后之外,这个杀子立母的规矩,任何人知道,只会是死路一条。

可,终究,她还是心有着不忍。

哪怕,再冠以什么名目,因着陈媛对她的不忍,她,也再做不到狠心。

唯一能狠心的,只是,话语间的狠心罢了:

“好了,王妃的事,就交给张院正吧,皇上,你也早点安置,毕竟,明日还要早朝呐。”

“朕明白。”

殿外,雪下的凄迷,这份凄迷中,注定,一些事,不会再纯粹,而被掩埋在了所有的真相背后。

※※※※※※

天曌宫,偏殿侧院。

张仲从没有试过说一句话,会这样的艰难,但,再艰难,却终是要说的。

“请王妃服下这药,一个时辰之内,王妃即会罹患急症,皇上会安排人,送王妃安然出宫。”

“有劳院正大人。”

陈媛即便心底不能做到平静,这一句话,偏是要做到平静,她伸手,甫要从张仲手中接过那碗药,张仲却已把那药碗奉搁于桌上,只这一搁,轻泠声响起,却分明,把心底某处的伪装一并敲碎。

陈媛拿起那药碗,待要饮下,­唇­际触到褐­色­的药汤时,终滞了一滞,她,还是不放心。

“院正,醉妃的安危,妾身交予院正大人了。”

她只说安危,并不提皇嗣。

是的,在她心里,看重的,仅是颜儿的安危,再无其他。

哪怕太后允过她,她亦愿意去信。

然,这宫里,又岂止只有太后一人呢?

而她知道,她不在后,张仲,就不会再有顾忌。

彼时,她绘给陈锦百子荷包的图样,实则,张仲是不会陌生的。

他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

包括,她绣画时所用图样的特殊处,他不会忘记。

可,自从那年后,他于她的一切,都会刻意地去疏远。

也正凭着这点,她方能绕过张仲,把那百子荷包直接给了夕颜,并且,哪怕,张仲每日请脉,看到那图样,他就不会细瞧。

荷包内的乾坤,不细瞧,仅凭嗅觉,根本是无法洞悉的。

因为,天门子,磨成粉,从束口处,慢慢渗漏进荷包内,气味不过一晚,就挥发怠尽,唯剩那粉末,会顺着锦缎的针缝处散落,而下面,恰是夕颜的床榻,夕颜终日卧榻,必是悉数吸进这些天门子粉,如此,胎儿定然会小产不保,却又不致太过霸道。

她做出这一步的谋划,凭得,不过是张仲的疏远罢了。

否则,又怎能如愿呢?

这层疏远,凭得,亦不过是他多年前的怜惜。

“王妃,为何,总顾虑着别人,忽略自己呢?”

张仲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慢。

过往那些场景,一幕幕地浮现时,却,闪过得很快,很快。

“妾身不明白院正的意思。”陈媛的手扶住桌,径直地就要回身,避开,张仲骤然变得深途的目光。

只这一回,她的袖摆,再是被他执在了手心。

那么紧地执着,她,挣不去。

二十多年前,她挣过,一挣,就是二十多年!

“媛,选秀以病避之,你是为了她。迫嫁襄王,你是为了皇命。收养夕颜,你是为了襄王。被她误会,又不自辨,亦是为了襄王,这二十年来,有哪一次,你能为了自己,活一次呢?”

原来,他都知道。

“现在,很快,妾身就能为自己而活了。”

“是么?假若我告诉你,皇上对此事的发落,是以谋害皇嗣之罪处死碧落,你,是否又要不忍呢?”

陈媛的身子一震,旋即回身,这一回身,她看到的,是张仲目光中,含着对她的疼惜。

是啊,他一直都懂她。

这二十年间,唯一懂她之人,怕就只有他了。

初与他相识,是她陪母亲往暮方庵礼佛一月,恰逢看到他衣衫槛褛垂伤倒在彼处,因着怜悯之心,她命丫鬟将他救冶在庵内一处僻静的院落中,每日里虽遣着丫鬟送饭问药,她亦会得空过去探望,如此,一月过去,他伤势大好之际,竟是暗生了些许情愫。只是,谁都不会承认。

她终以为,他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救了他,然,在他不告而辞时,她甚至连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亦不知道,他为何受的伤。

那一年,恰逢应选之期,当今的太后,昔日,她的表姐陈果,却在应选前,来求她。

按着祖制,庶女并非是一定要参加选秀的,除非,她有恙不能参加当年的应选,方会由庶女顶上。

她还记得,陈果对她说,倘若今年不能参加选秀,留在府中,迟早,会被大妈折磨死,她掀开衣袖,上面,赫然是被鞭条抽打得伤痕累累。

进宫,虽步步艰险,可,或许,陈果的路,惟有进宫。

是以,她允了陈果,陈府的应选名额一定会是她。

因为,她对于进宫,素来,并没有多大的好感,纵以她的容貌,陈府的权势,她是定能应选为妃的。

可,那也就束缚了一生,于彼时的她来说,是不愿的。

就在那一夜,她瞒着下人,以冰水冰浴,又大开着殿窗,吹了一宿,终是在第二日,如愿染上了风寒,府内,为她请来大夫,但,她只偷偷把那些汤药都倒了去,并不用下分毫。

于是,她的病症,一日重似一日,随着陈果代她的名额入宫参选,她卧榻再起不来。

这时,她才开始用药,却为时已晚,风寒一日重似一日,逐渐,有演变成痨病的迹象。

她的父亲,彼时的尚书令为此遍寻名医救冶,那一日,家丁带来自告奋勇的名医,竟是他。

这一次,是他救了她。

她原不知,他的医术竟是如此高明。

她原以为,这样,他们终是两不相欠了。

然,这一世的纠缠,却正是从那时开始。

冶病的月余中,他和她每日相对,她每日虽借着绣图排遣那不该动的感情,却,终是动了心。

只是,这动心,随着她大病初愈,即被一道圣旨所阻隔。

她被圣旨指于,即将出征苗水的襄王为王妃。

假若,那晚,他愿带她走,她会舍下一切,随他而去。

只是,那一晚,风乱了她的眼眸,她凝着他,泪流下时,他,还是返身离去,仅留下一句诺言:

若她要找他,只在尚书令府,后院那棵最高的梧桐树的枝丫上系一根蓝­色­丝带,他便会知道。

梧桐树,夫妻树。

系得住枝丫,却再是系不住彼此的心。

自那一日后,他便不见了。

而她哪伯出嫁前,都没有系那一根蓝丝带。

红­色­的喜巾覆盖下,她只任由自己的心,一并地葬进襄王府。

入王府,再无心。

几年内,襄王不仅率巽国军队,联斟、夜两国,大败苗水,立下赫赫军功。

于外人看,她和襄王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喜添两名爱子。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早已沉寂。

襄王因着军事,并不会常在檀寻的府内,她也听从襄王的安排,往城郊的老宅居住。

这样,更安静。

只在那一年,襄王到老宅时,多了一顶神秘的车辇,车辇径直驶进后院的厢居。

她不知道,车辇中坐的是谁。

仅知道,那一日,是除夕前的一日,檀寻下着大雪,在这场雪里,他把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交给她,告诉她,从今以后,这是她的女儿,名字,唤做夕颜。

襄王只说夕颜,是军中一捐躯副将的女儿,如今,夕颜的母亲也因伤痛过度离世,夕颜再无依无靠,所以,他收养了夕颜。

从那一日,她把夕颜视同己出。

即便,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夕颜的身世,绝不是襄王口中所称的那么简单。

第二日,她抱着夕颜,随襄王回到檀寻的王府,当然,回府的车辇里,同样包括那神秘的车辇。

那辆车辇,依旧,一直驶进王府一处幽静的院落,那处院落有单独的角门直通府外。

那一日,襄王吩咐,那处幽静的院,自即日起,不得擅入,擅入者,即以家法处置。

也从那日晚上开始,每晚,临近亥时,襄王总不会在房内,到了子时方回。

如此,半月后,她按搽不住,待他离开房内后,她径直走到那处幽静的院落的附近。

因着襄王的吩咐,这处院落,纵没有假以人手看管,但,附近,也不会有闲杂人等出入。

远远望去,果不其然,那里,有一顶小辇停着,而襄王却是驻立于府门,并不进去。

她看着这一切,直到子时,那小辇抬进院中,接着,又迅速抬出,直接从院落旁的偏门出去。

她不知道,辇中的是谁,但,好奇心,只能到此打住,她怕看到,更多,让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因为,隐隐,她觉得,那处院落里,藏着不为人知的一幕。

或许,那一幕仅代表了­阴­暗。

合该是机缘巧合。

过了不久,有一晚,她本抱着夕颜入睡,半夜醒来,却不见了夕颜。

自入府,夕颜一直沉默寡言,纵然,她会笑,可,眸底,满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忧郁。

她担心,夕颜会否出事,遂吩咐阖府诸人,速寻小姐,但,都一无所获。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独自一人,往那幽静的院落行去。

正门处,襄王仍站在那,她绕到后面,旦看到,夕颜发髻的一朵雪绒花落在了后院的一处花圃外。

她俯身,去拾那花草,却看到,葱都的花圃后面,赫然隐着一处小洞,那洞口的痕迹,看上去是新挖的。

难道——

她蹲下身子,进到花圃的后面,稍稍瞧了一眼洞口,只这一看,她更确定,夕颜到过这。

因为,她看到,一枚水红­色­的指甲断裂在此处,她犹记得,日间,夕颜看到她妆台上红­色­的丹蔻,突然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遂替夕颜染了丹蔻,红红的丹蔻,府内,惟有她可以染。

是以,她确定,夕颜必在这院内。

是以,她也必须要进。

哪怕,里面,隐含着别样的­阴­暗意味。

但,她更担心,她的颜儿。

扒去几块石后,她爬着进入后院。

院内,是一处绣楼,除此之外,整座院落,空落得没有一个人。

惟有绣楼的二层亮着些许的灯火。

她瞧了一眼院门,襄王的身影,看不真切,于是,她绕到绣楼后,轻轻地,从那楼梯一径往上。

接着,她看到夕颜,夕颜站在那,她的目光,却向着二层的室内。

她尽量轻地向夕颜走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香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再是忽略不得,若­干­年后,当夕颜的身上,也出现这种味道时,她才知道,或许,一切,早都是冥冥里的注定。

顺着这味道,她来到夕颜身旁,夕颜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她,或者说,她的全部注意力,仅在室内。

室内,柔曼的徘­色­华纱在飘舞着,令人迷醉的香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呻吟,似欢畅林淋漓的宣泄,又似遏制的某些东西无法排解,紧跟着,是绵如春水的娇喘声,断断续续顺着那徘­色­华纱泻出。

透过这轻薄的纱幔,在烛光曳红的榻上,一对男女正痴缠在那,女子的身体,象是狂风肆虐中的一片雪花,晶白、莹玉,随风摇动着,偏生出别样的媚态来。

纤细的手指,伸出纱幌,很无助,无助中,仿又要在这虚无里偏去抓着什么,那是一只,陈媛见过的,最美的手,白若霜雪,纤若春葱,在此刻因欢爱带来的痉挛中透出淡淡的胭红­色­泽。

它抓不住什么,只能败在这情yu中,屈服在身上男子的霸道下,用力地扣住那男子的肩,那染了鲜红的丹蔻的指甲,冶出别样的妖娆。这份妖娆随着男子猛烈的侵占,那修长的腿旋勾住男子劲健的腰,任其律动得愈发促频。

穿室而过的晚风,将那些纱幔吹起,那女子的脸,随着晚风,微微侧了过来。

这一侧,陈媛纵是女子,纵是一名姿­色­亦出众的女子,终是被震撼。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仿佛,天下间最美好的形容,都不足以媲及这张脸的一丝一毫,美到极致,这份极致,在此时,偏湮出了一丝的绝望。

那女子看到了站立在门口的夕颜。

这份绝望,从那女子的眸底,清晰的映出。

她战栗着将身上的男子推开,从散落于地的纱裙里,胡乱拿了一件,裹住她曼妙的胴体,然,一切,都已晚了。

夕颜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声,向陈媛身后的楼梯奔去。

那女子,慌乱地奔出房内,可,她的手臂却被那男子死死拉住,再动不得分毫。

在那一刻,陈媛看清了,这男子是谁。

正是大巽朝,彼时的皇上,轩辕焕……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3】

身为尚书令的千金,陈媛不会认错这张脸。

是的,旦凡世家女子,都会参加过宫宴,再如何,都知道,这张脸只属于巽国的帝君轩辕焕!

她震惊中,忘记去追夕颜,只听得,那被轩辕焕抓住手臂的女子,硬是撑脱了他的钳制,随后,凄利地尖叫一声:

“啊!”

几乎同时,她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声音,她意识到不好,惶乱地朝身后的楼梯看去时,哪里还有夕颜的影子。

她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窟,疾走几步,从楼梯口望下去,夕颜小小的身体摔在楼梯的拐角处,她的头部正撞在栏柱上,沁出些许的血来。

心,咻地被束紧。

在这紧窒的气氛里,她看到,纳兰敬德出现在楼梯的彼端,他目光­阴­鹭地睨了她一眼,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寒颤中,她听到,轩辕焕的声音在后传来,森冷无比:

“那个孩子是谁,你,为什么在意?”

那个女子的声音,陈媛再是听不真切,她的眼前,只看得到,夕颜额上的血越来越多,那些涌出的血,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紧张地奔到楼梯下,纳兰敬德抱起夕颜,往她的怀里一放:

“带她回去!今晚的事,若说出去一个字,小心你的命!”

纳兰敬德警告完这句话,径直越过她,行到楼上。

这一语出,他似乎再不是昔日,她所熟悉的纳兰敬德。

可,他于她,她又何尝真的熟悉呢?

嫁于他这几年,除了,她知道,他是巽国战功赫赫的襄王,其余,一无所知。

然,现在,她没有去细想这些,她抱着夕颜,踉跄地一路奔了回去。

夕颜自那一晚后,足足昏迷了五日,府中的大夫每日诊脉,外敷加内调,但,恁是无济于事。

她不是没有想过,张仲的蓝丝带约定,毕竟,张仲纵年轻,可医术却是卓越超群的。

然,彼时,恰逢父亲致仕归乡,府中忙碌混乱,再加上,于绣楼,见到了那一幕,始终哽在她的喉口,而纳兰故德未必会容她现在出府。

窥得了帝君不该窥得的秘密,无论那女子是谁,能让帝君夜夜出宫相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不用多想,就已明白。

既然选择于宫外相会,显然帝君并不愿此事被多一个人知晓。如今她能暂保下这命,或许,已属大幸。

因为,这五日,纳兰敬德同样没有到她的房中来,也意味着,暂时容下了她的命。

她陪在夕颜的床榻前,她的两个儿子,纳兰禄和纳兰福交由­奶­妈带着,年岁又大于夕颜,倒是暂不用她­操­心。

从夕颜到王府以后,她其实,最­操­心的,莫过于这个孩子。

即便,纳兰敬德没有告诉关于夕颜太多的事,她所知道的,除了那所谓的身世外,只知道夕颜抱给她抚养时,才刚满三岁。

头部的伤口,对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她不敢去想,每一想,她就心,就会痛到无以复加,倘若,那晚,她没有睡得那么沉,那么夕颜是不是就不会自个跑出去。

就不会目睹那样一幕。

虽然,她不知道,那一幕为什么会对夕颜造成这么大的触动。

但,隐隐地,她心里的不祥愈深。

这种不祥,在第五日晚上,纳兰故德到她房中时,终慢慢变成事实。

他看起来,很惟悴,也很疲惫。

她没有向以往一样迎上前去,只用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目光瞧着他,从他的眸底,她看到,这种目光是戒备。

是的,她开始戒备他。

即使她戒备着他,他仍对她吩咐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无论任何人问她,夕颜只是她的女儿,是她在老宅生下的女儿,今年三岁。

第二件事,是要她即刻去绣楼照顾那位女子。

这两件事,他带着不容她反驳的语气说出。

她仅问了他一句,夕颜究竟是谁的孩子,是否和绣楼那位女子有关?

这一问,纳兰敬德没有说话。

只丢下一句话,让她速去绣楼,夕颜的伤势会由大夫照顾。

她是不舍离开夕颜的,可,纳兰敬德语气里,似乎,那位女子的情况亦不是大好的。

于是,她仅能忍痛暂时离开夕颜,想着,明早再回来,一晚上,该是无得的。

随纳兰敬德甫至绣楼,她再闻不到彼时那些甜香之味,空寂的绣楼,愈见清泠。

而,那女子,就躺在垂挂着徘­色­华纱的榻上。

不过五日未见,女子满是病容快快,纵如此,她的容­色­依旧倾城绝美,这样的美,难怪,帝君会垂怜吧。

情愿出宫私会,可见,这女子的身份必不普通,但,却是独得圣心的。

她坐在女子的榻前,纳兰敬德在她的身后道,女子染了风寒,让她帮忙冷敷,并每日擦下身子。

这些事虽象是下人才做的,但,她知道,府中的下人,纳兰敬德是绝对不会让她们来伺候的。

一如,这处院落周围,并没有待卫驻守。

而纳兰敬德彼时的划此院为禁地,何尝不说明,这里,确是王府的禁忌呢。

只是,这层禁忌,因着一个孩子的无心,终被她一并发现。

她坐在榻前,纳兰敬德转身出了房去,轻掩上房门后,她用温水,替女子细细地擦着身子。

因还未到春天,房内,还拢着碳火,她看了一眼,便知是宫内专用的银碳。

银碳的暖融,让房内的温度是冶人的。

纵如此,她擦拭女子身子时,仍能觉到她的战栗。

女子的身上,满布着一些淤青,那是欢爱后的痕迹,她知道。

这样的痕迹,她的身上,很少有。

如同,她和纳兰敬德很少同房。

有了两个儿子后,几乎就不再有了。

而,这女子的身上,遍布着这些痕迹,难道真的是幸么?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见到那一幕时,只觉到,这女子是被迫承欢。

被迫,谁,又不是被迫的呢?

就这样,每晚,她会到绣楼照顾这名女子,日间,则会返回照看夕颜。

三日后,女子的风寒逐渐好转,看到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夕颜怎样了。

她看到女子眸底满满的焦灼神­色­,这一刹那,她可以肯定,女子,就是夕颜亲生母亲。

因为,纵然夕颜才三岁,五官,却和女子,是相近的。

她没有告诉女子,夕颜自那日摔下楼后,仍昏迷不醒,只说,撞伤了些许,有大夫调理,该是无碍的。

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本焦灼的眸底,方有释然的神态。

随后,女子的神态变得淡漠,不再说一句话,此时,纳兰敬德却进入了房中。

她记得很清楚,女子看到纳兰敬德的神情,是含着愠意的,她让纳兰敬德滚出去,并且,打碎了放在床畔的花瓶。

花瓶的碎片,溅到纳兰敬德的脚上,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只让女子眼底的愠意更盛。

奇怪的是,纳兰敬德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返身退出室内。

第二日,夕颜亦从昏迷中醒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呣子连心,但,醒来的夕颜,神情,却是怔滞的,甚至,连自己叫夕颜都不记得。

大夫说,可能头部还有淤血,这样的情况,或许很快,夕颜会恢复记忆,也或许,永远,她都不再记得过去的事。

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失去过去的记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着年岁的增长,这部分记忆,本就会慢慢的淡去。

但,陈媛的心中,却仍是不忍的,她看到夕颜瞧向她,然后,轻声问,你是我娘亲么?

那一刻,她是点头的,是的,她是夕颜的娘亲。

因为,她明白,夕颜的亲生母亲,或许,永是不能再见光的。

纳兰敬德的话,加上那晚轩辕焕的质问,分明,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夕颜的身份,是纳兰敬德刻意去隐瞒的,轩辕焕并不知晓。

究竟为什么要隐瞒,或许,夕颜父亲的身份,是轩辕焕所不能容的。

也或许,以轩辕焕对那女子的在乎程度,根本不容她已诞育别人的孩子。

是以,一旦轩辕焕知晓,对夕颜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危险。

当然,她能做的猜测,也仅局限于此。

夕颜醒来后,那一晚,她去绣楼,悉心照顾那名女子时,带去夕颜伤势恢复的消息。

女子听到这个消息时,神情是愉悦的,然,这份愉悦,很快,随着,室门被推开,而终止。

轩辕焕出现在室门的彼端。

她有些惊愕,起身行礼间,轩辕焕只越过她,走近那名女子,一手攫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几近把那女子拖下榻来。

然后让她滚出室去。

她无措地退出室外,甫关上室门,随着室内更大的响动传来,她看到,纳兰敬德站在­阴­影里,不知站了多久。

­阴­影里,纳兰故德的眼神,是­阴­鹭的。

他仿佛听着室内的动静,又仿佛仅是守在那边,不过须臾,他返身走下楼梯,她欲待往楼梯那端走去时,听到室内,传来衣帛的撕开声,接着,是女子痛苦的哀求声。

接下来的一切,她再听不见。

因为,她捂住耳朵,奔下楼梯。

那一晚,没有一丝的月­色­。

那一晚,狂风大作中。

她回房的时,只看到夕颜安静地坐在榻上,见她进来,兀自把头扎进她怀里,说怕黑。

她抱着夕颜,就这样抱了一晚。

翌日清晨,她步进绣楼时,满室的零乱,在那些零乱中,她看到,女子几近­祼­露地坐于地上,她的下身,洇出些许的血来,身上,也有着很多的淤伤,包括那张­精­致无双的脸,嘴角也肿红着。

她轻柔地替女子,擦去身上污浊,但,她知道,有些污浊若进了心底,是永远都擦不去的。

也是在那一日,宫里传下一道口瑜,说是陈皇后传她进宫。

陈皇后,就是昔日,代她进宫的表姐陈果。

这么多年,她不仅做到了宫中最高的位置,也成为当今太子轩辕聿的母后。

纵然,太子的生母是慕淑妃,可,幕淑妃却在产下太子后就大出血身亡,于是,本同时诞育一帝姬,却不幸天折的陈果代为抚养太子,并因此,被册为中宫。

现在,曾经庶出的陈果就端坐在鸾凤宫中,接受她的跪拜。

不知道为什么,陈果对她,再没有进宫前的热络,彼此间的那些感情,仿佛早已荡然无存。

陈果语音冰冷,略问了她几句近况后,就颁了一道看似恩旨,实际意味叵测的旨意,陈果赐其近身宫女莫兰予襄王为侧妃,并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曾儿何时,皇上竟还关心襄王的事来?

分明,是陈果的意思吧。

她想,她或许清楚陈果此举的用意。

皇上频繁夜里出宫会那名女子,身为中宫的陈果岂会不察觉呢?

当然,若陈果派去跟踪的人,仅能查到皇上进入襄王府,又有谁会想到,府中另有美娇娘呢?

恁谁,都会以为,皇上是去私会她吧?

可,她并不能说出实情。

不仅源于纳兰故德的警告,亦源于,她心中,莫名对那女子是同情的。

若被陈果知晓那女子的存在,她无法预料,陈果会使什么手段。

于她,陈果顾念着表亲的关系,不过是赐婚,让她也尝到夫君被分享的滋味。

于那女子,若赐一死,亦是陈果现在所能下的命令。毕竞,经昨晚那一事,轩辕焕对那女子显然,已不再顾惜。

她叩首谢恩,莫兰,就在那一年走入了王府。

也从那年开始,纳兰敬德,表面上对她虽依旧恩爱如常,可,惟有她知道,独守空房的日子,亦是从那时开始拉开帷幕。

侧妃莫兰进府后,看上去也算得纳兰敬德的心,这份得心,却只在后来给莫兰带来一个女儿。

也在那之后,莫兰再没有能怀孕。

她亦没有。

王府的这种平衡,就一直维持了下来。

而也是在那一年,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午后,宫内传出一道令举国震惊的噩耗,丧钟敲了足足六声,只意味着巽帝薨驾。

随即,太子轩辕聿登基。

那一晚,她按着惯例往绣楼时,女子却主动开口对她说了话。

与其说是话,更该说,是种请求。

女子取出一块九龙白玉璧给她,请求她将夕颜和这块玉璧尽快一起送往夜国,不必提她,只凭这块玉璧,定能让夜帝好好照顾夕颜,因为,她越来越担心,夕颜的安危。

她知道那女子定是信她,才会把这件贵重的东西交予她。于是,第一次,她直按问那女子,夜帝是否就是夕颜的父亲。

那女子只对着她凄凉地摇首,却,再来不及多说一句的话。

其余的话,随着室门打开,皆被无情地中止。

纳兰敬德出现在室门那端,他的面­色­,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阴­暗。

然后,她被命今离开绣褛。

她匆忙地将九龙玉璧放入袖中,这块玉璧在若于年后,虽没能如那女子所愿,得到夜帝的庇护,却让夕颜反得到了另一层的庇护。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离开,她再没见过那个女子。

仿佛,那处绣楼,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也没有那处绣楼的存在。

那一晚后,院落中的绣褛被夷为平地。

一切,似乎从没有发生过。

然,她知道,那女子确是存在过的。

一如,她手中的九龙玉璧,是那么真实地存在。

只是,她怎么把夕颜带给夜帝呢?

夜国,于她来说,太远,太远。

纵然,夜、巽两国交好,可,那距离,终是她不能触及的。

并且,在那一晚后,她根本无法送夕颜出府。

纳兰故德将她和夕颜几乎等于囚束在了房内,这样的情况足足维持了大半年,直到他在那被夷平的地方,另建了一座绣楼,并在绣褛落成后,让夕颜单独住了进去,才解除了这层囚束。

但,至那时开始,夕颜即被勒今不淮出府,待到大些,偶尔出府与宴时,也大多需蒙着面纱。

对于这点,她是瞧得明白的,夕颜的脸越来越象那名女子,而那名女子,终将是一个禁忌。

那名女子担心夕颜的安危,亦该是由此而生吧。

也在那一年后,夕颜的身子逐渐孱弱,每每染上风寒,一用药就会吐,接着就会满脸发疹,恁她再急,府中的大夫都瞧不出病因,自此以后,一染风寒发热,只能最土的法子来散热:捂汗。

直到夕颜六岁那年,风寒大半月都未好,她不得已用蓝丝带去寻张仲。

当纳兰敬德请张仲至府时,彼时,张仲的身份,已是名闻三国的神医。

“在想什么?”张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把她从这么多年的回忆里生生地拉回现实中。

她凝着他,那么近,却,终隔了年期地远。

“碧落一定要死?”她轻声问出这句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是,皇上的发落,就是她谋害了醉妃的皇嗣。”

陈媛的手,蓦地握紧,顷刻后,松开时,她望了一眼桌上的汤药,低声:

“再无转圜?”

“没有,你不死,她就一定要死,醉妃险些小产,六宫皆知,做为皇上,必然是要做出服众的发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怎能心安?”

“你——”张仲凝着她,眉心蹙了一下,沉思片刻,复道,“既然你对她如此不舍,我会替你恳请皇上,由你给她送行。”

陈媛的眸底,拂过一缕疑惑,但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院正。”

她福身,张仲瞧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复道:

“等送完她的,这碗药,我再另替你熬过。”

“不必,就这碗罢。”

“药冷,伤身。”

张仲看似极淡地说出这句话,终掩不去话语里的一丝柔软。

他仓促地借转身掩饰,疾走出房内。

陈媛凝着他的背影,却不知,这一凝,竟是这辈子,最后的一凝。

※※※※※※

天曌宫,偏殿。

更漏声响,银碳融融。

夕颜卧于榻上,睡得并不安稳,蓦地一个惊战,她从梦里被惊醒。

记不清,是什么噩梦,只觉得,汗濡中衣。

“怎么了?”

温暖和煦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回眸,才发现,轩辕聿阖衣卧于她的榻旁。

“皇上,您——”夕颜下意识地欠了下身,这一欠,并不是要避开他,仅是为了让出更多的地方予他。

他晓得她的用意,只用手,轻轻地要去揽她,但,快要触到她的肩时,却滞了一下,她的眸华流转间,身子,稍缓了一缓,顺势挪进他的臂弯。

他滞在半空的手,这才,修掌微移,把锦被替她裹得更严,而,他的手,隔着锦被,轻柔地拥住她,再不移开。

“别说话,你的身子还没大安。”顿了一顿,复道,“朕放心不下你,在这歇一会,待到卯时,从这去上朝。”

“嗯。”

她颔首,纵是不妥,但,今晚,她不想一个人睡着。

有他在,或许,那些噩梦,就会远离她罢。

还有,那一桩,压在她心头的事,眸内的忧虑尚未来得及泄出时,他似已洞悉一般,柔声:

“王妃身子染恙,朕已命院正连夜送她出宫调养,至于你那从宫外带进的碧落,受了别宫的唆使,在这百子荷包中下了天门子粉,意欲堕去你腹中的龙嗣,再是容不得了。”

他尽量用最柔缓的声音说出,却仍看她的脸­色­一暗。

这一暗,他知道,她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怎会听不明白呢?

毕竟,她亦渍楚,陈媛和天门子粉,拖不开­干­系,这事,总得有人去应,一个碧落的死,换陈媛的生,这样的处置,无疑是最好的。

可,碧落,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终究,她心里,仍是不忍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缩紧,置在胸口,轩辕聿另一只手伸出,把她蜷起的手,握于掌心。

他能觉到她小手的冰冷,他用手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去替她捂着,直到,她突然,靠近他,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他本轻柔覆在锦被外的手,随着她的埋进,终愈紧地拥住她。

“皇上,臣妾——”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宫里,就这么无奈。王妃会代你,去送碧落最后一程。”

他觉到她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只这一颤,在他紧拥住她的手心,随着下一句话从他­唇­中说出时,慢慢平息:

“朕彼时太自私,要你陪着朕,在这深宫的残忍中蹉跎——”

他停了一下,似下定决心,却用极轻的语声道:

“待你安然产下这孩子,朕允你的话,依日有效。”

他允她的,是送她再回苗水。

只是,这一次他留住她的意味,不在是奢望这剩余的五个月,她对他的态度,能有所转圜,不过是,竭力去保她腹中这胎罢了。

而她,到了那时,真还能绝然离开吗?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想,就这样埋进他的怀里,转眼,白头,是否,就是永恒呢?

“再睡一会,朕抱着你,不会再有噩梦。”

他的语音柔软地,仿佛春日的微风,她埋在他怀里的脸稍稍抬起,看到,他如碎星闪烁的眸内辉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唇­际,漾起一狐浅笑,一并,融进了他深邃的眸底。

她蓦地,想用这笑,驱走,她脸上的苍白。

她不要,永是这份苍白映进他的眸底。

他于她的温暖,她没有相同的温暖可给他,那么,笑容,是否能抵算呢?

一念再起,蜷于他手心的小手稍稍动了一下,他以为握疼了她的手,忙松开时,只看她的手,怯怯地伸出,然后,慢慢地,拥住他的背。

就一晚,一晚就好!

让她忘记自己的不贞。

让她忘记自己本不配他。

拥住这份温暖。

这个冬日的深夜太冷。

所以,容她拥住这些许的温暖。

哪怕,仅是一晚。

他的背如遭电击,即便,她拥住他背部的小手,几乎没有用一点的力,都让他清晰地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低首凝向她,她却又将脸埋进他的怀内,再没有声息。

他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发丝上,闻到属于她特有的气息传来,纵不再有昔日的馨香,这份气息,依旧是他所要的。

然,或许,上苍总不允许,他幸福太久。

是的,这一刻,他是觉到幸福的。

那种幸福满满的溢进他素来自律的心底,直到,殿外,传来李公公带着焦灼的声音。

这一声焦灼,终是让这个属于他和她的温暖、幸福的夜,只觉到寒冷彻骨……

※※※※※※

审讯司,暗房。

陈媛独自一人,手端着托盘,缓缓走进这暗房。

暗房,是用来关押宫内即将行刑宫人的地方。

行刑,是的。

这一次,碧落的行刑,将由她来做。

主仆一场,由她来送,也是好的。

暗房很暗,对于即将行刑的宫人来说,提前适应黑暗也是好的。

黑暗里,有着一些很渗心的,细微声响,随着她的走进,那声响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碧落带着惧怕的声音:

“谁?”

“是我,碧落。”陈媛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碧落说出这一个字,声音里的惧怕愈浓,“你来做什么?”

“碧落,好歹你也在王府伺候了这么多年,临别之际,我总该来送送你。”陈媛循着声音,走到碧落跟前,蹲下身子,她看到碧落的目光,在暗室里兀自闪烁不定。

这双眼晴,太不安份。

她早该知道,放这么一个不安份的丫鬟去伺候纳兰禄,是不妥当的。

当初,在夕颜进宫后,她本赏了碧落银两,准她回老家不必再为仆。

然,碧落却一反常态,哭哭啼啼地执意不肯,只说,要留在王府,哪怕郡主不在了,都不舍得离去,总有一日,郡主会回府省亲,她是一定要等到那一日。

她以为,这丫鬓真的和夕颜主仆情深,遂准了她,又不忍她做太重的居,恰好,纳兰禄房内的丫鬟许了人家,不日即将出府,正好,碧落伺候过夕颜,顶上这个差,也是好的。

只是,这一次,终究是她错了。

这样一个有着不安份眼光的丫鬟,所想要的,远超过她的想象。

从伺候纳兰禄的那日开始,碧落要的就远不止侧妃的位置。

许是,碧落见惯了王府中,表面上襄王对陈媛的恩爱,在碧落的眼中,侧妃莫兰,不啻是没有这份恩爱的。

所以,她要的,就是正妃的位置。

陈媛不知道,碧落和纳兰禄是何时暗渡陈仓的,待她知晓时,已是轩辕聿赐婚,侍中的三千金西蔺姈为襄亲王妃。

那一晚,纳兰禄急吼吼地冲到陈媛的房中,执意不愿娶西蔺姈,说只属意碧落。

在彼时,陈嫌除了惊愕,再无其他。

可,圣旨已下,不是他们所能驳的。

于是,她喝斥了纳兰禄。

她犹记得,纳兰禄眼底的­阴­鹭,一如他父亲的纳兰敬德昔日眼底聚起的­阴­鹭。

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可她能做的,仅是在四月初二大婚那日到来前,将府内的一切打点仔细。

但,一切的发展,终究在大婚那夜,让她措手不及。

西蔺姈的失贞,西蔺姈的自尽,犹如一堵厚厚石块压在她的心头,再喘不过气。

幸好,轩辕聿并未重责。

幸好,夕颜为了防这件事的外泄,将碧落带进了宫中伺候。

原以为,这段孽缘,终将告一段落,可,谁知晓,不过平地里,再埋了一次隐患。

毕竟,碧落和纳兰禄在府里的私情,都是被府中其他人瞧在眼里的,若有外人刻意要借着这,去利用碧落,许她和纳兰禄姻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于是,这个从小就进府当为奴的丫鬟,终是在昨晚,让她失望至极。

可,再怎样失望,她还是不忍的。

她克制下心底的思绪,淡淡地道:

“碧落,你犯下这事,就该知道下场如何。”

“我犯了什么事?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碧落目光锐利地­射­向她,不服地道。

“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终难恕。这是皇上赐的酒,你喝了它,一切的劫数,就都结束了。”

陈媛将托盘放在地上,手执酒壶,将壶内的酒倒入盏内。

随后,举起那杯酒,递予碧落。

“不,我不喝,我­干­嘛要喝,为了保你,让我去做这个替死鬼!我不要!陈媛,你别想让我死,哪怕我死了,你的儿子,也会难受至死的,他和我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碧落,你清醒点吧,没有一个男子,尤其,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子,会为了一个丫鬟,自断前程的。他能娶西蔺姈,就是最好的说明。”

不让碧落死心,再这样纠缠下去,无疑,是不好的。

狠下心说出这句话,谁说,她陈媛太心软呢?

“那又怎样?西蔺姈失贞在先,自尽在后,襄亲王妃的位置如今还是空着的,皇后说了,只要我替她办了那事,这住置,她会做主,让太后指给我。”

“碧落,若她真能兑现诺言,为什么,现在,到这的,是我送来的酒,而不是她的赦免呢?”

对于碧落的背叛,她如今,已能坦然。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碧落,亦如是。

“她骗我?!”碧落嘶吼出这句话,失控地欲待站起,却被陈媛按住肩。

“放开我,我不能放过她,我要去太后那,告诉太后,这都是皇后出的主意。凭什么让我做替死鬼!我不要!”

“碧落,你以为,这宫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走到今日这步,不是你的贪念,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陈媛斥道。

是的,若不是碧落的贪念,早在三年前,选择出府回乡,不啻是最好的路。

然,碧落选择的,却是留在王府。

选择的,是一条,她本不该去奢及的路。

王府正妃的位置,从来只会属于家世同样显赫的世家女子,是不会让一个丫鬟登上的。

可惜,这世上,最害人的,就是这不该有的贪念。

心比天高,命,恰比纸薄。

“为什么,你要处处针对我呢?呃?”碧落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辣。

这丝狠辣,让陈媛的手微微一颤,她将那杯酒,放在碧落的身旁,旋即起身,回身间,她语音清泠:

“这酒,我劝你,还是自己喝下,不要等到被人逼着喝下,那滋味,更加不好受。”

顿了一顿,她复加了一句:

“我能为你做的,只是来送你这一次,希望,你能真明白——”

然,这句话,却再说不完。

穷她这一生,终是,留下一句说不完的话。

最后,两个字,是“苦心”。

对,苦心。

可惜,这份苦心,却是白费了。

她的后背,有尖锐的疼痛穿过,接着,是冰冷的空气随着那阵疼痛一并地涌入。

那些冰冷的空气,涌入的位置,直抵她的后心。

于是,心中的温暖,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身子,软软地瘫下。

在这暗房内,她看不到什么,四周,除了,死寂之外。

还有漫天的黑暗向她逼来。

在这漫天的黑暗里,她看到,张仲笑盈盈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后面,所有的枝丫上,都系满蓝­色­的丝带。

蓝­色­的丝带包围中,他好象,开口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可,她再是听不到了。

错过的,无法握住。

这一生,仅是遗憾。

是的,身不由已,错失所爱的遗憾。

如果当时,他愿带她走。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她愿放下这份爱。

是不是一切也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的发生,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容不得谁和谁的“如果”。

“为何总顾虑别人,忽略自己呢?”

这句话,在她意识悉数消逝前,清晰地叩进她的耳帘。

她的­唇­边绽开最后一朵凄婉的笑,回他:

若我不顾虑你,只按着自己的意愿活,岂非,就是你的负担呢?

可惜,他听不到了,她,再也不能亲口告诉他这句话。

是的,她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因为,或许,她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碧落的手中,握着那支筷子,那支筷子,深深地没进陈媛的后背,黑暗里,她看不见,那喷涌而出的血,仅能闻到,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听到陈媛,在她的跟前倒下,重重的落地声。

从今晚,审讯司的看守送来这顿看似饕餮的膳点,她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所以,用了大半夜,她都把这筷子磨得尖尖地,妄想着,能刺伤前来行刑的人,逃出这监狱去。

她不要死,她想活着。

那么好的年华,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最后,磨得尖尖的筷子,却并不仅仅能刺伤人。

还能,杀人。

哪怕,她之前没有做过什么错事,现在呢,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死,是唯一的结局。

她刺死的,是当今皇上圣宠的醉妃的母亲。

这个罪名的发落,绝不仅仅是一杯鸠酒那么简单。

或许是车裂,也或许是腰斩。

不论哪种死法,都太痛苦太痛苦。

伸手拿起那杯鸠酒,她听到,暗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能等了,抬首,将那鸠酒一气灌下。

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只想活得更好,为什么,一个丫鬟,注定要被人轻视呢?

哪怕得到重视,成全的也是,别人的谋算。

酒盏落地,碎了一地。

谁的心,也一并地,在这清脆声中碎去……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4】

天永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黎明破晓前,天际,扯絮般落了一夜的大雪,蒙蒙地发着晦暗之­色­。

雪珠子,打在天曌宫偏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映着殿内,银碳的‘劈啪’,恁在这份静寂里,添了些许寥落的声响。

榻前,另加着熏笼,更使殿内温暖如春,只,夕颜纵是盖着厚厚的棉被,又拥于轩辕聿怀中,手,仍是冰凉的。

李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虽仅一句,却是焦灼无比的:“皇上,有要事禀。”

她随着李公公那一句话,凐上愈浓的不安,眼见,轩辕聿松开拥住她的手,

就要起身下榻,她却兀自不肯松开环住他的手。

她不要被瞒着什么,哪怕,这层隐瞒的本质是善意的。

李公公明知皇上才歇下,不过就这点歇息的时间,卯时即要上朝,却匆匆来禀,又并不直接在殿外禀奏,显然是想请皇上出殿一听。

所以,这样的反常,只意味这一种可能,此事虽重要,但,不能让她知道。

如今,战事大捷,前朝祥和,有什么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呢?

除非——

她不敢往下想。

可,她不能回避。

回避,只是多一份残忍。

这分残忍在于,她会在最后一个才知道,终究要去面对的事实。

她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她听到,轩辕聿宽广的胸膛内,深深的吁出一口气,起伏间,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什么事?”

“皇上——”李公公顿了一顿,犹豫中,终轻声道,“王妃殁了。”

这一声很轻,很轻,似乎,从空气里拂过,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而随着这句话拂过,分明,有某出就裂开了。

裂开的彼处,亦是不会留下痕迹,即便,漫着弥天的血,却,不会有人看到。

因为,裂开的地方,只在不可示人的心底最柔软处。

她能觉到,轩辕聿的目光,担忧地凝向她,她的脸上,该是木然的。

一点波动的情绪,都不会有。

情绪,随着这份裂开,一并被迟缓地隔断。

然,仅是迟缓。

再怎样迟缓,随着堵压蓄积,终将,在裂开的缺口处崩溃。

王妃,殁了?

殁了!

养育她十三年的母亲,就这么离开她了?

接下来李公公回禀的话,她听得模模糊糊。

大致,是碧落不服,刺杀了陈媛,随后再饮下鸠酒自尽身亡。

“夕夕!”

他的声音带着焦虑,他温暖的指尖抬起她的下颔,她的眸华对上他焦灼的目光,闪过一丝绝决时,甫启­唇­,仅是:“皇上——”

这两个字,她已说得很费力,每一字吐出,似乎,都将使她的呼吸停滞一样的费力,可,她却是必须要将剩下的话说完:“李公公,他,说的,是真的么?”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去望他,下颔从他的指尖移开,略低螓首。

源于,她怕从他眼底看到肯定的答案。

可,做为大内总管,皇上的近身太监,怎会讹传呢?

她知道,是真的。

只是,容许,她不去相信。

容许,她让自己拒绝去听。

容许,她还是懦弱地选择了回避。

她甚至,想让他,在这一刻骗她,说,那不是真的。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做完下了场雪,天很冷。

她又差点小产,心,很冷。

所产生的幻听。

然,事实,哪怕再残忍,终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也不许任何人回避。

“朕——对不起你。”这一句话,他同样说得很费力。

是他说,交由他去处理,因为,他不忍她再耗费心力。

她也知道,他是尽了力去处理的,否则,不会有王妃染恙送出宫的处置法子。

百子荷包,本与陈媛定是拖不开­干­系的,她瞧得清楚,彼时,陈媛予她百子荷包时的不自然。

但,她不愿往那深层去想。

现在想来,陈媛定是怕她的身子被这孩子拖垮,其间,又或许受了皇后的挑唆亦未可知。

毕竟,这孩子,若生下来是男,就为皇长子,这宫里,她们又岂会容呢?

而陈媛该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宁是不要孩子,都要保住她的命吧。

这么做的代价,一旦事发,谋害皇嗣之罪,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昨晚,她看到轩辕聿袖口的缨络会那样担心。

他知道她担心,才宽慰于她,才代她费了心神去处置他本不会多管的后宫事务。

然,人算又岂如天算呢?

方才,他告诉她,陈媛的发落。又说,由陈媛代她去送碧落。

她已觉不妙,是以,身子才会一颤,这一颤,将她对碧落的担忧,悉数的颤去,只余了对陈媛的牵挂。

可,一切都晚了。

哪怕,她猜到些许陈媛的用意,终是阻不住这场殇劫的发生!

送一个看上去很无辜的人‘上路’,哪怕,这‘上路’带着转圜的契机,但,这份‘无辜’在不明所以时,若变成反噬,那将是无比可怕的。

陈媛,她的母亲,素来是慈悲的,今日,这份慈悲,却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她不能再去想,多想一分,连呼吸,都带着锥心的窒息,一脉一脉地,从鼻端吸进,一径往下,这份窒息,使她的腹部,亦开始隐隐抽痛。

“夕夕!”轩辕聿的声音愈急的再她耳边响起。

她不能让他为她担心。

他没有错,今晚的一切,他做得够多了。

还有一个时辰,他该去上朝了,她不能自私地将他的心一并扰乱。

“皇上,没事,没事。臣妾没事——”

她稍抬起脸,仰视着他的担忧,竭力地想挤出一朵笑靥,只是,为什么,笑没有在­唇­边挤出,泪,却,在眼角滑落呢?

泪,止不住。

笑,溢不出。

心,却不再痛。

能痛出来,该多好?

心痛了,就会掩盖过腹部的疼痛。

她将身子迅速翻过去,她不想哭的,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哭不得,动不得再多的情。

只是,除了眼泪,她再无其他了。

陈媛,毕竟是抚养她十三载,对她体贴入微的母亲啊!

不是生母,犹胜生母。

今日,陈媛的死,间接,终究是与她有关的。

手扶上腹部,那里,她知道,这一胎经过昨晚的折腾,是不稳的。

夕颜,不能哭,千万不能再哭了。

她想强迫自己将眼泪止住,除了,那偶尔几声被抑制的哽咽外,这泪,该怎样去止呢?

“夕夕,你的身子还没大好,恕朕不能让你下榻去见王妃最后一面。”

他在她身后说出这句话,旋即起身,下榻。

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若勉强下榻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或许连腹中的胎儿都保不住。

纳兰敬德出殡时,她好歹还在麝山送过一程。

如今呢?

她却再是瞧不得一眼,哪怕连最后一面,都是瞧不得了。

她只觉得到,自己的身子,在无力地发抖。

随着这层发抖,眼泪崩溃涌出。

她听到,殿门开启,关阖的声音。

他该去上朝了,现在这殿内,只剩下她一人。

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银牙,回身,正躺在榻上,将脸仰起,以为,这样,眼泪就能倒流回去。

但,根本,无济于事。

除了让眼泪,愈流愈多外,她即便把银牙咬碎,都无用。

此时,传来殿门再次开启的声音,她仰起的脸,看到他又出现在床榻旁。

他没有去上朝?

她觉到眼泪的失态,惶乱地转身,她不要他看到她的痛苦。

这样,他如果在意她,上朝都是不会心安的。

这么想时,她觉到他却兀自上得塌来,他的手从她的身后紧紧把她钳入怀里,他的声音,带着疼痛,和怜惜,于她的颈后拂过:“是朕的错,让你现在这样难受!朕允你的,竟都做不到,夕夕,都是朕的错,朕保护不了你,连你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是朕强求了你回来,倘若,你不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夕夕,别哭了,好么?”

他将她的身子轻柔的扮回,手,竟也是瑟瑟发抖着拭上她的眼角,替她把那些泪水拭去。

“皇上,臣妾不值得您这样——”

他墨黑的眼眸,明亮而深沉,此刻凝着她,缓缓,道:“只有计较才会用值得来衡量,而朕,唯一计较的,就是怕无法护得你的周全,但,即便如此,却仍用那一年之约束着你,因为,朕——”

这一句话,她没有让他说完。

她的手,覆到他的薄­唇­上,轻轻地覆住,将他剩下的话一并掩去。

这一覆,时间,仿佛停滞。

接着,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

他要说的,她都明白。

只这一次,她不要他再次在她面前放下骄傲。

不要了——

她的语音很轻,落入他的耳帘,确是清晰的:“皇上,这一年,臣妾,是心甘情愿陪在皇上的身旁。”

一语甫出,她的心,有某处,终是松开,再不攫紧。

一语甫出,她的手,颤着再次环住他的背部。

时至现在,她若还要隐藏,就是真的迂了。

犹记得,旋龙谷时,他对她的坦诚,可彼时,她因着他心底有着别人的身影,骄傲地不容许自己接纳。

及至,旋龙洞中,她被谋算导致失贞,他绝情的话语,让她一并绝情断念,只存着报复的心。

亦是从那开始,她步步谋心,逐渐失去自我。

直到战争的血戮唤醒了她。

直到,他再次出现在她跟前,当他的剑刺进她的喉时,她分明看到,他眼底的惊愕和不舍,以及,清楚触得到的,她心中的疼痛在彼时胜过喉部的锐疼。

她的心,原来,仅会为了一个男子,有撕心的疼痛。

这样撕心的疼痛,其实早在那时就昭告了一个不容她去否认的事实。

可她偏是要继续地自欺欺人。

然后,他以交换她手中的苗睡兵力为名,实际,只是借此,让她再次回到他的身旁。

接着,沙漠遇险,他不惜以命相护。若他对她的心,真是虚假的,又何必以命相赔呢?

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却因着旋龙洞一事,始终梗噎于心。

是以,明知道,他对她的好,她依旧视而不见,依旧处处寻找借口避开直面他的心。

原来,她怕自己动容。

她对任何人,或许都可以狠下心、绝了念。

唯独对他,是不同的。

这份不同,现在,不容她再次回避。

她,真的动了情。

以前的她,太自私,发生旋龙洞的事后,为何她不能设身处地为他去想呢?

他以帝王之尊,面对她的失贞,彼时,仅是听她解释就能释怀的吗?

更遑论其他呢?

然,这些许隐于心内的芥蒂,在他与她再见时,他分明已竭力做到不去在意。

而她却以小女子之心去度他的腹。

试问,对于大胜斟国的帝君,区区二十万苗水族兵,又焉能进得了他的眼呢?

只是,他从那时起,就不愿她劳心费力伤及腹中胎儿罢了。

一如,那场凯旋归来的夜宴,他当着众妃的面,以­唇­度酒,怕的,不就是酒里另有蹊跷么?

对一个,不是他所出的孩子,他都能如此这般,难道,不正是因为她,才让他这样?

他对她的付出,没有任何保留。

甚至是,牺牲了做为帝君该有的骄傲。

她呢?

做什么孤傲,做什么淡漠。

纳兰夕颜,你,真真是迂、蠢,至极!

她抬起脸,摇曳的烛光,辉映于垂落的纱幔上,她和他之间,清晰一片。

她的眼角,犹有残泪,但,她的目光,迎向他的,不再闪躲。

他的眼底,因她的话,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可,她手心的冰冷,却真真实实地覆在他的­唇­上。

是的,真实。

他深深地望着她,这一望,仿佛要望进她眸底的深处,因为,她刚刚说的一句话,让他觉得,心,砰砰跳着,再做不到平静。

连攻进斟国的腹心都城,都没有让他的心,这样跳过。

他和她之间,会不会,由着这一年的相守,今后,能有好多的一年?

只要,有她陪着,民间夫妻的举案齐眉,谁说,帝王就不能呢?

她凝着他,复一字一句,道:“皇上,别再为臣妾做太多事,臣妾不要您为臣妾做这么多。”

“朕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的收,覆上她的手腕,她知道,他担心她说了这么多话,流了这么多泪以后,胎相是否有所影响。

可,再怎样,她对于悲伤的发泄,只是刚刚那一时,为了孩子,已经赔上了母亲的命,若再保不下这孩子。

她,对不起任何人。

“王妃的后事,朕会安排。今日,朕免朝”一日,陪你。

免朝?

他为了她,又破去了这个例子。

可,现在,她真的需要他陪在身边。

给她一点点的力量,坚持下去。

腹部的抽痛,随着他的话语,渐渐地止住。

他松开她的手腕,将她娇柔的身子,拥进怀内。

他的手牵住她的,覆到他的左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她的手,再是缩不回。

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了她逝去,在悲痛至几欲崩溃时,是他用绻绻的情意做为她今日唯一的依傍。

倘不是他这般地陪于她身旁,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来度过这场殇痛。

每每地需要他的时候,其实,他总会出现在她身旁。

除了,那一次以外,他对她做的,够多,够好了。

那么,就容她深陷这一次罢。

只深陷一次。

她清楚,她肿了千机毒,若寻不到解药,再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

生离,死别,那么短,又那么快。

哪怕君恩会凉薄,她都不会等到那一日。

所以,就深陷一次。

付出一次感情,又如何呢?

只是,她不想要他付出更深的情。

她仅私心地占一小部分他的完整,这一小部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在她离开后,她希望,他还能有爱别人的能力。

一念甫定,她的声音渐轻:“皇上,一年后,臣妾希望,能带着孩子回到苗水,这里,确实不适合臣妾,臣妾的亲人,一个个都因着臣妾离去,臣妾累了,也不想皇上,为臣妾更累。”

这句话,很残忍。

然,除了今日,她想,她再是没有勇气去说的。

可,却是必须要说清的。

她从他的怀里,欠出身子,将娇小的身子,向上挪了一挪,与他平视,她看得懂,他眸底的一丝不解,更多的,是失望。

她的手,缓缓地扶上他的肩,随后,她凝着他,语音柔软:“皇上,请恩准。”

轩辕聿闭上眼睛,第一次,他在她的面前,闭上眼睛,不去瞧她。

这,本是他允过她的,只是,如今,她终于不用等到一年后,就把答案告诉他,将彼时那句话让他砰然心跳的感觉一并抹煞。

如坠深渊。

“好。”

这一字,说出口,比任何时候都艰涩,艰涩到,他再说不出多一个字。

他睁开墨眸,凝向她。

眸底,平静。

不再有任何的希翼,连那闪闪的碎星都暗了几分。

她避开他的眸子,语音低徊:“这一年中,臣妾,会学着去爱皇上。”

说罢,她埋进他的怀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亦是沉默的,手揽上她的身子,他将她的冰冷,一并地去捂暖。

一年之约,其实,剩下的时间,早已没有了一年……

这一日,他陪着她,在偏殿,焚纸祭拜,并将陈媛的灵位一并请至偏殿的神枢上。

这些,在帝王寝宫天曌宫,本是不可为的。

但,他为了她,又一次的破例。

夕颜想要阻止,他却容不得她说不,因为,他清楚,若不能于此时祭拜陈媛,这对于她来说,始终,会是一种遗憾的煎熬。

他清楚她心内的孝道之重,否则,当年,就不会有麝山之行,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同日,轩辕聿下诏,宫女碧落谋害皇嗣,罪名确凿,按律赐死。王妃陈媛疲于照顾皇嗣,劳累过度终不治病故,册为和硕襄亲王妃,同襄亲王合葬后,准予迁入皇陵。

皇陵,在檀寻的陵山上,只有近支王爷逝后,方准迁入,而之前襄亲王的陵墓却是远离檀寻的。

如此这般的安排,夕颜懂得轩辕聿的意思,等她产下皇儿,不用路途颠簸,就能拜祭双亲。

他于她的好,均在细微处可见。

但,这样的好,却只让她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回报于他。

或许,学会去爱他,是唯一的回报。

因要迁陵,纳兰禄也奉旨从西蔺姈的墓园归来。

彼时,张仲在验明碧落‘尸身’后,亲命人,将她的尸身扔到京郊的乱坟岗中,也未交付专负责死去宫人的奚宫局。

既然,陈媛临终前,最后一个愿望,是留下这宫女的命,他不愿去违背她的意思。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他信的,是善恶终有天报。

夕颜在偏殿,听离秋回禀这件事后,她的眉尖只蹙了一下,并没有表示反驳张仲的处置,尚宫局,另指了一名唤作蘅月的宫女顶上碧落的位置。

这一切,她同样,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这,亦是她最后一丝的心软。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5】

得悉陈媛死讯时,太后已在慈安宫歇下。

当莫菊进殿,禀知这一讯息时,太后仿似没听清,复低声问了一句:“谁殁了?”

