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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错嫁皇妃帝宫沉浮妃 > 07章风长老关于千机毒描述是对的,09章里因赶文,又过多考虑谋略,有一处疏漏,更正如下:

07章风长老关于千机毒描述是对的,09章里因赶文,又过多考虑谋略,有一处疏漏,更正如下:

本是祥和一派的殿内,突然被莫竹所打断。

莫竹带了两名嬷嬷进得殿来,容­色­肃穆:“奴婢参见皇贵妃娘娘!”

夕颜手里抱着海儿,刚刚喂了他些许的­奶­,撇嘴间似乎有些回­奶­,她正吩咐离秋拿帕子来拭。

“免。”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不是很大,本来,她的体力就尚未恢复。

她亦并不是去望莫竹,只从离秋手里执了绵软的帕子,细细擦拭海儿的小嘴。

“娘娘,奴婢奉旨前来带皇子殿下往议政殿。”莫竹躬身禀道。

“莫竹,什么事要带皇子往议政殿,皇子方才回了­奶­,恐怕这会子,抱不过去呢。”离秋在旁启­唇­道。

“是皇上为皇子殿下按着规矩举办的洗三典礼。”莫竹道,“哪怕皇子殿下回了­奶­,却还是一定要去的。”

“不去。”夕颜冷冷说出这两个字,洗三典礼?去了以后,他还会送孩子回来么?

她无法相信他,他等的,不就是名正言顺地借着什么典礼把孩子从她身边再次带走么?

她的手紧紧抱住海儿,神­色­里,有些慌张。

“莫竹,请你代会皇上,小皇子的身子经不得风,今日风大,就免了吧。”离秋瞧着气氛有些僵持,开口道。

“这洗三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更何况皇长子,又是皇上第一位皇子,怎可说不去就不去呢?娘娘,如有冒犯,多有得罪。”莫竹瞧着榻上,明显神­色­不对的夕颜。

听老宫女说,很多娘娘生下孩子后,就失宠了,看来,这位皇贵妃娘娘亦如是吧。

毕竟皇上这几日,连这天瞾殿都不曾来了,独宿在书房内,不是吗?

迷醉骄傲地翘起­唇­角,磨具被太后赐死后,这宫女中,品级最高的就是她了。

“娘娘,老奴失礼了,请把皇长子殿下交予老奴。”两名嬷嬷躬身道。

夕颜只抱着海儿,别过脸,并不理会她们。

对于这些人,她倦怠开口,她的意思很明确,这孩子,如今,她一步都不会让他离开她的。

“娘娘,误了吉时,不仅奴婢担待不起,连娘娘都未必能担待的。多有得罪了。”莫竹说出这句话,使了个眼­色­给两名嬷嬷。

那两名嬷嬷道一声得罪后,径直就从夕颜手要抱走孩子。

“你们怎么能这样!”离秋在旁急斥道。

“离秋,你好歹伺候过多位主子,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了?”莫竹冷哼道。

离秋不与她分辨,上前去拉两位嬷嬷,却被反手一推,一推间,她望向殿外示意当值的速进殿来,殿外,当值恰是蜜甜,蜜甜见这般,方要进殿来,早被莫竹带来的太监一并挡在殿外。

夕颜用力护着海儿,不让嬷嬷抱去,嬷嬷碍着是皇长子,也不敢用太大的力,僵持间,海儿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夕颜一惊,手一软,早被其中一嬷嬷劈手抱过。

“把海儿还给我!”

夕颜喊出这句话,伸手去够,却被另一位嬷嬷阻止:“娘娘,多有得罪了!”

“皇贵妃娘娘,你身子未曾大安,是不能去议政殿的,皇长子殿下,奴婢会好好照顾,请娘娘放心。”

夕颜被那嬷嬷拦住,眼见挣不开,她奋力去推那嬷嬷,那嬷嬷,收手推了过去,她的力再收不得,身子一冲,从榻上一径地跌到了地上。

“娘娘!”离秋惊唤一声,忙奔上前,扶住夕颜。

“把孩子还……我……”夕颜的甚至,伏在地上,犹是喊出这一句。

“我们走。”莫竹并不在望夕颜一眼,就往殿外行去。

这一走,莫竹突觉,眼前一黑,只看到,轩辕聿出现在殿外。

按着时辰,现在,皇上理该往议政殿去了才是,太后的驾辇都早过去了。

莫竹有些讪讪,忙躬身道:“奴婢参见皇上,皇长子殿下奴婢已接到,即刻送皇长子殿下往议政殿。”

轩辕聿目光示意李公公,李公公忙上得前,抱过莫竹怀里的轩辕宸。

“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重责六十。”

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莫竹骇得扑通跪叩于地:“皇上,奴婢犯了什么错,您要这般打奴婢?”

“莫竹呐,皇上是让你来请皇长子殿下,不是让你,连皇贵妃娘娘都一并地不放在眼里,这板子打的,就是你的大不敬之罪,还不快叩头谢恩,这大不敬的罪,若是赐你一死,你也是当得的。”李公公在一旁道。

“皇上,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皇上!”

莫竹这么喊着,早被旁边的太监驾了下去,那两嬷嬷吓得如筛斗一般,也再是做声不得。

轩辕聿瞧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夕颜,克制自己想走过去的冲动,语音依旧淡漠道:“朕会在典礼后,再将宸儿送回来。”

说出这一句话,他返身就往殿外行去,却听得离秋哭喊的声音:“娘娘,您怎么了?您倒是说句话呀,娘娘!”

他止了步子,再迈不出一步,回身望去,离秋抱着夕颜,夕颜却似是人事不知一般。

他几步迈到离秋身旁,一把将夕颜抱过,虽用了十足的力气,触到她的手臂,终是化为恰到好处的力度。

怀里的她,双眸紧闭,脸若金纸。

他早该知道,她的身子,本就没有复原,前几日又郁结吐了血,全是轩辕宸在身旁,方撑了下来。

可,现在,她该是以为,他是要夺去她的孩子。

他根本没有这心思,只是,洗三的规矩在那,并且,一场典礼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

既然,一切的事都避不过,他不希望委屈这孩子。

别的皇子该有的,他会有,别的皇子没有的,他也会有!

只是,终究,又伤到了她。

他抱着她,一个打横把她抱回榻上,失去知觉的她,却仍是轻到让他心疼。

自诞下孩子后,她的身子非但在大补下不见丰腴,凡是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她的心思、计较太深太深,这样,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但,他能怎么办?

长痛,不如短痛!

把她放回榻上,他就会离开。

这场洗三误会的发生,也好!

正在这时,他怀里的人,终是悠悠地回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眸子,这双如水的瞳眸触到他时,仅化为彻骨的冰冷:“皇上不是嫌我脏么?还愿意抱我?”

未待他启­唇­,她似是喃喃自语地继续道:“您说,杀了我,只会弄脏手。既然我玷污了龙脉,旋龙洞就是我最后的归处。那个时候,您就准备让我死,现在,何必惺惺作态呢?”

“是我别有用心了,所以,当初的解释,您不愿听,只是,到最后,不知是谁更有别有用心呢?您要的,其实,就是我的孩子,因着这个孩子,我才回到了您的身边,看似让您荣宠了这半年。”

“如果,这个孩子,长得不像您,您是否会愿意继续骗下去呢?让我以为,这荣幸,都是真的,您是真的——”

剩下的话,她在说不下去,但,她的眸底,除了冰,仍是冰,不会有眼泪,不会有!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39】

她希望他骗她,如果,骗能长久 ,就这么一直骗下去,直到她回到苗水,该有多好啊?

真相从来都是未必能让人接受的。

所以,曾经,有关一些真相的探究,她并不愿去多想,仅是为了怕直面真相时不堪。

然。现在的这些,是她回避不得的。

她将脸埋低,哪怕,这样的姿势,会让人轻易地流下眼泪,但,现在,他不会在有眼泪了。

至少,这个姿势,能让她不去看他。

不去看到,他眸底或许会有的绝情。

她怕,她真的怕。

所以,那晚,她只提了这个‘海’字,却再是说不下去。

原来,是她自己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场­精­心部署的骗局。

那样,她的世界,会塌了么?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现在,他抱着她的手,再不会温暖,只有无边的冰冷。

这些冰冷,那么清晰地烙进她的肌肤,她怕,连最后一点点他之前留给她的温暖,都被冻结。

她缩紧身子,尽量让自己不再触到他的手,可,再怎么缩,他的手,始终,还是在那。

他抱着她,将她放到榻上,她的这四句话,落进他耳中,确是陌生的。

他从不记得,和他说过这些话,可,从这些许的片段里,他想,他知道,是谁对她曾说过这些话。

旋龙洞,那些由‘他’口中说出的绝情话语,不啻是另一种决绝的伤害。

原来,再见她时,她对他的厌恶、冷漠,都是缘于此。

原来,是这些话的存在,让她在重逢后,对他那样疏冷。

而,让她克服这些话带来的心理­阴­影,重新敞开心扉,对他说出那个‘爱’字,该有多难,该有多值得他珍惜呢?

可,如今,却只能放手。

他松开抱住她的手,她躺到了塌上,再不需要他的拥抱了,不是么?

收手,不容自己有丝毫犹豫,迅疾返身的刹那,她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腕。

这一拉,他稍侧了身,眉心,蹙眉。

他再不快离开,他担心,他的伪装就会全数在她面前粉碎。

但,他不能!

此刻的机会无疑是最好的。

让她恨他。

让她能因为这恨,没有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他会安排好能和轩辕宸出宫的一切,他都会。

现在,只需要他甩开她的相拉,命李公公抱轩辕宸出殿,就都好了。

她看到她眉心一蹙,她的手,略松开他的腕,移到他明黄的袍袖上,终是,再说了一句:

“能给我一个解释么,为什么要在旋龙洞那样对我?”

他的心随着这句话,重重地被攫住。

“聿,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好么?你说,我就会信,聿……”这一语,她说得极轻,青到仅他可闻。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带着哀求的味道,求他哪怕骗她,都要否认这一切。

她不在紧紧地把自己掩饰起来。

他知道,她是怕被人伤害的女子,所以,一直用她自以为的迂腐方式去拒绝所有uuuuu,哪怕是善意的靠近。

他亦知道,她素是骄傲的女子,把尊严看得重过一切。

可,今日,竟然,在他面前,近乎哀求地要他说这一句话,他的心在攫紧时随着这一句话,却是松开了。

是他太自私,奢想着,能再有一年的相守,换来相爱。

只是,他忘了,爱这东西,能让人甜蜜,却也能让人痛苦。

如今,她陷下去了,她这么痛苦,皆是他的过错。

将断不断,除了增加她的深陷,再无其他。

“都是真的。”他用最淡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你们,都先退下。”

“诺。”

李公公、离秋躬身退出殿外。

殿外,风,刮得很大,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用襁褓边裹住轩辕宸,离秋亦背过身去,替轩辕宸遮去些许的风。

这些风,是能遮过的。

但,此刻,夕颜心里,吹进的冷风,却恁谁都无法挡去。

那些风,带着凌厉,每一次的吹进,都从她本破碎的心理,再剜刮走一块,于是,她发现,曾几何时,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任由风摧。

“对,旋龙洞的一切,都是朕部署的,你该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你当时不过是朕一统天下谋算中的一步,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你怀了孩子,朕根本不会把你从银啻苍那接回来。当然,朕也没想到,你会嫁给银啻苍,看来,彼此的谋算,反是成全了你和他。”

这句话,用最淡漠的语调说出,真的很残忍。

他能觉到,她的手从他的手腕上滑落下去,仿似再也无力相握地,滑落下去。

“我不要你这么骗我,你这么骗,一点心都没用。”

“若真是那样,你何必用自己的命来保护我呢?沙漠里那次飓风,会要了你的命啊。”

“若真是这样,你何必借着酒醉对我说出那番话呢?那样的甜言蜜语,哪怕不不说,我都必须得把孩子生下来,这根本不象你的行事风格啊。”

“若真是这样,我千机毒发的时候,你何必要用自己的身体替我化去火床的炙烤呢?”

“若真是这样,我生产那晚,你何必当着稳婆的面再去装成那样在乎我呢。”

“你一定是又再逗我,想让我再迂腐得化不开,然后生气,你一直都这么逗我——”

她顿了一顿,换用一种轻松,甚至带了几许娇嗔意味的声音道:

“聿,这一点都不好玩,不要再玩了,好么?”

这句话,落进他的耳中,他的泪,有一颗就这么溅落了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流泪,这么短的时间内,却都是为她。

素来,只道是流泪不如流血,流泪,不过是懦弱的体现,可,再这一刻,容许他最后一次,于心里懦弱,于嘴上硬冷吧。

“纳兰夕颜,别自欺欺人了,朕对先黄后也这么宠过,只是,你不曾看到罢了。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人,朕都可以为了她背后的家族去宠,何况,你当时腹中,有着朕最珍贵的孩子啊。”

他冷绝地说出这句话,带了一丝笑意,继续道:

“朕要的,仅是你腹中的孩子,毕竟,这孩子对朕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你,确实又几分姿­色­,只是这分姿­色­再迂腐的衬托下,却让人无法容忍。本来今日,若你不阻着洗三,朕或许对你还会再演几天戏,但,很可惜,你这样做,除了让朕无法容忍之外,再别无其他。”

身后又片刻的时间,再没有一丝声音,这份沉默,让他一时迈不开步子,但,也不能再回身去望她。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打破这份短暂的沉默,从他身后传来,随后,一丝的动静都不再有。

四个字,很简单,每一字,都落进他的耳中,犹如再他的身上,撕开一道口子,直到,支离破碎。

没有了她,一切对他,只意味着支离破碎。

他向殿外行去,没有停留。

在支离破碎于她面前,再无法掩饰前,他必须离去。

殿门关启,他的身影,不见了,轩辕宸也不在了。

她独守着殿的空落,还有,看似显赫的那个皇贵妃身份。她抱住自己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凉的尖喊:

“啊——!!!”

在旋龙谷遭受棱辱,又被抛弃时,她没有喊,因为彼时,她拒绝付出。

在命不保夕,承受千机寒毒时,她没有喊,因为彼时,再噬心,总是忍得住的。

在母亲陈媛意外亡逝后,她没有喊,因为彼时,她知道,这样做,只会让陈媛走得不放心。

在整整煎熬了十二个时辰,诞下海儿时,她仅喊了撕哑的一声,因为彼时,她不想让守在她身后的他担心。

可,现在,她在十七年中,第一次痛彻心扉的喊声,竟是为了他。

原是为了他!

为什么,就连骗她一次,他都不愿意呢?

她要的不多,至少,在他放她出宫前,他继续骗着她,让她以为,这一辈子,她真的爱过,也被爱过,她只要这样!

在爱的面前,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矜持,自尊,骄傲,换来的,仅是又一次的抛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以­色­侍君,进宫前,就知道是不能长久的,所以她一直可以保持着清冷的警醒。

因为,她怕,怕被伤害。她进宫,最初的目的,很纯粹,仅是为了王府。

但,却在他的温柔下,一步一步地,她付出了全部。

等到她发现,爱他至深时,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喉间有腥甜的味道涌出,她把脸仰起来,那些腥甜的味道,包括眸底的雾气都一并回了下去。

只是,周身,再无一丝一点的热气,除了冰冷,仅剩冰冷。

远远响起礼乐之声,这些喜庆的声音里,离秋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娘娘,等洗三典礼一完,李公公会把小皇子给您抱回来的。”

夕颜没有说话,只是把脸仰起,先阖着双眸。

“娘娘,这药您先喝了吧,院正说,您身子不稳,对小皇子是不好的。”

夕颜没有象以往那般去端药,仿佛,有些什么从她思绪里抽离,然后,她一切的感觉,都随之变得木然起来。

“娘娘,您别吓奴婢,娘娘!”离秋觉到有些不对,放下药碗,伸手去扶她的身子。

触到的,是一手冰冷的汗渍,殿内的银碳隆得甚是暖融,这一手的冷汗,终让离秋骇得急呼蜜恬去寻张院正。

他在殿外,听到里面。传来清晰地一声尖喊,这声尖喊,终是让他的支离破碎一并地震破,弥天漫着,再无法拼凑。

夕颜,他的夕颜,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生离比死别更能让她接受,因为,至少,她还会活着。

对于死别,以她现在对他的用情,他真的没有把握,是否还能让她活下去。

而,他要的,仅是她好好的活着。

好好地带大宸儿。

现在,他会为了这个目的,替她再去做完一些事。

将帝王运之前朝的策略,用于后宫,他可以比任何善于宫心的嫔妃,做得都好。

这一切,仅是为她这一辈子,第一次爱上却,不得不放手的女子。

张仲进殿时,看到夕颜的样子,明白,是失心所致,药物能做的太少,而,她失去的那心,那人,却是没有办法再予她的。

这世上,有两种毒,他触不得。

情毒和千机。

夕颜纵因着轩辕聿的度血,解了千机,然,情毒呢?

他和她都中了这毒,却,只能彼此尝到噬情之毒,终不得解。

张仲微微叹出一口气,仅开了一副有镇静作用的汤药,以这个女子的坚强,或许,将情毒深埋于心的日子不会等太久。

只可惜了他那徒弟,纵为帝王之尊,却始是为其所累。

陈锦身着皇后品级的服饰,高耸的参云髻旁各Сhā八支金步摇,金步摇真是重啊,压得她的颈部,似乎都快不是她的一样,可即便如此,她仍保持着高昂的脸,以及雍容华贵的步子,走进议政殿。

连夜赶路的颠簸,在这份雍容华贵后,皆化为无形。

她,陈锦,撰国的皇后,今日就要陪同帝君一起主持这洗三的典礼,然后,这皇长子,就会是她的。

纵然,皇长子的生母是夕颜,又如何?

纵然,这皇长子或许会混淆皇室血脉,又如何?

太后昨晚那一道口谕命她前来行宫,她立刻就欢天喜地来了。

外人看来,不过是这个皇后,仍是那么缺心眼。

人前,缺心眼,总比心计深要好吧。

经过陈媛那件事,她想明白了,只要凡事不会影响到她的利益,她愿意继续装成愚笨的样子。

因为,太后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她若以锐相对,她没有这个自信能硬的过太后去,毕竟,哪怕是亲戚,这皇宫,也没有丝毫情面可留。

陈媛就是个例子,不是吗?

让太后知道她不笨,而这个不笨的又带着点血缘关系的女子识时务地再不忤逆于太后,太后对她的计较,该不会再是问题。

再者,那件事后,皇后显然是不待见她了,那么,这个皇长子,再如何,是她最后的依傍了。

在太后,没有反悔前,这个傍依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才是。

洗三典礼,着实是无趣的,但眼见着,皇上似乎很疼这个皇长子,她也仅能一步一步陪着去做。

那皇长子,大概因为早产的缘故,皱巴巴地就象一只小猫一样,偏是诸臣都说象极皇上,她倒没瞧出来,就这么巴掌大的孩子,和俊美无寿的轩辕聿有什么相像的。

看上去这孩子的母亲美艳得很,生出来的孩子,却都捡着缺点生了,若她能生一个孩子,必定是比这优秀千倍才是。

她陪在旁边,不觉意兴阑珊,表面,非得装出欢喜的样子来,笑得久了,连她的嘴都忘记该怎么阖上。

真是虚伪啊。

她拢了下披帛,耸了下肩,却看到轩辕聿抱起孩子,向下面的诸臣宣道:

“这是朕的第一子,也是天命之子轩辕宸!”

这一语落,代表繁复的洗三典礼正式结束,众臣齐跪叩于地,齐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那孩子,真的是天命赐给撰朝的一般。

陈锦愈发觉得无趣,那笑,随着轩辕聿的举止,僵在了脸上,她松下披帛,纵然这孩子,以后会由她抚养长大,可心里,终是怎么想怎么别扭,她眼角的余光,瞧到太后的脸上亦带着笑意般般,是啊,太后不也是皇上的养母么?

看来,自己的修为是不够的,否则,也该做到象太后那样才是。

她目光转移,看到轩辕聿将孩子抱予老公公,却并没有说一句话,老公公仿似识得眼­色­,忙道:

“奴才这就将皇子殿下抱去予皇贵妃。”

抱去给她?

陈锦微移步子,道:

“皇上,宸儿就交予臣妾吧。”

说罢,她伸出手,就要从老公公手上接过轩辕聿。

只这一接,老公公未放手时,顿觉轩辕聿目光如炬地盯向她,她的手被这目光盯得稍滞了一滞,但碍着群臣面前,已伸出的手,又怎能收回呢?

“皇上,臣妾会好好照顾宸儿的。”

她复加了这一句,一语甫出,轩辕聿的薄­唇­勾起,看似在笑,笑的背后,却有着让她不敢再去深究的东西:

“皇后贤惠,但,如今宸儿尚离不开皇贵妃的喂哺。”

简单的一句话,他伸出手,将陈锦的手牵过,陈锦随着他这一牵,心,分明是漏跳了一拍的。

他,哪怕在昔日,迎娶她进宫为后时,都没有主动牵过她,那一晚,她清楚地记得,是老公公将他和她的手放在一起,然,仅是相握,却是虚空的相握。

今日,她觉到,他的手,不再虚空的握住她的,那么真实的触到她的肌肤,她反手握去,看到他的­唇­边笑涡为她而显出。

他,真是俊美无寿,宛如天神。

她有些迷醉地看着他的侧面,一时间,竟似忘记众臣犹在下面,知道太后的声音响起,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今日,我打撰朝喜得皇长子,待皇上起驾回宫,哀家要亲自主持册封太子的大典!现在,皇上于隆庆殿预备下洗三酒宴,请诸位进行畅饮。”

诸臣俯身应声间,太后行至轩辕聿和陈锦中间,她瞧了一眼,俩人看似握紧的手,眸底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道:

“皇上,皇后率诸臣入席吧。这孩子,由李公公抱予皇贵妃即可。”

陈锦见太后望来,有些羞涩地低下脸去,却是不肯把手抽出,只看着,轩辕聿依旧紧握住她的,道:

“也好。”

轩辕聿牵着陈锦的手,一并往宴席行去。

这一宴,实是算作午宴,轩辕聿似是很高兴,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直到,面若桃花,眸华璀璨,太后在旁终道:

“皇上,少喝几杯,今日虽是欢喜的日子,酒,总是伤身的。”

“母后,朕今日高兴,开怀畅饮又何妨呢?”

“皇上高兴就好。”太后说出这句话,却眼见着轩辕聿又灌下一杯,再是阻不得。

酒酣宴罢,轩辕聿起身,略略摇晃:

“诸位,今日,不醉不归,朕,看来,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先行失陪。”

醉,这个字,如今从他嘴里吐出,都会做不到自然。

惟有,借着酒意,方能掩去这些许不自然吧。

他的身子摇晃,陈锦跟着起身,扶住他,柔声:

“皇上,臣妾扶您回殿吧。”

轩辕聿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任由她扶着,往殿外行去。

上御辇,李公公在旁多问了一句:

“皇上,还是往书房歇息么?”

“不,天慾宫不是尚有处偏殿。”轩辕聿打断道。

“诺。”

陈锦的­唇­边浮过一缕笑容,书房,岂非无趣呢?

辇停,陈锦先行下辇,她递出手去,轩辕聿对她笑得愈浓,手牵住她的,下的辇来。

一旁有名小太监,奔至李公公身旁,道:

“公公,莫竹姑娘,怕是不行了。可要传太医瞧下?”

李公公一个大耳掴子抽了过去,唾道:

“没有看到皇上在这么?没眼­色­的东西!”

这一抽,小太监吓得跪于地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其实,这话,并非小太监没眼­色­,实是李公公刚在宴席上就听得人来禀,说莫竹生生挨了六十板子,连板子都打断了一根,怕是受不住了,问能否传名太医。

但,没有皇上的允许,这等受罚的罪奴,他李公公又怎敢做得了主呢?

只有这样,让人当面禀了,看主子是否顾念旧情罢了。

“皇上,莫竹犯了什么事,惹您这般地罚她?”陈锦问出这句话,似是要扮一回贤惠。

“不过是个不会伺候主子的奴才。”轩辕聿带着醉意醺醺地道。

“若莫竹伺候皇上不周,那真是该打。但,倘若,是别的地方伺候得不好,那该是莫竹的心无法二用罢了,是以,还请皇上容臣妾请一道恩旨,今日是皇子殿下洗三的大好日子,念着这,皇上还是让太医去瞧下吧。”

陈锦这一语,带了双关之意。

她知道,轩辕聿哪怕醉了,都该是听得懂了,也是她的一步试探。

果然,轩辕聿微眯起眼睛,这一眯,让她有些不敢直视他的墨黑的眸子,他略俯低身,知道凑近她的脸,­唇­几乎贴着她的鼻尖,道:

“那就交由皇后处置吧。”

这一语,说得极轻声,外人瞧着,也带了几许的暧昧,陈锦的脸颊很烫,却仍得故作镇静地道:

“李公公,皇上的恩旨听到了没,还不叫太医去瞧一下莫竹。”

果然,这莫竹石伺候别人不周才招了这顿板子。

看来,那人,在轩辕聿心上,可真是着紧得很啊。

她的眸底掠过一丝不悦,不过稍纵即逝。

因为,轩辕聿的脸离她太近,她怕一个不慎,露出端倪,给他瞧到,又是功亏一篑。

而,轩辕聿仅是笑着复稍直了身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许的不悦。

“诺。”

李公公得了令,即刻吩咐一旁的人去传太医,而陈锦瞧了一眼被轩辕聿牵住的手,带了几分羞涩地道:“皇上,臣妾扶您歇息吧。”

“好。”轩辕聿应出这字,牵起陈锦的手,往另一侧的偏殿步入。

偏殿内,因轩辕聿临时要往这歇息,匆匆布置的锦褥榻铺还算齐整,只是刚拢了的银碳温度尚未起来,还是有些清冷。

陈锦略略地缩了下身子,轩辕聿牵着她的手,仿石觉察到这点,停了步子,转眸凝向她,语音温柔得让她有些恍如梦境之感,但,她知道,这不是梦。

“冷么?”

“嗯。”她颔首,这些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印象里,他于她,除了淡漠,就是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残酷的话。

今日的他,不同于印象里的他。

陌生,却让她的心,跳得那么地块。

“皇后——”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她低垂的眸底时,抬起她的下颔,她不敢去望他,但,目光,还是不自禁地瞧向他,只这一瞧,便被深深吸了进去,再是挪不开。

“朕——”

他拉长了语调,并不把话说完,薄薄的­唇­,却是愈来愈贴近他,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的心如小鹿乱撞,慌张的闭上眼睛,旦听见,殿外,传来一声宫女的禀报声:“皇上,周昭仪不肯用汤药。”

这一声打断,是他的­唇­顷刻间离开她的鼻尖,连属于他的气息,都一并疏远的离她而去。

她睁开眼睛,正看到他的眉心紧锁。

该是为了那周昭仪不服用汤药罢,也难怪,怀了身孕的女子,或多或少总是骄纵些的。

“皇上,让臣妾把药端去,想周昭仪看在臣妾的份上,亦该是会用的。”

她在轩辕聿心里的印象,要慢慢地扭转才行,那夕颜得宠的原因,最初不也是她豁达大度么?

这些,在轩辕聿离宫的这几个月,也该学得不会差到哪里去才是。

“皇后愿意?”

“能为皇上分忧,实是臣妾应该做的。”

轩辕聿的手松开她的下颚,轻笑:“那,就有劳皇后了。”

“喏。”陈锦得体的福身,又道:“皇上,臣妾先扶您休息吧。”

“朕确实是饮多了,也好,朕先休息一会,皇后回来,再叫朕。”

“诺。”

轩辕聿的手轻柔的替陈锦把一缕碎发将至而后,他的温柔,终让陈锦的脸再次发烫起来。

这时,她的心里,隐隐有着些许的怨尤。

那个什么周昭仪,偏在这时扫了人的兴,不过,也好,她又多了一次贤惠的表现,不是么?

周昭仪住的,竟是天瞾宫另一侧的偏殿,这让陈锦是没有想到的。

当引路的宫人停在那处偏殿前时,陈锦的脸上虽仍是未曾散去的笑意,这笑,却是进不了深处的。

宫女推开紧闭的殿门,因着她是皇后的品级,无需通报,便可直接入殿,对于她的入殿,卧于榻上的周昭仪显是惊讶的。

“皇后娘娘。”

“正是本宫。”

陈锦慢慢行至周昭仪跟前,看到即便盖着棉被,周昭仪的小腹仍微微隆起,依稀可辨得四个多月的身孕,这一辩,让陈锦的目光不由得一紧。

待周昭仪生下这孩子,无论男女,都该晋一位到妃了罢。

宫里高位的后妃,无疑又多了一位。

心底,是不悦的,­唇­边的笑愈发自然。

她坐于周昭仪榻旁,道:“昭仪今日的药,还没用罢,本宫听闻你不愿用药,亲自把这药给你端来,还望昭仪看在本宫的面上,快把这药用下才是。”

“嫔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周昭仪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缩,明明,午膳前就已用过一次药,为何皇后还亲自送来呢?

“昭仪,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这汤药,实是不能不喝的,若觉得苦,本宫让人备了蜜饯帮你下药。”陈锦从宫女手中端起汤药,呈予周昭仪。

“皇后娘娘,是您让嫔妾喝这碗汤药么?”周昭仪的话里,实是有话。

“是皇上惦记着昭仪的身子,见昭仪不愿用药,特意让本宫送来予昭仪用下。”陈锦把那药又送近了几分。

周昭仪盯着这碗药,­唇­边,只是一抹苦笑。

“皇后娘娘,您又何必要亲自送来这碗药呢?”

周昭仪问出这句话,心里早有了计较。

她,眼见着因伤及皇贵妃,得罪了皇上,即便太后能容她,皇上又怎会容呢?

所以,皇上碍着太后,不能做的事,自然,就由皇后来代劳了。

按着她所查到的规矩,皇长子都由后宫最尊贵的女子**,那么,皇后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但,要从皇贵妃手中顺理成章的抱过皇长子,不也是皇上点头么?

而她怀的是皇嗣,不论男女,诞育后,从皇后的角度来看,终会晋为妃。

是以,皇后倘得了皇上的密令,送来这碗汤药,行的便是一举两得之事,有何乐不为?

毕竟,皇后是太后的亲戚,这点血缘关系,终究让太后不会做太多的计较。

“周昭仪,本宫只知道,这汤药,是为你的身子还,趁热,快喝了罢休。”

“既然皇后亲自送来,嫔妾却之不恭了。”周昭仪的手接过药碗,指尖却是瑟瑟的,“皇后,有一句话,嫔妾还是要劝奉于您,皇贵妃在皇上心里的位置,不是您奉这一碗汤药于嫔妾,就能转圜的。”

陈锦随着这一语,脸­色­微变,道:“皇贵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怎样,与本宫有何关系呢?本宫身为中宫,维系后宫和睦,方是根本。周昭仪,你这话,本宫该算你谗言之罪,还是只当你怀了身子,头脑愈发糊涂呢?”

“皇后娘娘,嫔妾只是提一下罢了,您,何必真往心里去呢?这宫里呐,最怕的,就是女人为难女人,可惜,到头来,争不过的,都是自个的命。”周昭仪说完这句话,抬起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这碗药,她拒绝不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是,她真的不甘心!

为何都是女子,偏是两样的命呢?

陈锦瞧她用了药,遂起了身:“周昭仪,既然用了药,就好好歇着吧。”

说完,她返身,走出殿外,周昭仪的手,一松,那碗药,径直落于地上,化为一地的碎瓷。

只是,这一地的碎瓷,再割不伤谁的心了……

陈锦甫走出偏殿,恰看到离秋匆匆奔出,她睨了一眼离秋,离秋忙收了步子,躬身,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跑这么急,难道,在行宫,就忘记规矩了么?”她瞧着伺候夕颜的人,就是厌恶,偏是这句话,犹得说得仿似平常。

“回娘娘的话,奴婢失仪了,请娘娘责罚。”离秋边答着话,边把手里的一方白­色­丝帕悄悄收了起来。

“那是什么?”

“只是一方奴婢的帕子。”离秋平静的禀道,并没有一丝的惧慌。

“哦,你的帕子,也可以用这云纹么?真是胆大妄为的奴才。”陈锦的眼睛何其­精­锐,早瞧到,帕子一角,绣着宫里一品以上方准用的云纹,“还不拿给本宫!”