“回太后的话,王妃殁了。”莫菊的声音虽只隔着两层帐幔传来,却,含糊得让她仍听不清。

“哪位王妃?”

“是醉妃娘娘的母亲,前襄亲王妃陈媛。”

莫菊躬身站在纱帐外,殿内,仅一盏鲛烛燃着,不甚光亮,只现出一个身影的轮廓来。

太后心中,蓦地,似乎,连最后一盏的光亮,亦暗去不见了。

陈媛,殁了?

接下来的话,她听得依旧含糊,只知道,陈媛去审讯司暗房送碧落上路,殊不料,反被碧落刺死。

陈媛,终究,心,太软。

因着这分心软,她用了苦­肉­计,方能代替陈媛,顶了陈家的入宫名额,她亦知道,在那之后,陈媛重病一场。

可彼时,她已在宫中,身不由己,纵然闻悉陈媛病重,除了默默在清远宫,替陈媛祈福之外,再做不到其他。

是的,清远宫。

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是属于冷落的宫殿,离天曌宫很远,孤零零地,位于禁宫西面的一隅。

西面,冬冷夏暖的所在,也是不受宠后妃的居所。

而她,真的甘心,就这么在宫里葬送美好的年华和青春么?

不!

她虽是陈家的表系,又是庶出,她的母亲,不过是一名卑微的舞姬。

然,这份卑微,因着她终究姓陈,却变得,会有一丝的转机。

一如,在那么多秀女中,她入选了。并且碍着陈家在前朝的威望,她是以才人的身份入选,能单独居一宫,这比起,同届入选的秀女来说,起点就要好太多,不是吗?

她用这个理由安慰着自己,却在日复一日,苦等帝君翻牌中,破灭。

毕竟,她不是陈媛。

毕竟,她只是顶了那个入选的名额,却始终不是尚书令的千金。

哪怕帝君出于前朝后宫的制衡,需要做出种种样子来,始终,是不需对她做的。

她看着,一个个前朝重臣的嫡女,被翻牌,晋封,唯独她,独守空帏。

于是,她明白,进了这宫,她靠的,只能是自己。

她入宫后,第一个帝君的天长节,她以舞邀宠,漫天的月华,都抵不过她舞姿的曳彩生辉,她舞尽所有的妩媚,舞尽所有的婀娜。

仅为了邀得那大殿之上帝君的垂怜。

她不惜忘记妃嫔的身份,只以舞姬的样子出现。

这些,纵是其他后妃所不屑的,于她,又如何呢?

她的母亲,本身,就是卑微的舞姬,靠着一舞才做了她父亲的三房。

只要最后能做人上之人,这些许的被人瞧不起,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巽国的中宫之位,自帝君登基,就空悬三载。

谁能入主鸾凤宫,那么,那块晶莹的九凤玉璧,就会为她所拥有。

凤,是巽国的瑞兽。

九凤雕成的玉璧,更是每个进入这禁宫的女子,所梦寐以求的。

那一晚。

酒,醇。

舞,美。

人,醉。

那一晚,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宫中女子向往的龙榻,如愿以偿地成了帝君真正的女人。

而她进宫前,为了这一晚,所准备的种种,终于让帝君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再不会忘记她。

那些准备,是她降下世家小姐的身段,由母亲引着,往檀寻城内最红的青楼——落霞院,耗母亲多年攒下的银子,由老鸨亲授房中术。

这些为世家小姐不耻的事,她都会去做。

因为,入了宫以后,尊严、骄傲,都会被践踏,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正由于她学得了,其他入宫女子所不会去学的房中术,是以,才能靠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留住帝君。

很无奈,很可悲。

然,最终若得了皇嗣,则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来奇怪,帝君继位三年,这一次,是第二年的选秀,但,三年内,纵有几名后妃怀得皇嗣,却都没能顺利诞育,皆是意外小产。

这些意外,重复得太多,只让她隐隐觉到不安。

可,这份不安,很快就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在她晋为昭仪的那一年,她怀孕了,同时怀孕的,还有右仆­射­慕风的妹妹昭媛慕雪。

这,对于皇嗣沉寂太久的后宫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讯。

她和慕雪也都得以恩准,于宫中会见亲人。

她的亲人,来的,却并不是她那只官拜从二品的父亲和出身舞姬的母亲。

恰是当朝的尚书令,按道理,她该唤伯父的陈尚书令。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

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一些事。

巽朝的规矩,倘若皇上不能在年满二十五岁时册立太子,则太子一位,将册立皇太弟,也就是由近支王爷相代。

如今,皇上已年届二十一岁,又膝下无皇子,自然,这一胎同样是着紧的。

而慕雪是慕风的妹妹,右仆­射­一职虽在尚书令之下,但,难免不母以子贵,危及到陈府的位置,因此,他今番进宫,无非是晓以厉害关系于她知道。

可,她知道了又怎样呢?

腹中的胎儿­性­别,难道是她能左右的么?

然,在那一日,陈尚书令离去前,却交予了她最重要的一个筹码。

宫中彼时的冯院正恰是陈尚书令早就部署下的人。

这,于后来,终成为了她问鼎中宫之位最大的助力。

因怀得皇嗣,她和慕雪同日分别册为正一品惠妃、淑妃、距离中宫,仅是一步之遥。

若能诞子,则,更可能,一跃成为中宫。

但,这个念头,终被一次无意的发现,所打破。

正从那时开始,她才发现,禁宫中,看上去能到达荣耀顶端的路,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

一路走去,当她站在皇后的宝座,亲握那九凤玉璧时,那洁白莹润的玉璧上,分明,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她,终究,对不起慕淑妃。

也从那时开始,过于在乎手上握得的一切,她的心,变得多疑,敏感,再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甚至,对陈媛,都不例外。

那时,她因着抚养太子轩辕聿,得到了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失去的,是圣宠雨露。

帝君轩辕焕,每月除了十五,按照祖制会歇在她的鸾凤宫之外,其余时间,却都不会再翻她的牌。

本来,有了聿儿,她也无所谓这些,六宫雨露均泽,才是她身为中宫该去维系的。

但,那年除夕后的一个月,彤史的来禀,着实是让她意外的。

轩辕焕接连半月不曾翻牌,每晚都独宿在天曌宫。

她清楚轩辕焕的秉­性­,对于女­色­,他绝对不会克制得了半个月,除非——

从天曌宫太监的口中,她终是知道了,半月间,每晚皇上亥时,必会出宫,然后在子时返回。

如此,这半月的不近女­色­定与出宫有关。

当她安排人,往宫外跟踪时,得到的讯息却是,皇上的车辇消失在襄王府的后院中。

襄王,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呢。

他,是陈媛的夫君,亦是巽国的战神。

没有他出征所不能赢的仗,也没有他出征所不能夺的城。

他的崛起,使得原本在巽国默默无闻的纳兰一氏,刹那因着纳兰敬德的缘故,迅速跻身世家行列。

于是,在他率兵携同斟、夜两国攻打苗水族时,不少世家愿将自家未出阁的女儿许配予他,因为,此战大胜的话,无疑,将使他的战绩更为辉煌。

当然,连尚书令都不例外,眼见着自己的女儿错过了应选的年龄,待到三年后再去应选,年岁终不饶人,是以,他额外求了皇上的恩旨,将陈媛许配给纳兰敬德。

本是天作的佳缘,她当初也是祝福陈媛的。

可,现在,让她洞悉了不该洞悉的事后,只让她难以接受。

陈媛的容貌是美丽的,这份美丽,彼时是她羡慕的,如今,更是让她心烦的。

襄王为臣,倘皇上看上他的王妃,他又能如何呢?

再怎样的铁血男儿,其实,终归过不了权欲这一关。

于是,翌日,她去了天曌宫,以宫女莫兰年岁渐大,到了出宫年龄,想请皇上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指莫兰一门好亲事。

但,当她无意中提起是否能配予襄王时,她瞧得清楚,轩辕焕的神­色­是略略变了一变的,不过,只是变了一变,他即允了她的奏请。

没有丝毫反对的,允准。

她心里清楚,襄王身为王爷,以她的宫女配他,着实是高攀的。

可轩辕焕竟是允了。

她的心,在轩辕焕允准的那一刻,酸涩自品。

这,可以算是她代轩辕焕去赐下的一份补偿么?

她传召陈媛进宫,当她说出赐莫兰予襄王为侧妃时,她看到,陈媛的容­色­依旧是淡然不惊的。

她很失望。

她的失望来源于,这世上竟有一名女子对即将有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却仍能做到容­色­不惊。

那么,仅能说明,若非陈媛逆来顺受惯了,就是对自己的夫君早已不在乎。

那么,是否更说明,轩辕焕真的,与陈媛有染呢?

兜兜绕绕了一圈,当年,她从陈媛手中得到的,最终,再因着陈媛,变得不完整。

于是,嫉妒使然,羡慕使然,她从那时开始,借着一切的法子,编排着陈媛。

直到,夕颜进宫。

甫见夕颜的脸,她就有种蓦然相识之感。

犹记起,最后那次陪轩辕焕在颐景行宫,轩辕焕亲自画的那幅画像上,赫然是拥有这张脸的女子。

也因着那幅画,终酿成了,这辈子,她再不愿去回忆的那幕。

是以,初见夕颜,她是厌恶的。

其后细想,怎么可能呢?

若按时间算,那时,夕颜充其量不过几岁。

所以,她根本不是画上的女子。

哪怕,她们拥有近乎完全相似的样貌。

但,当轩辕聿为了夕颜,改赐慕湮姻夜国时,她仍是无法容忍。

她本想借着慕湮,弥补对慕雪当年的亏欠,却因着轩辕聿册夕颜为醉妃,只让她的心,寒冷一片。

难道,一切都是劫数么?

五年前,一个西蔺嬍已让轩辕聿封闭了五年。

五年后,难道,他和他父皇,注定要迷恋上相同的脸吗?

隐隐地,她心里觉到些什么。

或许当初,她真的误会了陈媛。

然,骄傲使她不愿意去承认这个错误。

直到,陈媛为了夕颜,入宫求见于她,并取出半块白龙玉璧,呈献于她。

她对这块玉璧不会陌生。

一龙一凤,皆是半壁,相合,则成圆壁。

这圆壁两半,各雕刻这瑞兽,亦是巽、夜两国皇后的信物。

她有的,便是另外半块九龙玉璧。

但,陈媛显然从她常佩于绶带下的另半壁九凤玉璧察觉出这双壁之间该是有着渊源。

所以,才促使陈媛下定决心,来主动求她。

陈媛口中接下来说出的话,映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夕颜的母亲确是另有其人,并且,这半块玉璧是夕颜的母亲最后交予陈媛,让她拿着玉璧将夕颜托付给夜帝。

可,夜帝并非夕颜的生父,只是,这半块玉璧应该是一个约定的承诺,因此,定能保夕颜一个周全。

是以,陈媛请求她,让皇上收回册封夕颜为醉妃的旨意,使夕颜能继续联姻夜国,这样,亦算是全了夕颜母亲彼时的心愿。

她知道,陈媛此刻的坦白,全是因着担心,这担心的来源,正是她。

陈媛担心的,无非是怕她将这么对年来对她的编排,同样不会放过入宫为妃的夕颜。

所以,陈媛只挑明了夕颜并非她女儿的身份,却善良到仍继续担下这多年来的误会,不去解释轩辕焕出宫私会的并不是她,而正是夕颜的亲生母亲。

因为,一旦说出这个真相,或许非但于事无补,反应了变本加厉四个字。

可,她真的是那么狭隘的人么?

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她的心里,哪怕有着怨嫉,却再不会做出多过分的事来。

况且,颐景行宫的那幅画,加上夕颜的容貌和身份,她早揣测出了一些关于真相的一隅。

于是,她听完陈媛的请求,问了一句话:夕颜的母亲是否就是先帝出宫私会的女子。

陈媛先是震惊,接着是怆然地跪叩于地,求她,念在昔日姐妹一场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及无辜的孩子。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轩辕焕每晚出宫私会虽是夕颜的母亲,但,这种私会却带着禁脔的­性­质。

一个女子,哪怕再得到帝君的宠幸,因着这种­性­质,无疑是可悲的。

这么多年来,她视陈媛为不容,到头,只是一个误会。

一个,彻头彻尾,谁都不幸福的误会。

她沉默地听完陈媛的叙述,仅再问了一句,夕颜是否为轩辕焕的女儿。

这一次,陈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绝不是轩辕焕的女儿,至于生父是谁,她瞧得出陈媛脸上,瞬间即逝的一抹痛楚。

对于她来说,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其余的,她不需多问。

因为,她并不能答应陈媛的请求。

即便,她也想留下慕湮,送夕颜去夜国。

可,天子一言九鼎,又岂能出尔反尔呢?

所以,她允诺陈媛,定会照拂夕颜在宫内的周全,交换的条件,就是陈媛手中的九龙玉璧。

因为,她始终,欠慕淑妃一次,这一次,让她希望能最后为慕湮做一件事。

既然,这块是夜国的信物九龙玉璧,新晋位的夜帝百里南纵未见过,亦该是知道的。并且,他一定会带回给夜国的先帝百里栖。

而有了这块玉璧的庇护,或许,慕湮的深宫路,终将不会似她姑姑那样的坎坷。

不过,是种偿还。

不过,是种赎罪。

于是,在那日饯行夜帝的宴后,她把两块玉璧合而为一,分别赠与了夜帝和慕湮。

单独赠一块九龙玉璧,在众人面前,实是不妥的,毕竟,其中一块毕竟是夜国的信物。

倒不如,由她将这分开的龙凤璧玉再合整为一个圆壁,也算应了景。

而,她把自己的龙凤玉璧赠给慕湮,只源于这皇后的玉璧本来就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此失去,也好。

巽国的中宫之尊、太子之位,不过血腥杀戮的象征。

这块九凤玉璧若失去这些血腥的意味,是否,能还它原来的洁净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陈媛的慈悲再次揭开这场血腥杀戮的帷幕。

思绪纷杂间,过往一幕幕地浮现,仿佛心口悲凉的呛了一下,让她不得不从榻上坐起,声音,缥缈地隔着帐幔传了出来:“醉妃怎样?”

“回太后的话,皇上昨晚一直陪醉妃歇在偏殿,这会子,李公公在殿外禀了,皇上只说明日免朝,想是安慰这醉妃,但又未见传院正,该是无碍的。”

“无碍,无碍就好。”

陈媛最后的托付,她不会忘。

她除了欠慕淑妃,其实,对陈媛,又何尝不存着亏欠呢?

自陈媛去后,每日,夕颜都在偏殿焚香祈告。

她知道,纳兰禄在暮方庵做着陈媛头七的法事,只是,以她如今的身子,却是去不得的。

能做的,也仅是卧于榻上,祈香祷福罢了。

轩辕聿每日下朝后,本来除了往御书房批阅折子,就是在这陪她。

但,他借着天气渐冷,御书房的暖炉没有偏殿的好,­干­脆将御书房的一部分挪到了外殿,批阅折子都在这偏殿内进行。

这,外人看似的荣宠,她心里,虽是蕴着些许的欢喜,终究,是有些不便的,

因为,每晚,轩辕聿也不再回主殿,索­性­,陪她一并歇于偏殿。

而她,每五日在毒发前需服一次药的事,就变得很是不便,。

十一月十四,这一晚,是她自陈媛去后,第一次需服药的日子。

轩辕聿在外殿,批阅着折子。

内殿,她早早地说要歇了,摒去所有的宫人,确是十分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她悄悄取出一直放在床榻暗格内的瓷瓶。

用罢晚膳,她就唤离秋倒了一杯水,一直搁在塌边的几案上。如今,趁着这会功夫,赶紧服下,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她将药丸倒入手心,才要放进­唇­内,却听得他起身的声音,接着,内、外殿间垂下的雪­色­纱幔已被他掀开。

她一惊,忙就势把药丸握在手心,半倚于榻,抬眸瞧向他。

他径直走到榻旁,笑凝着她:“朕困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他笑起来,腮边,又现出一个好看的酒窝。

她瞧着他笑,­唇­边却只浮起淡淡的笑意,手心,捏着那药丸,她下意识地用袖子笼住自己的手,身子往床榻内欠去:“皇上,可要传莫菊来伺候更衣?”

她没话找话地说着,只要,莫菊进来,她该可以把药放进­唇­中,这样,找机会喝口水,也就下去了。

然,偏偏,他却只坐于榻旁,眸华瞅到她另一只手里的杯盏,伸手执了过去,手碰到杯壁,不由道:“怎么喝凉水?”

“臣妾早喝过了,刚忘了放回几案上。”

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神情级不自然。

他­唇­边的笑涡愈深,随后,就着这杯盏,将那剩下的凉水饮下。

“皇上,凉的。”她唤道。

他竟然,把那杯凉水喝了下去。

其实,也不算太凉。只是,这么冷的天,从茶壶里倒出的水,不立刻喝下,就不会再是暖的。

一如人心,不暖,就凉了。

他和她之间呢?

或许,下一个冬天,就会凉了吧。

“在想什么?”

他的气息暖暖地拂在她的鼻端,她蓦地抬首,他的­唇­,轻轻地落在她的鼻尖。

不知是先前殿里的银碳熏得太热,还是,她的心神不定,此刻,鼻尖子上,却是沁出些许的珠子来,他修长的手指扶到那珠子上,语音低徊:“恼朕喝了你的茶?”

“没,只是,有些困了。”

“朕再给你去倒杯热的。喝完,早些睡罢。”

他起身,转往几案旁走去,她才要把药丸服下,他却突然转回身子。

“壶里的水也凉了,暖兜看来都抵不过这寒冷。”他朝殿外唤道,“来人,换暖茶上来。”

“诺。”

殿外有宫人应了一声,夕颜本抬起的手,灿灿地放下,她能觉到,手心沁出的汗意,似把那药丸的外层,都融了些许的黏腻于掌心。

只是,她仅能这么握着。

“怎么脸­色­突然不好了?”

他坐于榻旁,端详着她的脸­色­。

她当然知道不好,一惊一乍,加上体内那股寒冷的涌起,怎会好呢。

“皇上,许是今日,太累的缘故吧。”

“是么?”他的手柔柔的覆上她的手,她的手蓦地一滞。

手心,正握得那枚药丸。

她担心,他扣进她的手中,幸好,他只是覆着,并没有再多一步的动作。

“皇上,您要的热茶。”

有宫女的身影掀帘而入,正是新来的宫女蘅月。

“呈给你家娘娘。”轩辕聿吩咐道。

“诺。”

蘅月甫要把茶递予夕颜,轩辕聿却突然想到些什么,径直从她手上的托盘,把茶接了下来,以手背拭了下茶盏的温度,方道:“这温度正好。”

夕颜用另外一只手接过茶盏,才想着怎样让轩辕聿起身,好饮下这茶,突听蘅月禀道:“皇上,奴婢伺候您把坎肩换下吧。”

“呃?”轩辕聿有些不悦。

毕竟,蘅月这一语,显是有着僭越的意味。

“回皇上的话,您的坎肩是银狐皮毛,虽是极珍贵的御寒之物,然,对娘娘的胎儿未必是好的。”

“哦,朕倒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奴婢家以前是猎户,所以奴婢才知道些许,这银狐毕竟是山野之物,带着难以驱除的味道,这些味道虽淡不可闻,却极易引起胎相的不稳,是以,奴婢斗胆,让奴婢伺候皇上先换下这坎肩。”

轩辕聿下意识地闻了一下坎肩,松开夕颜的手,旋即站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由你替朕更衣吧。”

“诺。”

轩辕聿转身间,夕颜忙把药丸置于入口中,用那盏茶一气饮下,药丸顺利地入喉,带起一股暖意,随着这股暖意,她看到,轩辕聿的身子又已转回。

他的眸华似有若无地凝向她,她略有些尴尬地把那茶盏搁至一旁的几案上。

“怎么喝这么急?”

他身着白­色­的中衣,上得榻来,她的脸,晕得通红,仿被他瞧穿一样。

“臣妾口渴。是以,饮得急了。”

“原是这样。”

他的指尖拭到她的­唇­边,她一惊,才要避开,却看到,他的眸底探究的神情,她一滞,他的指尖仅把她­唇­边一点残余的茶渍拭了。

“连饮茶,都还像个孩子。”

是啊,只有孩子,才会喝茶喝到茶渍还留在­唇­边吧。

“皇上,把臣妾当孩子么?”她顺着他的话,反问出这句。

他本是探究的眸华却蓦地一转,一转间,犹添了几分的戏谑。

“是么?”

她的脸晕红愈深,借此掩去服药刹那的尴尬。

“皇上说是就是。”

说罢,她回身,就要卧下,不曾想,他的手,偏从身后环住了她。

“皇上——”

她记起殿内,还有蘅月在,他却这般。

“夕夕……”

他的话音仿佛带着魔音般在她耳边咛起,带着让她心悸的味道。

“蘅月,你先下去。”

她吩咐道。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腰,因着六个月的身孕,早不复昔日纤细嬛腰。

“诺。”蘅月的声音传来,随后是脚步声慢慢离去。

“皇上,早些安置吧。”

她稍侧脸,接近嗫嚅地道。

然,稍侧的脸,却再次碰到他的­唇­,他的­唇­,柔柔地从她的彼端往下,轻轻地吻住她莹润的红­唇­,她担心,­唇­内还有那药丸的味道,只紧闭着不肯松开,没有黏上药渍的另一只手,轻轻推着他,他用手把她推搡的小手柔柔地握住,低徊的语音在她的­唇­上响起:“茶,倒是香的。”

她一惊,身子甫一动,正触到,他某处灼热的坚挺,她的目光本不该瞧向那处,却偏是瞧得清楚。

虽然,她只经历了一次人事,又是在什么都瞧不到,被困束的情况下。但,这灼热的坚挺,意味着什么,司寝彼时却是教得她清楚分明的。

她的脸红到无以复加。

但是,以她现在的身子,怎么可以那样呢?

他瞧到她脸越来越红,以为吻住了她的呼吸,甫离开她的­唇­时,她只地下螓首,轻声:“皇上,今晚不翻牌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环住她的手,侧回身子:“朕乏了,想安置了。”

她怯怯地凝了他一眼,却还是瞧到了那处,依旧——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又是帝王,眼见着,这几日,都为了陪她,不曾翻牌。

雨露不均,他当然,无处可泽。

她的手,甫要褪去自己的中衣,却还是滞了一滞,自己的身子,早是不­干­净的,又怎能给他呢?

可,今晚,若这样下去,他能睡得安稳吗?

虽然她服下这药后,就会陷入昏睡,但,在这之前,应该,还是有段时间的罢。

司寝的话犹在耳,她的手,终是在犹豫间,褪了一半的衣裳,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光洁的肩膀­祼­露在空气里,是不冷的。

只是,却随着他蓦地转身,凝向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很冷。

“夕夕,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臣妾——”她眼镜一闭,豁出去般道,“若皇上不嫌弃,臣妾今晚,可以侍寝。”

她可以侍寝?

他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且莫说,他不是那种不能克制欲念的君王。

她如今身怀六个月的身孕,加上胎相一直不稳,再如何,她都是不能侍寝的。

他的手绝然地把她褪了一半的中衣拉上,语音低嘠:“朕,不需要。”

他不需要?

她抬起眼睛,眸底,有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层失落映进他的眸底,他柔柔地对她一笑,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朕要的,不是你的侍寝,即便你只陪朕躺着,都好过一切。”

“可,皇上,您——”

她颦了下眉,眸华虽不敢再望向那处,但,不望,就真能忽视了么?

“朕无碍,即便你没有身孕,尚得守孝一年。”

他故用诙谐的语调化去她彼时的踌躇,然后,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

而她,本坚持着的清明,终是在那药效袭来时,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他瞧她昏昏睡去的样子,眉心突然蹙了一下。

他的手,缓缓把她藏于被下,即便沉睡,依旧紧握的一只手牵起,思忖了一下,却并未去展开她的紧握,仍将她的手放回锦被内。

他深黝的眸华凝着她,若能永远这样凝着,该有多好呢?

他俯下身子,在她光洁的额际烙下只属于他的吻。

哪怕,方才被她不经意撩拨起些许的欲念,可,他不想任由着欲念,做出伤害到她身体的事。

毕竟,这六个月的身孕,每一步,即便有张仲在,都保得甚是吃力。

即便,她怀的,是那人的孩子。

但,又怎么样呢?

他柔柔地烙下属于他的痕迹,低声:“夕夕,不要离开朕……”

他知道她听不到,也惟有此刻,他才能允自己自私地说出这句话。

翌日,张仲依旧按着惯例,辰时往偏殿请平安脉,甫搭脉相,他略一沉吟,终是问道:“娘娘,恕臣多问一句,除了臣开给娘娘的汤药外,娘娘是否仍服用其他的汤药?”

夕颜的手微微一颤,一颤时,旁边的蘅月轻声道:“娘娘,搁在这几案上太凉了,奴婢替您放块热垫子吧?”

“嗯。”夕颜应了一声,化去方才隐于一颤后的神­色­不稳,院正,本宫只服用了院正开的汤药,其余的调补药膳,是由院判负责,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了冲撞呢?

蘅月轻抬起夕颜的手腕,就势放下那块热垫子。

垫子很热,她的手腕,丝毫并不能被这层热一并暖融。

张仲若有所思地低眉敛眸,旋即道:“娘娘的玉体如今十分孱弱,有些药膳确是经不得再受用的。”

他顿了一顿,复道:“连臣给娘娘用药,都需思量再三,只怕万一有什么冲撞,反伤及皇嗣。”

这一语,张仲虽说得仿佛是他的小心谨慎,听进夕颜的耳中,自是别样的意味。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到自己隆起的腹部,止不住的,是手心沁出的冷汗。

难道,银啻苍的药丸,真的,对胎儿是不好的么?

“娘娘,臣会再开一副调理的汤药予娘娘,但,未免药效相抵相撞,今日起,院判的药膳,娘娘就不需再用了。这,臣亦会交代院判的。”

院判的药膳,她已用了月余,也是经得张仲同意的,今日,张仲一再提及药膳,分明是在借着药膳暗指什么。

她心下清明,神­色­上,却只是淡淡地道:“有劳院正了,一切旦听院正安排。”

张仲收回搭于夕颜腕上的手,躬身,带着药箱步出殿外。

蘅月一并送张仲往殿外行去。

夕颜瞧向张仲的目光,骤然觉得,蘅月的背影似乎有些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这种熟悉,绝不仅仅是她对一个宫女背影的认识。

她蹙了一下眉,复倚在榻上,如果,银啻苍,真的骗了她,这药丸在控制毒发的同时,却对胎儿是有影响的。

那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告诉轩辕聿么?

如果告诉他,以张仲的医术,除去那些药丸的障目,该能断得千机之毒,那么,如此一来,不正间接地告诉轩辕聿,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吗?

她不想看到轩辕聿的伤心。

所以,才有了这一年的约定。

并且,她同样不知道,不服用银苍的药丸,在千机发作时,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那种痛苦的感觉,她不会忘记。

现在的她,再不是一个人的身子,稍有不慎,累及地,只会是腹中的胎儿!

心绪纷飞,唯今之计,或许,只有银苍能给她一个答案。

可,她又该怎么去见他呢?

‘远汐’侯,这二字的封号,之于轩辕聿的计较,难道,还不明显么?、

“醉妃娘娘,今日是十五,按着规矩,皇上会歇在鸾凤宫,是以,今晚,您想用些什么,请先告诉奴婢,奴婢好吩咐膳房提前准备。”

蘅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看似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提醒。

轩辕聿不在,那么,按着道理,她的晚膳就不用随他,可以点一些其他的膳食。

但,现在,说出这话,难道只是做一个提醒么?

她抬起眸子,正对上蘅月的目光,这目光,同样是熟悉的。

“你——”夕颜滞了一滞,轻轻唤出两字,“阿兰?”

蘅月闻听她这么说时,莞尔一笑,道:“正是我。侯爷不放心娘娘,就让我进宫照顾着娘娘。”

她没有自称奴婢,语调也恢复到之前她熟悉的样子。

“你的脸——”

夕颜凝着她的脸,却是和彼时阿兰的容貌,是有些不一样的。

“哦,这呀,不过是借着侯爷的易容术罢了,但,娘娘不也认出我了么?”

她早该想到是她,从昨晚,这名宫女看似无意的相护,让她服下这药,她就该想到。

夕颜略略瞧了一下殿外,除了两名粗使宫女外,并无他人。

阿兰显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轻声:“娘娘要见侯爷么?”

夕颜的手紧紧地拽着锦被,复咬了一下­唇­,却没有立刻回答阿兰的问话。

阿兰的身份,又岂止只是一个丫鬟呢?

但,她真的看不透,为什么,阿兰愿意为银啻苍做这么多的事。

尤其,愿意让她见银苍。

难道,做为一个女子,真能大度至此吗?

“娘娘若要见,今晚亥时,奴婢会想法带侯爷来。”

阿兰低声说完这一句话,又添了一句:“阿兰唯一希望的,是娘娘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侯爷的苦心。”

苦心?

他的苦心,若是要以牺牲孩子,保住她命为代价,让她怎能接受呢?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6】

天永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晚。

夕颜用了汤药,晌午后,又一直睡到了晚膳时分,离秋守在纱幔外,耳听得殿内传来些许动静,轻声禀道:

“娘娘可要用膳了?”

“传罢。”

离秋应了一声,反往殿外吩咐宫人上膳点。

夕颜坐起身子,一直这么躺着,反映好像都不太敏锐了。

她抚了下略有些麻的腿,今晚,她并不想坐在榻上用膳。

今晚,按照祖制,轩辕聿晚膳时就会往皇后的鸾凤宫中去,并会宿在皇后那。

这几日来,每晚有他的相伴,并不觉得怎样,一旦,忽然,他不在殿内了,却是凭添了几分清冷。

而,他所取的地方,却比六宫妃嫔中任何一处,更让她做不到释然。

腹中的胎儿,让她不能情绪有大的波动。

所以,她不想引着自己去胡思乱想什么。

暂时起身,让眼界不局限于床榻的一隅,是否就会好很多呢?

用膳的几案就置在榻前,案旁的椅子离榻并不远,少许走动,对身子,也未必是坏的。

她的足尖移到榻旁,伸进丝履。

由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起来,她扶着一旁悬挂帐幔的栏杆慢慢站起,甫起身,抬眸,恰看到床榻一侧铜镜中的自己,原本尖尖的下颔,经过月余的调理,倒显出从没有过的丰腴,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到脸颊处,犹记得,司寝曾经说过,轩辕聿素是钟意纤瘦的女子。

如今,她的脸以及臃肿的身子又哪来纤瘦的含义?

自保胎以来,每日梳洗全由宫女伺候,因着大部分时间都卧榻休息,她的青丝都没有再梳起,是以,也基本不需要对镜理妆。

今日,乍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心底,除了愕然外,却隐隐含着其它的意味。

“娘娘,院正嘱咐过呃,您不能起来!”

离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人也走到了跟前。

“无碍的。”

夕颜就着状台前坐下,从床榻至此,不过区区三步路罢了,只这三步,又怎会有事呢?

“娘娘。”离秋唤道。

夕颜凝着铜镜中的脸,手,却依旧抚在下颔处。

“娘娘,月余的调养,娘娘的气­色­可是大好。”离秋站于塔身后,道。

纵前几日又见了红,但,离秋看着镜中的夕颜,气­色­比初回宫时终大好了不少。

“是么?”夕颜触紧了眉,从铜镜中瞧着离秋,“你不觉得本宫丰腴了不少么?”

“您是有身子的人,自然丰腴些,对孩子也是好的。”

夕颜的眉心愈皱紧,她瞧了一眼,宫女放在身后几案上的晚膳,遂脱口问了一句:

“有没有什么膳食可以既顾全到胎儿,又能让本宫看起来不这么丰腴呢?”

离秋有些不知道怎样去对上这句话,只能岔开话题道:

“娘娘,是将晚膳移到您跟前么?”

“不必麻烦,就搁几案上,一会,你扶本宫过去。”

夕颜的手随意地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梳子是上好的黄杨木制成,上面,镶嵌着玛瑙绿宝石,这也是梳妆台上唯一的东西。

除了铜镜,梳子之外,状态上本该有的首饰、胭脂却都是没有的。

因为,她根本不能用。

她有一搭没一搭梳着青丝,借此掩去方才那一句话的尴尬。

一种宫人端着菜肴进殿,人影憧憧间,她瞧到,离秋的身后,俨然出现一道明黄的身影。

她的手滞了一滞,脸,咻的一下,觉到有些灼烫。

方才她无意说的话,他听到了么?

从铜镜的这端,她看到,轩辕聿挥手让那些宫人出去。

偌大的内殿,隔着一拢着银碳的盆,又只剩他和她。

按着现在的时候,他该起驾去鸾凤宫。

可,他却来了。

有些意外,心底更多湮出的滋味,却不仅仅是意外所能囊括的。

“又在想什么?”

“只想着,皇上,怎么过来了。”

她随口说出这句话,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香近在咫尺。

而他深黝黑黑的眸子正凝向她。

眸底,有碎星闪闪,闪得,让她偏过脸去,不再望他。

她怕,再望下去,会迷失在他的眸底,愈陷愈深。

他的手却执过梳子,替她悉心梳着青丝三千,柔声地道:

“朕想陪着你用膳,就过来了。”他说得倒是直接,“怎么起身了?”

“一直躺着,有些晕,就起身了。”

如果只是头晕,她怎会起身。

只是,心里那一处的空落,以及淤堵,才让她不愿意再卧于床榻。

他仿似透过铜镜,从她平静的脸上瞧出些什么,道:

“待到除夕,朕免朝时,带你去颐景行宫,那里,最适合大冷的天去。”

“呃?”她发出这一个音节,心,却不可遏制地滞跳了一拍。

“这一次,路途不会颠簸,朕保证。”

他放下手中的梳子,转到她跟前,目光轻柔地凝向他。

“嗯。”又是一个单音字,下意识地,她把脸埋得更低。

彼时,他透过铜镜瞧着她,不论怎样,终是不会太真切。

然,现在,他就这样望着她,以前,她不曾发觉,自己丰腴成这样,但,现在,她终是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去鸾凤宫之前,她不希望,他多瞧一眼她现在的样子。

毕竟,皇后陈锦是纤瘦的。

而皇后陈锦,虽非直接杀害她母亲的人,但,碧落的突然转变,难道,真与陈锦无关么?

她不能耗费心力去多想,可她并不能真的做到不进心。

思路未定,她突然觉得身子一个腾空,一惊间,恰是他打横抱起了她。

“又重了不少。”

他看似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落尽她耳中,自身别样的计较。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籍此,让看上去确实笨重的身子,稍稍地借点力,他觉察到她的小动作,沉声:

“怎么了?”

“唔,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搪塞着,知道自己小动作又被他察觉,脸颊蕴升的红晕却将耳根子都一并地染红了。

他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话语甫出,却只让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是不习惯这样被朕抱,还是不习惯,心里突然计较起朕的喜好来呢?”

“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脸再红,总不能沉默啊,若沉默,岂不代表她默认了呢?

他­干­脆停下步子,不放她下去,却也不再走一步。

她觉到他不动了,手稍稍地再勾紧了他颈部几分:

“皇上,放臣妾下来,臣妾——身子太重了。”

他只愈紧地抱着她,睨着她此时娇俏红染的样子,语音低徊间,带了几分暖味:

“朕不觉得重,朕喜欢你这丰腴的样子。”

“呃——”她惊愕地抬起脸,恰对上他碎星闪闪的眸华,那里,湮出一丝幽蓝,一如,初见时那般。

只是,初见时,他哪里有现在这样温柔呢?

“她们说的,你倒信,朕和你说过的,你何曾也信了,就好了。”

“谁说我不信你的话?”

她嗫嚅着界面说出这句话,觉到失仪,再要收口,终是来不及。

“怎么不成臣妾了?”

他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落入她耳中,却听成另外的意思。

“臣妾逾言,请皇上恕罪。”

他瞧她又小心谨慎起来,不再逗她,只把她轻轻放在榻上,修长的指尖塔起她的下颔:

“你呀,又开始渔了。”

“这本是宫规,臣妾自然该是去守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好奇怪,每每这样,她的心,越来越跳的疾速。

“以后在朕跟前,不必再自称臣妾。”

他松开她的下颚,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也别去听她们口中所谓的朕的喜好,朕喜欢的,就是那个叫纳兰夕颜的迂腐女子。”

“喜欢?”她复吟了这两字。

只是喜欢么?

他反身,在榻旁的几案前坐下:

“今晚这些菜­色­倒是清淡。平日里,你陪着朕,用的膳食到显得腻味多了。可见,朕若不来这,你少了些许的拘束。”

“皇上喜欢清淡的菜肴么?”她低低问出一句话。

“朕的喜好,常是身不由己的,但,朕在你这,却是随着心的。”

这句话里德意味,她听得明白,只是,这层明白,却是让她更为的惶然。

她兀自低着脸,皓腕轻舒,替他盛起一碗虫草灵芝顿鸭汤。

他看着她将这碗汤小心翼翼地盛了,端至他跟前:

“天冷,先喝点汤暖下身,再用膳罢。”

他就着她的手接过,却见她并不用,遂淡淡一笑,舀了一勺汤,至她­唇­边。

她的脸不知是被烛火映着,还是又生起些许的红意,低了头,语音渐轻:

“皇上先用。”

她心里自然有着她的计较,这汤看起来,虽是清淡,但终究相对案上其它的菜式来说,是腻的,她仿佛能看到,映在汤勺里,她原本尖尖的下颔,很快不止圆润,甚至会出现迭影。

心下起了计较,她只执筷著用些清爽的菜式。

他收了手,只慢慢品着这碗汤,亦不去勉强她。

这一膳,他和她用的很慢,似乎心照不宣地想延长这一膳的时间。

然,纵再慢,终到了用完的时候。

李公公在外殿,躬身禀道:

“皇上,是否该起驾了?”

是的,他原本晚膳就该往鸾凤宫去用,只心里始终惦着她,才没过去,然,终归还是要去的。

她心里,是不舍的,这些不舍很清晰,清晰地,不容她回避。

但,突然记起同蘅月一早说过的话。

若他今晚不去鸾凤宫,她知道,自己因着陈锦的缘由,做不到淡然。

纠结缠绕的心境,让她只侧身,以丝帕拭­唇­来掩饰。

他欲待说什么,却见她侧了身去,他­唇­边莫内何地一笑,终是起了身,对着殿外道:

“起驾鸾凤宫。”

一语落,他稍缓了步子,眸角的余光,恰瞧到她要随他起来。

这一瞧,他­唇­边的笑意愈深,回身,温暖的手抚住她的肩:

“怎么又起来了?”

“外面不知又下了雪没。”

说出口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要一致的。

一如,她说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实际,却是,心底的不舍胜过了其它的纠结。

可,他是皇上,六宫诸妃的夫君。

哪怕,她对陈锦有着计较,这不舍看起来,却是矫情了。

“下再大的雪,这里,总是暖的,朕出去,也自有御辇,你何必担这份心呢?”他的话里,分明是一语双关的。

她听得明白。而他呢?

这一刻,突然,他希望她能开口留他。

若她开口,或许,他会留下。

可,她只是低下螓首,语音甫出,却,并没有留他。

“臣妾恭送皇上。”她略俯了身。

他又瞧穿了她的心思。

在他面前,连这些许的心思都无所遁形,难道,她真的太过浅薄了么?

即便,心里,微微地还是不舍,然,她偏是要掩饰过去。

他听她又拿着虚礼相待,­唇­边的笑意略略敛去:

“早些安置。”

说完这句话,旋即转身,往殿外行去。

雪­色­的纱幔落下,殿内,又恢复清冷。

他,真的走了。

她蓦地眸华望去,只看到殿门再次关启。

隔去了殿外的寒冷。

然,殿内的温暖,少了他,终只虚浮地在表面,再进不得她的心。

但,今晚,不论怎样,她都是不能主动开口留他的。

即便,现在见银啻苍是不妥的,可,她若不见他,她的心里终究难安。

这份难安不仅仅关于期满,更关于,腹中的胎儿。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轻唤:

“来人,将这些撤了吧。”

进殿的,是离秋和燕儿、蜜恬三人,她们将桌上的菜式收拾了,夕颜吩咐道:

“离秋,这几日,你照顾着我,也辛苦了,今晚,不用再当夜值。”

“诺。”离秋应道。

这样,当得夜值的近身宫人,今晚,就唯有蘅月一人。

可,心下,不知为何,总觉得是忐忑不安的。

这份不安,随着更漏声响去,愈来愈浓......

鸾凤宫。

纵李公公申时就传来了口谕过来,说皇上不会来用膳,陈锦依旧准备了从天巽宫司膳太监口中探听得知的轩辕聿喜欢的菜式。

只是,看着菜式即便用暖兜温着,都逐渐冷下去,她眼底先前的光华亦一并暗去。

她就坐在桌旁,身上着的,是最珍贵的金丝蝉衣,轻若羽翼,又薄透得衬得肌肤玉骨隐隐若现。

这样的她,难道不美吗?

起身,在落地的金凤铜镜前,她再次端详了一下身姿。

纤腰一握,轻盈得仿似不禁风吹般地。

司徒的教诲犹在耳,轩辕聿素喜的,都是纤瘦的女子,眼见着夕颜因六个月身孕,再不复嬛腰楚楚,六宫中,能媲得上她陈锦美貌,也不过是那早失宠的新蔺姝罢了。

失宠的,在想得宠,很难。

她呢?

没有得过君心,意味着,终能有转折。

纵然,他曾让她跪在天巽宫正殿外时,不带任何怜惜,知道太后赦免,她方能带着膝上的伤痛狼狈的回宫。

可,又能怎样呢?

她是皇后,每个月,不用他翻牌,月半这一日,唯有她,才能伴于他身边。

祖制如此,他不得不遵。

这,就够了。

只要每月这一次的机会,她不相信,自己邀不来他的心。

因为,这大半月,他虽不曾翻牌,独陪在醉妃身旁,可,毕竟,醉妃现在身子愈重,根本不能承恩。

哪怕,醉妃在他心里有着些许位置,但,她更相信,君恩凉薄。

即便凉薄,确是她不得不去争,不得不去要的。

因为,她想,或许,在权势之外,如果,能爱上给她这份权利的那人,也是好的罢。

而,她相信,也唯有她,是最配他的那一人的。

无论心智,或者其它,她,最配他。

她敛回心神,听到,远远地,有御辇行来的声音,接着,是太监尖利的声音,一路叠声地传进来。

婷婷会意地取来罗裳替她披于蝉衣外面,一切整理停当,她闻到,空气里,龙*香气愈浓。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叩于地,这一跪,膝盖是疼痛的。

这宫里,当得起她下跪的,仅有两人,然,这四日间,这俩人都并未传召过她,是以,她没有跪过,再次下跪,原来,膝上的伤仍是在的。

他赐给她的伤。

她记得。

她会要他用宠爱来偿还这份伤。

轩辕聿不发一言,径直走到椅上坐下,语声方悠悠传来:

“平身。”

“臣妾谢主隆恩。”

她的语音仍是恭谨的。

今晚,她不能让他有丝毫的不悦。

“皇上,臣妾为您准备了几样小点,您可要用了再安置呢?”

说是说几样小点,却都是她­精­心准备的。

“哦,皇后有心了。”

一语落,他看上去,­唇­边对她含着笑,但眸底,又蕴了千年寒潭般的冰魄。

一如,那晚,他曾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无情的话一般。

她对她,是看不透彻的,然,正是这份不透彻,让她对他有了愈浓的兴致。

哪怕,挫折再多,只要兴致不减,她始终愿意奉陪。

“皇上,这是牛­奶­茯苓霜,每晚一蛊,最是滋补的。”

陈锦纤细的玉手从宫女的托盘中,端过一水晶蛊放置的甜点,带着羞涩,略低螓首,呈于轩辕聿。

罗袖因着这一呈,向后褪去,显出里面,金丝蝉衣的辉华来,恰映着她血肌若霜。

轩辕聿并不接那蛊甜点,她佯做怯意,稍抬了目光,恰看到他似端详着她露出的半截玉腕。

她的心里溢出一丝甜蜜来,看来,连日不曾翻牌的皇上,果真,比以往更容易吸引。

他的手,越过那蛊甜点,轻轻覆到她的手腕,如她所料一般。

她娇羞地再次地下脸,静等着下一刻的砰然心动。

下一刻,确是让她怦然心动的。

但,这份怦然心动,不过是其它的意味。

只这一覆,他收回手,语音冷冷:

“看来,皇后宫中的甜点,甚是养人,才四日不见,皇后倒真是愈见丰腴了。”

她错愕地抬起脸,她,丰腴了?

“都是朕的不是,让皇后在那殿外,伤及凤体,少不得回宫,自是要多滋补一番的。”

这句话,听着,似带着关心的味道,实则,却是截然不是。

“皇上,臣妾——”

她方要说些什么,却被他冷声打断:

“朕素觉得,女子一纤瘦娉婷为美,皇后今日这样,倒把先前的仙姿抹去了不少,真是朕的不是。”

“臣妾惶恐,请皇上容臣妾几日,臣妾定不会再如此丰腴。”

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难道,真的是这几日,用了母亲特意托人送进宫的补膏,滋补得丰腴了吗?

但,他称以前的她为仙姿,又让她心底起了欣喜之意。

也就是说,她是讲过他的眼的。

既然,他嫌她丰腴,那她尽快瘦回去便是。

“皇上,这甜点,是臣妾­精­心为皇上准备的,还请皇上御用。”

她继续奉上那蛊甜点,这一奉,她眼底却蕴了更多的笑意。

“朕乏了,撤了吧。”

“诺。”她忙把甜点复递还给宫女,轻声,“皇上,既然您乏了,不如,不如——早些安置,可好?”

犹记起,他予她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的临幸,纵是带着让她不愿去忆及的点滴,却,在今日,再再让她带了女子特有的娇羞。

“时辰还早,朕并不困。”

“那——那由臣妾为皇上纾解疲劳,可好?”

“甚好。”轩辕聿睨着她,薄­唇­勾起一道笑弧。

她至他的身后,将以往宫人替她按摩的手法悉数用到他的身上,可,无论她怎么按,一会,他说重了,一会,又说轻了,好不容易调节到他要的轻重,一会,他又说肩疼,一会,又说手臂疼。

于是,这一折腾,就是两个时辰。

直她按到手腕发酸,最初,触及他身子的悸动,渐渐,让她觉到是种煎熬。

可,他不让停,她却是不能停的。

殿内,拢的银碳温融,让她的额际都沁出些许的汗意来,手下的力终是再使不出多的来。

“停了吧。”

恰此时,他的声音悠悠传来,让她如释重负地停下手。

他稍侧脸,睨了她一眼,道:

“怪不得,朕闻到一股怪味,原来,是皇后的汗渍。”

她瞧得清楚,他瞧向她的目光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时,带了几分的不悦。

汗味?

她下意识地用丝帕擦了一下粉脸,这一擦,他睨向她的目光,骤然转得更冷:

“皇后看来平素上的胭脂真是不少啊。”

“啊?”这一次,她终是诧异地惊唤出了声。

她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丝帕上只沾了少许的胭脂痕迹。

未带她细想,他语音却是慢条斯理地响起:

“朕素来喜的,就是清水芙蓉之姿。可惜了——”

他未将这句话说完,只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往更漏,复道:

“皇后今晚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皇上今晚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不必了。”他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温柔,蓦地起很,唤道,“起驾回宫。”

此时的更漏,恰指向亥时。

反正,之于祖训,他今晚,确是来过,又确实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即便不留宿,却是他做为帝王的权利,不是吗?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时,陈锦的­唇­终是被气得哆嗦了起来。

说什么嫌她丰腴,又让她伺候着按摩,接着,嫌她并非清水芙蓉之姿。

分明,就是戏弄她!

这两个时辰,在这宫人面前,他就这样戏弄棱辱她?

陈锦的手狠狠的钳进指腹中,犀利的目光闪到一旁伺候宫女身上,语音森冷:

“今晚发生的一切,谁若给本宫说了出去,就去奚宫局报道。”

“诺。”

一种宫女忙纷纷下跪,语音战兢。

天巽宫,偏殿。

蘅月亥时进得殿来,替下燕儿、蜜恬。

“娘娘,可要安置了?”蘅月按着规矩请示道。

“本宫尚无倦意。”

“那,是否传小安子来,为您演一场皮影戏,解解闷?”

小安子?

她是记得宫里有个粗使太监唤做小安子,只是,这粗使太监,一般是不得进殿伺候的。

毕竟这里是天巽宫的偏殿,要让一名粗使太监进内殿,自是要有其他的说法,蘅月提了皮影戏,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说辞。

“也好。”她允道。

不过半盏茶功夫,两名小太监抬着皮影戏的道具进得偏殿,将那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的白沙布戏抬搭成方帷在她的榻前,接着,四周的烛火悉数暗去,只余了白沙布后的烛火犹自亮在那。

她看到,白纱布后,现出一长身玉立的身影,但,旋即,就是一小小的剪纸人儿跃然在纱布后,那身影,终是再瞧不到。

“本宫看戏,喜静。都退下罢,蘅月,你伺候着就行了。”她启­唇­,吩咐道。

“诺。”

殿内,随着宫人的退出,恢复寂静。

静到,更漏声,清晰分明地入得耳来。

“娘娘,您要看什么戏?”

银啻苍的声音从纱布后传来,依旧如同往昔一样。

听着熟悉,再细品,终是陌生。

“你给本宫准备的又是什么戏?”

这一语里,她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情绪外露。

“为娘娘祈祷玉体安康的戏。”

“玉体安康?只不知,看这场戏,所要的代价,又是几多呢?”她咄咄紧逼。

白纱布后,再无一丝声响,亮堂的灯后,是一女子身形的剪纸人儿出现。

纵仅是一个剪纸,却与她,是神似的。

仿同就是她在白纱的彼侧,只是,演的却是一幕人间死别的悲伤。

女子身怀有孕,然,在诞下孩子,便是,香消玉损。

孩子,兀自在那啼哭,但,他的母亲,却不会在了。

这,就是结局。

他借着皮影戏,告诉她的结局。

若她一意要怀这个孩子,结果,只是她死,孩子生。

反之,他的药丸,果真是对孩子不利的。

她手扶着床榻旁的帐栏,起身,下榻。

走得很慢,很慢。

蘅月,并没有阻住她的步子。

她扶着腰,缓缓地,走到白纱布旁,看到,里面的光亮,依旧。

只是,谁的心,骤然变得漆黑一片呢?

白纱布围成的方帷内,本蹲于地上的那人,终是站起,凝向她,纵,他的脸,是平淡无奇的小安子的模样,然,除了,那鹰形的面具外,他冰灰的眸子,是不会被掩去的。

这,亦使得,今晚,他入宫见她,是怎样的危险。

其实,他为了她,又何止一次陷入危险中呢?

可,今晚,并不是她去品怀这些的时候。

“远汐侯,你,又骗了本宫。”

她用了一个‘又’字,话语里,带着冰霜般的严寒。

“是,臣骗了娘娘,为了娘娘的玉体,任何代价,都是值得让臣去骗的。”

“本宫真是愚不可及,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竟还会相信你。”

她用极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每一字里,却分明渗出让人心寒的利刃锋芒。

她说出这句话,他的目光望进他眸底的深处。

“如果能这么骗下去,让娘娘信以为真,臣愿意骗下去。”

她能当真吗?

是,她是当了真。

以为,那药,真的能保她一年无恙,换来孩子饿生。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玉体安康,臣愿意骗下去。”

为了孩子,她早就不要自己的身子了。

这点,他看穿的同时,原来,只是顺着她的意思,选择欺骗。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忘记过往的痛苦,臣愿意骗下去。”

过往的痛苦,她从来忘记不了。

哪怕,这个孩子,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她都忘记不了!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渐渐地快乐起来,臣愿意骗下去。”

失去孩子,她还能快乐吗?

不会了,从前,她拥有的快乐就很少,失去这个孩子以后,快乐,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他从她看似平静的眸底,读得懂,她心中所想的一切。

包括,他心里所想的,此时,也清晰地映现出来。

不容他的回避。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你记得我,我真的愿意永远骗下去!”

说出这句话,他已行至她的跟前,手紧紧地抱住,不容她的推却。

其实,他又何尝不在自欺欺人呢?

总以为,远汐侯的身份,真能让他忘记她,真能让他和她划清界限。

他刻意做出放浪形骸的样子,是为了换来轩辕聿的一道圣旨——今后都不准他出席官宴。

这,也意味着,他再是见不到她了。

只今晚,他真能坚定得不进攻,就说明,他的自欺欺人终究见了成效。

何况,他进不进宫,结果都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不进宫,甚至可以不去面对她的质问。

“反正,她不用药,连她的身子都是保不住的。

并且,有蘅月在,他根本不担心,她不用药。

哪怕强迫,他都会让她服下这药。

可,他却还是来了。

原来,只为了能见她一面。

强迫自己去放手,最终,仅让自己再逃无可逃。

他的温暖,从来不是她所要的。

哪怕,再骗,他唯一骗不到的,还是她的心。

还是,她最不愿意去记得那一人罢?

“说完了么?”她轻声说出这句话,语音仍是平静的。

“那药,能保你一年无恙,这就是我要的。”

“但,这药,却会对孩子不利,对么?”

她问出这句话,每一句,都让她觉到,信任,这个词,有时,真的能让人觉得可笑。

“是。”

这药,能暂时控制住千机之毒。当然,这种效力,同样会对孩子产生很大的影响。

今日的局面,早在他给她这药时,就已预见到。

但,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已经洞悉。

本以为,这孩子带死腹中,尚需再过些时日。

待到那时,哪怕孩子没了,他却可能已为她找到真正解去她体内千机之毒的药。

而以她在宫内的得宠,轩辕聿会再赐给她一个,不是吗?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安排,对她是最好的。

可,她却是不要的。

“我信错了你,从今天开始,我再不要见到你。我连累你亡国,本来,我对你有的,是愧疚,可从今晚开始,这一点点的愧疚都不会再有了。”

她从贴身的地方,取出那个瓷瓶,随后,用力地掷扔在地,褐­色­的药丸散落了一地,瓷片,亦碎了一地。

谁的心,也一并岁了呢?

能碎去,就不会疼。

只怕,将来未碎,那才是最煎熬人的。

“你够了!”蘅月终是忍不住,喝道,但,这一喝,却也是压抑的低声。

蘅月冲进方帷内,俯下身,一颗一颗把药丸拾起,语音是不能克制的颤抖:

“你知道这药丸,每炼制一颗要耗费多少心力吗?你知不知道,圣上为了能让这药丸尽快的炼完,哪怕,带兵于城楼和巽国对战,都不曾松懈一丝一毫,最后,甚至累到呕血,才算是赶在破宫前炼完,只为了给你,给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圣人的心意你可以忽视,但请你不要这么糟蹋,好吗?”

糟蹋,是的,她是糟蹋了。

她能怎么办?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知道命将不保,她依旧可以做到淡然。

可,如果失去这个孩子,那等于,是最快摧毁她的世界的办法。

她不是不明白银啻苍对她的心意。

这些心意用心力一寸寸地蓄积,却,只生生地把她往崩溃,推进一步。

“妩心,出去。”银啻苍说出这四个字,语音艰涩。

“她不该出去,出去的,是我。不要再派你的人来监视我,这,是最后一次。”她冷冷地掷出这句话,双手用力地挥开他的束缚。

转身,丝履踏实在那些药丸上,往方帷外行去。

药丸,在她的履下,化为粉,

那些飘散的褐­色­粉末,拂散在殿内,只湮出一缕别样的芬芳。

没有这些药,她该怎样去面对五日一次的寒毒发作,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若服下这些药,不是慢慢地送走她腹中的孩子去死。

“颜,活着,一切才能有转圜,如果你死了,这个孩子留在世上,也是孤独,不幸福的。”银啻苍在她身后,说出一句话。

她仅闭起眼眸,不要听,不要听!