“诺。”离秋眉心皱紧,躬身呈上帕子。

陈锦展开帕子一看,虽是平常的宫帕,但,上面一滩未­干­枯的血迹,却是不容忽视的。

“这是什么?”

“回,是皇贵妃的。”

“本宫知道是皇贵妃的帕子,难道,你以为能诳得过本宫么?”

“回娘娘的话,皇贵妃自诞下皇长子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是以,刚刚由咳出这口血。”

“啊,是咳血啊。来人呐,快宣院正往皇贵妃那瞧着去。”陈锦故作紧张地吩咐边上的宫人,又对离秋道,“你也赶紧回去伺候着吧,皇贵妃病得这般重,身边断是少不得人的。”

“奴婢知道。”

离秋伏身间,眉心,却是未曾松却。张院正才开汤药,给皇贵妃用下后,不知怎的,就呛起来,临到末了,咳出这口血,终是让她担忧害怕起来。

陈锦收了那方帕子,眉间轻扬,这,可谓,得来全不废功夫。

她步子轻快地步进另一侧的偏殿,越过层层纱幔,宫女悉数躬行礼间,第一次,她不用通传,就能进到殿内。

轩辕聿一手支卧于榻上,睡得显见并不踏实,听得她刻意放轻的步履声,已睁开瞳眸,道:“皇后,回来了?”

“是,臣妾回来了,周昭仪已服下汤药,请皇上放心。”

“有皇后代劳,朕自然放心。”轩辕聿对着她,复笑了一笑,这抹笑里的意味,他知她是看不懂。

他也不需她看懂。

“皇上,有件东西,臣妾不知道,该不该呈给您看。”

“哦,是什么?”轩辕聿眉稍微扬,漫不经心地道。

陈锦仿似犹豫了一下,方下定了决心,双手奉上那块白­色­的丝帕:“皇上,这是刚刚皇贵妃复宫女,呈上来的帕子,说是——”她顿了一顿,瞧见轩辕聿仅淡淡地扫了一眼,丝帕上的血迹,并没有多少的动容。

“是什么?”他问出这三个字,语意冷漠。

“说皇贵妃又咳血了。”

“哦,传院正起瞧了么?”

他的语意中仍是没有起一丝波澜,可,只有他清楚,在触到那丝帕上的血时。仿佛,那血是从他心口流出的一般的疼痛。

他,不能再疼痛了。

麻木吧。

麻木了,才好过一些。

最后为她做完一些事情之后,他该让自己永远的麻木了。

“已经传了,只是,皇上,皇贵妃是身子都这般了,您看,若再分心照顾皇帝长子,怕更是不好的。”皇后低声道。

皇贵妃既然咳血,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自然是不能再哺|­乳­皇长子了。

那么,这个孩子,是否能提前由她来照顾呢?

这,才是她意外得到这方帕子最想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静待轩辕聿的回答,轩辕聿仅是饶有兴致地睨着她,却并不说话。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宫人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李公公踉跄地奔至殿外。

难道,皇贵妃不好了?

她尚来不及多想下去,旦听得李公公道:“皇上,有急事禀!”

“怎么了?”轩辕聿的声音,是平静的,这份平静,让陈锦不禁望向轩辕聿,轩辕聿的目光凝着她,目光里,却有一种让她觉到深深恐惧的东西。

“周昭仪小产了!”

“哦——”轩辕聿应了一声,凝着陈锦的眸光,带了一缕笑意,一如今日,他一直对她笑的一样,“皇后,你给昭仪送去的,是什么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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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0】

陈锦的神­色­随着轩辕聿的这个发问,骤然一变。她望向轩辕聿的目光,也再做不到镇静自若,甚至于,甫启­唇­,连语音都带了颤瑟的味道:

“皇上,那碗汤药,不是您命臣妾端去的么?”

“是朕命皇后端去的。”轩辕聿淡淡地道,依旧手支着颐,睨着陈锦,“但,朕问的是,皇后假借朕的旨意,又在汤药里额外加了什么呢?”

“皇上,您怀疑臣妾?这一路过去,汤药都是由宫女端着,若是臣妾要加什么,也没有机会啊,若皇上不信,可传那名宫女一问便知。”

随着这句话,陈锦扑通一声,跪于地上,语意哀哀。

“宫女?皇后这倒提醒朕了。这隶属后宫之事,本不该朕再过问下去,该交由太后处置才是。”轩辕语锋一转,向殿外唤道,“小李子,带皇后去太后那,传朕的口谕,今日之事,还烦请太后做个发落。”

“诺。”李公公躬身应命道。

直到此刻,轩辕聿的言行,终是让陈锦明白了。

她真是蠢傻,他给了几分颜­色­,她就以为能开染铺了。

实际呢,不过是他设下的局。

谋害皇嗣,这个罪名,罪可诛族。即便太后要保,都得避嫌三分。

轩辕聿,真的,太狠心、绝情。

但,他本就没有对她用过情,又何来‘绝’这一字呢?

她算是明白了,为了那名女子,他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用做部署中的一环,更何况是她?

“皇上,臣妾算是明白了,您的心,是冷血的。臣妾真担心,您的这份冷血,很快就会把您最喜欢的那名皇贵妃一并伤害!”

陈锦尖利地说出这句话,再没有顾忌。

因为,她清楚,他设下这局,定是不容她做任何转圜。

哪怕,太后要为她做转圜,都是不能够的了。

“皇后,你好不容易学来的贤惠,怎么转眼就忘了呢?”

轩辕聿目光瞧了一眼陈锦手中的丝帕,李公公注意到主子的眼­色­,忙上前:“皇后娘娘,奴才这就带您去见太后。”顿了一顿,不怕死地道,“这方丝帕,您还是留下吧,您带着去太后殿里,血光冲撞了太后,可是不好的。”说罢,李公公伸手就要去拿。

陈锦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只轻轻一挥就把那丝帕扔进炭盆中。

“这帕子既然是咳出的血,恐怕会传染人也说不定,倒不如烧了­干­净!”

仍帕的手尚未收回,语音未落之时,她只觉眼前一花,听得清脆‘啪’的一声响时,轩辕聿身形微动已然到她跟前,而,她娇­嫩­的脸被他掌掴得连参云髻都松散下来。

“带出去。”轩辕聿冷冷说出这三个字,手迅疾地往炭盆内伸去。

“皇上!”李公公惊呼一声,轩辕聿却已从炭盆内将那丝帕执起。

虽被碳火燎伤了帕的锁边处,只是,还算是完好的。

他紧紧攥住这方帕子,知道,自己的掩饰,终是失败了。

不过,不要紧,她不知道就好了。

他也不会让她知道的。

陈锦在他身后,突然不管不顾地笑出声来:“皇上,您要证明您的心不冷血,也不必如此呀。”

她笑得太过于大声,以至于李公公骇得让宫女几乎半拖着把她带出殿外。

笑声久久回荡在空落的殿内,是的,空落。

这些后宫宇,哪怕是偏殿,都太大太大,空落得让人心里,再怎样填,都填不满。

而,他只有握紧手中这方丝帕,贴近自己的胸,才能稍稍将心底的那隅空落填满。

他的心,真的冷血了么?

或许是的。空落落的心房,流淌的血,很快就会变冷,然后,噬夺掉一切。

“皇上,院正大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是值门太监的通禀声。

“进。”

他简单的说出这一字,听到张仲的声音旋即在耳边响起:“皇上,该服药了。”

又要服药了么?

似乎,现在的频率已经减缩到两日一次了。

真快啊。

“周昭仪小产了。”张仲放下药箱,取出里面的瓷瓶,似普通的回禀,又似不止如此。

“一如我前几日和你说的一样,她的胎儿,因着促孕汤药的缘故,本是不稳,她为了怕被下药,又偷偷倒去安胎的药,加上忧心忡忡,早几日,就有胎死腹中的迹象,这样‘小产’,对她的身子,总算是好的。”张仲劝慰般地添了这句话,将瓷瓶内的药丸倒出,置于碟上,呈于轩辕聿。

对轩辕聿用周昭仪腹中胎儿做的谋算,他并不反对,毕竟,与其等到胎死腹中,不如早些引下,对母体伤害是最大的。

之余皇上是否罪有应得,这,就不是他该去过问的事了。他该过问关系的,只是病者的身体。

现在,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轩辕聿手中的丝帕,又道:“她不会有事的。这些淤堵的血吐了出来,加上药物调理,心上的坎一过,也就好了。”

闻听这句话,轩辕聿只是默默地把张仲呈上的药丸服下,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用水去过。

药丸入喉,虽有些哽咽,比起心上的哽咽,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上,有句话,出于院正的角度我不该问,但,出于做了呢这么多年师傅的角度,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真的认为,这么做,对她是好的么?”

轩辕聿­唇­边浮过一抹笑弧,那笑涡随着这道笑涡若隐若现:“难道,让她看着朕死么?”

“千机之毒,没有到最后的关头,是不该轻言死的。”

“师傅,世上再没有天香花了,即便有,天香蛊十年方能成蛊,难道师傅还认为会有奇迹发生么?”

“这些,师傅知道,但,我想,总是会有法子的,毕竟,万物相生相克。千机的毒,除了天香花之外,未必是没有其他可克制的东西,譬如这赤魈丸不就是么?”

“赤魈丸仅能起到暂时控制的作用,但,长期服用,会日渐麻痹人的一切,到时,不死于千机,也和废人差不多了吧。”

“那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才会如此。”

“而,朕现在,或许连一年都没有了,师傅,是这个意思么?”

张仲没有说话。

轩辕聿体内现在的千机毒发时间在疾速地加快,照这个趋势,何止一年,至多,半年吧。

但,他没有说。

他想,他是不忍说的。

“聿,师傅看得出,你很在乎她。你的安排,是不想让她面临死别,但,你是否想过,这种生离,更能轻易摧毁一个人,很多人,受不住,疯了也未可知,而她现在的情况,实际,心上的伤更难治。”

“师傅是神医,把她交给师傅,朕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待到她回苗水,朕私心希望,师傅能陪他一同回去。”

“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心,并且,木长老已经死了。”

张仲的眸底,有一丝黯然。

是的,他是苗水族,早死去多年的木长老。

为了苗水和那一人,他筹谋过。但,最终,他选择了,让木长老这个人彻底的消失。

这世上,从那天起,就只有神医张仲,再没有木长老。

可,他这么多年,擅用蓝­色­的习惯,以及承于苗水一族的医术,终是让轩辕兄弟敲出了端倪。

“当年,苗水的木长老,也以为,离开那个女子,她会过得更好。在得知那女子即将嫁于别人时,他选择了毅然离开,纵然,他清楚,只要他说一句话,那女子愿意随他走。但,他不相信世家千金,会愿意随他过这种游离的生活。他以为,生离总是好的。却没有想到,再见,竟已是死别。那女子未他伤了一辈子,亦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皇上,这就是木长老曾经的自以为是,造成的,哪怕用余生都无法弥补的伤痛。”张仲缓缓说出这句话,语音里,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听师傅一句话,你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没有解释不了的事,也没有一定要听的天命。”

“朕不需要解释,因为,杀母立子的规矩在那,即便,朕把册立太子拖延到回宫后,可,这个时间,眼看着,就迫在眉睫了。”

“知道这个规矩的人并不多,皇上若真要瞒,借着现在的一些事除去一直以来的束缚,就是两全之策。”

“师傅,朕累了。想先歇息一下”轩辕聿淡淡地道,复回身往榻上行去,“朕的心力,只够撑到夜国起兵。”

“皇上的意思,是南真的会起兵?”

“是,或许,不出这个月,就该起兵了。天下,分久必合,他不会等到朕把斟国的兵力物力悉数融合起来再起兵,现在的时机,无疑是兵家最好的时机。”

“皇上,该说的我都说了,感情的事,始终抉择权在你自个手上,而我会尽全力,继续寻找治愈千机的法子。”

轩辕聿到了此时,都顾虑着他的为难,其实,从他放下木长老身份开始,这世上的一切,真的都看开了。

哪怕,百里南是他的另一个徒弟,当年,曾一起拜师研读医理。

然,仁者多助,不义者寡助。

而战争,没有对错。

他作为医者,只会尽心医好每一个人,如此,罢了。

轩辕聿躺卧到榻上,纵然,现在才临近傍晚,可,他突然很想休息。

不知是酒意未退,还是心思所致,仅想躺一会。

他的手一挥,纱幔垂落下,隔去外界一切,只余他一人,静静地躺着。

当生命终结时,他也希望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闭上眼,陷入短暂的黑暗前,他仿似看到,她笑得弯弯的月牙形的眼睛,是那么明媚,让他的心,不至于也陷入一片黑暗中。

李公公来到太后暂住的凤仪殿,并带来皇后及那名端药的宫女。

对于周昭仪饮了皇后送过去的汤药,导致小产的消息,早传到太后的耳中。

现在,她坐在椅上,看着,眼前这个,她曾一心想栽培的陈氏女子,又被轩辕聿引着做出这样的事,她除了苦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轩辕聿要的是什么,她清楚,他要的,就是逼着她,一命换一命。

他对她,始终还是不信任的。

“周昭仪的小产,太医怎么说?”

“回太后的话,是汤药里混了附子粉。”

“哦,附子粉,看来,宫里嫔妃用的妆粉,真该管管了。”

附子粉,毒角莲中提取,历来,妆粉里都含有此类粉,虽能美肌养颜,但有了身孕的嫔妃是忌用的,不小心误食过量,轻则小产,重则陨命。

是以,每每宫里采办妆粉,大都会选不含附子粉的,可,那样的妆粉用于脸,却是不够白腻,不少嫔妃私下都拖了太监往宫外办置了含附子粉的妆粉来,这样的事,屡禁不止,也成了宫里关于皇嗣周全的一道隐患。

之前行宫里的七名嫔妃,都有了身孕,本就不会再用任何妆粉,那么,汤药里含的附子粉,任何人都只会想到,刚从宫里来的皇后。

太后瞧了一眼皇后,陈锦妆容­精­致的脸上显然是用了含附子粉的妆粉,虽是宫里的禁忌,女子,谁人又不爱美呢?

“太后,臣妾若真用附子粉去害周昭仪的子嗣,臣妾的脸上又怎会去用呢?”

此刻再不说,等到一切成了定局,她就连说的必要都是没了。

“所有人都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但,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都会逆其道行之,以为,反是上策。”太后点出这一语,陈锦的脸顿时煞白。

陈锦的心计看似深沉,可,毕竟,缺少锤炼。

“太后,但这汤药——”

陈锦犹不死心,却被太后的话语打断:“你想说,这汤药,由宫女奉着去,呢只是在最后递予了周昭仪,是么?”

“是,正是如此,臣妾请太后明察,还臣妾一个公道。”

“李公公,那宫女又是怎么说的?”太后的语意仍是波澜不惊,这些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例行的询问罢了。

她的儿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轻易不会出手,一出手,就是致命的狠厉。

“香云啊,太后问你话呢。”李公公喝问一旁跪于地的宫女。

“奴婢会太后的话,奴婢奉命端了汤药去给周昭仪,周昭仪不肯用,恰逢皇后娘娘说,由她去把这汤药让周昭仪服下,所以,皇上命奴婢跟着皇后娘娘,等到了殿里,奴婢把汤药呈予皇后娘娘后,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主子们说话,奴婢是不能抬着脸看的。”

“哦,可哀家听说的是,周昭仪午膳前就用过一此药了,怎又送了一次?”

太后幽幽地道,那宫女却立刻就答上这话,没有丝毫的滞缓:“回太后的话,午膳前的药是例行的保胎,但,院正请脉后又说,昭仪的心血有些虚亏,所以,才另开了一副方子,昭仪就不愿喝了。”

太后转着手上的护甲,这周昭仪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定是以为,这后一碗药,又含了多少的乾坤。

倘不是如此,她又怎会伤到夕颜,触及轩辕聿的逆鳞呢?

“哀家知道了,也就是说,呢只把药端给皇后以后,接下来的事,你都未曾瞧见,对么?”

“回太后的话,正是如地。”那宫女躬身叩于地上。

“李公公,周昭仪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回太后的话,周昭仪的孩子虽不保,但,昭仪的身子,经院正救护,还算安好。”

“嗯,这样哀家就放心了,你带着这宫女先下去,皇后的事,哀家一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诺。”李公公允声,领着那名宫女退出殿外。

“太后,您这次一定要相信臣妾,其实是皇上——”

“好了,不用说了,哀家还没老到诸事不辨的地步。”

“太后既然都知道,就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做主?皇后,你的心智聪明到哪去了?还需要哀家替你做主么?”

“太后,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在皇上面前,扮贤惠,难道,你以为,就能成为第二个皇贵妃?你真的太小瞧了皇上,哀家对你没有话好说,只是失望。”

“太后,您就舍得看臣妾去死么?”

“死?你死了,倒是最­干­净的!这么愚不可及,一再坏事,留着,哀家真不知道,你要坏多少事,才会罢休。” 太后冷冷说完这句话,道,“来人,带皇后下去,没有哀家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放皇后出来。等哀家和好说合计后,再行发落。”

“太后!”

合计后发落?这个发落,无非就是怎么个死法吧?

陈锦没有想到,太后,竟这么快地翻脸不认人。

她有什么错呢?

她不甘心,不甘心!

难道,轩辕聿让她死,就得死么?

难道,太后为了保得自身,舍了她,她就得死么?

凭什么!

然,即便再如何心有不甘,殿外的宫人进入,不由分说地请她下去。

太后瘫坐在椅上,深深吁出一口气,陈家,果真是无人了。

扶不起的阿斗,说得,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她却还是必须要去救这个‘阿斗’。这个愚不可及,偏要扮做心计城府深沉的阿斗。

‘附子粉,明显,就是皇上留给她的一个很好的台阶,还没完全走进死路,仍有退步的台阶。

她轻唤:

“莫梅。

“太后,奴婢在。”莫梅从殿外进来,自莫菊去后,她就由尚寝局调回太后身旁。

“去传哀家的话给皇上,他想要的,哀家都答应,但,也希望,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诺。莫梅应声,退下。

信任,其实很简单,但,由于不信任,造成的事,却只会让人心愈隔愈远。

夜深沉,月朦胧。

谁都没有看到,天瞾殿前,参天的古木枝叶间,隐者一袭银灰的袍衫。

这古木,在这萧瑟的冬季,独独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这行宫,显现出不一样的点缀,也成了最好的隐蔽处所。

因为,谁都不会仰起脸,在这深深地夜­色­里,去瞧那栽满秘道旁的古木。而没有一定轻功的人,亦是跃不上这种高度的。

隐蔽于枝叶间,着银灰的袍衫的那人,有一双同样­色­泽的眸子。

现在,这双眸子冷冽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下面,纵是夜深,仍很纷乱,不停有宫人来往,全因为,今日,不仅是皇长子的洗三之日,还发生了太多别样的Сhā曲。

譬如,皇贵妃的咳血,以及周昭仪的小产。

他就这么坐在那,直到暮­色­更深,宫人们逐渐安守在各自的值夜岗位,停止忙碌时,他的身子才轻盈地,宛如一阵风般掠想天瞾殿。

隔开后窗的格拴,他的足尖,轻轻掂于地上,一丝声响都是没有的。

殿内,只有一名宫女,他在外面时,就瞧清楚了这一点。

那宫女此刻躬身于榻前,似用锦巾在替榻上的女子擦拭着身子。

他有些窘迫,没有料到甫进殿,看到的竟是这一幕,忙闪避到一侧的纱幔后。

直到,那宫女端起盆,缓缓出去时,他方从纱幔后步出,行到殿门边,只一会,那宫女复进了来,他将手中的透明的粉末一洒,那宫女浑然不觉,继续行到榻旁,替榻上的女子盖掖好锦被,轻声,似呢喃自语地道:“娘娘,奴婢直到您心里不痛快,可,洗三的事,是祖制如此,皇上抱走皇子殿下,也是没错的,您好好地呕了气,咳了血,这对身子,不仅不好,连皇子殿下今晚都不能陪在您身边了。娘娘,奴婢说这些话,您听不见,可奴婢还是想说,奴婢不想您那么苦,看您这几日内,吐了两回血,每回,都是心里郁着,才会如此。院正开的药,虽能治病,却是治不得心的,娘娘,为什么要和皇上呕气呢……”

那宫女似还要说些什么,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最后伏在榻前,兀自瞌睡了起来。

银衫男子,这才慢慢行至榻前。

他,真是银 苍。

永是一袭银­色­的衫袍,只是,终有些什么是不同的。

这数月未见,再见时,却是这样的情形。

她比之前更清瘦,早产,加上方才宫女口中的咳血。

她的状况比他知道的,似乎要糟糕很多。

本不想见她的,但,她早产的消息,传来时,刻制了几日,还是,没能束住自己的心。

这一来,真不是时候。

早前,他伏于殿上时,除了,听到轩辕聿对她绝情的话语,更看到,她的痛不欲生。

所以,他才会匆匆地避于古木上,因为,他不忍多看一次,她的痛苦。

哪怕,天瞾宫的殿顶有着琉璃檐的遮挡,实是最好的掩护。

从清晨,禁军交班,他趁着间隙,掠进行宫,足足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才能在这夜深人静时,离她那么近地看着她。

他的手想抚上她的脸颊,甫至那边,却蓦地收手,她,纵曾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现在,永不再是了。

他没有资格去碰她。

她的一只手,犹放在锦被外,该是刚刚那宫女未来得及替她放回去,他握起她的手,顺势触到她的腕上,只这一触,手,蓦地滞了一下,她的脉相,除了犹为虚弱外,那千机寒毒的迹象,显然消失殆尽。

他眉尖微扬,将她的手腕轻轻放回锦被中。

想不到,竟会是这样!

若他没有料错的话,这个事实,让他,都有些许的惊讶。

亦让他胸口,本来萌起的蕴怒,化为云淡风清。

她的眼帘微微颤了一下,忽然,在他的手即将要离开她时,反手握住他的,他一惊,以为,她察觉什么时,却听得她­唇­里的臆语声:

“别……走……别……抛……”

因着是臆语,字,都是断断续续,然,足以让他猜到她话里的含义。

他不走,既然,轩辕聿要如此这般绝情的做个了断,那么现在,他暂不会走。

他只当,她要留下的,是他罢。

“我,不会走。”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出这四个字。

她的­唇­边,仿似听到他这句话一般,绽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她握住他的手,其实,握得并非很紧,他只需稍一抽身,便可挣脱她的相握。

然,他不要。

就这一会,容许他,代替那一人,让她在梦里,能有个安稳罢。

“聿……不……走……”

她低喃地说着,然后,满足地撇了撇嘴。

因她这一握,他顺势俯下身,他的脸离得她很近,近到,他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是那样微弱。

还好,毒解了,这些虚弱的症状,只要心底的郁气散了,张仲自会有法子的。

看来,这个传说中,三国第一的神医,确是名不虚传的。

她的身子,第一次,这么安静的蜷缩在他的身下,昔日,哪怕连千机毒发,她都带着绝对的拒绝。

很无奈,她只有在把他当成他时,才会这样吧。

不过,那个‘他’,应该,时间不会很多了。

一念起时,他心里没有一丝该有的喜悦,只是,有着不合时宜的一种情愫。

殿内,响起更漏声,一更天了。

他很快就要离开。那些幻粉,不会让这名宫女睡多长时间,在宫女醒来前,也趁着愈浓的夜­色­,禁军另一次交班时,他,必须要走。

哪怕,再不舍。

不,他不该有不舍的。

放了她,对她才是好的。

现在,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哪怕那人不在了,她也会成为 朝下一任太后吧。

虽然,这也代表着她会被困束于深宫。

可,当她决定,随那一人,回宫开始,就注定,她的选择,是放弃自由,都是要和那一人在一起的。

彼时的她,并没有察觉到自个的心思。

而他,在那场飓风后,就察觉到了,她对他和那人之间的不同。

这种不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差别,只是,咫尺的差距,当中,却是横了沟壑。

此刻,他尝试用手拥住她,她的脸,无意识地蹭到他的怀里:“暖……暖……”

是的,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温暖,若能伴着她,一直到天亮,那该有多好呢?

更漏又响了一次,他终是收回手臂,轻轻替他=她把散乱的发丝捋好,现在,一定要走了。

禁军换班的时辰到了,这个时候离开行宫,借着夜幕,才不会让人发现。

他替她掖好被褥,她终是沉沉地睡去,再不会臆语。

这样,就好i他返身,轻巧地掠出殿外。

树影憧憧间,他没有花太多的力气,就趁着禁军的交换,出得行宫,足尖轻掂地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惊觉,抽出腰间的软剑急转身,向后迎去时,只见是两名身着红­色­劲装的男子,见他以剑相击,两名男子灵动地避过,俯身,道:

“风长老。主上有请。”

银 苍眉梢一扬,主上?

看来,幕后那股势力,终是出现了。

“好。”

他应出这一字,那两名红­色­劲装男子,分立两旁,在他们身后,出现一顶血­色­的辇轿:

“请。”

银 苍飞身,坐入轿内。

那两名男子抬起轿子,疾走如飞,载着他往夜­色­深处行去。

夜­色­愈浓,愈浓的夜­色­通常会把隐于黑暗里的罪恶隐藏。

一如现在,一名医女,从静安殿中行出,躬身,小心谨慎。

值在殿门的太监本昏昏欲睡,见这宫女出殿,只嘟嚷了一句:“皇后娘娘不要紧吧?”

皇后从太后殿内被带回时,独自一人闭于殿内。子时,皇后在殿内说头疼得紧,让找个医女替她按一下。

这些太监识得懂宫里风势走向,纵然皇后眼见着,虽未废黜,也只等着上面发落了。

可毕竟,皇后的姓是‘陈‘姓,这点,尤是他们仍需小心的。

于是,他们便从医药司唤来一名医女。

进去不过半个时辰,这医女就出来了,看样子,皇后的头疼该是好了。

“娘娘睡不踏实,所以头疼,按了下,现在好多了,我回医药司了,有事再唤我。”

那医女手里拿着来时的医药箱,往台阶下行去。

戴着高高的医女帽,又低着脸,太监也没心思多去打量她,只这声音,少许有些异样,可。这宫里谁的声音,不异样呢?连他们不都是尖着嗓子,男不男,女不女么?、

“好,皇后娘娘若再传,我会去叫你。”那太监哈哈地道,复打起瞌睡来。

今晚,这对值门的太监来说,也算是个好当差,可靠着殿门稍稍打一会瞌睡。

现在,殿门后,那垂着层层纱幔后的榻上,有些许的鲜血,正蜿蜒的淌下,可,不会有人瞧到。

医女走得很快,但,并不是往医药司去,她去的地方,是天瞾宫。

天瞾宫,不停有往来的宫人,禁军。

医女径直行到正殿门口,值班的太监打量了她一眼,道:

“­干­嘛的?”

“遵院正的吩咐,给娘娘针灸来了。”

“针灸?”

“是,院正说,从今晚开始,娘娘每隔三个时辰就要针灸一次。”

“进去吧。”

太监打开一侧的殿门,不过是名小医女,对于太监来说,自是不需多盘问,反正,殿里还有离秋不是么?

‘医女’缓缓入得殿内。

她慢慢地行至榻前,有一名宫女伏在榻上,看似睡的正是香甜。

而,榻上那女子,也睡得很熟。

‘医女’慢慢行到榻前,把药箱往边上一搁,望着那女子的脸,真是一张祸水的脸,她看着,心里。就起了厌恶之意,腿微抬,她从靴内取出一把薄薄的刀刃,这把刀,是进宫时,父亲送给她防身的东西,想不到,第一次用到,却不是在防身之时。

她拿着那把刀刃,贴近夕颜的脸颊,她看到,夕颜睡得仍很沉,,丝毫没有觉到来自刀刃的冰冷。

只要再用力一点,这张看上去倾国倾城的脸就毁了。

既然,她得不到,她注定要失去,为什么便宜这个惺惺作态的女子呢?

她的刀刃稍稍用力,眼见着,那如滑脂般细腻的肌肤就要在刀刃下现出血印来,恰此时,突然,一声呵斥在她耳边响起:“你做什么?”

声音不算大,显是人刚刚惊醒的声音,随后,那声音惊诧地道:“皇后娘娘。”

那‘医女‘正是皇后陈锦,现在,她睨了一眼离秋,道:“不许再叫,否,你家娘娘就保不住了。”

“离秋姑娘,有事么?”殿外太监的声音传进来,显见没有听真切,只以为殿内是否有事传唤。

“没事。”离秋声音略大地向殿外道,犹是镇静。

“你,退到一旁去。”

“皇后娘娘,您若伤了皇贵妃,后果如何,不用奴婢说,趁现在——”

“本宫还用你来教么?退后。”

她问反正都是挣不过命去了,为什么,还要便宜别人呢?

这世上,谁负了她,她就一定会给他留下最难以磨灭的伤痛。

离秋咬了一下嘴­唇­,凝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夕颜,起身,抚了一下,犹昏昏的头,往一旁退去。

现在,在不让皇后察觉的情况下,她要将殿内的情况尽快让外面的人知道,才好。

否则,她不知道下一刻(19lou),这个带着危险气息的皇后娘娘会做什么事来。

她靠近殿窗,轻轻把窗推开一道缝隙,随后,她借着抚头,快速拔下髻上的簪子,反手握于身后,用力地划开袖子的一角,并迅疾将那布条系在窗子的柃框处。

这一切,她做得极快。

而陈锦的注意力都在夕颜的身上,只拿余光注视着她,自然,没有发现,她身后的动作。

她合上殿窗,今晚的风,不算小,迎风吹拂的布条,会很突兀,也定能引起巡逻禁军的注意。

她抵在那里,看着,陈锦的刀子,仍在夕颜的脸上看,不禁低喝道:“皇后娘娘,请您放了刀子,若吓到了皇贵妃,她喊了,对谁就都不好了。”

陈锦并没有说话,突然用力地一扇夕颜的脸,声音清脆,殿外,太监又问了一句:“离秋姑娘?”

“没事,不小心咯到了。”

离秋说出这句话,看到,夕颜的脸被晒得顿时起了一道红肿的印子,随后,沉睡中的夕颜缓缓睁开眼眸,对上的,正是陈锦笑意森冷的眸子。

“皇后——”夕颜的手抚上被她扇得疼痛的脸颊,“你这是作甚么?”

夕颜的声音虽是虚弱地轻声,却明显含着蕴意。

“本宫不做什么,这一巴掌是扇醒你,还有一巴掌,是打还他所赐的。”

陈锦冷冷说出一句话,反手又要扇上来,夕颜的手拿住枕头,用力往陈锦身上一掷,这一掷,陈锦掌掴下的手,虽被掷开,那刀却贴着夕颜的脸颊下的边沿划过,顿时,血便沁了出来。

哪怕身子再无力。现在不避开这个看似已然疯去的皇后,下一步,她一定还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

夕颜不顾腿部的软绵,径直滚到榻旁,一径得滚了下去,甫要张口唤,却见皇后的刀,已向她后腰背上刺下口里再不顾地喊出一句:“即便本宫要死,也要拖你一起!”

刀,刺落得那么快,快到,血光闪过,有温润的液体,顷刻,就喷溅出来……

作者题外话:不要问我问什么对别的女子不公平,问什么夕颜就该得到最好的,问什么对夕颜刻画最多,问什么不止一个人喜欢夕颜。

答案,只有一个,夕颜是女主。

如果我把所有人都写到和她一样,那么,还有中心么?女主这两个字在那,而是,如果我写一个劣迹斑斑,勾心斗角的女主,有多少人会接受呢?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1】

鲜血,似箭,喷溅。

夕颜觉道腰部被沉沉地一压,仓促回身间,那箭般的血,已溅于衣襟,朦于眼前。

鲜血的温度是暖融的。

死亡的气息,却是相对的冰冷。

而现在,死亡离她,其实,就那么近。

伴着一声女子不算尖利,反是刻意压抑的声音时,有些什么,仿佛,就从心底,沉寂多年某处地方,突然,碎碎地涌出来。

磅礴u,不容人抗拒。

但,并不是十分地清晰,她努力地想去看清楚这些碎屑,耳边一声急喝,将她的思绪,暂时的终止:“娘娘,快走!”

那压抑的声音复喊出这句话,她觉到腰间一松,像是被一只手用力的带起,再往前推去。

踉跄的起身,她仓促回眸,望向那女子,听声音,纵压抑着,该是离秋无疑。

那血,电光火石喷溅出的刹那,她确定并不是来自于她身上。

所以,该是——

然,这一回眸,仅看到,陈锦手中一件东西绊倒,正是方才她掷扔陈锦的枕头,陈锦见她绊倒,就势用刀狠刺向她的腰部,低吼出一句:“杀母立子,对,本宫杀了你,自然,没人和我抢皇长子了!”

陈锦吼出的这一句话,惟独四个字,深深刻进夕颜的脑海中。

‘杀母立子?’

但,她来不及细想,眼见着那沾着鲜血的刀刃要刺进她身体时,她顺手抓起绊倒她的枕头,向那刀尖格去,刀划破枕头,漫天的羽絮飞扬开来,她借机回身避去。

陈锦另一只手,恰此时用力拉住她的裙裾,夕颜一挣,身子因反冲力向后跌去,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垂下的纱幔,想稳下急跌的身子,可,除了将那些纱幔悉数扯落之外,头部,仍重重撞到栏柱上。

这一撞,有瞬间的眩晕。

在这瞬间的眩晕中,方才,那些碎屑的部分,纵然泛着些许的斑黄,却开始清晰地涌现。

碎屑中,她还很小,站在某处地方,这一次,有鲜血溅到她的眼中,带着温润,仿佛,就是她眼底流下的泪,只是,这泪是血为就的。

血泪中,那倾城姝丽的女子,手捂着一柄没入腹中的剑把,神­色­,并不痛苦,反是有种解脱的释然,她的眼眸始终没有闭阖,一直凝向她站的位置,而她,就这么站着,忘记哭,忘记喊,木然的站着,眼前,重叠地晃过另一幕——

漫天诡异的天香花中,一名男子肆意侵占一名身下的女子,女子发出痛苦的求饶声,接着,男子听到些许声响,转身望来时,那张脸,她不会忘记!

纵然,她曾经忘记了这段记忆十四载!

正是,纳兰敬德。

他,就是她的父亲。

就是生母于手扎中,所说的那个恨之切切,却无能为力的男子。

是的,三国帝君谁能一直待在旋龙谷中呢?惟有当年手握军权的纳兰敬德,无数世家皆愿将自己的千金许配予他为妻的纳兰敬德,实际,恰是一衣冠禽兽。

并且,还将她的生母献给了当时的巽帝。

最后,导致了母亲的死!

都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

那些失去的记忆,那些哪怕她尚年幼,却深深烙进脑海,直到跌落楼下,开始隐约模糊,再到目睹生母的死时,终于,彻底被她深锁遗忘的记忆,都回来了。

原来,记起一些事情,并非代表着圆满的释然。

有的,仅是不堪,和悲凉。

现在,如果可以,她能不能也选择遗忘一些事呢?

因为,这些事,同样会令她痛不欲生。

她的身子罩在雪­色­的纱幔下,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不想再动。因为,那些记忆沉沉地压住她,每动一动,似乎,记忆里的场景就会呼啸着扑向她,让她只记得起,更深的痛苦。

一切,发生得很快。

殿门在她撞到柱栏时才被推开。随后,不止是太监,更多是禁军出现在殿门那端。

陈锦见夕颜不动了,刚想刺出下一刀,孰料,那些禁军顷刻蜂拥而上,隔在了她和夕颜的中间。

但,碍着陈锦仍是皇后身份,这种隔断带着避嫌,于是,挡在前面的几名禁军手臂无一例外被刀狠狠刺中,受了重伤。

“拿下。”

冷冷的男子声音响起时,禁军方没有顾忌地将陈锦缚住。

陈锦似乎犹在说着什么,可夕颜,自那男子声音响起时,她的耳中,就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柱栏上的纱幔覆于她是身上,她的视线里,也除了那抹雪­色­,再无其他。

除去那些沉重的记忆之外,现在,她同样不想看到其他。

蜷缩着身子,任那纱幔将她笼住,她,是不是等到他离开,才出去呢?

有嘈杂的脚步声,向殿外移去,又有医女的声音响起,不过须臾,一切恢复平静。

可,他方才的声音却始终盘徊于她的耳边,不能散去。

为什么,他会出现?

哦,对了,陈锦是皇后啊,发生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谁还能下令呢?

彼时皇后的失态,该是因着什么激动所致吧,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外人都以为,轩辕聿真的宠爱她吧。

所以,这份宠爱往往让人因嫉妒生恨。

若不是离秋,她就成了这萌生很的牺牲品。

这一念起,她突然想起了离秋,倘她没有猜错,方才有一刀该是离秋为她当下的,那一刻,溅了这么多血,应该上的很重吧。

也不知后来,离秋推了她这一下,混乱里,有没有再被伤到。

现在,殿里除了医女包扎的声音,还有,离秋隐隐的忍痛的声音。

果然,是被伤到了。

她想,她必须是要看一眼,方能心安。

哪怕,那人,或许,还在殿内。

但,她只瞧一眼,就把脸缩回去,该是不用面对他的冷漠绝情吧。

她微微地探出小半张脸,只这一探,果然,她看到,眼前,有一道­阴­影,显是有人仍站在那。

她没有想到,他站得离她这么近。

可,探出的脸,却再是缩退不得。

她觉得额上有些疼,这时她透过血雾,越过那道黑影,看到离秋被伤到的,该是背部,离秋的脸­色­惨白,有两名医女正就地,替她上伤药,以及简单包扎。

还好,看情形,应该不会危机姓名,否侧,她定会愧疚难安的。

她带离秋不见得有多好,根本不值得这个傻丫头以命来保护的。

她想缩回脸去,却看到,他的手向她伸来,只这一伸,生生地在未触到她时,就收了回去。

他没有说话,手能握得住的,是一手的冰凉。

现在,当他想用这冰凉的手,甫要查看她额上那被撞伤的地方时,蓦地,觉到不妥,旋即收回。

这一收回,哪怕隔着血雾,她略仰起的脸,都瞧清楚了,他眸底转瞬即逝的一抹似乎再不该有的情愫。

难道——

轩辕聿仅是恢复淡漠地看着她,这层淡漠,是他面对她,如今唯一会用的神­色­。

不知是下午睡得太过,还是日里的事堆在心里,再舒展不得,当莫梅过来回了太好的话,他就再睡不着,也无心批阅折子,推开的轩窗,恰可以看到正殿的一隅。

他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直到,那撕开的布条迎风招展着,让他意识到,殿内是否出了事。

没有任何犹豫,亲带着禁军入殿时,看到的,是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

他以为是她的,刹那间,似乎一切都天昏地暗般的难受,及至看到,那血从离秋身上涌出时,方镇静下心神,让禁军把扮作医女的陈锦制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寻他的身影,但,榻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外,再无其他。

心,再次被拘束到几近崩溃。

他怕看到她的身子,倒在另一汪血中,直到,她急急搜寻的目光掠过栏柱,雪­色­纱幔覆盖下,隐约地,似有一个身影卷缩在那。

那样娇小的身子,只能是她。

雪­色­的纱幔上没有血洇出,终是送了一口气。

幸好,她无事。

禁军带走陈锦,医女在替离秋就地进行包扎。

他本该走了,却随着那雪­色­纱幔中稍探出的小脸,再是走不得。

他看到,她用那雪­色­纱幔无意识地去擦额际,而她的额际,随着这一擦,那些血终于蜿蜒地淌了下来,还有她脸颊下一点,也是一处明显被刀子=划伤的印子。

她看到他瞧着她,却依旧平静地没有任何的闪避。

只那血流得却是愈发地多了,让他的眉心蹙紧:“传张院正。”

这般吩咐时,他甫要转身时,却听得她的声音在他身后,带着些许怯怯地响起:“这,是哪?”

这语,听似极其平常,落进他耳中,只是别样的意味。

她额上的伤,难道?!

只这不忍,她不会让他瞧见。

他旋即既不跨至她的眼前,她并没有看向他,只是,用似陌生地瞧着周围的一切。

“你——”

他说出这一个字,她却已接着他的话道:“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仅吩咐道:“院正何在?!”

张仲的到来,除了帮夕颜的伤口配制伤药外,搭脉的结果,是撞伤了额际,恐是有淤血积压于脑部。

她读过医书,知道撞伤头部后,若内有淤血堆积,通过把脉也很难断症状的轻重。

而她要的,就是如此,因为,听了皇后那四个字后,以及,方才又看到他眸底有丝不该有的情愫后,她不得不有一番计较。

‘杀母立子’,这该是道极少数人方能知道的规矩。

按着字面的意思来理解,该是册立皇子为太子时,把生母处死吧。

看似很血腥残忍,但,不无现实的意义。

轩辕聿对她态度的大变,是否可以看成是与此有关呢?

若有关,无非是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既然,他诞育了皇长子,按照这规矩,她是必须得死的,那么若真如轩辕聿所说,他意在皇长子,自然是无须再多做戏了。

另一种肯,她早产三个月,诞下的又是皇长子,才是这份‘绝情提前’的真正原因。她不会忘记,同时有六名后妃怀孕,现在想来,若是可能是真的,那么,这六名后妃的怀孕,无疑是他护她的一种谋算。

只是,她早产了。

或许正因为周昭仪的自保,使他的谋算,因此落了空,而不得不行这绝情的下下策——让她对他失望,随后,‘绝情’地借着这道规矩,将她‘杀之’,再放出宫。

到那时,即便她知道,他是为了她,一切,却都回不去了。

因为纳兰夕颜‘已死’。至于海儿,哪怕必须按着立长的规矩册立为太子,她相信,他一定会用另一种法子,让她们呣子在宫外团聚。

当初,他坚持要有身孕的她回到他身边,无疑是想给她一个最好的诞育子嗣的环境。毕竟,若没有他和张仲,她连千机毒都熬不过,还谈什么诞育子嗣么?

若是以前,那么,除了她付错了情,交错了心之外。还将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她将失去海儿,还得赔上自己的命。

若是后者,这个男子做出这步谋算,又要承受多大的伤痛呢?

她不容许他再骗她一次,旋龙洞的拿出,或许,到现在,他都是骗她的。

哪怕这是善意的期满。

她不要,毕竟,她和她之间好不容易在一起,她不希望,所有关于美好的记忆,只加了别有用心的前提在里面。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试出来。

现在,‘因意外失去记忆’,不啻是一种很好的契机。

是否,他就能因她忘记了付出的情,让她看得清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所担心的,不就是她必须出宫时的难以割舍么?

那么,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离册立太子这么短的时间,对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女子来说,不会再付出多少情,他就没有顾虑了,只要他稍稍的流露出一点,她一定能捕捉到她关于两种可能的猜测,究竟是哪个,才是正确的。

她坐在榻上,安静地看着周围医女忙碌地替她上药,脸颊下的那道伤口,或许会永远存在于那,但,没有关系。

母亲,因为容貌,受尽的,是一世的坎坷,她,亦因着这份容貌,一路走来,也是不平坦的。

现在,她没有再去望他,她知道,他只是淡漠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但,再不会上前,替她擦拭这些伤药。

旋龙谷中,他的拿出细心为她的举止,不管哪种可能,此刻,都不会有了。

“娘娘,您的伤势无碍。臣再开一副方子,假以时日,化去淤血就无碍了。”

“娘娘?”她轻轻说出这两个字,“我记得,我叫纳兰夕颜,这里,又是哪里?”

她演戏的样子,看上去,和真的确是差不多。当然,她不能‘忘记’所有,该‘忘记’的,仅是关于他的那一部分,就够了。否则,会很容易让人瞧出破绽。

“您的头部受伤了,可能会有一些是想不起来,但,娘娘头部的伤口不算深,臣会让人协助娘娘记起这些事情,很快就会好的。”

“嗯。”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兀自躺入棉被。一旁有宫人伺候她复躺好,殿内的那些血也早有太监清洗­干­净,另在银碳炉内拢了苏合香,这些香味彻底把血腥的浓重一并去了,正是适合安睡的。

她,没有去望他,只闭起眼睛。

听到,有宫人退出殿去的声音,她其实很想问一下离秋怎样了。可,既然,她没有了这段记忆,怎么唐突地去问一名竟在这份记忆里存在的宫女呢?

待到明日,在寻得机会问吧。

拥着棉被, 仿佛,又陷入一个梦境,彼时被皇后扇醒之前,她也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他还想以前那样抱着她,告诉她,他不会走了。

现在,她用自己的双臂反抱住自己,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境里。

然,只有她知道,有些事,再如何,都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轩辕聿凝了她一眼,转身,与张仲同步出殿外。

“皇上,娘娘的额上的伤虽撞得不算重,但如果真的被淤血积堵住了,估计需要一段时间方能恢复记忆。皇上在这段时间内,是否——”

“不,既然她忘了,更好。”轩辕聿否决道。

倘若一个人,对某段记忆存在着抵制时,也会籍着外力的作用,将它抹去。

她从医书中看到过这一段,当时,仅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他愿意相信这种不可思议。

轩辕聿径直走回侧殿,她知道,太后,已在那等着他。

甫进殿门,灯影摇曳间,太后正站于那,看到轩辕聿,她的声音,竟带了些许的苍涩之意:“皇上准备怎样处置皇后?”

“都先退下。”轩辕聿吩咐出这句话,­唇­边勾出残忍的弧度,“母后以为呢?她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还想朕怎么发落呢?”

“哀家知道,只请皇上,看着哀家的面子上,容她一个全尸吧。”

谋害皇嗣在先,刺伤宫妃于后,这两桩罪,根本再难有转圜。

陈锦,并不是她不愿意再去保,仅是,她怕。即便保得住现在,谁能保证,下一次,她的自作聪明,又惹出多少的是非呢?

“真不希望夜长梦多。”

轩辕聿说出这句话,返身入地纱幔内,

他的心绪,今晚,注定做不到平静。

入得纱幔的刹那,他复望了一眼正殿,殿内,犹亮着灯火。

失去关于属于他的记忆,她,该会比较快乐。

也是,出乎意料的一种最好的结果。

幔外,太后紧握了一下手,似下定决心,终是道:“起驾。”

陈锦被关押在行宫的地牢内,她的身上,犹是医女的装扮,现在,她坐在一角,任着黑暗把她笼罩起来。

其实,在明亮处生活的太久,这种黑暗,恰原来,是更适合她的。

有细碎的步履声响起,她并没有缩起来,从做出那件事,她就知道下场,只是,没有杀了夕颜,她真的心有不甘啊!

两排宫灯亮起,太后,在这宫灯的簇拥间慢慢行来,她的神­色­,是静默的。

李公公行在太后之前,他张开一道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陈锦得沐天恩,贵为皇后,然其持恩而骄,持宠放旷,纵私欲,谋害皇嗣,行刺宫妃,无中宫之德,兹黜其皇后封号,废为庶人,白绫赐死。”

说罢,李公公退至一旁,早有宫人,将白绫端上来。

陈锦望着那白绫,突地,咯咯笑出声来。

“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太后问道,语意里并没有因着她这份不和适宜的笑,有任何的愠意。

“太后,有啊,臣妾有好多话想说,不过,没有说的必要了。这宫里,无论真话假话,不讨人喜欢的,就是死活。”

“那,临行前,皇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太后象征­性­地说出这句话,其实,她自个知道,不过是在拖延,离别的时间。

因为,这毕竟,是她们陈家的血脉啊。

若早知道进宫,是将这血脉生生抹煞,她又是否,会在轩辕聿亲征斟国前,做出册后的决定呢?

说到底,还是自己害了陈锦。

总想着,陈家的庶系能长兴不衰,到头来,还是败了。

“有,让本宫穿着礼衣走。”陈锦没有犹豫,也没有丝毫胆怯地说出这句话。

当一个人例死亡很远时,会有惧怕。

但,当知道,死亡就在眼前,不容避让时,再惧怕都是无用的。

太后没有想到陈锦提出的竟是这个心愿她滞了一滞,吩咐道:“去,替皇后把礼衣拿来。”

哪怕,如今的陈锦已是庶人,不得在穿这皇后品级的礼衣,可,她愿意成全陈锦这最后一个心愿。

毕竟,从陈锦入宫至今,她没有给她多少的好脸­色­,每每传她,除了恨铁不成钢的斥责之外,再没有其他。

今日,陈锦走到这一步,她,怎会没有一点责任呢?

宫女应声退出牢外,不一会,便捧来了崔衣和凤冠。

这套品级宫装,是陈锦昨日参加洗三典礼时穿的,后来,发生那件事后,她换上的,只是医女的服饰。

太监皆退至牢外等候,陈锦在宫女的伺候下,穿上崔衣和凤冠。

初进宫,她就穿着崔衣,这种服饰,纵复杂繁冗,却是宫中最高品级的女子方能拥有。

是,如今,当宫女伺候着她,系好腰间最后的白玉双佩时,心底,再不会有充足的满盈感,仅有无边的失落,袭扰住她所有的思绪。

从小到大,她是在父亲刻意的教诲下成长的。

她所学的,所谋的,都是为了日后在宫里更好的生存。

因为,太后这一系血脉的适龄女子,仅有她。她也一定会在年满时入宫的。

而她,也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做皇后。

十年前,她还那么小时,曾让府中的小厮替她搭起人墙,她透过墙外往外瞧去,锣鼓喧天中,倾仪皇后西籣維进宫的鸾仗是那样的壮丽,她趴在墙头,想象着等她被册为皇后,该是怎样的风光啊。

但,那时,她知道,后宫仅能有一位皇后。

是以,她不安分地有了嫉妒。

八年前,西籣維难产致死时,她的心里,说不喜欢,是假的。

原来,从那时起,她的­性­格就是自私和寡薄的。

只想着自己,从不会替别人着想。

但,能怪她么?

父亲对她的教诲就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到皇后的位置,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也正由于这层教诲,自小,她就想做皇后。

可,真的做了,才发现,哪怕做到尊贵的中宫之位,每日里,皆是如履薄冰,时时都是提心吊胆。

因为,除了太后的血脉关系,她什么都没有。

皇后对她,显然是不待见的,她愈是努力想抓到什么,愈是抓不住。

哪怕,大愚若智,大智若愚,她都扮过,但,结果,没有一个尽如人意。

直到今天,一扮再扮中,赔了自己的命。

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父亲说过,只要懂得谋算,善于去挣,终是能巩固深宫里的地位。

可,为什么,她这么做了,还是输到一无所有呢?

“退下吧。”太后,看到,宫人将那七尺白绫悬于梁上,并打好死结。

那道白绫飘飘荡荡地于牢房的森冷,显得那般的不和谐。

然,死亡和生存,本就是不和谐的,不是吗?

“阿锦,上路吧。”太后说出这一句话,慢慢行至她的眼前。

陈锦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态,她仅是抬起脸,看着太后,问:“太后,我想问你,倘若,我没有这么做,是不是,皇长子,真的会是由我抚养长大?”

这句话,若在昨日,太后会不假思索告诉她答案,但在今晚,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会么?

从轩辕聿这些刻意隐忍的表现去看,分明,是不会的。

“阿锦,不管怎样,哀家始终没有把你当作外人,倘若,你愿意信哀家一次,也就没有今日的下场。其实,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信过哀家一次,不是么?”

是的,她是处处连太后都一并地提防。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太后,是您对我说,我死了倒是­干­净的,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这么白白地去死。太后,为什么,如果今晚,换成是她刺伤了我,如果换成,是她把下了附子粉的汤药端给周昭仪,是不是,她也根本不用死啊?”

陈锦问出这句话,泪水,低落于身。

“阿锦,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公平,宫里的事,亦如是。哀家当年也并没有得到圣宠,可,走到今日,除了宫心谋算外,还有一个字,是最重要的,忍。你如果,能听哀家一句,能信哀家,有何至于走到几日这步呢?”

太后说出这句话,手扶上陈锦的眼下,替她拭去泪水。

这么多年,除了陈媛外,或许,再没有人信过她的话罢。

很可悲的人生,表面,却是光鲜的。

陈锦的泪随着太后的话,渐渐止住,她开始笑,笑着,望向那白绫,锦履踏上白绫下的椅凳,将脸套进那个死结中:

“太后,其实,我真的很喜欢皇上,可是,你知道么,唯一的一次,他临幸我,喊得,却是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是从那晚开始,我做不到不介意啊,我是个女人,哪怕再怎样,还是脱不开情字。因为,嫉妒,才乱了最初的方寸,哪怕,他不是第一次给我设下圈套,我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跳了下去。”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语音渐轻,“太后,帮我……”

是的,所以,最后,她会在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时,想杀了那个女子。她得不到皇上,她也不想让那个女子得到。

可惜,到头,是她错了,她错在,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带着戒备的心态去看待一切。

原来,是她自己,才是最不值得信任的。

原来,这种戒备到了最后,只演变成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催命符。

太后知道她的意思,她走进陈锦,轻轻,却迅疾地,将陈锦足下的脚凳踢翻。

凳,落地,有声。

绫,勒脖,无声。

这片无声中,陈锦的表情,不过是瞬间的难受,很快,就安详地闭上眼睛。

只这份丹蔻,渲染了宫里女子花样的年华,也是落寞时最悲凉的凭吊。

太后,没有立刻离开。

她不是第一次,看着生命离逝,她的手,也沾满了血腥。

只是第一次,她突然,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

陈锦这条命,说到底,是她一手葬送的。

若不是用自己太沉重的祈望去逼着她,她有何至会这样呢?

轻轻予出这口气,她上得前,颤巍巍地,抱起陈锦的身子,身子没有僵硬前,不会很重,她把陈锦从死套中放了下来,随后,轻轻地抚着陈锦开始冰凉的脸,慢慢道:“阿锦,你入宫被册封为皇后,哀家在皇上出征前安排了那场假的临幸,哪怕,最后,你不得不为前朝的制衡关系‘有孕’,哀家也不会让你去送死的。因出征的时候心无旁骛就成了,别让那些人提前就把皇太弟的事,放到朝上来说,否则,乱的,就是军心呐!但,哀家没想到,这一仗赢得那么快,快到前朝根本来不及有那些个反应,也没有想到,反让你对哀家有了计较。”

“阿锦,其实,皇上,还是给你留了活路,那附子粉,是宫里常有的东西,你会有,其他人也会有,若只当成寻常的发落亦是可以的,只是,哀家气你的愚傻,才说重了口气,是哀家的错,哀家的错……”

又是一条命,葬送在了她的手上。

太后抱着陈锦,长久地,不再有一丝声响。

牢房外,月渐凄冷……

银啻苍坐着那健行如飞的轿,行至一处空旷处,轿稍停了一下。

其中一名抬轿的红衣男子,将一方血­色­的缎带密密地将他的视线遮起,在一片黑暗中,轿又前行去。

不知行了多久,轿方再次停下,停下间,他由红衣男子牵引着,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可闻越声萦绕处,红衣男子方松开牵引,由他一人站在那。

他解下眼前的缎带,循乐声望去,一秋水绿的背影正于不远处,犹自弹着琵琶,半截藕臂轻纡,看似清雅悠远的乐声里,却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几个转拍,乐音拔了一个高,响彻穹宇时,恰是裂帛归心,万籁静。

那女子收了琵琶,缓缓转身,那容颜,足以让熟悉的人惊愕,但,他却是不会惊的。

那女子,原是除夕那晚死于暮方庵火中的慕湮。

这场谋划看来,真的不简单。

“风长老。”三字称谓响起时,他这才看到,一半玄黑,一半月白的身影出现在慕湮的身旁。

而,也在这时,他注意到,他被引到之处,四周皆环绕着水银,独他站的一出空地,凌空于这水银上,水银中,横恒着几朵雪­色­的莲花,恰延伸至那身影处。

那身影是背对他的,他看不清身影的容貌,也全然没注意到身影是何时出现的。

不是他走神,实是这身影的动作十分之快。

慕湮抱着琵琶,木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不知该怎样称呼呢?”银啻苍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四周隐隐闪现的危险。

刀口舔血,对于他来说,不会怕。

他从来都是喜欢在危险里,求的生机的人。

“风长老,该遭猜出老夫是谁了吧。”

“哈哈,惭愧,惭愧。我却是猜错了一次。”

“猜错一次,现在猜对,也为时不晚呐。只要风长老愿意,任何事,都不会晚。”

“譬如呢?”

“譬如,只要风长老,继续为苗水的长老,那么,风长老的妻子,仍会是苗水的族长伊汐。”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终是让银啻苍的心底浮过一缕悸动,原来,他还是个俗人。

“哦,可惜,风长老已死,死于大半年前的瘟疫。”

“死,有什么要紧,苗水,向来崇尚的是长生天,在长生天的庇护下,风长老再生,族人都不会见怪的。”

“若,我不愿意呢?”

“风长老和伊族长伉俪情深,假若,风长老真的去了,恐怕,伊族长,也不甘独活的。必是在祈福完成后,追随风长老而去。”

这句话,无疑是中威胁,如若他不愿意回苗水,那么,对夕颜的命,就会不利。

而,他如果回了苗水,眼前这人,要的,恐怕,是更大的一场灾难。

到时候,夕颜所要维护的族人,难免,再遭受生灵涂炭。

“风长老,如果你按照我的话去做,我可以保证,你失去的东西,会加倍地再次得到,否则的话,这里,就是风长老的归处了。”

“加倍地得到,这样不错的买卖,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拒绝的。”银啻苍没有任何犹豫地道。

“风长老果然爽快,我希望风长老尽快回到苗水,然后,我会告诉风长老,怎样加倍得到这一切。”

“可惜的是,远汐侯目前仍需要留在檀寻,否则的话——”

“这,你大可以放心,对于不久的檀寻来讲,少了一个远汐侯,都是无人会在意的。况且,远汐侯擅长易容,不是么?”

“看来,你真的很了解我,也了解,这一切。”

银啻苍的目光看了一眼慕湮,她仿只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风长老,看来,对这名乐姬甚感兴趣?”

“只是觉得很像一位故人。”

“哦?是么,很可惜,这名乐姬,是即将送予夜帝的,不然,我很乐意地送予风长老。”

“这,倒是不必,君子不夺人所好。”

“哈哈,风长老,果真是君子,连妻子都可以让予那人的。”

“那倒是,不知道,我该唤你一声岳丈呢,还是——”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2】

银啻苍邪魅的一笑,道:

“那倒是,不知道,我该唤你一声岳丈呢,还是——”

既然,话都挑明到了这,他若在装作不知道他是谁,岂非是太刻意了呢?

那黑白背影闻听此言,哈哈一笑见,居然转过身来,正是早在三年前就‘死’于泰远楼的襄王纳兰敬德。

“风长老,果然认出了老夫。”

“哪里,我与襄亲王素未平生,谈不上认出,只是,猜出罢了。”银啻苍邪魅地一笑,冰灰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我开始倒是猜错了。我本以为,火长老才是你。”

“那师傅让风长老失望了,火长老其实并不是老夫。”

“谈不上失望,不过是惊讶。能让火长老背叛族后,甘心留在王府这么多年,只为一名花匠,足以说明,襄亲王更是不容小觑的。”

“风长老守在王府废墟,等的,不就是老夫再次出现么?说明老夫的死还是没能瞒得过风长老。”

“可惜我猜错了人,也等错了人。襄亲王的谋算,以及城府,远远是出乎我的意料。”银啻苍说出这句话,语意有些­干­涩。

三年前,泰远楼的绝杀,看上去,像是三国再次会盟前的一场完美金蝉脱壳,他也因此,更将纳兰敬德当做了火长老。

只是,到头,不过是场错误的猜测。

源于木长老对于火长老一事,从头至尾,若非临终前,一直是三缄其口的,这其中的缘故,他无法知道,能确定的,是这场隐于暗处的谋算,很快就将全部浮出水面。

但,这场谋算背后的残忍,让他的眉间终是挑了一下。

姑且不论夕颜的生父是谁,夕颜总该算是他抚养数十年的养女吧,一个连自己曾经朝夕相待数十载的养女­性­命直至现在都用来作为筹码的男子,这点,恐怕连自诩绝情残酷的他,都是做不到的。

当然,随着纳兰敬德的出现,也让他开始相通之前的一些事。

譬如,真正的火长老突然遇袭惨死。

显示他并不愿意火长老说出更多的话。

譬如,轩辕聿赴旋龙谷时于巽、夜两国交界处的遇袭。

假若不是夕颜意外的步骤,恐怕,三国早在那时,就该兵力大损。

如今的情况,该是这些出轨步骤之外,纳兰敬德迫不得已的再次谋算吧。

银啻苍眯起眼睛,纳兰敬德,确实一个最危险的人物。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从他来到这里,从它看到慕湮,从纳兰敬德开诚布公的对他说出那些话后,无疑是让他看清这宏大的野心。

是以,他若要生,选择的路就只有一条,‘顺从’纳兰敬德。

无谓的牺牲,是最没有必要的。

而他无疑对纳兰敬德犹有着利用价值。这个价值,亦不只是风长老的价值。

“老夫没有死于三年前,都能被风长老猜出,风长老,真不枉费老夫对你,是最期待的。”

当纳兰敬德说出这句话,银啻苍只觉得眼前黑白光影一闪时,纳兰敬德人已掠至他的跟前。

纳兰敬德,纵年届五十,但,常年的征战没有给他脸上添任何的伤痕,有的,只是经历岁月锤炼,沉淀之后的沧桑。

这种沧桑,让他本就深凹的眼眸显得更加­阴­鹭。

“老夫的女儿本就该嫁于风长老这样的男子,风长老,这一次老夫不希望你在做任何的推让。”

银啻苍眯起眼睛,道:

“彼时,我不过是尊重她的选择,既然如今,他不能许她所要的幸福,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的行踪,纳兰敬德都那么清楚,更何况是夕颜的呢?

而,明显,轩辕聿因着某些原因,正开始冷落夕颜。

这,亦是他表面看到的。

也是,今日,可在为纳兰敬德所利用的表面。

“好,老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出这句话,老夫就是你的岳丈,待到,大业相成的那日,老夫会让你和夕颜返回斟国的。”

斟国?

美人、江山,这两个诱饵,都能被纳兰敬德抛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一切听凭岳丈做主。”这句话,说得真恶心,可是,他本来就是恶心之人。

“尽快准备回苗水,不久之后,她会在那等你。到那时,老夫会告诉你们,要做的,是什么。”

“好。”

“老夫知道你那晚等老夫出现,位的就是天香花,但王府的废墟里,不会有你要找的东西,乱找东西的下场,就和火长老一样。该是你的,老夫自会给你。况且,现在,夕颜该是无碍了。”

这句话里,分明是话里有话。

纳兰敬德断定,他为了夕颜,是会做任何事的。也断定,夕颜是他的软肋。

只可惜,纳兰敬德,仅猜对了一半。

这场看似无懈可击的局,因此,必将出现纰漏。

那晚以后,夕颜除卧榻服用汤药之外,其余时间,会由宫女蜜恬近身伺候,并和她说一些之前她入宫后发生的事。

她也借着蜜恬提到离秋时,问了离秋的情况,那刀没入离秋的背部,失血很多,所幸抢救及时,不会危及生命,但这半月内,是需要卧床静养的。

因着离秋是为了她受的伤,哪怕她没由之前的记忆,嘱咐蜜恬好好照顾着离秋,却是可以的。

然而,她并不能亲自去看望离秋,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

皇后被废,赐死的消息,他知道的时候,已是隔日的下午,虽是废后,灵柩发丧还是按着太后的吩咐去办的,她听到哀乐远远传来时,心里,没有一丝的欣喜。

哪怕,陈锦想要她死,可,她并没有恨陈锦。

因为,她从陈锦对她的恨中,读的到,陈锦对于轩辕聿的感情。

一个女子,爱上帝王,是可悲的,尤其当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时,本就是最可怜的写照。

她没有办法去恨一个因爱生恨的女子。

纵然,她不会原谅那个女子的所为。

可,她不会恨。

人死了,一切生前犯过的罪孽,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这样的处置,是否太重了呢?

一如,周昭仪小产,难道真的仅因为附子粉的关系吗?还是,他为了她,所做的惩罚呢?

她清楚的知道,若不是基于爱,她没有办法和其他再去联系起来。

尤其,现在的她,没有什么值得他再演戏的了。

正月初十,才用罢早膳,突听得殿外,似有肩撵仪仗的声音传来。

“蜜恬,外面怎么了?”

自从‘失忆’之后,她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出来,到比以前,舒服许多。

“回娘娘的话,是周昭仪起驾离开行宫。”

“呃?她不是才小产过么?”

“是啊,但,正月十五,是今年最好的佛日,周昭仪要赶在那日之前,往暮方庵落发为尼。”

“落发为尼?”