她真的不要听。

她确实是一个不尽迂腐而且固执的人。

只有怀过孩子的女子才知道,当这个孩子,逐渐在腹中,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时,那样的感觉,是多么温暖。

哪怕,处在再寒冷的环境中,都会觉到的温暖。

他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与她一同存在的生命。

她,割舍不了。

哪怕,她死了,孩子留下,亦会是孤独的。

可她相信,会有人代替她,给予孩子温暖。

一如,曾经,陈媛给她的温暖一样。

她也相当于没有亲生母亲,不是吗?

甫走出方帷,她听到,殿外传来仪仗的声音。

在这亥时,万籁俱静的时刻,分外清晰地传来。

轩辕聿,他,回宫了?

这一念,随着殿外清晰地传来,李公公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7】

“皇上驾到。”

不知是李公公的声音太过尖利,还是四周太过安静。

这简单的四个字,落进夕颜的耳中,分外的刺耳。

毋庸置疑,那行仗之声,正是轩辕聿回宫。

蘅月容­色­微变,忙把夕颜掷扔于青砖石上的药丸,悉数捡起,手法之快,不难看出她确是习武多年之人。

随后,她身形疾移,疾移间,拉起白纱方帷,躬身退至帷外。

她瞧了一眼夕颜,夕颜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慌乱的神­色­,但,恰是这份平静,让她觉得紧张起来。

现在,圣上的身份不过是一名太监,一名主子随意可以处死的太监。

而她清楚圣上为了这名女子,是绝对不会泄露出自己的身份,那样,无疑是将这名女子一并推上不复之地。

是以,夕颜若真的介怀药丸之事欲下手出去圣上,此时,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亦是轩辕聿察觉前,将自己撇清的绝好时机。

因为即将进殿的轩辕聿不会阻止自己的宠妃处置一个太监。

更何况,这个太监的真实身份,根本也未轩辕聿所不容。

宫内,死一个太监,是极平常的事。

宫外,失踪一名远汐侯,纵会有些许影响,然,这些影响,却是在执政者的翻手云覆手雨间,不过化为烟消云散的平静。

一个素来绝情心冷的人,一旦付出了感情,有多炽热,她想,从圣上的身上,她是看到了。

只是,这份炽热,却所付非人。

她下意识地靠近夕颜,夕颜眸华看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只这淡然间,隐含着锋芒的犀锐,她被这一扫,步子一滞,夕颜已缓缓地走回榻旁。

夕颜走过银碳盆上的香炉时,信手捏了一把苏合香散了进去。

因她怀有身孕,除了安神的苏合香之外,其余的香是慎用的。

碳盆暖融,那香遇热即散。

只这香,虽淡,于空气里彼时漂泊的药香,正好不露痕迹的掩去。

她走回榻上,半倚于榻,语音甫出时,亦是淡淡的:

“再演一出‘宝莲灯’罢。”

一语落,殿门已被宫女推开,轩辕聿依旧着那袭明黄的朝服袍出现在那端。

殿内,唯有白纱布帷中映出些许的光亮来,这些光亮照于轩辕聿脸上,光影疏离般看不真切。

而白纱布帷内,也没有立刻想起皮影戏的声音,倒是蘅月躬身请安的声音打破殿内一瞬的尴尬:

“参见皇上。”

轩辕聿挥了挥衣袖,免去蘅月的请安,他径直走到内殿,经过白纱布时,步子稍缓了一缓,眸华,瞥了一眼,那白纱布帷。

只这一瞥,除了看到内里烛光耀目,有些许的皮影人儿映于纱布上,其余,是瞧不得真切的。

布帷里,这一刻,传来太监尖利的嗓音:

“参见皇上。”

“免。”

轩辕聿淡淡说出这一字,滞缓的步子,终向榻旁走去。

夕颜的神情依旧很平静,这份平静,让她见轩辕聿向她行来,仅欠身由倚变为坐。

但,这一坐,她却瞧到,一枚褐­色­的药丸恰滚至榻旁。

她的眸底终做不到平静,然,不过一瞬,她旋即微服=福身请安:

“参见皇上。”

福身请安问,莲足系在丝履上,极自然地把本蜿蜒于榻前的裙裙垂下,正把那药丸遮去。

轩辕聿的目光随着她的请安声疑向她,­唇­边似笑非笑:

“都亥时了,还不安置么?”

“皇上不也还没安置?”她带着笑意,语音里恰含了几许的娇*。

“你,在等朕?”

“倘若皇上今晚歇在鸾凤宫,那么,臣妾只是在看皮影戏。

她顿了一顿,稍挪了下步子,,借机,足见轻点,将那药丸踢到榻后。

“倘若皇上今晚仍回天巽宫,那么,臣妾就是在等皇上。”

说完,她的笑意虽浅,眸底却随着这笑,在烛影的暗处曳出别样的华彩来。

轩辕聿步到她的跟前,道:

“方在殿外,听你点‘宝莲灯’这出戏,这戏目开篇就大悲了,对你的身子,不好。”

“方是臣妾一人在这殿里,自然,随便点了戏目,既然皇上在,那就点一出‘七月七日长生殿’如何?”她巧笑嫣然地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七个看似寻常的字落进轩辕聿心底,只让他­唇­边那些许似笑非笑都悉数的敛去。

“这出就更不好来了。今生无望,才会在长生殿许下来生的相伴。”他望着她抬起的螓首,突然,湮起一丝,虽淡却沉淀进心底,浓稠到化不开的不详预感,“朕要的,只是今生。来生,或许,谁都不会再记得谁。不过是诳人的说辞罢了。”

“皇上,不过是戏目罢了,却惹来您这一番话。”夕颜仍是浅浅笑着,复道,“既然皇上来了,臣妾自是不要再看什么皮影戏。你们退下吧。”

七月七日长生殿,许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间的山盟海誓。

亦在世人眼中,是象征帝妃爱情至巅峰的凭吊,可,是不是也能看做是唐明皇今生早对贵妃厌倦,遂应了后来马崽坡的君王掩面惜不得呢?

他原来,也是知道的。

之于江山面前,没人自是可以放弃的。

许是空气里弥漫的苏合香之味愈浓,让她觉得突然微呛了一下,这一呛,她的脸上再是做不到笑意盈盈。

那些笑意,本来,也是种掩饰。

掩饰,她今晚知悉素来依赖的药丸,恰是夺嗣之药。

掩饰,她的信任,再一次,被欺骗所抵消怠尽。

只是,今晚,再掩饰,怕都早出了疏漏。

毕竟心思慎密如轩辕聿,焉会不疑?

她于孩子的计较,在证实了一个残酷答案的同时,面对的,怕是关于他予她信任的考验。

他不置可否,只揽住她的身子,语音渐低:

“才进来,见你心情确是不错的,只是,朕一来,倒是扫了你的兴。”

这份温柔后,似乎隐着些什么,这些许地隐着,旦听见他的话语声再次响起:

“今晚,是何人在眼皮影戏?”

“回皇上的话,是值门的小安子。”蘅月躬身,禀道。

“能博醉妃一笑,赏。”

轩辕聿说出这句,眸光转望向那白纱布,道:

“小安子,你说,朕该赏你什么?”

一语出,白纱布帷后那人,避无可避。

夕颜觉到他揽着她的手,纵是温暖,却只虚浮地揽着,并无用一分的气力,正是这分虚浮,让她的心,也一样触不到实在。

“皇上,既然,能博臣妾一笑者,您就赏,那为何皇上说出的话,总是让臣妾笑不出来呢?”她悠悠启­唇­,道。

轩辕聿收回望向白布帷的目光,饶有兴致的问:

“此话怎讲?”

“臣妾点的戏目,您都说不好,臣妾早就兴致索然,你偏又说打赏这小安子,可见,臣妾若不笑您才会赏。”

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凝着她的眸华更带了几许的深意:

“只今晚这小安子,朕是一定要赏的,哪怕,他演的这戏目不是朕喜欢的,但,你喜欢,就好。”

这一语,说的极是温柔,只是在这温柔后,又生出其他的以为来。

“皇上若陪着臣妾,臣妾本不会要点什么皮影戏。”她顿了一顿,复道,“皇上既要赏,是否因为,皇上希望,继续让这皮影戏代替皇上陪着臣妾么?”

“你,希望朕陪着你?”

这一句话的背后,再没有那些其他的意味,很纯粹,很直接,而,他凝注在她脸上的眸华渐深。

“臣妾希望,有用么?”

这句话,她却含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并非那么纯粹。

然,这份不纯粹,却让她听到他话语里的一丝动容,以及,他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只要你说,朕——”

“皇上!”她在他的怀里,蓦地将这句话阻断。

她怎么可以,用着不纯粹的心,让他再去允出这句话呢?

“皇上,臣妾的正话反说,您都听不出来?集宠于一身,即集怨于一身。臣妾愿意试着去爱上皇上,但不代表臣妾愿意在这一年内,再因着圣宠成为众矢之的。”

她的话语清冷,这份清冷,却能轻易的刺伤人的心。

以前,总以为她和他的时间,或许,还会有一年。

但,今日,她拒绝了再服用银啻苍的药之后,或许,他和她的时间,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没有药的日子,千机毒发的煎熬。

可她知道,只要再熬一个月,七个月时,催产生下的孩子,存活机率确是大的。

那时候,她的劫数,亦该是终结了。

所以,她不能再自私地独占着他,这样,他陷得更深,她也离开得不会彻底。

至于生下的孩子,他兑现诺言后,土长老蚩善,该是不错的托付。

思绪甫定,心底,萌了更深的悲凉。

原来,爱到不能爱,聚到,却是散,才是最让人莫奈何,也是最痛楚的。

“你,真的这么想的?”

“臣妾,真这么想,所以,臣妾恳请皇上,每日,不要都歇在臣妾这,一来,臣妾的身子重了,每晚都睡得不深,恐会扰到圣驾。二来,皇上雨露恩施,方是后宫之幸,亦是臣妾的幸事。”

“幸事。”轩辕聿复杂念着俩个字,转身,不再望向夕颜,只凝定白纱布帷后:“小安子,是么?”

夕颜的心,有片刻的攫紧,然,今晚,总归是避不过的,而,银啻苍的易容术,应该能瞒过他吧?

白布帷后的身影,终是缓缓行了出来。

“奴才小安子,参见皇上。”

一语出,银啻苍连太监尖利的嗓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夕颜做不到淡然,若轩辕聿命他抬头,那么,一切,就将瞒无可瞒。

幸好,轩辕聿并没有这么吩咐:

“小安子,今晚,你替醉妃解闷,甚好。说,想要什么赏赐?”

“伺候主子,让主子开心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求任何赏赐。”

“你,倒真是乖巧。”他说出这句话,朝殿外唤道,“小李子,加小安子半月俸禄。”

“诺。”

“都退下吧。”轩辕聿吩咐完这句话。

蘅月行唤来小太监,抬着皮影戏的道具,一并躬身退出殿外。

‘小安子’始终低着脸,直到出殿的刹那,他极快地抬眸,望了一眼,坐于榻旁的夕颜,遂,复低下脸,退了出去。

又剩他和她,气氛,却全然没有这几日的融洽。

因着,彼时她的话,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朕欠缺了思量,今晚起,只要你愿意,朕还你这份清静。”

她该说‘臣妾谢皇上’,可,这五个字,她真的,说不出来。

说出来,一切就会简单很多。

将来的痛苦,也会减少。

只是,把这五个字,凑成一句话,从­唇­齿间说出,却是她再做不到的事。

她仅能,手缓缓的抬起,甫要触到他的衣襟,却,又缩回,只碰到自己的衣襟上。

“皇上,夜深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嗯,你,也早些歇会。”他说出这句话,转身,她缩回的手,终是拉住他的衣襟。

这一拉,他并没有回身。

她,却不放。

“皇上——”

她开口,他或许留下,徒增的,怕是千丝万缕的断不去。

“原来,你说的学会去爱朕,不过如此罢了。”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终,让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松开手,再不说一句话,手心拢起,握得住的,除了空气的虚无,再无其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内,一切,恢复寂静。

这份寂静,却在天巽宫的主殿,再续不得。

一抹绛紫身影,伫立在主殿那端,语音传来:

“明知道,不单单是皮影戏,为什么,还要随她掩饰呢?”

“颛,朕说过,偏殿里发生任何事,都不需要你再去­干­涉。”

绛紫的身影转过身,那张脸,几乎和轩辕聿是一模一样,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同样的,俊美无俦。

同样的,傲气威仪。

唯一不同的,仅是,着绛紫衫的男子,深黝的眸底,只是一片墨黑,不会有哪一丝幽蓝的华彩。

他若笑起来,也不会在腮边有一处笑涡。

这,就是他——轩辕颛和轩辕聿外貌上的区别。

而他们身份的区别,却是帝王之差。

他,轩辕颛永是生活于暗处,自小,就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人知道,轩辕聿会有他这样一个双生弟弟。

从他们出生的那日开始,就注定——

一位,将君临天下。

一位,将是暗处的倒影。

双生子,若为女,则是妖孽。

若为男,纵不是妖孽的象征,但之于太子之位,便只有一个能笼罩于皇权的光华之下,另一个,终其一生,不过是个随时候补的替身,存活于黑暗中的替身。

并且,这个替身的身份,或许,对他来说,永不会得意证明。

“不管怎么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为了朕,你确实,做了很多。。不管,对,或者错。”

“哪怕我会做错,难道,皇上今日做的,就不错么?”

“你又想说什么。”

“股息亡国的国君与你的后妃私会,这份耻辱,连我,都替你不值。”

“朕信她。”

“信?你的信任,让她在旋龙洞,哪怕被银啻苍侮辱,都义无反顾地用假死,来追随隐士*苍。或许,你更该相信一个事实,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先得到她的身子,是最快的一步,可惜,你的不舍,不过是换来她的背弃。”

“旋龙洞的一切,都是你事后告诉朕的,并不是朕亲眼所见。”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问她,既然,你信她,她口中说的关于那日的过往,更该是值得你相信的事实吧。”

“朕不会问她。因为,那无疑是将她本愈合呃伤口重新揭开的伤害。”

“愈合?或许,那日对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伤害,毕竟,她还嫁了那人为妻,不是么?”轩辕颛复道,“我真的看不懂你,为了一个女子,做这么多,值得么?而且,还是心里未必有你的女子。”

“朕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朕接到夜帝的国书,凤翔夫人再小产后一直郁郁寡欢,夜帝希望能让她归国省亲,平定哀思后,再予接回夜国。”

他只称百里南为‘夜帝’,分明带了些许的疏离。

轩辕颛随着轩辕聿的这句话。话语里,却透出暗淡之音:

“是么?”

“是。倘你真的为了她好,朕请你,不要再去见她。因为,这次的省亲,应该远不止表面上那样简单。”

轩辕聿皱了一下眉心,百里南在此时提出送慕湮回国省亲,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然,只要轩辕颛不去见慕湮,省亲一事,该不会有任何的差池吧。

但愿,只是他多想了。

神思甫定,他复道:

“一切都是朕彼时的错,让你和她的缘分蹉跎了。可,若继续纠缠下去,换来的,将不止是你们俩人的痛苦。”

“我和她,哪怕你选对了人,都不会有未来。因为,我的身份,始终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轩辕颛的语音里含着些许的涩苦,以及无奈。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永是没有未来可信的。

但,又如何呢?

双生同心,他要的,仅是轩辕聿的周全。其他的,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他和他,才是真正的血脉相依之人。

“至少在那时,朕以为,你会成为朕。”

“现在不会了,你的毒已经解了,这巽国的江山,千秋万岁,都会是你的。”

轩辕聿只凝着他,道:

“千秋万岁,若只是孤家寡人,朕,宁愿不要这千秋万岁。”

“你不要,会有很多人想要,那些人得到的代价,必然是残忍的血腥。为了你想要护全的人,你不得不继续下去。”

“朕乏了,想先安置,你也去歇息。”

“每次,你从她那回来,都会乏,既然坚持下去,这么辛苦,为何不放了她,也放过自己呢?你为了保她,不惜将帝王于前朝的心术用在后宫,这么下去,恐怕前朝很快就会失和。”

“朕自有分寸。”

“是吗?连母后都看出你没有分寸,包括师傅,。那六条也是人命啊,且不论,你用那违禁的汤药,让她们都怀上子嗣,七个月的催产,稍有不慎,毁去的,就是六条人命!”

“何时,你也怜惜起这些命来?”

“是,我对人命一直都是不看重的,可,你从小就比我仁慈,如今的你,为要保自己要保的人,牺牲别人,又如何呢?”

轩辕颛闻听这句话,突然,眯起墨黑的瞳眸,凝向轩辕聿:

“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她腹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万一,诞下为皇子,让一个王国帝君的孩子成为你的皇长子,你怎会愿意呢?是以,这么做,倒是无可厚非的。”

“颛,为什么,朕觉得,你总是有意无意间地在提醒朕,她和他之间的事呢?倘若,你想让朕一怒之下,杀了远汐侯,恐怕,你会失望。”

“我知道,你不仅不会杀他,还会让他一直活着,这种折磨才是最残忍的。”

“朕,再说一次,她的事,今后与你无关。四日后,在朕去暮方庵的日子里,你,最好离她远点。朕不希望,你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你明白真的意思么?”

“好,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背着你做了什么,可,我想想告诉你,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就是我们的兄弟情分!”

“朕,希望如此。”

轩辕聿说完,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十一月十九日,是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一年三百六十日,他能予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

既然,夕颜现在看上去,要的是明哲保身,他就再许她一次。

可,为什么,他心底的不安却是愈深呢?

这些不安,并不仅仅缘于,隐士*苍的进宫,更源于,今晚,她的反常。

每一句话。从她口里看似平静地说出,只让他越来越不安。

远汐侯府。

未拢一丝碳火的室内,很冷。

银啻苍换下太监的衣裳,却把银­色­的纱衣微微敞开着衣襟,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畏惧这室内的寒冷。

或许,再冷,都抵不过,人心的寒冷。

“圣上,今晚,您也见到了,她再不是您心中的那个夕颜,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您,您又何必,痴迷于她呢?这些药丸,她根本不在乎,在乎的人,您——”

“纯纯,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

“圣上,是不是,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呢?”

妩心问出这句话,哪怕,这句话,是他的底限,她亦会问。

以前,聪明如她,是不会问的。

现在,她却想问。

因为,如果自欺欺人始终逃避的方式,她不希望,她同样如此。

银啻苍微侧了脸,冰灰的眸子,并不望向她,而是注目于轩窗外未知的某处:

“并不是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纯纯,你自认为了解我,又有多少呢?除了那个残暴不仁的斟帝之外,你还看得到什么?”

“我看得到的,是你刻意隐藏在暴戾后的执念。”

“很不错的措辞,执念,一个人,若执念得太深,注定,不会活太长。”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妩心手中的药瓶道,“不管她怎样拒绝,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法子,五日后,仍要给她服下这药。”

“圣上,我可以这样做,可是,她会恨您。”

“恨我,更能让她记住我,不是吗?”

“圣上——”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圣上,这个称谓,听了这么多年,很腻。”

“是。”

“回去罢,出来太长时间,让人生疑就不好了。”

“是,我回去了,至于小安子,不会有任何问题。”

“嗯,我,不会再进宫了。”

“是。”

妩心望着银啻苍,今晚进出宫,全是依靠着水车,方能成行。

屈伸在水车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让圣上更不好受的,怕是那人的态度,让他心寒。

是的,连她,都觉得心寒。

更何况,圣上呢?

她握紧那重新放了药丸的瓶子,这里面的药丸,既然,是圣上的吩咐,不管用任何法子,哪怕强迫,她都会让夕颜按时服下的。

退出室外,她瞧了一眼睡得昏昏沉沉的那个胖丫头。

其实,有时候,人若胖点,蠢点,是不是,也是种幸运呢?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

很多事情,从出身时,就注定了将来要走的路。

一如,若不是遇到圣上,她也不会成为今日的妩心......

张仲依旧每日分两次为夕颜请平安脉,夕颜的脉象,他虽总觉得不妥,可,做为院正,他并不能直接去问什么。

只是连日的问脉,离他最开始的猜测,愈是进了一步。

难道——

不管怎样,夕颜,是陈媛最后交付他要顾全的人,是以,无论如何,哪怕,穷他这一生的医术,他都是要保住她的。

无论是她腹中的孩子,抑或,是她的命。

当他一生中,有一处的缺陷,在无法弥补时,他希望,能圆满,陈媛最后的嘱托。

毕竟,若当初,他肯带走她,他知道,她会舍弃一切,随他天涯海角。

可,彼时,他的天涯海角,只是为了完成另一个托付。

最终,负尽她的情意,也束住,他最后的心。

天永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轩辕聿按着惯例起驾前往暮方庵。

在此之前的四日,他恢复了每日晚膳后的翻牌。

在后宫大部分嫔妃呃眼中,醉妃的专宠,随着身孕渐重,正被打破。

纵然,这一胎或许会是皇子,并且醉妃又颇得太后的器重,力保这名皇子安然地诞下。

可,对于她们这些无宠无孕的女子来说,同样乐意看到的,是醉妃即便生下皇嗣,都失宠的样子。

这,无疑将是她们平淡的后宫生活中,喜闻乐见的一种关于曾经得宠后妃的下场。

何况,哪怕诞下皇嗣,半年的静养,不能承恩,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虽然失宠的后妃要复宠很难。

不过,这宫里,本失宠的后妃,现在,却有人正在向复宠走出,让人不能忽略的一步。

随轩辕聿御驾通往暮方庵的,是曾经盛宠三年,因着醉妃的清修回宫,逐渐失宠的姝美人。

但,沾着先皇后的光,唯有姝美人,能伴驾同去暮方庵。

即使皇上仅会在那滞留一日,一日间,也是祭拜皇后为主,不会涉及其他男女之事。

可,难保回来后,皇上不会翻姝美人的牌。

毕竟,在这长达月余的雨露均泽中,唯有一位后妃,未曾被皇上翻牌,正是这姝美人。

之前的冷落,若再次被点燃,无疑,是更可怕的。

不过这对于它们来说,只是无可奈何的事。

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姝美人在十九日卵时就前往天巽宫伴驾出行。

入冬的卵时,天尚是蒙黑一片的。

夕颜卧在榻上,因着一片蒙黑中,殿外,闪起的点点宫灯辉映在殿窗上,终是醒转过来。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曾熟睡。

昨晚,她怎会睡得熟呢。

她有着不该有的期盼。

因为,昨晚,是这四日来,唯一一晚,没有承恩车响起的一晚。

是的,承恩车。

即便,去了承恩铃,但当承恩车碾进天巽宫的秘道时,终究,还是能听得到些许的声响。

可,昨晚,他只是独宿在着正殿。

她所要的‘明哲保身’,他果然,给了她。

也好。

今日,他这一去暮方庵,她没有用药,所导致的毒发,终究是能瞒过他的。

她半坐起身子,离秋的声音隔着纱幔,穿了进来:

“娘娘,可是要用茶?”

“不用。”她尽量放轻了身子,却还是让离秋听到了。

“娘娘,殿外时皇上起驾暮方庵的仪仗声。”离秋轻声禀道。

“嗯,本宫知道了。”

“一会依仗离宫,娘娘就不会再被惊扰了。”

惊扰?

这些声响,岂会惊扰到她呢?

“离秋,进来。”她唤道。

“诺。”离秋掀起纱幔,进得殿内。

“扶本宫起来。”

“娘娘,院正不让娘娘再轻易下榻。”

“无碍,你扶着我。”

“这——诺。”离秋近身用双手扶住夕颜,并将置在一旁的披风替她拢于身上。

夕颜的手指了一下殿门,离秋会得意,一步一步,慢慢扶着她行至殿门边。

透过殿窗的西洋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明黄|­色­的一片仪仗。

天际又飘起细雪来。

飞扬地,朦胧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真切。

他,或许已上了御辇。

也或许——

不,没有或许。

在扯絮般的飞雪里,她看到,一袭雪­色­的素裙旁,是那样明黄的身影。

雪­色­的素裙紧依着明黄的身影,明黄的身影率先登上御辇,雪­色­的身影甫要上辇时,许是脚凳因着雪地的湿滑,移了一下,那身影晃了一下,眼睑内着,就要跌倒下去,本待回身进辇的明黄身影恰在此时,一伸臂,把那雪­色­身影携提到了辇上。

雪­色­,明黄,这两­色­,顷刻间,就融在了一起。

一如,当年,那孔雀蓝,和明黄一般,在雪地上,相融。

倘若,不是她的出现,是不是,他和西蔺姝,就会一直这样相融呢?

终究,她才是那不和谐的那一­色­。

不过,现在,这不和谐的一­色­,着于西蔺姝的身上,却是比她,和谐多了。

“娘娘,您——”

“本宫没事,又下雪了,本宫被这雪景,刺得眼睛有些疼。”

她深吸口气,把眸底,些许的雾气驱散。

“娘娘,有句话,不是做奴婢该问的,可奴婢真的看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明明是在意皇上的,偏是还要拒皇上于千里之外呢?”

夕颜淡淡一笑,只道:

“这宫里,在意皇上的人太多了,又何必多本宫一人呢。”

“可皇上在意的,却只有一人。”

“离秋,扶本宫回榻,传张院正罢。”

“现在就传?”

“是,本宫今日想早些传,晚上那次平安脉,也一并提前请了吧。”

“诺。”

她并不知道,今晚没有药丸,该怎样去面对那一次的寒毒噬心。

尤其,如今,她的身孕,又是六个月的时候。

所以,她想早早让张仲请完平安脉,喝下汤药,也好尽早打发了宫人。

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她一个人去面对的。

她相信,这样的面对,亦能熬过一个月的。

这一日,张仲请完平安脉后,低眉沉吟了片刻,起身,按着惯例,开了一副汤药。

到了晚间,张仲复请脉时,若有所思地凝着夕颜,夕颜的容­色­平静,只让他的眉心更为深锁。

他出得殿去,吩咐医女熬制汤药。

汤药甫煎完,送至殿内后,却见,殿内其余宫人一并被遣出,只说醉妃服了汤药,想先行歇下。

这一语,看似极其平常,毕竟皇上不在天巽宫,做为后妃的她,早早歇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落进张仲的耳中,蓦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急急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的苍茫中。

殿内,清冷。

宫人都被摒退出去。

连值夜的宫人都不曾剩下。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她想歇息了,不需要任何人的值夜。

这,就是主子的优渥。

不需要理由,可以摒退一­干­人等,并严令她们不得入殿,打扰她歇息。

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早命人多拢了两盆银碳,又在众人退出去后,把能找到的锦被都放到呃榻上。

现在,她把自己的身子捂在这些暖暖的锦被中,盖了一层又一层,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噬心。

意识尚是清明,她听到,殿窗的一侧发出轻微的响声。

随后,她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榻前。

那身影走路极轻,身形极快,恰是蘅月。

“娘娘,该用药了。”

蘅月的声音响起,她的手心摊开,里面,赫然是一褐­色­的药丸。

“你,出去。”

自那晚后,她不便明着遣走蘅月,只是不让她再进身伺候。

却想不到,今晚,蘅月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看样子,是想逼她服下这药。

“您服下这药,奴婢自然就会出去。”

“若本宫不用呢?你莫非要逼迫本宫不成?”

“倘娘娘不用,那,奴婢只能逾越了。”

“本宫最讨厌被人胁迫做任何事。”

“并非奴婢要胁迫您,只是,若您不服这药,恐怕您的孩子,连今晚都熬不过。”蘅月淡淡地说着,“您该记得,千机发作时,您的身不由己,真到了那会,您以为,孩子不会被您误伤么?”

“你,倒是很会劝人。”

夕颜眯起眼睛,伸手从蘅月的手中捏起那枚药丸,冷冷一笑间,药丸在她的手心被捏成碎末。

“您别不知好歹,这一味药,炼制是极其不易的,上次被您糟蹋的些许,侯爷又要重新炼制,今晚您又糟蹋了一粒,休怪奴婢对您不敬了。”

蘅月压下心头的愤愤,从袖中的瓷瓶里,复取出一枚药。

只这一枚,她未来得及捏住夕颜的­唇­,强行让夕颜服下时。

殿外,传来,一些声响。

一些,谁都不会陌生的声响。

是急促的脚步声,很急促,很急促......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8】

暮方庵。

雪,下得可真大啊,仿佛永远没个尽头一样的飘扬落下,只迷了人的眼,冻了人的心,却涤不去,那些污垢的地方。

没有带一名宫人。

因为,于现在的她来说,不需要再有任何标榜身份的东西。

包括,在这‘姝美人’名义下的一切。

她着的,是雪­色­的华裳,连襟边的袖口缀镶的貂毛都纯白得不带一丝的杂­色­。

很纯粹的雪­色­,只,这心,再无法纯粹释然。

她的身上,散发出幽幽德尔香气,这缕香气不同于宫中任何女子的熏香,很雅致,雅致中,却湮出一缕能蛊惑人心的媚冶来。

这,本是她今晚,刻意,为他所熏的想。

然,即便是这般的刻意,确始终刻意不来,他再次地垂怜。

如今,不过成了另一种讽刺的意味。

刻意,什么时候开始为,为了他,她开始变得这般刻意去做所有的事呢?

初进宫,她因着他许给她的宠爱,由着自己的­性­子,着最鲜艳的孔雀蓝。

那种蓝,鲜艳到极致,有着最明媚的­色­泽。

也是,最衬托那抹明黄的­色­泽。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着西蔺所喜欢的那袭粉­色­。

是什么开始呢,好像,就是从醉妃三年清修,再次回宫后开始。

从那时起,她渐渐不再由着自己的喜好,渐渐一切都变得刻意为之。

因为,她发现,轩辕聿深谙的眸底,开始有意无意为一个人驻留。

也在那时开始,她悲哀地发现,她是无法容忍其他女子占据他的视线。

原来,她真的爱上了他。

犹记得,那时西蔺媺十月怀胎,临盆前,就一直胎象不稳,时时见红。

终在一日的午后,西蔺媺宣她和西蔺姈进宫。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轩辕聿。

他着着玄黑的袍子,从殿外走来,犹如天神一般的俊美无俦,刹那,让她的眼睛,只看到一篇夏花灿烂。

纵然,彼时,早过了夏季。

但,这心底一夏,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中。

西蔺媺在那日,恳请他代为照拂她和西蔺姈。

或许,在那时,西蔺媺就觉到了即将不久于人世,才会在轩辕聿跟前许褚这个心愿。

西蔺媺难产离世后,在西蔺媺的灵位前,她和西蔺姈痛苦失声。

她的心里,其实没有多大难受,只是,看到西蔺姈哭得那么伤心,她想,她一定要比西蔺姈哭得更为大声才好。

从小到大的­性­格使她做任何事,都不希望被别人比下去。

哪怕,哭,也一样。

轩辕聿恰在此时,来到灵堂内。

看到痛苦的她们,他语音暗地,让她和西蔺姈都可以向他许一个愿望,他会在能力范围内予以满足。但,许完后,他不希望,她们继续这样哭下去,因为那样的哭,西蔺走得,不会安心。

这句许诺,其实,放到如今来看,不过是他把她们当小孩子哄的一种方式。

可,在那时,她却是信以为真的。

她还记得,听到这句话时,她的心,跳的很快。然后,她迅速止住泪水,几乎很快就许出了她的愿望:

她想进宫,希望得到他的宠爱。

那真是一个青涩的年龄。

她同样记得,西蔺姈听到她这句许愿时的诧异,而西蔺姈并没有许出她要的愿望,只努力抑制自己的泪水,哽咽地说,等想到时,再告诉皇上。

也从那一天开始,他允西蔺姈换他姐夫。

但,对于她的进宫,他却坚持要等到她年满十四岁以后再说。

那一年,她才九岁。

他对她说,倘若五年内,她能想到更好的心愿时,随时可以收回这一个心愿。

可,她怎么会收回呢?

姐姐西蔺媺进宫被册封为中宫后,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从那时起,她知道,她是羡慕,甚至于嫉妒西蔺的。

哪怕,是姐姐,她都不喜欢。

而,这些光华,她知道,只有那个男子可以给她。

是,五年后,他是给了她无尚的荣光。

除了迟迟不肯册她高位,他予她的宠爱,她想,应该不会再比姐姐少一分一毫了吧。

直到,夕颜再次出现时,她才蓦然发现,终究,他予她的宠爱,不过,如彼时的许愿一样,进不得深处。

而,在这承恩虚浮的过程中,她却赔进了,自己的心。

她的心,竟会慢慢装的,都是他的影子。

没有办法抹去,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深地铭刻入髓。

握住伞的手,真冷啊。

不,不是受冷。

这种冷,恰是从她心底的冰冷所致。

今晚,他匆匆离去后,她的心,就很冷。

抵达暮方庵后,天际的雪就下的愈大,甚至于,将山路都阻住了,有些坡,还被层层地厚雪压得崩塌。

她以为,这该是天助,当晚,他定是不会回宫了。

于是,在晚膳时,她亲手下厨,为他做了­精­致的素斋,并亲自端到他的厢房。

那处厢房,是他为供奉西蔺的灵位专设的。

里面,放着西蔺的灵位、画像,还有一些生前用过的东西。

平日,都有老尼诵念经文,今天的祭日,更是有庵内的主持,率着众老尼们,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诵读经文。

轩辕聿,亦盘坐于厢房内的蒲团之上,同诵这些枯燥的经文。

当她把素斋端进厢房内,从没有掩紧的轩窗口,扑愣愣地飞进来一直雪白的鸽子。

正是这只看似寻常的信鸽将她安排的一切打乱。

鸽子径直飞到轩辕聿的肩上,他稍停了诵念经文,看完鸽子带来的纸条时,面­色­终是一变。

但,其后,他放飞那只鸽子后,仍­精­心于蒲团上的经文。

一切,仿似没有任何异常。

知道,他诵完经文上最后一字,语音甫落,却是立刻起身,吩咐李公公起驾回宫。

她之来的接行至他身旁,看到的,是他眸底焦灼的神­色­。

这样的焦灼,让她所有要去阻止住他的话语,都悉数的吞落于喉。

她知道,再是阻止不了他。

­精­心准备的这一切暮方庵之行,始终,全不了她的心愿。

全不了,她想继续回到他身边的心愿。

如果,没有那晚,西蔺姈饯行时,她的无法控制,她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显示出让他失望的那一面吧。

入宫以后,她留得住他的,除了昔日,那个许诺外,还有宫内女子少有的天真烂漫,这些许的天真烂漫,在他的庇护下,方得以绽放,纵然,带着些许的侨装。

只是,现在,都不再需要了。

她的素斋即便用暖兜捂着,终是凉了。

她的心,也一并凉了。

她听到,他让她在暮方庵宿一晚,等明日,雪稍小后,再回去。。

可,这份关心,是她要的嘛?

她不知道一个人待在厢房内多久,直到,外面的经文声也戛然而止,她方走出房门。

不带任何一个宫女,沿着秘道,迎着旋舞的大雪,往山头走去。

那里,是否,是她的归处呢?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去,经过高低不平的山哟时,她听到旁边的山坡一声巨响,她愕然地觉到眼前白光一闪,恰是一大片的雪卷着松落的泥土崩落了下来,砸坠于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惊骇地后退了几步,若被那雪块砸到,无疑,根本不用走到山头,就可以全了她的归处。

但,当死亡离她那么近时,突然间,她不想死。

不过,是得不到他的心,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死了,难道,他会为自己流一滴泪吗?

连姐姐的死,都没让他流下过一滴泪,更何况她呢?

她真是蠢傻了,幸好,这块雪,没有砸到她的身,却砸醒了她的清明。

她的步子往后退去,退去——

突然,足跟触到什么,那种触感,很冰很冷,透过皮靴传至她的莲足,让她的心,一并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回首,看到,一侧的泥土,因着被雪坠压,崩落,里面,赫然,伸出一只手来。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子的手,纤细,柔美,在晚风里,曳出别样的森冷来......

天巽宫,偏殿。

熟悉的声音,急促的步声,传进殿内正僵持的夕颜和蘅月耳中,凭谁,都是无法忽略的。

“还不快走!”夕颜低声,厉斥出这句话。

蘅月神­色­一怔,迅疾地捏开夕颜的­唇­口,手里握住那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唇­中。

夕颜被迫张开口,甫咽进药丸,她用舌抵住药丸,借势用力咬住蘅月的手指,蘅月吃疼地把手缩回,夕颜已起身,将口中的药丸吐进榻前的银碳盆内。

碳火瞬间把那药丸吞噬,曳开别样的一种味道。

而,夕颜来不及再用苏合香去遮住这份味道,因为,殿门,恰在此时开启。

宫灯参差的彼端,玄黑的身影出现在那。

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觉到浑身,如坠寒冰。

很快,她就会再次体会到,每一次的呼吸,都似被寒冰冻成尖刀,割进肺腑的感觉。

她向后退去,余光,看到,蘅月的躬身请安:

“奴婢参见皇上!”

“出去。”轩辕聿的声音甫出,只是这俩字。

她从这俩字里,突然,品到深深地不安,她向后退去,他的身影微动,已经大踏步至她的跟前。

蘅月滞了一滞,终是没有停留地,向外殿行去。

“皇上,臣妾要休息了,请您回殿。”

这句话,带着不恭敬。

可,她必须要说。

先前,银啻苍给她的药,除了压制千机之毒,该对脉象同样是有压制的作用。

是以,无论轩辕聿抑或张院正都不会把出她所中的毒。

彼时,她明白,银啻苍的用心。

哪怕,这份用心,带着,她不能接受的初衷。

即便是骗,这个初衷,始终是没有变过的。

他要的,仅是她的活。

然,现在呢?

她没有服那药,即将毒发前,轩辕聿一定会发现。

而,她不要他看到,她寒毒发作的样子。

因为,以轩辕聿对她的在乎,无疑,要的,仍是这个孩子的命。

况且,这孩子,本不是他的,不是么?

她向后退去,她能察觉到,寒魄从她的指尖慢慢地蜿蜒向上,从手腕的血脉,一滴一滴,渗进胸膛。

不用多久,她知道,胸膛内,都将被这些寒魄之气侵占。

到那时,就再来不及了。

但,轩辕聿这一次,没有因她的话语离开,却,也停了步子,只眸光深暗地凝着她。

她,坚持不住。

必须,要点暖和的东西,必须。

她翻身,往榻上去,伸手,甫拉过一条棉被,顿觉得他的气息,在她的颈后传来。

这一察觉,让她下意识地,裹住棉被,俯下身,就是要避过他。

这一府,她是避过了他。

可,他的声音,低徊地从她头顶上传来: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地避开朕?”他闻得到空气里,随着银碳的暖融,挥发出来的味道。

这种味道,除了让他的心,更为攫紧之外,再无其他。

她分辨不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浑身的寒冷,已在这时彻底的缚住她所有的思维能力。

她只愈紧地裹紧被子,看到,床榻下,漆黑一片,没有多加思索,身子,颤抖着趴在地上,顺势一滚,径直滚到床榻下,在齿尖大战,失去语言能力前,她最后说了一句:

“臣妾求您还臣妾一个安宁,好么?”

榻底,很黑。

血液似乎被冻结住,在她的身体里发出嘶哑的划过,她的心,觉得到的,只是彻骨的寒冷。

牙齿开始不停地大战,她用力咬住锦被一角,这样,不至于自伤。

小腹,对,小腹,她的手害怕地抚到那处,那里,竟冰冷一片。

她的孩子,不会有事吧?

但,现在,她再没有多一点的­精­力去顾及,这次的寒毒发作,带着更为凛冽的态势。

许是这几月来的压制,让它爆发的更为彻底。

许是,她唯一经历过的那一次毒发,是她怀孕时,那时,也不会有现在这么艰辛吧。

使得,六个月大的身孕,她怀的,真的好艰辛。

锦被,也真的好薄。

室内的银碳的暖融,对她周身袭起的寒冷,也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唯一让她稍稍觉得安稳的,是躺在这床榻下底,他该不会进来了吧。

卑暗的榻底,一帝王之尊,岂会进来呢?

可,在这黑暗寂静的一片中,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在她的身边响起,随后,他的眸华灼灼地映现在她的眼前。

对,灼灼。

全然不似以往的碎碎闪星,带着焦虑的灼灼,他不容她抗拒地拥住她,却带着怜惜的力度。

不容抗拒,又要带怜惜,这样的力度该怎样把控,或许很难,可这一刻,哪怕,他焚心似火,终是拿捏得不差一分一毫。

“出去!出去......”她一边咬着棉被,一边几乎崩溃地喊出这句话。

她的齿打咯咯地打着战,他的灼灼目光在此时,骤然化成一泓疼楚。

“朕——”

剩下的话,他再说不出来。

让他怎么说?

看到现在她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

一些事,在心底渐渐清明,这种清明,却带着足以摧毁他的意志的痛楚。

她用力摇着头,手推着他,甚至连她的腿都开始踢他。

放了她,她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被他看到。

她不要!

或许,不仅仅因为怕他为了她伤害到孩子。

更是,她不要他为她痛苦。

是的,从他的眼底,她读到了,并不逊于她此刻承受毒发的痛苦。

他,为了她而痛。

那种痛,落进她的眸底,更让她觉到,难耐起来。

不要,她不要他这样。

他的­唇­微微颤了一下,却,终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只用力抱住他,就地一挪,将她还要往榻里缩去的身子挪出榻外。

一挪间,他的腰际被异物相咯,他的指尖轻拈起那枚异物。

恰是一褐­色­的药丸。

他的眸光随着看到这枚药丸,咻地收紧,收紧间,他的指尖一挥,那枚药丸被他收紧袖中。

随着挪出榻外,他抱起怀里的夕颜,连同那床锦被,一并迅速地,往殿外行去。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再抵不过这寒毒的噬心,整个人仿佛要死去一样的痛苦。

小腹的知觉却开始麻木。

她宁愿小腹仍是痛着的,都不要这般的麻木。

她的孩子——

难道真如银啻苍所说,不用那药丸,仅更快地让这个孩子逝去么?

她愈发的颤抖着身子,这种颤抖,不止是来源于千机之寒,更是,她害怕。

她害怕极了。

害怕,失去这个一直要保住的孩子。

一个,她本该视为耻辱的孩子。

她想开口求轩辕聿,然,她知道,哪怕她还能发出声音,他都未必会答应她的。

他和银啻苍有些地方是相同的。

那,就是都为了她,会选择放弃孩子。

这,是她的幸,亦是不幸。

她隐约地听到,周围宫人悉数下跪的声音,天际的雪飘的好大,但,没有一片飘到她的脸上。

纵如此,她的眼睛,却快要被凝结起的冰霜冰住,越来越模糊间,看到,他的眉心,倒是沾了些许的冰霜,犹记得,他曾经病发失态的那两次。

真的和她如今的症状很像啊。

难道,现在,他也病发了么?

不,不是。

她的视线纵是模糊,仍能看到,他玄黑的衣裳,似乎都是湿的,因着是玄黑­色­,这些湿润,即便离得近,亦是看不清的,可,夹了些许的霜意,终究,能瞧得真切。

他,没有坐御辇?

在这大雪天,没有坐御辇,只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在雪中,这一种可能,不外乎是危险的。

可,若坐御辇,今晚,他断是敢不回来的。

暮方庵来去的路程,她很清楚。

真的很清楚啊。现在,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的思绪,亦陷入模糊中。

她本抚住小腹的手,被寒魄冰住,连动一下指尖,都是不可能的了。

呼气,若霜。

吸气,成冰。

一呼一吸,生命最本能的动作,带给她的,无外乎是冰为的刀,霜做的剑。

冷。

真的,好冷。

她闭起眼,没有再掩饰推拒的必要了。

因为,他都已经看见。

她的眉心,必定凝了层层的霜意。

现在,她,只觉得,里死亡,真的好近。

一旦,这痛苦的呼吸停止。

生命,亦就结束了罢。

孩子。

她,太无用。

终究......

轩辕聿看到她闭起双眸,坠满霜意的睫毛掩去眸华的刹那,他读得懂,她眸底唯一透露出来的情愫——

那种情愫,仅和绝望有关。

他更紧紧地抱住她娇小冰冷的身子,他看得到,她身上的寒气已让锦被都冰出一层霜意。

以最快的速度,步进承欢殿。

那些太监宫人,皆惊愕地跪于地,小李子近身上前,甫要说话,被他眸底厉光摄住,只一并躬身于殿外。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进殿!”

“诺。”

今晚的皇上,所做的事,真的,太颇费思议了。

殿门在轩辕聿身后关阖,殿内,银碳拢得远没有偏殿暖和。

但,不要紧。

他抱着她,径直绕过那张龙榻,往后殿走去。

行至后殿,走近最靠里的烛台,轻轻一旋,一灯火通明的暗道出现在最靠东的一堵墙幕后。

暗道的尽处,是一座石室。

石室中,正驻立着一绛紫的身影,正是轩辕颛,听到轩辕聿的步声,他微转身,看到眼前的一切时,神­色­,没有一点的惊讶:

“怎么了?”

“你,出去!”

轩辕颛的目光睨了一眼他怀里的夕颜,冷冷一笑,往石室的另一侧行去,行去前,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句话,刺进轩辕聿的耳中,只让他觉到难以名状的殇痛。

他收回心神,走上石室中央凸起的一块血红­色­的岩石。

血­色­岩石的中央,只放着一遍体通红的火床。

这张床,有着绝对高的温度。

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可,确实能抵御寒毒最好的地方。

但,于火床的三个时辰,同样会让人痛苦。

那痛苦,就是冰火的夹攻。

用这种痛苦换来的,则是借着火燎之气,抵御寒毒不至于噬心。

他将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石室的一隅,随后,解去自己的袍衫,袍衫上,满是一路策马赶回时的冰霜,彼时,着紧她的身子,这些,他竟都是顾不得的。

只想着,快一步回到她的身旁。

只想着,如果,今晚,是她的毒发期,他一定要陪着她。

他还记得,马因山坡上,不时的崩雪滚落惊失前蹄,他甚至于几次差点被失控的马掀翻下来,然,终究,他还是安然无恙除了手臂被滚落溅出的山石蹭伤之外,回到她的身边。

现在,他终于,再次抱住她,她,果然,真的是毒发了。

果然!

他把身上的袍衫悉数褪去后,将包裹住她的锦被也解去,她里面,仅着了白­色­的中衣,他的手,轻轻解开她的盘襟扣子,华裳委去,里面,是雪­色­的肚兜,亵裤。

他并没有再褪去这一层,只把她娇小的身子拥起,一个翻身上到火床之上,他的背烙到那火炉上的炙烤,发出咝咝的声音。

这是皮肤触到火燎的声音,但,也是他彼时,赖以抵御寒毒噬心,暂得以毒发缓解的火燎。

当初,他因着寒毒发作,尚能化去些许的火燎炙心。

现在,他早已痊愈,这火燎终究是让他的身子,蓦地绷紧,背,烙烤得,仿佛,再不属于他一样。在轰地一下锐疼之后,是寸寸撕心的痛楚。

可,没有关系,他是抵得住的。

而每一次,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哪怕重了寒毒之人,都未能承受住。

一夕颜如今的身怀六个月的身孕来看,更是不可能去受这火燎灼心的。

所以,就有他来忍着灼心的痛苦,将这火床的热融之气传予她吧。

她的身孕并不容许她俯在他的身上,他柔柔地拥住她,只把她拥于怀里,他能觉到,她周身的严寒,顺着他身上的热气,慢慢地,在融化。

融化,就好。

这也是千机毒杀最可怕的地方,每发一次,寒魄的严冷就入髓一分。

到最后,这些冰霜魄气,最终会要人命的,就是侵进心脉,将血液都一并冻结。

然后,生命就会终结。

而,她现在所承受的这些痛楚,却正是他带给她的。

他带给,最深爱的女子,这样的痛楚。

轩辕聿,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从头到尾的伤害,原来,都是你造成的!

是的她的痛苦,她的伤害,包括,所谓的不贞。

都是他做出的。

而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他却一点都没有印象。

如果他有一点点的印象,他根本不会把这样的痛苦加诸到她的身上。

可是,他没有。

彻头彻尾地,连一场梦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想,他或许知道问题在哪了。

他从来没有去怀疑过的症结点。

手在她胸前交扣,将她用最温柔的力度扣在他的胸前。

夕夕,若她知道了这一切,又会如何呢?

或者说,他有勇气让她知道吗?

他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了,应该会鄙视他的所为吧,

到了那时,再没有回头的一日。

一如,此刻拥得再紧,最后的结果,或许,只能是放手。

火床的温度,炙烤得皮肤发出呻吟声,可,这些许的声音,终是抵不过,他此刻心底的痛苦。

知悉确定真相的刹那,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犹胜昔日寒毒发作时的痛苦。

他的怀内,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子,却终是渐渐地暖融。

这份暖融,最烙在他的手心,让他有些许的安慰之外,随着他的手覆上她的腕,只变得,将他的心,一并地冻住。

她的脉象,在没有彼时那些褐­色­药丸的遮掩下,仅透出一个讯息。

她毒发的速度,远超过他的想象。

剩下的时间,或许,连一年都不会有。

为什么会这样?

哪怕,这毒度到她的身上,她也该有至少两年的时间!

可,这毒杀期发作得那么快,快到,似乎——

他只愈紧地拥住她,她的夕夕,不会有事。

一定不会!

襄亲王府。

正重新修葺的相王府因着大雪,暂时停止了整修。

被火焚过的偌大襄王府要重建起来,并非那么简单的事,甚至于,期货的那个院落,仍是废墟一片。

这些枯暗的废墟里,因着白雪皑皑的点缀,此时,倒并不显出些许纵在白日,都让人觉得败落来。

漫天的飞雪,人迹罕至。

除了一名守夜的老人外,这里,透出死寂的安静。

现在,那老人蹲在简易搭起的工棚内,兀自打着瞌睡。

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他在探出几次头张望了一下后,便不再去管。

毕竟,王府值钱的东西,早被禁兵理了出来,送至城郊的王府老宅。这里,该是没什么吸引人来盗的。

他的守夜,却守得极为艰难。

因为,太冷,太冷了。每一次探出头去望,都让他觉得,脑袋都快被冻僵了。

现在,他把头缩进暖暖的袄内,手也拢进袄袖内。

再不去管那越来越频促的猫叫。

频促的猫叫生中,一银灰­色­的身影翩然地跃在废墟的一隅高处,鹰形的面具将他的脸悉数遮去,他就是这样站着,衣裾飞扬开来看,宛如谪神。

此刻,他正凝着废墟的彼端,躬偻着的一鬼魅的身影。

当两种极端的身影显现在这废墟上时,仅会让人不下心看到的人,误以为,定是一种幻觉。

但,现在,这里,除了这两道身影之外,再无多余的人。

这场大雪,给他们制造了最好的契机,谁,都不会在这么大的雪夜里,来到这处,一无油水可捞的王府。

“呵呵,还是被你找到了,呵呵。”那鬼魅的身影发出一声惊悚的笑意,从躬偻的状态之气身子,望向,那谪神般的男子。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而并不是——”谪神般的男子甫启­唇­,那音­色­在这空旷的废墟里,竟似天籁一样的动听。

只是,这份动听,仅一个人可听,正是那鬼魅身影。

“你以为我会在皇宫出现,对么?”鬼魅的身影连说话的音­色­,都带着暗哑如破锣般的难听,和那天籁,又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我以为,你会在她身边出现,可惜,看来,我猜错了,一如,当年,木长老也猜错了一样。火长老,你,果真,很擅长伪装。”

这么多年,火长老以这样的一个身份存在于世,是他没有想到的。

再次去寻他的踪迹,同样,很费心费力。

知道今晚,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是找到了火长老。

他的心底,微微松一口气,原来,他竟已攫束了这么久。

“呵呵,他,可从没猜错。风长老,你比起木长老老,还­嫩­太多。呵呵。”

鬼魅的身影,正是当年叛变苗水族,导致阖族险遭被灭的火长老。

而,那谪神般的男子,无疑,恰是风长老银啻苍。

“无所谓,反正,今晚,我找到了你,你该知道,叛族的下场,是怎样的。”

“你想杀我?”火长老的脸在暗处,看不得真切,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出一种肃杀的气氛。

“只要你交出天香蛊,我可以放过你。”

“呵呵,你也想要天香蛊?可惜啊,旋龙洞中最后的天香花都被焚至一炬,这世上,再没有这种害人匪浅的花了!没有花,自然,就没有蛊,呵呵。”

火长老不停地发出惊悚的笑声,这笑声,让银啻苍的声音变得更为冷冽:

“死,还是生,你自己选。”

“你杀了我也没用,呵呵我练不出天香蛊,没有花,谁都炼不出,而且,时间,也不够了,不够了。”火长老说出这句话时,纵仍是那般地笑着,但,惊悚的味道却在渐渐淡去。

银灰的身形微动,径直从废墟的高处,直掠向火长老。

身影甫定时,他修长的手指已钳住火长老的喉口,这一钳,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的讶异:

“你的武功怎会全没了?”

“呵呵,我早是废人,还是个不能死的废人,呵呵。”

银啻苍的手微顿间,火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同于他鬼魅样子的悲凉:

“若不是没有找到组长,我早该死了,这么多年,我想再找到她,找到族长。连我把这儿烧了,都找不到......”

他试图从火长老昏暗的目光里探究出些什么,但,那里,昏暗地,仿佛再没有对任何的希翼。

唯一的希翼,或许,随着这么多年的寻觅不到,早归为暗淡无华。

“呵呵,你难道不想找到族长么?”虽还是笑着,这笑,听起来,却只像是夜魈的哭声。

“现任的族长身中千机之毒,如果,你还念着前任族长的旧情,把天香蛊的配方交给我。”银啻苍的手,仍钳住火长老的喉,声音,却不似方才的狠厉。

他听得明白,火长老口中的族长,指挥使伊滢。

但,现任族长的事,即便火长老再蛰伏,始终该是有所闻的。不然,他何以知道旋龙洞的天香花,被悉数焚毁呢?

况且,以火长老如今的身份,让他分明是接触过夕颜的。

“不是我不想救,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一直想救小颜,但,我没有天香蛊了!”火长老的情绪突然不再那么低暗,声音甚至大了些许。

“你要了配方都没有用,时间,来不及了。除非——”火长老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低低吟道,“这么多年,我担了这个叛徒的名声,到最后,却连族长都见不到。连族长的孩子,都保不住。他,果真,狠啊——”

“他,是谁?”银啻苍面具背后的眸子蓦地一收,逼问道。

火长老的目光移到他的鹰形面具上,他的­干­枯的­唇­开阖,甫要再说出什么时,一道血­色­的华光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只知道,血­色­的华光落定,恰是一枚血莲,深深刺进火长老­干­瘪的喉部。

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连银啻苍都来不及替火长老挡去这一劫。

他循着血莲望向四周时,除了满目的飞雪,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呢?

火长老,安静地耸拉下他的脑袋,几缕细白的头发在这雪­色­一片中,飞扬着。

他的喉部只沁出一丝的血,没有更多的血喷溅出。

那一点血,犹如朱砂一样的刻在彼端,只让银啻苍觉到,­阴­寒无比......

天巽宫,承欢殿。

夕颜再次醒来时,寒魄噬心的感觉早已消失。

很暖和,很暖和。

即便,只着了肚兜亵裤,并不让她觉得寒冷。

在这份暖融里,她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仿佛,什么被灼焦。

她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身子,不容她动得分毫。

但,这份紧扣的力度却是恰到好处,不会让她觉到疼痛束缚。

她才发现,原来,她仰躺在一人的身上,那人的身子,很烫,这份灼烫传递给她时,只化为暖融于身,亦于心......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29】

夜国。

辉宸宫,御书房。

百里南执笔于御案前,批阅今日早朝呈上折子时,积福启禀的声音隔着山水屏风传来:

“回禀君上,凤夫人的行仗即将启程。”

只是简单的启禀声,却让百里南握着紫毫的手,滞了一滞,悬于明黄的折子上。

她,终是要去了。

这三个月来,在除夕临近时,后宫,传出自凤夫人小产后,唯一的喜讯。

丽良媛喜怀龙嗣,亦因此,被晋以婉仪之位。

正是这一道喜讯,不再让整座夜宫笼罩在自夜帝百里南登基三载来,无所出的清冷局面。

而,与此同时,凤夫人另得了一旨圣恩,得允返回巽国,待到元宵佳节日后,再行返回夜国。

这道恩旨,对后宫嫔妃来说,无不是莫大的龙恩浩荡。

可,真的,是隆恩么?