夕颜复念出这四字,蜜恬点了点头,说:

”周昭仪小产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殿内,昨晚太后去瞧她,听说她向太后提了这个请求,据说,周昭仪认定自己前世罪孽深重,方报了今世的身上,是以,惟愿青灯古佛相伴余生,以求得这一生的祥和。“夕颜眉心蹙了一下。

哪怕,她的早产与周昭仪脱不开关系,她也没有怨周昭仪。

毕竟,海儿是安然无恙的。

同为母亲,她能体味到,周昭仪失子的痛苦。

人做错事,一定会受惩罚的话,这就够了。

青灯古佛的滋味,她尝过。彼时的她,心里唯有王府,为了王府甘心清修三年。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但,让她再选一次的话,她还是会这么做。只为了陈媛,而不是为了纳兰敬德。

所以,她清楚唯有亲情最容易让女子做出这种决定,周昭仪此举,不啻是为了犹在宫里的长公主。

虽少了周昭仪的相陪,但,长公主,更能得到太后的怜惜。

她吩咐蜜恬稍开了一侧殿门,殿外,是晴霁的天气,在这晴霁的天中,一素­色­的身影,缓缓上的肩撵,而,那本该如云般的发髻现在,分明断了些许,以丝带束着,远远望去,仍是明显的。

断发,明志。

去意绝。

周昭仪上撵前,滞缓了一下步子,回眸,再望了一眼晨光照拂的行宫。

昨晚,太后亲临偏殿,她本以为,是赐她一死,却没有想到,是一道关于生的恩旨。

当日,是太后为了腹中的孩子,留她一命至诞下皇嗣。

可惜,帝王的不容,让她在这场谋划里,成了悲哀的牺牲者。

但,太后的不忍,再次许了她升级。

落发出家,这是一道或许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最好的恩旨。

不仅能活下去,还能远远的看着长公主的成长。

没有她这名带罪的母妃,轩辕聿该是能给这个孩子公主应得到一切。

而她,在暮方庵里为尼,总有一日,会再见到长公主。

毕竟,那是皇室的庵堂,不是么?

最后望了一眼,帝王暂居的偏殿,然后,没有一丝的留恋的返身,上撵。

帝王的恩宠,不过是过眼云烟,握得住,握不住,最后到要放手。

亦正因此,除了深宫里的那隅冷宫之外,暮方庵里,也成为一些后妃最后的去处。

她,不是第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随着宫女放下纱幔,一切,对于她来说,名利富贵,都一并被隔去……正月十三,从下午开始,就又飘起了大学,温度比前几日的温暖,骤然下降不少。

即便,这么冷,天曌宫偏殿,却仍是开了一扇。

和往常一样,轩辕聿安置前,仍是从那扇开了的轩窗内,向外望去。只这一望,突然看到,正殿的殿窗内丝丝缕缕的飘出些许的白烟,这些白烟萦绕于暮­色­里,虽不是很醒目,但,只要留心去瞧,却是不会错过的。

他眉心皱紧,未及细想,已步出殿外,往正殿行去。

李公公本守在殿门外,见皇上身形微动间,从殿内疾步而出,忙屁颠颠的跟上,这一跟,才发现,正殿的一侧的殿窗,不停往外冒着白烟。

“参见皇上。”值夜的蜜恬见皇上匆匆前往,忙躬身请安。

“蜜恬啊,你怎么不再殿里伺候着?”李公公知道主子的心思,问道。

“贵妃娘娘安置时,是不让奴婢近身伺候的。”

轩辕聿步到殿前时,那悬着的心早松了下来,除了一些淡淡的烟味外,并无走水的火光。

而他没有唤禁军,亦是有着计较,现在,临近半夜,万一夕颜安置的时候,让禁军进去,实是不妥的。

那晚的情形,他犹记着,她只着中衣缩在雪­色­的纱幔下,幸好有雪­色­纱幔相遮,否则,他心里难免,不有所计较。

一念至此,他的眉心蹙得更紧。

“蜜恬,这烟,是哪里来的?”李公公复问道。

“奴婢不知,要么女婢这就问下娘娘,看娘娘是否——”蜜恬的话说的很滞顿,不是李公公问起,她除了闻到些许的碳味,实是没有发现两侧殿窗冒出的白烟。

恰此时,突听得殿内,发出‘哐当’一声响,轩辕聿再按耐不住,径直推开殿门,只见,夕颜蹲坐于塌前的地毯上,她的跟前,是置于塌前的一盆银碳,那些白烟就是银碳盆内散出的。

她瞧到他,神情有些窘迫,身子往后挪了一挪,赤着的足尖,微微露出白­色­的裙裾,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平日里,宫妃用来遮面的纨扇。

而,那一声‘哐当’,恰是扇扇时,碰翻了炭盆上搁放的香炉。

坐月子期间,她所能活动的地方,不过是塌上的一小隅。

仅这一小隅,今晚,却是足够了。

“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呀?”

李公公看着满殿的白烟,那皇贵妃蹲在白烟里,如若不是披散着发丝,脸露窘迫之状,倒真真像个仙女般好看。

‘失去记忆’,她不会再用那些虚礼规矩束着自己,譬如,不再自称‘本宫’。

“我,我——”她吞吞吐吐的收了扇子,起身,嗫嚅道,“这里太冷了,连炭火都烧不旺,夜又深了,我不想麻烦别人,就学着以前府里嬷嬷烧火的样子,添了些织物进盆里,该是能让炭火燃得旺一点罢。”

银碳是宫里才有的东西,银碳和普通碳火的区别,就是它不会有太多的白烟,看上去就像没有燃着一般。如果她嫌殿里不温暖,是由于银碳看上去,好像没燃着一样,也是无可厚非的。

织物易燃,加上扇风,再好的银碳都能扇出白烟来。而她要的,就是这些白烟。

倘若他留意着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她这般说着,配合脸上的神情,与以往的矜持、稳重的夕颜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要的,就是‘失忆后’的不一样。只用这份不一样,才能让她不至于陷进疏冷的僵局里。

毕竟,之前的夕颜,哀声求过他,都换来他绝情的话语。这,始终是横在彼此心里的障碍。

而,失去记忆,有些事,可以不清楚,可以不明白。

但,心里,想要知道的事情能弄清楚,明白就好。

人,只能活一辈子,她不相信,还有下辈子的许诺。

长生殿的盟约如是,不过是后人完美的想象。

这一辈子,有些事一旦错过,就真的错过了。

她,不要!

从初八那晚后,整整五日,即便,她额上有伤,脸上有伤,又刚刚早产,不曾恢复,但,除了张仲每日按时请脉换药外,他好像望了她这个人一般。

纵是太后也只来瞧了她一次,但太后和他,对她来说,终究是两样的意味。

虽然,海儿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由张仲抱来陪她,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法做到不去计较。

好吧,她无所谓,现在的她,不是有记忆的纳兰夕颜,再怎么样,都是无所谓啊。

如果,这是他演的戏,她偏要将这戏,还原成本来的真实。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一幕,如她所预料的,他来了,可,只是来了。

他还是这么地淡漠,看着她这样可笑的举止,都这般的淡漠,仿佛和他无关一样。

“你,”她蹙了一下眉心,轻声问,“听她们说,你是我的夫君,是当朝的皇上,是么?”

‘夫君’这两个字说出,她本想在他的深幽的眼底,再辨到些什么,只是,那里,平静如一潭深池,一丝的波澜,都是没有的。

她蹲坐于塌前的毡毯上,即便是不冷的,按他以前,也会把她抱起来送回塌上。

现在,他只是随着她问出的一句话,稍稍走近她几步,近到,她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地方,但,这些距离,却不会再缩近。

他冷冷的扫了一眼地方被她打翻的搁在炭盆上的香炉,里面,有些苏合香的香灰散落出来,顺着香灰望去,她莹白若玉瓷的足尖,微微的探了出来,有着贝壳一样的光泽。

贝壳,记起旋龙谷的海边,他曾予她的贝壳,于现在,于将来,只会成为一种凭吊。

“扶娘娘回去休息。另外,把银碳换成六盆普通的炭火。”他并不回答她问的话,仅是吩咐完这句返身,就要离去。

普通的炭火,会有夕颜所要的白烟,加上六盆的数量,白烟很多,也会很暖。

但,谁都知道没那样的白烟是伤身的。

“皇上,这使不得吧,娘娘的身子如今受得起这普通炭火么?”李公公不怕死的禀道。

万一,皇贵妃被这炭火熏出什么事来,这皇上可不会怪自己下的这道吩咐,第一个怪的,一定是他没当好差。

即便,皇上和皇贵妃的关系看上去现在很是微妙,不过,有一点,李公公是确定的,那就是,皇上心里,记挂着皇贵妃,只这层记挂,就够让李公公识眼­色­的说出这句话的。

未带轩辕聿再开口,夕颜在他身后,嗫嚅道:

“我知道错了,但银碳真的不暖和,您——”她有些犹豫,低下头,然后,鼓起勇气般的复抬起脸来,道,“我可以去您的殿安置么?您是皇上,您的殿里应该是最暖和的吧。”

轩辕聿的心被她的这句话,重重震了一下,果然,失忆的人,连说话都无畏了。

李公公的嘴,随着夕颜说出的这句话,也来不及合上,皇贵妃娘娘的话,真是够大胆的。

“我保证,我不会打扰到您。我可以安置在小铺上的。”

她伸出手,想去够他的手,却被他袍袖一拂,­唇­边含了冷笑的道:

“皇贵妃失忆失得连规矩都忘了不成?这话,可是身为贵妃该说的?”

这句话,说的真是刺人心啊,差一点,她的脸上就要动容,她若一旦动容,该会让他立刻就瞧出,她是装的。

不过,她一定不会在他之前,露出自己的底限。

“皇上恕罪。”

她失望的站起身,想自个回到塌上。

指着一盏,蜜恬来不及发出惊呼时,她的裙裾恰被炭盆内被她生起的火星子燎到。

棉质的中衣,很快就被火星吞噬,她惊吓得想要拍灭那火,鼻端问道龙诞香近时,他用自己的袍袖迅速地把燎到的火星子拍灭。

她咯咯回眸,惊惶的眸子对上的,仍是他淡漠的眸底。

这么演,他不累么?

明明是在乎她的,确偏是这样?

难道,疏远她,让她死心,最后,送她出宫就是最好的?

其实,从她愿意随他返回宫里的那一日开始,她就放弃了自由。

自由,是珍贵的,可,这世上,终有什么是值得一个人去放弃这份珍贵。

一如,陪在他身边,对于她来说,就是最珍贵的事。

旋龙洞的欺骗,本来,让她觉得是无法接受的残忍。

可,他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做任何的挽留,一反常态的选择更为残忍的拒绝,终是让她心里,早就有了疑惑。

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

她心底,知道孩子是他的时候,其实,何尝不该是欣喜的呢?

毕竟,她并不是真的失贞,哪怕,他曾经对她说出绝情的话,可,她仍想要他一个解释时,他就知道,她是信他的。

或者,应该说,她一直不敢爱,但,一旦爱上的那刻开始,则,不会容许自己后悔。

哪怕,现在,他再冷漠,她偏是不会放弃的。

这当中,她能察觉到,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隐隐,那日旋龙洞的情形,是有些什么不对的,可,一时,又摸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

现在,她对上他淡漠的眸子,看到,他玄黑的袖边被火灼得连手腕都有些许的痕迹。

“皇上,您的手,没事吧?”她继续嗫嚅地道。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眸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小李子,将娘娘的用度职务移到偏殿。”

“诺。”

这殿内,本就被她熏得烟急火燎,加上方才的火星子溅出,万一这些溅到哪里的死灰燃着的织物,复燃的话,他终究做不到定心。

于是,让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不过,是一点让步罢了。

李公公传来肩撵,蜜恬替她取来厚厚的披风暂裹于身,并取来锦履替她穿上。

做着一切的时候,轩辕聿早出殿而去。

这种肩撵可以径直抬进殿内,这样,她就不用移动任何步子。

而待到肩撵将她抬至偏殿时,蓦地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殿内置了两个银碳盆,其中一个紧靠在塌旁。

塌上,铺了两床的锦褥。

只有这些,却,不见他的人。

她由蜜恬扶着,坐到塌旁,蜜恬碎碎的道:

“皇上对娘娘真好,把这让给娘娘,自己还是歇于书房。”

真的很好。

是啊,让她觉到一点希望时,不过是随之而来的疏离。

还要坚持么?

她的手扶住腿,深深吸进一口气,抬眸凝向蜜恬,道:

“下去罢。”

“娘娘,奴婢伺候您换下脏了的中衣吧。”

蜜恬并不知道为什么娘娘听了这句话,反而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自己换就好了。”

她伸手,蜜恬把中衣奉上,仅能躬身退出殿外,手里握着中衣,她却不想换上,卧于榻上,今晚,她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象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呢?

他是不是只会觉到,她越来越让他讨厌?

她不知道,但,不会在疼痛了。

或者该说,从那天,喊出那一声后,她的心,就再不该有任何的疼痛了。

闭上眼,锦褥上,仿似还有着他淡淡的味道,在这些味道中,有幽香渐浓,于是,她开始睡的迷迷糊糊。

迷迷糊糊中,是谁轻轻地抱起她的身子,替她轻褪中衣,随后,悉心地再将温暖的中衣替她换上。

她想睁开眼睛,然,不知为什么,眼睛,确是睁不开的,仅能贴紧那个怀抱,汲取那些许的温暖。

昏昏沉沉中,再醒,已是日上三竿。

她略动了身子,发现,身上,真换了一件­干­净的中衣。

“蜜恬。”她轻唤。

“娘娘,奴婢在。”蜜恬应声进殿,看到她一脸的困惑,甜甜一笑,道,“娘娘,有何吩咐?”

“这中衣,是你替我换的?”

“是啊,难道昨晚娘娘忘记了,临睡前,您让奴婢给你换上的?”蜜恬说出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娘娘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说来也奇怪,娘娘歇下了一个时辰,皇上竟又来了,进殿一会出来时,就吩咐,明日娘娘若问起,就说,是她换的,不必提他来过。

伺候宫里主子这么些年,虽然不是很长,但第一次,看到这么怪异的事呢。

两个主子似乎再躲迷藏般。

夕颜蹙了下眉,她不过是装作失忆,怎会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好像记不清了呢?

分明,是昨晚睡着时,有人替她换上,而她,睡得那么沉,连睁眼都是不能了。

这一日,她卧于偏殿,海儿用完早膳后就由张仲抱了过来,她抱着海儿,纵失去记忆,却在此事上,不必有过多的忌讳。

呣子天­性­,哪怕,疼爱溢于言表,又如何呢?

晚膳时,海儿仍是被张仲送回育婴殿,由于她­奶­水不是很足,最终,也只能请了两名­奶­妈一并哺|­乳­。

就在送海儿出殿,宫女开启殿门的刹那,她看到殿外,有仪仗行来,不禁问道:

“蜜恬,皇上回殿了么?”

蜜恬本伺候在旁,见她这么问,忙唤了小宫女出去瞧一瞧,待到小宫女回来,附耳于蜜恬耳边时,蜜恬的神­色­终是一变。

“怎么了?”她看的明白,追问道。

“娘娘,是皇上回殿了,您早点用完,先歇息吧,皇上名人收拾了主殿,今晚会歇在主殿。”

话语甫落,突听得殿外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

宫中,除了嫔妃,宫人是不得擅自言笑的,尤其,还是这么大声。

蜜恬想唤宫人把殿门关上,她却轻声道:

“再开一会,殿里,乖闷的。”

她向殿外瞧去,手在锦被下,稍握紧了一下,只一下,不过是无力的松开。

仪仗停,轩辕聿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殿外的秘道上,他的身旁,一个女子娇俏地笑着,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是谁,仅知道,这装扮,该是宫妃无疑。

轩辕聿随着那女子娇俏的笑声,以及可以撒娇地避过,打横抱起她,大踏步往正殿行去。

夕颜的脸上没没有丝毫动容的神­色­,仅是看似好奇的问了一句:

“皇上这是­干­嘛呢?”

“回娘娘,皇上昨晚召了宫里的几位娘娘来行宫相伴。”蜜恬皱了一下眉,还是据实禀道,“今晚,皇上翻牌的,是这位秦夫人。”

她记得这名女子,和她同一年应选入宫,彼时说她用香去迷惑皇上的女子——落霞宫的秦玳。

“哦。”她应了一声,支着颐,并不命她们关上殿窗,只是这般凝着,突然­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昨晚,睡得多了,今日,我倒是不困。你们取些乐器来,咱们夜热闹热闹。”

按着规矩,轩辕聿最早明日元宵节就能返京,不过一日的时间,他是不需去传嫔妃来此侍驾的。

是他想在此久留,还是,故意,要做给谁看呢?

“娘娘,这恐怕不太好吧。”蜜恬觉得伺候这位失忆的皇贵妃娘娘,明显比以前要吃力许多,眼见着,两殿离得这么近,皇上临幸其他嫔妃之际,娘娘竟要她们起乐?

“难道,不可以么?”夕颜扬了下眉。

“可以,娘娘。”

皇上除了昨晚后,将纨扇等悉数收去,其余,都是不曾限制的。

蜜恬应声退下,随取来一应能找的乐器,夕颜的眸华掠过这些乐曲,只选了一把瑶琴。

这让蜜恬稍稍松了口气,她原以为,娘娘肯定会选锣鼓之类的,这样,方能起到‘震撼’的效果吧。

夕颜命她将瑶琴搁于床架上,随后,她倚坐在塌靠,轻抒皓腕,指下,琴音舒缓的流逝而出。

正是《凤徊心》。

她虽善舞,对瑶琴也是略通的,今晚,有什么比凤徊心,更合适的呢?

淡淡的乐曲,在她的之间淌出。她弹得纵舒缓,并没有一丝不该有的杂意。

但,最后十八个轮拍处,那音虽轻,下指却是愈急,终是‘崩地’一声,一跟琴弦断去,四周,万籁俱静。

瑶琴的声音,不会很大,但,只要有心,则一定会听到。

亦会听到,这弦断之音。

她并不指望,他会出殿,因为,选择这种绝情的方式,只意味着他的逃避。

可,她的心里,还是不舒服。

再回宫时。他一个月内翻了那么多牌,她都没有像今晚这样的难受。

喉口,仿似有什么东西堵着,使得,她根本控制不住音律,一如,三年前的慕湮一样。

“娘娘,要找乐师替您续上弦吗?”

“不用了,总算困了。”夕颜依旧笑着,这一笑间,她看到,正殿的烛火,已是尽数熄灭。

借着回身上塌,她掩饰掉脸上再难以控制的情绪外露。

“我要歇息了。关殿门吧,有点冷。”

手抚到锦褥,一点的红晕染上,她才发现,指尖被断开的弦割伤。

可,她竟然没有觉到疼痛。

是心,麻木了吗?

还是,在意什么的感觉,超过了一切呢?

盖上锦褥,鼻端,犹有他的味道,只这些味道,让她拥紧这床锦褥。

她要证明什么?

这么证明下去,或许,没等她证明完,就先承受不住了。

闭上眼睛,真的失忆,该有多好?

就象,三岁那年一样,忘记一切不想记得的东西。

蜜恬放下帐幔,躬身退出殿外。

恰看到李公公向这里走来,她迎上前去,李公公瞧了一眼殿内,问:

“娘娘安置了?”

“嗯,才安置。”

“刚刚那乐声怎么断了?”

“娘娘弹到一半琴弦断了,娘娘亦不想再弹,就安置了。”

“娘娘的手没有受伤罢?”

“啊,我这到没留意。”蜜恬回身,望向小宫女怀里的瑶琴,那断掉的琴弦处,有些许的暗红­色­,若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的。

“李公公,你看——”蜜恬挑起这根琴弦。

李公公瞧了一眼,道:

“没事了,你们该值夜的值夜,该­干­嘛的­干­嘛。”

说完这句话,李公公返身走回主殿。

蜜恬回望了一眼偏殿,今晚的事,真是奇怪。

翌日,夕颜醒来时,指尖觉得有些许的微凉,下意识的举起手一看,昨晚被琴弦割破的地方,却是上了一层薄薄的膏药。

“蜜恬,昨晚,我吩咐你替我上药了?”

蜜恬正端着漱口杯,瞧了一眼夕颜手上的膏药,道:

“是啊,娘娘安置前,不是吩咐奴婢替您上药的么?”

“是么?”

她的­唇­边忽然泛起一抹笑意,她凝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彼时的那些来自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没有一天,象她今天这样,期盼,夜晚的到来。

纵然,夜晚,她听到殿外,仍是他抱着其他嫔妃进入主殿的声音。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今天她因着伤口流脓,发了些许的低烧,张仲按着惯例开了汤药,他犹记得夕颜用药忌讳,少加了那位药,然,晚膳后,夕颜却开始呕吐,接着是发疹,张仲过来瞧了一次,并没有说什么就退出殿外去。

甫出殿,恰是李公公过来,例行问了后,张仲只道,怕是什么药过敏也未可知,容他再行查看一下。

李公公听进耳中,并不再说什么,遂返身离去。

而,夕颜摒退诸人,独卧于殿中,她觉得昏昏沉沉又想入睡时,忙用锦被死命的捂住自己的鼻子。

连续两晚,她都睡得太沉,这种沉睡,是伴随着苏合香香味愈浓来的。

今晚,她不能真的睡熟。

哪怕,加上汤药过敏熬得辛苦,她都不能睡熟。

果然,这阵香味后,她紧闭的眼帘,犹能觉到,有黑影憧憧。

接着,冰冷的手,抚上她发着疹子的脸。

只这一抚,她本握着的手,终是松开。

这样的脸,加上脸颊下尚未复原的伤口,是根本称不上倾城的,他,竟还会愿意抚着她。

那么,仅说明,彼时,他说,贪恋她的容貌这句话,是假的。

他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替她盖紧锦被,只这一盖,她的手伸出锦被,他的手如期覆上她的手,想将它放回去时,她喃喃地低语,反抓住他的:

“冷,冷……”

哪怕,对于梦呓,她不知道,怎样才算的逼真,可此时,确实不能不说。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仅是把她的手放进锦被中,只这一放,她丝毫不肯松开,仅把身子愈紧地缩进他的怀里,熨帖地那么紧,仿佛,那是她唯一温暖的来源。

她等着,哪怕,他的手再冰冷,她希望,他能抱她一次,只要这一抱,她便不会怀疑自己错许了感情。

果然,他的手用力的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接着,她的脸,微微向上抬起时,循着他的呼吸抬去时,他的­唇­,终是不慎,落在她的鼻尖。

这一落,她听到,他的心跳声,在无法平静。

她轻轻睁开眼睛,眸华若水地对上他有些惊惶的墨黑眸子……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3】

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惊惶。他墨黑幽深的眸底,终是因着她睁开眼睛,添了一丝惊惶,还有,惊惶后的无措。

第一次,她可以这么自然地凝视着他,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有着世家女子必须要有的羞涩、拘谨。

这样轻松的感觉,真的很好。

换成让他惊惶。

换成她的坦荡。

“皇上,您怎么在这?”

服了荆芥粉,她很不舒服,但,今晚的机会,或许,一去就不复得了,再怎么不舒服,总是不能错过的。

离得那么近,她看得到,他的袍衫是齐整的,包括襟领都不象有松开过的痕迹。因为襟领上的碧玺龙纹坠子犹在,以往,每每安置前,解衣取下后,不到翌日早朝,是不会再佩戴的。

并且,她的鼻端,除了幽幽的龙诞香的味道之外,再无其他的脂粉味。

更漏声响,现在,该是子时,他若临幸嫔妃,亦该是结束了。

怎会,连衣都未解,香都未沾呢?

饶是心理的答案愈来愈清晰,甫出­唇­的话,偏是只做不知。

“朕——”他松开环住她的手,俊美的脸上,有些许的局促,然,这些许的局促,很快就被淡漠所替代,“朕听李公公禀说,你病得甚重,是以,过来瞧一下。”

“皇上,原来是关心我的。”她笑着说出这句话,这,其实就是她心底想说的话。

。“朕只是不想让你的病传染给宸儿,”他决绝地说出这句话,就要起身离开。

哪怕,她失忆了,他还是不予她一丝温柔。

可见,他是真的硬下心,要舍去她了。

自以为为她好,舍了她。

“皇上,我还是觉得冷,可以不走么?”

她是真的觉得冷,身上略高的温度虽服了荆芥粉,发出些许汗来,却更带来愈深的寒冷。

以前,她会掩饰着,现在她不会。

她希望他能继续抱着他,在他的怀里,才有她一直想要的温度。

她并不怕自己的此刻的陋颜会让他厌恶,若他厌恶,方才,根本就不会在她佯装睡熟时,唤出‘冷’字时,抱着她。

动作,纵然不犹豫的,只这不犹豫,她清楚,是他逼自己下的决定。

若不是心尚有情,何须逼呢?

“皇上……”

这一唤,她说得柔意婉转,但,却让他更挥开她的手,这一挥,她措不及防,低呼了一声痛。

倘按着以前的­性­子,她亦是绝对自己忍着,都不会唤疼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压抑自个,不仅如此,她也不要他压抑住什么,用疏离来待她。

他听到她唤疼的声音,眸底,并没有不忍,语音再启,冰冷如斯:

“皇贵妃,宫里的规矩你可以不记得,只希望你记得,莫要在做这些伎俩,仅让朕生厌。”

这句话,好耳熟啊。

犹记起,当年,他亦曾说过同样的话。

一切,兜兜绕绕的,其实并没有回到原点。

只是,他的心,沉溺得深了,想用绝情迫使自己回去罢休了。

她欲待启­唇­说些什么,却意识到,若真的说了,睿智如他,或许就察觉到她的记忆并没有全部散去。

噤了声,她的手松开他的。

把身子缩进锦被里,一次次的试探,心里即便有了答案,他拒人千里的样子,又该怎样去缩进距离呢?

她不想卑微地再去求他,她只用自己的方式,来代替这种恳求。

使了­性­子,她压住他衣袍的一角。

他起身时觉到一滞,她偏是更用力压住,丝毫不妨,但听得‘嘶啦’一声,他的袍角生生地给扯开了一道口子。

她听到这个声响,故作惊讶,又害怕的道:

“皇上,这回,真不是我的伎俩,我真不是有心的。”

想了一想,未到他说话,复道:

“我这就让蜜恬吩咐李公公替皇上再取一套衣裳来。”

轩辕聿的目光犀利的盯了她一眼,从她的脸上只看到无辜的表情。

“说是病重,朕看你,倒是好的很。”

“皇上来看我,我哪怕是再不舒服,总得扮出舒服的样子来。不曾想,这也是错了。”

顶嘴,她不是不会,不过是从前碍着规矩,让他几分罢了。

身上,真是愈来愈不舒服,为了今晚,她不惜让伤口化脓引发炎症,加上那荆芥粉,她觉得真的好难撑。

只是,他或许,也真的以为,她不难受。

仅是使了‘伎俩’吧。

他不再说话,脱去身上破损的袍子,往地上掷扔去,一边唤道:

“小李子!”

“奴才在呢,皇上有何吩咐?”殿外,传来李公公忙不歇的应声。

“取一套便袍来。”

“诺。”

轩辕聿坐于塌旁,并不再看她,她清楚,待李公公奉来衣袍,他便又是会离去。

并且,这一次离去后,以后,她晚上再有什么状况,他都不会来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太多,无疑成就的,是他口中的伎俩。

她确定了,他的掩饰。

可,让他褪下这层掩饰,直面她的心,却,真的好难。

她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头脑越来越昏沉,不知道是被他的冥顽不灵所气,还是荆芥的过敏效应所致。

称道最后一丝清明欠身,她吧捂在床榻旁的银狐皮拿起,轻轻披到他的身上,再怎样,她不希望看到他着凉,来行宫这数十日,他的气­色­非但没有好起来,却是愈来愈差了。

这一披,她的身子一颤,想要去拂开时,却不想碰到她灼热的指尖。

这份灼热,让他的心一提,刚刚一挥间,他只觉到定是弄疼了她,所以这一次,他未曾使太大的力,只这不曾使得力,反让他觉到她的灼烫。

他稍回身,眸角的余光,恰看到,她的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他想抱住她,犹豫间,她已兀自栽倒在塌上。

趴着栽倒于塌的她,真象个孩子,现在,失忆以后的她,­性­格,才是真正的吧。

少了迂腐、谨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顾及他,这样的­性­格,其实,是令人心动的。

只是,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在死去。

再动不了罢了。

他轻柔地将她柔软的身子翻过来,手搭上她的额,指腹的温度告诉他,她的状况真是不好的。

方才进殿时,他只顾查看它的发脓的伤势,却是忽略了她身上的温度。

哪怕失了忆,她,还是这般让人不省心。

她终是真的昏迷过去,他将她的身子抱回锦被中,彼时的话,又再再映进他的脑海里。

她说冷,不过是希望他能继续抱着她。

其实,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偏是话语里只当她别有用心。

因为,他是怕的,怕现在的她仍能瞧出他的心思,是以,逼着自己这么对她。

包括今晚,她突然醒来,那时的他,是惊惶的,源于,怕前两晚的事,都会被她一并察觉。

可,即便有着这些惧怕,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连续三晚锦褥这隅殿内。

明知道,次数太多,以她的聪明,洞悉到他刻意隐瞒的部分。

一如,现在,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确定,她是否有所察觉了。

毕竟,今晚,苏合香没能让她昏睡。

毕竟,她所用的药里,恰含了那味让她病情更加加重的荆芥。

难道说——他止了念头,此刻,他不该去多想别的。

因为,自由此刻,他可以不用顾忌地抱住她,她终于,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去,比苏合香更深的沉睡。

他的手再不会松开她,象那次她千机毒发一半,他紧紧地拥着她,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除了蹙紧的眉外、略重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犹记起她初入宫的那晚,也是这样,因着药物过敏,蜷缩于塌上。

那时,他还能逃避般去寻西蔺姝,自以为,对先皇后的凭吊可以代替一切不该有的杂念。

然,现在呢?不论他再装出翻多少次牌,却艰难的发现,连履行帝王的职责都是不能够了。

除了对她之外任何女子,都难再让他有感觉。

很悲哀的事实。

却是不争的事实。

抱着她们,和抱着一块木头,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纵然,他们也是软玉温香的人儿,却根本无法和她在他怀里的感觉相比。

她的娇柔,是他的魔障。

是的,这辈子,初见她时起,就注定,这份魔障是唯一会让他沦陷。

低下脸,他冰冷的­唇­在她灼热的额际映下深深的吻。

他,真的爱她进了心髓。

如果不去爱,不学会爱,其实,才是一位明君该做的事。

他,自负为英明帝君,,只这一桩,却再是无法做的明智。

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他并没有出声。

四周,又恢复安静。

只,这份安静,不过是最后的安静罢了。

翌日,在她快醒来前,他仍是抽身离去,一晚的发汗,她因炎症带来的温度总算退去些许,出殿时,正看到张仲来请平安脉。

他驻下步子,突然道:

“院正,难道不知她不能用荆芥吗?”

张仲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

“是臣疏忽了,配药的时忘记娘娘用药的禁忌,加了这味药,却也是发汗的良药。”

“嗯。院正这几日劳累了。”他不置可否,只由宫人簇拥着洗漱,往议政殿而且。

张仲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医药箱,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是对的。

但,他不想明明深爱,却不得不错过的事再次发生。

夕颜的伤口流脓,他就觉得奇怪,及至,她提了一下荆芥这味药是否发汗会更快,他并没有直接作答。

晚上用了汤药后,她果然起了过敏反应。

她对荆芥过敏,本就是他当年诊断出的,他怎会忘记呢?

只是,轩辕聿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他也不会去点破。

因为,他想,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了。

或许,她失去的,并不是记忆。

只是,一段感情。

既然现在,她愿意去竭力挽回,他当然愿意相助。

这女子,比起他那徒儿,更有勇气和执着。

这份感情,他希望,凭着这份勇气和执着能够继续下去,不到生命终止的那刻,其实,不应该放弃的,不是吗?

否则,就这样,带着误会和伤害去苗水,真的,是最好的安排么?

他是不会赞同的。

天永元年正月十五,正式上元佳节,四年前的今晚,­阴­差阳错地成了今日的一切。

然,这一夜,注定,又不会是平静的。

因着轩辕聿自除夕前就至颐景行宫处理政务,三省六司,初一齐往颐景行宫请帝王开笔开玺后,除三省长官、骠骑将军协同荣王返回檀寻主持日常的政务和军机外,三省的侍郎和仆­射­均伴驾于颐景行宫。

上元佳节后,轩辕聿其实就能返回檀寻,但,今年,或许真如太后所言,轩辕聿打算在行宫中待到三月再回京也未为可知,他既不提起驾回京,自然,亦是无人会去问的。

毕竟,前朝的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这碗,行宫里,仿着明间的样子,张灯结彩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彩灯。朝中的重臣,蒙受帝君的恩诏,大多前往行宫,陪她赏灯助兴。

前日从宫里赶来的几名嫔妃亦乐得伴驾赏灯,饶是在殿内,夕颜仍能听带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是欢快的。

张仲晚膳后照例请平安脉,见夕颜脸上的红疹倒是退去不少,遂看似无意地道:

“娘娘,玉体为重,有些药虽功效甚好,以后,实是需忌用的,这次,是臣的疏忽了。”

“有劳院正。”夕颜听得明白张仲的意思。

昨晚之事,他确实冒险为之。

若非张仲,她定是会让轩辕聿起疑的。但,她在张仲下处方单时,似提非提地说了荆芥这味药,是否能用。张仲当时,仅是淡淡道说发汗虽快,却是要慎用的。

只这一句,她便放下心,服了资格备着的荆芥。

她知道,张仲会帮她的。

用他的方式帮着她。

她和张仲不过幼时有医病之缘,但,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让她知道,这个人,是值得她信任的。

“娘娘,用完汤药,早些安置吧。”他开好方子,将药箱提起,就欲出殿。

“院正,何时,我能下榻走动呢?”

“娘娘早产后,元气大伤,需卧榻至少一个月,方可逐步下榻走动。”

夕颜本想再多问一句,关于她身上千机之毒的事,然,即便张仲知道她的记忆未曾失去,可,她并不能就这么去问。

有些事,一旦挑明开来,反是不好。

毕竟,他身为院正,若她不说,他却是可以回避的。

汤药有些苦,她一起饮下,自从味觉渐渐恢复后,对于这些苦,倒是越来越难以忍耐了。

“娘娘,看,这个灯好看么?”

张仲退出殿时,蜜恬喜滋滋地从殿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走马灯。

伺候在塌前的燕儿看着这灯,也有了兴致,问道:

“哪里得来的?”

“呵呵,你说巧不巧,才替娘娘去嘱咐膳房加一道吉乐圆子羹,李公公却给了奴婢这盏灯,说是夜国今年送来的,一共才十只,除了娘娘这得了一只,其余,都挂在园子各处了呢.”

“哦,瞧着倒怪好看的。”夕颜淡淡地笑着,示意燕儿拿近前来看看。

燕儿手拿着那灯,在灯内点上蜡烛,烛产生的热力令灯的轮轴转动。轮轴上贴着些许剪纸,此刻,那些剪纸的影投­射­在灯壁上,随着转动,光影流转间,恰是一抚生动极致的宫妃亲执纨扇扑流萤的图案。

夕颜倚在塌上,轻轻一笑:

“真是有趣。”

这幅图,正适合她,不是吗?

而李公公的意思,该就是他的意思吧。

让她不用下榻,都能看到这属于她的上元节彩灯。

这时,殿外传来几声轰响,这几声轰响再元宵节,不算是稀奇的,或许是燃烧烟火吧。

但,随着眼前的灯越转越快,她的鼻端闻到一种味道,目光往灯里望去,那灯烛的上端,隐隐有一根极细的红线随着转动显出,她没有来得及做细思考,忙道:

“快把灯扔出去。”

“娘娘!”

燕儿有丝不解,蜜恬却回过神来,可,却是来不及奔出殿外,只能把手里提着的灯用劲朝外掷去。

这一掷,听得震耳的一声‘轰’,走马灯炸开,火星四溅,把周围的纱幔一并燃着。

旋即,白烟四起。

不同于昨晚的白烟,这次,是真的走水。

“娘娘。”燕儿的声音有些慌乱,蜜恬的样子也没有好过多少,毕竟,灯是她掷出的,那声轰响,犹如就在她的手上炸开般,让她骇得脸­色­惨白。

夕颜眉心一颦,道:

“快打开殿窗!”

“诺,诺!”

两名宫女这才想起,旁边就是殿窗,仓促地打开,燕儿率先翻了过去,蜜恬回身来扶夕颜,只这一扶,恰见,火舌迅速的燎到床榻边的幔帐上,夕颜眉心愈颦,随手抓起一旁的锦被向火舌抽去。

“娘娘!”燕儿在殿外大惊失­色­地喊道。

蜜恬急得满头大汗,想要近身,,但,履鞋一触到火舌的温度,还是吓得有些怯缩。

夕颜无奈的摇了下脸,翻身往塌里壁去,这一避,突见殿门那端,有身影疾速进来,那身影之上似还披着什么。

近了,近了!

伴随着蜜恬的惊呼声:

“皇!”

那身影用力勾住夕颜的身子,掠过肆虐的火舌,同跃出殿窗。

一跃间,夕颜的心绪百转,她是否应该扮柔弱呢?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这一刻,恁是怎样,她都做不到扮戏。

因为,他抱着她,真真切切地又拥她在怀里。

她看到,他的身上,沾了不少黑灰,甚至于,他俊美的脸上,也满是这种黑灰。

那些黑灰,因着他头顶披着浸了水的披风,此刻悉数慢慢融粘再脸上,这样邋遢的他,是她从没有见过的。

是了,刚刚听到的那些轰响,不是焰火的声音,而是,那些悬挂于外面的走马灯也在转动中炸开了罢。

她下意识的瞧了瞧他身上是否有受伤,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脏一点之外,他看上去,是安好的。

心下一定,甫抬脸,正对上,他望向她的目光,目光里,映照出和她此刻眸底,一样的担心。

他,原来也是担心着她。

否则,怎会那么快就赶了过来,为的,其实,就怕这走马灯伤到她吧。

也就是说,这走马灯,确是他让李公公送来的。

本是为了让她解闷,若是反变成伤到她,又怎让人释怀呢?

“皇上,我没事。”她说出这句话,将小脸往他胸怀里一靠,“您,也没事吧。”

以前的夕颜不会这样的趁机撒娇。

但,现在的她,不是以往的夕颜。

她心里想着什么,她就表示出来。

现在,她只想这样靠在他的怀里,手,勾住他的颈部。

纯粹、简单。

她要这样。

他的声音冰冷,而她,丝毫不容许他的冰冷之声再发出:

“那灯突然就炸开了,还好,燕儿仍得快,不然,我真怕,炸伤了自个。”

顿了一顿,再添一句:

“我怕疼。您,怕疼么?”

这一语双关的意思,她知道,能触及他心底的某处。

然,他却没有一丝滞缓,只淡漠地道:

“话怎么这么多。”

说罢,他将头顶的披肩抖落于地,他宽大的袍袖紧紧遮住她略显单薄的身子时,一旁的李公公早将厚厚的大毡披于她的身上。

李公公的脸是不好的,刚刚,紧赶慢赶随着皇上奔至偏殿时,已见殿内的火光,皇上只命人将披风迅速濡湿,就不管不顾地进得殿去。

幸好没事,否则,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轩辕聿就这样抱着她,径直进了主殿。

殿内,很温暖,她在他的怀里,同样温暖。

他把她放到塌上,宫人进殿,奉上­干­净的袍裳,才要替他们擦拭身上的污渍时,他却摒退所有人,神­色­淡漠地替她脱下衣裳,换上棉衣前,仔细看了下她身上是否有被弄伤的痕迹。

她的身上,没有任**添的灼伤,他把­干­净的中衣和棉巾递予她,旋即站起,走出殿外。

她将棉衣拢起,知道,今晚走马灯炸开一事,必有蹊跷,作为帝王,他是不能不过问的。

毕竟,这些走马灯是夜国历年都会送的。

夜国的灯做的是最好的,而出于礼尚往来,巽国会回赠特产的焰火。

但,她不知道,如今,巽、夜两国的关系,已是十分紧张得微妙。

源于慕湮被焚于暮方庵,这一事,她也是并不知道的。

她慢慢用锦巾擦拭脸上的污渍,由于尚在坐月子中,她并不能沐浴,可,素来有着洁癖的她,却并不介意这些,只是,望着他离殿的身影,笑意,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眸底……今晚,随走马灯一起来的,有一道夜国的函文,却并没有一并送到行宫。

这一点,是轩辕聿出得正殿之后,侍中急急求见于书房时,才知道的。

今晚,三省的长官,除了尚书令外,侍中和中书令,却是都到齐的,也在方才的观灯时,经历了惊险的一幕。

“皇上,臣听闻走马灯一事出了纰漏,特来请罪。”

“西侍中何罪之有?”轩辕聿眉间一扬,只把染了黑渍的龙袍袖摆轻轻拂去那些许德黑渍。

“罪臣在没有及时知晓的事,禀于皇上。”

“有何事,是侍中知晓,朕却失察的呢??”

西侍中自是听得出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后面的味道。

身为侍中,他知晓一些事,帝君却是不知的,若不是他暗线太多,就是变相的说帝君昏庸了。

“皇上,您远在行宫,檀寻有些事,自是无人敢说,怕的,也只为了,若引起误解,倒反让前朝失和。”

“西侍中,既然决定与朕说这事,真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皇上自除夕启驾行宫以来,朝里,明里看似太平,因着夜国凤夫人省亲一事,终是起了波折。皇上将此事应夜国使节要求,交予夜国使节彻查。但,却让慕尚书令认为处置定是有失公允的。”

“有失公允?慕尚书令有此等想法,倒是宁愿说与西侍中知晓,也不愿禀予朕?”

“皇上,此事,慕尚书于前朝,自除夕以来,一直颇有微辞,这点,大部分同朝官员,都是晓得的。但,有些事,一如臣之前所说的,无人敢说,只今日,臣在无法做到缄默。”

“为何是今日呢?”

“看上去不是,但,究竟是怎样,谁有知道呢?”轩辕聿墨黑的眸子睨了一眼西侍中,西侍中的脸上,也有着彼时走马灯炸毁时留下的黑渍印。

那九盏灯炸毁时,威力不算很大,由于悬于秘道旁,有火星子溅出,因着缺少易燃的东西,亦是没有被风势助长,灭的很快,对于游灯的宫妃、重臣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伤,只是皆吓到罢了。

当时,他心里只记挂着夕颜,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径直奔偏殿而去,这样的失态,无疑,更让西侍中瞧出了苗头,知道,他对今晚之事必是计较的。

“臣斗胆,有句话,不得不说。”

“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他知道,西侍中要的是这句话,毕竟,为臣者妄言,不啻是罪。

“这十盏走马灯,按着惯例,都是历年来,我朝于夜国元宵节民俗往来之物,再如何,都不该会有差错才是。”西侍中有所指地道,“但,这些物什,也按着惯例,并非是直接从使节手里送至行宫的,当中,还经了户部。”

户部,为尚书省管辖,联系之前西侍中口里慕尚书令的言行,却是令人生疑的。

“臣还听闻,使节随这些物什,送来的还有一封夜国国主的函文,但,尚书省并未将这份函文一并呈予皇上。”

“是么?”轩辕聿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的动容,纵然,任何人听了这些话语,能联想到的,之事慕尚书令的意图不轨,“尚书省会对朕需批阅的折子进行先行审核,许是,明日随折子一并送来也未可知。况且,夜国函文一事,门下省,又是怎会知道的呢?”

“因为,那封函文,以夜国国主的九龙印作为骑缝章。”

一般两国函文往来,若加盖这种骑缝章,则意指,亲呈国主,朝中各部都是无权扣审的。

轩辕聿心里清楚,这道函文,该是百里南接到梨雪称的慕湮罹难前嘱咐于她,尚有不测,才需呈交国主百里南的信函后,百里南做出的回函。

这道回函,莫非,是慕尚书令所不容,亦或是,暗里,谁不容的呢?

他从十岁那年开始,就对­阴­谋的味道特别敏感。

今日,他除了更深地嗅到这种味道外,再无其他。

不过,也好。

现在,他需要前朝这些所谓的­阴­谋。

这样,对他,同是种成全。

“西侍中果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当年,朕初登大典,亦是依赖西侍中的襄助。”轩辕聿说出这句话,起身,走进西侍中,将他从躬身的状态拉起,道,“只是,朕是在是愧对西侍中的托付。”

西侍中自是知道皇上这句话里德意思,一时间语音里暗含了涩意:

“皇上,是先皇后福薄,置于姝美人,实是臣教女无方呐。”

提及这两名女儿时,西侍中有些许的唏嘘,更多的,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晦暗。

当然,这些许的表情,轩辕聿是不会错过的。

“西侍中,照你的意思,莫非慕尚书令,真的另有计较也未可知,而这计较,加于今晚之事,臣担心,恐危及两国百年的修好,是以,才冒这大不韪觐言于皇上。”

“西侍中的忠心可表日月,此事,朕明白了。”轩辕聿略一沉吟,唤道:“小李子,传朕口谕,召慕尚书令即刻前往行宫见驾。”

一语出时,西侍中微躬的身子,略略松了口气。

“先退下吧。”轩辕聿吩咐道。

和夜国的关系,因着接踵而来的这些事,终是岌岌可危。

这,不是他要的。

但,或许,是百里南一直等的。

窗外,冷月如钩。

这钩冷月里,他缓缓行至天曌偏殿。

殿内,夕颜却是没有睡着,她倚在塌栏上,底下螓首,轻轻吹着,她莹白的足尖,他这才瞧到,她的足尖,显是被刚才四溅的火星子烫了一串秘密的红­色­小泡。

因着他没有让人通传,知道他走到近前时,她方回眸望向他。

这一望,她没有缩回足去,照着以前,她会羞涩的缩回莲足。

但,现在,她不会。

她凝着他,带着惊喜:

“皇上,您来了。”

轩辕聿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这些天来,他既希望她能失去记忆,同时,又不希望,她真的,就这么失去了所有他和她过往点滴的记忆。

“为什么希望朕来?”

“很简单啊,我是您的妃子,既然我是您的妃子,自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留意到我啊。”

他把足尖小心翼翼地放到锦褥上,发丝因这一放,有几缕垂拂于她的脸畔,恰好掩去眸底的言不由衷。

她知道,他这句话有着试探的意味,所以,仅能这么说。

“你对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一点都不在乎?”

这句话,刺进她的耳力,她却扬起脸,笑着望向他:

“我在乎有用么?失去的东西,真的,会因为我一点点的在乎就能回来吗?”

她是笑着,心里的滋味,却是和笑无关。

“所以,我不会再勉强自己去想起来,因为,想不想起来都只是过去的事了,自入了宫开始,未来要走的路,都只在皇上您的手里。”

沉重的心情,轻松地话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都是能如此的和谐说出来。

“告诉朕,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若有所思的问出这句话,语音虽仍是淡漠的,但,终不再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希望皇上,今晚,能陪我,因为,是元宵节。”她望向他,说出这句话,“好么?”

他的生命,再怎样,她能得到的一夜,或许,都是屈指可数。

或许,他问出这句话,还有别样的意味,只是,永久的猜测,永久的试探。

就如那场对弈。

到最后,其实,不过是零和博弈。

相对于耗费的心力来说,谁,都没有赢。

因为,再感情的这场棋局里,不该会有输赢,有的,只是对弈刹那的心动,如此罢了。

她用失忆,去试探他的真心,答案,她已清晰地知道。

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他宽去龙袍,明黄的金丝线映着殿内的烛火,映进她的眼里时,蓦地,会有一种悲凉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以往,除了,金丝线的咯人之外,她是不会被它闪烁的光泽刺到的。

他上得塌来,更漏声响,已是子时。

他的手,放于胸前,眼睛闭合,她从侧面望去,看似他是睡着,然,她确实知道,他睡不沉。

仿佛,他在等着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等的是什么。

她侧睡入另一床锦被,而并未与他同衾。

更漏响至丑时时,突听得李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皇上,有急事禀。”

他睁开眼睛,目光如炬,他真的并没有睡沉。

他起身,她随着他一并起来,他回眸复望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她看得清楚,他眸底那些许的情愫再不会掩饰。

她的鼻子有些许的酸涩,可,强忍着,仅化为­唇­边的笑靥:

“皇上,说好,您陪我一夜的。”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略凌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就象从前一样。

可,总有些东西,再象不了从前。

“元宵节,过了。”他说出这五字,收回手,起身,往前殿行去。

经过悬挂着纱幔处,他的手一挥,那些许的纱幔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她隔着那些纱幔,望着她的背影。

那么近,却那么远。

本该清晰,终是模糊起来。

殿外。

“何事?”

“回皇上,檀寻呈来折子。”李公公的手躬身奉上一道折子,“是尚书省的急奏。”

轩辕聿并不看那折子,只下得台阶,远离了偏殿,方道:

“念。”

“诺。”

李公公自是知道,连夜用八百里快骑送来的折子,实是非禁药事务,断是不会如此。

一旨念完,饶是李公公都生生掠出一身的冷汗。

谁都不会想到,尚书省呈上的,是这道折子,寥寥数语,却是加盖着尚书省的封印,及慕风的铭章。

轩辕聿凝着李公公手里的折子,仅说了一句话:

“启驾,回宫。”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4】

折子上,寥寥数语,加盖着尚书省的封印,及慕风的铭章。

亦是这寥寥数语,读得李公公战战兢兢。

恰是,西侍中心怀叵测,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一事,离间两国关系,夜国已发国函,不日即起兵伐巽。是以,尚书省携六部恳请清君侧,肃宫纪。

数语听完,轩辕聿只绝然地说出四字:“起驾,回宫。”

回宫,回的,是那檀寻的禁宫。

亦是回到,如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浪涛核心。

“皇上?”李公公有些惊愕于皇上这个决定,但,旋即问道,“那太后和诸位娘娘?”

未带轩辕聿启­唇­,周遭是宫人悉数跪叩于地的声音:“参见太后。“

太后扔身着今晚出席赏灯时绛红华裳,头戴朝冠,徐徐前来。

“皇上,哀家与你一同回宫。“

轩辕聿沉默。

“不论何时,只要皇上需要哀家的时候,哀家都会和皇上站在一起。“太后断然说出这句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是的,无论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

他们呣子,哪怕,再有隔阂,面对骇浪惊涛时,都会一起共同面对。

不管怎样,这是呣子亲情的天­性­使然。

也是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维系。

夜深沉,李公公遵着皇上、太后的吩咐,连夜摆辇,返回檀寻。

喜筵倚在榻上,听得殿外行仗离去的声音,这座行宫,突然间,空落起来。

连带她的心,也空落得摸不到底,好像有什么直坠下去,却是听不到任何的回音。

“茶。“她轻唤了一声,想要一些什么,填满心内的空落,茶,该是可以吧。

蜜恬听得殿内唤茶时,掀开层层纱幔,奉茶近前时,夕颜的眸子凝向殿外,轻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娘娘,是皇上和太后连夜回宫了。“

蜜恬说完这句话,又忙补了一句:“娘娘,您虽暂留行宫。估摸着,是皇上怜惜娘娘的身子,这回宫的路上啊,少不得要颠簸的。”

是么?

先前,她有着七个月的身子,不都来了吗?

恐怕,远不止‘怜惜’这么简单吧。

她知道,先前颁的旨,是待御驾回宫之时,祭拜太庙时,即册立太子。

也就意味着,杀母立子的规矩若是真的,她的命,就在那时结束。

所以,他肯定会延到三月才回的。

因为,他,显然不想她死。

是以,不会就这般带她回宫。

而今晚走的这么急,分明,宫里该是出了大事。

至于这大事,走马灯的爆炸,莫过是个导火索罢了。

但,不论再棘手的大事,她相信他,以他的能力,都会处置妥稳的。

只是,他和她……

不去想了,耗费心力,也徒添了没必要的心思。

“嗯,我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静静地复卧于榻上。

下意识地将身子挪到他方才躺过的地方,那里,好像还有他的温度。

她稍侧了身子,将手抚过身下那处锦褥,将锦褥上的褶子一点点地抚平,然后,那些残余的温度印进手心时,心,柔软疼痛。

现在的她,终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惟有等待。

等待,他的放手。

只是,等待么?

闭上眼睛,将脸蕴贴在那被抚平的锦褥之上,依稀,仿佛,他还不曾离开。

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怕过。

死,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就这样放了手,将她送走。

那,才是让让没有办法承受的罢。

因为,脸最后一面,都不复得见了。

其余诸妃,除夕颜和五名怀有身孕的嫔妃之外,则在翌日皆悉数启程回宫。

五名嫔妃会在行宫静养到诞下皇嗣,至于夕颜,仿似轩辕聿没有记起来,抑或是刻意的回避,独独没有说,她需在行宫待到几时。

倘若永远不提,那这行宫,对于她来说,会不会又是一个暮方庵呢?

然,三年的清修,她没有任何人伺候。

现在,至少,还有着宫人伺候,境遇看上去是大好的。

并且,皇长子轩辕宸仍陪在她身边,轩辕聿以皇长子体弱,暂不易行远程为由,留了下来。

可,哪怕有海儿相伴,都抵不去她心底,愈来愈深的空落,以及,不可名状的忧虑。

只是,即便这样,也都仅在不可示人的暗处,表面,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异样。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巽帝御驾返抵檀寻,檀寻四门却皆未开。帝以龙印令城门守兵皆已换为辅国将军亲兵,唯听命于辅国将军之虎符,称不弑西待中,难以平军怒,拒不开城门。帝遂退至城郊四十里处,暂驻营。

辅国、骠骑两将军,为巽国两员大将,但,巽国的兵力大部分掌于骠骑将军手中,辅国将军则是统帅檀寻城内的禁军,兵力虽不及骠骑将军,人数却是远远高与轩辕聿亲随的兵士。

而,彼时,骠骑将军于除夕后就拉练新编制进巽军的归降军于距檀寻较远的校场,未及赶回。城内兵士,皆为辅国将军亲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七日,西侍中请帝赐其一死,以清君侧,平军之怒。帝不允。同日,帝命禁军都领殇宇率帝之亲兵破城。两军对垒,帝兵寡,而辅国将军亲兵较重。破城无果。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晨,一青年将士策马至营帐,自称有既破城,又不伤及无辜百姓之妙策,该青年将士正是本于暮方庵替亡母守灵的襄王纳兰禄。帝准。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晚,利用夜­色­掩护,百姓大多于家中之时,纳兰禄将帝亲兵分两路,一路兵从正城门进攻,引开守城官兵的注意。另一路,挑选轻功绝佳的兵士,从檀寻城的环山处,用硕大的风筝,绑住士兵的身子,借着当日的东风,从山顶驰下,空降于城中,纵有部分军士未安然降于城,绝大部分终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包抄夹功城内守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九日凌晨,纳兰禄守城将领手中亲取虎符,令诸将开城,帝御驾进城。

尚书令慕风被擒,辅国将军于破城时不知所踪。

至此,仅维系三日的以‘清君侧’为名由的‘政变’终宣布结束。

荣王及三省其余重臣皆往行宫赏灯,与此次‘政变’,倒是悉数拖了­干­系。

帝命人将慕风押往天牢,严加看守,除帝之外,任何人不得审讯,及探视。

尚书省及六部,见慕风下牢,一时间,再无人敢擅提‘清君侧’之事。

前朝,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祥和。

但,正是这份看上去的祥和,只让人更能嗅出异样的味道。

殇宇率亲兵查处慕府及尚书省,在慕府的书房内,查到了夜国的国函。

函文内,是百里南亲书的内容,大意是,凤夫人之死,乃慕风所迫,借此,栽祸于夜国太医身上。若轩辕聿事先并不知情,就凤夫人慕湮一事须做出明确的处置,即诛杀慕风。否则,两国定兵戎相见。

正月十九,早朝如常进行,帝对处置发落慕风一事,三缄其口,对群臣呈递的弹劾折子悉数撂下。只着令通缉辅国将军归案。

此外,嘉赏了破城有功的纳兰禄,将辅国将军麾下的左前军划于其为亲兵。其余军士归入辅国、镇军大将军亲兵。

正月十九晌午,帝亲临天牢,昔日三省最高长官,尚书令慕风,如今,被铁链吊垂于牢中,慕风垂落着脸,听得步声,略抬了眼睛,眼底,并不见有多深的恨意,只是,轻声道:皇上,您终是来了。“

“是朕来了。“

“皇上,这次,臣是错了,但,皇上为了两国的安好,将臣送去顶罪,臣却是不甘心的。“

“朕并没有想要将你送去顶罪的意思,实是你自己心太急了。”

轩辕聿知道,慕风口中所说的顶罪,是关于那封函文的。

只是,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因由,才让慕风铤而走险。

“臣或许是心太急了,可臣不甘心去顶这无妄的罪责。”

慕风顿了一顿,再启­唇­时,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涩:“臣并非有意私看那封函文,接到国函的那日正是上元节前,臣本准备命人将国函以及早前就送到的走马灯一并送至行宫,可,辅国将军却突至臣处,说此国函,并不能立刻呈予皇上。因为,同在那一日,边疆驻守将领的急件至京,称夜国的兵士齐调至边境,恐是两国国情有变。所以,辅国将军认为,国函的内容并不简单。那封国函虽盖有夜帝的章印,里边的内容,若要窥得,亦不是不能。这般说着,辅国将军取起函文,对着烛影一照,臣只窥得最后那几字,诛臣,予凤夫人之死一个交代。”

辅国将军素与慕风的私交素来不错,这点,前朝人人都是知道的。

但,这不错的私交在此时,却构成了慕风获罪的缘由。

慕风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点苦涩:“凤夫人之死,本是交于刑部查办此事,皇上碍着两国的交好,却转交由夜国的使节彻查,而梨雪那丫鬟一见夜国的使节,就说有凤夫人罹难前,臣亲自交予凤夫人的信函为证。臣猜想,夜国要皇上处臣死,也定于此有关。但,皇上,臣并没有修过任何书函至暮方庵,梨雪之语,定是受人唆使。梨雪陪同臣女省亲回京,除了尚书府外,只陪去了暮方庵,而当日暮方庵中,西侍中之女蔺姝恰实在的,并且她的厢房距离臣夫人的灵堂,相去却是不远的。”

那封书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又岂会以书函相告呢?

不过是,有人蓄意给的一个证据,一个师出有名的证据。

只可惜,这层蓄意,加上人为的唆使,终让慕风上了套。

慕风牵了下被吊着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正望向轩辕聿:“这前后种种联系起来,连辅国将军那样的粗人都能瞧出不妥,更何况臣呢?先前,辅国将军一再让臣小心西侍中,说此人一直对臣不满,暗里,没少说是非,臣不以为然,如今,果真是应验了他的话语。所以,臣暂时没有将国函和急件叫予皇上,只将走马灯送至行宫,不曾想,又发生走马灯爆炸一事,伤及了皇贵妃娘娘,臣知道,西侍中断不会错过此事,定会在皇上跟前先进谗言,让皇上以为,臣一再地离间两国的关系。果然皇上彻夜命臣往行宫,臣自知凶多吉少,连夜递了折子。想求皇上一个明察!”

“你仅凭他人之语,以及自己的揣度,就称西侍中居心叵测。又联同辅国将军以拒开城门相胁,到头,只是让自己深陷囹圄。”

“皇上,臣请皇上诛杀西侍中,并非是臣的私心,也并非臣的妄揣,而是此人真正是居心叵测,今日,他能设局,陷害于臣,他朝,难免不因着一己私欲,再于前朝兴起事端!”

“慕风,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这里无人,大可说予朕知。”

“正如臣的折子上所说,是西侍中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因为,刑部早先查处时,曾从主持大师口中得知,火势起时,生怕殃及无辜,特命人将临近的房内的施主迁离,可,独独不见姝美人。”

“你是怀疑,姝美人不仅私会了梨雪,与这场大火,也脱不开关系?”

“是,但因为皇上不允刑部彻查此事,臣并不能查到更有利的证据。”

轩辕聿眉心蹙了一下,道:“慕风,为何不早点禀于朕知,你如今这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坐实这谋逆之罪,这点,难道,你为官多年,都忘了么?”

“皇上已将此时都交由夜国使节去查,臣的女儿,自远嫁夜国那一日开始,不过早就舍去了,只是,臣不甘心,平白担了这种离间的顶罪!”顿了一顿,他复道,“臣只是希望皇上清君侧,绝无谋反之心,臣也是后来才知晓,辅国将军以此为由,拒不开城门!臣不曾让他如此,臣知晓时,原以为他是一时义气,担心臣被处死才如此大胆妄为,不曾想,他根本拒绝见臣,只将臣阻,直到皇上破城,他也没了踪迹。如今回想,臣真是愚笨至极啊!”

是的,辅国将军现在行踪全无,分明是让幕尚书令坐实了罪名。

“慕风,朕知道了。”轩辕聿起身,并不再多说一句话,返身,走出天牢。

将慕风囚于此,虽看似危险,实际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甫出牢,轩辕聿就看到,太后独自一人,站在牢前的一小隅庭院中,想是已站了很久,却并不进内。

“母后。”他微欠身。

他知道,慕风的事,太后不会不管。

“皇上,他还好么?”

“现在还好,将来,就不知道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往外行去,“母后这次执意同朕一同回宫,为的,该是他吧?”

“哀家一是为了皇上,二才是为了幕尚书令。”太后跟上轩辕聿的步子,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慕风?”

“夜帝发来了国函,要求诛杀慕风,否则,定兵戎相见。现在,夜国的大军都已部署到了边境一线,若朕要护短,这一役,避无可避。”

“理由呢?”

“若真要兵戎相见,所有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这点,母后该比朕更清楚罢。”

“皇上,真的要杀了慕风?”

“不,朕不杀他。”

“皇上的意思是?”

“这场战役,哪怕避得了这一时,难道,还能避过多久呢?夜国根本不会容朕休养生息,没有人比朕了解百里南,他等这天,该是等了好久。也知道,朕若处置了慕风,不论按何种罪名处置,必会将国函一事带出,这样,仅会让人以为,朕是迫于夜国的施压,进行的诛杀,无疑,更会失了前朝的人心。”

“哀家明白了。”太后的语音沉重。

之前对战斟国,她也是这般的沉重。

彼时,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一次,她是否也能借着这红颜,让帝王再次为了那人,即便如何,都要赢着回来呢?

“皇上,慕风一事,哪怕不处死,怕也不再适合前朝了罢。”

“朕自有分寸,这里毕竟是刑部大牢,母后还请回宫歇息吧。”

“好。”

轩辕聿目送太后离去,这一场战役,他要面对的,该不仅仅是百里南,还有,朝中那些潜伏的暗手。

譬如,辅国将军的身后,到底又是谁呢?