百里满手中的紫毫因这一滞,蘸得慢慢的朱砂墨汁便滴渐在明黄奏折上。宣纸上,那一点的红迅速蕴开,将那批复的空处,沾染上触目的艳红。

他回神,就着那蕴开的艳红,龙飞凤舞地批了一个‘准’字。

“君上,凤夫人让梨雪来回一声,这,就要去了。”

她,并没有亲自来辞行。

即便按着宫规,她是该亲自来的。

只是,她的心里,什么都空了,这些宫规,自也是再进不得心了。

三年来,她的恪守,换来的,不过是相负。

不过,如此。

百里南本低徊的眸子,随着一句话,方抬了一抬,语音却仍是淡然的:

“朕,知道了。”

“君上,这仪仗就停在凤翔宫外,奴才瞅着,凤夫人这就要上辇了,特来请示君上,您,是否要过去?”

积福大着胆子,仍是问出这句话。他瞧得准主子的心思,方才主子的一滞间,他知道,问出这句话,是讨巧的。

主子硬撑着的事,做奴才的,要懂眼­色­地给主子找台阶。即便得些训斥,主子,定是会记着好的。

百里南的眸华,略略望了一眼,轩窗外,复道:

“雪,倒下的愈大了。”

“是啊,君上,凤夫人素来有风顽症,不知这一去,是否路上,又要发作。”

积福继续不遗余力地找着台阶。

他的福就是这么越积越多,在这宫里,颇得各宫主子的好。

百里南终是放下手中的紫毫,转出书案。

积福忙把手中早准备好的狐肷褶子大氅披到百里南的身上,百里南的步子稍停了一下,复慢慢往殿外行去。

雪,很大。

明黄的华盖纵能遮去顶上的一隅天,终有些飘雪随风拂进,落在大氅上,只须臾,就沁进大氅内,再觅不得痕迹。

一如,此去千里,是否,有些什么,也再觅不得痕迹呢?

辉宸宫离凤翔宫并不远,当中只隔了中宫的倚凰宫,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秘道上积了没有来得及清扫的雪,踩上去,轻微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离得不远,已看见,一众宫人中,那一袭秋水绿的身影,是醒目的。

其实,这颜­色­,冰不算是最突出的,只是,他这么望去,仅是那抹秋水绿入了他的眼。

正是凤夫人慕湮。

自小产后,她不再穿着昔日那些鲜艳的颜­色­,而仅着这一­色­的罗裙。

秋水绿,衬得她愈发素净淡雅。

比之三年前,她的与世无争,是源于,他不值得她去争。

那么,三年后,她的与世无争,仅说明了一个事实——

她的心,一并地死去。

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死去。

那日小产,他不顾避讳,冲进血房,她最后对他说了那两句话后,这三个月的时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旦凡宫里有家宴,她都称病不出席。

而他,也没有再去瞧过她,自她把那香囊交还予他,敬事房,就借着小产的缘由,把凤夫人的牌子暂时搁置了起来。

三个月,他仍做着雨露均泽的帝王,澈贵姬的风头更在宫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至于凤夫人昔日的盛宠在宫人的眼里,终究渐渐地淡去。

红颜为老恩先断,在宫里是屡见不鲜的,只碍着凤夫人的位份仍在,那些妃嫔和宫人,不敢行那踩低之事,只将凤翔宫冷落不提罢了。

是的,冷落。

这份冷落随着今年冬天这场大雪出落时,终于,将告一段落。

这个段落,就是凤夫人将暂离夜国,带着省亲以为地回到故国。

宫中诸妃对这份恩旨是艳羡的。

可,至于慕湮心里呢?

真的,就会有欣喜冲淡过往的悲伤么?

她站在那,莲足稍停,眸华向他望来,这一望,她的眸底,没有丝毫的波澜。

“参见君上。”她俯低身,按规请安。

算起来,今日,是他和她三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他行至她跟前,手,甫要去扶她,终是不露痕迹地收回,仅挥了一下袍袖:

“平身。”

“谢君上。”她缓缓起身,低眉敛眸,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气氛,僵凝。

他早知道,会这般僵凝,却还是来了。

因为,或许,这一去,一切,都会不同。

他是身系大业的帝王,为了帝业辉煌,所做的谋略,即使残忍,都是不能放弃的。

也,不会放弃。

江山,美人,对于他来说,从来不存在着并重。

倘若并重了,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其中的一样。

他,从继位以来,就深深明白这一点。

“此去路途遥远,你素有头风的顽疾,朕特命蔡太医随行——”

他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出这写嘱咐关切的话,一如往昔对慕湮一般。

只是,他知道,有些什么,终究是不同了。

就像,慕湮此时听着他这句话,螓首仍是低垂着,镶嵌在襟端的紫貂毛几乎把她半张脸都一并掩了进去。

她,果是连一个目光都吝啬予他了。

以往,再怎样相敬如冰,她总是会稍抬起眸华,微微笑着。

他一直以为,再怎样,她总会笑的。

哪怕带着心不由衷。

却不知,她的笑,同样会消失不见。

会倦于掩饰。

一念起时,他的话,顿了一顿,但,再怎样,总归是要说完的:

“一路照拂予你。”

六个字,很简单,简单地溢出­唇­齿时,只是别样的滋味。

“谢主隆恩。”她低垂的螓首,樱­唇­微启,仅有四字。

躬身间,他甫要伸手去扶她,她却咻地向后一避,他的手,有些尴尬地伸出烟水蓝的衣袖,指尖上,蓦地坠下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然,只一瞬,即融于甲尖,化为一汪清莹。

仿似谁欲坠又未坠的泪水,清莹。

但,不会是她的。

她不会流泪。

谁都不会知道,小产的那晚,当百里满的身影消逝在凤翔宫时,她的身子缩在棉被中,乌黑的发丝遮去大半的面容下的,无声恸哭。

三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学会了,面对在无情的倾讹,都不会肆意的流泪。

包括,这一次的恸哭,亦只能是无声的。

哪怕,再痛,都哭不出声来。

怎能不痛呢?

两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来夜国的三年,百里南予她亦算是宠爱有加,可,她总不见怀孕,只这一次,算来,该是旋龙谷的那晚得的身孕。

但,最终,却还是化为一盆血水。

她的腹部仍能感到隐隐的疼痛,就象孩子还在那里一样,但,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孩子。

自远嫁夜国后宫为妃,她对孩子,一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而不似其他后妃总想着,能怀上帝君的孩子,对于将来的深宫寂寥的日子,亦是种倚傍。

对于她来说,有了孩子,不过只意味着一种牵挂。

所以,没有,亦好。

可,自六月初六那晚后,似乎,终究有些什么是变了。

当她看到他­阴­郁的脸­色­,当他第一次,近乎发泄,抑或是想把什么揉进去一样的占有她,她知道,她的心底,终究,不一样了。

她没有觉到一丝厌恶,即便本来,这亦该是她做为后妃应尽的义务,但,这般地被占有,一轮又一轮,按着她之前的­性­子,定是反感的。

只那一晚,她心底的某些柔软存在就碎了,碎屑里,她能清晰地触到一种关于叫愧疚的情愫,而这份情愫的来源,则是过往愈深的沉淀。

她想,她原来,竟是在乎这个男子的。

庆禧殿后殿的那场短暂相拥挤,与其说是旧情复燃,不如说她痛下决心的绝断。

那一年的上元夜,纵使=是有着看似完美旖旎的邂逅,然,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

既然是错,为何要执念呢?

凤徊心,她的心,曾为那人而徊。

虽很美,但,徊的,不过是彼时甘愿蛰伏的心。

于是,当她的心,再一次,想为了他绽出另一抹从没有过的绚丽,为他孕育属于他和她的子嗣时。

那个,看似象征莫大圣恩的香囊轻易的摧毁了一切。

或许,不该说一切,于这宫里,她从没得过什么,哪怕是他的怜惜,只是表面的应付罢,毕竟,她的身份,是巽国的公主。

然,当她试图去劝他,能出兵相携巽国对斟国的那一战。

他的选择,仅是用他素有的温柔,不露痕迹冷酷的拒绝。

原来,始终,是变了,都变了。

他和她之间,再不能做到纯粹。

从他抱着夕颜上车辇。

从她投入巽帝的怀中。

是刻进他和她心头,无法抹去的痕迹。

哪怕,自个愿意遗忘,在对方眼中,难道真能这么认为么?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弄人。

而她,在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三个月后,她依然会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想起就痛彻心扉。

那是种怎样地痛,直至室息。

她拼命的呼吸,然后,泪水就喷涌,无法抑制。

她的孩子,心脏还没有好好跳一下,就没有了。

她曾给予他降生的希望,却又一手将他毁灭。

她明明,在怀孕后就隐隐觉得香囊有些许的不妥。

然,是他赐的。

是以,她便是一直是佩戴的。

除了那一晚,再次遇到那一人,她始终每日都佩戴着。

只那一日,在她面对过往时,于过往最后一次的纵容,她才会可以地不去戴它。

原来,每每佩着这个香囊,会让她觉得,一如他陪着她一般。

可,他的陪伴,其实,亦在那一日,终究在彼此的心底,划上了休止符。

她怀孕后,他称病往别宫调养身子,待到他起驾回宫之时,不仅*、夜两国战事甫定。

她的孩子,也失去了。

亦在失去的那一刻,她直面到了自己的心,她多么想要这个孩子。

源于,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可以为她想尝试去为他孕育一个生命。

因着没佩戴那个香囊,她方能,得意怀上。

但,他明明知道香囊内的乾坤,仍淡漠地于行宫,看她最终的失去。

对啊,她是巽国的联姻公主,若万一诞下的皇长子,那么,夜国的太子之位,岂非旁落到有巽国一半血脉的子嗣手中呢?

况且,亦或许于旋龙谷那晚,他对她,始终是心有芥蒂的。

所以,她不能原谅自己,明明曾经怀疑过那个香囊,却还愚昧地留在身上。

所以,她将每日每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无法拯救。

包括,自小产后,怎样调理,都淋漓不尽的黑血。

小产的痛再抵不过她心中的痛。

那一夜,在被黑暗吞噬意识的前一刻,她能清楚听到,心碎裂开的声音,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漫着弥天的血,但,也是在不可示人的暗处。

罢,罢,罢,不去想。

多想,不过是庸人自扰的于事无补,不是么?

此去故土,亦好。

好过,再不得不相对。

每一次地相对,争如不对。

她低垂的眸华,看得到他伸出指尖的那份清莹,明晃晃的,冶着雪光,渗进她的眼里,刺疼刺疼的。

“去吧。”

随着他收回手,简单的两字,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她再次行礼,返身,没有望他一眼,登上车辇。

车轱辘碾动的刹那,她的指尖,颤了一颤,终掀开半幅茜纱帘,透过帘纱下的一隅,她看到,他仍驻足在彼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车辇。

她不敢去望他的眼睛,她怕,那里看到的,除了淡然之外,再无其他。

有那么一刻,她希望,看到他眼底同样的悲痛。

只是,她看到的,始终是他的波澜不惊。

也是在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才彻底的死去吧。

百里南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车辇的远去。

直到,消失在宫内狭长的秘道之上。

他,仍那么站着,站着......

巽国。

天巽宫,承欢殿。

轩辕聿觉到夕颜的身子略动了一动,他稍低的眸华,正看到她的脸微微地仰起,只这一仰,她的脸上仅是苍白一片,这些苍白,代表着,昨晚毒发后的残留。

然,值得庆幸的是,终究借着火床的燎炙,熬了过去。

她发现自己压在他的身上,下意识地想起身避开,但,他的手没有松开,这一动,除了让她的肌肤更贴近他的手心后,再无其他。

气氛,有些尴尬。

她觉得到身上的寒气早已不复,反是添了些许的汗意涔涔。

她不喜欢这些汗意濡湿他的手心。

她甫要启­唇­,他却仿似察觉到她的计较,他的手,恰在此时,轻轻地松开。

她才有欲起身,因着身子渐重,她又卧他的身上,她生怕起身时的借力,反会压疼他。一时有些犹豫间,他清拥住她的手臂,带她一并起身,并将她放到火床旁的血­色­石阶。

昨晚毒发后的一幕,即便不甚清晰,可,在失去清明前,记忆总是在那的。

她凝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只知道,她身中的千机之毒,是瞒不过去的。

他亦没有说话,只起身,将她的中衣披于她­祼­露的身上。

离开火床,没有那些暖融之气,终是冷的。

随后,他才穿上自己玄黑­色­的衣袍,但,不知是有意,抑或只是他的无心,他并不背过身去换上那玄­色­的袍子。这使得他正面朝向她,她忙低下脸去,不再瞧他。

即便到了今日,她对他­祼­露着的身子,依旧莫名地有着回避。

这一低首,她下意识地抚到拢起的腹部,那里,显然现在是无恙的,并没有被昨晚的毒发影响到。

因为这一抚,她甚至能觉到,孩子,轻轻地,在此时,不安分地踹了她一下。这一踹,她贴在腹部的手,能觉到分明的印子。

­唇­边,不自禁地勾起一抹笑弧。

真好,她熬过了一次毒发。孩子,还好。

她吁出一口气,手,扶着身后的火床边沿,借着这个撑力,就要站起来。

然,手心刚触到那边沿,旦听得‘咝’地一声,她下意识的收手,已然不及。

手心,伴着焦燎的味道,烫出一团胭红来。

这床的温度,竟然,这般地高。

没有待她再回身看向那床,眼前,玄黑­色­一闪时,他已行至她的跟前,他的手,焦灼地握起她的,眸底,满是疼楚,一如,昨晚一样。

她突然想到什么,从醒来时,鼻端闻到的那股味道,方才他面向她穿上袍子,联系此时手上的烫伤,难道——

她另一只手甫要触到他的衣襟,他却那么快地松开执住她的手。

她的手僵在空气里,触到的,不过是一手虚浮的空气。

“你中了毒。”他语音甫出,只是这句话。

他当然知道她中了毒,亦知道,这毒是源于他的罪孽。

只是,从她之前称自己不贞,又坚持着,一年后要带着孩子回到苗水,显见,那晚得事,或许,她和他一样,都是全然不会知道多少的。

是以,若他的揣测是对的,那么,她亦是不会知道的,那是他的。

只这一问,不过是打破此刻的尴尬,亦是想借着她的承认,再许她一个心安罢了。

她知他会问她,然,他的语气,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

反是很平静,平静到,仿佛,再说着一件不甚重要的事。

这事,于他,应该也是不重要的。

毕竟是她中了毒,不是么?

而他,瞒无可瞒。

“是,臣妾身中寒毒。虽然臣妾并不能确定这毒何时所中,可——”

“可你知道,剩下的日子,或许只有一年了,对么?”

问出这句话来,未待她回答,他继续道:

“你,一年后,想回到苗水的原因,是不是正因为你知道,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多,所以,才想离开朕?”他问出这句话,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答案。

纵然,不知道答案,更能让他自欺欺人下去。

可,这一次,他不要!

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容任何人用在回避上。

哪怕能回避,战事回避的,亦不过是真相的残忍,

而他的直接,让她的深思陷入一瞬的苍白。

但,她的计较,她的心思,又有哪一次能逃过他睿犀的眼睛呢?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但,臣妾计较的,还是臣妾的身子,并非完璧。所以——”

“没有所以。”他打断她的话,回身,凝向她,“朕,可以为你驱除这毒,包括,你的孩子,朕都可以保下,但,朕希望——”

剩下的半句话,他本来以为不会有任何踌躇的说出,却,堵在了喉口,再说不出来。

哪怕,此时,为了孩子,她定会答应的。

可,他能这么自私么?

不能。

他已经伤害她这样的深,若不是她的坚强,他或许,早该在那日就失去了她。

只是,她的坚强,才让她依旧活到了现在。

“朕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朕说过,朕会视如己出。”

收回那说之一半的话,他只说出了这句。

其实,这孩子,本就是他的。

她的清白,仅是为了他所玷污。

为了他所谓的解读所失去。

而这一次的解毒,是以她的命做为代价。

他最信赖的人,布出这一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选择了相信。

源于,那些亲情的相绊,那些过往的种种。

“皇上——”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的哽咽。

他凝定她的眸子,那里,除了有些许的雾气湮上,却并没有破散落下。

“一切都是真的错。让你身中这样的寒毒,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朕答应你,你的孩子,你的毒,都交给朕,从今天开始,朕是你的倚靠,你信朕么?”

他意有所指,但,她却不会听得明白。

他也不能说得明白——

因为,怕被她鄙夷。

因为,那一人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更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只有在她不明白时,才能做得更顺利。

她想说什么,除了让眸底的雾气愈渐的积蓄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想让她哭,哪怕,女子的泪,是那么地珍贵,为他流下,会让他有种满足。

可,他不想。

因为,他,不配。

他的手轻轻抚到她的脸上,低语喃喃:

“答应朕,今后不论怎样,永远不要流泪,这,就是朕这次要的交换。”

第一次的交换,他以孩子做为要挟,换来她回到他身边,以及苗水二十万的族兵。

第二次的交换,他同样以孩子的安危做为要挟,换来的是她永不哭泣。

是的,只有她永不哭泣,他才会心安。

心安......

她的雾气后,分明有着些许的疑惑。

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可,一时间,她却是辩不得的。

犹记得容嬷嬷说过,女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只可以为最爱的人而流。

她曾经流过的泪,亦是屈指可数。

今日,对着他,她竟会遏制不住泪水。

难道——

可,她配么?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随他一语落,倚进他的怀中,倚进的刹那,她把雾气悉数地倒流回去。

她不流泪,如果,这是他要的‘交换’,她不流。

手,没有迟疑地拥住他的身子,绕过那些衣襟,她轻柔地触到他的背部,隔着绵软的袍子,她纵那么轻地覆住,却犹能觉到他的身子震了一震。

这一震,并不是因为她的相环。

而是,那些袍衫底下的肌肤,怕早已被那火床炙烤到没有一寸完好吧。

假若,这是治疗她寒毒的法子,她能要么?

“别动。”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象以往那样,她的指尖滞在那,动不得,然,心,不能不动容!

她的心思,总是在他的跟前,无所遁形。

“你的千机之毒,火床只能暂时压制,要彻底解除,需用其他的法子。”

千机之毒,除了天香蛊,却是无药可解。

天香蛊,需培育在人的体内。

十年,方能成蛊。

十年,方有蛊效。

是以,哪怕,有天香花,再找植蛊的身体,也是来不及了。

一如,当知悉这个解法时,他已到了最后三年的毒杀期。

所以,才会有了这个最残忍的解读方法。

用最原始的交合之法,度过她身上的天香蛊。

而他体内的千机之毒,就会悉数转到她的体内。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毒运行得这么快,可他知道,他错信了轩辕颛,真的以为,那旋龙洞的天香花,能代替这种残忍的法子,疗去他身上的毒。

于是,在那满载着天香花的洞|­茓­中,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想来,轩辕颛终是瞒了他最重要的部分。

哪怕,是以为他好的名义,确是他所不想要的。

他要的,只是怀里的女子周全。

可,到了今日,这份周全的成全,仅是另外一种残忍。

“夕夕,任何时候,相信朕,胜过相信别人的话,好么?”

他意有所指的,不过是银啻苍。

他明白,那个男子,或许也是在意的,只是,若真的在意一个人,会希望那人更快乐。

夕颜快乐,唯有她孕育的那个孩子。

哪怕,带给她‘不贞’,依旧,想要牺牲自己维系的孩子。

是的,牺牲。

但,那些药丸虽然能展示保住她的命,确是要付出孩子的代价。

而最初,她定是相信银啻苍的。

因为相信,才会在最初服下那些药丸。别且借着药丸的作用,在他和张仲面前,掩饰了寒毒的迹象,险些著称难以挽回的大错。

后来张仲略有察觉后,有意无意递了暗示给她,她方开始质疑起这药丸,是以,那晚银啻苍的入宫,亦该是由此而来。

结果显然是拒绝继续服药。

一旦拒绝,她清楚自己的命不会熬得太长,所以,才在那晚,突然对他说出那样冷情的话来。

现在,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同时,也知道了,银啻苍并非是他心中所系的那人。

可,他还是又着些许的酸涩。

因为,她曾信过银啻苍的话,倚赖过银啻苍的药丸,而不曾像他坦白,不是么?

男子,即便做到帝王之尊,原来,仍是不能做到免俗。

现在的他,只希望,接下来的些许的时间内,她相信的、倚赖的,仅是他。

这些许的时间,或许,不会很长。

但,对于一再地在误会中度过更长的时间,再短,对于他和她,都会是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我——”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同样地欲言又止,“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催产,好么?”

她,第一次,不再用虚礼唤他。

然,那两字‘催产 ’,如磨得尖利的刀一般从他心底剐过,带着绝对犀利的疼痛,刹那,攫住他的思绪,甫启­唇­,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的不悦:

“这个孩子,会在你十月怀胎,正常分娩时,安然无恙地诞下。”

催产,她现在的身子,可以催产么?

再则,催产下来,万一为男,他就将永远失去她!

违背祖宗立下的规矩,换来的,将是前朝的失衡,他不能任­性­妄为。

所以,他早就想到转圜的法子。

只是,这种转圜,她必须要十个月生下。他方有胜算。

她贴在他的怀里,心底,自有别样的滋味。

原来,她一直想要隐瞒的人,确是能许她这个诺言。

为何,她不愿在他面前坦白呢?

宁愿作茧自缚地去走一个极端。

这世上,其实,她一直封闭着自己,拒绝去完全相信一个人。

因为,怕被伤害。

而,拒绝的同时,不过隔断了真心给予的温暖。

一如,此刻,他怀中的温暖。

“皇上——”她轻启­唇­,语音里带了一丝的希望。

他墨黑的瞳眸凝着怀里的她,终是,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抱着走出石室。

一路,他和她再没有说话,她看到,出了石室,恰是承欢殿。

原来,这殿宇后面,是这般的乾坤,心底陡然一片清明。

那么,是否可以说,当初,轩辕聿的病发和她现在中的千机,是一样的呢?

而现在,他似乎,早已经原理了毒发的困扰。

她不会忘记,轩辕聿是­精­通医术的。

他能救得了自己,对于她中的毒,应该同样可以吧。

心下,有着丝丝的欣喜。

然,心思蓦然一转,倘若彼时她的猜测是对的,怜惜轩辕聿对纳兰敬德的不悦,这毒,是否真和纳兰敬德有关呢?

“憋在耗费心力多想其他的。”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张龙榻上。

那张,嫔妃承恩的龙榻上。

她的手还附在他的衣襟上,他轻轻地松下她的手,替她盖上一旁的棉被。

他的动作温柔,他的眸光,更是温柔。

她想说什么,却被止在他同样温柔的吻中。

他的­唇­从她的额际一径往下,最后烙在她的­唇­上。

很温暖,很温暖。

她在这份温暖里沉沦,第一次,主动迎合他的这份温柔。

即便,带着生疏。

即便,带着千机之毒的冰冷。

却让他愈紧地拥住她的。

缠绵。

在冰火交融后的缠绵,绽开在这隅榻上。

他的手稍松开她的,将帐幔挥落,挥落见,她的神思渐渐安然。

她明媚的眸华闭阖,在他的吻下,慢慢睡去。

他离开她的­唇­,再不舍,其实,最后,都是要离开。

只这一次,他终是得到了她的回应。

再怎样,将来,都是值得的。

他把她放到榻上,沉声道:

“莫竹。”

“皇上有何吩咐。”殿外,传来莫竹的声音。

“伺候醉妃娘娘更衣。”

她的身上,带着昨晚残留的汗意,中衣都被濡湿,他清楚她的喜好,包括,她喜欢­干­净舒爽。

“诺。”

莫竹进殿,此时离卵时尚有一刻,她本以为,皇上今日的早朝未必会耽误,但皇上昨晚抱着醉妃进殿后,名言是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们也只能候于殿外,不敢造次。

这一夜,她只能在殿外值夜,包括匆匆赶来的彤史、司寝、司帐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承欢殿,帝王抱着嫔妃进入的,仅会是一种意味。

可如今,醉妃身怀六个月的身孕,这该如何是好呢?

李公公特请来因着保胎一直宿在天巽宫的张院正,张院正只是微微一笑,说醉妃的身孕稳得很,不必不多虑。

这一来,除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人傻眼,殿内,倒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这些,落在他们眼中,莫过于,轩辕聿怜香惜玉罢了。

而,这一切的忐忑、猜测,终随着莫竹的进殿,告一段落。

莫竹看到,隔着层层帐幔,醉妃犹自卧于榻上,身上的中衣,仅是随意地穿着,并没有系好盘口,里面的雪­色­的肚兜若隐若现,站于一旁的轩辕聿,玄黑的袍子亦是不整的。

看来,昨晚,真的,是要让彤史记上一笔了。

“皇上,奴婢传人来伺候您更衣上朝?”她轻声问道。

“不必。”轩辕聿翻身,将帐幔复随意的掀开。

“诺。奴婢来就好。”莫竹的手菜肴接替轩辕聿去将纱幔挂于银钩上,却见轩辕聿早将帐幔挂好。

这处龙榻,帐幔惟有妃嫔承欢时,方会放下,平素里,却是挂起的。

帐幔以金丝缀着彩珠制成,明黄闪烁间,即便悬起,都让人有片刻的目眩。

莫竹收回心神,手中是离秋取回来的醉妃的­干­净的中衣。这些,也是在昨晚帝王突然临幸醉妃时就备下的。

醉妃看起来睡得很熟,然,这并不会妨碍她替主子换衣。

“好生伺候着她,不必挪殿了。”轩辕聿的声音在她的身后传来,她只来得及应声,就听见轩辕聿的步子往殿外行去。

该是上朝的时分了。

而这一晚的‘临幸’,很快由天巽宫,在当天午膳前就传遍了六宫。

并且,传得愈渐形形­色­­色­。

可,慈安宫,对此,却仿若未闻。

只在午膳后,太后亲往天巽宫一次,亦是去探望醉妃的身孕。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的­干­涉。

也正是从那一日开始,后宫开始了长达数月的,醉妃身怀有孕都每夜承恩的先例。

于此,诸妃旦有埋怨。

亦无计可逃。

其余六名怀有帝嗣的后妃,却在本月,就由十二人抬的轿子,送往颐景行宫。

十二人的轿子,很急,如履平地,对胎儿丝毫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颐景宫,相去不远,一日的脚程也就到了。

这一事,又让宫内议论纷纷,说是今年的除夕,怕是御驾又准备在颐景行宫度过了。

颐景行宫,自先帝暴毙于那之后,这数十年来,轩辕聿和太后,都再未去过。

但,今年冬日及寒,那处地方,恰是最好的避寒之所。

于是,在承恩无望后,主妃们都期待着,能一随御驾往那行宫去。

而,潜伏在暗处的那些许诡谋,终身磅礴之态汹涌二来,再不容忍抗拒......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0】

轩辕颛从石室另一侧出去,那里,恰是一竹屋。

确切的说,是位于麝山半坳的竹屋。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于竹屋的檐下,心绪却并不能随着眼前一望无垠的雪景做到淡然。

方才的情形一幕幕在他眼前出现。

让他再是挥拂不去。

不是没有想过,轩辕聿会察觉真相,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从他发现,夕颜出现在金真族的幽灵船上时,他就知道,凭是如何都瞒不住的。

他本想让轩辕聿一举歼灭金真族的余孽,因为这些余孽中,他相信,密信若没有错的话,银啻苍也在其中。

倘若真能借此机会将银啻苍灭去,斟国或许兵不血刃,就能为其囊中之物。

未料,在幽灵船上,纵膈这不算近的距离,后又有浓雾遮目,他却仍是看到了夕颜。

他都能看到,何况轩辕聿呢?即便,彼时,轩辕聿只以为她早由于失贞死于旋龙谷。

可,终究是怀疑了吧。

是以,轩辕聿并未按照原先的部署下令攻船。

当时,以他们船上的火药,区区一个幽灵船哪怕得浓雾傍身,都是必毁无疑的。

失去了一个最佳的机会,也让他和轩辕聿之间的间隙就此产生。

既然,夕颜关于那日的回忆除了一片绯­色­的华纱,以及天香花的袭人之外,再不会有其他。

但,她若死在旋龙洞中,或许,一切就会比较简单。

全因他一时不忍,未亲手杀了她,使得,一切,都再不能简单。

轩辕聿和他的关系,也因着这层不简单,出现了如今的危机。

是的,危机。

二十四载来,他和轩辕聿的关系,终于面临一种信任破灭后带来的决裂危机。

即使如此,又如何呢?

危机,一定会过去。

没有什么能阻断他和轩辕聿的血脉相连,这是一生,都无法割舍的。

他的手缓缓握起,手心有之间戳进的疼痛,让他的心,不会因为一时的动容而柔软。

哪怕,轩辕聿沉浸在所谓爱情的假象里,会柔软,他,不可以。

他一定要在轩辕聿的身旁保持绝对的强硬。

只要对轩辕聿的帝权造成影响的人,他都不会姑息。

双生子,活在­阴­暗一面的他,可以为了永是生长在阳光一面的轩辕聿,做任何事。

“颛。”他的身后传来男子低暗的声音。

他没有回身,这处地方,除了轩辕聿,仅有一人可至。

就是他们的师傅,张仲。

“师傅。”他唤出这一声,带着疏远的恭敬。

“我没有想到,你竟会真的用这种解毒的法子。”张仲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他并不会影院留在宫内,也不会永远陪在轩辕聿的身旁。

倘他知道今日的局面,或许,他会选择暂时停留。

可,每一次在巽国,对他来说,都是种煎熬。

这种煎熬,直到如今,才渐渐地化成一种殇悲。

一种,连他都无能为力,仅能看着逝去的殇悲。

这一生,他错过了太多,太多。

“是么?”轩辕颛站起身子,长身玉立在廊下,眸华如炬凝向张仲,“是师傅低估了徒儿的能力,还是,师傅所要护全的人没能护的周全呢?”

张仲眉心一蹙:

“颛,你的意思,是为师故意隐瞒解读的法子?”

“难道不是么?三年前,你早可以告诉我和*,却先是误导我们用赤魈蛇压制毒­性­,接着,赤魈蛇误死后,再换成火床抵御毒发。”

“为师没有骗你们。这么多年,为师亦一直在寻找做好的解毒法子。”

“倘若不是我们无意洞悉,恐怕等到师傅找到这所谓的最好解毒法子,聿早就没有这个时间去等了。”

“颛,你和聿跟随为师学医以来,该明白,医者,不是以牺牲一条­性­命的代价去成全另一条­性­命。这样的行医,纵能救命,却终是太过霸道,亦是为师所不推崇的。”

“我只知道,聿对我爱说重于世间的一切,所有人,都可以死,惟独,他必须好好的。”

“你,太过偏执,你可知道,聿有火床相辅,他的毒发是可以得到暂时的抵御,而且,往旋龙谷时,为师已炼制好赤魈丸,助他在谷中的数日压制毒­性­。”

“连师傅都说是暂时,至于那赤魈丸,纵能压制毒­性­,长服,亦是会形成依赖的麻痹之毒,所谓的医者慈悲救人一说,用之于此,岂非也有失偏颇?”

赤魈丸和赤魈蛇是不同的,纵然都已赤魈为名,但赤魈蛇的培植,是将赤魈丸借着蛇身吸去本身的麻痹之毒,将压制千机的功效发挥出来。

但,往往,蛇抗不住这层麻痹之毒,就先死了,是以,这么多年,他们也仅培植成功了一条。

而那一条蛇,却误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中。

也让他最早发现了,那女子身上含着的秘密。

到头,其实,不过是场劫数。

“只是旋龙谷一月,怎会产生依赖呢?”张仲说完这句话,语音渐重,“你的所为,于聿来说,或许才是比千机噬心最好的伤害。”

“是么?恕徒儿妄揣,殊不知,师傅是否真的心怀慈悲,抑或,这一切本就是在师傅的­操­控中呢?”轩辕颛语音咄咄。

“你,是何意?”张仲本拢住医箱的手,不禁稍震了一震。

“千机为苗水之毒,师傅难道,真的没有植种过千机的解药,天香蛊么?”

“我,没有。”

“但,师傅对天香蛊的了解,却丝毫不会比苗水族的长老少。徒儿听闻,苗水长老,皆以鹰形面具示人,而每位长老除了有专长的称号,还有专用的颜­色­,譬如,上一代的火长老,只用红­色­,木长老,仅用蓝­色­。”轩辕颛意有所指地道。

“看来,你对苗水族的了解,果然颇深。”张仲的话,极其轻描淡写,并不直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师傅,不是如此么?”

“为师如今只希望这场杀孽不要再造得更为深重。”张仲把药箱放到屋内的案上,径直打开药箱,取出一透明的琉璃药瓶。

“黑玉续肌膏。”轩辕颛看到这瓶药时,不由道。

“你该知道,昨晚聿为了她,不惜以身作为火床和她之间的中传。没有寒毒侵身,以他的身体,你认为,能抵过几日呢?”

随着这句话,轩辕颛一拳捶在竹屋的廊下,力道之大,震得竹屋的顶子,发出簌簌之声。

簌簌之声甫停,低徊的男生在竹屋内响起:

“师傅。”

张仲回身,正是轩辕聿。

他是算好了轩辕聿下朝的时间,也知他背上的伤一定会到这里来处理。

毕竟,这种伤在宫内上药,是诸多不便的。

所以对于轩辕聿的出现并不奇怪,只是,对于轩辕颛洞悉那么多的事,始终是更让他惊讶的。

他素以为,隐瞒得一直很好。

但,或许,亦不过是他一人的自欺欺人罢。

“聿,我先替你把药上了。”张仲手拿药瓶,道。

轩辕聿望着这个药瓶,眸光蓦地收紧,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伸手就从张仲手中拿过这个药瓶,道:

“朕自己来即可。”

“你背上之伤,怎可自己来呢?”

“呵呵,师傅,皇上的意思,恐怕,是要亲自为她上药,估计,她也受伤了。”轩辕颛的声音在一旁冷冷传来。

“师傅,朕有些事要和颛说。”

他说得没有错,今日,为了避过让夕颜发现,他背上的伤,他确是忽略了她手上被烙伤的地方。

但,他到竹屋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伤药。

“好。”

张仲返身,走出竹屋,擎起油伞,遮去那虽已停了,却仍从树丫上,飞落下的积雪,但,也只遮的去这些许的雪罢了。

那些透过油伞­射­进的光照,始终是遮不去的。

竹屋内,一盏渐熄的烛火,两处难言的闲隙。

轩辕颛望着轩辕聿,­唇­角浮起,先开口道:

“从我做出那件事情起,我就不会后悔,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因为,她很聪明,银啻苍的药丸并不能骗她多长时间。”

轩辕聿的话语并不见愠意,只是,轩辕颛知道,他心底,必是计较了。

“应该说是师傅的提醒吧。”轩辕颛语音转冷,道,“我们的师傅,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

“至少师傅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而朕选择信任你那日的话,结果,彻头彻尾,是一场欺骗。这场欺骗,差点,就让朕失去了她。这种失去,对朕,才是最大的伤害。”

“我说过,我是为了你好。你身上的毒,根本容不得继续拖下去,而她,不过是一个女子。江山之重,我想,永远是在女子之上的。况且,如今,你灭了斟国,这样的雄图霸业,岂能因一个女子再次滞顿呢?”

“颛,那日的事,朕知道,绝非是你一人所能为的。”

轩辕颛的眉心紧锁,甫要启­唇­,却见轩辕聿手一挥,道:

“朕要告诉你的是,这江山,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有无缘无故帮你的人,一切,都会是有所图的。”

“是么?所以,你连我都怀疑有所图?”轩辕颛的­唇­部勾出一道弧度。

当然,旋龙洞是龙脉之地,倘无人相助,他又怎能成功部署呢?

只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愚笨得会被人利用。

若有,也是他心甘情愿地被人利用。

一如,心甘情愿做轩辕聿背后的影子。

心甘情愿,一次一次,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去试赤魈蛇的毒­性­。

这些,他都不会知道,连张仲都不会知道。

因为,赤魈蛇纵能压制千机,其毒亦是火灼攻心,哪怕有师傅的配方,他都不放心,每次都用少许试了,方会给轩辕聿。

这些,只有对轩辕聿,他才会去做。

心甘情愿地去做。

“朕,不愿意怀疑你,所以,旋龙洞一事,朕选择相信,毕竟,你和朕同为双生子,却是朕为帝,你连光都见不得,朕对你,一直是心存着愧疚,或许,当年把你抱予母后,则一切,都是不同的。”

“这是命,我从来不怨你,要怨,只能怨,自己生来没这个命。”

“颛,朕说过,倘朕毒发身亡,朕一定会还你一个身份,这巽国的江山,你不用成为朕的替身,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

“我知道,从你为了我上元那次戏语,错选夕颜入宫,我就知道,你想把这江山给我,可是,我今天告诉你,我不要这江山,我从来不是做帝王的命,也不想逆天行之。我只想看着你,将这江山坐稳,甚至于一统天下。”

“但,这些,并不是牺牲她做为代价,如果,你还当真是手足兄弟,朕最后再说一次,不要再伤害她,不论任何时候。”

“我没有伤害过她,从她怀孕那时起,我就没有过,因为,我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哪怕,她根本诞不下来,哪怕,她活着,始终会成为我和你今日的间隙,我都没有再伤害过她。”

“这,就够了。”轩辕聿返身欲走回石室。

“聿,你背部的伤,我先帮你上药。”

“不必了,朕会自己上。”

说出这句话,他明黄的袍子裾消逝在竹屋的彼此侧。

竹屋,又恢复的清寂。

这里,一直很清寂。

清寂到没有宫人会擅自上麝山。

三年前,自她不小心误撞到这里的秘密时,误杀赤魈蛇后,这里,就真的成为了一处借着建造祈福台,不容人上去的禁地。

如今,祈福台,确是逃建成了。

因为,这里,将不会再成为需要隔开的禁地。

随着轩辕聿寒毒的痊愈,赤魈蛇不需要再进行培养,这出竹屋,该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也该反悔密室了。

石室,暗无天日的一个地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生活最长的地方。

他和轩辕聿,一如光与影,浓浓淡淡地交叠着。

纵然,不分彼此。

但,终究,一明一暗,咫尺,疏途。

夕颜醒来时,已是巳时,睁开眸子,满眼都是明黄的云纹华锦。

这种名黄中,窗外,晓雪出霁,缕缕的朝阳透过新换的碧霞­色­茜纱窗拂进殿内,挥洒得,她的周身,仿佛都笼于光晕中。

在这光晕里,她看到,谪神般的男子,俯身于榻前,正执起她的手,悉心地在替她在被烙伤的手上着清凉的膏药。

膏药很清凉。

他的手,很暖。

她的手微微一缩,他墨黑的眸子凝向她,­唇­边,是隐隐的笑意隐现。

“醒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腹中的孩子,也适时地随着他这句话,踹了一下,以证明,他,也醒了。

她的眉心一颦,他执着她的手稍松了松:

“弄疼你了?”

她摇头,复又点头,另一只手抚了下隆起的腹部。

他的笑涡愈深,愈深间,他把她上好药膏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她的腹部。

他的手,顺势一并覆于她另外一只覆于腹部的手,清楚地,觉到了,来自于榻腹中那小生命地又一踹脚。

“他踹了朕。”他惊喜地说出这句,宛如,一个大男孩般。

是啊,他只是一名公主的父皇,他的子嗣素食单薄的。

现在,他的惊喜,让她突然有种恍惚,仿佛,腹里的孩子,就是他的。

只是,这不过是种恍惚。

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呢。

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反握住他的,一并将他的手从她的腹上隔开。

不是,她不想让他触着这孩子,仅是,她不希望,他故意这样,让她心安。

他对她的好,实是超过一个男子所能给予的。

而她,真的不配。

“皇上,您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语音平淡,心里,却是酸酸的。

可,她凭什么酸呢?

那六名后妃怀的,才是真正他的骨血,不是么?

“用早膳了?”他突然问她。

她摇了摇脸,这一摇,那些酸酸的味道,倒敛去不少。

“哦,朕还以为你方用了饺子呢。”

“饺子?”

她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抚上脸颊,瞧着他的神情,绝对是话里有话的‘奚落’。

他的意思,是她的脸像饺子那样的圆鼓么?

这一抚,只引来他的失笑。

“饺子以醋伴着,更好。”

他悠悠点出这句话,看到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骤然变得僵滞起来。

连带她的容­色­终究做不到淡定,窘迫地染了些许的红晕。

“哪有。”

她嘟囔出这句话,还好,他不是意指她又丰腴了就好。

他的手将她抚住脸颊的手挪开,叹了一声:

“唉,这药虽是治疗灼伤的良药,搁在脸上,很快,就会让脸肿胀。”

“啊?”她终是彻底地忘记淡然,看了一下手,果真,涂到的药,被她噌去了不少,想是都在脸颊上。

她急急地要去寻丝帕,这一急回身,突看到,他连眸底都蕴了笑意。

原来——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伸手,递向他:

“劳烦皇上再给臣妾上药。脸,肿了就肿了吧,只要这手,仍是纤纤素手,就好。”

这一语,她摒去以往的迂,衬得她此时略为圆润的脸,分外娇俏可人。

他是刚刚下朝把,却是惦记着她的伤,那他的呢?

他的伤该远远重于她的。

她从透明的琉璃药瓶的分量来看,他是根本尚未用过药的。

他把她放的太重,太重。

重到,她本该甜蜜的心底,蓦地起了一丝涩苦的味道。

真是不知足啊。

有一名男子对自己这般地好,却偏是,仍以涩苦相品。

她敛回心神,不让脸上现出丝毫的情绪。

而他因着她的这份娇俏倒滞怔了一下,滞怔间,觉到失态时,方掩饰地取出那药瓶,甫要替她再擦拭手上的伤,她的纤手凭是轻巧地一绕,不费任何力气,就从他的手中那走了那药瓶。

手心,空落。

心底,充盈。

因为,她把药瓶放在群兜上,轻柔地替他解开龙纹腰带,随后,是他的盘龙扣,他知道他要做什么,手,欲待阻止他,却随着她同样轻柔的话语,止了所有的动作:

“请皇上背对向臣妾。”

她,不仅察觉到他的伤。

还记着他的伤。

他没能立刻照着她说的去做,毕竟,他也清楚背上的炙烤之伤有多严重。

“皇上......”她复柔声地唤道。

这样温柔的声音,足以让他坚冰融却,足以让冷清转暖。

何况他呢?

他的心,在她面前,本是柔软的。

他的情,在她面前,本是浓热的。

微转身间,她把他的龙袍悉数褪下:

“冷么?”

因她睡在殿内,殿内早拢多了几盆的碳火,此时除了空气有些­干­燥外,暖如煦春。

他摇了下脸,却,并不说话。

沉默,沉默与此时,恰是无声胜有声。

她的手扶住他的手臂,略略加了些许的力,他的身子,再转了一下,她够起走,甫要按着他的肩,让他侧坐了,他早已听话地转了下身子,背对着,坐于她的跟前。

他的龙袍,前面早已解开,只需要从后面褪下即可。

­祼­露的,不过是他劲健的后背,可,凭是这样,她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之间柔软地从那金丝绣线的襟领处滑过,深吸一口气,闭上眸子,迅速将他的龙袍褪下。

她的犹豫,并非来素来的­祼­呈的羞涩,而是,她怕看到那些伤痕。

那些,为她所受的伤痕。

其实,他为她所受的伤,又何止这些呢?

深吸的气吁出时,她睁开眼睛,他宽广的背后,上面的灼伤错布,肌肤,都炙烤得失去本来的颜­色­,此时,那些伤到的表皮逐渐褪萎下,尤见血­肉­的惊心。

她的手,颤抖着打开药瓶,将那些药,按照他方才给她上药的方式,就着瓶口,一路缓缓地倒到他的伤口上。

那些清凉透明的液体将他的背部的伤口涂抹均匀时,他没有丝毫的悚动。

她知道,这些药膏,即便清凉,甫触至伤口,仍是会疼的。

可,他没有一点的震颤,只说明了,他不要她担心。

但,她能不担心吗?

这样的伤痕,受一次 ,已经让人揪心,再多受一次的话,她不敢继续想下去,竭力让语气保持诙谐的样子,道:

“呀,皇上的背可真是肿的太难看了。”

这一句话,听上去,似回他之前奚谑她的,然,意味,却是别样的。

她将药瓶盖好,放置一侧的几案,他侧过身子,瞧透她的心思般道:

“你的毒,五日一发,这点伤,五日后,朕也好了。”

他听得懂她的话,从来都是。

她的眉心颦了,道:

“皇上,五日后,臣妾一个人就可以,不要您再陪了,臣妾身上有寒毒,那火床食杂是燎伤不了臣妾的。”

“你若被炙伤,了,朕更加不喜。”

“皇上若炙伤,臣妾也不喜。”她为加思索,脱口而出这句话。

“哦,你也不喜?”他抬起她圆润的下颚,凑近她的小脸,“朕是君王,你,拿什么不喜朕呢?”

这句话,说得带了几许暧昧。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不喜是什么意思。

脸,蓦地羞红。

心,漏跳了一拍。

倘若,真能忘记过往的种种,只由着此时的情愫涌动,该有多好呢?

一切,都不去再多计较。

只记得,眼前的他,现在,心里是有她的。

“臣妾失言了,臣妾是没什么可以喜皇上的,只是——”

前半句,她仍是那样的迂,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眸底,有一种若有所失的失望,但,后半句,分明,是带了转折的,一字一句地吐出,她不会后悔,因为,这本该是她早就说的,在彼时石室中,就该说的。

“臣妾信皇上,皇上说什么,臣妾就信。所以,也请皇上,不要欺瞒臣妾,这伤,五日后,该是不会痊愈的,对么?”

他凝着她的眸华,随着这一语落时,深深地望进她的,她没有避开他的凝视,反是,对上他的眸华,眼底,清澈,明媚。

一如,初见时,他就是被这眸子所吸引。

“只要你信朕,朕心底的伤,就会痊愈,这,就够了。”

心底的伤?

这五个字,重重地落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这才是她最难以面对的。

她予他的心底,究竟,布下了多少伤呢?

她,还来得及,或者,有时间,去让它们都痊愈么?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身子,更为坐起,她的吻,带着生涩,带着羞怯地,吻上他的。

“臣妾想去爱皇上......”

在她的­唇­即将落到他的­唇­上时,她的声音低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第一次,她主动地吻他。

她的吻,轻柔地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脸俯低,将她檀口的气息一并地掠去。

这一吻,并不因为,他许下救她和孩子的诺言。

她知道,他是明白的。

哪怕,身非完璧,她真的,想在孩子诞下前,去爱一次。

只一次,亦是够了。

这样,余生,至少会有可以缅怀的东西。

对,诞下孩子后,她仍是会选择回苗水族。

爱,在绽开时,绚丽无比,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缺陷。

然,在枯萎时,则,所有昔日被忽略的缺陷,才会被不限放大。

他是帝王,他说得没有错,只有他喜欢别人,别人,是不可以喜他的。

既然,他现在对她有这份情谊,她不要拒绝。

哪怕,自私地,占去他如今心的一隅,就容她自私这么一回。

九重宫阙,宫花次第开放,个个,都是鲜媚的女子,个个,都是为他绽放嫣然的。

她,不过是非完璧之人,这种缺陷的存在,来日,他忘记她,亦会很快吧。

思绪百转,用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

只是,她心底明白,今日的所为,终是她动了情。

她做不到对她淡然。

做不到啊。

这样的深浓的情,让她怎能继续用冰冷相对呢?

当一个男子,甚为帝王之尊的男子,在她的面前,一次次放下尊严,一次次为她受伤。

她纵是朽木心,亦会为了他,雕成七窍的玲珑心。

他的心底为她布下的伤,她不要它们继续存在,她要的,从来只是,他心的完整。

一点伤都没有的完整!

她贴着他的薄­唇­,柔软的辗转,却并不吻入,她的­唇­上,犹带着冰凉之感,在他­唇­瓣温润下,一寸一寸地被一并暖融开去。

她本苍白的小脸,不知是源于吻度去她的呼吸,抑或是羞染的红霞,此刻,艳若桃夭,灼灼其华间,是倾世的绝美。

他墨黑的瞳眸,将这份绝美尽收眼底,他的手,扣住她的腰,她仿佛察觉到什么,这一扣,竟是避了一避,他知她的意思。

巽国女子素以嬛腰楚楚为美,也是皆由他的一时的喜欢而起。

是的,喜好。

宫内女子既然好斗,他看得清楚明白,那么,他就偏喜欢嬛腰一握,让她们为了这个喜好,每日节减缩食,腹中空空之时,他倒不信,还有多少的心思可以去斗,即便能斗,也是斗不出几多的气力的。

亦因此,巽国后宫的御厨是最省心的,因为,各宫的主子,都只从太医院得来所谓的清减食谱。

当然,太医院的食谱也是他的授意。宫中于饮食上的俭朴,不正是省了一大笔费用,这笔费用,恰被悉数补进军需中。

为此,两全之策,他奉行多年之时,却看到,眼前的人儿,也计较起这个来。

他的手,不放松她稍圆的腰一分,这样的圆润,其实,对于他来说,手感远比她以前的纤瘦要好。

心内,却是欣喜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真的视他为悦者了么?

她觉到他的紧缚,愈发的扭避起来,这一扭避,蓦地让他的小腹湮起难耐的火来,他加重­唇­上的掠夺,再不满足于她的轻辄浅吻。

她低低的嘤咛一声,他趁势吻入她的檀口中,纠缠于她的丁香。

她在他的吻里节节败退,颈后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酥粒,让她突然觉到从没有过的难耐,她的手畔紧他的肩,将娇小的身子,一并揉缩进他的胸怀中。

她的丁香欲拒还迎,­唇­齿间,满满是他的气息,这些气息,让她的神智渐渐迷醉,从没有过的迷醉。

他的喉口,溢出难以抑制的闷哼声,他翻身将她放倒于榻,因碍及她微隆的腹部,他并不能压于她的娇躯之上,仅是微伏了身子。这一微伏,使他小腹的某处灼热,更紧地贴在了她的腿间。

她的腿似乎在瑟瑟地发抖,然,却并没有并紧,这容得了他的伏身。

她的中衣因方才的挣动,微露出雪­色­的肌肤,这些许的雪­色­,此时,冶出别样的诱惑。

他松开她的檀口,一径往下,挑开她的中衣,肚兜的系绳在他修长的指尖下,亦是松落,只露出,晶莹肌肤上,红润鲜艳。

他嚼住那点红润的蓓蕾,她的身子,随着他的嚼住,骤然战栗起来,思绪一片苍茫,娇小的身子躬缩,然,再躬缩,都抵不住,那份只在颈后的酥粒顷刻间迅速蔓延至肢骸。

她无法拒绝。

除了,将身子更契合的贴紧他,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拒绝。

除了,摒住她喉间的那些许难以抑制的娇喘声,她的手,都开始无力地垂落在了床榻边沿。

她的身上,纵再没有天香花的馥郁,却有着只属于她的清香,这些清香,顺着他的掠夺,沁进他的鼻端,让他再没有办法遏制。

她的蓓蕾在他的­唇­间,渐渐的绽放,他品得到甘甜萦于齿间,这份甘甜,加上她贴紧的娇躯,让他的手,移到她的下身,轻轻一扯,亵裤的系带松落开去。

她觉到一阵冰冷从下身涌入时,忽然,苍茫的思绪,再次苏醒。

犹记起,那一幕无情的侵占,她的身子猛地一震,这一震,他已然意识到什么,浑身的灼烫随着这一震,悉数的缓去。

他在做什么?

竟会在这样的时刻,失去所有的控制力,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她。

他旋即松开她的身子,甫坐起,声音低哑:

“对不起......”

这一语的意思,他知道,她仅听得懂一层。

还有一层,他想,他是会告诉她的。

但,不是现在。

不是。

容许,他的自私。

只想,好好地,没有旁骛地和她度过这剩下的日子。

“是臣妾失仪了,皇上,臣妾身怀有孕,不能尽侍驾之责......”她的声音越越低,及至最后,只把犹带着红晕的脸埋进锦枕中。

她的不完美,该怎样给他呢?

方才,她真的想把自己给他,可惜,却勾起了记忆中那抹不堪。

或许,从此以后,她的心结就在此吧。

她没有埋进的半边脸颊,能觉到他的轻触,但,只是轻轻触了一下,旋即收回。

“你没有错,都是朕的错......”

带着慨叹说出这句话,他的手,复帮她把肚兜,亵裤,中衣逐一穿上,她肌肤冰冷,哪怕,他再刻意避开,都清晰地映进他的手心。

这份冰冷,将他的灼热,迅速的浇灭。

下榻,替她将锦被掖盖好,语音温柔:

“再睡一会,朕往御书房批完折子,再来陪你。”

“嗯。”她只低低应了一声。

恰此时,殿外传来通报:

“太后驾到。”

轩辕聿的身子一僵,然,他是阻不得太后进殿的。

若现在出声阻止了,无疑是向人昭告他白日宣­淫­。

可,现在的状况,比白日宣­淫­又好多少呢?

不过,也是好的。

至少,太后看到这一幕后,迅速摒退了随伺的宫人,仅一人进殿来。

他只来得及将龙袍复穿上。

正晌午的日照,辉照在太后勾勒宝相花纹的袄裙上,衬得那紫貂的皮毛,亦沾上几许的金华。

“母后万安。”

一语间,轩辕聿将龙袍的盘口一个一个系上,幸好,夕颜的中衣他不仅穿好,还替他复盖上了锦被。

“哀家,甚安。”

太后的目光流转间,睨了一眼犹卧于榻的夕颜。

夕颜忙在榻上请安,太后径直走到榻旁,免了她的礼,目光锁定在轩辕聿的脸上:

“皇上,可还要去御书房?”

“朕正准备往御书房。”

“哀家吩咐莫菊给皇上备了一蛊鹿血,就搁在御书房内,这,最是滋补的。”

轩辕聿的脸随着这句话,稍稍滞了一下,颇有些讪讪道:

“朕知晓了。”

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

太后之意,不言而喻。

“去罢,哀家在这陪着醉妃。”

“母后,张院正稍后会为醉妃请平安脉。”

“哀家只坐一会,皇上,难道,连哀家都不放心,怕扰了你妃子的清静么?”