所以,这一次,回避面对斟国时,更为艰辛。

但,这样,更好。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日,慕风居功自恃,妄涉朝政。贬去一应官职,流放闵南。

另发布告示:辅国将军居心叵测,挑起事端,着令全国缉拿,若有举报者,赏银千两。

同日,宫外暮方庵传来,姝美人喜怀龙嗣两个月的讯息。

太后大喜,亲下懿旨,赦其清修,接姝美人回宫。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一日,轩辕聿颁下另一道圣旨,中宫不可一日无主,西侍中有功于社稷,着令礼部择吉日,册封姝美人为后。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二日,夜帝发楔文于巽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巽帝为其霸业,竟以昔日联姻公主,凤夫人省亲之际,指使其父暗中谋划,借凤夫人失子之痛,归国行刺帝之事,凤夫人不愿,其父狠下痛手,欲栽祸于太医,导致凤夫人枉死,我欲还凤夫人公道,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巽帝置若罔闻,并不念及情谊。弑妻之痛,孰不能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兵分两路,于南、西两处边境,征战伐巽。

同日,巽帝亦发楔文于夜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夜帝为其霸业,不仅堕我联姻公主,凤夫人之子于先,并于省亲之事,欲借太医之手谋害凤夫人,捏造假函文,假货我国于后,被凤夫人察觉,遂玉石俱焚。我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然,夜帝并不念及情谊,其心叵测,孰难再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迎夜国不义之师。

边境战火重燃,巽国派云麾将军、归德将军亦率五十万大将,兵分两路,分别迎战夜国两路军队。

这五十万,耗费了巽国大量的兵力,除檀寻驻守的二十万军士外,再无更多的兵力。而夜国,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到底有蓄积了多少兵力,却实是未知之数。

两兵交战十日,互有胜负,然,二月初一,战争的形式因着漠野之战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漠野毗邻巽国南大门重城杭京,正是左路归德将军迎战之地。

两军于漠野交锋,夜军的诱敌,佯败后撤。归德将军眼见交战数日间,难得扬眉吐气,不问虚实,立即率军二十万实施追击。

当巽军前进到夜军的预设阵地后,即遭到了夜军主力的坚强抵抗,攻势受挫,被阻于坚壁之下。

归德将军欲退兵,但为时已晚,预先埋伏于两翼的夜军两万奇兵迅速出击,及时穿Сhā到巽军进攻部队的侧后,截断了出击巽军与杭京之间的联系,形成对出击巽军的包围。

另有五万夜军­精­骑也迅速地Сhā到了巽军的杭京之间,牵制留守杭京的那余下的五万巽军,并切断被包围巽军的所有粮道。

与此同时,夜军将领下令突击部队不断出击被围困的巽军。

巽军数战不利,情况十分危急。

云麾将军纵有二十余万兵士,但在西面,与夜军同样进行苦战,援救不急。临近杭京的数城的驻守军士,纵曾试图突破夜军的­精­骑,将粮草送予被围的归德将军,同样因识单未果。

到了二月中旬,被围巽军断粮已达十余天,内部互相残杀以食,军心动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支部队,局势非常危急。

逼不得已之际,轩辕聿惟有将巽国京城檀寻剩下的军士抽调十万,加上灭斟时收编的斟兵二十万,悉数调集起来,着骠骑将军亲率,解杭京之急。

这也意味着,檀寻城内守兵,仅剩最后十万。

其间,归德将军组织了四支突围部队,轮番冲击夜军阵地,希望能打开一条血路突围,但都未能奏效。绝望之中,归德将军孤注一掷,亲率巽军­精­锐部队强行突围,结果仍遭惨败,连他本人也丧身于夜军的箭镞之下。

巽军失去主将,斗志全无,遂不复再做抵抗,二十余万饥疲之师全部向夜军解甲投降。夜军终于取得了空前激烈残酷的漠野之战的彻底胜利。

此时,云麾将军的西面,也面临着巨大的危急,若夜军分部分兵力至西面,则,意味着,敌众我寡的局势,将使西面的重城同样失守。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夜帝百里南,突然亲率三十万大军,从南路御驾亲征,务求尽快结束此役。

这就意味着,骠骑将军率领的这三十万临时凑出的将士,将迎战高于自己一倍兵力的夜军。

并且,夜军,还是御驾亲征,在士气上,又高出了一筹。

轩辕聿终在此时,做出决定,五日后,待备齐足够的粮草后,随护送粮草的军士一起,亲征杭京。

此时,骠骑将军的前锋战士,已抵达杭京,同城内驻守的五万士兵一起,迎接夜军的又一次攻城。

而前朝,请求皇上在亲征前册立太子的折子便一道一道,呈了上来。

册太子,无疑,是他亲征前,最好平定前朝的法子,况且,今年也是他即将年满二十五岁之际。

太后晓得他的犹豫,但,现在并不是为这件事,在犹豫伤神的时候。

她遂暗中命纳兰禄往行宫殿去接回夕颜。

毕竟,纳兰禄再怎样,也是夕颜的哥哥,眼下的情形,交由纳兰禄去接回,却是放心的。

整座行宫,自轩辕聿离开后,仿佛,就与世隔绝般的冷清。

除了五名远在其他殿宇的怀了身子的嫔妃,及留守的宫人外,再无其他。

离秋的伤势渐渐好了,也能下床走动,但夕颜仍命她多加休息,平日里伺候她的,仍是蜜恬和燕儿二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二月末。

彼时,夕颜正倚于贵妃榻上,逗着海儿玩耍。

张仲不愧为当今天下第一神医,在他的调治下,两个月大的海儿,除了瘦小些,看上去,并无其他的不妥。

而她的身子,经过月余的调理,也大好了不少,气­色­亦不再苍白,至于千机寒毒,更似早就离她远去一般。

她抱着海儿,努着嘴去亲海儿的脸,海儿撇着小嘴,用小脚不停地蹬她,象在她腹中时一样的顽皮。

这样温馨自在的兙,被行宫外,响起的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所打断。

她望向殿外,恰是纳兰禄一身戎装出现在彼端时,他径直步进殿内,目光­阴­鹭地瞅着她和海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奉太后之命,特来迎接皇贵妃和皇子殿下回京。”

她没有拒绝,现在,不仅她失忆了,更由于,她确实是想回宫。

不管这,是否是他要送她出宫的前兆,她希望能再见到他。

这一月的分离,只让她觉得心底,满满都是无法挥去的思念。

原来,思念,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是会愈来愈浓地渗进心底每一处柔软,密密匝匝地,让人无法拒绝这份柔软。

“有劳了。”她淡淡说出这句话,在纳兰禄伸手要接过海儿时,她只收手抱紧她的海儿,丝毫不愿意松手。

“娘娘果然心疼皇子殿下。”

“嗯。”她应出这一声,余光看到,张仲的面­色­似有些不对。

她抱紧皇子,随着纳兰禄出得殿门,却听见纳兰禄冷声道:“娘娘,哪怕生了皇子,最终,这中宫之位却不是册封娘娘的。臣真为娘娘觉到可惜。不过也好,免得他人以为,襄王府要靠娘娘的庇护才有今日的势力。”

她只笑着,并不做任何的回答。

纳兰禄,她和他的兄妹情份,其实,早在西蔺姈出事那晚,就该是尽了。

如今,再多带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都伤不到她。

而至于那皇后之位,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的象征。

她甚至一点都不好奇,现在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

现在的她,仅想抱着孩子,回到轩辕聿的身边,哪怕,这次回去,即是最后的分离。

分离?

这刹那,她有一些犹豫。

这丝犹豫,是关于她怀里的海儿。

这一去,到檀寻时,已是深夜。

肩辇抬着她直入冰冉宫,海儿早在她的怀里甜甜地睡着,她本想陪海儿一并安置,不曾想,太后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殿外,她仓促起身间,太后轻拂袖摆,示意她坐下说话。

“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一个月未见,你的气­色­,确是太好了。”太后望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道,“莫梅,先把皇子殿下抱去偏殿休息,哀家和皇贵妃说会子话。”

莫梅近身,夕颜有丝踌躇,却还是把海儿交予了莫梅。

毕竟,只是抱到偏殿,并且,太后和她说话,万一吵醒了海儿,这大半夜,估计,又难哄他睡着。

莫梅出殿时,殿内其他宫人均一并退出,并关上殿门。

“得行宫药泉和院正汤药的调理,是大好不少。”她少了以往那份谨小慎微,只语音如常地道。

“不知,颜儿的记忆,可曾有些许的恢复呢?”太后说出这句话,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犹抱着海儿的手。

她的手没有丝毫的退缩,只道:“院正虽替臣妾不时针灸,可,过去的一些事,始终回忆起来,都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其他记不清,都不要紧,记着皇上对你的情意就行了。”

“太后,您的意思?”

“皇上已册姝美人为皇后,她如今也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加上西侍中不惜冒生命危险,揭发了前任尚书令,这,也算是皇上对西家的一个恩赏。”

“嗯。”

她颔首,谁为皇后,与她都没有关系。她从来不会计较这个。

“哀家知道,无论以前或现在,这些对你,都不是回计较的。而皇上会在不日后祭拜太庙时,册封宸儿为太子。”

“太后,若皇后有孕,立太子一事,是否不急于一时呢?”她看似无意地说出这句话,话里,自有她的试探。

“我朝自开朝以来,都是立长不立嫡,这规矩,是不会变的。但,哀家瞅着,现在的皇上,倒在立太子一事上一直有所踌躇,若非前几日,群臣上了折子,齐请皇上尽早于御驾亲征前册立太子,恐怕这事,还得搁上一阵。”

“御驾亲征?”这两字比其余的话,更进得了她的耳,她复吟出这两字,眸底,终是做不到继续平静若水。

这一月间,她对这些,都是一无所知的。

只此刻听了,心底,不可避免的攫紧。

前一次的御驾亲征,尚历历在目,这一次,三国中仅剩下夜国,难道—

“是啊,和夜国这一战,却是难以避免了。夜国送来的走马灯险危及龙体躬安,加上凤夫人之死,与夜国又脱不开­干­系,这一战避无可避。”

“太后,您说什么?”夕颜的顿觉轰地一声,复问出这一句,哪怕带着不敬。

“看来皇上瞒着未告诉你。对,凤夫人慕湮除夕那晚,罹难于暮方庵,慕尚书令因爱女离世,­性­格大变,不惜政变谏言,本来该是死罪,皇上念着慕尚书令昔日保驾有功,只做了流放的发落。”

太后的神情有丝黯然。

毕竟,慕家,是她一直要保,却到如今,根本保不得的地步。

夕颜的­唇­瑟瑟发着抖,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除夕那晚,是了,初一那会,李公公象是要回些什么,可她彼时只顾着贪念于自个的温情蜜意里,却是根本没有顾及其他的。

闭上眼睛,慕湮,去了?

她没有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哪怕,这已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这件事,是否,又能看成是帝王间的谋算呢?

从慕湮最后一次来看她,不经意露出的那份落寞,她又岂会记不清呢?

她说,没有孩子,就是解脱。

现在,死,是否才是真正的解脱呢?

而这一切,若非那晚她取了那支夕颜花簪,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至少,没有不会死吧?

心,痛到辨不出任何其他的味道。

想流泪,可,眼底生疼的,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了。

“颜儿,哀家没有想到皇上连这都瞒了你。但,你要知道,他哪怕瞒你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纵然,曾有过怀疑,曾有过伤心。

只是,基于深沉的爱罢了。

“颜儿,哀家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地回答哀家。”

“嗯。”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只用力点了下螓首。

既然失忆,对于过往的事,她若表现得太过在意,乃至失态,只会让太后瞧出端倪吧。

止了瑟瑟发抖的­唇­,唯有心底,眼底继续痛着。

“虽然你现在失去记忆,但这句话,由着你的­性­子来回答,不必去想过往,也是好的。哀家问你,若许你出宫的自由,和永远留在宫里,你选择哪一样?”

终是到了这一天了吗?

“太后,要听臣妾的心里话么?”

“当然。”

“若是失忆以前,臣妾想,应该会选择自由吧。毕竟,身为世家女子,从小缺的就该是自由。但,现在,既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臣妾所以记忆的开始,就是从宫里开始的,若出宫,反倒不知怎样使好了。所以,臣妾想留在这。”

这句话里,多少带着言不由衷。

他回答太后的话,又有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太后是聪明的女子,对这样聪明的女子交心,无疑是最愚蠢的。

毕竟,她对太后来说,只是后宫制衡的一枚棋罢了。

从三年前,太后传她回宫开始,就是这个意思。

“哀家知道了。好孩子,不枉费皇上待你。哀家希望,你能随军伴皇上出征,毕竟,这一役,或许会很快结束,或许,会耗费很长时间。但不管怎样,该是你唯一能出宫的日子,既然你今后选择留在宫里,这份出宫的自由,是唯一的。”

“臣妾也想,只是,皇上不会允许的。”淡淡的说出这句话,却并不能让心里骤然生起的疼痛减少一分。

“他会的,只要你提出来,他一定会允诺。”太后意味深长地道。

“太后的意思是—”她只说了半句,并不往下提。

其实,也是因为,此时,她根本没有办法多去想一下其他的事,心里,脑中满满都是慕湮的事。

“你想见皇上么?”太后反问出这句话。

“臣妾自然是想的。”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不知是因为想着慕湮的事,抑或,这本就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你想就好,哀家会安排你明晚就见到皇上。也希望你不要错过了哀家这份安排。”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5】

明晚?

那么快?

太后这般急促,隐隐地,仅让夕颜觉到,这次亲征,相较于斟国那一役来说,更为艰险。

哪怕此时,她并不知道巽、夜两国兵力多寡。

她只知道,彼时,巽军意气风发,一路势如破竹。

但,经过那一役,巽军军心疲乏,急需的该是修整,这样交战,胜算,又有几何呢?

谁胜谁败,关系的,不仅是江山易主,还有他的安危!

明晚,即便见了他,她又该怎样去提这件事呢?一句嫔妃不得­干­预朝政就足以驳了她所有请求。

他和她之间隔了这一个月,可,他于她的疏离,不会由于这一个月的时间推移有任何转变。

因为,这本就是他要的。

只是,眼见着,宸儿册立太子在即,那道规矩也必将会一并执行。

难道,她按着太后的话,随他出征,那道规矩就会有所不同么?

心下百转,面上却含了几分羞涩:

“臣妾叩谢太后。”

“不必多谢哀家,哀家实是为了自个。皇上是哀家的希望所在,不管怎样,哀家为了皇上,任何事,都会忍,也都会去做。”

从前不为人母,或许,她还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可,有了海儿之后,太后的这种心境,她是能体味的。

也就是说——

她的心咯噔一下,太后已复启­唇­道:

“眼见着,明日一过,再由三日皇上即将启程度,你若随军出征,宸儿就交由哀家照顾罢。”

果然,太后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一个人。

对她,亦如是。

而宸儿,也是太后的亲孙子,不是么?

交给太后,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鏖战疆场,生死都是一线间,又岂能带着一个刚刚两月大的婴儿呢?

“宸儿就拜托太后了。只是,这几日,臣妾恳请太后,能容臣妾再尽一下为母的职责。”

“好,除了册立那日,每日用膳时,哀家会让莫梅抱宸儿予你。”太后顿了一顿,又道:“呀,哀家果然是老糊涂了。突然想起来,明日尚得等钦天监占天,这剩下的三日间,是否适宜祭拜太庙,若不适宜,宸儿册立太子的事,还得往后缓一缓。其实哀家认为,待到大军凯旋归来再行册立,却也是不错的。凯旋之日,一切或许,才有最终的定数,不是么?”

太后若有似无的提了这句话。

原来,太后的计较是在这上。

才会抱去她的海儿。

再暗示她,若大军凯旋,一切才有最终的定数。

方才她那句试探的话,­精­明如太后,果真是入了耳。

陈锦疯癫之际的行刺,难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譬如,那道杀子立母的规矩。

太后担心的,无非是担心她万一是知道这一规矩的,必会有所谋算。

毕竟,太后曾经有多欣赏她的聪明,如今对她的聪明,就会有多计较。

然,太后忘了一点,轩辕聿不仅是太后的儿子,也是她的夫君。

哪怕,她会失去任何记忆。

唯有一点记忆,却是不会失去的。

就是关于爱的记忆。

再怎样,哪怕,这道规矩,要的是她的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求死前,能看到他放下所有的负担,敞开心扉,而不是继续这种看似善意的欺瞒。

现在,她或许知道太后让她随军出征的用意了。

不过,全因着一个情字。

生,或者死,都在一线间罢了。

凭着这份情,轩辕聿为了她,都会险境里求生,安然地回来。

心底清明,话语里,仍淡淡地带过:

“一切旦凭太后和皇上做主。”

无谓谦逊,无谓推婉。

都不需要。

“好了,哀家也该回宫了,你不必行礼,好生休息着,明晚,可得­精­神些才行呐。”太后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返身,在夕颜的恭送声中,往殿外行去。

夜深浓,重重的宫阙笼于树影斑驳间,只如暗里潜伏的兽一样。

如今巽国的情势,又何尝不是,暗中潜伏了一头噬人于无形的兽呢?

太后的锦履踏上肩辇,她保养得宜的洁白玉手搭于宫人的手腕,借力一撑时,眸华的余光掠过,不知是宫灯摇曳,抑或是她华裳的投影,手背,隐约有红­色­的光影斑驳。

她亦是知道的,很快(19lou),这双手,将不得不再沾上血腥。

避无可避……

翌日早朝,钦天监奏本,时值月破,日月相冲,是为大耗,诸事不宜之相,祭拜太庙,自是要挑选吉日,最近的吉日都在三月中旬,彼时,轩辕聿早在亲征杭京的途中。

朝中顿时哗然。

西侍中适时谏言,称,帝君亲征之前,若册立太子,看似稳了前朝的心,却终是底气不足之相。是以,恳请帝君待凯旋之后自行册立太子,一来有助将士士气提升,而来也避免月破相冲。

轩辕聿自是准奏,朝中诸臣,见侍中都如此说了,纷纷附和,荣王亦不好说什么,哪怕,他是这一朝近支辈分最高的亲王,同是密诏的监督执行者。

毕竟,眼见着,西侍中此时谏言,不啻是存了私心。

其次女西蔺姝甫册立为中宫皇后,又身怀有孕,西侍中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让予皇贵妃的孩子呢?

哪怕,巽国素来立长不立嫡,总是有贪婪的心不安于这些传统。

包括,不知道哦啊这道密诏的人,都会对太子之位垂涎三尺,殊不知,这位置,谁要坐上,必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荣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当然,私心谁都有,他,也不会例外。

既如此,他何必多做辩驳,反引了现今权势如日中天的西侍中记恨呢?

西府一朝之内连出两位皇后,现今因着慕尚书令一事,又颇得帝王青睐。

这样的风头劲盛,虽不是绝好的兆头,可,也没必要去惹啊。

且静观其变才是正理。

于是,荣王躬身于一旁,并不发一言。

轩辕聿的眸华透过白玉旒,凝于荣王身上,­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罢朝后,他并未直接去御书房,反去了宫内的校场。

出征前,他习惯每日在校场锻炼一下筋骨,以备疆场杀敌时,不至忘了根本。

一旁早有禁军递上御弓,弓身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而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

他睨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接过小李子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

在场众宫人、禁军屏住呼吸,只见他­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

旦听得弓弦“嘣”得一声起,他一箭脱弦­射­出。

羽箭破空之势凌厉,竟发出尖啸之音,直中鹄心,未待众人叫好,第二支箭又已离弦­射­出,只听“啪”、“劈”两声叠响起,恰是第二支箭顶于第一支箭箭尾,借着这助力,恰让第一支箭竟是生生劈破鹄子的红心,穿鹄而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厉,眼功之准,让周遭无论宫人,或是禁军,都膛目结舌,连叫好都显是忘了。

然,却仍是有一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

第一支箭穿鹄心的去向处,却见一宫女骇得瑟瑟发抖,手中托盘落地,盏碎了一地,伴着惊叫:

“娘娘!”

那箭簇没入凤冠,不偏一份,不错一毫,正­射­进金灿辉煌的凤冠之上,衔着硕大夜明珠的凤嘴内。

而,凤冠下的那人,纵花容失­色­,然,并未发出不合时宜的尖叫。

若搁以前,她定是会失声,但,现在,她不会。

她,如今的身份是中宫皇后西蔺姝,再不是昔日的姝美人,一言一行,都须得体才行。

哪怕,拢于织金翟衣袍的手,颤瑟得厉害,语音甫出,依旧是平静的:

“臣妾参见皇上。”

稍稳了手,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并没有丝毫不适,让她更定了下心。

轩辕聿将手中的御弓再次拉满,语音却是温柔的:

“皇后,怎不好好在宫里歇着,跑校场来作甚?弓箭无眼,万一伤到皇后,岂非让朕愧疚?”

西蔺姝脸上含了嫣笑,道:

“臣妾本在书房等皇上,后来听说,皇上刚下朝就至校场,才——”

她话语未落,突然,轩辕聿放下手里的御弓,径直向她走来,伸手,把她凤冠上的箭簇拔下。

这一拔,他的脸,离得她很近,特有的龙涎气息围绕着她,让她不禁心砰砰地直跳。

尤其,他好看的薄­唇­,仿似就要触到鼻尖,她的脸不由一红,声音讪讪,脸却向上凑了一凑:

“皇上——”

自轩辕聿起驾回宫后,前朝就一天没有太平过,她脸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更逞论其他。

况且,她有了身孕,彤史也早把她的玉牒撂下了,每日间,正所谓思君不见君,哪怕,得了这中宫之位,却是无趣的。

原来,她是真的离不了眼前的男子。

即便,得到这些曾经向往的无尚荣光。

即便,曾经做过那些谋算。

其实,都抵不过他对她的一次笑眸,一次温柔。

“这特制的箭簇,真是可惜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脸离开她的,视线只凝注在从夜明珠里拔出的箭簇上,因着夜明珠的坚硬,显见是有些许的磨损。

他,竟然,在意的是这箭簇?

而不是她险些——

她无法去想象,这箭万一偏一点,封喉刺进时,他是否还会用这种声音,只关心着,那死物。

“皇后,怎么了?”他收了箭簇,眸华并没有望向她,只这一语,却是给她的,似是察觉到她眼底的失望。

“臣妾只是想着,皇上不日就要起驾亲征,­操­劳国事之外,还在校场这般劳累,真让臣妾担心皇上的龙体。”

“皇后来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么?”语意该是冷淡的,可,他语音依旧温柔得让她觉得彼时他关心箭簇似乎都是对的。

“自然不是,只是,臣妾亲自为皇上熬的甜羹,如今,却是不能给皇上用了。”西蔺姝的眸华落于碎了一地的碎瓷,以及藕­色­的汁液上,“皇上,臣妾今晚会再熬一些莲子羹,皇上是否有时间前来一用呢?”

在他的温柔里,她说出这句话,犹带着期盼。

是的,期盼,她愿意放下所有的身段,再次请他来,只要他肯来,说明一切都是有转圜的。

哪怕,最早行出今日这一步,是为了她腹里的孩子,能得到更多。

但现在,她知道,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

哪怕,他对她的感情不复往昔,可,即便是往昔,其实,也仅是借了西蔺媺的光,不是吗?

如今,她也是皇后了,连被太后发落往暮方庵的她,都握得住从新再回宫的契机,还是以这般荣光的身份,为什么,感情不可以从来一次呢?

“今晚,再说罢。”轩辕聿的目光越过她,看到,那抹雪­色­的华裳,终是坐着肩辇缓缓驶开,并未停留。

仿似,没有看到他一般。

但,他知道,那身影该是瞧到他了。

毕竟,校场沿门的那段,仅是一拍矮栅栏为隔,坐于肩辇之上,岂会不见呢?

所以,他才走进西蔺姝。

只不知,这样,伤到的,又是谁。

肩辇上,夕颜侧俯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枝刚摘下的梅花,这宫里,到处都是梅花,自西蔺姝立为中宫后,几乎其他的花,都是见不到了。

还真是一花开尽,百花杀。

她坐于肩辇,偏被一枝斜过来的梅花刺到了脸颊,随手一折,竟是折了下来。

这一折,她的眸华望去,仿似有熟悉的男子声音,只一望,却看见轩辕聿和西蔺姝站得很近,在说些什么。

西蔺姝一身华丽的中宫翟衣,她当然不会看错。

轩辕聿未穿龙袍,着戎装的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瞧见。

他们站在那,倒真是配得很呢。

一个华服,一个戎装,谁能说不配呢?

她兀自摇着梅花,并没有命肩辇停下。

本来,在宫里独自待着,脑海盘旋的,满是慕湮的死,这渐渐让她觉到窒息的悲恸。

于是,趁着日头正好,出宫将这些窒息的悲恸悉数散去。这一散,偏是让她瞧见了这,若让别人看到,莫不是以为,她存心碍着谁么?

加上太后昨晚的话,合着今日的事,倒真是该避过去的。

心里这么想时,却听得一嬷嬷斥道:

“呀,您怎能摘这梅花呢?!”

她眯眼望去,正是侯在校场外,看样子还是西皇后身边的管事嬷嬷。

“怎地不许摘了,你也不敲敲,这是谁。”蜜恬不服地在旁道,声音却是大的。

这样,真不好啊。

“就是主子,您在这宫里还能大过皇后去?这是皇后最爱的梅花,任何人都是摘不得的!”

“哦,是么?”夕颜应出这句话,余光瞧到,那校场馁的人,显是听到了这里的争执声音,向她望来。

要避,反是避不过了。

西蔺姝款款行来,那鲜艳的翟衣落进夕颜的眼中,只让她觉得,真象一花孔雀般耀眼,她瞧了一眼自个身上的雪­色­衫袍,若非坐着这肩辇,恐怕无人会知道她是主子吧。

手里捏着的那枝梅花,此时,却成了招人的东西。

不过,她折下它来,不也正是它招了她吗?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吩咐肩辇放下,在西蔺姝近得前来时,福身行礼。

“怎么回事?不知道皇上在校场么?惊扰到圣驾,尔等真是太没规矩了。”西蔺姝的声音倒是很温和,一手微扶着其实尚平坦的腹部。

是了,自她从苗水回来,西蔺姝好象就一直很“温和”了。

既然,对于这份“温和”,那她仅能谦虚了。

况且,西蔺姝的姿势,不正告诉她,她怀了身孕吗?

若按着日子推算,该是那日在御书房里吧。

那晚,他后来对她说,不会做让她失望的事。

原来,那件事,是算不得出让她失望的。

她的­唇­角轻轻撇了一撇,心里,其实怎会不失望呢?

哪怕能装出不失望的样子,她却终是介意的。

“是臣妾初回宫,不识规矩,误折了皇后的梅花,才引来这些事,惊扰了圣驾,全是臣妾的不对。请娘娘恕罪。”

“哦,原来这事,这也不算是规矩,因为,并没有明文限定过什么。只是,这梅花开在枝桠不好么?皇贵妃把它折下来,不过一日,也就枯萎了。”西蔺姝唏嘘地说出这句话,倒真是有几分怜花惜花的意思。

但,不知道,是给谁看呢?

夕颜略抬了眸华,轩辕聿仍在那张弓­射­箭,恰是箭箭直中鹄心。

也就是说,丝毫,没有分心于这里。

原来,西蔺姝是博给那些宫人看啊。

真是不嫌累。

“臣妾的私心重了,瞧着这花娇羞,就生生折了下去,却是让它提前就枯萎了,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承认自己是有私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显见,有人是要在宫人面前立贤惠的名声。

哪怕西蔺姝再怎样,以前发生过的事,她是不会忘记的。

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即便得了如今的位置,难道,这­性­格就会转了不成么?

西蔺姝不会喜欢她,而,她也犯不着去触怒于其。

“罢了,提不上责罚。这梅花,折便折了吧,若是能为皇贵妃添妆,倒也不枉费它开得娇艳。”西蔺姝说出这句话,眸华望了一眼,不为所动,犹在张弓的轩辕聿。

日光照耀在他的戎装上,有着如天神一般的丰姿隽永。

是的,她不要他注意到夕颜。

既然传闻里,夕颜在行宫逐渐失了宠,她不希望眼前的女子再有得到注意的一日。

这样,或许,她在帝王心里,才能有些许的转圜。

父亲要的太子之位,也才能有所转圜。

“去吧,本宫还要陪皇上一会。”

西蔺姝该是怕她引了轩辕聿的视线,所以,急急想打发了她。

这却是她想要的。

她福身行礼,复上辇,只这一上,觉到似有目光朝她望来,她略回了身,那人,分明已开弓,一箭出,又中鹄心,引得李公公率着一众太监交好之声,把周围的声音,尽数掩了去。

她不再望他,只倚于肩辇上,将那梅花的花蕊拧了下来,戴于发髻旁边。

添妆,好,就添妆吧。

“皇贵妃娘娘,这花一点都不配您,咱们这就去御花园,另选些好的戴。”蜜恬显是被那嬷嬷的话噎到,气气地道。

“不必了。就这吧,既然摘了,也别浪费。”夕颜淡淡地道,“我有些乏了,回宫。”

她侧身蜷卧于肩辇上,早知道,便是不该出来。

没由来,心里倒添了浮躁的意思。

西蔺姝走回校场,却见轩辕聿正收了弓,瞧她回来,微微一笑,道:

“皇后,朕还有政务要处理,皇后若对­射­箭有兴趣,朕命人教你。”

西蔺姝一望那弓,只讪讪的推拒了,却是再不能随帝而去。

唯能寄期盼于晚上,他真会来她宫里,品一品甜羹吧。

晚膳时,太后恰是驾临了天曌宫,与帝共用。

用膳时,二人几乎并没有说话,一顿膳用得让伺候的宫人,倒是有了几分的战战兢兢,毕竟,这两位主子的心思,在沉默时,更让他们难以揣测。

这也意味着,一个伺候不当,招来责罚的,也是他们。

幸好,一顿晚膳,只是用得沉默,却是没有出任何的茬子。

好不容易用完了膳,彤史只将那大银盘呈上,道:

“请皇上翻牌。”

“皇上,马上就要出征,今晚的牌,还是翻一下吧,这后宫里,因着你的出征,可见,又得要好多日子,不见雨露了。”太后在旁终于启­唇­道。

轩辕聿纤长的指尖从悬于那玉蝶牌上,每一块牌子,莹玉般的光泽,上面,用墨漆写了诸妃的名号,整整齐齐地搁在那。

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随着这一声,不知道,彤史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看到,属于她的那块牌子,静静地躺在离他手最近的地方。

母后,果真是他的好母后!

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轰”一声掀到了地上,玉蝶牌啪啪落了满地,吓得周遭的宫人皆打个哆嗦,呼啦啦跪了一地,却不敢做声。

“皇上!”太后说出这两字。

“母后,朕乏了。都下去罢。”

“喏。”李公公一使眼­色­,那些宫人忙不竭地退出殿去。

“皇上,你说你不想舍了她,今日,却是连她的牌都不想翻了?”

“母后,你又要什么?”

“哀家不想要什么,哀家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说让朕舍了她,朕就舍了她,你偏又把她的牌子放上来,朕真不明白,这和朕平安回来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怎会不明白。

太后看似出尔反尔,实是用她来牵绊住他的心,他心里有她,再怎样,鏖战艰险,都会为了她去赢罢。

可,这场战役,恐怕,并非是太后所想的那般简单。

他也并不是战神,真的,能为了一个女子,就能左右得了所有战役只赢不败么?

“皇上,真心舍了她,还是因为想让她活而去舍呢?”

“只要遂了母后的心思,不就好了?”

“哪怕,哀家没能保住陈锦,但哀家曾说过,会护她周全,这点,皇上不须置疑。这月余,你压抑着自个,不就是为了想让她断去念想,然后设计放她出宫另得活路么?当初,哀家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哀家突然发现,与其,俩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互为折磨,为什么,不试着去改变那些规矩束缚呢?毕竟,都是人立的,不是么?”

“母后,朕乏了,三日后,朕就要远征,现在,不是再谈一个女子生死的时候,朕对她的心,如母后所愿,早就冷了。母后说得对,这世上,要怎样的女子,朕不可得呢?朕想通了,没必要困着一个不愿待在宫里的人,朕舍了她,对她,也是对朕好。”

太后不再说话,终是低缓道:

“看来,皇上是乏了,哀家,就不打扰皇上了。这心,是皇上自个的,皇上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皇上比哀家清楚。”

说完这句话,太后终步出殿外。

走出殿的刹那,她瞧了一眼莫竹,莫竹自受了上次的责罚,现在,只当着外面的差,见太后望来,她默默地颔了一下首。

哪怕,心底再有计较,再失去太后的依傍,这宫里的路,她也是走到头了,不是么?

她不愿最后走到莫菊一样的下场,再卑微忍让,活着,总是好的。

“皇上,奴才看你乏累,要不,去温泉泡会再安置吧?”李公公探进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轩辕聿应了一声,踏步往温泉行去。

龙泉,是帝王独用的温泉池,宫人上前,替他宽去便袍,他径直走入温泉池中,思绪,有片刻苍茫。

白雾袅绕间,仿似又看到,今日匆匆一瞥中,肩辇上的她。

月余未见,她仍是瘦削得弱不禁风的样子,知道太后命纳兰禄接她回来,他心里有的,仅是忧心忡忡,幸好,钦天监那一道,是他所能控制的。

否则,他真担心,太后记恨陈锦之事,逼着他出征前册立太子,然后行那道密诏。

本来,他想在行宫内,待她坐完月子,身体稍康复后,为她做一个打算。

从行宫离开,只需演一场走水的戏,不是么?

不仅她,连宸儿都可以一并送走。

她的身份,将彻底变成苗水族的族长,而不是纳兰夕颜。

只是,身体稍康复后,她如同三年前一样,被太后接回了宫里。

太后,纵为他的母后,一次次的­干­涉,仅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远。

身子浸在温泉池里,浑身有说不出来的舒畅。然,一直紧绷的思绪被温泉水一冲,却,得不到松懈。

一冰滑细腻的小手缓缓和地替他轻揉着肩膀,这一轻揉间,女子特有的馨香,便萦绕于他的鼻端。

很熟悉的味道。

他如炬的目光骤然开阖,蓦地转首,恰是——她!