“朕,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去把那蛊鹿血喝了,别费了哀家一份心意。”

轩辕聿颔首,转身,步出殿外。

甫出殿,张仲正带着医箱朝这走来,这会子,并非请平安脉的时候,他方才在太后跟前这么说,也实是要借着张仲请脉的因由,不让太后过多在殿内而已。

曾几何时,他是连他的母后,都放心不下了。

此刻,见张仲走来,他略停了步子,张仲只走到他跟前,按规行礼后,旦听轩辕聿道:

“院正随朕来。”

张仲会意,只跟着他往御书房而去。

这一去,虽是一会,却让张仲的心,再是舒展不得。

殿内,太后凝定夕颜,神­色­肃穆间,终是悠悠启­唇­: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1】

“太后,臣妾莫敢忘太后昔日的教诲。”夕颜未待太后启­唇­,先道。

阻了太后的话语,是大不敬。

但,此时,她的大不敬,不啻是表明未忘本的心思。

太后要的,不仅是她的惟命是从,除了惟命是从之外,太后更喜欢,她的聪明。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任何时候都不会本末倒置的聪明。任何时候,都能瞧懂眼­色­的聪明。

这些聪明,在太后面前,是容藏掖的。

因为,藏掖,大智若愚,是对这名最尊贵的女子真正的大不敬。

是的,六宫中,惟有太后,才是最尊贵的女子,也只有走到这个位置,才是每一朝真正胜利的女子。

源于,禁宫中,权势,始终是不会背叛的唯一。

而,君恩,凉薄,或许,每一朝都是相同。

握得紧,一如掌中沙。

握得松,一如过手风。

这松紧之间的度,终是最难掌控的。

是以,能握住,片刻,即是片刻。

只这片刻,换来永不背弃自己的权势,即是值得的。

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

纵聪颖如她,亦是宁愿不要去懂的。

“颜儿,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如今,你的专宠,哀家明白,亦是该得的。”

太后浮出一抹笑意,可,即使是笑,她亦是笑得很浅,积年的宫廷生涯,笑,早失去了本来的意味。

不过是种和哭没有多大区别的表情。

而,哭,在这里,是永远不准许有的表情。

“太后,这后宫不会有专宠出现,请太后放心。”

这句话,以往,她说得,是那么的容易,但,如今,为什么说出口时,她会觉到无比的艰难呢?

“呵呵,哀家并不是这个意思,眼见着,明年,这宫里即将热闹起来,哀家倒是希望皇上,这月余能好好歇歇。”太后转了语锋,眸华犀利地睨向夕颜,“醉妃身子重,让皇上多陪陪你,也是好的。”

这一语听进夕颜耳中,终是晓得太后的用意。

忆起太后昔日的交代,关于轩辕聿二十五岁前,若无嫡第皇子,必立皇太北一说。

显然,这,才是太后彼时希望六宫雨露均泽的根本。

而现在,后宫中,除去她外,在短短的月余内,有六名后妃在一月内,纷纷怀得龙嗣,七名皇嗣中,或有一位是皇子,就足够让轩辕聿在明年,不必按着祖制,去立所谓的皇太弟了。

可,这般为了皇嗣频繁临幸,龙体必是违和的。

但,帝王的龙体安康,方是江山永固的根本。

太后,是希望皇上借着她的看似专宠,调养龙体。

不过,是看似专宠。

她的身子重,以轩辕聿对她的怜惜,是根本不会碰到的,一如,刚刚一样,不是吗?

其实,太后从进殿的那刻起,早瞧出了端倪。

这么说,仅是在她跟前点明罢了。

“太后,臣妾明白太后的意思,臣妾身子重了,自不能承恩,皇上体恤臣妾,昨晚又恰逢臣妾胎相不稳,才会从暮方庵匆匆赶回,一直陪着臣妾。”她应出这句话,对上太后的意思。

“胎相又不稳了?”太后的这一语显是有些紧张。

“张院正瞧过了,不碍事的,只是雪下得太大,天太冷,才会不适。”

“这就好。哀家看得出,这些即将诞下的皇嗣中,皇上,最在意的,就是你的。”太后若有所思地道。

“太后,其余六个孩子,皇上也是在意的。”

“在意?不, 皇上对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甚至于——”

太后止了话语,睨了一眼夕颜,夕颜从这一睨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可,她说不出,究竟不对在哪里。

只知道,太后话里有话,有些什么事,是太后担忧,却是不能对她明说的。

太后将目光稍徊,转了话题:“除夕前,皇上会带你同往颐景行宫。哀家希望行宫的药泉对皇上的龙体起到很好的调养功效。”

除夕后,按着祖制,只有三天,是封笔免朝的,但,来往颐景行宫就需占去两日。

“以前先帝在时,亦是如此安排的。每年冬季,最冷的那两个月,直到开春,都会在行宫主持朝政,只是到了皇上登基后,因勤于政务,倒是从来没去那行宫,哀家的意思,也是皇上年岁渐大,该调理的地方始终是忽视不得的。”太后见她面有疑惑,遂又道。

原是如此。

“颜儿,此去颐景行宫,最是避寒的好去处,那六名后妃已先行启程了。你陪着皇上一起过去,多少劝着皇上去看看她们,身子越大,这心,就越会不安。”太后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戴着护甲的手指拍了拍夕颜的手。

“太后,您不过去么?”夕颜听出些什么,轻声问道。

“哀家岁数大了,一路颠簸吃不消,再则,见着先帝崩驾的地方,心里更撑不住。”太后的语意虽仍是平静的,隐隐却透出一丝动容来,“哀家,就不去了。”

夕颜知道先帝是突染急症驾崩于颐景行宫。因为,先帝根本没有来得及用上历代帝王初登基变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木——金丝檀木棺。幸好当时荣王送了一副颐景特产的千年水晶冰棺,可保尸身长年不腐,回到檀寻后,也没有再换那副金丝檀木棺,于是,那副棺木,最终反成了纳兰敬德的棺枢。

是以,这丝动容落进她耳中,只当成是太后怕触景伤情。

她觉得到太后覆住她的手有些许的颤涩,都是她的不是,好端端地去提那茬­干­嘛呢。

“太后,是臣妾让您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哀家无事。颜儿,哀家把皇上和皇孙,都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替哀家照顾他们,好么?太后另一只手亦盖到她的手上,手心是暖的,只是这话,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托付?

夕颜犹是不解。

但,太后却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不确定夕颜在知道杀母立子的规矩时会如何,她也不能冒这个险先去告诉她这道规矩。

但,那六条人命,始终也是命啊。

先前,就是服了促进怀孕的汤药,方怀上的子嗣,倘若,再用催产的法子,即便神医张仲在,又如何呢?

这些人命,虽不死于宫闱倾讹,确是死于‘杀母立子’这道规矩中。

这道规矩带来的血腥,她看过一次就够了,这也是她最难过去的心坎。

即便再狠心、冷血,都过不去的坎。

“颜儿,这家看你的身子越来越重,离秋虽伺候过先皇后,对于这些经难,终是不足的,哀家另拨莫菊来伺候着你,论这方面的经难,莫菊本是太医院的医女,自是要足一些的。”

莫菊,是昔日随伺她四名近身宫女中,至今唯一留在她身边的宫女,亦是她心腹之人。

这次,她希望莫菊能随伺着夕颜,有些事她不能明说,但,莫菊陪在夕颜身旁,若有个万一,却是可以的。

“太后,菊姑姑是您的近身宫女,恕臣妾不能接受太后的这份心思呢?”

“哀家不是让她照顾你,是照顾哀家的皇孙,若颜儿再要拒绝,哀家一定放心不下。好了,就这么定了。”太后复再拍了一拍她的手,起身,瞧了一眼殿外的雪光,“天,渐冷了,但愿,今年的冬天,早些过去,才好。”

“太后,臣妾相信,瑞雪兆丰年,我巽朝,明年,定是五谷丰登之年。”

“哀家也是这么想的。”太后的步子向殿外行去,甫行了几步,再回首,深深凝了一眼榻上的夕颜,道,“皇上待你是极好的,哀家只望颜儿,莫负于他。”

“太后——”

“哀家不要听你冠冕之言,只记得哀家今日的话。”说完,太后回身,往殿外先去。

留下,随伺的莫菊在殿内。

莫菊近身,躬身请安:“醉妃娘娘,直到您诞下皇子之前,都会由奴婢伺候着您。”

“有劳菊姑姑了。”

莫菊的品级在宫里,甚至比尚宫局正四品的尚宫都要高,亦是宫里唯一和伺候皇上的李公公平级为正三品的宫人。

一名宫女做到这样的品级,实是大限了。

昔日的梅、兰、竹、菊,惟有她,做到了这一品级。

她明白太后的用意,在不久的将来,也正是她,终究让这件事,起了关键的变化。

夕颜望着莫菊,看她近前伺候她再次歇下,锦被温融,心里,终随着太后这些话,做不到安然。

天曌宫,御书房。

轩辕聿步进房内,李公公早屁颠颠地跟着小碎步奔进来,手端起放于书案上的鹿血,道:“皇上,这,是太后吩咐莫菊给您备下的,还请皇上御用。”

轩辕聿瞥了一眼那碗厚稠的鹿血,看似是补阳壮气的圣物,殊不知,历代皇上,有几个是禁得住这么大补的。

不崩于政事之累,不崩于床第之欢,恐也崩于这些虚不胜补中。

但,既然这是太后的心意,他总归是会喝的。

端起那碗鹿血,一气饮下,血腥萦于齿,将彼时她留于那的清香,一并消去。

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消去的刹那,怅然若失。

“复命去吧。”他把碗递给小李子。

“诺。”李公公接过碗,复退出书房内,阖上殿门。

殿内,仅剩俩人,张仲率先启­唇­,道:“皇上,看来,你背上的药,需要重上。”

轩辕聿微侧身,已明白张仲话里的意味。

夕颜为他上药,他是欣喜的,可,她只照着他为她上药的手法去上,却是不对。

因为,背部不比手,这么上,待到披衣时,除了把药沾去外,再无其他。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张仲,毕竟,彼时他说自己上药,为的,不过是尽早赶回承欢殿替夕颜上药罢了。

背部的上药,他再­精­通医术,仍是不便的。

坐于酸枝木椅,宽去龙袍,果不其然,里面的药膏都被沾去得差不多。

若不是龙袍内衬的滑爽,恐怕褪去时,连伤口都要被牵连。

“这黑玉续肌膏,幸好我还有一瓶——”张仲看着他背上象鬼画符一样的药膏,道。

“朕知道,这断续膏配制的法子,并不简单。”

“药膏再不简单,都是可以配的。”张仲低声道,“只是,有些毒的解药,却是想配都无法配的。”

一边说时,一边他先以绵巾拭­干­净那些残余的药膏。

“师傅的意思,朕懂。”

“千机之毒,我一直想研究出不用那么霸道的解法,可惜,穷我数十年的医术修为,始终是不得解之。”

“朕知道,师傅一直觉得天香蛊的解法太过霸道,是以,才刻意瞒着朕,只用赤魈蛇暂控毒素,而那火床,也是师傅耗费心力为之。因此,若没有师傅,朕是根本活不到今日的。”

“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一日为师,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去吧。”张仲叹出这句话,其实,这又何尝是他的初衷呢?

他在擦­干­净药膏的伤口上,借瓶口均匀地涂上那些续肌膏。

“朕都知道,所以,不论何时,朕仍会尊称您一声师傅。”

原来,连轩辕聿也是知晓了。

瞒了这数十年,他的身份,最终,只是瞒了那人一世罢了。

时至今日,有些事,他无须再多做隐瞒了。

“聿,先前,她的千机之毒因着银啻苍予她的赤魈丸方能控住。甚至,为了减轻她毒发的痛苦,他在赤魈丸中另加了罂粉。这也使得,百子香囊中的天门子粉并没有发挥最大的活血效用,又间接地保下了那胎。但,银啻苍纵曾为苗水族的风长老,所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要彻底解去这毒,没有天香蛊,是根本不可能的。”

药膏很快就涂满轩辕聿的后背,这些纵横的伤痕,连张仲都觉得不忍。

但,他亦知道,五日后,轩辕聿仍会这么做。

那个女子,对轩辕聿的重要,他想,他是明白这份感情的。

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机会去这么做。

“即便这样,罂粉对胎儿同样是不利的。并且,以她的身子,纵能借着火床抵御毒发,待到十月分娩,朕真的担心,这孩子——”

“这是事实,她和孩子之间,在中千机毒的情况下,根本难以两全。银啻苍彼时的所为,并没有错。而且她的毒发,快得超过想象。”

上完这些花,他复拿出­干­净的纱布替轩辕聿缚于后背。

这些纱布将伤口愈合,但每日却需换三次,这些,他反正是宿于天曌宫,自是不再需要假手他人。

可,他亦知道,这个徒儿,宁愿自己的伤口,得不到最好的处理,都是甘心让夕颜替他上的。

“不,师傅,您又欺瞒了我!千机并非除了天香蛊之外无药可解。应该还有一个法子。”轩辕聿说出这句话,张仲正在缠绕纱布的手,终是一滞。

他听得懂轩辕聿话中的意思。

但——

“皇上,你是一国的帝王,做任何决定,都需慎之又慎。”

他能说的,也仅是这句话。

因为他知道,这个徒弟,素来是有主见的,只是,这份主见,却带着,不该有的情感因素。

果然——

“当一国帝王,出现弱点时,这,无疑是致命的。现在,朕的弱点,或许已经昭然若揭。”

“你是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师傅,我们都是你的徒弟,我们的秉­性­你该是最清楚的。”

张仲哑然。

确实,当他违背初衷以后,看着这群孩子慢慢成长为一国帝君,他自然清楚他们的秉­性­。

而再怎样,秉­性­,是不会改的。

一如,轩辕聿,看则冷峻淡漠,实是最重情义。

“聿,我知道,你下定的决心,我是劝不得的。可,正如你所说,若真用那个法子,你让她情何以堪呢?这大巽的河山,你又能交付谁?”

“她,朕已有妥善的安排。至于大巽,朕以为,颛无疑更适合。一名帝王,对女子,只能宠,不能爱,一旦爱了,就身不由己,离祸水亡国之日,也就不远了。”

“说到底,你不过是成全了别人。”

“不,这,本是朕欠下的。”轩辕聿沉声说出这句话,“师傅,若你早点将解毒的法子,告诉朕,或许,朕不会被欺瞒地,差点失去自己最爱的女子。”

让他怎么去说呢,彼时,他根本是不能说的。

因为,他不相信轩辕聿会用情这么深。

“不是我不愿说,只是,你知道,我要护全的人,也是她。”

护全她,不仅仅源于,她是伊氏的嫡系血脉。

更是由于,他的承诺。

于那人的承诺。

纵然,直到临别,她才要他允这件事,只是,从那年开始,夕颜对她,亦是重要的。

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可,如今,这份护全的代价,终究让他滞顿起来。

“既然如此,请师傅成全朕的心愿。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朕。”

“皇上!”张仲欲待再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语只梗于喉,要说出,堵着,仅能化为喟叹,落进心里。

阻不住,再说,不过是徒劳。

是的,现在,谁都知道,夕颜是轩辕聿的软肋。

对于轩辕聿的皇权,不啻是种威胁。

那么对于夕颜呢?

未必是好的。

旋龙洞的那次,谁能说,轩辕颛的做法是错的呢。

不过也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这种一举两得,在感情的背景下,仅化为不耻。

“朕谢师傅成全。”轩辕聿说出这句话深深吁出一口气,“若可以,今晚,就开始吧。”

“这么快?”

“是,毕竟她的身孕已有六个月,这,不算快了。”

“好。”

张仲说出这个字,他知道,字里的份量是千斤的。

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

“师傅,你过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轩辕聿知道药已上好,纱布也包扎妥当了,却并没有立刻披上龙袍。

殿内的温暖,让他即便不着任何袍袄,仍是不会被冻到的,只是,微凉罢了。

他,需要片刻的清明。而不是龙袍披身的暖融。

张仲明白他的意思,轩辕聿仍是担心太后的。

当然,刚刚太后一进殿,他就进去,无疑是不妥的。

现在进去,若太后真有什么计较,也是必能被他阻断的。

“好。”他依旧只说出这个字,将那药瓶收回药箱。

这药,是没有必要全留给轩辕聿的。

只一瓶放在醉妃那‘糟蹋’就够了。

他走出书房,恰看到,被清扫­干­净的秘道上,匆匆行来一女子的身影,沿途的宫人皆俯首请安,那女子纵只穿着雪­色­袄裙,姝丽的容颜,却是让人不会忘记的。

但这份姝丽的背后,有稍纵即逝的一缕恐惶。

他携着药箱,兀自往承欢殿而去。

这些宫里的事,从来,就是他不愿意多理的。

不得不理的,只有李公公这样的帝王近身太监。

“姝美人,您这是——”

李公公眼瞅着西蔺姝直往御书房行去,忙迎上前去道。

“我要求见皇上,劳烦公公通禀。”

西蔺姝走得很急,她的脸上,犹带着一抹疲惫,然,这些疲惫后,还隐着一些什么。

在她高高耸起缀着火狐皮草襟子上,她竟是没有着任何妆的。

清水之姿,犹是动人,说得,概莫如她。

现在这个时辰,皇上该在御书房,刚刚从御书房出来的张院正更上映证了她的猜测。

只是,与李公公说话这会子,她却看到,莫菊从承欢殿出来,张院正去的方向,亦正是承欢殿。

难道——

她拢回心神,不去多想。

因为,再多想,于她今日之事,始终是无益的。

“这——”李公公侧头望了眼殿内,复道,“请姝美人稍候。”

李公公返身进殿,未几,出来时,已躬身道:“请姝美人进殿。”

“劳烦公公了。”西蔺姝款款进得殿去,将手中的赏银顺势,放入李公公示意进殿的手中。

李公公笑着放入袖中,对于主子的赏赐,他是不会多做拒绝的。

但,这些许赏银,却并不能让他为一个主子多做些什么。

源于,四面逢源,素是他惯做的。

西蔺姝缓缓进殿,她的步子迈得甚至是不稳的,这份不稳,别人眼里,不过是她朝见圣驾的惶恐所致。

惟有她知道,其中的滋味。

今日,再如何,她都是要面圣的。

为了,在宫里的未来,她不容许,出任何一步的纰漏。

也为了,另一场,不赢则输得一无所有的谋算。

“嫔妾参见皇上。”她福身行礼。

“免礼。”轩辕聿端坐御案后,方服了鹿血,纵是­祼­着上身,肌肤微凉,依旧觉到丹田的暖气不绝。

西蔺姝抬起脸,纵不是第一次,看轩辕聿劲健的身子,仍是会微微地脸红。

“怎这么早就赶回宫?”轩辕聿翻开折子,提起紫毫前,漫不经心地问出这句话。

“皇上,嫔妾昨晚梦见姐姐了,心下难定,一宿难眠,故尔,早早就启程回宫了。”

昨晚于她,哪怕梦见什么,不过都是场恶梦。

一场,让她宁愿不要发生的恶梦。

“哦。”轩辕聿应出这一声,虽听上去仍是漫不经心,但西蔺姝知道,他必是进了心的。

“姐姐在梦里数落嫔妾,说嫔妾即便进了宫,除了持着皇上的恩宠,做了生骄之事,却是从不曾替皇上解忧,姐姐对嫔妾甚是失望,让嫔妾好生地思过,说,嫔妾这样,枉费了皇上昔日的苦心。”

“是么?”轩辕聿的语声很淡很淡,“媺儿竟还会托梦于你,却始终不愿再进朕的梦来。”

“姐姐说了,她不是不愿进皇上的梦,只是怕皇上再牵挂于她,这么多年了,皇上好不容易忘了姐姐,她是不愿再让皇上陷进去了。”

这句话,分明带着心计,只是,这计只用了三分,情,亦是有七分的罢。

“好不容易忘了她?”轩辕聿剑眉紧锁,目光深黝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他想,她要什么,他是知道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份索要,于她,未必是好的。

她,再次利用西蔺媺在他心底愧疚,演出这一幕,又何必呢?

“皇上。”她走近轩辕聿,她能闻到空气里尚有没有散去的鹿血味道,她的衣袖相拂,散出更清幽的一种香味。这种香味只将鹿血的腥气一并地散去。

轩辕聿的眉心渐舒展开,薄­唇­勾起一道弧度,道:“朕,不会忘记媺儿,倘若昨晚,媺儿真对你说了那些话,你能记在心里就好。”

“嫔妾不会忘。嫔妾——”她行至轩辕聿跟前,手覆上他的龙袍,却看到,背后触目惊心缠绕着的纱布,不由失声,“皇上,您受伤了。”

“不过是皮外伤。无碍的。”

“无碍就好,皇上定是昨晚连夜赶回,受的伤吧。”她的语音低柔,袖底萦出的那些香气却是愈浓的。

轩辕聿闻得清楚这些香气,他只淡淡地笑着,略起身,道:“朕觉得有些头晕。”

“是么,皇上?那嫔妾扶您往后面的暖阁,稍做歇息,好么?”

“也好。”他由西蔺姝扶着,往殿后的暖阁行去。

所谓的暖阁,不过是垂挂着纱幔后的一方榻椅,西蔺姝将轩辕聿扶至榻椅上,却见他似昏昏睡去。

眉心略颦间,轻唤了一声:“皇上,皇上——”

轩辕聿没有丝毫的声音,她不再唤他,望了一眼关阖的殿门,轻轻一拉,她的袄裙慢慢的萎落于地。

轩辕聿,你,不能怪我。

是你,负情在先的。

若非你负情,我又岂会有今日?

所以,这,怪不得我了。

她在心底默念出这句话,纤手伸向轩辕聿……

张仲请完脉后,夕颜又睡到了晚膳时分方醒。

“娘娘,已是申时了,可要传膳?”莫菊瞧她醒了,轻声禀道。

“菊姑姑,你一直就守着本宫?”

夕颜看她并在殿外候着,只躬身于她的榻旁,有些尴尬地道。

明明记得入睡前,是让她不必随伺的。

看了一眼睡相,幸好,自怀孕来,身子笨重,她的睡相终究不至于太出格。

“回娘娘的话,即是太后吩咐奴婢照顾着娘娘,奴婢自然不敢出任何差池,守于娘娘榻前,亦是奴婢的职责。”

这职责,可真是让夕颜有些难耐起来。

她,不喜欢被人瞧着入睡。

一点都不。

当然,似乎,有一个人除外。

一念起时,她问出一句话,不再避讳:“皇上用了吗?”

“皇上——他——”莫菊的话语稍微缓了一缓,复道,“皇上还在御书房,并未传膳。”

“皇上仍在批阅折子?”

夕颜这句话,不过是自问,他真的为国事­操­劳至此了么?

“娘娘,奴婢先替您传膳吧。”莫菊避而不答,只继续禀示道。

“菊姑姑,先替本宫传顶暖轿来。”

“娘娘,您这是要做何?”

“本宫想去御书房,但,院正嘱咐本宫尽量卧榻歇息,所以,传顶暖轿,送本宫过去。”

“娘娘,这怕不好吧。”莫菊的眉心虽未颦,躬于裙前的手,却是拂拧了一下衣襟子。

“无碍的,另替本宫将皇上的晚膳一并传了去。”

“但,皇上批阅折子最忌人打扰。”

“再忌人打扰,总不能忘记用膳啊。”

夕颜语声里带了不悦,况且,如今轩辕聿,他的身上仍带着伤,不是么?

只是,她知道,这伤,也是断不能让宫人知晓的。

“诺。”莫菊应声,复出殿去,不过一会,就传来一顶暖轿。

所谓的暖轿,就是将辇变成宽大可依的榻轿,另在轿旁分别放了碳炉,上面又用纱幔遮着,即便是行在雪地里,亦是不会受寒的。

夕颜由莫菊、离秋扶着,上轿,再由四名太监抬着,往御书房行去。

因都在天曌宫内,不过一会,就到了。

李公公一直守在御书房外,远远瞧见夕颜的暖榻,忙一溜烟地小跑来。

“醉妃娘娘万安。”

“李公公来得正好,有劳公公通禀一声,本宫求见皇上。”

夕颜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御书房,似乎有些异样,一时间,又说不出这层异样在哪。

“这——恐怕指指点点现在不能见娘娘。”

“皇上在批阅折子,对么?”

“回娘娘的话,皇上是在御书房中。”这句话,小李子答得甚是巧妙,反正,横竖是抓不到他的茬子就好。

“再批阅折子,总是要用膳的,若耽误了龙体,李公公,这罪,你担得起么?”夕颜正­色­道,从李公公模棱两可的话里,好象远不是批阅折子这么简单。

“奴才担不起,只是皇上现在真的不能见娘娘。”他公公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御书房。

“谁在御书房内?”夕颜从他这暗示的一眼里敏锐地觉到什么,问道。

“回娘娘的话,姝美人未时进得书房,现在还在里面呢。”

未时?距此已有一个时辰了。

若是禀事,或者其他,也早该出来了吧。

她复望了一眼书房,这才察觉,原来她觉到的异样,不啻在于,诺大的御书房,乌丫丫的一片,竟没有掌灯。

心下清明。

批阅折子,怎会不掌灯?

除非——

她止了心神不去想这些,但,却止不了自己立刻回殿的念头。

忆起下午那事,她凭什么做任何幽怨状呢?

他为好,连那样的冲动,都硬生生地熬了回去。

她不该再不知足了。

即便,太后要她多加照拂他的龙体,然,若一直这么憋熬着,难道对龙体就是好的么?

她拢回心神,笑道:“那本宫是来得不巧了,有劳公公,等皇上传了,将这膳,奉于皇上。”

绕是这般说着,心下,却真的好难受。

原来,要扮做贤惠通达,确是比宫心谋算,都要难啊。

不去望那书房,这样,就不会再多添一分难受。

她是纳兰夕颜,她才不要做一名深宫怨­妇­呢。

那样,就不是她了,不是么?

“对了,别说本宫来过。”复叮咛出这一句,她吩咐道,“既然皇上­操­心国事,本宫不该打扰,回殿。”

“娘娘。”离秋轻声地在榻旁道。

“外面太冷了,还是殿里暖和,回去吧。”

她彻底转过脸去,一并将脸低着,捂进银貂毛的襟子中,恁谁都瞧不到她的神态。

因为,即便心里怎样自我安慰,她却是做不到坦然淡定的。

在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说出这些话后,她再做到坦然淡定,除非,她仍是那个迂不可及的夕颜!

她知道,分明有些什么,在她心里萌芽的那刻起,她就做不回迂腐的夕颜了。

固然迂腐的样子,不啻为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然,这层保护,一并阻去的,却是那些萌芽带来的灿烂。

没有仰起脸,她知道,今晚的夜空,应该是漆黑的,不会有闪闪碎星的灿烂。

因为,没有他陪在她身旁。

一切,就都俨然失­色­了。

曾几何时,他恰已成了,给予她灿烂的来源。

她不想再回承欢殿,可,若现在回了侧殿,岂非是让他知道,她出过殿呢?

她是不要他知道的。

承欢殿,这个殿名,真是不错的。

甫躺到承欢殿的榻上,莫菊早率着一众宫人奉上­精­致的晚膳。

她动了动筷箸,并不觉得难以下咽,反是用得很快很急,心底有一处的空落,仿佛用这些膳食填下去,就不会再空空如也。

“娘娘,您用慢点。”离秋不仅在一边道。

“嗯。”夕颜应了一声,一筷又已出去,随意夹起红烧的肘子,才咽进喉口,莫名地,引起了一阵­干­呕。

离秋骇得忙把蓝花瓷的痰盂移到夕颜的身下,只这一吐,夕颜却是将晚上所用的悉数吐了出去。

“娘娘即不喜用,何必勉强自个呢?”离秋一边轻拍着夕颜的背,一边道。

“不过是害喜,怎叫不喜用呢?”夕颜接过丝帕拭­唇­,复用了漱口水,顿觉整个心,仿似随着这一吐,都空了。

“您这样,若让皇上知道,定又是舍不得的。”

“不许告诉皇上,听到了么?不要连这些小事,都去烦着皇上!”夕颜把漱水的杯子搁到一旁宫女捧着的托盘内,正­色­道,“都撤了吧,本宫想歇息了。”

“娘娘,您方才用的都吐了,奴婢再让膳房给您另备些吧?”

“不用了。本宫突然不饿了。”夕颜倦怠地说出这句话,手挥了挥,复倚回榻上。

一旁,莫菊奉上湿软的绵巾,夕颜用这方绵巾捂住脸,不知道,是绵巾本是湿的,抑或是,她的脸上,突然有些湿意,只叫她就这么捂着,再不愿撤手。

“娘娘,您拭完了么?”莫菊瞧她久久不动,终忍不住地道。

夕颜并不说话,仍是把脸埋进这方绵巾里。

绵巾初时的暖意早就散去,唯剩一些冰凉的湿润在肆意着。

肆意于她本就冰凉的脸上。

她怎能开口,若开口,她生怕,声音就会泄露自己的情绪。

她不能泄露啊。

坦然淡定,这是必须的。

殿内,忽然很清寂。

似乎,连一点的声音都不再有。

莫菊和离秋,看起来,真的很识眼­色­,这样,甚好。

不用她再费心于宫人面前隐瞒。

她渐渐松去捂住脸的力度,捂得久了,在这层冰凉湿冷间,有些呼吸不畅。

但,随着些许的空气进入鼻端时,她突觉得,绵巾似被谁用力地拉开。

她下意地一拽,却已是来不及。

拉开的力气太大,拉开的速度也让她措不及防。

绵巾从她的脸上离开,她的脸,湿滑滑地,连带,垂落于额前的青丝都被沾上些许的湿意,贴在她的脸颊,让她的脸,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份狼狈悉数落进一双墨黑深黝的眸底,这双眸底,没有以往瞧着她的柔意,只蕴了她看得懂的冰魄之气。

这层冰魄迅速冻结了她脸上的湿意,让她下意识地往榻后避了一避。

这一避,只让那双墨黑眸子的主人欺身上来。

每次,都这样,她一避,他就不容了……

作者题外话:即将进入全文大Gao潮,雪希望,大家能继续牵着雪的手,走下去。结局,会很美好,但过程,不会永远这样温馨。不然,譬如白水,流过身体,没有痕迹。

突破点公布:一是苍,二是湮。这俩个人物,将是雪的突ρo处。当然,主线仍是不会变的,贯彻雪的素来行文风格。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2】

璃华宫。

垂着漫天的粉­色­华纱,层层叠叠粉­色­华纱中,一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拂过,只在拂过最后一缕垂挂的缨络时,这只手,狠狠地一拽,那些许的华纱,顷刻间,就落萎下来。

落萎成一地荒芜的粉­色­。

是的,荒芜。

心,若荒芜了,该有多好。

就是还有着些许什么,才会心魔不散,因着心魔,方会一错再错。

直到,再无法回头。

“恭喜娘娘。”近身宫女彩鸢上得前来,“奴婢给娘娘准备了温汤沐浴。”

显见刚刚彤史是按着规矩,将这一笔记录在册,同时,告知了璃华宫的宫女,准备侍寝后按着规矩的沐浴温汤。

当然,这次的沐浴温汤里,加添加了些许养身的药草,不同于侍寝前单单的洁身。西蔺姝没有应声,她闻得到漂浮在空气里,那种药草的味道,和着她衣袖间溢出的味道,交融在一起,有刹那的恍惚,让她只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不过是以为。

发生过的一切不会因着她的以为而有所变化。

“都下去吧。”

“娘娘——”彩鸢颦了一下眉,终是道,“诺。”

纵仅伺候了这位娘娘三年,却是熟谙这位娘娘的脾­性­。

娘娘的吩咐在这璃华宫内,就是不容任何质疑,必须执行的吩咐。

哪怕之前,娘娘的盛宠,看上去淡薄了些许,可,今日,不是照样得了皇上的宠幸吗?

这样,也不妄费她一直尽心伺候着娘娘。

这宫里,哪怕为奴为婢,都是有着盼头的,因为,主子得了脸,做奴才也能跟着得脸。

只是,哪怕昔日娘娘盛宠,却终究是一名美人。

眼瞅着,和娘娘同进宫的那些主子,除了死去的不提,位份都渐渐升了上去。

惟独,她的主子,看上去比谁都好,实际上,却没见落得有多好。

眼见着今日侍寝回来,又瞧着脸­色­不对,她一时噤了声,只让那些宫女都退出殿去候着。

这宫里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始终是看不透的,若看透了,或许,也就成了主子。

西蔺姝绕到屏风后的浴桶中,水温是怡人的,浴桶底下架空抬高的地方,另放了少量的银碳慢慢地烤着,以保持恒温。

她褪去身上的罗裳,纤细的玉腿,慢慢地淌进浴桶之内。

褐­色­的温汤,很温暖。

只是这份温暖,温暖不了心,也涤不去身上的污渍。

她浸在温汤下的手,慢慢地伸到褐­色­的温汤深处,将腿间那些假想的污渍不停地擦拭着。

是的,假想。

虽然彼时,她不能彻底净身,可有些污渍却早已拭去,如今假想的,不过是那里,还有着一些肮脏的痕迹。

是的,很脏啊。

现在,总算可以彻底地清洗了,她不停地擦着,擦着。

犹记起,方才,轩辕聿闻到她袖中的香味时,却只说倦困,这点,虽出于意料之外,但,也是好的。

她扶他睡卧于榻上,­祼­着身子卧于榻旁,不过一个时辰,他便醒来,那一刻,她是怕的,她担心,他瞧出些什么,只是,他仅是淡漠地走出暖阁,传了李公公,让彤史记于金册。

那一刻,她攫紧的心,方松了下来。

只要这样,就够了。

既然他负她,那就不能怪她了。

纵然,这么做,起初,并非是她所愿。

她的手慢慢的擦着,直到,娇­嫩­的肌肤被擦破,才收了手。

再擦,其实那些肮脏的地方,仍会在的。

只是擦了,心里好受些罢了。

“太后驾到!”

殿外,传来通传声,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间或传来彩鸢欲阻不敢阻的声音:“太后,姝美人尚在沐浴。太后——”

“大胆奴才,敢挡太后的凤驾不成?一旁是一老嬷嬷的喝斥声。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彩鸢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而那脚步声分明是离得近了。

西蔺姝并没有出得浴桶,她仍是坐于桶中,心如桶中的温汤一般,波澜不惊。

太后,不过是太后。

自她进宫,就一直不容她的太后。

她是谁,除了宫里姝美人这一身份,她还是当朝侍中如今唯一的千金。

难道,父亲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深宫任人欺凌,不管不顾吗?

不过现在,那人是太后,名义上最尊贵的女子。

可,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她的­唇­边浮出一抹冷冽的笑意,这抹笑意在抬首间,悉数散去。

“姝美人,就是这么见驾的么?”太后径直走进屏风后,其余的宫人显然被摒至了屏风的彼端。

“嫔妾参见太后。”西蔺姝浸在浴桶里,微福身,说出这句话。

她犹搁在桶沿的手,有水滴子,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坠落下去,落在铺了厚厚毡毯的地上,却是一点声响都不会得的。

“哀家看来不用免你的礼了,怎么,泡在这温汤水里,自以为,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么?”太后慢慢走到西蔺姝的跟前,言辞咄咄地道。

“恕嫔妾愚钝,不明白太后的意思。”西蔺姝收回手,蓦地在太后面前,缓缓站起身子。

她的身子,晶莹玲珑,此时,稍躬身福礼间,从浴桶内走出,只曳出别样的华姿来。

太后瞧着她出浴的样子,曾几何时,她也如此明媚,但,皆随着时间的逝去,红颜苍老,再觅不得昔日的风采。

念及往昔,心,瞬间柔软,纵如此,眼前的女子,却是她容不得的。

“姝美人,媚惑皇上白日宣­淫­,你,可知罪?”

西蔺姝纤臂微抒,于一旁的衣架之上,将棉袍裹身,淡淡道:“侍奉皇上是嫔妾的职责,嫔妾不明白太后口中的白日宣­淫­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皇上要嫔妾,嫔妾能说不么?”

“别以为哀家真的老眼昏花,你用了什么伎俩看不出来。”太后冷冷地将她褪下的衣物往她身上掷去。

“这是嫔妾方才所穿的裙衫,难道,太后认为嫔妾是着这裙衫去迷惑的皇上么?”

“虽然上面的香气淡了,可,终究还是留下些许的味道,姝美人,你这么快沐浴,为的,不就是除去,真正的香味来源么?”

“太后英明,愚钝如嫔妾,真的不知道太后意指什么,恕嫔妾不敢妄揣太后的意思。”

“哀家看你,可是胆大得很,连禁宫的违禁之物,息肌丸,你都敢用,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呢?”

太后怒斥出这句话,心底,却并不能做到真的坦然。

这息肌丸,当年,她也曾配合房中术用过,是以,哪怕一丁点的味道,她都是闻得出的。

刚刚,莫菊命小宫女来慈宁宫禀这事时,她原以为轩辕聿耐不住­性­子,又要了自动送上门的西蔺姝。遂来此璃华宫,准备按着‘白日宣­淫­’的宫规治西蔺姝时,竟让她闻到这股味道,不由得使她又惊又怒。

息肌丸,对龙体的损伤极大,这些,当年,她虽知道,却是不得不用。

但,同样的法子,她绝不允许有人用在她的儿子身上。

这,是人­性­的自私使然。

也是她作为母亲,不容许自己的孩子,被人伤害使然。

而闻听此言,西蔺姝脸­色­是微变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脐处。

她用的,确是息肌丸。

用此丸能使肌香甜蜜,撩人的香气更有催(19lou)情的功效,因此,被宫闱列为禁药。

也是一般宫人所不会知道的。

所以,她方敢用,未料,初用,就被太后识破了。

并且,这息肌丸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功效,除了,让轩辕聿昏睡之外。

“太后容禀,这息肌丸不过是皇上喜欢闻,嫔妾方用了这一次,只这一次,难道,就非得让嫔妾应上媚惑之罪么?”

这些床第之事,太后是断不会去问轩辕聿的。

让轩辕聿担一下此事,也未尝不可。

反正,是他负她在先,不是么?

“身为世家千金,用这等手段去笼络君心,侍中可真是教女有方。”

“太后还记得嫔妾的父亲,是门下省的侍中啊。”西蔺姝点出这句话,­唇­角是骄傲的一翘。

是的,她父亲毕竟是三省门下省的侍中,位比上卿,太后再如何,对父亲终是忌惮的。

“哀家当然记得,哀家更记得,月余前,曾调应太傅任中书省中书侍郎,今儿个早朝,前任中书令致仕,特举荐应太傅为下任中书令。”

“祖制有云,后妃不得­干­涉内政前朝,太后今晚来此,对嫔妾说出这番话,是想嫔妾违了祖制不成么?”

“昔日的应充仪究竟怎样落的胎,这点,是宫务罢。”太后悠悠点到。

“太后,您不用拿着昔日的事来说,应太傅也断不会为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在前朝和嫔妾的父亲有任何的计较,否则,皇上可是英明之君,定会秉公处置的。”

话虽这般说,心里,是忐忑的。

虽然,那件事真的并非她的过错。

因着彼时,她的天真,和心无多少的城府,她才误入了别人的局——

那一晚,她与轩辕聿饯行即将嫁于纳兰王府的西蔺姈,席间,西蔺姈或许是不胜酒力,亦或许是源于别的,竟借着喝醉提前离席,然后,骠骑将军有急事相奏,轩辕聿亦提前离席去了御书房。

因西蔺媺生前所养的猫西蔺姈甫到璃华宫就一直缠着西蔺姈,待到了晚宴时,便也由西蔺姈抱着同去,西蔺姈一走,她抱着猫本准备回宫,却无意间看到,离秋从天曌宫离去的身影,及至,温泉那处,有宫女络绎过去,显是有人在用。

天曌宫的温泉共分三处,龙泉、凤泉为帝后所用,清泉是从一品以上妃位或侍寝前的嫔妃所用。

今晚,晚膳后,轩辕聿并未来得及翻牌,就去了御书房,那么,宫内,从一品妃位以上的,仅有纳兰夕颜一人,再联系离秋离去的身影,让她只确定必为夕颜不择手段邀得圣宠的方式。

三年了,夕颜一回宫里,就悉数地分享了轩辕聿对她的恩宠,她怎能忍呢?

彼时的她,终是年轻气盛的,借着怀里,先皇后的猫,她本欲羞辱夕颜,外加让轩辕聿以为是夕颜容不得这猫,却因为忽略夕颜手上的伤,功亏一篑于轩辕聿跟前。

而,最糟糕的还不止这样,她被轩辕聿斥责回璃华宫途中恰逢应充仪由宫女扶着出来散心。

应充仪见她抱着那流血不止的猫,遂唤宫女速回宫拿来包扎的绷带,帮猫处理伤口时,一并问及怎会如此,她是不想说的,可,偏是给应充仪瞧出些什么,只道,旁人不知道不要紧,若连宫中诸人都以为,这猫是她照顾不周,才受的伤,定会以为,她和先皇后之间的感情不过如此,人去了,连猫都是容不得的。

应充仪这一语虽说得尖刻,却进了她的心。

临了,应充仪又似提非提地道,明日就是太后设宴于飘樱林,届时诸妃都会与宴,让她切莫为了这猫伤,误了出席,反是落人口舌。

这一语,自提醒了好。

她为何要去担这照顾不周的罪呢?明明就是那一人的错。

于是,欠缺思量的她,终究成就了飘樱林那一幕猫扑应充仪,导致皇嗣不保的谋算。

可,她对这一切辨无可辨,谁会相信,应充仪不顾腹中的皇嗣,设下这局呢?

毕竟,于禁宫中,皇嗣是重于一切的!

其后,应充仪小产血崩薨逝,虽应了害人不成终误己,而太后碍着后宫颜面问题,并未将她的事一并牵扯出来,只额外封了应充仪之父,当时的太傅应学道调任中书省中书侍郎,至于她,则落了一个樱宴偶染恙疾,特准闭宫静养三月。

若非其后发生西蔺姈‘失贞’自尽的事,恐怕这三月的静养,终是将她隔得见不得天日。

这,是她于这深宫倾讹,第一次受到的伤害。

第一次,因着他的不再怜惜,受到的伤害。

如今一幕幕的映现,和着太后此刻说的话,只让她觉到一种可笑的悲哀!

“秉公处置,哀家以为最先该处置的,就是姝美人今晚所为。迷惑君心,白日宣­淫­,这罪名,可真是不轻的呐。”太后睨了她一眼,这一睨,里面带着清晰的轻蔑。

西蔺姝冷冷地看着这份轻蔑,她不信,这种轻蔑还能持续多久。

或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悉数将这些轻蔑还给眼前这素来不喜她、刁难她的太后。

相当初,先皇暴毙,父亲拥护轩辕聿继位,可算是立下过大功,如今呢?不过是瞧人脸­色­,昔日的恩情,一并地抹煞,充其量,到头,只是门下省的侍中。

西府一门,仅是为了轩辕一氏鞠躬尽瘁,却,抵不来太后眼中的一份看重。

今日,太后的用意,她恁再傻,都听得明白。

借着前朝的因由,让她知道,若再一味扯上父亲,仅会让父亲顾此失彼。

纵然,三省中立是最好的制衡效果,但,随着应中书令的上任,这中立的局面,恐怕迟早再次打破。

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中,成就当政者手中的帝业昭昭。

忍!

昨晚,她都忍了过来,现在,再忍一次,又如何呢?

她拥紧棉袍,徐徐跪叩于地:“太后,既然,嫔妾犯下这等罪则,还请您依着宫规处置嫔妾。”

“处置?姝美人若真有悔过之心,自该说说,怎样处置,才是好的。”太后冷哼一声,道。

跪在地上,抬高的浴盆下,融融的暖火烧烤在脸颊,真是很热。

只是,棉袍拥住的娇躯却是凉意嗖嗖。

这层凉意的根源,仅在于眼前这位看似尊贵无比,实则气量狭小的太后。

然,再怎样,她都是要说的。

“太后,按着宫规处置,是让彤史撂了嫔妾的玉牒牌。”

这个处置,对于媚惑君心的罪名来说,是最妥贴的。

她要的,恰也仅是这一晚看似临幸罢了。

“姝美人,宫规记得倒是不错的。只是,哀家以为,有处地方,更适合处置这样的罪责。”

此话一出,仅让西蔺姝­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太后啊太后,都说你老谋深算,看来,今日,也不过是老糊涂罢了。

想将她远远地撇开深宫,真以为,轩辕聿就地忘记她了么?

即便忘了,也是不要紧的。

她要的,都会得到。

所有欠她的东西,都都会得到!

“嫔妾愿往暮方庵清修,以养身­性­。”

清修,纳兰夕颜走过的路,她竟也是要去走一遭了。

也好,这一遭,或许,终是一种关于蜕变的成全。

她只说出这句话,并不加一个期限。

她知道,太后会很乐意给这段时间加个期限。

果然,太后满意地颔首,道:“来人呀,传哀家旨意,姝美人有失德仪,着即日起,往暮方庵清修一年。”

一年,不算长,只是,她知道,这小小的庵堂,根本是困不住她这一年的。

“谢太后慈恩。”

她俯身,将额附于手背。

真是慈恩啊。

这份慈恩的背后,却带着不容人的残忍。

她,西蔺姝爱够了!

她,生来要做的,就是在这些忍耐后的,人上人!

太后从西蔺姝看似恭谨的跪叩间,竟嗅到一种危险的味道。

这种味道,如此敏锐地进入她的眸底,以至于,她对眼前这个看似一直冲动、愚笨、不知进退的女子,开始微微眯起眼睛来。

但,再怎样,终究只是稚­嫩­的嫔妃,她是容不得她们翻出这天去的。

然,禁宫的这天,却已经开始慢慢地变了。

只是,谁都没有察觉……

天曌宫,承欢殿。

夕颜下意识地向后避去,他却愈渐地欺身上来,那墨黑深黝的眸子俨然含着冰魄之意。

今晚,他得了御书房的好,对她,就这般了么?

她又做错了什么,偏拿着这眼光瞧她,心下不由得一气,脸上纵是狼狈,也含了几分冷意:“皇上,您扯了臣妾的绵巾做甚?”

轩辕聿的手上犹自握着那块半冷半湿的绵巾,闻听她的嗔语,脸上的寒魄非旦未散去一丝,甫启­唇­,连语音都含了千年冰霜一般的冷冽:“怎么伺候娘娘的?今晚,倘娘娘再不用膳,尔等,一并拖去仗毙了事!”

“奴婢知错了。”他的身后,一群宫人,包括莫菊、离秋都纷纷下跪。

这人,可真是霸道,用这法子,逼着她吃饭。

只不知,这冷意,是为了她不吃饭呢,还是,方才,她无意扰了他的兴致。

她睨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道:“反正是些不中用的奴才,一并由皇上发落了完事,倒是省得本宫发落。”

说罢,她翻身倚在锦垫上,闭了眼,不去看他。

这些不中用的奴才里,可是有太后的近身姑姑莫菊,她偏不信,他连莫菊都一并发落了。

虽然,他是帝王,但,对于,太后身旁的人,总归是需留几分薄面的。

一语出,一念起,她终知道,她是计较的。

而这份计较,看上去,她没给他台阶下,实际,却无疑在他跟前泄露自己的心思。

然,话语甫出,譬如覆水难收。

“你,真不求一下朕?”他的语声,带着­唇­间的热气,几近贴于她耳边传来。

“皇上,真不让一下臣妾?”

她看到他竟不顾着众宫女跪伏一地,径直就掀开袍子,挤到她一块来。

“呀,真想不到,朕的醉妃,是这般的嘴冷——只不知——”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手,却抚到她的胸前,她一惊,想起午间那一幕,不由地身子往榻里避去,可,他似瞧穿了她的举止,抢先一步,把她的身子扣于他的臂弯之下。

避无可避。

那,就要要避了。

她看到,他­唇­边的笑涡湮出,很醉人,很迷人。

这弧笑涡把他眼底,眉稍的冰魄都悉数地融去,只余了煦风化暖的温柔。

原来,他,亦是擅长演戏的。

凝着他的笑,她也笑了,她知道,自己的笑,倾城妩媚,哪怕以前不知,可,自从他的眼底,每每看到自己的笑时,她终是知道了,原来,对着不一样的人,她的笑,因着生动而美。

但,现在的笑,她偏是带了别样的意味。

一如,她纤长的手指,慢慢地伸到他的­唇­前,轻轻地晃了晃,只那么一晃,和着她轻声细语,更是别样的挑逗味道:“啊,臣妾倒不知,臣妾的嘴冷呢,皇上接下来的话,是要说臣妾的心亦是冷的么?”

她晃动的手,复牵住他将抚未抚到她胸前的手,这一牵,她觉得到,他的一颤。

一颤间,她笑得愈渐明媚,这份明媚,却让轩辕聿有些不敢直视于她。

而,她的手竟然,牵着他的,往那胸前覆去,这个发现,让他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榻前,跪叩的宫女不会看到这一幕。

但,他看得到,她也看得到。

他的手迅速地从她手中抽出。

该死的,对着她,总会不合时宜地浮起不该有的欲望。

他借着袍裾的宽大,掩去这抬头的欲望,复往她身边卧去,卧去时,话语却是对着跪了一地的宫人:“还杵在这做甚么?真要打发了上路么?”

莫菊当然听得懂轩辕聿的口气,忙道:“奴婢即刻再去布置几道娘娘平日里喜欢的膳点,若娘娘再不用,奴婢等自去领罚。”

“去罢。”轩辕聿哼出这两字。

“诺。”莫菊起身间,眼神示意一殿的人悉数退了出去,并识趣地阖上殿门。

殿内,又剩他和她。

她听到他躺在旁边,并没有一丝的声响。

除了更漏声响,很安静。

安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曾几何时,她的心跳,会这般的频繁呢?

难道,是因为怀了孩子的缘故么?

安静中,她听到,他沉沉的酣声传来。

他,睡着了?

这个发现,突然,让她的心跳声,有一瞬间停止的感觉。

他,竟然,在书房和姝美人那个后,来这,就是为了休息?

不过,这似乎,不是她该去想的问题,也不是她该去计较的吧。

然,心里,真的,不舒服起来。

她稍侧脸,看到,烛影曳红地,映在他英挺的脸上,即便只是侧脸,都是俊美优俦得让女子心动的。

可真是副好皮囊。

也难怪,除去皇权之外,他,仍那么让女子心动。

一念起时,脸有些烫。

此刻,她有些希望,莫菊不要那么快地奉上晚膳。

因为,看着他这么睡,其实,也是种幸福。

心底,浮上幸福这两个字时,她是有些愕怔的。

原来,哪怕经历过这些许不堪后,她仍能离幸福这么近。

是的,幸福,此刻,就地她的身旁,伸出手就可触及的幸福。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侧转过来,小手,轻轻地,触到他一角的衣襟,只那么一角,握在手心,就让她有满满的幸福溢出。

她的­唇­边勾出淡淡、浅浅的弧度,烛影曳在她的脸上,却蓦地添了一道­阴­影。

这道­阴­影还呈现出无限扩大的态势,当她惊觉手里的衣襟提起时,骤然回眸,整个身子又在他的掌控中。

“不生气了?”他俯在她的上方,凝视着她,问出这句话。

“皇上希望臣妾生气还是不生气呢?”她不答反问。

“朕希望你生气,这样,说明,你心里有朕。”

他说得倒真是实在啊。

“六宫诸妃都会为了皇上临幸别人,生气、吃醋、动心机、谋算,皇上希望,臣妾也那样么?”

她答得自也不含糊。

“朕只想,你心里有朕。”

他执意地说,真象个孩子。

她有时候很难把这样的他和初见时冷酷淡漠的君王联系起来。

但,这确是他的两面。

她不知道,看到君王这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她只知道,能被这样的男子爱上,会是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哪怕,这份爱,短暂如昙花,燃出的,却会是一生的绚丽灿烂。

她愿意,被这分帝王之爱燃烧,此生的绚丽,亦为了他绽放。

“臣妾心里有没有皇上,皇上还不知道么?正因为,臣妾心里有皇上,所以,臣妾不愿意为今晚的事,生气,吃醋,纵然,臣妾终究是凡人,说不想,实际还是计较的,可,这份计较背后,臣妾更信皇上,对臣妾和她们终是不同的。待到哪一日,臣妾在皇上心里,和她们一样时,那时,就是皇上收回对臣妾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他,不容她说完。

他的手覆上她的樱­唇­,这一覆,阻去的,何止是她未说完的话呢。

还有的,是他的承诺。

她知道,他的承诺。

从他的眸底,她读得懂。

他信她,他亦不会负她。

眸底,有些许雾气湮上,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会有这种悲伤的情绪呢?

她的手轻轻的覆到他的手背,然后把他移开,甫移开,她吐气若兰地低语喃喃:“皇上,真对臣妾好,五日后,让臣妾一人去火床,好么?”

他愈低的俯下身,这一次,他以吻封住她所有的话。

而,这一次,他仅是辗转地糅于她的­唇­瓣,并不深入。

因为,他怕他克制不住自己渐浓的欲念。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终究不是他现在需要去考虑的。

因为,他刻意避开她隆起的腹部,在吻到情浓,听到她娇吟低喘时,一无敌小踹脚,准准地,轻轻地,对着他的腹部就是一击。

这一击,准确无误地让他熄灭所有不该有的绮念。

若他的身子再往上一点,他甚至怀疑,这个不孝子,是否要踢中他父皇的要害。

若真如此,他将来定是要好好教育这个不孝子。

只是,他还有将来么?

他离开她的­唇­,看到她的手抚到腹部,微微笑着,这样的笑,让她的小脸笼了另一层关于母爱的光华。

他喜欢看不同表情的她,他喜欢她的每一面。

“他,竟然踢他的父皇。”他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却看到她抬起的眸子里,一缕纵一闪好即过,却清晰映进他眼底的悲凉。

是的,在她的心里,这孩子,只和她的‘不贞’有关。

而这个真相,他现在,亦是无法告诉她。

还没有到时候。

是的,没到时候。

现在,或许仅仅是该用晚膳的时候。

方才,在御书房,配合演那场戏,将一些情愫彻底割断时,他没有用过一点东西。

殿门关阖时,因他尚在殿内,需要他传唤,那些宫人方会再次进殿。

此刻,随着他翻身到榻边,轻击掌三声,殿门旋即开启,莫菊率着一众人宫人将这些膳点奉上。

“朕倒觉得饿了,醉妃,陪朕一并用点,也为了伺候你的它些奴才不必挨顿板子。”

他任由莫竹伺候着捋起袖子,道。

“皇上,您还没用膳?”

她这一语,却让他的眸华转凝向她:“原来,小李子奉的膳,是你送予朕的?”

对了,她没让小李子说是她奉的,他必是心里惦着她,匆匆往这殿来,自是不会用那膳的。

偏巧,正被他瞧见她使­性­子不用膳的一幕。

“小李子。”

他扯了嗓子一唤,她的身子一震,旦听得李公公在殿外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将方才奉给朕的晚膳端来。”

“皇上,那些晚膳都凉了,莫菊这回予奉的,全是现做的呐。”

“废话,朕就要用方才那些,还不快去,朕饿了!”

“诺。”李公公躬身退出殿时,伸出袖抚了一下额上的汗,是殿内太热,还是被皇上这一顿脾气发得,有些摸不到头脑,甚至冷汗涔涔呢?

值得庆幸的是,刚刚撤下的膳,还没让底下的宫人处置了。

他一溜烟地往膳房奔去,夕颜却倚在榻上,稍起身,附于他耳边,轻声:“皇上,还真象个孩子。”

这一语,说得极轻,看在宫人眼里,也不过是她起身准备用膳般不经意。

他并未回眸,同样,很低的一句话,传来,直让她的小脸染上愈浓的红晕:“等你诞下皇子,朕让你知道,朕是孩子,还是——”

他故意隐去半句话不说,她却是知道他的意思。

娇羞难当,只能借着拥紧锦被掩去。

话语甫出,他,确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借着用膳,方悉数地掩去。

这一晚的用膳,是以极怪异的方式进行。

宫人只看到,皇上和醉妃,仿似都对那冷去的膳点感兴趣,皇上亲自喂着醉妃,更多的时候,是俩人共用一口的膳食。

源于,往往醉妃用了一半,皇上就偏去她的勺中抢了来,待到最后,醉妃也不顾颜面,也去夺皇上勺中的膳点。

纵然,皇上对六宫的膳食有过克扣,但,总不至于,要俩人合抢一口吧。

看到后来,李公公终于看明白了,发展的最终结果,是皇上要从醉妃的­唇­中夺食。

这样香艳的场景,他只能让莫菊、离秋三人一并退出殿内。

实是,做奴才都不宜多看的场景。

莫菊的脸­色­有些­阴­沉。

莫竹则看着莫菊的­阴­沉,­唇­边勾起不可测的笑意。

惟独,离秋脸上的笑意是不假掩饰的。

当然,也包括,他,李公公脸上的一半木然,一半笑。

这样的用膳,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内总管太监,他真是第一回见。

想笑,却碍着总管的身份,实是不能肆意的。

殿内,好不容易,这一膳用完,夕颜嗔道:“皇上即用完了膳,还请皇上早早回正殿歇息罢。”

“你赶朕走?”轩辕聿只拿着绵巾拭去­唇­上的渍意,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皇上今日­操­劳了,理该早些安置才是。”她恢复正常的语调,但,她知道,他能听懂她语调里些许别样的味道。

他的似笑非笑,终是全笑了出来,道:“还是在意朕的。”

“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是该在意的。”

“哦,你知道就好。”他凑近她,几乎鼻端贴着她的,低语,“朕不会做任何让你失望的事,放心。”

这句话,说得纵低,她却听得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她宁愿不要去明白。

不然,并不是她的幸啊。

真矛盾。

希望他只宠着她一人,又怕,太多的溺宠,连老天都会不容许。

“皇上——”

她低唤出这一声,他笑着望向她,摒去殿内伺候漱洗的宫人。

“睡罢,今晚,朕想陪着你。”

这一语起时,他轻柔地,把床榻前的纱帐放下。

漫天的金黄璀灿间,她沉沉地睡去。

他溺爱地抱起她,往殿后的石室走去。

石室中,惟有张仲一人。

“师傅,有劳了。”

只说出这一句话,张仲沉默地点头间,复将连两侧的石门从里面彻底地封禁起来。

“我只担心,瞒不了颛太长的时间。”

“等到他察觉时,一切,都是定数了。”轩辕聿将夕颜放到火床旁的台阶上,那台阶里,也洇出些许的血­色­,衬得,一切,终染成了红光一片。

“娘娘,檀寻城快到了。”我是梨雪轻快地在慕湮身旁禀道。

慕湮只淡淡地瞧了一眼船舱外,那似曾相识,却仿若隔年的沿岸景致,依旧沉默地卧于榻上。

“娘娘,果然这船是眧­乳­要快呢,君上待娘娘真好,又顾及娘娘的身子,又想让娘娘尽快回檀寻,不惜耗用这样的船队,护送娘娘。”

车辇行路,自是比用船要方便许多。

但,她小产方愈,沿途的颠簸,实是没有坐船来得妥贴。

况且,沿着常江一径往下,也省去了陆路的弯绕,不过一月未到,人已随船,过了千山,直抵檀寻。

她,昔日的故国。

一别三年,能在有生之年回来,真是莫大的殊荣恩赐。

只是,代价,太大,太大。

“娘娘,蔡太医来了。”舱外,有宫女的禀声。

这一路来,蔡太医负责调理她的身子,每日,都准时于辰时,送来汤药。

这些汤药比在宫里时用的略苦,但,也只苦一点点罢了……

作者题外话:风波起时,最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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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3】

慕湮颔首允了,蔡太医端着一碗汤药进得舱来,躬身:“娘娘汤药熬好了。”

“嗯。”慕湮应了一声。

一旁梨雪将汤药接过,端至她跟前。

慕湮没有看一眼汤药,只一气喝了下去,仍旧很苦。

出宫后,每次喝的汤药都比宫里用的汤药,要苦。

但,她没有因这份苦颦过一下眉。

这些苦,只溢满­唇­舌,再进不去心底。

“娘娘,可要用些蜜饯?”

她挥了一下手,目光,似乎望着舱外波光粼粼的常江,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望着窗外。

蔡太医知道这一挥手势的意思,这一路,凤夫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沉默,成了她唯一呈现于人前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梨雪递过来空落落的药碗,终是在回身的刹那,做不到坦然。

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总算,又熬了一碗。

医者,慈悲为怀,可,君命,又是莫敢相违的。

端着碗的手,略有些颤抖,借着宽大袍袖的覆盖,一并掩了去。

这一路顺风顺水,抵达檀寻时,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早了五日。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四日,清晨,船队甫停靠至檀寻的京城码头,梨雪扶着慕湮从架板上缓缓行下时,天际,又飘起了些许的细雪。

今年的冬天,雪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雪,带来的,不过是一阵凉似一阵的萧瑟。

这片萧瑟里,是巽国迎接她仪仗的使节。

她如今的身份,再不是昔日巽国尚书令的千金,仅是夜国看似尊责的凤夫人。

于是,在繁琐迎接仪式的折腾后,她的仪仗驶进慕府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父亲慕风是迎她于府前的,按着规矩三拜之后,方躬身,迎她入府。

很奇怪, 没有看到母亲。

莫非是在府内相候?

“娘娘,臣设了洗尘酒,请。”

中午,就由使节设了酒宴,并请了巽朝的王妃命­妇­做陪,她虽然没有任何的胃口,也勉强应付了过去。

现在,父亲这一提,她依旧不能拂了这份心意。

遂颔首。

进得厅内,仍是不见母亲。

这,让她的心,微微地揪紧。

她原以为,心,麻木地不会苦,亦不会因任何事揪紧了。

可,即便揪紧,碍着场合,她是不能直接问的。

厅内,有数十名近支的亲戚相陪,见她进厅,无不堆笑地奉承着。

她听得有些头晕,梨雪瞧她神­色­不对,忙挡了开去:“各位,娘娘一路劳累,身子又一直未大安,还请各位入席就坐罢。”

一番推让后,才主宾坐定。

母亲,还是没有出现。

她执筷箸的手有些意兴阑珊,略动了几筷,宴过半巡,终是起身,托辞需用汤药率先离席。

以往的敷衍,今时今日,纵碍着场面,仍需违心为之,却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慕风吩咐奴才引慕湮往歇息的厢房间行去。

为着这次的省亲,慕府修茸的焕然一新,另辟了一处院落做为她休息的地方。

梨雪是从慕府一直随她远嫁的丫鬟,进院落前,她稍停了步子,吩咐出这么多日来,唯一一句完整的话:“去把夫人请来。”

没有自称本宫,因为,从离开夜国宫殿开始,她就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去。

心里总有些不祥的征兆。

而这种征兆,每每,都会很灵验。

“是娘娘。”

梨雪匆匆离去,她被众宫人簇拥着走进厢房,一应的布置都是按着她昔日的喜好。

只是,如今的她,终是变了,不论喜好,抑或是其他。

于厢房内,方褪去华裳礼衣,梨雪就返身从房外小碎步奔了进来,同来的,并不是她的母亲,仅是父亲慕风。

“臣参见娘娘。”

慕湮望了他一眼,轻挥衣袖让一众宫人都且退下。

“娘娘,玉体可安好?”

象征­性­地这一问,慕湮仅轻轻颔首。

“娘娘安好就是臣一府的幸事。”慕风顿了一顿,又道,“你母亲旧疾复发,从九月末,一直病到了现在,因怕你牵挂,所以,也没有发信函于你。”

前一句仍是冠冕的措辞,后一句,方带了几许父女的亲情味道。

只这些味道落进慕湮的耳中,她焉能不动容呢?

“母亲的哮症发作了?”她低声问出这五字,语音里满是担忧。

母亲的哮症,以往都是隆冬方会发作得厉害些,只这次为何偏在九月末就提前发作了呢?

九月末——

她的心蓦地一闷,哮症,因肺而生,忌忧忌悲,母亲,终是为了她啊。

“是。”慕风叹了一口气,“入了冬后,病得越发重了,一口痰堵着,连夜间卧榻都是难了。”

“我想见母亲。”

“请娘娘暂且歇息,明日一早,接着规矩,娘娘还得往宫里去,太后那边,吩咐下来,辰时就要见到娘娘,少不得又是一日的­操­劳。所以,等明日宫里回来臣再带娘娘去。”

“不,就今晚。”四个字,艰简单,语意却是坚定的。

慕风望了一眼慕湮,曾经的她,素是温婉,今晚再见,分明是有些不同,然这种不同并非是坚强,似乎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好,臣带娘娘去。”

母亲,果是病重的,因为病重,所以,慕风才不想让她一回府就看到这样的母亲吧。

那样的话,对于路途劳累,以及身子方开始复原的她,无疑是另一种打击。

母亲见到她时,已几乎口不能言,那口痰塞堵在母亲的喉口,想发音,却只发出一些风车拉动般的嘶拉之声,仅能用柴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是关于亲情最深的流露。

她听不下去,眼底,有热流要崩溃涌出,按着以往的­性­子,她会直接把眼泪流出来。

可现在,她不能再由着­性­子,因为,不想让母亲担忧。

远嫁夜国,已让她不能敬孝道,今日再哭于慈亲跟前,更是不能了。

除了握紧母亲的手,感觉那份冰凉,任她再如何捂都捂不暖,心,一并随着这丝凉意的沁进一分一分地,被冻到窒息。

她努力的吸气除了让眼底的泪水愈渐止不住外再无其他。

慕风适时地以用药为托辞,匆匆结束了这短暂的母女相会,将她扶出房外。

在他的心里,更担心的,还是慕湮的身子,毕竟,这,才是关系到慕氏一族是否能荣光依旧的根本。

巽国,三省分立,门下省侍中,先后有两女入宫为妃,虽这几年,风头渐下,但,更让中书省新任中书令前太傅应学道,占尽了如今前朝的风头。

而他呢,本指望着靠名闻京城的女儿能为家族再博一次荣光,却随着圣旨一下,替代了襄亲王的女儿,远嫁夜国。

这也好,夜国,至少亦是一国之帝为慕湮的夫君,之于慕府,同样能争得些许的荣光,月余传来的怀得皇嗣不啻是一则最好的喜讯,可,旋即使传来的,却是慕湮的小产,也在那时,他的夫人一病不起,直到今日,连大夫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许的­阴­霾压在慕府的上空,也让他的心怀,一并变地束缚起来。

“娘娘——”他有些欲言又止。

行走在回厢房的秘道上,安静地仅能听到步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夜猫的叫声。

除梨雪和老管家撑伞行于他们身后,随伺的宫人、丫鬟均离开他们些许的距离,并不近前。

这亦使得,有些话,是可以说的。

“在慕府,不用唤我娘娘。”

风带着雪,即便有梨雪的伞撑着,刮于脸都很冷,但,这些冷一并吹散了眼底的热气。

哭不出来了。

“你终究是夜国的娘娘。”

“是么?”慕湮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若他不来迎她回去,那她,什么都不是。

而现在,她并不确定,他是否还会按着旨意,上元节后迎她归国。

上元节,真是一个极具意义的日子,于她和他之间,始终是别样的讽刺。

“湮儿,为父知道,这一去夜国,路途遥远,骨­肉­分离,但,为了慕府,你只能继续熬下去,委屈你了。”

慕风终是唤她本来的闺名,这一唤,有些什么,其实是回不去的。

不过听着顺耳罢了。

她听得出父亲话里有话,她也知道,她的姑姑慕雪,当年,在前朝的宫中虽颇为得宠,最后,却是死于难产。

姑姑诞下的皇子,就是后来被太后收养的轩辕聿。

可,每每宫里与宴,她和他纵有着表亲的关系,仅能远远地看着,并不真切。

直到,上元佳节,隔着面具,他和她更为接近时,却,只是成就了­阴­差阳错的一段姻缘。

“父亲,女儿——”她想说的字,始终没有说出。

那两个字,仅是:好累。

只是,她知道,父亲,应该比她更辛苦吧。

身为尚书令,三省中名义上最高执权机关的长官。

其实,一步步走来,岂会不艰险呢?

“父亲,不用送了,女儿认得回房的路。”

她认识回房的路,只是,再不认识,那段通往他心头的路了。

曾经,她那么想,去走那条路,在得到他赐予这个孩子后,却……

天永十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天曌宫,承欢段。

这一月,宫中发生最大的事,莫过于姝美人被太后以失德之罪,发落至暮方庵清修,而轩辕聿一反常态地并未阻止。

或者不该说一反常态,这,不过是君恩凉薄的另一体现。

因为,这月余,轩辕聿仅宿在承欢殿中。

承欢殿内,亦永远只是那一位后妃承恩。

这后妃,就是已经身怀七个月身孕的醉妃。

宫中身怀有孕的后妃都被先行送往颐景行宫,独独留下的醉妃。

诸妃艰难想象,为何一名身怀有孕的女子能如此长得圣宠,而太后,又显然并不管束。

于是,诸妃仅能寄托于皇后身上,每日往中宫陈锦处定省时,没少说过些许的口舌,但更奇怪的是,平日里素来愚钝的皇后,在这个冬天,不仅仅愚钝,更为懦弱。对于她们提的话,非旦一句话茬都不敢接,甚至屡屡借着缘由去打断。

这样一来,诸妃自没有其他的法子可寻,也消停了不少。

既然太后,皇后都置之不理,那么谁都不会愿去做这会违背圣心的出头之人。

夕颜卧于榻上,卯时未到,天际犹黑时,她终是悠悠醒转过来。

这月余来,每晚,她都睡得很沉,沉到翌日清晨方会醒来。

夜间,无梦,更不会惊醒。

不知道,这是不是张仲为她疗毒初见成效的另一获益处。

月余来,张仲每日都会给她熬药,黑黑的汤药,喝下去并不算难喝,张仲只说,这药能抑制住她体内的千机之毒。

除了药之外,每日还会在她的左手手腕上施针。

双管齐下的疗毒法,是颇见成效的。

每五日一次的毒发,她在服用药及施针后,浑身纵是冷冽抵心,却再没有噬心的感觉,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每发作一次,冷冽感就减退一分。

每每毒发的日子,她没有让轩辕聿陪她,而他每次,也再不勉强她,只把她抱到火床上。

火床纵然很烫,可,却没有最初那日烫炙手心的感觉。

当然,她的背部亦是完好的,没有烫炙得面目全非。

这些,是让她的心底,有些欣喜的。

她不希望自己的肌肤有损伤,不为别的,仅为了,那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但,她同样不希望,他为了她,再去忍受这炙烤的折磨。

值得度幸的是,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

她躺在火床上的时候,他会退出石室,直到清晨,才进来把她抱回去。

是以,一月间,仅有每隔五日的一晚,他不会睡在她的身旁。

其余的时间,他都会在承欢殿拥着她入睡。

今日,也不例外。

她撑起手,看着犹在睡梦中的他。

这月余,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曾问过同样负责他龙体安康的张仲,张仲只是说,皇上­操­劳政务所致,只需膳房准备药膳滋补即可。

但,药膳用了这一月,却是眼见着,没有多大的效果。

她瞧在眼底,心底,是不舍的。

现在,因她的侧身,锦被稍稍坠下一角,她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离卯时,尚有一刻的时间,他还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多睡一会。

这一盖,她看到左手手腕,那月牙形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点点,这个点子,并不算小,仿佛是血凝结后的朱砂,她记不清这个朱砂究竟出现在何时,似乎,在第一次施针后就出现了,彼时,她是犹在睡梦中觉到疼痛,被惊醒时,看到张仲已然在施针。

他说,每日辰时施针,方能配合那汤药治疗,把这千机毒抑制下去。

但,只是抑制。

这套法子,是他才研制出来,并不晓得是否能彻底清除。

她闻听后,仅问了张仲一句,对孩子,是否会有影响。

张仲的回答是确定的,不会影响她腹中的胎儿。

只这个回答,就够了。

彼时,怡逢轩辕聿七日一次的免朝,他陪在张仲身旁,看着他,她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知道,他是值得她去信赖的。

有他陪在她身边的这段日子,纵然身子越来越重,心情,却再不会重到无法承受。

她突然欣喜地想起,今天,是天永十三年腊月的廿五日,按着祖制,明日,廿六日“封笔”、“封玺”后,他就可以一直歇息到正月初一再处理政事。

而,那时,他们应该就在颐景行宫了。

很美的一个名字,那里,据说,不仅有药泉,还四季如春。

应该能让他看起来气­色­不好的身子,好好调理一下罢。

这般想时,她­唇­边嚼了笑意,静静地伏在他的臂弯里,这也是昨晚,她入睡前的姿势。

这么伏着,她觉到,他的手臂用力地拥住她的,身子一紧间,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醒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将手覆到他的腰上。

他穿着中衣的手轻轻抚到她的手上,低语喃喃:“今日,朕上完朝后,一直可以陪你歇到正月初一。”

“嗯。”

“明日一早,咱们就启驾去颐景行宫,你体内的毒听院正说,抑制得很好,待到了行宫,靠着药泉调理,就不需再用火床了。”

“嗯。”

“是没听清朕说的话,还是没睡醒呢?”他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悦。

与他相处久了,就越来越觉得,他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般,甚至于,比孩子还孩子。

她稍抬起脸眸华若水地凝着他:“那皇上想听臣妾说什么?一切皇上安排就是了,臣妾——”

她顿了一顿只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皇上的安排。”

他的手滑到她的脸颊,轻轻捏了一下她细腻圆润的下颔,带了几分促狭:“哦,朕安排,你都听呐——”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却又不说出下半句话,夕颜贴着他的脸,亦不作声,只拿手反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手,竟是冰冷的。

殿内的碳火很是暖融,锦被又不薄,连她的手,放在被外许久,都抵不过他手的冰冷。

是啊,她经张仲调理,不知何时开始,手,确是渐渐开始不再冰冷的。

“皇上,您的手好冷,不是着凉了罢?”

她欠起身,甫要把锦被复替他拢好,他却止了她的手,道:“你陪在朕的身边,怎么会冷呢?朕素来手是冷的。”

素来?

是啊,犹记起,初进宫时,他的手是冷的,但——

“夕夕,朕在颐景行宫,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若猜到,可再向朕许一个心愿。”

他阻了她继续往下想的念头,而贴在他胸上的她,亦随着他这句话,再不去多想,这样温暖的时光,真好。

“皇上,既然是惊喜,臣妾不要去猜,猜到了,对臣妾来说,就不是惊喜了。臣妾宁愿不要这个心愿,也要保住这个惊喜。”她缓缓说出这句话,复道,“臣妾在意的,是皇上给臣妾安排的这份惊喜。心愿,只是臣妾许出的,和皇上安排的,对臣妾来说,轻重永是不会相同的。”

他本被她握住的手,随着这一语落时,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纤细的指中穿过,十指交握,手心相合。

这样的姿势,能让他觉得,仿佛,就这么握着,就永远不会在岁月的蹉跎里,再将彼此遗落。

只是,他知道,该放手的那天,若不放,仅会是对她更深的伤害。

在那天到来之前,就让他这样紧握住她的手,能多紧,就多紧……

“皇上,您握疼臣妾的手了……”她半带着娇嗔地道。

虽然,在独处时,她仍不愿舍去这些祢谓,可,话里行间,不时地,她会开始娇软嗔念,再不象以前那般拘谨‘迂腐’。

“疼么?”他的手并不放松,低下眸华去瞧她,她只将螓首俯低,不去望他。

时间,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流逝太快,快到,十指相握的温暖尚不能将他的冰冷融去时,已是卯正时分。

殿外,是李公公恭谨地请起时,因是隆冬,天际,仍是一片漆黑。

“朕该上朝了。你再睡会,等你醒了, 朕就回来了。”

“皇上今日下朝就不批折子了么?”她愈紧地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去。

“封笔,封玺,朕今年,一定遵着祖制来。”

他的语意里含着笑,手,轻轻地,从她的指尖松去。

不知为何,她蓦地,复握紧住他的,只这一握,别有滋味在在心头。

然,随着李公公的请起声,她仅能,一丝一丝地松开紧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今日,突然这么不舍朕离开?”

他的声音,好温暖,能永远,听他这么对她说话,该多好啊。

“嗯,舍不得。”她不愿否认此刻的所想,声音很轻地说出,可,他必是听得清的。

然,他却没有说话,沉默。

沉默中,他松开拥住她的另一只手,起身,薄­唇­轻启,说出一字时,却也不是对她说的:“进。”

榻前垂挂的明黄|­色­帐幔不知何时已被掀起,他下榻,宫人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进入,秩序井然。

他在这份井然里,换上朝服,束起髻发,冠冕下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不愿移开眸光,就这样,看着他。

直到宫人伺候他梳洗完,他欲待往殿外行去时,止了步子,白玉珠在他的鼻翼那端,投下浑浑浅浅的­阴­影,这分­阴­影迷离中,他的话语,清晰:“再睡会,等睡醒,朕就会在你身旁,就象,一直没有离开一样……”

这句话,彼时,她并不知道,已深深的烙进她的心中,留下一道痕迹。

她,也从那时开始,总以为,睡醒了,真的,会再看到他。

只是,在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后,她睡醒了,第一个见到的,就并不是他。

而是,从慈安宫来的慕湮。

她没有想到会见到慕湮。

因为,有关慕湮归国省亲这道消息,轩辕聿是不曾告诉过她的。

当她起身,听得莫菊禀报时,有惊愕,有欣喜,也有,一种,忐忑。

是的,忐忑。

“快请。”说出这俩字时,她犹能觉到喉口有些许的­干­涩。

“娘娘,奴婢先伺候您漱洗罢?”

莫菊禀报时,夕颜还未起身,只是,慕湮往这处来,是得了太后恩谕,哪怕是打扰了主子的休息,她仍是要禀的。

“好,请凤夫人先在殿前稍等。”

半盏荼的功夫,夕颜收拾停当,坐起身时,慕湮着了一袭秋水绿的礼裙,由宫女引着从殿外缓缓行来。

纵是礼裙,这样的颜­色­,终究是不衬她这个年龄的,只添了些许的老气横秋。

旋龙谷那一见,距今,是有些日子不见了。这些日子,似乎,也改变了太多的事。

摒退宫人,夕颜够起手,触到慕湮的指尖,道:“湮儿,快坐。”

甫拉慕湮坐下,终是忍不住地道:“半年未见,你瘦了。”

何止瘦了呢,她望着慕湮,慕湮的清瘦让她不由地一阵心疼,和她的圆润相比,慕湮的下巴尖子,是那么的尖,仿佛,是用最锋利的刀子削过一般,不带一丝的弧度。

“是么,你倒是丰腴了不少,这样的你,更姜。”慕湮笑着,眸光落到即便盖着锦被,仍旧清晰可见的隆起处,她的手不禁从夕颜手底抽出,覆到那一处,语音里再做不到自然,“有身孕了?”

在夜国时,对于敌国的消息,不知是百里南刻意隐瞒,还是她的闭塞,除了宫里那次传开的百里南亲征苗水族,与故国有着些许关系,其余的,她竟都是不知道的。

“嗯,七个月了。”夕颜淡淡地笑着,眸光柔和地望着小腹的隆起处,那里,孕育的,是她的孩子。

只这柔和,蓦地随着看到慕湮手抚到那处,轻柔地抚着,变得忽闪过一丝的晦暗。

若,那晚,旋龙洞的事,她没有猜错,这个孩子正是——

她止住念头不去想,这个猜测,是她不愿去求证的,因为真相,不过意味着将那日的伤痕重新揭开,揭开处的伤疤处,除了血腥疼痛,再不会有其他。

“真好,七个月了,再过三个月,待到来年春天,就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慕湮虽仍在笑着,她的笑于脸上,却带着一丝的惨淡。

“湮儿,你也会有的。夜国国主这么宠爱你,赐你归国省亲,这样的殊荣,连我都是不可得的呢。”

“殊荣?呵呵,我不会有孩子了。不会了。”慕湮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抚着夕颜腹部的手,突滞了一滞,轻轻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呀,他会踢我了呢。

后半句话,是那么地轻松,但,这前半句话,落进夕颜的耳中,终是一紧。

“湮儿,你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会没有——”

“因为,三个月前,我才小产过。算起来,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

慕湮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这份平静,只让夕颜觉到惶张,她想说什么,但未待她启­唇­,慕湮的声音再次轻轻传来:“他不会给我这个孩子,因为,我的身份,是巽国的联姻公主,一旦是皇长子,那不就等于夜国的半璧江山,是巽国的了么?”

“湮儿——”心中一口气堵着,说不出话里,仅唤出一句话,眸底,是雾气洇出。

“傻丫头,­干­嘛为我难过,没了孩子,更好。解脱了,不是么?”

“不是,不是的!”

夕颜摇着头,胸好闷好闷,都是她的错,本来,该远嫁夜国的是她,是她拿了慕湮的夕颜花簪,才出现了这样的­阴­差阳错。

毕竟,她才是轩辕聿最初倾心的女子啊。

除了西蔺媺,彼时,还有她,是曾进入过轩辕聿心中的女子呀。

原来,一直以来,她刻意回避的,还有这个事实。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拿你的花簪,是我的错,是我的。”这么说时,她咬牙想止住泪水。

因为,现在,她有了身孕,最忌的就是流泪呀。

不能哭。

“真傻,我留在这,也未必会幸福,毕竟,都是缘分,巽帝对你这么好,说明,你才是他真正要选的人啊。别多想了,我不会不开心,只是,小产而已。”

慕湮的手指拭到夕颜的眼角,轻轻地一触,夕颜一颗泪珠,晶莹地落在了她的指尖。

温润,剔透,一如,她的心。

“你说过,你很幸福,我们都会幸福,可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你的不幸福,失去孩子,注定,不会与幸福有关。”夕颜说出这句话,“而这些不幸福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颜颜,不是你的错,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当年,远嫁夜国前,他问过我,如果不愿意,他不会强人所难,当时我的回答是唯愿和他能琴瑟和鸣。一切,是我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

夕颜的泪一颗一颗溅落在慕湮的指尖,恁是再拭都拭不去的潮湿。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今日来看你,却是不对的了。”

慕湮柔声说出这句话,她不愿意看到夕颜难爱,倘若说,之前她怨过,现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在小产后,一切的怨懑都失去了力气。

一切的束缚,也都渐渐的消逝。

只剩下,越来越落寞的心境。

当她给太后请完安,顺说了些许事后,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夕颜,也因此求了太后额外的恩谕。

只是不知道,夕颜,已身怀皇嗣,并且,和她怀上孩子的日子,又是这般近。

这,真的足够了。

毕竟,她和她之间,有着那童年最纯粹的回忆,不是么?

殿外,传来通传声,以及,请安跪叩的声音,清晰的传来,这样的仪仗,仅是属于一人的。

巽帝,轩辕聿。

慕湮有些局促的回身,回身间,那抹明黄出现在殿的彼端。

那,是她曾经,梦萦过的身影,如今再见,若说心底没有一丝的起伏,是假的。

她的心,仍会随着触到那双墨黑深黝的眸子有些许的悸动。

真是冥顽不灵啊。

那双墨黑深黝的瞳眸,此刻越过她,凝注的,仅是榻上的那名女子。

只是在走近她们,看到她时,礼节­性­地随着她起身请安,颔首,道:“凤夫人。”

三个字,距离,疏远。

心,又真的近过吗’

随即,他的视线,终是落在夕颜的身上,确切说,是夕颜慌忙拭去泪水的脸上。

没有顾及慕湮在场,焦灼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银碳的浮灰,吹进眼里了。”夕颜的声音里听不出彼时的哽咽之意。

轩辕聿眼角的余光落在一旁慕湮的身上,他知道,她心底,一定会难受。

可,他并不是轩辕颛。

若,当断不断,对如今的慕湮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呢?

只是,最大的伤害,终于在殿外响起小李子急奔的脚步声时到来。

“皇上,禀!”

“何事?”

“慕夫人殪了!”

李公公的声音很尖利,这份尖利,划破殿内的空气,也将,慕湮那颗已不完整的心,最后一缕牵绊都被划断。

眼前一黑前,她只听到,夕颜呼唤她的声音。

可,她真的好累,坚持下去,好难。

除夕,很团圆的喜庆佳节。

而,在这个除夕,她,慕湮,独自在慕方庵替母亲,守着灵位。

暮方庵是檀寻法事超度唯一首选的地方,自然,以尚书令府的声望,亦会选于此。

还有两日,方是头七,父亲初一应需携三省长官,呈表于巽帝开笔、开玺,是以,今晚,他是没法过来守灵的。

慕湮跪于灵前,忘记了,跪了多久,直到,外面,夜幕笼上,她才发觉,又是一天过去了。

每日里,对时间的概念,仅是黑白的交替,再无其他。

母亲,因她小产的消息传来,方会一病不起。

又因着她回来,了却最后相见的心愿,终是去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事,才让母亲走得这么早,这么快。

百里南!百里南!

身子,微微有些撑不住,谁跪这么多日,恐都是撑不得的。

她的手抚住膝,那里,早是麻木一片。

“娘娘,该用药了。”梨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回眸,望着那碗深赫的汤药,略摆手,并不想用。

­唇­舌间,唯一的味道是涩苦,这些苦药,能否就断这一晚呢?

梨雪怯怯地道:“娘娘,喝吧,不然,蔡太医的心思就白费了,国主的心思也白费了。”

这句话看似寻常的话,落进她耳中,只觉得刺心。

手微扬,随着药碗跌碎的声音,深赫的汤药溅了她一身。

“娘娘!”梨雪唤出这一句话,再是说不得。

“下去。”

“是,娘娘。”梨雪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许是心神不宁,梨雪的指尖不慎触到刃口,被划出一道不算浅的血口,血,迅速沁到瓷片上,那些许的红­色­,让本垂下脸的慕湮终是做不到淡漠。

“去上药罢。”

“是。”梨雪怯怯地退出灵堂。

灵堂很清静。这份清静里,她的耳边,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小湮小湮……”

母亲?

这声音是这般的熟悉。

她蓦地站起身,不顾腿部的麻软,只看到,堂外,有一白­色­的身影悠悠地飘过,那个身影,是母亲么?

她下意识地冲出去,那白­色­的身影,却是消逝在堂边的一小隅暗­色­的院落中。

那,是庵内主持特翥安排予她的院落,里面可煎熬汤药,和准备单独的膳点。

堂外,并没有人守着,宫人、护卫都早被她远远地摒到围墙的那端。

本是想要一个清静,今晚,却只成全了,另一桩的谋算。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是这场谋算的中心。

她仅是独自,往那院落行去。

院落中,那白­色­的身影,再是见不到。

漆黑一片中,惟一处还亮着点点的灯火。

她走近那处灯火,听到,有声音传来,虽很低,却,因着周围的寂静,传入她的耳中。

“娘娘不肯用,怎么办?”

“这——”

“倘若断了一天,国主那该怎么交代,这药断了,是否功效就会受影响呢?”

“那是一定的,所以,你还是要劝着娘娘喝下。”

“唉,国主对娘娘真够绝情的。”

“休得胡说,不然,你我的脑袋,可都是没了……”

对话的,无疑,是蔡太医和梨雪。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她明明没有踢到什么,却,分明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她脚后响起。

“谁——”

作者题外话:昨天更完,看到有大大说雪堆字,如果堆字,后面那段喂饭其实还能写不少字,但考虑到恩爱过多了,就用太监的视线,一笔带过了。并且每章我都有多送字,就是弥补文内的形容字。

夕和聿从相识,相知,到如今的相爱,必须是要用些笔墨的,不然会显得这段感情沉淀很单薄,对将来情节的展开,十分的突兀。情节推进是必须的,可,这些相爱的沉淀,也是不能少的。至于西蔺姝那段,交代了三个情节,一个是铺垫,一个是解释了步惊心这一章,一个是照应了暮方庵那一章。

想了一下午要么偶以后开始注明标题(一开始不标原因在于我是出了名的标题党,为怕再挨砖,才没注)这样,方便各位选择看,好不好?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4】

慕湮后退的步子,措不及防已踩到地上碎去的瓷片,瓷片刺入脚跟,很疼。

然,这份疼,抵不过,心底,骤然剐过的疼痛。

“唉,国主对娘娘真够绝情的。”

彼时,梨雪的那句话,再再的映入她的脑海中。

梨雪口中的绝情是什么意思?

这个从小伺候她至今的丫鬟究竟背着她又知道些什么?

是那碗汤药吧。

那碗汤药绝对不会是一碗让她怀不上子嗣的汤药。因为,那样的话,称不上真够绝情这四个字。

那日小产后,她已拒了百里南,以后或许都不会待寝。

再者,他若不下旨迎她返回,上元节过后,她都未必能回夜国。

所以,绝情的体现,不会在这上。

百里南­精­通医术,若她猜得没错,那只是一碗让她慢慢中毒、待到某个特定的时间,突然毒发身亡的汤药吧。

做为夜国的凤夫人的身份,死在巽国,对于百里南来说,一来,可以彻底撇去她这个累赘。二来,巽国对此事,定是要予夜国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或许,亦会成为某种导火索。

这,都是帝王间的谋算。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成为谋算中的一步棋。

她,下意识地,在屋内的人出来之前,迅速奔道一侧的角落里,角落中堆着一些稻秆,她身形瘦小,很轻易就从稻杆中钻了出去,可,她听得到,身后,传来梨雪的惊呼声:“娘娘!”

接着,似是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她奔来。

她纵借着夜­色­逃离,但,在漆黑一片中,她素白的孝衣是分外引人注目的。

那步子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她踉跄地奔出稻杆堆,以为,那急促的步声定会追上她时,陡然,身前本黑沉一片的地上,俨然出现肆虐的光影。

稍回身,旦看到,那片黑­色­的院落,火,从那堆放的稻杆处蔓延开去,里面,依稀有人影憧憧,只是,瞧不得真切。

燃着稻杆的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照得半天天际都红透了去,那步声,却再是听不到了。

有庵里的姑子急敲钟救火的声音,也有纷沓的步子往那边奔去。毕竟,那处院落,相隔不远的地方就是藏经阁。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万一把那些经书悉数付之一焚,就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了。

至于她,留在那,亦于事无补。

她只往前奔着,逃离方才的一切。

或许,逃离的,并不是那碗带毒的汤药。因为,被那么汹涌的火势阻着,蔡太医和梨雪显见并不会再追来。

所以,逃离的,仅是她,不愿意去直面这份残忍。

夺去她的孩子,连她的命,都不放过。

百里南,三年的温柔,不过是镜中花水中影,皆为虚幻。

奔得久了,渐渐迷失了方向。

她奔进了一片深暗的松柏林,她虽到慕方庵有好几日,可,只在灵堂听着法事超度,对于周遭的一切,无疑是陌生的。

她的步子,在林外,渐渐停下来。

今晚是除夕,对她来说,莫过是另一种悲凉的味道。

这种味道那么浓,仅将她三年的那些过往,都一并地添上别样的味道。

他于她的看似恩宠、体贴,到头,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谋算的筹划,铺垫。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放手了,只是想平静地过完这辈子,他都不肯饶了她?

她的孩子,她的母亲,都悉数地离她而去,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发懵的头脑,被晚风吹得,并没有清明几许,反添了几分愈烈的抽痛,手抚住额际,方才奔得太急,她的头风病又开始发作了。

很疼很疼。

不能再这么奔下去了。

现在,是该回去么?

回去,又怎样呢?

那碗汤药她能拒绝吗?

这件事,她可以告诉父亲,让父亲再忧心吗?

父亲,对她是好的,但,这份好,却明显是会放在家族荣光之后。

她,首先是夜国的凤夫人,其次,才是父亲的女儿。

不知是头越来越疼的缘故,抑或,是其他什么。

她看到,眼前,又出现,方才引着她去往后院的白­色­身影。

真是母亲么?

她向那道白­色­身影走去,是母亲吧。

所以才会在刚刚,引着她去目睹这些藏在暗处的事。

“娘。”她低低唤出这一字,却发现,声音是哽在喉口的,除了嘴­唇­翕张,那一字,­干­哑生涩。

而,白影,又消失不见了。

松柏林深处,只有一处通体莹白的屋子,伫立在那,犹是醒目。

那白影是去了那处屋子中么?

她的足尖踩于铺积于地的树叶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近了,近了!

那,不是什么屋子,分明,是一座祭拜用的塔房。

也是,巽朝皇室设在暮方庵中得享香火,法事的道场。

她看到,塔房前,竖着的高耸牌位上,就着不甚清明的月光,显出几个大字:孝仁德顺倾华皇后之位。

这,不是先皇后西蔺媺的牌位么?

后面那白­色­的塔房,该是安置西蔺媺衣冠的塔房,以及供每年固定日子,行法事时的道场。

平日里,这处地方,该有姑子守着,今日,前面那场火,看来,是把这处的姑子也一并引去救火,是以,这里,空无一人。

不,有人!

她听到,塔房内传来低低的喘促声,这种喘促声于她,是陌生的。

她慢慢走过去,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落进她的耳中,却是分明的。

“舒服么,比你那皇帝夫君强多了吧?”率先响起的,是一男子略带畏亵的声音。

“啊——”接着,是女子承受不住的吃痛声,只是这份吃痛声的后面,偏又曳出别样的低吟来。

“想不到,你的身段不比你妹妹差,真是滑若凝脂,不过,在床上的功夫,却是强过她不少。”随着清脆的声音吃起,像是有什么拍打在女子肌肤上。

“住口!”女子娇斥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悦。

“该住口的是你,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我现在赐给你未来的太子,你竟还叫我住口?这么多日,连母猪都该怀上了,幸好太后放你出宫,否则,我看你根本别指望能怀上巽朝的太子。”

“呸,怎不说是你的问题?若我在宫内,你不也会借着你那个怀了皇子的妹妹进宫来么?”

“好,我今晚再给你三次,你若还是得不了,就别指望其他了。”

“啊——”女子吃疼得紧。

这些声音悉数落于塔房外慕湮的耳中。

除去那对话声,其余的喘促声该是来自男女燕好时特有的声音。

只是,彼时,在夜国屈指可数的侍寝中,她从来都不会发出一点的声音,哪怕,旋龙谷的那次,她都是沉默。

所以,塔房内的喘促声,于她,是陌生。

但,这塔内对话的人音,她是辨得出来些许来的。

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可,男子的声音进入慕湮的耳中,却并不陌生。

这男声,是纳兰禄的。

昔日,她曾伴夕颜于王府时,不止一次见过她的二哥纳兰禄。

这纳兰禄素来自负甚高,完全不同于他大哥纳兰文。

可,她没有想到,眼下,他竟会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从他们的字里行间,难道,他们要偷梁换柱,混淆皇室的血统?

太子?

莫非,纳兰禄还要对夕颜腹中孩子不利么?

头好疼,疼得她的思绪都陷入了一片僵滞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纳兰禄会如此,她只知道,突然,塔房内一点声音都不再传出,随后,一双­阴­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纳兰禄。

他身上着一件赭­色­的袍子,显然并非匆忙穿上,除了袍裾处有些许的褶皱外,连盘襟都没扣错一个。

而,他的身后,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来,这张脸,她不陌生,是侍中的千金,昔日,和她同年应选入宫的女子,西蔺姝,也是先皇后的妹妹。

“你,都听到了?”森冷如同夜魈的声音响起,她的步子往后退了一步,恰抵住那牌位,牌位以上好的玉石筑成,贴于手心,是没有一点温度的死气冰冷。

“你们——”

她想说些什么,却被西蔺姝惶张的声打断:“怎么办?她虽是夜国的嫔妃,可万一传了出去,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西蔺姝的身子掩于纳兰禄的身后,莲足甚至还是赤­祼­着。

“你怕了?”纳兰禄­阴­­阴­地笑道,“你是想自己掉脑袋呢,还是别人替你掉呢?”

“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当然很清楚,不想他们死,她,就必须死。

慕湮返身就要逃离,可,这次,再没有上次那般的幸运,觉得手臂一紧,已被纳兰禄拖扯回去。

慕湮用力挣开他的钳制,但,她的力气,在习武的纳兰禄跟前,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

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

她还能倚赖谁呢?百里南么?

不,他正是想她死的人。

“我父亲马上就会到这了,你们若杀了我,我父亲一定会彻查的。”

“嘿嘿,你父亲是堂书令,明日就是初一,难道,他不需要呈表请皇上开笔,开玺?而皇上此刻远在颐景行宫,那里距这,需要一日的路程,你父亲哪怕知道你这般,都是来不及了。”

纳兰禄顿了一顿,一手重击在慕湮背部的某处|­茓­道上,将慕湮或许会大喊的声音悉数摒去。

她再说不出话。

其实,她也没有准备大喊。喊得再大声,不会有人听到,因为,火势愈猛带来的喧嚣声,将一切掩盖。

他反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架在身前,对西蔺姝低吼道:

“还在等什么,拿我的佩剑,快!”

“我,我——”西蔺姝的身上,仅来得及胡乱穿上中衣,甚至连盘扣都来不及系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

“她不死,你就得死,到时候,什么都是空的!”

西蔺姝的手颤抖着,从纳兰禄的腰边,拔出佩剑,这把佩剑束在他的腰带上,连方才燕好时,衣袍都未褪去,自然腰带也不会解下。

他一直是防备心极重的人,包括对她,都是不会放心的。

每次燕好,他都会将她衣服悉数褪去,以防她过河拆桥,不过现在这四个字,还言之过早,更多的,该是杀他灭口。

只是,她自小,除了那日,将簪子刺入猫的腿部,从没有杀过生,也从没有握过剑。

此刻,握住剑柄的手,瑟瑟发抖,看着慕湮,哪怕为了自个的安全,她必须死,恁是这样,她都下不去手。

“快!”纳兰禄再次低吼一声。

“不,我不行,我不行。”西蔺姝的手颤抖地愈来愈厉害,显见那剑是要握不住了。

恰此时,旦听得‘噗’地一声,很沉闷,带着,剑切开肌肤的沉闷。

西蔺姝的脸上,有温润的液体喷溅而上,那些液体,带着血腥的味道,她的视线在这味道中,被晕染成一片血红。

而她手中的剑,正刺进慕湮的前胸,那里,就是这些温热液体的来源。

‘噹’是剑落声的声音。

慕湮只觉得身子被人从后一推,接着,胸口有寒冷的气体涌入,接着,在锥心的疼痛攫住所有思绪前,她依稀听到,纳兰禄在她耳边的低语:

“恨么?别恨我,夜帝让你死,无论你怎么逃,都是逃不过的……

这句话,好轻,却带着决绝刻进她的脑海中,在陷入黑暗前,她只记得,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是一声凄利的喊声,不是来自于慕湮,因为,她根本无法发出一点声响,就软软地瘫倒在纳兰禄的手中。

这声尖喊,是西蔺姝发出的。

她仅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尖喊,整个人,就被纳兰禄一手钳住,拖回了塔房。

“你叫什么,引来了人,我们都得死!”

“她,她,她死了。”

“是,她死了,你,杀了她!”

“不是我,不是,我的剑没有动,不是我!”西蔺姝的牙齿咯咯地打着战,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是的,她的剑根本没有动,她甚至连握剑的力气都要失去,可,当她觉到那些液体油到脸上时,她的剑,竟刺入了慕湮的胸中。

“是你杀的,你,也必须杀了她,否则,她告诉尚书令,我们的命,就都不保了。”纳兰禄似提非提地说出尚书令三个字,只让西蔺姝更加的恐惶。

“怎么办,她父亲是堂书令,她又是夜帝百里南的妃子,她死在这,夜帝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不会!”

“你错了,她并非死在这,而是死于那场火中。”纳兰禄淡定的说出这句话,睨了一眼,另一只手抄住慕湮,道:“当然,倘若尚书令,仍在其位,一定比夜帝更不会善罢甘休。以尚书令的老谋深算,怎会让为家族带来荣光的女儿,白白地就这么牺牲呢?

“你,是什么意思?”

“皇上不会彻查此事,因为涉及两国的交好,定会想个最冠冕的法子应付了夜帝,但,尚书令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尚书令,也得死?”西蔺姝说出‘死’字,眸底,是更为恐惧的光芒闪出。

“别忘记,你的父亲,也是侍中,虽与中书令关系微妙,可,终究是侍中啊。”

“你想让我父亲起奏弹劾尚书令?”

“你,果真,还是愚笨,身为未来太子的母亲,即将母仪天下的太后,想问题,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呢?好吧,既然你已是我的女人,有我在,我会替你好好谋算,你只需记着这恩情就行了。”

西蔺姝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的化身!

如果,不是那晚,在雪崩落后,形成的凹处,看到那具尸体,现在,她也不会委身于他,任他挟持。

不过,或许,也不能说是挟持,应该是说,同恶魔的交换。

如此,罢了!

“主上,请问这如何处置?”恭谨的声音,绯红的劲装,回荡在空阔的殿内。

“带下去,交给菁。”

森冷的声音从殿内的高处传来,犹如从地狱中发出的一般。

一个充满恨意的女子,往往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工具。

然,只是工具。

任何一切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工具。

“是。”

那绯红劲装的男子退去,消失在唯一一扇门后,也包括男子手上抱着的一抹秋水绿的身影。

一切,复归平静。

这,是一处,没有任何轩窗的殿宇。

挑高的殿宇,四周,竖着八根金龙华表,正中,是一金灿灿的由九条浮龙盘成的宽大椅座,椅座后,雕刻着一朵怒放至极致的莲花。

这朵莲花,遍体血红,这份血­色­,映衬着殿内的金灿生辉,有些许的不和谐。

可,也让这朵血­色­莲花,成为,殿内最瞩目的唯一。

胜过,金灿代表的皇权。

现在,这朵莲花前,伫立着一高大男子的背影,一半月白,一半墨黑的袍子,将他的背影,切割成两半。

在这两半的中央,同样绘着一朵血莲,这朵血莲的颜­色­更为鲜艳,红得,仿佛似人血染就一般。

对,人血。

他慢慢地向血莲后走去,血莲后,截然是与前面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晶莹剔透得,仿佛是冰雪筑就,在这份冰雪中央,环着一道银­色­的沟壑,沟壑里,绽着朵朵血­色­的莲花,沟壑中心,是一座九层高台。

他踏着沟壑中的血莲,来到高台下,随后,沿着台阶一径往上。尽处,也是整座殿宇的最高处,放置着一具透明的水晶冰棺。

棺枢的底座,簇拥着最美的血­色­结晶矿体,这些矿体凝固于棺枢的底座,绽出的样子,仍宛如一朵盛开的血莲。

他的手抚到棺枢的边沿,就这么抚着,好象,能抚到躺在棺枢中的人一样。

可,他知道,再怎样,哪怕得到了一切,终究,永远失去了她。

她,就躺在棺枢内,容颜虽如往昔一样,绝­色­倾国,只是,那双明媚的眸子再不会睁开,蝶翼的睫毛就这样闭阖着,纹丝不动。

永远,都不会动了。

水晶冰棺隔去的,不止是空气,还有,时间。

颐景特产的水晶冰棺,这种冰棺也为巽朝的皇室专有。

但,百年间,能让尸体永不腐烂的冰棺去仅有一副。

这,就是那一副。

“滢滢,看,这天下,为你所乱,也会为我所得,你看得到么?滢滢……”

她听不到了,她永远只躺在那,穿着一袭红­色­新娘嫁纱,墨黑如缎的发丝柔和地垂于她娇美的脸畔,仿佛,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

可是,这睡,只是永世的不会苏醒。

“滢滢,滢滢……”他的眼角,仿似有晶莹的泪光一闪,不过须臾,只剩犀锐的目光隐现。

目光停驻处,是冰棺旁一水晶鱼嘴瓶。

那里,是世上,最噬心的寒毒——千机。

千机,苗水族之毒,本用来惩罚叛族人所用,十年噬心,痛不欲生。

可,最终,却因毒­性­太过狠厉,解毒太过霸道,被前任族长下令彻毁。

但,却有三瓶,被火长老,瞒着前任族长,偷偷藏下。

而,这一瓶,是最后一瓶千机。

千机,饮之,如水,没有任何味道,却是最烈的巨毒。

能在十年内,一寸一寸地噬夺人的­性­命。

这,最后一瓶千机,是他留给自己的。

因为,千机的毒发,或许,并不需要十年。

也惟有千机能让他的心,在最后的时刻,彻底被寒冷麻木。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犀锐的目光转尔变得­阴­暗,这份­阴­暗,他的手指用力撑住冰棺,豁地一下,从伏着的状态直立起身。

三国,仅余下,巽、夜两国。

这两国帝王间素存的芥蒂将很快被引燃。

纵然,晚了三年。

可,终究这一天,还是到了。

世人贪欲的根蒂,哪怕,帝王,都不会免俗。

他的喉间发出声如夜魈的笑声,这种笑声长久的回荡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殿内,很久很久……

那日,慕湮因其母骤然辞世,晕阙于承欢殿内,夕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好友痛不欲生。

她看着太医将慕湮恢复清醒,清醒后的片刻,慕湮仅对着她,说了一句话,一如三年前,那个王府遭受绝杀的那晚,她对慕湮说的话一样。

“颜颜,今日家门突有变故,不能陪你了,改日,再聚。”

又是一句改日,真的还会有改日吗?

心里,是对慕湮命运悲凉的伤怀。

失子、丧母,这样的创伤,接踵而至,是会让人崩溃的。

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她深深体味得到,可,也正因此,她知道,她能做的很少。

这种痛苦,只能靠自己走出。任何人的劝慰,所能起到作用,终究是小的。

所以,她唯一做的,除了,默默于心中,替慕湮祈福外,再无其他。

轩辕聿刻意隐瞒着慕湮小产一事,不让她知道,定是怕她再劳心伤神,累及胎儿,不是吗?

他对她的心意,她看得明白,即如此,在他的面前,她不能让他担心。

慕湮由宫人扶着,离开殿内后,她倚进他温暖的怀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流泪。

在他的眸底,她愿留下的,仅是她的笑靥。

翌日,轩辕聿的御驾仍是照着预定的行程安排,启驾前往颐景行宫。

他只带了她一人,后宫其余诸妃,都未曾带,留下的名义就是陪太后于宫内共度除夕家宴。

太后率诸妃送出两仪门时,仅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一句,愿皇上圣体躬安。

轩辕聿象征­性­的告别,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返身,从暖椅上抱下她,往十六人抬的宽大轿子上登去。

这种轿子,坐于上面,如履平地,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仿佛,他在怕着什么。

她安然于他的怀抱。

比起慕湮,她真的得到了太多,太幸福了。

当年的­阴­差阳错,成全的,是她的幸福。

‘慕湮’,她的心里吟出这俩字,只听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洞悉她心思的锐芒:

“不是你的错,一切,与你无关。若有错,也是朕的。”

“皇上——”

“好了,这个除夕,是朕陪你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在这段日子里,朕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开心,她可以吗?

“别多想,生死由命 ,都是注定的。”这一句话,莫名带了一点悲凉意味,一如,他手心的凉意,渗进她披着的厚厚坎肩内,让她愈紧地贴近他的身子,汲取来自于他身上的温暖。

不知为何,除了他手心冰冷之外,他身上的温暖,也比不过她的。

即便如此,贴近他,她的心底,是暖意温融的。

这,就够了。

抵达颐景行宫时,已是深夜。

从点点的宫灯照拂间,她知道,这座环绕于湖泊中央的行宫,是美丽的。

不同于禁宫巍峨的美丽。

他们的轿子,停在行宫内的一处殿宇门口,上书三个苍劲的大字:“天曌殿”。

他抱着她进得殿时,她略仰了小脸凝着这处殿宇,只轻声嘟囔出一句:“连名字都照搬。”

“天曌宫,是朕的寝宫,天曌殿,是你和朕的寝殿。”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欠了一下,低声:“臣妾不住这。”

犹记起,太后曾让她叮咛着皇上,时常去看看那六位后妃。

如果,她住得离她们近一点,是否,更能顺便劝劝他呢?

因为,眼见着,他对她的宠溺,是再容不得别人的宠溺。

这,是幸福,也是不安的源头。

老天,不会容许一个人这样幸福太久,这样的幸福,会遭嫉妒的。

容嬷嬷从小,就这么告诉过她。

“不住这,你还要去哪?”

“那六位后妃住哪,臣妾就住哪。”

他的面­色­一沉,不由分说抱着她径直入殿内,话语在她的头顶传来:“直到你诞下子嗣前,都必须住在这,哪都不能去。”

“霸道。”她还了他一句,随后脸缩进银貂毛的襟领中,避过他的目光。

“越发不得了,还懂得和朕顶嘴。”

“你宠的。”回得极快,快到,她似乎能看到他被噎到的样子。

只容许他孩子气,偶尔,她也可以啊。

当然,这份孩子气的代价,就是他抱着她的手,用力的抱了一下她,道:“看来朕把你宠得越发重了。”

他清楚她在意自己愈渐丰满的身子的,也知道,这是她目前的小心思。

哪怕,这份丰满,是因为孕育了一个生命所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可,她还是隐隐地在意。

“臣妾可以自己走。”

“从现在开始,除了朕抱你,你不能自己去任何地方。”

他宣布出这句话,已把她抱到了那张宽阔的龙榻上。

她的手,在触到锦褥的刹那,仍是紧紧地勾住他的颈部,丝毫不愿意放松。

他被她勾住,薄­唇­,轻点她的绛­唇­,将这夜晚结束在旖旎的缠绵中。

当然,这份缠绵,最大的限度,也不过是他抱着她入眠罢了。

接下来的四日,他抱着她在正午阳光最暖融的时候,几乎走遍了这座行宫,惟独,正中那处被朱红高墙围起来的殿宇,他不曾带她进去。

高墙外,守着几名护卫,即便如此,那斑驳的红漆门上,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显见是许久未曾开启过。

她对这处神秘的禁忌地并没有多大的好奇,若说她唯一的好奇地方,也仅是诺大的行宫,见不到一朵花朵,除了,因着季节,光秃的枝­干­外,有的就是那些松柏的常青。

仿佛,这里,花朵,才是真正的禁忌。

因为,除夕,寒梅绽蕊,是宫里最常有的一道景致,可这里却没有。

其余六位嫔妃是单独隔开住在相近的六处殿宇内,这六处殿宇,从内到外,都设了好几重的守卫,当然一应的用度,譬如膳食,汤药,也是分了六处单独煎熬。

六处膳房,设在各自的殿宇之后,汤药的煎熬点,则于司药处,另分了六处煎炉,由专门的医女煎熬。

这样的形式,可见,他对这皇嗣,是看重的。

毕竟,那,才是他真正的孩子呀。

她倚在他的怀里,走过这些地方,心底,哪怕有酸涩,不过是浅淡的。

这层浅淡,哪怕在除夕家宴,面对那六名后妃里,都没有深浓一分一毫。

纵是家宴,因着只有这几人,不如宫里的热闹。

虽然,戏台上,唱着喜庆的大戏。

虽然,宴席上,用不尽的珍馐佳肴。

因着,他的神情淡漠,其余五位低位后妃也是胆怯的。

唯一高位的后妃周昭仪,亦不如以往温婉善言,眉宇间,仿佛凝着些许的惆怅。

这份惆怅凝在她的眉宇间,夕颜瞧过去时,她似乎对夕颜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眸华凝了一眼旁边的轩辕聿,仅是拿起面前淡淡的花酿,浅啜慢饮。

宴过半巡,殿外,燃放起漫天的焰火,那些焰火绽开于行宫墨黑的苍宇上,将那些清寂的氛围一扫而空。

也在烟火初放,守岁钟声即将响起时,夕颜措不及防地被轩辕聿抱起,她身子腾空间,看到,与宴那些后妃的目光里,是浓浓的失落,周昭仪的目光里,只蓄了更深的惆怅。

她来不及拒绝,亦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在一片恭迎圣贺的声音里,他抱着她,径直走入被漫天焰火照得通亮的秘道上。

突然明白过来,今晚的守岁,他要陪着她一起,而不容任何人在旁。

焰火的绚丽,映在他耀着碎星的眸底,也映于她莹白的脸上。

她的手,勾紧他的肩,低声:

“皇上,带臣妾去哪?”

“闭上眼睛,等朕叫你睁开,再睁开。”

记起他曾说过,许她的惊喜。

这,就是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抱着她,似乎绕过许多弯,越走越远。

耳边,有风声,也有焰火绽放前最后的响声。

这些声音,绘成,她在这个除夕最美印象的序曲。

直到,他停下步子,他的­唇­烙到她的眸上,低语:“到了,睁开眼睛。”

不知是外面太冷,将他的­唇­一并沾染地冰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只觉到,他的吻,再不似往日的温润。

在这份冰凉下,眼帘微动间,他适时地移开他的­唇­ 。

这一次,睁开眼眸,她睁地极慢极慢,因为,忐忑,也因为,突然,有种想看,又不敢这么快就看的,关于惊喜前的期待。

真是矛盾。

“睁开眼睛。”他复说了一句。

终是随着他这一句话,快速地睁开眼睛。

天!