她仅着了一件单薄的艳桃­色­的纱裙,半跪于他的身后,玉手轻抒,替他揉着肩膀。

印象中,她从没有穿过这种艳丽的颜­色­,衬着她此时的容颜,却是极配的。

她脸颊的伤痕,淡得基本看不出来,自诞育宸儿后,兵没有让她的姝丽有丝毫减弱,反添了更多妩媚的女人味道。

她只梳了最简单的堕马髻,偏是那髻上,Сhā了一朵绿梅。

现在,她略抬了眸子凝向他,竟没有一点的羞怯。

“皇贵妃,你——”甫启­唇­,他语音转冷,才要斥责于她,她却打断了他的话,接过话去,道:

“皇上,臣妾未得宣召擅入,是有错,臣妾知道,皇上不喜臣妾做的事,但,皇上现在把臣妾当宫女 不成么?”

“胡闹!”他冷哼出两字,道,“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他还要掩饰道什么时候呢?

马上征战在即,对她都不愿意坦诚一点吗?

好啊,她奉陪。

“皇上真不要看到臣妾?”

她嘟囔出这句话,他却反手,将她揉住他肩膀的手扯开。

“你哪有半点像皇贵妃的样子?”

是啊,她本来就是没有皇贵妃的样子。

“那皇上废了臣妾好了。臣妾做您的宫女也一样啊。”

这句话,该能成为胡搅蛮缠吧?她看到他好看的眉毛终于因着她这句话皱得更紧,她的手不禁抚到他的眉心,还未说话,他手一挥,只这一挥,带着避让的意味,她收手不及,身子往前一冲,径直跌进温泉中。

扑通声响起时,她知道,自己又狼狈透了。

由于是头向下跌进,呛进几口水,呛水的刹那,眼前,突然浮出一个人的脸,那人将她救起,竟然,是张仲!

她心下一惊,这张脸一闪而过,不过是记忆里某个片段。本以为全部记起来的片段中,其中另一个依旧被遗忘的片段。

她感到腰际被人用力抱起时,身子,总算脱离了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泉水。

他将她抱到一侧的地上,她的纱衣紧紧贴在她玲珑的身上,只让人丹田燥热,本来想传人进来,瞧见她双目紧闭,不知是否闭气的缘故。

他用力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却仍没有转醒。心下不由一慌,手指轻捏开她粉润的­唇­,度了几口气予她,却不料,度到第三口时,他听到她低低地嘤咛了一声,他想抽身离去,她滑软的手臂却紧紧勾住他,不肯放开。

她的­唇­,轻柔地吻上他的,将那单纯的度气,只转成缠绵的吻。

她娇小柔软的身子不知死活地贴紧他的,明媚的眸子睁开,对上他再做不到镇静的眼睛。愈浓的萦吻,低喃:

“你,是在乎我的。”

带着确定,带着执着,她加深她的吻。

这样的吻,虽仍生涩,然,却带起了他心底愈深的火灼。

他想推开她,可,触到她犹带着水渍的肌肤,仅变成轻柔地相拥。

她,真的失去记忆了么?

这一刻,为什么,他会觉得,她仍是记得他的呢?

他清明的思绪,被她的吻中断、然后,慢慢沉沦。

她像个孩子一样,学着昔日他吻她的样子,慢慢地吻着他,甚至于,她连伸出丁香软舌,与他­唇­齿交缠都不会。

六宫嫔妃诸多,若论取悦耳君王的计较,她无疑该是排到最后。

可,就是这样一个生涩的小女人,只让他难以抑制冲动。

他看到,她小巧的耳坠着小小阑珠坠子,烛影摇曳间,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小小两芒幽暗凝伫,这点点的幽暗,一并融入他的眼底,再无法移开。

她,就如这幽暗的烁闪,不知何时,深深凝伫进了他的心,想舍,却始终无法做到彻底的舍开。

只是这层无法彻底,让他一次次的徘徊犹豫,缺了帝王该有的果断。

就像现在这样,推开她,是最正确的选择,可他身体的反应,却再次出卖了他。

他的昂扬触到她的腿间,能觉到她的腿瑟瑟的颤了一下,旋即,慢慢地分开,只有这一分,他终是毅然的抽身,不能继续下去!

哪怕,她现在,可以承恩。

他,绝对不能要她!

否则,将断不断,之前一切努力演的戏都白费了。

甫抽身间,听到池外传来: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皇后娘娘!”

轩辕聿脸­色­微变,忙从一旁的架上拿下宽大的棉巾,包裹住夕颜的身子。

做完这一切,西蔺姝的身影,已出现在龙泉的入口处。

“皇后,朕说过,今晚会去你那,你这般闯进来,却又是为何?”轩辕聿起身,兀自取了一块棉巾,把犹­祼­露的身子围披起来,语音倒是温柔的。

这种温柔,让本脸上带了愠意的西蔺姝此刻将那些愠意悉数化去。

她没有穿日间的翟衣,青丝披散着,犹带着些许的水珠,身上仅披了一件粉­色­的沙罗,显是也从温泉起来不久。

“皇上,臣妾再凤泉沐浴,听闻您这有些许动静,以为有什么事,却不想——”

西蔺姝的目光凝向地上的夕颜,这个女子,难道真的是她的劫数吗?

才回宫不过一日,就使出这等狐媚子的手段。

她不能让夕颜得逞,尤其,现在太子将立未立,若让夕颜再得了圣宠,她该情何以堪呢?

毕竟,晚膳时,听闻皇上掀了玉牒牌,她是欣喜的。

以为,皇上真如传闻一样,已对夕颜逐渐失去兴趣。

可,没有料到,夕颜竟恬不知耻将自己送进龙泉,这让她怎么忍呢?

夕颜对上西蔺姝目光,嗫嚅地道:

“是嫔妾的不是,本想好好伺候皇上沐浴,不曾想,反扰了娘娘,都是嫔妾的错。”

她的手,从棉巾上伸出,无意识的反绞着。

装吧。

既然都在装,她也奉陪。

“皇贵妃无须自责,皇贵妃伺候皇上,本也是应该的。”

西蔺姝的目光凝向轩辕聿,这一拧,只有揉意,并不敢有其他。

毕竟,他是帝王,她能阻他一时的临幸,却仅是一时罢了。

轩辕聿向西蔺姝走去,道:

“皇后在这沐浴,不知宫里可曾替朕备下甜羹?”

“自是备下的,一直用小炉暖着,皇上沐浴完后再去,也是温热的,喝了,亦不会伤脾胃。”说出这句话,她本束紧的,终是送了一下。

“好,朕已沐浴完毕,不知皇后是否还要回凤泉?”

“既然皇上都沐浴完毕,臣妾自然是髓皇上了。”带着欣喜答出这句话,她知道,自己的眸底,都满是笑意。

果然,皇上对夕颜是厌倦了。

那么,她不介意当这个让皇上下台阶离去的人。

“小李子,启驾。”

“喏。”温泉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夕颜独自一人,犹坐在地上。

因着温泉的暖气,是不冷了。

只是,眼底突然就冷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身旁传来的是宫女的声音。

今晚,真像个闹剧,太后吩咐莫梅将她送至这里,他却宁愿陪西蔺姝回宫,都是要避开她。

她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是不给她的。

一个人撑着,真的好累。

而这份累,他根本就看不到。

“娘娘,您没事吧?娘娘。”

宫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摇了摇头,她会有什么事,只是头有些晕罢了,是的,蓦地起身,头晕罢了。

脚有些虚软,一个身晃,她甫站起的身子,再次栽进了水里,伴着宫女的呼救声响起,她意识有些涣散时,有人把她再次从水里捞起,旋即,是她可闻得的低吼声:

“纳兰夕颜,你不要活,也别脏了朕的池子!”

作者题外话:今天是七夕,祝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O(∩_∩)O~~

结文时间差不多了,结束前,按着惯例,我会以诗词做为章节标题,大家有什么疑问处,可以提出来了,帮雪一并梳理一下,可能有些是已经写出来,各位没注意到的,也顺便一起答了。

战争章节,偶会用流水记录的形式带过,到时候千万别说打得太容易。如果耗费笔墨描写战场,我会崩溃,你们也会看得崩溃的。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6】

又连名带姓喊她?

还说脏了他的池子?

夕颜不想再撑着什么,口一张,哇地一声,把呛进的水悉数喷在他刚换好的袍杉上。

她仿佛能想象得到他脸­色­发青,又弄脏了他的袍裳,该是会把她扔出去罢。

可,好奇怪,没有。

他只是抱着她,随手扯了好几块的棉巾,没头没脑地裹住她,而后抱着她大踏步走T出去。

脸被笼于棉十内,虽不至于室息,却也不算好受。

但她没吭一声。

好象走了很久,又好象,很快就停了步子。

感觉走了很久应该是这段路并不近。

觉得很快,她想留在他怀里再多一点的时间。

真是糟糕得要命,他对她这样的态度,她偏还这般的委屈自个。

若不是念在,他对她实是有情,偏压抑着,她定是会要他‘好看’的。

其实他受的委屈又何尝少于她呢?

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

哪怕之前,她有怀疑,这些许的试探,她早就明了。

缺的不过是他亲口承认罢了。

他若不承认她又该怎么去说,去做呢?

她不要他一个人承担着一切,只是,他始终忽略了她的感受。

用这样绝情的方式对她,倘她少点坚强,恐怕先就熬不下去了。

他是认定她的坚强,还是认定她的“失忆”,反予了彻底割舍的契机呢?

鼻子有些发酸,觉到身子一个凌空,恰是他撤手,终是把她扔了出去,伴着周围, 宫女纷纷下跪请安的声音。

她并没有担心,她的后背是否能承受这一扔,事实证明,她的身子触到的是柔软的锦褥。

然,他扔的力气太大,裹在她身上,厚厚的棉巾随着这一扔悉数散开,她的罗裳偏是也扯开了些许。

将脸上的棉巾扯开,看到他神­色­淡漠地站在榻前,睨着她。

她不介意眷光外露在他眼前,她介意的,仅是他的眼底没有她。

是的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她。

他宁愿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从天曌官抱回冰冉官,两官之间隔得并不近,却让他一路抱着走回来,哪怕天渐晚,沿途,总有那些宫人是瞧见的。

他对这是不避讳还是存着心,让人瞧见他这般‘圣宠’她呢’

她的堕马髻有些散乱,髻上的耶栗绿梅也委顿得不复娇艳。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伸手,将那朵绿梅从她的髻边拿下。

这绿梅并不适合她,可,如今,他也不舍再为她别上适合她的夕颜花。

薄­唇­微启语音清冷:

“你不过仗着朕昔日子你的一些恩宠,如今,朕抱着你回来,你的虚荣心,也该得了满足。别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记住自个的身份。”

她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奚落话语,伤不到她了。

只是,让她再嘻笑着去回,却是不能了。

她还没能做到足够的淡定从容,因为,即便是装,底限的尊严,都是无法装做不顾的。

瞧着他转身离去,她突然想笑,只是,笑语声起时,眼底有些冰冷,恰是抑不住了。

他不会给她开口提出要求的机会。

从太后安排她进入龙池,他该早识得太后的心思。

太后想用她,来换得他的周全。而他要的,亦仅是她的周全罢了。

宫里,哪怕碍着那道规矩,至少,因着钦天监的话,目前尚是安全的。他出征后,即便形式有变,他定会早部署好一切,兑现送她回苗水的约定。

是以,在出征前,他根本不会容她提出任何的要求,每次拒绝,她看得懂他的心,不会好受于她。

包括,现在,他转身离去,她终是看到,他眸底不该有的那些疼痛。

如果他真装得逼真一点,该多好啊,至少,她就真能如他愿的退缩,然后割舍。

如果她要恨他,唯一的理由,只会是他伪装得太不彻底,让她不能如他所愿的退缩,然后割舍。

轩辕聿行出冰冉宫,冷冷掷下一预:

“皇贵妃染上急症,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再让皇贵妃出官门一步,违者,仗毙!”

这句话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却让她将眸底的那些冰冷,悉数的吞了回去。

轩辕聿,轩辕聿!

她只在心里喊出这两声名字,再是不愿说话。

如果情感和誓言也能轻轻撕碎,扔到记忆用不会触及的角落,那么,她愿意从此就在那片角落沉默。

他的绝情,她不想去听,却不得不听。

他的用心,她瞧得清楚,却只做疏离。

其实,世上没有一份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不是当时不珍惜,只是,有时太过珍惜,反会让它伤得更为彻底!

因为,心底的痛。

也更会让人,忘记计较,奋不顾身!

蜜恬上来用替她擦拭身子时,她终是把脸再次埋在棉巾里,那些冰冷,好象冻住般,流不出来,只让心里更是难看。

这道皇贵妃染上急症的消息传到栖凰宫时,西蔺姝仍未安置。

明明,轩辕聿启驾随她回官,不料,甫至龙泉池口,听到里面落水声响时,他竟不管不顾地返身回去。

不管不顾,是啊,她今日进这龙泉,不也是不管不顾吗?

本是等在官里,却听得人来报,说是皇上入了龙泉不久,夕颜也由莫梅送了进去。

她怎能不计较呢?

不管出于太子之位,抑或其他,从选秀那日开始,其实,她就容不得那女子,纳兰夕颜。

也注定,让她的心里,只反复煎熬着一句话:即生姝,何生颜。

哪怕失宠,纳兰夕颜都失得比她更得帝心。

手抚上腹部,下午被轩辕聿­射­入凤冠的箭吓到,果真还是动了胎气。纵然太医过来问过平安脉,又服下汤药,这心底,仍是不算踏实。

他真的只是误­射­吗?

还是他——

她怕想下去,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瞧得清楚,她眼底深出的恐惧,正愈来愈浓。

不,他对自己不会那么绝情,不会的。

哪怕,碍着姐姐,他还是会对自己好的。就如,他其实从来未曾真正冷落于她,哪怕在庵里,一应的用度,亦是周到的。

她,终究还是要得西蔺媺的庇护。

这,让她只厌恶的转过脸去,不再瞧镜里瞬间显出柔弱可怜的自己。

“皇后娘娘,这甜羹还要暖一次么?”管事宫女晓莱躬身问道。

她睨了一眼,那碗暖了多次,直到暖炉都添了两回碳,却仍未等到那人的甜羹,纤手轻轻端起时,听得李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后娘娘可曾安置了?”

她的脸上随着这句话,带了几分笑意,晓菜已识得主子心思,出得殿去,道:

“原是李公公,娘娘还没有安置呢。”

“夜深了,皇上吩咐奴才过来说一声,让娘娘平些安置,今晚,皇上就不过来了。明日午膳,邀娘娘同用。”

果然还是不过来了。

但,至少,又给了她明天的期盼,如此往复,这一辈子,她跳不开他圈给她的牢。

“有劳李公公了。”她说出这句话,声音足够让殿外的李公公听到。

李公公请了个跪安,旋即步声远去。

她闭上眼睛,只把那碗甜羹悉数地倒进旁边的盂中。

睁开眼睛,望着空空如也的碗,低低叹出一口气。

她这样的女子,除了爱情之外,其实,什么都会合弃,也会不择手段。

他该是早瞧穿了她吧。

偏是她不甘心。

哪怕得了一点的温暖,便欢喜地忘记了曾经所有的冷漠。

其实,初进宫时的三年,他待她是极好的。

或许,因为那时,她的纯真,表现得恰到好处吧。

手抚上腹部,能为心爱的男子,诞育孩子,是幸福的。

可,她,从走出那一步开始,就与幸福是无关了。

西府的声望,终于在她入主中宫后,达到顶峰。

犹胜西蔺媺时的外强中­干­。

但,这一步步走下去,分明是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的。

譬如,太后,真的容得下她吗?

譬如,前朝,真的容得下父亲吗?

她冷冷地笑着,松手,碗盏掉入盂中,声音,泠泠入耳。

天曌官正殿。

“师傅,这,朕就交给你了。”

轩辕聿手心摊开,赫然是一枚让张仲素来平静的哏底不禁稍稍动容的物什。

正是苗水的鹰符。

“皇上这——”

“不仅这,朕将夕颜一并交给师傅了。”

现在,对外宣称夕颜染上急症。所谓急症,突然某一天薨了,也是完全可能的。

只要张仲愿意,制造一出“薨逝”不会太难。

哪怕,杀母立子也能达成一样的效果,可,他并不能让宸儿被册为太子。

那样,他兑现的,就仅是将她送出宫。

宸儿,是他该给她的。

毕竟,她曾经要他允的一年之约,是带着轩辕宸离开,不是么?

而现在,宸儿尚未被册为太子,前朝对他的关注度同样不会很高,也不必送往东官,每日,总能有些时辰,可以同她母妃在一起。

万一,宸儿他母妃那一并染了急症,同时‘薨逝’,亦不算是国丧,不会对国体造成太大的影响。

“皇上,这苗水的鹰符可号召苗水族兵,而如今,这些兵力对于应对抗京一战,该是能起到些许作用的,至少——”

“至少,两军兵力不至于那么悬殊,对么?”

“皇上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朕总该为她留点什么,况且,这本来就是她的,以前,朕想过用这部分兵力去对付阿南,但,现在,没必要了。”

张仲知道鹰符的重要­性­,尤其,轩辕聿在这时把这鹰符交给他,足以说明,他对他的信任。

而他,纵不舍辜负这份信任,有些话,却仍是要说的。

“难道,皇上真的以为,送她回苗水,她就能得到安稳吗?”

“师傅想说什么?”

“以皇上的睿智,该看得出来。万一皇上有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他当然看得出来,所以,这场战役,哪怕最后的结果是玉石俱焚,都在所不惜。

“朕不舍再去多想身后事。朕只知道,眼下,这里并不能给她更多的周全,朕担心,一旦亲征,哪怕现在,接着钦天监的意思,不宜册正太子,可,万一,朕在抗京有所不测,太子,定是必立无疑的。”

“皇上,不会有万一,不管结果怎样,我相信南,不会赶尽杀绝。”

“胜者王,败者,除了归降,就只有死。并且,不论怎样,朕清楚自己的身子,应该熬不到回来的那一日。”

“有我在皇上身边,至少,能控住一日便是一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皇上,带夕颜回苗水,皇上有皇上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张仲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复道,“并且即便她不记得从前的一些事,对皇子殿下,却是亲近的。带她走,若没有皇子殿下,她未必是愿意的,而皇子殿下被太后抱了去,若要从太后眼底,设计带出皇子殿下,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句话,他听得出来,不过是张仲的托辞。

“她真的还没记起来吗’”

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证实心底愈深的疑惑罢了。

纵容,她忘记关于他的一切,亦是他所要的。

至少,哪怕,现在她对他些许的好,都是为了他帝王的身份。

而并不是因为其他。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的晦涩,其实,并不能少一分。

“这点,皇上应该很清楚,娘娘头部受到重创,如果脑中仍残有淤血,短期内失去一些记忆是完全可能的。当然,对于皇子殿下,娘娘的疼爱,并没有因为失去记忆而有所减少,只是呣子天­性­使然。”

张仲顿了一顿继续接着这句话道:

“所以,皇上应该试着相信太后一次,毕竟,钦天监这一说辞,太后一样是赞同的。而如今没有谁比太后,更适合护得娘娘的周全。呣子天­性­,太后必定知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思,不是吗?”

“是,母后知道朕的心思,所以用她和宸儿来牵绊着朕,让朕平安地回来。

“皇上,待到凯旋之日,你或许就是一统天下的帝王,改朝换代的时候,前朝的规矩,是否就不用再理了呢?”张仲顿了一顿,道,“所以,这道鹰符,我交还给皇上,只有你在,娘娘的周全才是真正的周全。”

说完,他复把那道鹰符递还于轩辕聿:

“我只会随皇上一起前往抗京。”

轩辕聿并没有伸手接过,张仲把鹰符放于书案上,冰冷的材质,握得太久,他已经不再习惯。

“师傅——”轩辕聿没有蹙眉,只这一声的尾音里含了喟叹之意,“颛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他取回的药,虽对千机之毒没有效果,和赤魈丸配合服了,倒是能降低赤魈丸的倚赖­性­。”

“嗯。替朕告诉颛,三日后,让他随军一并出征。”

“皇上!”

张仲本关阖药箱的手猛地一震。

“既然,夕颜留在官里,朕不放心他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看似淡淡的话语落进张忡的耳里,终不是淡淡的。

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远汐候到了。”

“臣,先行告退。”

再如何,他不能说什么了。让他随驾行医,留下苗水的鹰符,该是最大的限度。

他躬身,拎着药箱出殿的瞬间,恰和银啻苍擦身而过。

银啻苍狭长的冰灰眸子,下意识地睨了一眼张仲,张仲仅是黯然的躬着身子,没有向他望来。

很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让银啻苍的步子终是滞了一滞。

一滞间,再进殿,恰对上轩辕聿墨黑的眸子。

“臣,参见皇上。”

“远汐候,不必多礼。”轩辕聿袍袖一挥间,本置于案上的鹰符巳然不见。

“不知皇上深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三日后远汐候随朕亲征抗京还请远汐候早做准备。”

“皇上的意思是让臣随皇上一同迎战夜国一役?”

“远汐候觉得有什么不妥么?”轩辕聿听得出银啻苍的声音里再做不到平静自若道。

“皇上,不怕臣居心叵测,于前线,将收编的斟国军队悉数倒戈?”

这是实话,毕竟,骠骑将军统领的这三十万兵士中,有二十万是斟国收编的兵士,而他是曾被巽国所灭的国君,同巽国之间,有的,该只是灭国之恨,苦临时倒戈也不算是小人之为。

“远汐候如果心怀叵测,留远汐候在檀寻,还不如,随朕出征,更能让朕安心,不是么?”

银啻苍­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恐怕放他在身旁,对于牵制那二十万斟兵,也是好的吧。

他突然很好奇,纳兰敬德若知道,他将不得随驾去往杭京,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个老家伙,自以为算得到一切,难道,竟没有算到,他作为亡国候,轩辕聿根本不会安心容他在檀寻呢?

还是纳兰敬德要的是——

这一念起时,他生生地,额际沁出些许汗来,借着躬身,这些汗意悉数掩掉

“臣,遵旨。”

轩辕聿示意银啻苍退出殿去,檀寻城内,不会因为一个远汐候的离去就能获得安宁。

不管怎样,他要的,只是那一人的安宁,或许,还有母后的安宁。

手抚到朱砂笔上,蹙眉间,终摊开一道暗黄|­色­的折子,亲书下一道折子。

确切地说,是密折。

盖上玉玺印,那红红的印子,是他天永帝的篆记。

若不是察觉到宫人们的异样,夕颜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做出这一个决定。

但,正是她某些地可太过于细致,终究让她放不下,舍不掉。

越临近帝王亲征,后官愈是人心惶惶。

这份人心惶惶,当然,亦蔓延到了冰冉官。

巽军三十万大军中,有二十万是来自斟国的降兵,面对的是,是百里南五十五大军,还不包括,巽军归降的二十万。

兵力上巳见分晓,再加上,骠骑将军先锋部队抵达抗京时,正逢夜国一轮强大的攻势,纵暂时击退夜国的进攻,却也损兵折将不少。

这使得,局势更为紧张。

自然,也加重了后宫的隍惶。

因为,一旦杭京不保,西面再失守,亡国之期,指日可待。

于是,这些讯息,终于在其后的两日内,纷纷传到禁足于冰冉官的夕颜耳中。

有些刻意,该是太后希望她知道这些。

她的心,再做不到平静。

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她清楚。

而她,没有办法做到顺着他的意思,继续沉默下去。

张仲因要随军出征,把她的药,都提前配好了,交给宫人,而她要得到这些药不会很难。

这也无形中,成全了她。

太后没有来瞧过她,该是等着她去做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她早巳下定,只等太后派人来听了。

这一日的午后,她本躺在榻上,朦胧间,听得,殿外传来宫女说话的声音。

值门的燕儿说了句什么,这一语出,她再是睡不下去,终于,等来了。

莫梅的声音于殿外传来,不算很大的声音,然,字字清晰入耳。

“娘娘在休息,我倒是来得不巧了。”

“梅姑姑,可是太后有什么事么?”

“太后吩咐我将锡州送来的鲜果拿给娘娘尝尝,这呀.可真是稀罕的,太后那,也只得了一点,就想着给皇贵妃娘娘了。”

皇上限得是足,并没有限上面的赏赐,不是么?

太后还是命人来了, 以这样一种万式。

“请梅姑姑进来。”夕颜吩咐道,伺立在榻旁的蜜恬正刻往艘外,迎了莫梅进得殿来。

莫梅手里端着一水晶的琉璃盆,行到夕颜跟前,解开盖子,里面赫然置着几需淡黄的果­肉­,瞧这样子,却是从未曾见过的,但,那味道,却是十分难闻。

“呀,这是什么,味道好怪。”

蜜恬皱了下眉,何止怪,简直味道是臭臭的。

“这可是稀罕的东西,且不说,咱们这根本进见过,即便是产这鲜果的地方,不到夏初,也是吃不着的呢,今年,偏巧是用密法培植出来,但,因着是第一年,只得了两个。一个,皇上自个留了,一个,给了太后。”莫梅笑着,把琉璃盆呈予夕颜跟前,“娘娘,赶紧尝一尝。”

既然是太后赏的,总归是要用一点的。

夕颜拿起一旁的象牙筷,稍稍用了些许,入口的感觉却是美妙的,收口时,非但觉不到这股怪味,只觉得回昧无穷,然后,果­肉­入喉的瞬间,暖暖地融于腹中。

“这是什么?”

“回娘娘的话,这,叫榴莲,最适合产后虚寒体质的进朴,王治。腹冷气。”莫梅话里有话地道。

“哦,原来如此,替本宫多谢太后念着本宫。”

“呵呵,何止太后念着娘娘。”

莫梅­唇­边含笑.含笑间,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有赏,赐鲜果一盘于冰冉官醉念皇贵妃。”

蜜恬迎往殿外,语意里带了点惊愕地道:

“李公公这是——”

李公公眼尖,自然瞅得到殿内是太后官里的莫梅。可,既然来了,总不能再端回去。

“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皇上就要亲征,按着惯例,赏了各宫主子一些鲜果。蛮恬,接着吧。”李公公把托盘往蜜恬手中一放,对着殿内道,“皇贵妃娘娘,奴才还要往别官送鲜果,就此跪安。”

“有劳公公。”夕颜卧于榻,瞧着蜜恬的反映和莫梅的意有所指,已然知晓,

这里有的是什么。

看来,这锡州进贡的不合时宜的榴莲倒全来了她殿里。

想是,那日,她被皇上冷拒,早传到太后耳中。

太后要的就是她借着这,下定的决心吧。

太后,算得到每一步,却,惟独,漏算了她对他的感情。

根本不需要这个她都会义无反顾。

因为,她不想让自己遗憾。

“蜜恬,这果子虽好,味道却终是在的,你先击准备一盏加了薄荷的漱口水采。”

“是。”

蜜恬端着李公公的托盘只往夕颜榻前的几案上一放,返身出得艘去。

“娘娘,再用一些吧。”莫梅殷殷劝道,“速东西,多用点,心暖了,自然也就好了。”

她只有眼底被气到不争气地凉过。

心,始终是暖的。

连千机之毒,都夺不去的温暖。

饶是这么想,口中,仅淡淡道:

“只可惜,一下子用了,以后得锡州进贡,究竟只抵了这一刻的暖。况且,物极必反,用多了,这­性­热,怕也是不好的。”

“如若用多,只需再用几个雪梨即可消去这些热气,确是无碍的。”

莫梅对上这句话,夕颜缓缓拿起筷子才欲再央起一囊果内,不知是莫梅的手稍抖了一下,还是她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那块果­肉­夹至一半,恁是掉到了几案上,惟剩两筷间的空若无物。

“娘娘的力太小,始终,是没能夹住这留恋。”莫梅说出这一语。

不知,她说的是榴莲,还是留恋,其实,听上去,真的差不多啊。

“本宫已用了所有的力,只是,终究还是不够。”

“娘娘,若不够力,还有太后呢,太后等的,不过也是娘娘的一句话。”

莫梅终是说出这一句,将手中的琉璃盘搁下,复打开李公公送来的盘子,里面果然也是榴莲。

这些淡黄的果­肉­映进,颜的眸底她深吸进一口气道:

“梅姑姑,太后赐赏臣妾这鲜果,臣妾也没什么好孝敬太后的。”顿了一顿,她只从案旁本来置放的水果盆中,将一枚雪梨双手奉于莫梅,道,“刚才姑姑提过,榴莲用太多,用些雪梨就能抵去它的热气,这雪梨,烦请梅姑姑转呈予太后。”

莫梅接过这枚梨,却听夕颜又道:

“这梨若分了,反是口感不好,是以,臣妾每每用之,实是不愿分梨的。也请太后,莫让这梨分了才好。”

“奴婢明白了,会替娘娘转呈于太后,只请娘娘安心养着身子。”

“有劳梅姑姑请太后明日卯时能来看望一下本宫,这样,本宫的身子,定会康复得更快。”

莫梅应声,躬身告退,恰是蜜恬进得殿来。

“娘娘,漱口水。”

夕颜示意她放于一旁,似漫不经心地道:

“蘅月呢?”

“娘娘要传蘅月伺候么?”

“本宫看离秋身子还是没有挥发大好,今晚的值夜就换蘅月吧。”

“诺。”

更漏响起,不觉已是戌时,蘅月进殿换下蜜恬,夕颜却是并未卧于榻上,着了雪­色­的华裳站于殿中。

“娘娘,是否要安置了?”蘅月躬身问道。

“妩心,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夕颜直唤她的名字,转眸凝向她。

“娘娘贵为巽国皇贵妃,有什么东西需要向我要的呢?”妩心一笑,亦没有掩饰身份。

她在夕颜跟前,本就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若非,远汐候说这里有变数,命她留于此,按着她的­性­子,根本是不愿意继续留下去的。

他能忍这么多,她当然,也可以。

哪怕,她不是他爱的女子,可,他不能阻止,她爱他的权利。

而,忍,是唯一,现在,她能陪他的方式。

“你的易容术。”夕颜说出这句话走近妩心。

这是易容术吧,可以让一张原本美丽妩媚的脸,变得如此普通,瞧不见丝毫之前的影子。

“这啊,可惜,这是圣上给我做的.如果娘娘要,恐怕还得请娘娘亲自去问圣上。”妩心继续浅笑。

圣上的药被眼前这个女子糟蹋,这件事,圣上可以不计较,但,她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如果你愿意,让圣上见到我,再添多一些不必要的纠缠伤害,那就劳烦妩心帮我再请一下圣上,好么?”

“如果我说不呢?”

“你可以说不,我没有任何能让你为我去做的交换条件,同样,我不会用任何事去威胁你。我只想说,你会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我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去做任何事。不是我要伤害你所爱的那个人,只是,三个人的感情,注定会太拥挤。”夕颜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现在,我只站在一个同样爱一个男子,爱到可以先去一切的女子角度,妩心,请帮我这一次,算我求你。”

夕颜,原是看得懂她对银啻苍的感情。

是啊,除了银啻苍看懂,都装做看不懂。

谁,都瞧得出,她妩心的用情罢。

“你爱轩辕聿?”

“是。”

“我可以帮你,但,我做不到不讲条件。”

“你说。”

“我不希望你再伤害到圣上,哪怕——”

这一句话,妩心说得并不轻松,原来,一个女子真的深爱上一个男人,就真的会为了他,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哪怕,这花,只有自己才懂得欣赏的芬芳。

然,总有一朵花,是自己心底绽出的,那就够了。

艰涩地再启­唇­,她知道,速朵花的灌溉,还包括,卑委的成全:

“哪怕你不喜欢圣上,别再拿你的冷脸去对他,好么?圣上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不求你的愧疚,至少,别那么残忍地对他。”

这一语落进夕颜的耳中,她只把眸华移开,是的,她是残忍。

对银啻苍她真的太残忍。

可是她该怎么办?

一个人的心,倘若能分成两半,或许会比较好。

但,若真的能分两半,那颗心还能跳动吗?

如果不爱一个人,真的会比较简单,只是,能不爱吗?

红尘俗世,没有参透间,谁都会陷入爱里。

“我只能答应你,不会再见他。”

“你太残忍了!”