她看到,眼前,一片的漆黑,带着点点莹光闪闪的夜­色­里,遍开着夕颜花,独一无二的白,甚至于,那抹白上,还洇出些许的晕红之­色­,盛开出一种极致的美。

夕颜花的上方,氤氲出淡淡浅浅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笼于那一大片夕颜花上,仿若仙境一般。

比那晚,在夕颜山,看到的,夕颜花,开得更让人难忘。

因为,此刻,她目可及处,除了夕颜花,还是夕颜花。

“夕颜,不会只是一夜花,这里的夕颜花,不论昼夜,都会绽放。”

“皇上,您,违背了花期,未必,是好的。”她凝着眼前的美景,心里是欣喜的,可,却还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夕颜的花期,本是夜间绽开,昼里,百花争妍时,它安静的凋零。

可,如今,不分昼夜,真是好的么?

彼时,他的承诺犹在耳边,不过半年,他终究是办到了。

做为帝王,他可以做许多事,哪怕,违背了自然规律。

这,也是昔日,王府那花匠,终办不到的吧。

“朕说过,它的绽放,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无忧无虑的绽放。”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因为,这里,永远只会是属于夕颜花盛开的环境。”

“这里,永远没有白天?”她问出这句话,这才看到,所谓的夜幕,并不是真正的苍穹。

“是,这里,是药泉的源头洞|­茓­,四季温暖如春,但,阳光根本照不到。而,那些药泉,可以提供这些花常开不败的生长环境。朕也是想起,颐景行宫的这处地方,才命人,在这半年内,移栽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夕颜花的品种。”

“所有的?”

她这才看到,在那清一­色­的白中,确实花瓣的形状是不尽相同的,一拢一拢交替栽种着,泾渭分明 。

他淡淡的笑着,轻击掌,四周亮起一排光亮,原是宫人手提着宫灯站成一围,此刻,同时点亮。

她这才发现,轩辕聿抱着她的这块地方,略高于四周。

而那些,夕颜花上莹莹闪亮的地方,恰是坠下的根根透明水晶棱柱,这些切割的柱体曳折出霓光,加上药泉口隐隐喷出的白­色­蒸气,一并,缔造了这处的仙境。

但,惊喜不仅仅于此,那些夕颜花,摆设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望去,正是拼成两个字:

‘夕颜’。

“皇上——谢谢……”

他确实做到了,在不违背花期的前提下,让这些花自由地绽放。

一如,他想让她自由绽放在这深宫吧。

花意,本是相通。

他抱着她缓缓坐下,身后原是置着一软榻。

柔软的软榻,长夜里,守岁,看花,这,是他和她第一个相伴的除夕。

她倚在他的怀里,这一刻,若能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呢?

可,这些,不过是天永十四年,巨变前,最后的宁静。

除夕的大钟被敲响,隐隐传来时,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这一吻,冰冷。

哪怕,她用回吻去暖,始终,温暖不了他­唇­间的冰冷……

作者题外话:

各位,都淡定一点哈,真的要淡定,看完这章不许嚎,给我仔细地瞧哈。我说过,Gao潮的伴随是­阴­谋和阳谋,其实,一直有一双黑手在幕后­操­纵着一切,这章就更明显了。

另,因为临近疑点的Gao潮逐步收尾阶段,如果各位有看不懂的地万,可以留言问雪,如果写到过的,雪会告诉章节,如果还没揭开的,雪会做出提示。

结局很完美,过程比较虐。容许雪再写点恩爱给夕和聿吧。

另外,33章修文时,我的本本一直很卡,结果发完后,发现吃了两个字。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5】

远汐候府

清寂的厢房外,依稀可以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这些声响,代表着辞旧迎新,也代表着,一年,又过去了。

年复一年,对银啻苍来说,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只这过去的一年,却是让他人生的轨迹发生了彻底的转圜。

此刻,他手持一把酒壶,翻身跃于轩窗的横台上,自饮为乐。

今晚,他没有唤一名美姬陪伺。

一反常态,独自一人,歇于房内。

既然,轩辕聿离京去了颐景行宫,少演一天的戏,那些探子,也不至于在这大年三十的,着急向轩辕聿汇报。

长夜里,无心入眠,独自饮酒,是唯一的乐事,然,这桩乐事,终被打断。

“圣上。”

他没有回身,继续将壶内的琼浆倒入喉中。

“我连续两次没有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务,请圣上处置。”

妩心站在那里,这一次,她没有着桃红的纱衣,穿的,仅是普通民间女子的服饰。脸上的人皮面具,她换了一张,不再是那张‘蘅月’的脸,而是‘阿兰’的脸。

今晚是除夕,亦该是她一生的终结。

夕颜自一月前不服赤魈丸开始,她已不能近身伺候,包括夕颜暂住天曌宫时,她都仅能留在冰冉宫。

如今夕颜去行宫都未带她,纵夕颜不曾对她发落,她确是避不过的。

对圣上没有价值,身份又曝露的人,只有死。

妩心,阿兰,蘅月,这三个名字,一路走来,都是这个男子赐给的,每一个名字,代表一种身份,也代表,他所希望她扮演的角­色­。

眼前这个男子,应该不会再记得,她最初的名字,芜瑕了罢。

初为芜瑕时,她是孤女,靠在斟国行乞为生,因此被贩子盯上,卖于一戏团,这戏团,正是斟国宫庭专职负责表演‘兽戏’的戏团。

所谓‘兽戏’,是将狮子与柔弱的女子同关与铁笼中,演绎一出关于人兽的血腥杀戮,亦是斟帝最爱看的一种戏目。

也在那一年,她成为一场兽戏的十名女子之一。

她唯一能倚赖的武器是一柄短小的剑,看上去锋利,之于狮子的利爪,根本无济于事。

另外九名女子一个一个在她面前倒下,被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最后只剩下她,还在负隅顽抗。

她的衣裙被撕开,她的身上也被抓伤,可,她仍在一头狮子向她扑来时,将剑准确无误地刺入狮子的瞳孔中,随着狮子吃疼的吼声震破她耳膜时,她看到,后面的狮子纷纷放下口中撕扯的人­肉­,向她扑来。

而,她已没有退路,背部抵住的,正是笼子的铁栏。

但,就在那时,她的身后,发出清脆的噹噹声时,铁栏悉数倒去,她的腰被人用力的揽住,轻盈地飞到了笼外最高的一棵树上。

她的稍侧的脸,仅看到一双冰灰的狭长凤眸,那冰灰的眸子仿佛带着笑意凝向她,拥有最完美弧度的­唇­部微启时,是一句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孤欣赏你的临危不惧。”

斟国,能自称‘孤’的,仅有一人,就是斟帝银啻苍。

她狼狈地被这最尊贵的男子揽在身侧,树下,却进行着另一场人兽的相搏。

只是这场相搏的人,换成了斟宫的宫人,以及原本陪同斟帝赏戏的美姬。

在那些血腥气息包围中,她,从濒临死亡到安然无恙地坐于树上,俯瞰着别人的垂死挣扎,全是他的一念之间。

他口中的‘欣赏’,亦让她从那一天起,正式成为了他的美姬,一个带着执行特殊任务的美姬。

这么多年,他把她培养成了一个最优秀的**,可,却没有执行过一次任务。

直到旋龙洞那次,方被吩咐,守在洞|­茓­的湖道出口,将一名女子营救,并带那名女子步进设好的局中。

这名女子,后来,她才知道,叫夕颜。

也在那时,她所有的任务执行都是关于那名女子的。

包括现在,这失败的两次任务。

现在,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将生命终止。

但,死亡没有如期而至。

只有银啻苍的话,清楚地落进她的眼中:

“连我都猜错了,何况是你呢。”

“圣上——”

什么时候开始,素来冷血的圣上竟会心软呢?

这份心软,是因为,她于他,终究有一点点不同么?

银啻苍将酒壶中的酒满饮:“就连火长老也没有天香蛊了。”

他猜错的,就是这一层,而这一层,让他更担忧夕颜的身子来。

纵然,这月余,有神医张仲照拂于夕颜,但,他并不认为,区区一名神医,能研制出千机的解药来。

一切,或许,不过是暂时的压制。

可,没有坏消息传出,就是好消息。

这,是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话。

而他不能再去她身边,她不愿再见他,他知道的。

“纯纯,你速回宫里去,天,快变了。”

连日来发生的事,包括在废墟上见到的,火长老竟是纳兰王府的花匠时,让他的不安愈浓起来。

能让一名苗水族的长老,甘心于王府为花匠十多年,丝毫未得享叛族带来的功利。

或许,只说明,火长老的叛族,不是那样简单。

这份不简单,随着那晚火长老的被杀,更牵扯出,幕后的黑手,开始 不愿蛰伏了。

“是。圣上。”

没有主子的冰冉宫,何尝不是另一处可以仔细观察宫内动向,又不被人注意,最安全的地方呢?

他的手一挥,那酒壶就落于轩窗外,似击到什么物体上,旦见得,窗外树丛间有黑影一闪,那壶竟是落地无声的。

“离那么远,能看到什么呢。”他叹出这句话,从轩窗上跃下。

他和妩心的交谈,看似在说话,其实,只是­唇­语。

轩窗后的床榻旁,放着一面合欢镜。

这面镜子的功效,不止是合欢时增添情趣。

更是,他无须回身,就能清楚看到妩心要说的话。

除了,他荒­淫­无度时,轩辕聿的人不会紧盯着,其余时间,他和傀儡,有什么两样呢?

包括那日,进宫去见夕颜,他都得在厢房内做足全套的戏,再伺机离开。

现在,那远远盯着他的那人,看到的,该是他招了一名丫鬟进房,却没有说一句话,只默默饮着酒。

并且,因着他掷扔的酒壶,那人闪躲后,会发现,丫鬟不见了。

那人疑心自己的行踪被发现,当然,会把这一片段隐去。否则,一个不能好好执行盯梢任务的奴才,对轩辕聿来说,应该是没有留着的必要。

毕竟,仅是一个丫鬟,这一段,本身没有任何可以汇报的价值。

平日里,这位候爷不也常唤丫鬟入房,不说一句话么?

妩心安静地退出房内。

仿佛,只是丫鬟进房,陪着主子饮了一会酒。

银啻苍散地躺回榻上,愈浓的不安攫住他闭上的眼睛后,所有的思绪。

檀寻城内,自五日前御驾离开后,一些反常的迹象,让他能嗅到空气中,关于危险的味道。

此刻,轩辕聿并不在宫中,对于别有用心者来说,这不啻是一个关于­阴­谋缔结爆发的最好时机。

哪怕,如今的他,不过是亡国的败候,这些­阴­谋的中心不会是他,他却还是担心,会危及夕颜的周全。

但愿,一切,仅是他的庸人自扰。

但愿……

守岁钟声伴着缠绵的吻,在旖旎的花海中,他和她,迎接了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一的到来。

轩辕聿抱着夕颜,卧于花海间的榻上,低声道:“辰时了。”

提灯的宫人早已退去,这里,因着药泉温气的萦绕,加上颐景特殊的气候,四季都是不冷的。

“嗯。”她蜷在他的怀里,低低应出这一声。

“不起了?”

“起……抱……”她仿似梦呓地说出这句话,手仍环在他的腰际。

他有些哑然,她真愈来愈不遮掩了。

这,是她的本­性­吧。

“好,朕抱你。”

他将她的小手挪开,下榻,甫要将她打横抱起,忽见她墨黑的眸子,凝着他,脸颊不知是埋着睡太久的关系,此刻,青丝拂碎间,透出些许嫣红来。

她略仰起脸,却欠身避过他的相抱,低声:“背,可以么?”

那一晚,夕颜山上,他是背着她到那处山坳的。

但,如今,她毕竟七个月的身子了,虽然她本来就娇小,可,隆起的腹部依旧是不能忽略的。

说出这一语后,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讪讪地低下脸去。

他昨晚就想背她过来,毕竟,他和她的心,第一次离那么近,该是从那一背开始的,

只是,她的身子,如今,根本是承不得这一背的。

这亦成了昨晚看似完美中的遗憾。

原来,她也是记得的。

“再过三个月,朕背你。”

他伸手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出这句话,复道:“今日,还是朕抱你罢。”

他抱起她,缓缓往花海外去,她的声音很轻,但,依旧落进他的耳中:“如果能住在这,该多好啊。”

他俊美的脸上,随着她这一语,漾起淡淡的笑意。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栽种出这些花已属不易,本来,他也拟在这里另建一处殿宇,可,新建的殿宇,无疑对她的身孕未必是好的。

于是,他本准备待她诞下子嗣后,再兴建殿宇。

只是,如今,怕殿宇建完,他——

他止了念头,不再想下去。

抱着她,走至外面,初一清晨的阳光,辉洒于行宫结挂着大红纱的枯树间,将人的心,都一并沾染得带了新年第一天的喜庆。

他抱着她甫要迈上暖轿,突见李公公一溜烟地奔来,神­色­,是惶张的。

他把夕颜的身子侧抱了,恰好,挡去她瞧见李公公的视线,而他越过于她,以眼神,示意李公公噤声。

“启驾。”李公公自然识得主子的眼­色­。

“困的话,再睡一会,等睡醒了——”

“等睡醒了,您就在了。”她接过他的话,笑着说出这一句,只把脸埋进他的怀内。

他亦笑着轻抚她如瀑的发丝。

不管李公公带来是什么消息。

他只愿拥得最后的这份安宁。

暖轿起,沿着弯曲的秘道,一径往天曌殿行去。

他把夕颜安置妥当后,旋即换好朝服,步出殿外

一路往议政殿行去时,李公公在他的身旁,清晰地,说出了方才欲待禀出的话。

那是一道将这原本喜庆的初一,沾染上­阴­霾的消息:“凤夫人在慕方庵守灵时,同随行蔡太医,一同罹难于火中。”

他的步子,随着这道消息,稍滞了一滞。

轩辕颛这一月间,让张仲遣去药庐将封存三年的一瓶药带回京内。

因为张仲要照顾夕颜的胎儿不能离开,这瓶药,又被张仲说成是能祛尽余毒,并巩固天香蛊相合­性­的药,以轩辕颛对轩辕聿的重视程度,自是亲力亲为,只戴上黑纱罩着的帽子,便往张仲的药庐而去。

来回药庐,需月余的脚程。

是以,这道消息,目前不会被传到轩辕颛的耳中,可是,等到他回来,知晓的那一日呢?

他本是为了不让轩辕颛察觉他用那个法子为夕颜度毒,也是为了让轩辕颛不再有任何时间和机会同慕湮再见。

未料,事情竟会发生这样的转折。

然,现在,诸臣都在议事殿等着他开玺、开笔,他不能因这件意外的消息有任何的延误。

即便,暮方庵这突如其来的火,实在是太过蹊跷。

他的身影快疾地消逝在议政殿。

秘道旁,由宫人扶着,缓缓走来的周昭仪,她瞧了一眼轩辕聿离去的方向,手抚上日渐隆起的腹部,转眸,凝向天曌殿。

她是昭仪的位份,又是长公主的母亲,所以,她不比那五位嫔妃,可以自由地在这行宫里行走,但不包括,她可以自由地去见现在,住于天曌宫中的醉妃。

但,她却是必须要去见醉妃的。

她的手搭在宫女的腕上,眼神示意了一眼宫女,看到宫女点了点头,她才慢慢地往那天曌殿行去。

甫至殿前,她的眉心一颦,一旁,那宫女的声音尖利地在天曌宫外响起:“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宫女尖利的声音,引来殿内行出一女子,正是太后跟前的莫竹,她扫了一眼他们,沉声道:“怎么了,醉妃娘娘正在歇息,竟在此嚷嚷,若吵到娘娘,你们担待得起么?”

“竹姐姐,昭仪娘娘怕是不大好了。奴婢也不是存心要叫的。”

“既是身子不好,就赶紧传了肩辇送回殿去,另找太医就是了。”莫竹冷冷的吩咐出这句话,就要返回殿去。

“竹姐姐,能让昭仪娘娘暂到殿内歇息一下么?”

“小清,这里是天曌殿,无谕不得进的。”周昭仪额上沁出些许汗珠子了,却仍是撑着道。

“还是周昭仪知礼,你宫女,真是不懂规矩了。”

莫竹冷哼出这句话,返身进殿时,却见,莫菊从殿内行出,莫菊睨了莫竹一眼,遂脸上漾起笑意,对台阶下的周昭仪道:“昭仪娘娘,醉妃娘娘请昭仪入殿一叙。”

“菊姑姑,皇上的口谕,你也忘了么?”

“我怎么会忘,倒是莫竹,你是伺候皇上的宫女,怎么不记得,皇上也说过 ,凡事,不能违了醉妃的心意。”

“菊姑姑,那,一会皇上回来了,还请你亲自向皇上交代一声。”莫竹说出这句话,返身进得殿去。

“我当然会交代。”莫菊笑着走下台阶,道,“昭仪娘娘,快快到殿内歇息会,奴婢给您传太医去。”

“菊姑姑,有劳了”周昭仪脸­色­有些发白,任由莫竹扶着进得殿内。

殿内,一拢明黄的纱幔后,夕颜已坐起身子。

因着身怀有孕,略显丰腴,反倒将她昔日弱不禁风的那份绝­色­蕴染得更为真实。

“参见醉……妃娘娘。”周昭仪的声音带了几个的不适,有些断续。

“快坐罢,都是怀了身子的人,又不在宫中,不必拘礼。”

夕颜本是睡下了,听得殿外的吵声,她昨晚睡得其实已是足够,若不是为了聿方才的那句话,她断是不会再睡的。

于是,自是被惊醒了。

这一惊醒,他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看到的,只是周昭仪

“谢娘娘。”

初见周昭仪,给夕颜的感觉,是她刻意的装拙。

今日再见,她言语得体,果是没有丝毫笨拙的味道。

今时今日,她再怀得龙嗣,又在行宫,该是不用刻意去装什么了。

然,昨晚的家宴,夕颜犹记得,她眉宇间,不能忽略的惆怅。

但,这一会的功夫,负责周昭仪的太医匆匆赶来,手里的端着一碗赫澄澄的汤药,躬身:“昭仪娘娘,今早还未用药,您就出宫了,想是因着走动略动了胎气,服下这碗汤药就好了。”

太医将手中的汤药递于周昭仪,周昭仪的手接过时,分明,是顿了一顿。

这一顿,落进夕颜的眸底,她却只是借着将青丝拢于耳后掩去。

“这汤药是才熬的罢?”

“是,娘娘。”

“真是烫,暂且搁一会罢。”

太医犹豫了一下,只能道:“诺。”

“周昭仪,现在可好些了?”夕颜悠悠问道。

“回娘娘的话,坐了一会,却是比刚刚好多了。”

“嗯,这就好。”夕颜的眸华微移,凝向殿内的其他宫人,道,“都下去罢,今天是初一,本该不让大家当值的,既然当了,也都出去乐会子,本宫有昭仪相陪即可。”

莫菊皱了一下眉,莫竹却率先率着众宫人,福身,道:“诺。”

应完这一声,莫菊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恰是扫了一眼莫竹。

莫竹被这一扫,冷冷地拂袖,拂袖间,躬身退下。

殿内,仅余了夕颜和周昭仪两人。

“昭仪,昨晚本宫看你似乎有什么心事,现在,就你和本宫二人,若信得过本宫,不妨由本宫替你排忧。怀了身子的人,切记,心里不能多搁东西,否则,对胎儿,亦是不好的。”夕颜说出这句话,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昨晚,若她没看错,她向周昭仪每每瞧去时,周昭仪是欲言又止的。

若这欲言又止是碍着众人及轩辕聿在场,那么现在,该是没有这层忌讳了。

“嫔妾谢娘娘,只是,有些事,不知道说与娘娘听,又能如何。”

夕颜淡淡一笑,周昭仪显然是在求她先允一句话。

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她不会做任何承诺,因为,有些事,不是她的承诺,就能转圜的。

“固然说与本宫听,也并不见得能让你释怀,可,本宫却是愿意,做一个聆听的人。这宫里,要说句体己话不容易,说句真心话,更难,是以,本宫能做的,或许,仅是这样一份聆听。”

周昭仪望着眼前的醉妃,她知道,醉妃的聪惠,从醉妃最初入宫后不久,就以清修祈福避世三年,就清楚。

可,今日之事,说到底,她并不能真正靠醉妃。

她转了一下小指上的护甲,护甲很长,是从二品妃位以上又一种身份的象征。

“谢娘娘愿意聆听嫔妾的话。那么,嫔妾就将心里的话说与娘娘听,说了,或许嫔妾就会好受些,至少,哪怕死了,都不是个冤死的鬼。”

“周昭仪的话,未免言重了吧?”

夕颜的手轻轻的地抚到腹部,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她总觉得孩子似乎越来越有动静了。算算日子,还有三个月,难道,这小家伙在里面待得不耐烦了么?

“娘娘,并非是嫔妾言重,皇上登基至今,膝下皇子犹空。您入宫至今,也是有些日子了,该能瞧到些什么,单是您去暮方庵祈福的这三年,宫内先后有四名嫔妃怀得身孕,却都是死于非命。嫔妾不能不忧啊。”

“四名?姑且不论其他三位的死因,本宫回宫时,对应充仪的甍逝,是知晓一二的,应充仪并非是死于非命,是体质虚寒,导致小产,崩血甍逝。这些事,宫内说三道四的,自是大有人在,但,别人可以这么以为,周昭仪却是安然诞下过公主之人,怎么也会这般忐忑呢?”

“娘娘,正是因为嫔妾得以诞下长公主,实是并非诞于宫中,如今方才有此忧虑啊。”

“哦,此话怎讲?”

“嫔妾的父亲,是镇军大将军,早年,在我朝对苗水一战中,也曾为左先锋,亦因此,伤病缠身,待到嫔妾怀得皇嗣时,恰父亲旧疾发作,母亲早逝,父亲身边无亲人相陪,皇上体恤父亲忠心为国麈战多年,方准父亲的奏请,让臣妾归府省亲。”周昭仪的语音略含了哽咽,“嫔妾每日陪于父亲病榻前,心忧父亲的病情,因此,早产了长公主,方回的宫。”

真是这么简单么?

还是周昭仪也洞察到宫里有人想迫害她的孩子,是以,才借着父亲的疾病出宫,并在宫外产下公主?

但,这些,不是她所要去探究的。

她只想知道,周昭仪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原是如此,本宫确实进宫时日方浅,对这些,却是不知的,只是,今日,周昭仪不必担心,在这行宫之中,不仅气候怡人,也不比宫里,定能保得你腹中胎儿平安。”

周昭仪的­唇­边浮过一抹笑意,看上去是温婉的,只有她知道这抹笑意后的苦涩。

“娘娘这里,自然一应用度都是由皇上亲自把着,定是无恙的。只是,嫔妾如今,真的,怕这孩子——”

这句话里,有着酸酸的醋意,也有着对孩子的担忧。

夕颜笑了一笑,道:

“既然,周昭仪这般担心自己的孩子,今后,一应的起居用度,就和本宫同用罢,如此,是否能让昭仪稍稍心安点呢?”

“娘娘——”

周昭仪的语音是颤瑟的,听上去,是感动所致,而夕颜,也宁愿听成,是她的感动。

“你的心境平和,胎儿方会更好,这些理,昭仪怀过一胎,该不用本宫来说与你听罢。”

“娘娘的教诲,嫔妾铭记。只是皇上那——”

“本宫会同皇上去说,周昭仪就安心歇于这偏殿吧。”

夕颜说完这句话,瞧了一眼更漏,估摸着轩辕聿亦该快回来了,道:“来人,扶昭仪往偏殿歇息,另,把昭仪一应常用的物什都挪到这来罢。”

殿门被开启,莫菊进入殿内,神­色­恭谨:“诺。”

这一回,很奇怪,莫菊并没有抬出所谓的规矩说话,夕颜瞧着她,并不往心内去想。

这些心力,她不愿去耗,手从腹部移开,随着周昭仪叠叠谢声间,被宫人扶出殿去,离秋近前,禀道:“娘娘,您还没用膳呢。奴婢替您传膳,可好?用完膳,再让院正大人予您瞧一下。”

夕颜瞧着她,­唇­边含笑:“好。”

离秋见夕颜这般,有些不自在起来,嗫嚅了一句:“娘娘是笑奴婢说得太多了?”

夕颜摇了摇脸­色­:“不是,是你以前说得太少了。”

昔日的丫鬟碧落都可背叛,她的身边,其实,能信的人,真的很少了。

这离秋,虽是伺候了几任的主子,也曾伺候过先皇后,但,或许,终究是个可信之人。

而那莫菊、莫竹,却都是有着各自的计较和听命。

夕颜用完膳,张院正请完脉,轩辕聿仍未归殿,直到中午时分,方见那抹明黄|­色­进得殿来。

他的脸­色­似乎在进殿前有着些许的­阴­郁,但在触到她的眸华时,只化为和煦的微笑。

她喜欢他对她笑的样子。

真的很喜欢。

他径直走到榻旁,坐于她身侧,未待他说话,她先行倚入他怀中,轻声:“皇上,今日臣妾擅自做主了一桩事,您不许恼。”

“不许?”他复吟出这两字,轻抒手臂,将她柔软的身子拥入怀里。

瞧这样子,难道,莫菊还没有告诉他么?

不会,他定是知道的。

“臣妾将周昭仪安排住入了偏殿。”她说出这句话,手指绕着他绶带上垂下的缨络。

他把她的手抓住,道:“怕朕不允么?”

“皇上不允?”

“你开心,就好。”

她略抬起脸,看着他,他的瞳眸依旧深邃。

但,这句话,说得,却是没有一丝的不悦。

“谢皇上。”

“不必谢朕,只是,不要老顾着别人,自个的身子,也要当心才是。”

“臣妾晓得,有院正大人在,臣妾的身子怎会有碍呢,皇上,臣妾还有一个不请之请。”

他拥住她身子的手紧了几许:“你的要求,倒是越来越多了。朕若都允了你,朕有什么好处呢?”

“皇上要什么没有,臣妾若都有了,还需求皇上么?”

随着这一语,他蓦地把她的下颔抬起,带着戏谑之意:“朕怎么先前就没瞧出你不止牙尖嘴利,还所求无度呢?”

她的脸随着他这句话,有些涨红,这使得她未上口脂的­唇­­色­,犹是鲜艳:“那臣妾笨拙,您又说迂?臣妾左右都是讨不得您欢欣,又何来其他呢。”

“气了?”

她摇头,借摇头挣开他的手,一如从前那般,总是想着法子避开他。

他复捏紧她的下颔,不容她避开,带着命令的口吻道:“吻朕,朕要的好处就是这个。”

这也是好处?

她的脸涨得更红,但,他墨黑的瞳眸凝着她,仿似要把她吸进去一般。

“你们,都先下去。”

她吩咐一旁的宫人。

直到宫人都退出殿内,她方借着他手指的力,快速地在他­唇­上点了一下,随后缩回小脸,道:“臣妾想让院正大人一并替昭仪保胎,因为,昭仪看上去,心境恐是不太好,一直忧心忡忡。”

他松开她的下颔,眉尖蹙了一下,道:“周昭仪这么说的?”

“是臣妾这么想的。”

“夕夕,有些事,你不予理会就好,有朕安排一切,你又何必去­操­这份心。”

“臣妾知道,今日见周昭仪,皇上定是不开心的,毕竟,由来只得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呢?”

这一语,把轩辕聿呛了一下,他低下脸,望向怀里,这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女子,用力拧了一下她的下颔:“是啊,朕从来只喜欢新人,不理旧人的。”

她又怎知,他刻意不让她见那些嫔妃的用意呢?

他担心,她的善良,而不是其他。

“痛。”她嘟起­唇­,复道,“臣妾都入宫三年了,按皇上的时间来推算,恐怕也快半新不旧了。”

说出这句话,她轻吐了下丁香小舌。天啊,她在说什么,似乎,怀孕越久,她的大脑越迟钝,说出的话,也开始带着小女人的态势。

她来不及缩回小舌,却被他如老鹰一样的嚼住,她骇得想缩回,他偏是不放,她的手手他,他一并握拢于大手中,不容她动分毫,就势,把她压于榻上。

她的眼眸这一次没有闭上,明媚如水地望着他,让他只想拥有她这份美好。

他不是喜欢这样吻住女子的君王,甚至于,他很少去吻嫔妃。

临幸,是种义务。

吻,对于一名帝王来说,其实有着比临幸更深的意味。

这种意味,就是感情。

现在,他越来越痴醉在身下这名女子身上,这,就是他的软肋,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会结束这种致命的弱点。

“呜……呜……”她发出低低的吟唤声,这种吟唤声,虽更象是小狗狗的叫声,落进他的耳中,却变成足以让他情动的声音。

该死!

他迅速松开她的丁香小舌,以免再控制不住一个男子正常的欲望。

她缩回粉­嫩­的舌尖,小手却还被他攫住,动不得分毫,但,她总算是能说话了:“真的很痛。”

“你知道痛?以后再说这些话,朕就用这法子,让你知道,朕有多痛。”

她的脸越来越红,被他攫住的手要去推开他,却只换来,又一次的缠绵。

其实,今日在议政殿,发生的事,并不足以让他心安,也惟有这里,能让他暂时地忘记,即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这一痴缠,又是半个时辰,直到他看她又倦了,方放过她,待她蜷于他臂弯中睡熟,才悄然下榻,步出殿外。

目光冰冷地望了一眼偏殿,他径直步入那里。

他的到来,周昭仪是惊愕的,但,也在意料之中。

福身行礼间,他冷冷地免去她的礼,并让一众宫人退出殿外。

“嫔妾不知皇上驾到,失仪了。”

周昭仪从正殿处被宫女扶到这时,因身子笨重,是倚于榻上的。匆匆起榻,鬓发,衣襟自是来不及整理妥当的。

“昭仪能意识到失仪,而昭仪今日错的,何止失仪。”

“皇上,嫔妾愚钝,不知皇上意指什么。”

“一步错,满盘皆错,结果,无疑,就是什么都保不得。”

周昭仪看着眼前这位俊美无俦的君王,她是深知他的残忍。

仅为了先皇后难产致死,就下令彼时的三妃陪葬。

同是枕边人,因着他的圣恩不同,结局自也是不同。

她知道,今日之事,赔上的,或许是她的命。

“皇上,嫔妾会恪守本份,毕竟,嫔妾的长公主尚在宫内,不是么?”

提及长公主三个字,她躬伏下身:“请皇上放心,嫔妾仅是最近心境欠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轩辕聿并不望她,语音仍是冰冷:

“昭仪,你,想太多了。朕希望你能再为朕孕育皇嗣,当然,朕也会保得你腹中胎儿的平安。至于其他,不是你该去多想的。”

是的,不是她该去多想的。

长公主毕竟是他的女儿,他怎会拿女儿来要挟于她呢?

他不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帝王。

只是,她于他,随时可以舍弃的。

待到分娩下,若是皇子,她的命,也就结束了。

她明白,来行宫后,就明白了。

昔日,对宫里某些不解处,也随着这份明白,全部清明。

纵这般,他既然这么在乎那名女子,她希望,这件困锁深宫多**,终将因那名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得以化戾气为祥和。

只是,她的希望。

她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消逝在偏殿,脸­色­苍白,眸底,是失落。

她对他,除了尊敬,其实,也没有其他再多一分的感情。

理智告诉她,不能爱上帝王。

这么多年来,她是做到了。

却,因着身为母亲,而终于让本平静的心,再不能避于世外。

她再次转了一下护甲,这一转,护甲尖的犀利刺进她的指腹,让她终是震了一下。

“皇上,请服药。”张仲的声音响起时,轩辕聿正在书案后,持笔批着日间的奏折。

“又是第五日了?”

“不是,而是皇上毒发的日子,在缩短。”张仲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语,是不同于这份平静的残酷。

是的,轩辕聿毒发的日子,在逐渐地缩短,连火床,都渐渐无法抵制他的毒素。

所以,从离开宫里那时开始,张仲只能用赤魈丸去克住轩辕聿身上的毒素。

自从轩辕聿决定,将毒从夕颜身上度过来后,这,就成了唯一的定数。

连他张仲,都无可奈何的定数。

轩辕聿接过药,就着茶不一饮而下。

哪怕这药带着另外的毒­性­,但,唯今之计,除了这药外,再无其他控制法子。

赤魈丸,不过是赤魈丸。

“皇上还在为夜国的事忧心?”

“是。”轩辕聿并不否定。

夜国的使臣,不日即将抵达暮方庵,彻查这件事,而他知道,这分彻查,或许才是最大的危机。

但,现在,他先要消除夕颜身上的危机:“师傅,从今日起,由你一并负责周昭仪的胎儿。”

“嗯。”

“那些药,朕会直接放到你开的方子里。”

张仲皱了一下眉,为医者,却要让自己开的汤药,变成另外一种意味,这对他来说,是难熬的。

也从那日开始,周昭仪和夕颜同用膳点,并由张仲一并保胎。

周昭仪虽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但,感恩夕容她住于偏殿,每日里与夕颜相陪时,照拂得反比自己都要当心。

这样祥和一派的氛围,不过三日,却起了风云突变。

初四傍晚,轩辕聿尤在议政殿后批阅奏折时,李公公匆忙奔进,声音惊慌失措:“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

作者题外话:第06章里,提到的伊滢的札记里,联系34章一起看,会更清楚。

进入最后的章节,偶努力把写得更直白的,大家也别去想得太复杂。

张仲是木长老(有隐说,结合蓝­色­丝带,及专用的蓝­色­看。没明写),花匠是火长老(这章说明了)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6】

夜国,寒宸宫。

正月初二,子时。

书案后,一袭烟水蓝的身影,仍是坐在那,未曾就寝。

百里南的手中,是一封今日晚膳后方呈上的函文,函文封启处加盖了巽国的凤印玺章。

里面的内容,他是没有料到的,却也是永不会忘的--

‘慕烟、蔡太医,罹难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闭上眼睛,他将函文放回几案,手中空落如也的刹那,终是第一次,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君上,您还好么?”紫奴担忧地奉着一杯香茗于百里南身侧。

百里南没有说话,只放下函文,伸手从紫奴手中接过香茗。

揭开盖子,甫泯了一口,手,平稳如初。

只要握住些许什么,不空落,才不会那样的发抖。

是的,他本来让蔡太医随行照顾慕湮,表面看上去,是渥大的恩宠,实则,恰是暗中布下慢­性­之毒,只等除夕过后,巽宫里定会设下家宴,届时,再将这毒引发。

纵然,凤夫人为巽国和亲公主,但,毕竟,已是他夜帝的夫人,那么,帝国凤夫人毙命于巽国,两国的关系定能由和转危。

这,就是他要的。

不需再忌惮于昔日两国的交好相惜。

这么多年,他真正想要的,始终,是更多的疆土。

此刻,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巽国虽灭斟国,国力必然是受了影响,哪怕收编斟国的残兵,却不足以抵去这影响。

现在巽国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然,在这休养生息间,往往,是成全另一国霸业的最好时机。

可,如今呢?

慕湮死了。

虽不是死于他最初的安排,并且,这一死,于他的部署,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为什么,他的心却是窒闷了一下,瞬间,柔软疼痛呢?

原来,他,还是在乎的。

原来,他,或许真到临了,未必是忍心让她去死的。

犹记起,慕湮初联姻夜国,那半壁九龙玉佩,让他不得不遵着父皇的旨意对慕湮温柔有加。

哪怕,他根本进不得她的心,偏是要做出温柔的样子。

三年,不算短的时间,这些许的温柔,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分不清,真的假的区别。

其实,有时候,当真的事,未必是真的。

素以为不过是假意相待,恰在不经意间,只化做了真。

“传朕旨意,命使节往檀寻,持国函,要求彻查此事。”

这次的彻查,是为了继续他的部署,抑或是--

不管怎样,她,不在了。

他的声音,平静地从­唇­里溢出时,手上的香茗搁于案上时,薄薄的瓷胎,灼烫了指尖。

十指连心,那疼,便是再忽略不得的。

“是。”

随着紫奴的声音消逝于殿内,便再无一丝的声响……

巽国,熙景行宫,议政殿。

正月初四,傍晚。

李公公匆忙地奔进,半躬着身,惊慌失措地禀道: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

“什么娘娘快要生了?”

轩辕聿问出这句话,手里的紫毫已掉到折子上,朱砂的墨渍很快就把明黄奏折上的字蕴染成一片。

这行宫内,其余六名后妃只有四个月身孕,四个月的身孕怎会临盆呢?

唯一的可能,他心里清明,可,口中,却是问了这一句。

七个月临盆,不啻是早产!

她--

李公公的额上不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还是亲眼目睹情况确实不妙,豆大的汗珠子一颗一颗随他接着回主子的话往下掉去:

“醉妃娘娘快要生了,张院正说,怕就是今晚了,稳婆已进殿了,这会子,这会子--”

结巴着说不出剩下的话时,轩辕聿从书案后大踏步走出,李公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主子的脸­色­,轩辕聿已越过他半躬的身子,往殿外疾走而去。

“皇上,外面下雪了!快给皇上打伞!”

李公公意识到什么,忙回身,小碎跑地跟上去时,早有太监撑起伞,但,轩辕聿行得太快,那太监显见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公公劈手从小太监手中抓过伞,奔得也越发急了。

轩辕聿只疾走着,这疾走,却是比李公公的小跑还要快的。

碍着规矩,他哪怕身为皇上,却在这人前,是不能奔跑的,他疾疾地走着,伞遮去头顶飘落的雪花,可,如今,因是逆风,风卷着雪,便袭刮在脸上,生疼生疼。

只是,这些,都是顾不得的。

哪怕,她现下早产,倘为男孩,定是皇长子,他也来不及顾那条祖制了。

即便,他曾为了她的身孕,做了一番的谋划,现在,都顾不上了。

心里、脑中,满满都是她此时早产是否承受得住的计较,再无其他。

议政殿往天曌殿的路,会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纵再不会衩风雪袭刮,对于他来说,仿佛那段路,突然长到,让他无法负荷起来。

因为,远远地,他看到,殿内,不停有医女和宫女穿梭进出的忙碌身影,还有,那袭深蓝的身影,始终站在殿外的纜­乳­芟拢却是不曾进去的。

宫中后妃生产,仅有稳婆,医女能陪伺旁边,无危急情况,连太医都须避嫌于殿外恭候。

那深蓝的身影,正是院正张仲。

轩辕聿匆匆行至殿前,已被张仲拦道:

“皇上,里面是血房,您,不能进去。”

人前,他还是称轩辕聿一个‘您’字。

“让开。”轩辕聿只说出这二字,面­色­,冰冷得一如,漫天洒下的絮雪。

“祖制规矩,血房,皇上是进不得的。”

张仲不介意轩辕聿对他的不敬,他能体味轩辕聿此时的心急如焚,面对心爱的女子,这位九五至尊会去做任何事,这点,是他所做不到的。

“醉妃已由稳婆开始接生,臣也开了保身汤药,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还请皇上在这稍候。”

张仲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他清楚,这一胎,早产了三个月,加上母体本是孱弱,如今虽千机之毒悉数被度得差不多,却依旧是不容乐观的。

可,除了开出那一副固元的汤药、安慰此时焦躁不安的轩辕聿,他所能做的,真的有限了。

殿门虽关阖着,可,里面太安静了,安静到甚至连张仲的话听起来,是唯一的声响。

这,让轩辕聿更深的不安起来。

犹记起,周昭仪生产时,他于殿外候过,那惨叫声,是震彻整座宫院的。

为何,这里这么安静呢?

难道说,夕颜已经--

一念起时,他根本无法安然于殿外。

袍袖一挥,不顾张仲的阻止,就要进得殿去,恰此时,殿门开启间,步出之人,却是离秋,她反身关阖上殿门,微福身:

“皇上金安,娘娘让奴婢出来告诉皇上,一切安好,请皇上不必担忧。”

轩辕聿墨黑的瞳眸微微眯起,离秋的脸上的看似十分平静,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但,正是这些看似的平静,让他无法做到平静。

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难道里面的情况真的并不危急,是以,连张仲都无需进去么?

夕颜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包括殿内的安静,不啻是她故意忍着,为的,就是不让他担心。

师傅的­性­子,他同样清楚。

师傅若是进去,只会让他更加心急焦虑。

而,师傅不进去,不过是另外一个意味,尽力之后的听天由命。

他不再犹豫,径直就要从他们当中走过,步进,那烛光通明的天曌殿。

身后,两侧都是宫人跪倒,恳请他不要入血房的声音。

什么龙体冲撞,什么祖制不容。

真是可笑至极!

进一个血房,就会如此,这天下间,难道,他的真龙一辈子身份,需要忌讳着这些么?

眼见着阻不得他,李公公一径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皇上,不能进啊,皇上!”

李公公这一抱,几名太监立刻都跪着扑上前来,纷纷抱住他的腿,眼见是死活都不让他进殿的。

他,动不得分毫。

他的­唇­边忽然划过一道犀冷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嗜血的杀戮之气:

“好,好!谁,再拦着朕,杀,无赦!”

他硬声说出这句话,脚猛地一踹,直把那些抱住他腿的太监一并地踹落至阶下,可见,用力之狠。

李公公从阶下又连爬带滚地拖住他的龙靴:

“皇上,会冲撞--”

接下去的话,李公公恁是再说不出,他看到,皇上抽出腰间的佩剑,只一指剑锋直抵他的喉间。

李公公噤声间,轩辕聿已‘呯’地一声踹开了殿门,殿门开启间,他将佩剑回,指向殿外的所有人,眸光如电:

“谁再拦着朕,朕就立刻杀了谁!”

殿外,所有的宫人,都一并跪叩在地,依旧哀哀求着,张仲站在那,望着这位少年天子此时截然不同往昔的暴戾,却再没有去阻一句。

若不去,真有什么,轩辕聿定会遗憾。

因为,现在,无非是尽完所有的人事,听得,莫过是天命。

所以,站在院正的角度,他阻了最初的一次。

现在,站在师傅的角度,他不会阻他。

他进去,对夕颜,该是百利无一弊的,毕竟,他­精­通医术,在产房内,能胜过任何医女。

轩辕聿对这些哀求声置若罔闻,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在那屏风后,她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急促,还有那压抑于喉间忍痛声。

是的,忍痛。

转过屏风,他看到一名主接产稳婆正跪于夕颜张开的腿际接产,另两名稳婆刚在一旁充做助手,还有三名医女,替夕颜不时擦拭额际、身上的汗水。

而,他的夕颜,双手紧紧抓着悬于梁上绫锦制成的带子,口中,咬着一块白­色­的布条。

所以,她根本不会叫,再痛,都不会叫。

怎么会不痛呢?

不止她的额际、身上,连榻上的锦褥都被她的汗水濡湿,她的发丝更象是从水里捞出一般,没有一寸是­干­的,都黏于她的脸颊,让她苍白的脸­色­,愈显出力竭的憔悴。

“娘娘,屏住气,用力,对,再用力!”接生的主稳婆聚­精­会神地根本没有发现轩辕聿进来,仍在喊着话。

“住口!什么屏住气!她哪来力气?要你这蠢婆子何用?”轩辕聿怒斥一声,近得前来。

那主稳婆这才发现圣驾进入血房,一时无神,不知道该要跪叩迎接圣驾,还是继续接生。

眼见着,这皇上对接生全然不懂,却闯进这最容不得九五之尊进的血房。

而她,是不能逾上赶皇上出去的。

轩辕聿径直坐到夕颜的身后,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他触得到一手温暖的汗意,也触得到,她浑身虚脱地无力。

“皇上,老奴都是这么接生的。”

“这么接,她能受得住么?”轩辕聿一边怒斥着一边将夕颜口中塞着的布条取出,话语里,随着这一举止,顷刻仅有柔意溢满,“何苦这样呢?朕又不是听不得?”

“您,何苦添乱呢……”夕颜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复缓缓道,“继续……”

这句话,真的好难说啊,因为,此刻的他,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轩辕聿的手愈紧地扶住她,刚刚,他确实急火攻心了些,稳婆自然是比他懂得接生,他真是添了乱。

只是,看到她这么难熬,他的心,做不到不乱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稳婆,语意依旧凌厉:

“还不快点!”

“诺,诺。”

这事,怎么快得起来啊,主稳婆战战兢兢地低下脸,凝注于夕颜的腿间,道:

“娘娘,觉到阵痛,再用力一点,屏气,用力。”

轩辕聿拥住夕颜的肩膀,想去松开她紧紧抓着那垂下的绫带,夕颜却微转脸,断断续续地道:

“出去……这……是血房……”

“朕,就是要陪着你,你还有力气管朕不成?”带着赌气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不过是让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夕颜轻轻摇了一下脸,他果真不愿出去。

她也没有力气再多说话,大部分力气都用在了生产上,此刻,连痛吟声都快熬不住。

可,她不要他担心啊。

偏偏他把那布条取走,现在,要熬住喉间的喊痛声,真的好难。

她的手用力握住那梁上的绫带,身子,甫要用力,只把那绫带勒紧于腕上,缚出血­色­的痕迹来。

这些血­色­痕迹,是抵不过身上的疼痛。

“别再拉着那绫带,你要把自己勒坏么?”耳边是他焦灼的声音,他不由分说地将大手覆到她的手上就要替她松开。

“皇上,您别动娘娘,这,可是使力的东西呀。”主接产稳婆饶是怕死,也还是忍头皮发麻说出这句话。

毕竟,虽然这位娘娘早产三个月,胎儿相比足月临盆的来说,该不会太大,但这位娘娘的情况确是不同的,似乎,这次的早产,是因着外力强行逼下,加上娘娘身体底子也弱,若再使不出力,万一,大小都有事,做为主接产稳婆的她,也是死路一条。

“聿……”夕颜唤出这一字,螓首再轻微地摇了一下。

轩辕聿的大手覆在她纤细的腕上,眼见她的血痕勒得愈深,他却只能骤然收手,握紧成拳。

但,不过须臾,复松开紧握的拳,牢牢抱住她满是汗意的身子。

她的身子,靠在他的怀内,喉内,终于再抑制不住,撕喊出低哑的一声,原来,竟是憋得连嗓音都是哑了。

“夕夕……”

他无措,这二十四载的人生,他从未曾这般无措。

恨不得代她去随这一切,却仅能看着她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夕颜听到他这一声,可,她无力去回,所有的力气,都凝结在那一点之上,那一点的阵痛,竟是要把整整地吞噬一般。

她不能再喊了,她不想他为了她再多痛一次。

生下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执拗的坚持,她没资格让他为了她的执拗再伤神。

她将螓首俯低,俯低到他看不到的角度,随后,用力的咬住下­唇­,去止住所有可能溢出­唇­的撕喊。

­唇­,咬破。

齿深深地嵌入­唇­中,­唇­­色­,只成了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

一缕腥甜的味道,萦满齿间。

腹中可怕的阵痛,让她真想再叫一声啊。

好难受,好难受。

这样的感觉,比死好过多少呢?

仿佛是极钝的刀子,一点点地割开皮­肉­,将她的腹部有什么剥离开来,痛楚随着这一寸寸的剥离迸发开去。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死。

只凭着意志撑着。

一旦放弃,七个月的撑熬,就结束了。

孩子,就没了。

她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根本听不清更漏声,也渐渐地意识开始游离。

只听得,殿外,隐约地,似乎,有晨曦微微地照拂近来。

而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骨骼唯能觉到的味道,只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育,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睁眼也好,闭眼也罢,眼前总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在这灰蒙中,她再没有力气,终是软软地松开悬挂于梁上的带子,瘫卧于轩辕聿的怀中。

“娘娘!”三名稳婆同时大喊。

主接产稳婆看着夕颜的腿间,声音颤抖:

“皇上,娘娘怕是难产。若这口气回不来,恐怕,娘娘,娘娘都--”

轩辕聿这一次,听得却是明白。

这口气回不来,她的夕颜就没了。

昔日,西蔺媺亦是死于这难产!

纵然,他没见到彼时的情景,但,今日这一幕,却让他心揪拧到无以复加。

若保住夕颜,舍了这孩子,她会独活么?

若保住这孩子,舍了夕颜,他能下得了这道口喻么?

“保不住娘娘,你们全部凌迟处死!”他­阴­狠地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看着刀子的痛苦,正经历着凌迟之刑,生生地剜得支离破碎,淋漓得鲜血,每一滴痛入髓,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

惟有她安好,才会有的完整。

殿内的气氛肃杀。

这句话带来的肃杀。

“不……不……”夕颜在他怀里低低吟出这句话。

她冰冷的手,虚弱地抬起,仿要抓住什么,终是无力地落下,落下的刹那,轩辕聿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语意温柔地宽慰:

“朕在,有朕在,没事的。没事。”

“救……”她的话未成话,声如蚊鸣,他确是知道她的意思。

“没事的,咱们的孩子,没事的……”

这一语,他温柔地说出,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但,这一刻,他不怕被她听到。

这本来就是他和她的孩子,仅是,因他的罪孽,所带来的孩子。

他低吼:

“取银针来!”

“皇上--诺。”伺于一旁的医女有些犹豫,还是遵着圣谕,奉上银针。

轩辕聿轻柔地把处于半错阙的放到垫高的锦枕上,随后,他起身,行至夕颜的腿侧,轻拧银针,不容自己置疑,对着几处|­茓­道,逐一施来。

这银针,可以助夕颜生产的一臂之力。

但,这是他第一次施这类针法,他的把握,是大不的。

可,如今,除了他之外,难道,他能假手于太医去施么?

而他也无法相信医女。

这针,施到好处,能为助力,苦重了一分,则,定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每一分落针的力度,他都需极其细致,生怕一个不小心,助力未成,反殃及她的身子。

施到最后一处|­茓­时,夕颜低低发出一点声音,显见是蓄出几分力来。

有医女扶她起身:

“娘娘,您行么?”

夕颜的手借着医女相扶,继续拉住那垂挂的绫条,她的眸子,凝住乃施针的轩辕聿,只这四目相望。

无声--

胜有声。

她凝定他,使出这蓄积起来的力,或许,也是身体中残存的最后力气。

稳婆的声音再次传来,虽是一成不变,她却必是要照着去做的。

腹中又是一阵阵痛,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按着稳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般,这一挣,意识快要模糊成空茫一片时,忽觉得身下一松,旦见“哇--”地一声,很轻,却清晰落入她耳中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身子随着这声啼哭蓦地一振,稳婆声音因惊喜而变了腔调: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皇长子!皇长子!”

她软软的伸出手,声音低不可闻,只见得嘴­唇­翕动间,头重如山,身子一阵发凉,纵没有千机毒发时的那种寒冷噬骨,却是冰到,连指尖都无一丝的知觉。

主接产稳婆早将婴儿交予其余三名稳婆,其中一名稳婆将婴儿抱住,一名稳婆将婴儿的脐带剪断时,预留一小段,用细麻线缠扎,再仔细折叠盘结起来,外敷软棉布包扎好,接着,三名稳婆手脚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

轩辕聿欣慰地松了口气,收起银针,迅疾地走回榻旁,抱起她瘫软无力的身子:

“夕夕,快看一下,是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

她顺着他的语声,想望一眼,那个孩子,那个她虽只怀了七个月,却陪着她经历那么多坎坷的孩子。

可,这当口,她的身子又是一阵抽痛,体内竟还有什么东西直坠泻下去,稳婆觉到情势不对,往她的两腿间一望时,失声喊道:

“娘娘血崩了!”

轩辕聿大惊,顺势望去,那涌出的血此时已将那洁白的褥铺悉数濡湿。

产后血崩,十有九死。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怀里的人儿抒出一口气,水眸悠悠睁开,依旧凝着他,声音很轻,他俯身上去,却终是听得明白:

“聿……我……”

剩下的字,她说不出,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只让他的心底,觉到无边的恐惧。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似一点的气息都是无了,他死死地凝着,那怕,再有多的医术,真的救不回她么?

一颗泪,就这么落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她紧闭的眸上。

然后,她的眸底,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的,一颗更大的泪珠子,晶闪闪地晃了一晃,就一并坠了下去。

他松开她愈渐无力冰冷的身子,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刀子的体内,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执起银针,这枚针握于手,对他来说,突然那么地重,重到,几近于快捏不住。

可他必须要施针……

史官记: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五,子时,醉妃于天曌殿,早产三月,诞下子嗣。

醉妃血崩昏迷,帝悲恸,彻夜守望于榻旁。

密记:

暂居于天曌殿侧殿的周昭仪一并被拘禁。

接生的四名产婆,联同三名医女悉数被带到后殿,关押起来。

奇怪的是,轩辕聿并没有立刻发布诏告,也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位子嗣是公主抑或是皇子。

初五一日,轩辕聿免朝,待在天曌殿中。

身为帝王,陪于血房,已是违例,又为了后妃诞下皇子免朝,更属自巽朝开朝至今,绝无仅有之事。

初五申时,太后,在十四年后,再次凤驾亲临颐景行宫。

她下辇时扶住宫女的手犹是颤抖的。

可,今时今日,她却不得不来。

深谙轩辕聿脾气的她,如今担心的,正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偷转。

一步一步,她踏进行宫,走在秘道上,纵因着昨晚的雪,秘道两旁,仍是一片雪白覆盖,但,这份雪白落在她的眼里,仿佛,只看到无边的血­色­。

她的­唇­微微哆嗦着,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方借着高耸的襟领,掩去­唇­边的抽搐。

天曌殿前,一片清冷,除了伺立在两旁的宫人之处,连一丝的声音都不会有。

李公公瞧见太后驾临,忙一叠小跑上前:

“奴才给太后请安。”

“免了,皇上在里面么?”

“皇上一直陪着醉妃娘娘。”

“醉妃身子怎样?”

“娘娘的血止住了,却还是昏迷不醒。”

“好,你进去,告诉皇上,哀家在议政殿等他。”

“太后--”李公公的脸是哭丧的,这话让他怎么去说呢,可太后的口谕又是不能违背的。

昨晚被踹的疼痛还没消失,看来,少不又得再挨一下。

“诺。”李公公俯身说出这一字,往殿内行去。

太后犀睿的目光望了一眼天曌殿,返身,径直走往议政殿。

天曌殿和议政殿之间,步过那长长的回廊,是要经过一处殿宇。

也因着这处殿宇的存在,使得,两处殿宇间隔了些许的距离。

太后是可以传肩辇的,但,她知道,即便传了,帐幔垂落下,心,始终,仍是无法逃避的。

经过那处殿宇时,她站停了步子,朱红高墙围住那一隅地方,恁谁都是瞧不真切的,那把悬于斑驳红漆宫门上的锁,锈迹斑斓,整整挂了十四年。

“太后。”随伺的宫女轻轻唤了一声。

她方收回目光,这一次,她的­唇­不再哆嗦,只是更为坚定的行至议政殿。

摒退宫人,她一人站于殿内,仰首,正中的御案后,悬挂的那道匾额,上提四字:

‘中正仁和。’

她,知道轩辕聿是一定会过来的。

纵然,他会因着那女子失去分寸,这一次,为了那女子,他也必须来。

因为,关乎到那个女子的命!

一柱香的功夫,轩辕聿方出现在殿外,她透过烛影望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事,能让她这个儿子,憔悴成这样。

下颔上,一日之间,满是密密青青的胡茬,他的眼神深黝处,她看得懂的,仅有落寞。

现在,就这样。

以后呢?

她不敢往下去想。

“皇上,辛苦了。”未待他按礼请安,她说出这句话,免去那些虚礼,“不知醉妃诞下的,是我们大巽朝的皇长子呢,还是二公主呢?”

问出这句话,波澜不惊的语音下,是暗涛涌动。

“是二公主。”轩辕聿却丝毫不为这些涌动所扰,淡漠地道。

“皇上,这,四字,是什么意思?”太后的手一指那匾额。

轩辕聿没有抬首,那四字,他是清明于心的,巽朝每一处议政的殿宇都会悬挂这四字的匾额。

当然,太后的意之所指,他也是清明的。

“取中庸正直,仁爱和谐之意。”

“皇上原是知道的,可,皇上今日所为不觉得有悖于这四字的教诲么?”

“母后又想说什么?”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朕该说的,一早都和母后说过,今日,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好一句没有重复的必要,皇上的意思,是指什么重复呢?”

“当年,母后不也用这法子,将腾偷梁换柱么?”

“哀家那么做,有什么错么?没人能保得了哀家,哀家自个保自个不行么?”

太后的­唇­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是的,在轩辕聿渐大时,她就不曾去瞒他这些。

毕竟,她是他的生母,她不愿意,她的儿子,只当她是他的养母,认定生母是慕淑妃。

所以,哪怕,告知真相的结果,是换来他的不屑,她仍是坦白这一切的。

当年,她和慕淑妃同时怀得身孕,也在那时,她因着往御花园看宫人们替她放呣子平安的许愿灯。

风吹,那灯,顺着湖水,一径地飘去,她一路跟去时,却终让她怀孕后本来平和的心境起了变化。

一名昔日小产后不再得宠的嫔妃亦在那湖中放着许愿灯,那嫔妃的灯一直就回旋在原地,随着她的灯飘来时,一并被掀翻于湖中。

这,无疑是不祥的。

她斥责那名嫔妃,那嫔妃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腹部,不过一会,语音低暗地道:

“你莫以为,自己怀了龙嗣就了不得了,若真是皇子,死的就是你!”

这话说得极是低沉,却是字字入了她的耳,也落进离她不远处宫人的耳中。

翌日,自她怀孕以来,颇为冷落于她的轩辕焕亲临宫中探望于她,并说,虽过了暑气,这宫里,也实不适宜养胎,将刀子和慕淑妃一并安排至颐景行宫待产,并交由彼时的冯院正亲自保胎。

这道圣谕看似是关心她的胎儿,但,她从身边骤然换掉的宫人面孔中深知,一定发生了什么,及至在往颐景行宫的途中,从冯院正口中得知,那名嫔妃当晚就被接着大不敬宫规处死时,她知道,那看似荒诞的话,或许,只代表一种意味,就是事实。

幸得,冯院正,是陈尚书令交付好好照顾她的人。

她亦为了自己的生,恳请冯院正无论如何,要保她这一命。

若自己生的是公主,那万事无碍。

若自己生的是皇子,千万请冯院正想法子求个周全。

冯院正深受过陈尚书的恩德,包括这院正一职,都是陈尚书一路举荐的结果。

对于她的恳求,虽知徜失败,连自己的命都一并送了,万一成功,这恩德,却也算是还了。

医者,仁慈为心,可,他欠陈尚书的,亦是人命,是他的命。

他年少行医时,就声名远扬,成为达官贵人府中常请的大夫。

因此,他颇为自负,却源着这自负,一次施药,未控好砒霜的药量,治死过一名官员,当时,若不是陈尚书竭力周全于他,他是没有命活到今日的。

也从那日开始,他逐渐为陈尚书所用。倚附这样一名官员,他明白,方是让他医术得到最好弘扬的根本。

而现在,她腹中的子嗣自然是对陈府,至关重要的。

于是,他提出一个法子,就是尽量让慕雪和她同时分娩。

如此,她万一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是公主,则用调包之计。

倘她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亦是皇子,那么,就在诞育的时辰上做一个计较。

于是,冯院正以一人照顾两宫娘娘,恐万一同时临盆时往来不急为由,在产期将至时,要求将两宫娘娘皆移到一处宫院的两进殿中安置。

两进殿当中,只隔了一处替诞下婴儿擦洗洁身的厢房,距离甚近。

同时,冯院正将两边的主接产稳婆皆布置成自己的心腹之人,而医女,因只做协助的工作,是断不会瞧到刚生出的孩子,是男抑或是女的。

十月初六下午,她先破了水,有临盆的征兆,而彼时慕雪那边,却是动静都无。

逼不得已,冯院正在当天的汤药里下了催产的方子,傍晚时分,慕雪也一并破了水,阵痛起来。

两边,皆于这一天内,一前一后,临盆生产。

只是,慕雪生得更快,婴儿啼声响时,正是一名公主,但因着临时催产的汤药太过霸道,慕雪产后即大出血。

稳婆急急将公主用襁褓布包了,说是产下皇子,径直抱到当中的厢房进行擦洗,亦是忽略了慕雪的血崩涌下。

待到发现时,慕雪的情况,早是回天乏术。

冯院正进入殿内,仅是宣告了,慕雪血崩薨逝。

房内的医女都忙于料理慕雪的后事,也都未再去顾及其他什么。

而她也生得并不顺利,主接产稳婆无奈,仅能再去回了冯院正。

危急情况,院正是能进产房的。

冯院正也早知晓她的情况危急。

之前把脉,冯院正其实早已断出了双生的脉相,但双生的话,对产­妇­是极为危险的。

因此,冯院正瞒着,并不让她知道。怕她心绪繁乱,反不利于孩子的诞下。

况且,不过是危急罢了,以冯院正的医术,不会容许这种危急转化成不治。

匆匆从慕雪出,转到她的殿宇,冯院正施了助力的银针,随着她一阵剧烈的反映,冯院正知道,该是要生了,忙吩咐医女和稳婆去准备一些其实本不是必须的,只是暂时支开她们的东西。

这样,冯院正用最快的速度,接产出一个婴儿,用银针暂时封住了婴儿的啼声,顺势,放入榻下。

榻下,他早辅好了­干­净的褥子,只一会,该是无碍的。

在医女,稳婆很快回身时,看到的,只是冯院正才接产出婴儿。

冯院正将襁褓迅速地包上,道,诞下的是位公主。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7】

之后,冯院正亲自抱着‘公主’往当中厢房而去,交于早侯在那的稳婆檫拭,并重新包好襁褓。

接着,和真正的公主一并送往专门辟出来的育婴殿去。

做完这一切,方回到她陈果的房中,以她需静养为由,屏退所有宫人后,将放于塌下的男婴悄悄包出,匆匆予陈果见过一面后,即放在药箱的下栏,带往宫外抚养,直到一年后陈果成为中宫皇后,冯院方正奉其命,将这男婴带回,秘密养于中宫的密室中。

偷龙转凤,就这般的做成,外人知道的,不过是,慕淑妃诞下皇子后,雪崩薨逝。

而她诞下的这名长公主,因着体质孱弱,至育婴殿的当晚,就不幸逝去。

后来,她才知道,一切都是陈尚书令的安排。

除了冯院正妥善安排了这场偷龙转凤,另一个安排,是让公主早夭。

这样,因中宫之位空悬,他便无疑成为后宫诸妃中,最适合收养皇长子之人。

然,即使是陈尚书令,都不会知道,除了总所周知的,帝王年满二十五岁,没有皇长子,需立皇太弟之外,另一道‘杀母立子’的规矩隐于暗中。

杀母立子这道规矩,历朝,都会将写有这道规矩的密诏放置于祭庙中,并在先帝驾崩后,由太后和继任的新帝开启密诏,再放回原处。

待到册立太子,告拜祭庙的前一晚,由一位近支辈分最高的亲王再次取出,并监督执行,若由违背,则可于翌日大典之上直接择贤册立皇太弟。

显然,立皇太弟这道规矩,与杀母立子这道隐于暗处规矩互为制约。

因为,巽国素来是立长子为太子,这不啻可以免去为了皇位,皇嗣相争。而杀母立子,又能防止皇长子登基后,子少而母壮,外戚专政,恣乱前朝。

这亦是巽国开朝皇上驾崩时所立下的一道密诏。

再此基础上,以帝王二十五岁为限,是让后宫,若因为这道密诏外泄,导致无人愿意诞皇长子时,加以约束,以免帝肆因此薄弱。

可,即便如此,轩辕焕登基三年,直到现在,才有了第一名皇子。

表面的现象是一直屡屡有怀得子嗣的嫔妃小产。

内力原因,无非有二:

其一,对于不知这道密诏的大部分后妃而言,谁诞下皇长子,即为太子,哪怕,不为中宫皇后,待到太子即位时,始终,是会尊为太后之尊。是以,宫内倾讹日盛。

其二,极少数后妃是晓得这道密诏的,比如那晚宫中放许愿灯的嫔妃,就说明这道密诏,被人再刻意的传出去,毕竟巽国至今先后有六位帝王登基,那些近支王爷,谁又是省油的灯呢?事关皇太弟的册立,如果宫中无所出,得益的就是拥有皇太弟资格的各近支王爷。所以,屡有嫔妃因着此道密诏,自行小产,也是有的。当然,若是被上面察觉,这些嫔妃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为了陈府看上去的荣恩永固,稍有不慎,她赔上的就是自己的命。

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决定入宫那时就不能后悔的路。

当她名正言顺地抱着皇长子的那一刻,心里,虽有着对公主之死的悲痛,以及另一个孩子的愧疚,还有,满满的初为人母的欢喜。

因着这些残酷的部署,她不止活着,还能亲自抚养她的孩子长大,这本身,莫过于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但,对于他成全这场部署的人来说,结局,却都是不如她的。

接产的稳婆,在出宫的路上,被‘歹人’谋财害命,毙命于一处小巷中。

冯院正把另一个孩子交换予她后,就告老致仕,再不行医。

陈尚书令。在其位也并没有待多长时间,终是被轩辕焕寻了个差错,提前致仕归家。

轩辕焕是容不得外戚的势力过大,这点,陈尚书令或许预料得到,所以,在致仕前,他曾来找过他,但,彼时的她,已是中宫皇后,哪怕,有把柄在陈尚书令手中又如何呢?

毕竟,当**,若是被揭发出来,恐怕就不止致仕这么简单了。

而她,也不会为了陈尚书令去求轩辕焕,只允诺陈尚书令,陈家一定会再出一位皇妃。

陈尚书令机关算尽,不过替别人做了嫁衣裳。

可,对于她的这份允诺,他该是满足的。这,意味着,陈府至少两代间,能盘根错节于前朝后宫,毕竟,为官这么多年,他的门生亦是有的。

当然,她的话是没有说完的,远嫁联姻亦是皇妃,不是么?

她不希望陈媛的女儿入巽宫,因着私心里的计较。

可,后来,一切的发展,都并不全在她的控制中。

一路走来,沾满血腥,却是回不去的。

她欠慕家太多,哪怕,暗中帮助慕风成为尚书令,都不能抵消她这种亏欠,甚至于,慕湮一事,更让她的亏欠愈深,若没有当初的远嫁,现在,慕湮是不是就不会死?这场死,她能嗅到的,只是一种刻意制造出来令两国关系转危的谋算。

而对轩辕颛,她知道,是愧疚的,然,她并不能将他的身份公诸于世,因为,那样,不仅于事无补,这么多年,辛苦经营起来的一切,也都毁之一旦了。慕淑妃当时,诞下的,仅有一名子嗣,这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事实’,哪怕,轩辕聿这么多年,都想为轩辕颛正名,她都是不能容的。

思绪普定,她望向,面前这个她本该熟悉,又有些许陌生的孩子。

是的,这么多年,她或许,并不完全了解,她这个孩子。

即便,他们是呣子,一路扶持着走过来,那些隔阂终还是在的。

先帝突然暴毙后,轩辕聿登上皇位之路可谓艰难阻阻。

当时,三王发难,质疑先帝暴毙行宫是否是有人蓄意为之。她费了很大的力,靠着三省和骠骑将军的拥护,平定三王之乱,才让轩辕聿登基为帝。

但,从当年她决定那么做开始,注定,他们呣子之间的隔阂,不会因为患难与共、坦诚相待就会消失。

他不屑她的自私、心狠,她,是知道的。

只是,这才是在宫中生存下来不二的法门。

一如现在,他对呀哀恸的话,仅是沉默,或者说,这份沉默,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皇上,哀家是怕死,因为,哀家只能活这一辈子。当年这么做,纵是会牺牲人,可,毕竟,哀家和你,不必因着那道残酷的规矩,天人永隔,不是么?”

“是么?那如今醉妃和她的子嗣,为什么,母后就容不得呢?”

“皇上,你用促孕的汤药,一月间让六名后妃怀上子嗣,哀家可以不管,但,若在用催产的汤药,哀家做不到坐视不理,哀家不能让前朝那些蠢蠢欲动,觊觎皇位的人得逞!”

从轩辕聿将有身孕的嫔妃安排至行宫,虽是最好的保护隔离措施,不让这些嫔妃因接触到别有用心的话语,导致小产。但,无疑也更会引起前朝那些不安分之人的关注,六名嫔妃一旦同时早产于行宫,这种关注就会演变成为兴风作浪的前兆。

因为,促孕加催产,会很容易就要了六名嫔妃的命。

然而,她深知,轩辕聿要的是万无一失,倘若夕颜诞下皇子,那么,他必须确保,六名嫔妃中,也有早产,诞下皇子之人。

这样,在时辰上做一个计较,自然,就有人代替夕颜去应那杀母立子的规矩。

她亦清楚,当年的‘偷龙转凤’,他是不会用的,他不会让这个孩子离开夕颜。

同时,也不会舍得让夕颜去死。

“母后,果真是自私的,自己可以这么做,换到别人身上,就是诸多理由。难道,以朕如今的声望,还怕因着后宫之事,让前朝不服么?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醉妃诞下的,只是公主。”

“是,现在是不重要了,那六名后妃才四个月身孕,断是不能催产子嗣的。可,哀家却不容许皇上这般混淆皇室的血统!”

“混淆?呵呵,可笑,母后传朕到这,就是要告诉朕,再怎样,都要让朕舍弃她么?”轩辕聿笑着,语音恰是凌厉的,“母后,不要逼朕去废了这道密诏!”

“皇上!你若现在废诏,除了让近支王爷不服,引发内乱之外,再无其他,而 现在的局势,你该更清楚,咱们内乱不得!”太后斥道。

不过一斥,她瞧着轩辕聿憔悴的神­色­,终是不忍:“皇上,听哀家一句,好么?这后宫,是她愿意留的地方么?如若不是,如若她不合适,为什么皇上不能舍了她呢?这后宫,会逼死人的,只有象哀家这样的,才能活下来。而她,太过心善。昨晚的早产,难道你还看不出,哪怕她再聪明,终究没有任何心计去护得自己周全么?”

是的,他看出来了,他的夕颜,太过心善,这些,是再宫里根本要不得的。

最初,她的聪明,让他注意到了她。

她的明哲保身,更让他不能将她忽略。

只是,当她说出爱那个字,最终,在甜蜜中,卸下了,浑身的防备,也给了她人有机可乘的机会。

而他呢?

他即使缚住她,或许也再等不到那个一年之约了。

“皇上,难道,你真的想让自己的孩子,从此不能正名么?”太后的声音渐柔,道:“你可以杀了昨晚产房内的所有人,以此,让外界以为这是名公主,但,你更知道,一下子除去这么多人,只是欲盖弥彰,让人更加怀疑的做法。纵然,没有什么比死更能让你安心,只是,这件事上,除非,醉妃因着难产薨逝,否则,确是不能去杀的。”

太后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明白,所以,才迟迟未曾动手。

“皇上,皇上!”这当口,突然,殿外传来李公公急急的禀声。

轩辕聿身子一震,刚刚出殿时,夕颜犹是昏迷着,血崩虽是止住了,但这种昏迷却让他始终是不安的。

幸得张仲在,他才安心暂时来此,难道——

“怎么了?”他转身,问殿外。

“皇上,娘娘醒了!”

“真?”

这两个字,分明是惊喜的,他疾步就往殿外行去,却听得太后在他身后道:“皇上!哀家可以对你允诺,让她姓名无虞。但,她真的不适合这宫中,为了你,也为了她,就这样舍了吧!”

太后的声音,并不大,充其量,也就他可闻听。

他没有再说话,推开殿门,径直走向外面。

天际,又洒起了雪花。

这雪,和昨晚那雪,纵刮落于他脸上,却再不会让觉到生疼,仅觉得沁入心脾,一如,她的笑颜。

太后望着轩辕聿的背影,怔然地坐于椅上,殿外,徐徐走进一宫人身影,恰是莫菊。

莫菊福身、请安,太后凝着她,突然笑着召她近前。

莫菊应声行至太后跟前,太后蓦地站起,只一耳掴就向莫菊脸上扇去。

莫菊被这一巴掌扇得跌坐于地,发髻都悉数散开,可见力道之大。

“**!”太后唾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一己之私去行事,真以为哀家瞧不出来么?”

“太后,奴婢知错。”

莫菊从跌坐的姿势,转成跪伏,她知道,太后瞧得出来,所以近日,她必是要来此,领受处置的。

“知错,哀家容了你一次又一次,但,你这一次,却是让哀家和皇上彻底反目!”

“太后,您当初的意思,是让奴婢见机行事,想法子护得那六位娘娘尽可能的周全。如今,醉妃早产,其余六位娘娘的周全也就保下了。”

话是这么说,她知道,终究,这一次的发展是超出她的意料。

也使她,必须领受这处置。

“哀家让你见机行事,但,没让你视而不见,哀家拿什么去赔给皇上,去赔给……”

太后怒极,却生生受了口,她对陈媛的允诺,是不需让再多人知道的。

否则,不过又是是非。

“太后,奴婢承认,先前是有私心,但,这一次,奴婢真的没有私心。”

“先前的私心?莫菊,你真让哀家太失望了,难道这一次,不是你为了和莫竹赌气,才差点误了正事?”

“太后明鉴,奴婢没有和莫竹赌气,奴婢只想着,或许,周昭仪是最合适的人选。”

“混账!你哪一次看准了人选?哀家告诉过你,不要让纳兰蔷去接近皇上,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纳兰蔷该也是你所认为的最适合人选吧。”

“是,那日家宴,奴婢让纳兰蔷奉了醒酒饮于皇上,可,太后,您毕竟也是允过莫兰的,不会委屈纳兰蔷的,不是么?”

“难道,在哀家身边做女史是委屈了她了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可,莫兰毕竟伺候太后一场,嫁于襄王之后,奴婢知道,她过得实是没有在宫里伺候太后时舒心,因此寄希望于纳兰蔷身上,只希望,纳兰蔷能得一心人垂怜,也算是全了她未得到的那些。”

“糊涂!难道连你都看不出来,如今皇上的心里,还容得下别人?你硬把纳兰蔷塞给皇上,不是为她好,实是害了她!”

“奴婢只知道,若以秀女应选入宫,不得君恩,才是最凄凉的。”

莫菊扣于地,道:“莫兰今日的一切,是奴婢间接造成的。当年,因着奴婢和莫兰私交甚好,太后有意指婚我们四人中的一位于襄王时,是奴婢将这口风泄给了莫兰,所以莫兰,才会在那晚,以年龄渐大为由,恳请太后释她出宫。这一出宫,她过得并不幸福,是以,奴婢心有愧疚,便想弥补于纳兰蔷的身上。”

太后冷冷地睨着她,这一切,她 当然知道,在她起了这个念头时,因着梅、兰、竹、菊四名近身宫女中,她最信赖的是莫菊,所以才先问了她的意思,没成想,只用了晚膳,确是莫兰突然提了这个恳请。

当她决意将莫兰赐婚时,她清楚地看到莫竹眼底的不满。

这也使得,莫竹和莫兰、莫菊间的关系,变得在不如前。

随着在宫里资历的渐深,谁都不会再如当初时的纯粹,而她,不希望,看到这四名陪她一路走来的宫女最后变得水火不容。

是以,借此机会,不如散去,于各处为她分别效力。

莫梅去了尚寝局为彤史,负责将皇上临幸的异常告诸于她。

莫竹去了天瞾宫为皇上的近身女官,负责近身将皇上的情况禀告于她。

莫兰赐婚于纳兰敬德为侧妃,看上去能监督这位战功显赫的襄王,实际,她知道,莫兰出来最初让陈媛伤心的作用外,不会再有更多的作用。

只留下莫菊,依旧跟着她。

但,如今,这莫菊,终是让她太失望了。

“当年怎样,都过去了,哀家既然没罚你,也就永远不会再罚。可,醉妃一事,哀家却是容不得你,毕竟,那也关系到一条命,哀家并没有让你,为了那六位嫔妃,就不顾醉妃的安危。”

“太后,奴婢明白,奴婢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会出现这般的变数,奴婢甘愿领罪。奴婢伺候太后一场,最后请太后,能好好善待莫兰母女,这是奴婢最后的祈愿。”

几日前,若不是她在夕颜惊醒,问起谁在殿外,她说是周昭仪像是胎相不稳,需要暂时歇息,夕颜亦不会准她将周昭仪让进殿来。

也就不会有后来,周昭仪恩将仇报,暗中,在夕颜的汤药中做计较,导致夕颜早产。

这些,她是知道的,因为,伺候汤药时,仅有她是近身的,连离去都被她摒去殿外。

但,她总以为,是好的。

毕竟,太后明着告诉她,杀母立子的密诏。

这,才是她来到行宫的目的。

尽可能在这个密诏下保得另外六名嫔妃的周全。

可,最终,却还是伤害到了醉妃,因为,她真的没有想到,周昭仪的计较这么深,下在汤药里的催产药,太过狠厉,险些,就要了醉妃的命。

所以,近日的一切,是她的咎由自取。

而,从她知道密诏的那日开始,其实,注定,她是活不长的。

太后彼时告诉她,是她能为她所用。

如今,她的价值,也到头了。

一名忠心的宫人,是抵不过一个死人的安全的。

不怨任何人,若有下辈子,只愿不再入宫为婢。

宫里,做娘娘很难,做奴婢,同样,太难。

“莫菊,你的­性­子太重情义,这是哀家始终留你在身边的原因,不曾想道,却也是今日,再无法相容的原因。”太后说出这句话,回身,凝望向轩窗,不再瞧她。

“奴婢拜别太后。”莫菊复叩首。

不知过来多久,太后听到身后再无一丝声响时,方缓缓转过身来,莫菊,已咬舌自尽。

她看准莫菊的尸身,明白,自己手上的血腥又多了一道。

然,又如何呢?

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交代。

既然,轩辕聿不愿发布告书,由她发布亦是一样的。

“来人,连夜传哀家懿旨于三省六郎,宫人莫菊,心怀叵测,导致醉妃早产,并欲陷害帝嗣,幸被查究,畏罪自尽。另昭告天下,醉妃诞下皇长子,普天同庆,大释天下!”

“诺!”殿外,是太监应允而去的声音。

她颓然地坐于椅上,这道懿旨的颁下,注定,她和轩辕聿之间的隔阂,已然划下深深地一道裂缝。

可,她必须这么做。

身处禁宫,她是知道天瞾殿发生的一切,虽然,临盆当晚,她并不确定,是名皇子。

但,从方才轩辕聿的话语间,她已确定清楚。

所以,这道懿旨的颁下,除了平前朝的心,也是一道逼轩辕聿将更多的心力,放于与夜国关系日益紧张的懿旨。

因为,掩饰一个真相,后面所需耗费的心力太多太多,她不要他这样。

她经历过的一切,不希望,她的儿子,再去经历面对一次。

女子之于江山,始终不该是最重要的,他不能下这个抉择,就由她来帮他下吧……

天瞾殿内,拢了温暖的银碳。

这份温暖,却并不能让夕颜的脸上起任何因躁日染上的红晕,她卧在榻上,浑身,仍是无力的。

失了那么多血,她哪来的力气呢?

她听到殿门开启声,随后,是宫人刻意的噤声。

是她来了。

怕扰到她的安宁,只有他,会不让宫人参拜。

她稍侧身,一旁离秋早扶住她的身子,并在她的身后考上两个棉垫。

“娘娘,小心,你的身子,还不能打动。”

她轻轻地颔首,再抬眸,看到,他长身立玉地站在那,俊美无寿的脸,却憔悴地让她觉到一阵难受。

他墨黑的瞳眸凝着她,然,只凝着,并不立刻坐到她的榻旁。

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棉被一角,想说什么,可,不知是没力气,还是,面对他,她蓦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咬了下­唇­,疼痛普起时,榻,终是几步并做一步,跨到她的身旁,手抚上她的脸:“又咬着自己,不知道,朕会心疼么?”

说出这句话,他不暇掩饰他的情意。

这份情意,也已将她燃着,让她在做不到淡漠。

他的手移到他的­唇­上,那里,犹有彼时为了不让他担心,她忍痛时咬出的伤口。

现在,那里,又沁出血来。

他将那些血慢慢拭去,这些血里,不会再有千机寒毒,也不会再有任何毒能伤到她,真好。

她随着他的触抚,嫣然地浅笑,落进他的眼中,只算是牵了一下­唇­,却是比任何时候,她的笑,都让他心动。

因为,这笑,拭她初为人母后,第一次对他的笑。

他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朕,差点,就失去了你……”

一夜的施针急救,终于,他没有失去她。

“不,不会。我舍不得……”她轻声道。

这句话,本是她失去意识前,就想说的却未说完的那句话——‘聿,我舍不得你。’

原来,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早重到让她舍不得离开。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

终将离去。

“别说话了,多蓄着点力。你想说的,朕都知道。”

她想说的,他都知道。

她来不及说出口的,他也知道。

当他和她的生命开始重叠的刹那,直至今日,每每想起对方,恰是一种眼角眉梢的幸福吧。

倾心相随的感觉,她不知道何时必须终止,只知道,现在,她愿意醉在他都眸光下,醉在,他都手心。

她的小脸,在他的手心,绽放放只属于他的嫣然倾城,她本来=拽着棉被的手稍稍抬起,握住他都手臂,他觉到臂上些许轻微的触感时,松开她的小脸,以最怜惜的力度把她揽向胸怀。

“夕夕,没事了,朕没保护好你,都是朕的错。”他低语喃喃。

她的颔首轻轻摇了一下,手慢慢地移到他的腰上,环着他的腰,将小脸在他的胸怀中磨蹭着,代表她的回答。

他俯下脸,吻着她的发丝,这个看似甜蜜的动作,却让她猛地一震,这一震间她松手环住他的手,欠身就要离开他的怀里。

他明白她计较的是什么。

经过这一宿的折腾,她的发丝因着出汗,会有些许味道,自从她说出爱那个字后,她就开始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一切。

他不勉强,只柔柔地笑着,让她靠到棉垫上。

她的神­色­,除了方才的计较外,还隐着些其他什么。

对于这,他是看得懂。

“夕夕,等你身子再好点,朕就命人将那孩子抱来你身边。”

他宽慰地说出这句话,他会把孩子抱给她,但不是现在。

理由,有二点。

其一,李公公现在就该把他的诏令拿去议政殿,待到明日朝上,他颁下册封长公主封号的诏书后,一切才算是终成定居。再次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以免再生波折。

然后,他会处置掉,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也包括,那一个心如蛇蝎,为了自己,让他的夕颜差点血崩致死的周昭仪。

他一定会想个很好的法子,赐她一死。

他素来,不是人次的帝君,仁慈,之于帝君,也是要不得的。

只是,他亦知道,心中的柔软,因着眼前的女子,越积越浓,再是化不开去。

其二,那孩子的情形,因着早产,又加上被外力催下,有些不妙。

他不希望,她的身子,为了孩子,再多份一次神。

因为,那孩子,以张忠的医术,假以时日,是完全能调养好的。

等调养好的那日,她的身子也大安了,他会抱她去看真正属于她的孩子。

可,他后一份心思,怎么瞒得过她呢?

她的手复抓住他的手臂,眸底,满是恳求的意味。

“夕夕,听话。”他像哄小孩一样的对她宽慰道。

她摇了一下臻首,想要启­唇­,却被他怜惜地用手覆住她的­唇­:“孩子没事,朕保证,等你再好一点,朕抱你去间他好么?”

他不忍看她眸底的恳求,稍侧过脸去,问:“娘娘的汤药可煎熬好了?”

“张院正稍后就会送来。”离秋躬身禀道。

“乖,现服下汤药,好么?”他哄着她,她的眉心颦了,却随着一声婴儿轻轻的啼哭声,转往向殿外。

张仲的身影出现在那,但,并非只送来汤药,还有,那个孩子。

“院正,外面风大,这孩子又体弱,怎么把他抱来了?”

轩辕聿的神­色­一变,张仲已抱着孩子行至榻前,躬身:“娘娘,您的皇子,臣给您抱来了。皇子纵先天有些不足,可,终因着上苍的庇护,仍是后天可以补足的。”

张仲瞧了一眼怀里的孩子,经一晚的调理,这孩子,暂时不会有事。

而对于,刚刚他知悉的事来说,让夕颜与这个孩子早点相见,也是好的。

“娘娘的身子还未恢复,切记不能用力。”

张仲把孩子抱于她跟前。她倚在靠垫,伸出手。

轩辕聿忙把孩子接了,与她一并地抱着,这样,实际,孩子的重量不会全压到她的身上。

哪怕一点点的重量,他都担心,她是否承得住。

“皇上,太后方才下来懿旨于三省六部,昭告天下,醉妃诞下皇长子。”

张仲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轩辕聿抱住孩子的手稍一紧,那孩子,顿时娃的一声哭将出来。

这一哭,夕颜慌张地不知所以,离秋在旁看着,道:“许是小皇子饿了吧。院正大人,奴婢能调一些­奶­糊予小皇子服用么?”

“小皇子因早产,脾胃皆弱,怕是用不得,臣暂用稀释的牛|­乳­代着,还请皇上替小皇子安排一­奶­母,才好。”

因孩子早产,他又连夜­操­心于夕颜的身子,­奶­母之事,却是忽略了。

轩辕聿方要启­唇­,夕颜的手从轩辕聿手中彻底接过孩子,望了一眼轩辕聿,有些欲言又止。轩辕聿瞧得明白她的意思,眉蹙了一下,复道:“院正,醉妃若要亲自喂养皇子,是否可以?”

“这,应该是无碍的,臣给娘娘开的汤药并无忌讳,只是,娘娘的身子……”

夕颜浅浅笑着,摇了一下螓首,低声:“我,没关系。”

虽浑身酸痛,手臂亦是无力,然,将孩子抱入怀中时,却能让她全然忘记这些。

张仲忙俯身,暂退至殿外,离秋放下垂挂于其间的帐幔,并摒退一应宫人。

夕颜复望了一眼轩辕聿,轩辕聿有些讪讪地回过身去,离秋近前,替夕颜解开中衣的盘扣。

由于,是第一次喂孩子,离秋对此,也没有一丝的经验,不免,是有些笨拙的。加上这个孩子因着早产的缘故,也不似一般孩子有力,所以,喂得甚是艰难,值得庆幸的是,总算还是成功了。

看着孩子吮吸时满足的样子,夕颜眸底,竟会嚼出几分泪光来。

喜极而涕的意思,她是能体味到了。

可惜的是,她的­奶­水并不多,很快,孩子就吮吸完了两侧,看上去,该是不饱的。

但,他却很乖,没有再发出一点不满足的啼哭,只是,静静地瞧着她,露出一个小手指在襁褓外,煞是可爱。

她这才细细端详这个孩子。

她没有见过初生的婴儿,可,她却觉得,没有一个婴儿能与她的孩子相比。他的额头圆润饱满,似乎像一个人。他的眉毛细密,是像她的。那双眼睛,漆黑亮泽如宝石般,流转间,带出点点的碎星,更是像一个人,加上那硬挺的鼻子,薄薄的小嘴,她一径往下瞧时,越瞧,越是似曾相识的熟悉。

“娘娘,皇子长得可真像皇上呀!”

离秋侧着脸在旁看着小皇子的脸,浅笑地说出这一句,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的话。

落进夕颜的耳中,是分明的。

这个孩子,真的很像轩辕聿。

脑海中,一幕幕浮现过彼时那些她的疑惑,随着这一语,骤然清明的时候,她抬起眸子,正对上轩辕聿同望向她的眸华。

一样的漆黑,碎星闪闪。这双眼睛,只有轩辕聿拥有。

而现在,这个孩子,却也是拥有的。

她觉得被什么踹了一下,复闪避地地下脸去,瞧到,那孩子,嘴角一撇,撇出些许的­奶­渍,离秋执起丝帕轻柔拭去小皇子嘴边的­奶­渍时,夕颜更清晰地看到,那孩子,右嘴角边,一个清晰的笑涡。

她的手,轻轻地抚到那笑涡上,手心,温润。

轩辕聿行至她的眼前,凝着眼前的孩子,从今天早上诞下这个孩子,到现在,他确实没有好好看过一眼的,因为,他的心思,都在替雪崩的夕颜施针,这孩子,是交由张仲一手照顾。

现在,他才仔细地看到,这孩子的容貌,莫过于,和他太象了。

本来就是他的孩子,能不像吗?

孩子觉到夕颜的手触到他的笑涡,略转了小小脸,用嘴去努着她的指尖。

夕颜的心,突然呛出一口悲凉的味道。

轩辕聿瞧到她的中衣盘扣仍未系好,­祼­露出莹白的酥胸,担心她着凉,遂伸手替她掩上胸襟。

只这一掩,她的身子反­射­­性­的一缩,一缩间,指尖抽离,随着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将殿内的沉寂打破。

在这大哭声中,她的声音响起时,却带着别样的味道:“皇上,您说,这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呢?”

问出这句话,语意连贯,只有她知道,这些蓄积来的力气,随着这句话的说出,渐渐的殆尽。

轩辕聿听得懂她语意外的意思,手缩回,只示意离秋替她系好中衣的扣子。

但,他并不摒退离秋。

现在,或许,多一个人,是好的。

“轩辕海,如何?”

简单的五个字,他读得到她眼底,一种别样的情愫。

孩子的啼哭声愈来愈大,她不再说话,只俯下身,慢慢地摇哄着,这么摇哄,她的心,却在这摇哄中,开始,碎成一片一片。

原来,真相的背后,并非让她可以释然的。

如果,自己真的能愚笨到头,该有多好呢?

至少现在,她能体味到的,是幸福,很满足。

可,老天,不容许她愚笨多久,也不容许,一个人,太过幸福。

她早知道,那样的幸福,连天,都是会嫉妒的,于是,这些幸福背后的真相即是如此的不堪。。。。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8】

“海。”

轩辕聿吟着这个字,并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夕颜的用意,不在这个字上。

他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呢?

她只是告诉他,她的失望。

旋龙谷的那片海,那片最澄净的海。

最终因着山洞那场变故,随硝烟一并的的污浊。

而这个孩子,不啻是见证彼此那场变故最好的证明。

他凝这夕颜,她只当他是透明的存在,俯身哄着大声啼哭的孩子。

那孩子,哭了一会儿,想是呣子连心,见夕颜的脸凑下去,柔声哄他时,眼泪渐渐止住,小嘴又开始努着去凑他的指尖。

好象,努到她的指尖,一如,能填饱肚子一般,孩子的表情是满足的。

殿里,又恢复安静。

披垂下来的青丝覆住她大半的脸,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然,即便看清又如何?

旋龙洞的事,她提前察觉,也意味着,他和她之间,提前,到了尽头。

“我累了……”他终是说出这三个字,将又睡着的孩子搂得越紧,“您,出去吧……”

他清晰的看到,她莹白的肌肤上,青­色­的血脉因这份搂紧,稍稍鼓起,那里,涌淌着的血液,能确保她,哪怕离开他,都不会有事,都不会被伤到。

而,他和她之间,却是要到生离了。

生离总比死别要好,不是么?

“好好休息。”他说出这句话,想掩去所有的柔意,再多的柔意,不过添了将断未断的疼痛。

他,不需要。

可,这四个字,分明,还有些什么情愫是他所掩不去的。

返身,掀开帐幔,恰对上张仲目光含着些许探究的意味,他避过这些探究,只道:

“劳烦院正照顾醉妃的孩子。”

“喏。”张仲略俯身应允间,眉心,皱了一下。

‘杀母立子’的密诏,轩辕聿是说与他听过的,也正是这份信任,才是他割舍不去的牵绊。

今天清晨,当夕颜诞下皇子时,轩辕聿急急让他想法子从行宫外抱养一刚出生不久的女娃来顶去皇子。

所以,刚才,当他获悉太后提前颁下诏示时,他意识到不好,方把这孩子提前抱予下夕颜。

如果,接下来的事,无法逆转这道密诏,让孩子,多陪在母亲身边,总是好的。

毕竟,如今,前朝的局势,容不得轩辕聿再胡来。

是的,胡来。

为了这名女子,轩辕聿胡来了太多次。

这份‘胡来’,却是让它也羡慕的。

能这么率­性­去爱一名女子,犹以帝王之尊,为何当年他就办不到呢?

他的身份,还没有轩辕聿这么尊贵,偏是用这规矩职责,束缚住了自个。

在轩辕聿即将越过他,往殿外行去食,他复说了一句:

“皇上,既然娘娘无碍,臣已命人将后殿的稳婆、医女放了出来。”

再关着那些人,没有必要了。

轩辕聿轻轻颔首,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所有人可以放,有一人,确是不能放的!

“娘娘,皇上走了,臣暂时告退,小皇子就暂且放于娘娘身边,也方便臣一并照拂,稍后臣会命人送来小皇子的用度之物,以及娘娘的汤药。”

“有劳院正。”她说出这四个字,再无声音。

离秋想说些什么,终是噤了声,上前,想让夕颜换个更好的方式躺下,只这一扶,却见她突然欠身,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小小的一口血,喷溅在洁白的褥子上,分外醒目。

“娘娘!”离秋才要转身去唤院正,手,被夕颜轻轻拉住。

夕颜面若金纸,微微摇了一下脸,怀里的孩子,努着她的指尖,恰是睡得香甜了。

无忧无虑的婴儿时代,谁说不是好呢?

只是,原来,那日旋龙洞中之人,是他!

起初,他因着那石室的位置正是百里南单独讯去的方位只猜是百里南侮辱了她,并以为是银啻仓布下的这局,已在挑拨巽、夜两国的交好。

实际,不过,是他的部署!

是啊,当她可以动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就是他么?

她清楚的记得,那日的他狠绝。

怪不得,银啻仓说,旋龙洞中,他未曾利用过她。

他哪怕骗了她许多,这一次,他是没有骗她的。

骗她的,却是那人。

她视为夫君,又动了情的那人!

犹记起那道文直指斟国勾结金真,于鹿鸣会盟意在借机颠覆祥和。

起因,不正是源于旋龙谷么?

看上去‘真实’的理由,莫过是银啻仓设计使她失贞,导致她羞愤自尽。

于是,帝王之怒,血染疆河。

当然,表面的措施,必须是冠冕堂皇的。

帝王的运筹帷幄间,不仅要师出有名,更要让对方百口莫辩,或者根本辨不得。

试问,私通金真和棱辱他国嫔妃之罪,明显,前者,是给了银啻苍颜面,也让银啻苍对文并未有任何的异议。

是以,才有后来,他顺理成章地工大斟国。

利用、牺牲、践踏她尊严的人,竟是他!。

再相见时,,她已珠胎暗结,并且成了银啻苍另一个身份的妻子。

倘若不是她腹中的骨­肉­,让他清楚是他的,断不会容她活至今吧?

他再狠,对于那道所谓册立皇太弟的规矩,始终是介意的。

不是吗?

否则,何来一月间,六妃齐得身孕呢?

多她一个,就等于多一份希望,所以,他接她再回巽宫,看上去接纳了她,看上去,对她极尽宠爱。

然,这份‘看上去’的感情,真的装的出么?

他又有必要对她装么?

如今的她,不是苗水族的族长,只是纳兰夕颜。

不管如何,身份仅会是他嫔妃的纳兰夕颜。

他做为一国的帝君,何必装得这么辛苦呢?

她埋下脸去,胸口的拥堵,随着那口血的喷出,渐渐空落起来。

离秋将孩子抱予一旁的锦褥上,他顺势一躺了下去,手轻轻的放到孩子头上。

不管怎样,这,是她的孩子,是真真实是存在的。

本以为是和她一样的,有着见不得光身世的孩子。

可现在,分明地,这孩子的父亲,就是他。

百味交杂中,她闭上眼睛,不再去多想。

也没有任何心力再容她去想了……

天曌殿,偏殿。

周昭仪卧于榻上,今晚,万阑俱静。

这种安静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她自夕颜昨晚早产开始,就被禁于这殿内的安静。

他的手扶上腹部,四个月的身孕,偶尔,能听到胎儿的动静,这些动静,是她唯一的倚赖。

彼时,轩辕聿对她说的话,仅是保得她腹中胎儿的平安。

对于她这个伴了他将近十年的嫔妃来说,并非是他在意的。

帝恩何其凉薄。

帝恩何其残忍?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么快(19lou),这份凉薄、残忍,就没有任何掩饰地让她必须去面对。

这么快,她的所为,就被他所察觉。

而她自认做得极其隐秘了。

殿门一开,她下意识地一个哆嗦,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塌缩去,这一缩,光影照耀间,她瞧见,是太后出现在殿外。

但,纵如此,她的神­色­依旧是紧张的。

太后的到来,对于她目前的处境来说,或许意味是一样的。

“嫔妾参见太后。”强自镇静,她从塌旁下来,俯身请安。

太后缓缓步进殿中,殿门,在他的身后关阖。

阻去殿外那一抹光亮,唯剩下,殿内,昏暗的烛影。

“免了吧。”太后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兀自在殿内的椅上坐下,目光,却始终盯着周昭仪。

“太后今晚来此,不知有何教诲。”强迫自己镇静,语意里的战兢仍挥拂不去。

“昭仪心思这么深,哀家怎敢教诲昭仪呢?”

“嫔妾惶恐,还请太后明示。”周昭仪应得恭谨,那份战兢此事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

“周朝义,其实,你是聪明人,这么多年,难为你装笨拙了。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若对哀家据实以告,你腹中的孩子,以及长公主,哀家必会护他们安然长大。”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至于你,做出那件事开始,就该知道,是容不得了。”

周昭仪的脸上浮起一抹笑魇。

不必装了,太后都挑明了,用她腹里的孩子和长公主做为让她坦白的要挟,她没有任何装的余地了。

装了这么多年了,是该到尽头了。

“是,嫔妾是在醉妃的汤药里下了嫔妾所用的汤药,如若嫔妾的汤药没有问题,那么醉妃也该不会有问题才是。可见,嫔妾的汤药本身,就是不好的。”她顿了一顿,又道,“太后,醉妃的命就是命,难道嫔妾和那五名姐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这,是她一直想问的话,哪怕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临到头,她还是想问。

“在哀家心里,都是命。”

“可是在皇上心里,就是不同的,不是么?本来,嫔妾仅是怀疑,但,从皇上除夕前,把我们六人,安置到这行宫,每日里,类似监禁一样的过着,嫔妾就知道,在皇上心里,要的,只是醉妃一个人!”

“帝王的心思,你去揣,除了让自己更累,再无其他。就如今,若你不是去担了这份心,何至于把自个都赔进去呢?”

“太后,嫔妾既然做了,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就好。还有六个月,你安心养胎。”太后说完这句话,从椅上站起身,“在这宫里,你若一直笨拙下去,会活得更长。这般地出头,保住了别人,自个,终是搭了进去。”

周昭仪伏于床榻,行礼恭送太后。

是的,她若愚笨一点,能活得更长。

但,即便她是聪明的,这份聪明,因着常年不用,也不再是聪明了。

从她诞育长公主的那晚,轩辕聿亲临附中,她就隐隐觉到有些什么,以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他是断人不会亲临的,除非,这其中有着其他的意味。

而,现在回想起来,该市蒙上苍庇佑,她诞下的,只是名公主。

接着,是宫里陆续有嫔妃小产,他冷眼旁观,直到应充仪那次,她终于断定,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道什么规矩。

她打点了一名司记,从司记局翻阅了自巽朝开朝来后宫的一些札录,每朝的太子虽是皇长子,皆不是由其生母抚养,其生母或死于生产,或是太子册立前死于意外。

意外太多,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蓄意为之。

但,不容她继续细查下去,轩辕聿凯旋班师回朝后,破天荒地第一个翻了她的牌,承恩前,李公公端来一碗所谓的补身汤药,她虽觉得奇怪,却是不能不喝的。

随后,一晚承恩,她沉寂了多年之后,竟会再次怀孕,这一孕,带给她的,却只是忐忑。

当她被轩辕聿和其余六名嫔妃安排到颐景行宫,每日用的安胎药换了一种味道时,这种忐忑更愈渐加深。

她和夕颜的身孕相差三月,如果说,因为什么外力的因素,导致她的生育时间,提前至和夕颜一样的话,是否,她就会成为札录里下一笔下的死于意外的嫔妃呢?

于是,她每每用那些汤药,都不会悉数用完,借着帐幔的遮挡,她把部分汤药倒于塌旁的小盂中,并在晚上,摒退宫人时,借着银碳之火,把这些汤药烘­干­,烘­干­后的壁上果然残留下一些粉末。

她把这些粉末收集起来,直到,除夕前夕颜随同轩辕聿来到行宫。

于是,从初一开始,她实施了她自个的部署。

她借着那部署,得以和夕颜每日共用膳食,汤药,每次亲奉汤药时,她都会不经意地让护甲悬于药碗边,并轻轻的磕碰,不过一瞬,护甲内药粉即洇入汤药内,不露痕迹。

如若这汤药没有问题,那么夕颜就不会有问题。

如若这汤药里有她猜的乾坤,那么夕颜服下后,无疑,就能反替他们挡去一劫。

反正,一轩辕聿对夕颜的在乎程度,定是有所周全的维护。

不是么?

她不想伤人,也不想任人伤害。

可,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太后和皇上就察觉到是她所为。

其实,从她住进这偏殿始,这嫌疑就是逃不脱的。

醉妃竟会这么快早产,院正本是神医,不难断出外力所为,更何况,这药,还是院正所配的呢?

她存的侥幸,无非亦是,那药末是正常的药末,没有丝毫的问题。

慢慢靠往垫上,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随着孩子的诞下,就是终结了。

而,另外五名嫔妃,由于她的所为,却是因祸得福,从此,在这冷冰的禁宫里,总有子嗣相傍。

太后说得对,有些事,看不穿,看不透,会比较好。

她,不过是步上了应充仪的后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轻轻地叹出一口气,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

只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真的很难熬……

太后步出偏殿时,正看到轩辕聿伫立在天瞾殿外。

她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但,绝对不是在等她。

他的目光似看着殿内,又似仅是看着自个的靴尖。

他和她之间,隔得不算近的距离。

她停了脚步,他的目光骤然移到她这边。

两两相望,这想望见间,他的眸底,没有任何关于亲情的牵绊,只换成一道冷厉的目光。

“皇上,希望你能明白哀家的用心。”她向他走去u,缓缓说出这句话。

即便他听不进去,她却还是要说的。

轩辕聿的­唇­边勾出弧度,这种笑,带着她看得懂的意味,绝不是真正的小。

“母后,是否还准备让朕一并赦了,偏殿的那个罪人?”

“皇上,周昭仪的发落,母后不会拦你,但,至少要等她怀胎十月以后,毕竟,开枝散叶,是你为帝的另一项职责。”

“朕登基十四年来,到处都是职责约束着朕,母后,这帝位,真是有趣得紧,包括今晚,您那一道懿旨,下得,可真是迫不及待。”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若母后无事,还请回宫安之置,夜路太深,万一撞到什么不该撞到的,就不好了。”

“皇上,你何必提那些呢?”

太后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么多年的呣子情分,难道,连一个女子都抵不过么?

“母后,您在朕的心里,不管怎样,都是朕唯一的母后,只是,请母后做什么之前,也能顾虑一下,做儿子的心,好么?”

轩辕聿仿似瞧透太后的心思,说出这句话。

不过,不要紧了,他不会再有心,从今晚过后,他的心,遗落在了那处,再不复的。

这一语,重重地砸落于太后的耳中,她转望向轩辕聿,一字一句地道:“皇上,哀家不是不顾全你的心,总有一天,你是会明白的。”

轩辕聿大笑一声,仰起头来,笑声,震得太后的紁环都瑟瑟地颤抖着。

她看到,轩辕聿的眼角,有晶莹闪过,然,只是一闪而过。

笑停,他大踏步地往夜幕中行去,再不回头。

太后驻留在原地,转望向犹亮着灯火的主殿。

主殿内,夕颜紧闭的眸子,再次睁开,那声大笑,清晰地传来,她做不到忽视。

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含着浓浓悲恸的发泄。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去想,她不要想。

对于他,她不要多想一次!

用力咬住下­唇­,那里,有腥甜的味道传来,却抵不去心底徒然湮升的疼痛。

“娘娘,您这样,皇上若知道,又要舍不得了。”

恰好,离秋端着张仲的汤药进的殿来,声音轻轻地想起在她耳边。

舍不得?

究竟是谁更舍不得谁呢?

她松下­唇­,对啊,她不咬,免得,被人看到留下的痕迹,还以为,她痛苦得无法自拔呢。

“娘娘,这么多年,奴婢没见过皇上对哪位娘娘这么上心,哪怕对先皇后,明里看着圣恩无限,人后,终是抵不过皇上对娘娘的好。”离秋似乎隐隐意识到什么,从她说出那句话后仿佛,气氛就迥然变了。

但,凭她再猜,都是猜不到的。

除了,让醉妃心里莫要记了别的,才好。

“娘娘,用药吧。为了小皇子,您的身子,快点恢复才好啊。”

夕颜没有说话,只由她扶起身子,用罢那碗药,复躺与塌,闭上眼睛,在没有任何的表情。

离秋轻柔地替她盖上棉被,又替小皇子,也盖了另一床稍薄的被褥,方行出帐幔,当起值夜来。

半夜里,孩子的哭声,惊醒了夕颜,以及离秋。

夕颜半撑着身子,离秋轻声:“小皇子估计又饿了。”

但,夕颜的­奶­水却是不够了,只得命离秋让张仲配了牛|­乳­来,普让孩子喝了,他才甜甜地继续睡去。

而她,再是睡不着。

大半夜里,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两次,待到晨曦微露时,夕颜倦怠地再撑不住时,昏睡了过去。

张仲请早脉时,欲将小皇子暂时抱离一会,然,夕颜却是不允的,执意不人孩子再离开她一步。

她的担心,只有她自己明白。

怕轩辕聿突然抱走孩子,再不人她见到。

毕竟,昨晚若不是张院正抱来,他分明是不准备让她见到孩子的。

她真的怕啊,但,现在,她实在太累了,眼帘撑不住地,往下搭着。

离秋见夕颜这般,只把小皇子抱于怀里轻轻地哄着,生怕,在惊扰到她。

半睡半醒坚间,她听着离秋低低哄孩子的声音,方能安心闭上困倦的眼睛。

轩辕聿在议政点,处理完正事,本不想再去天瞾殿,不知怎的,那步子,却是不由他地,往这行来。

远远的,看到殿内,有女子抱着孩子走来走去,明知不可能是她,他仍是走了进去。

离秋听到轻微地步子,一抬头见是轩辕聿,轩辕聿示意她噤声间,她转了一下眸子,榻上,夕颜侧身向里,犹睡的迷迷糊糊。

只是,昏睡罢了。

早上,她仍是夕颜吐血回了院正,院正把脉后,只说,是郁结之气,无大碍,遂在汤药里开了些镇静安神的汤药。

这会子,果然是发了药效。

轩辕聿步子滞了一下,离秋却识得眼­色­地抱着小皇子,往一旁让去。

他和夕颜之间,离得真近。

他只站着,不再向前行一步,这份距离, 是再缩不近了。

直到,一个翻身,她的小脸朝向外侧,盖住的棉被,有半幅委落于地,他方有了让自己再次靠近她的理由。

将委落的棉被复替她盖上,她睡得,确是不安稳的,眉心始终颦着,可他并不能一指替她拭去这层颦紧。

否则,她万一醒了,让他该怎么一对呢?

只是,最后来看她一次。

只是这样罢了。

他凝着她,她的­唇­际分明好友添的新伤。

他知道,她心里不会好受,越在意他,越不会好受。

毕竟,他瞒去旋龙洞的那幕,不啻成了另一只别有用心。

可,他本来就是要用坦白那一幕,作为最后的了断,不是吗?

冰凉的手,隔着棉被,能觉到她的温度,这样,就够了。

他多想,在揉一次她如缎般的青丝。

他多想,再抚一次她娇美的脸颊。

他多想,再吻一次她甜润的樱­唇­。

但,他知道,再不能了。

将断未断,对她,才是伤害。

既然,他许不了天长地久,那又何妨,让她以恨替爱呢?

她蝶翼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身子,复向里翻去,半边中衣露在外面,他将棉被再次替她盖上时,分明觉到她消瘦的肩膀颤了一颤。

他蓦地收手,返身,就往殿外行去。

离秋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而背向榻里的吸引慢慢地睁开眸子,谁都看不到她醒着,她宁愿是睡过去,却在昏睡时,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再让她从梦里挣了回来。

倘若,她开口,他是否会留下。

倘若,她问他,他是否愿意告诉她真话?

没有倘若,没有!

喉口,除了昨晚留下腥甜,艰涩地不出一个音节,只有,身子无力地开始颤抖。

要怎样忘记一段感情,她不知道。

但,生生地将眸底的泪水逼回心里,需要多长的时间,她知道。

仅是才下眉头,不过却上了心头。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六,巽帝轩辕聿颁下圣旨:正月初五时,醉妃纳兰氏夕颜诞育皇长子,赐名轩辕宸,着册醉妃为皇贵妃,封号:醉念。待帝返回檀寻,拜祭太庙时,再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七,夜国使节着手彻查暮方庵失火一时,凤夫人近身宫女黎雪,有证词禀,凤夫人罹难前晚,曾收到尚书令信函,此信函内涉及机要,凤夫人命她,倘她有不测,亲自呈交国主百里南。

黎雪作为伺候凤夫人侥幸活下之人,在巽国官员介入调查时,她只做惊恐不知状,惟独,面对夜国使节,突然态度大转,甚至于提交了这封信函。

信函由使节密腊封起,八百里快骑送回夜国。

而,巽、夜两国的形式,因着这封信函,终是起了彻底的变化。

这几日间,夕颜的身子虽未复原,但为了海儿的­奶­水,她开始逼自己喝以前,从来不喜欢喝的一些汤水,每日里,也完全不再控制饮食,几乎膳房送来的膳点,她都会用得­干­­干­净净。

那些足足是她以前所用的三倍都不止。

但,哪怕,失去纤细的身材又如何呢?

只要,她的海儿健康地长大就好。

院正说了,海儿因早产,体质不是特别好,而用母|­乳­喂养,能比牛|­乳­之类更好。

她亦并不想将海儿交予­奶­妈照顾,纵然,宫内的嫔妃为了产后尽快恢复身材,大多,会选择把孩子托付给­奶­妈,她却不想,她只想,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海儿。

是的,她习惯叫海儿,而不是那个,象征帝王之意的‘宸’字。

犹记起那一年的约定,一年后,他答应放了她。

可,现在呢?他应该会留下这个孩子吧。

他,根本不会放弃这孩子。

所以,那个允诺,不过,是彼时的又一种欺骗!

醉念皇贵妃,这个封号,这个位份,对现在的她来说,无疑,更是种讽刺。

是啊,她醉了自己的念想,方会陷入他编制好的情网中,赔进情,葬了心。

她抱着海儿,看着他无忧无虑的小脸,哪怕,与那人是那么地象,她终究,对海儿,是疼爱的。

海儿,她的海儿!

无论父亲是谁,她只是她的海儿。

正月初八,甫用了早膳,夕颜抱着初醒的海儿,坐在榻上,逗着他玩:“海儿乖,真乖,海儿。”

她低低地喃语着,将脸贴在海儿的脸上,引得海儿又开始撇嘴。

他还不会笑,只会象征­性­地撇着小嘴,露出浅浅的笑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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