“明知道没有未来,却还要给对万好脸­色­,让对方深陷,难道,这不是残忍?妩心,我求你帮我这一次,但,并不代表,我愿意做这样一种交换,那样,只会伤到我最不愿伤到的人。”

妩心定定地看着她,或许,她说的没有错。

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另一个人才能过一生。

要怪,只能怪,圣上爱的不对。

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似下定决心,道:

“你要什么样的脸?”

“最普通的男子脸。”

“你要这做甚么?”

“你也该听闻了,他即将亲征杭京,这一场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危险,所以,他根本不会带我去。而我,不会留在宫里,等着凯旋的捷报,或者是兵败的消息。这一仗,我必须要陪着他,要生,要死,都一起!因此,我需要换一个身份。”

不过,又是一个用情的女子。

和她一样罢了。

虽然,不喜欢夕颜,但,今晚的要求,她会帮她去做。

但,她并不能保证,能瞒过圣上,若让圣上察觉,她不是还得见到他么?

所以,她同样不会告诉眼前的女子,圣上也会随军一同出征。

纵然,只是一挟持的身份。

“好,我会替你准备一张面具,但,你要记着,面具一定要小心,万一被什么勾破,则是无法补救的。而剩下的时间,我也只来得及做这一张面具。”

“有劳了。”

这一晚,注定很多人,都无法安眠。

翌日,太后,在卯时,如约来到冰冉宫。

殿门口,是一名自唤蘅月的宫女,只说娘娘在殿内等着太后。太后肚子入殿,棱花镜前,端坐着一名容貌陌生的小太监。

她再一细辨,那小太监却姗姗起身,道:

“参见太后。”

声音,分明就是夕颜。

“你——”

“是,太后,臣妾无能,除了让皇上厌恶之外,连请他带臣妾去边疆的勇气都没有。所以,臣妄想请太后成全,能让臣妾以太监的身份,随军往杭京。只要待在皇上身边,照顾着皇上,就好。臣妾不要和皇上分离。”

“傻孩子,你这样,何苦呢?”

太后说出这句话,她明白,夕颜的意思。

正如她说过,只要夕颜开口请求,轩辕聿未必真能冷情到拒绝。

她的儿子,她比任何人清楚,越是残酷冷漠,越说明,他心底动摇。

如若,他的心真的硬下来做一件事,往往,反会用最温柔的话语,做出最冷血的决定。

可,从他掀翻牌子开始,再到龙池的拒绝,只说明,他连容夕颜开口请求的机会,都是不给的。

然,这样,确是委屈了夕颜。

其实,从进宫至今,这名女子,又何尝不是一步步委屈地走过来呢?

直到如今,夕颜还是为他着想。

原来,不止,她的儿子爱这个女子至深,这个女子,对他的用情,恐怕也是不少的。

甚至于,比她考虑得更为周全。

她只考虑到,轩辕聿或许可以为了巽目的大业去死,但,他舍为了一个人而生。

那就是这名士子。

她相信,他的儿子,在疆场上会竭力留住自己的命,为保住这名女子的周全。

只是,她忘记了,虽能让他由了她尽心一战,无形中,她也成了他的软肋,万一被夜帝察觉,挟住这个软肋,就等于挟住了他的死|­茓­。

现在,夕颜扮做太监,仅以这样的身份追随着他,无疑,是两全了。

而她亦不必强用懿旨命皇贵妃伴驾,引来和轩辕聿之间,愈深的隔阂。

她不担心,以夕颜的聪明,该能瞒住所有她想瞒的人。

毕竟,这张太监的脸至少连她都瞒过了。

只是,一名随军太监,所要做的事,夕颇又能承受得住吗?

这女子,不止一次,让她动容过,只那一句,轩辕聿口中的,‘甚至她不爱朕’,终究让她计较着,才一次次哪怕容得下这女子的命,却不容她伴着轩辕聿。

她的手抚上那张看似陌生的脸,纵然陌生,可,只要留意,那眸底流转的神­色­,终是让人熟悉的。

她的儿子轩辕聿不会错过这份熟悉。

疆场,哪怕带着死亡的血腥杀戮,然,她相信,并不是过不去的坎。

作者题外话:走过路过看过的,最后的几天,投个票票吧。希望,这本文,无论投票、留言、收藏,都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宫。谢谢了。

凡事都是存在着变数,哪怕这是文,其实,每个人的思想不同,最终导致的所走的路必定也不同不是吗?

所以,我没有让任何人可以­操­控住所有的事。但,总会有一件事,是让大部分人飞蛾扑火不知悔的。

那就是,爱。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7】

旌旗飘,军鼓擂。

文武百官、后宫诸妃齐送帝驾于檀寻城正城门。

城门外,黄土壅道,只见迤逦的帝王御驾亲征的队列,连绵十数里,浩浩荡荡地押载着这几日,从国库以及临近各大城镇募集来的军粮,以及锱重、药物等一­干­用品,并随驾的帝王亲兵三万­精­锐。

轩辕聿爱文武百官跪拜如仪,启驾前,凝目于太后身上,太后的手中抱着轩辕宸。轩辕宸犹自睡着倒是不知离别的悲伤。

“皇上,龙体保重!”太后微笑着,仿佛,此时,不是送别御驾亲征的队列,仅是寻常的御驾巡游。

“母后也保重。”简单的五字,轩辕聿望了一眼太后手中抱着的轩辕宸。

太后把轩辕宸递抱予他,轩辕聿伸手接过,不知是戎装的冰冷坚硬咯到轩辕宸,还是这小家伙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墨黑的眼珠子望见轩辕聿,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一哭,将原本肃穆的气氛恰是缓和了不少。

而轩辕聿则有些无措。轩辕宸一边哭,一边回了些­奶­,一旁莫梅忙用柔软的棉帕抚去轩辕宸嘴边的­奶­渍。

轩辕聿不知怎样去哄这个­奶­娃娃,太后笑着复把孩子接过,这一接,轩辕宸立刻止了哭声,小嘴一撇,似是对轩辕聿极大的不满。

是啊,宸儿怎会满意他这个父皇呢?

他,根本没尽到过做父皇的责任。

看着和他如出-辄的墨黑小眼珠似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轩辕宸的小脸,只换来轩辕宸又一阵地啼哭。

太后宽慰的声音适时响起:

“宸儿和皇贵妃,等着皇上回来。”

太后说出这句话,看到轩辕聿掩于戎甲下的手,轻微地震了一下。

轩辕聿的目光,越过她,越过她身后的官嫔,以及跪伏于一地的百官,向九重宫阙的方向望去。

只这一望,她知道,这一次,她的安排,不会有错。

“皇上,去吧,哀家会尽全力照顾好一切的。”

轩辕聿随着太后这一语,方把目光收回,凝注于太后的脸上,道:

“拜托母后了。”

她是他的母后,一如张仲所说,亦是现在,他该去相信的人。

血浓于水的关联,容他去信这一次。

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暂时的交付予太后。

太后轻轻地颔首,颔首间,一直站在身后的皇后西蔺妹近前几步,幽幽地道:

“皇上,臣妾和腹中的孩儿也等您早日凯旋归来。”

轩辕聿睨了西蔺妹一眼,这是今日,他唯一瞧她的一次,她的脸却是­精­心妆扮过的,但由于凤冠几日前被他的箭簇­射­破了夜明珠,是以,此刻她仅能用金步摇按品正装,两边各八支金步摇,映着旭日初升,煞是璀灿夺目,但,这重量,足以压得人颈部直不起来。

可,西蔺妹却依旧昂着她美丽的脸,柔情脉脉地凝注着好不容易瞧了她一眼的轩辕聿。

“皇后,保重。”

这四字的意味截然不同于先前叮嘱太后的五字。

只是,西蔺妹听不出来,哪怕听出些许,她亦是不要去懂的。

福身,她再次行跪拜礼,百官和诸妃亦随着她这一跪,纷纷,再次跪叩。

返身,轩辕聿跨上耶匹随他多年的汗血宝马。

持马缰,斥喝一声,径直往队列最前驰去。

在诸臣、后妃的跪别间,仅太后抱着轩辕宸站在那,她的眼角,淌出一颗泪珠缓缓地坠落。

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忘记眼泪的味道。

也几乎以为自己坚强到不会再流泪了。

失去爱情,失去亲情,她都不会流泪。

可,原来,终是错了。

亲情,是的,为了亲情,她仍是会流泪,心,亦是会柔软的。

那颗泪坠落至轩辕宸的眉心,她的手,轻轻地抚到轩辕宸的眉心,轩辕宸的嘴一撇,这一次,不是回­奶­,只是,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小脸皱皱地好象难过起来。

亲征队列最前面,是一辆明黄的车辇,那是轩辕聿专用的车辇,然,大部分时间,他都会骑于马上,是以这辆车辇,有些形同虚设。

队列当中,押运粮草的车后,跟着两辆玄黑的车辇、六辆青布的车辇。

青布的车辇,载着随行的太医、医女,以及一些太监以及帝君日常所用的物什。

至于那玄黑的车辇,其中一辇坐着院正张仲,另一辇则是远汐候银啻苍。

这一次,轩辕聿不仅没有带一名后妃,连随伺的官女都未带一名。队列中,除了医女之外再无其他的女子。

这对相当于背水一战的巽军来说,无疑是好的。

此刻,其中一辆青布小车内,一面容苍白,身形瘦弱的小太监掀开帘子,回眸望了一眼,那烟尘弥漫中的檀寻城。

‘他’的眼底,隐着一些悲恸,这层悲恸自刚刚那声划破寂静的婴儿啼哭声时,就再无法掩藏。索幸,同车的几名太监都在磕着家常,带着难得出官的兴奋,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异常。

‘他’向后瞧去,烟尘弥漫中,看得到的,仅是人影幢幢,却辨不得,那啼哭的婴儿的位置。

海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只把指尖抠进窗棱格子中,这样,才能不让脸上有更多的动容。

是的,‘他’就是夕颜。

今日卯时,由太后托着徐公公安排到出征的队列中时,她仅来得及给海儿喂最后一次­奶­,然后,不得不忍痛地随徐公公离宫而去。

她不知道,再次回来这里,会隔多长的时间。

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回到这里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如果这是最后一役,或许也是属于他和她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追随着他。

而,这份追随最大的代价,就是她必须离开她的海儿。

她可以为了海儿坚强的活下去,哪怕曾经背负着足以压垮她的心结。

但,现在,她选择了离开海儿。

不是因为,呣子亲情,输于男女之情。

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一个人去熬着。

再如何,都要在一起,再如何,她不放手,也不允许他就这么放了。

不就是一条命么?

她不值得,他看她看得那么重啊。

再看不到檀寻城墙的轮廓,她复向前望去,队列真是长,一眼望不到头,轩辕聿的驾辇距离她有多远呢?

现在,她只是一名最普通的膳房夫役太监。

也正是这个身份,她可以坐在车辇上,不必象士兵一样,长途跋涉。

太后对她是怜惜的,夫役太监的身份,让她不用做太多的重活,每日所耍做的不过是掌厨太监的下手罢了。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好的。

最恰当的距离,才能在两军对垒关键的初期,满了她的心思,又不至于让他分心。

这当口听到边上一个太监道:

“卓子,你­干­嘛呢,还想着宫里啊。”

她摇了摇头,另一个太监说:

“别逗他了,人家可是徐公公特意吩咐咱们好好照顾着点的。”

“那是,那是。卓子,过来,一起聊一聊,等会开膳前,可没得这么轻松了。”

她挪了身子坐过去,徐公公是禁宫里,级别仅次李公公的太监,这次,也是由徐公公安排她顶下一个生了急病的太监,进了随军队列。

所以,这帮太监对她自然算是好的。

毕竟,都待在宫里太久,哪怕有些许的心计,出了宫,倒也是不会再顾及了。

只是,这次出宫,面对的战争残酷,恐怕,他们知晓得不会很多。他们知道的,仅是大军凯旋之日,他们的品级都会着升两级,并能得到一次探亲的机会。

这也使得,随军出征的位置,变得犹为珍贵。

夕颜侧了身子,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聊,却并不多说一语。

他们只当她­性­格内向,也不见怪。

她脸上易容的面具,让她看起来不过是一名不起眼,身形瘦小的小太监。

而借着太监的头巾,她如瀑的青丝,以及耳坠上的耳洞,都得以掩饰起来。

太监的声音本是尖利的,她每每掐住嗓子说话,亦是听不出什么端倪,然,能尽量少说,还是少说为妥。

多说了,难免不露出什么纰漏来。

是以,一路上,她说得少,做得多。

由于行的是官道,除了晚间能抵达驿馆,用上驿馆的膳房外,午膳,都是要在野外就地起灶,这也使得,膳房太监每日准备午膳较为忙碌。

因她是徐公公特别关照的人,再忙碌,膳房管事太监安排下的工作,大多是洗菜、择菜等轻松的活计,对于她来说,并非不能胜任。

然,就这些轻松的活计,她一个人,确做足了两个人的量,并且,人手短缺时她­干­脆跑去帮助一起生火。

她很聪明,这些昔日不会的事,学几次,倒也做得头头是道。

金贵娇养如她,谁说,做这些活,就不行呢?

她知道这次随军的艰辛,将远远大于被时巽、斟两国交战,所以,她要尽快让自己嬴弱的身子,经过锤炼,足以承受任何一切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从离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当自己是个太监,再不是那娇养深宫的皇贵妃娘娘。

其实,让自己忙碌起来,何尝不是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他的一种方式呢?

沿途行去,她并不能近身伺候轩辕聿,只能偶尔,在他巡视队列时,低着头,看到那玄黑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从她俯低的身前经过。

那时,躬身俯低的她,心里,是满足的。

这样,也很好啊。

明里他不知道,她就不必面对他的那些无情的话语。

暗中,她知道他一切安好,其实就够了。

纵然,她不知道,她是否能把这身份永久的隐瞒下去。

但,总归瞒过一日,好过一日,待到抵达抗京,即便被他察觉,也不要紧了。

她现在怕的,是他察觉她身份后,立刻送她回去。

她不要!

那样的话,她的情,何以堪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逐渐习赁了夫役太监的值,唯一不能适应的,是晚上就寝和清洗的问题。

因为太监,晚上到了驿馆,睡的都是大炕,这让她每每都会要求睡在最外面的炕铺,却仍是睡不踏实。

一来,她睡相一直不好,怕跌到地上,惹了笑话,反引人注意。

二是,毕竟那些人哪怕是太监,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是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启程的五日后,她决定每到晚上,­干­脆搬个简单的铺盖,自个睡到停着的车辇上,这样,总算是解决了睡的问题。

同行的太监问起来,她只说是车上睡舒畅得多,倒是唬弄了过去。

可,清洗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她,这也是她扮做太监上路,唯一缺乏考虑的地方。

她毕竟,是个女子。

那些太监每日驿馆沐浴,都混在一个澡堂子内,她可以吗?不是没想过等到他们洗完后再去,可,那样,终究是不妥的,半道万一进来一个人,她就彻底完了。

且不说,她在胸前绑了好几层布带子,才让因诞下宸儿后,丰满不少的胸部看起来总算是一马平川。但,这也使得哪怕睡觉,她都不能脱去外衣,以免让人察觉里面的乾坤。之前未睡车辇时,她连靴子都是不能脱的,不然,定让人发现,她的足小巧得完全不似男子的样子。

后来独自歇于车上,总算可以更换外面的衣裳,可,端着一盐水到车里清洗,无疑只会让人觉得她的举止更加异常,实际上,她的行为已和常人不太一样,譬如,每晚都会煎一幅汤药服下。纵然,借着膳房之便,做这件事,不费太大力气,可一个小太监,一直喝药,不让人以为她是个病秧子,就得对这药起疑心。

但,她是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什么药的,只推说是一进春就易过敏喝的药,每每还得把药渣子妥善处理了方罢。

所以,她不能再行唐突之事。

饶是如此,她不能每日只洗下脸就算清理­干­净了,毕竟那脸还隔着层面具。

她是有洁癖的人,因坐月子,不能沐浴,都让她难受十分,更何况,这身上如今满满都是烟薰的味道呢?

这一日,因着天降大雨,行军受到了影响,因此,到了晚上,没能赶到最近的驿馆,第一次扎营在了郊外。

晚上,倒是晓雨初霁。

她在灶头帮着生火,旦见,掌膳的一名太监提了一条鲜活的鱼从不远处走来,边走边笑道:

“前面那竟有条湖泊,看,这鱼新鲜吧。今晚,倒是一道不错的加餐。”

所谓的加餐,是指他们这帮太监的加餐,除了皇上之外,任何人每日的餐粮都是做好定额的,这也使得,平时在宫里并不算起眼的一条鱼,如今看起来,是令人眼谗的。

而她耳中只听进了两个宇:

湖泊?

因驻营于野外,自然不会有多余的水供这些下人清洗,湖水太冷,一般人熬一夜就过去了,自不会去洗,对于她来说,待到夜深,借着那水,是否能让她稍稍清洗下呢?

她边生火,边动着这个念头,直到好不容易伺候上面的王子用完膳点,太监都钻进营帐内睡了,她瞧着夜­色­渐深,方拿了两条棉巾,朝吃饭时从掌膳太监口中套来的湖泊位置处行去。

扎的营帐连绵数里,松明火炬熊熊恰照得灼如白日,值夜的禁军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逻,甲铠上镶钉相碰发出丁当之声,这些声响里,是她轻微地向湖泊方向走去的步子,有禁军瞧见她,她说是身上腻得慌,想去湖边擦一下,那禁军没有拦她只嘱咐快去快回,明日得赶早路,才来得及晚上抵达下一个驿馆。

她应了声,一溜小跑奔至湖边,果真是个好地方。

这个好字,对她来说,只意味着,总算能简单清洗一下了。

湖边村影葱葱,大部分是近水的树木,枝杆兀自探进水中,包裹围绕间,哪怕躲个人进去,不近前,却是看不清的。

现在,湖边,很安静。

那些兵士,太监,累了一天,都睡得比猪都踏实,绝不会有闲情雅致到这湖泊边来。

她选了最远的一处树丛,那里,恰好背对着一座光凸凸的山壁,再往里,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泊。也就是说,她所需留意的,只是她行来的一侧是否有闲人前来,其余地万,皆不会有人过来。

小心翼翼地从略斜的泥滩上涉到水旁,刚下了雨,湿滑得紧。

她将一块棉巾挂于枝丫上,另一块棉巾用水濡湿了,将一只靴子褪去,放置于稍高的位置。

随后,掂起足尖,用手将那块湿棉巾稍稍捂得热了些,方将她莹白的足尖慢慢地擦洗着,纵然没擦洗下多少的污渍,但,直让她觉得畅快起来。

方擦完一只莲足,却陡然听得不远处传来步履声,确切说,是不止一人的步履声。

她听得男子爽朗的大笑声,接着,似乎有人跳入湖中,往这边游来。

她惊惶莫名,忙要穿上靴子时,不曾想,手忙脚乱间,那靴恁是从略斜的泥滩上滚落下水,幸好有树丫挡着,只在那回旋,并不漂往愈远处。

可,她并不能涉水去取回。

因为,那划水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能这般爽朗大笑的男子,莫非是轩辕聿?

但,耶声音分明不该是轩辕聿的,她将袍子盖住她的足,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喊道:

“远汐候,别游远了,天寒,水冷。”

竟然是他!

银啻苍?!

她从树影间望去,那游水的人已游至她附近,他和她中间,仅隔着一圈的树影,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停了游水,­精­壮的身子,撩开树丫,蓦地向她划来。

他发现了她?

她下意识地退后,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趺坐在了地上。

不想见,却又偏见到的人,终是穿过那些树枝,游至浅滩,从水里慢慢的站起。

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华的照拂下,仿笼了层层的银纱。

然,那些银纱,却抵不过,他冰灰眸子中的华彩。

现在,这双眸子正凝定她,一个看似惊慌失措的小太监。

银啻苍凝定这张平淡无奇的太监脸,本以为是有人潜在暗处,常年的警觉,让他选择将这暗处的人揪出来,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很陌生,应该从没有见过。看‘他’跌坐于地的姿势,显然也不是个练家子。

只是,为什么,他移不开眼睛呢,甚至于,低下身子,有用手指勾起那张太监脸的冲动。

难道,这一路远离女­色­太久,他有了断袖之癖?

这一念头起时,那小太监紧张地在他的指尖离他还有一寸距离时朝后躲去。

那样的慌张,真的,很可爱。

看来,他的取向,确实有了问题。

他伸手一拉那小太监的袍子,带着戏谑地道:

“哪里来的小太监,看到本候跑这么快?”

那太监被他这一拉,瘦弱的身子,越犟着越是反冲力地坠进他的怀里。

他­祼­露的肌肤贴到那太监身上时,只让那太监慌乱地道:

“奴才是偷溜出来玩水的,不想被您看到,求您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了。”

夕颜确是慌乱的,这个银啻苍,难道,发现什么了吗?

银啻苍抱住那小太监的身子,柔软娇小,竟让他有种莫名相识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他凑近那张太监的脸,真的很普通,普通得差点连他都快被骗了过去。

但,当看到那‘太监’脸颊边沿一些几乎不易察觉的痕迹时,只让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妩心,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惟有这样东西,她学得最快,可,她自己制作面具时总是疏漏百出。

所以,每每只能戴他制好的面具。

想不到,其实,她的易容术竟是不在他之下了。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疏漏百出,不过是故意的。

他不再去多想这份故意,现在,他的怀里,却有这份故意带来的最美好的存在。

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抱住她,却不料,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身份下抱住她。

但,也惟有这样,他才能容许自己,稍微地不自持一下。

毕竟,旁人看起来,他只是对一个小太监感了兴趣,对于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来说,这些,算不得什么。

鼻端,能闻到,来自于她身上的馨香,臂弯,能拥住那抹娇软。

这样的人生,该是无憾了。

所以,纳兰敬德,这个老家伙,开出的条件,真的让他动心啊。

只是,动心,罢了。

今晚对他,无疑是意外的收获,这个收获,当然亦来自于那老家伙的临时相约。

难道,是那老家伙的安排?

他的笑意愈深。

只是,这份笑,很快便敛了去。

随着,一叠声的跪拜,他的手仅能放开怀里的人儿。

“参见皇上。”

月华如水的彼端,轩辕聿着一袭玄黑的行袍,袍上,以莹蓝丝线勾勒出云纹,在这夜­色­里,只让他周身如笼了一袭华彩的光晕,让人不可逼视。

银啻苍手一放,夕颜忙扑通一声跪于地,湮声于那叠声的跪拜中。

“臣,参见皇上。”银啻苍微伸臂,一旁早有随他出来的侍从替他罩上银灰的衫袍。

“远汐候,今晚,倒是好兴致。”

“这湖景太美,让臣不自禁地愿融于其中,皇上的兴致看来,亦是好的。”

轩辕聿冷笑一声:

“这等湖景,朕自是不会错过。”

他怎会错过,那些隐于暗处的谋算呢?

径直越过远汐候,往湖泊那端行去,不知为什么,眼角余光,看到地上匍着一个小太监时,他的步子却是顿了一顿,一顿间,他看到,那小太监只把露于外的指尖都缩进袖盖下。

看装扮,该是膳房的太监,怎会在这呢?

他眉尖一扬,听得银啻苍道:

“看来,本候在尔等眼里,却是微不足道的。”

轩辕聿并没有出声,李公公早识得主子的心思,道:

“这等不中用的奴才,竟敢怠慢候爷,来呀,拖下去,仗责二十。”

夕颜胸口一闷,二十?

她知道是银啻苍帮她,毕竟,她出现在这,解释起来,也是颇多麻烦的。

可,她倘若被拖下去仗责,打得重伤不要紧,打完后总得上药吧,那地方,且不论能不能让那些大老爷们上药,光是她的身份,不就提前泄露,而且,或许还得栽个和银啻苍私会的名声。

但,她该怎么说呢?

不过是想清洗一下,偏偏天不遂人愿也就罢了,还招惹到银啻苍,以及那一人。

“李公公,慢着,本候说的,是那膳房的掌事太监,今晚的晚膳,用得臣甚不痛快。至于这个,不过是拎不清,出营前恰好碰到,让他端茶点到湖边,结果竟带来了茶巾。”

轩辕聿淡淡一笑,并未停住行往湖边的步子:

“看来,这一路,远汐候颇多不满。小李子,这事你去处置,务必消了远汐候的愠意。”

说罢,他不再说一句话。

湖旁,树影幢幢间,他的目光留意到湖里飘着那只履鞋,眉心略盛了一蹙,却并没有回身。

听得银啻苍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就不劳烦李心心,膳房的太监伺候好皇上即可,本候却是无关打紧的。只让这个拎不清的奴才,再替本候端碗茶点来罢。”

“瞧候爷说的,那膳房主事的太监,奴才定会好好责罚的。”李心心顿了一顿,冲着夕颜,复催促了一声,“还不快去。”

“诺。”夕颜俯身,行礼,怅惶地向营帐地奔去。

银啻苍睨和她奔去的步子,微徽地,­唇­边笑意愈深。

返身,他朝轩辕聿行礼后,复往营帐而去。

轩辕聿目光落在水里的履鞋上,手一指,顿时有太监会意涉水过去,将那履鞋取了过来奉至轩辕聿跟前。

银啻苍的营帐,紧临轩辕聿大帐,他一路行至营帐口,吩咐道

“替本候准备热水沐浴。”

“诺。”紧随他的侍卫应声道。

帐内,因着驻营野外较冷,还是拢了一盆银碳,此刻,只让帐内,温暖怡人。

他的营帐和轩辕聿的大致一样,只是颜­色­上有区分,他这一顶,是白­色­的,那一顶是明黄的帝王颜­色­。

但,都分内外两进,最里那进,是独立的沐浴隔间,放着一木制浴桶,享受这样待遇的,整个行队中,无非三人,还有一人,就是院正张忡。

院正张仲,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宇,颇有几分趣味地将烛台的芯火挑亮,挑得亮亮的,虽有些刺眼,却能让他更看清真实的想法。

一路上,院正有独立的一座车辇,这点,与他的待遇也是一样的。只是那座车辇,用玄黑的帘布遮的严严实实,恁谁都窥不得究竟。而院正也甚少出车辇,或者说,他没有看到院正露过脸。

或许,院正本就只负责轩辕聿的平安脉,当然,不会让闲人瞧见了。

也或许,车辇里,还有什么其他不可让人窥见的秘密呢?

灯芯挑亮间,有侍卫拎着几大桶水,将隔间内的浴桶倒满水。

他摒退一众侍卫,行至隔间,以手在桶沿探了下水温,觉到还是凉了些许,复吩咐侍卫再加进一桶刚烧开的水,一切甫停,听得帐外传来侍卫的通禀声,他知道,是那名送茶点的‘小太监’来了,只应了一声,吩咐让其进来。

夕颜端着托盘,躬身进来,银啻苍的营帐无疑是宽敞的,四面编以老藤,再蒙以牛皮,皮上绘以金纹彩饰,一眼望去,并不见得比驿馆差,帐内更铺厚毡,踩上去绵软无声。

只是,她不喜欢这种绵软,一脚上去,仿似触不到底一样的深陷。

她的足上匆匆换了一双靴,可才少了的那只,她唯愿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不然靴内的乾坤,终究是处纰漏。

低眉敛眸,她看上去甚是恭敬,银啻苍望了一眼她手里托盘内搁着的一盅东西倒不知是什么。

“过来。”他吩咐。

瞧见她的步子一怔,仍是俯身近前:

“候爷,您要的差点。”

“这是什么?”他瞧了一眼托盘内的东西,问道。

“是西米酪。”

这会子近夜半,她回去时,掌膳的太监早歇下了,她没奈何,才自己下厨做了这个东西,她本王府郡主,从小,也是娇养的王,只这样,是陈媛幼时哄她吃药惯配的,亦是她挺爱用的,于是跟着胨媛学了来。

“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银啻苍端过那碗盏的甜点,浅尝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香软腻滑。

“不错,不错。”他连赞两个不错,一气喝了,方道,“也罢,既然你这么讨本候喜欢,本候可得好好嘉赏你才是。”

讨他喜欢?

这算是哪门子话,还是——

“伺候主子,是奴才份内之事,若候爷没有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夕颜说出这句话,只求快快脱身,眼前这人,当日,她也说过,再不要见到他不是吗?

如今,她的易容,是依仗了妩心才能有,被他瞧穿,怕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不想再有任何牵绊与他。

旦求脱身,亦只求脱身!

可,他还是缠上了她,他伸手就执过她的手,她惊吓莫名,手一抽,耶托盘便坠落于地,泠泠有声。

“候爷?!”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两名侍卫是他的人,但,在这两名侍卫的外围,仍部署了轩辕聿的眼线,他若不离开营帐,那些眼线,便只远近地瞧着,可,若是他要离开,譬如万才,那些眼线就紧跟于他,再甩不开。

“无事。本候要沐洛了,尔等勿放闲人进来。”

“是。”

“既然候爷要沐浴,奴才告退。”夕颜手用力一挣,却只让银啻苍拽紧她的手拖进隔间。

“候爷!”

她情急里唤出一声,银啻苍含了笑凝定她,道:

“我说了,要嘉赏你,这,就是。”

夕颜噤了声,他,让她在这里沐浴?

“本候突然不想沐浴了,这水若不用,却是浪费。”

“候爷,奴才洗过了,多谢候爷。”她惶乱莫名,只想步出这营帐。

“是么?你可知道,不要这嘉奖,也算违了本候的意思,到那时,恐怕就是一顿板子了。”

银啻苍说完这句话返身往外行去:

“快洗吧,时辰不早了,本候也想安置,你拖拉着,让本候不能早些歇息,亦是讨打了!”

说罢,他放下隔间帘子,厚厚的帘子,遮去彼此的视线,却并不阻断一些隐隐涌动的什么。

他识破她是谁了。

并且,也知道,她躲于那,实是由了想洗下日渐污浊的身子。

银啻苍,他的细致温柔,实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她没有心给他了。

被这样一个男子,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却宁愿把伤口展现给另外一个人。

原来,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她知道他的坚持,而她如果要快点脱身,洗完后,他应该会放她走。

并且,她确实需要这桶­干­净温暖的沭浴水。

她不担心他会在帘外,相反,他会替她守着这一隅的安静。

褪下袍衫,­祼­露的身子,莹洁如玉,取下太监的头巾,青丝披散间,她踏进木桶内。

久违的热水,暖融地将她的身子包裹,是舒服的。

她执起一旁的夷子,尽快洗着,毕竟,这里他的营帐,他也说了,不要影响他休息,不是吗?

其实,身上不算脏,只是她的洁癖罢了。

但,哪怕,她洗得再快,终是比不过人的心思。

旦听得,营帐外传来,一声通传:

“皇上驾到!”

她一惊间,夷子失手掉进浴桶,接着,她看到帘子掀开,那抹银­色­的身影闪进隔间内,她来不及惊呼,只把身子笼于浴水下。

她看到银啻苍迅速执起她褪下的衣服,劈头盖于她的头上,她接过,才发现,这个男子,竟是闭阖起了眼眸,她忙用这衣服匆匆裹起­祼­露的身子,甫要站起,他却睁开眼睛,将她身子复压了下去,接着,他跨身进入浴桶。

这一次,她在掩不住要惊唤,被他一手捂了­唇­,语音出­唇­时,只是:

“臣尚在沐洛,不能迎驾,还请皇上见谅。”

“远汐候,湖泊很脏么?”

轩辕聿说出这句话,那步子分明是往隔间里行来,夕颜的心仿似要跳出胸口一样。

银啻苍凝了一眼,她的脸,隔着面具,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她眸底的惶张,他不会错过。

他的手抚住她的发丝,夕颜明白他的意思,忙摒住呼吸,闷入水里。

一闷间,轩辕聿的步声,她听得到,咫尺之近。

“皇上,连臣沐浴,皇上都不放心么?”

“朕对远汐候,恐怕真是太过放心了。”

“今晚,臣去湖泊游水,莫不是皇上以为,臣有什么计较?”

“远汐候,为什么,朕忽然觉得你,似乎,心跳得那么急促呢?”

夕颜的耳边,隔着水声,听得到他们言语的往来,除了这些言语之外,她闭起的眸子,怡是浮过一幕清晰的画面。

张仲抱着她从水里起来,接着,是伊滢慌乱的神­色­,她的罗裙悉数湿透,贴在身上,玲珑剔透,接着,有一处光亮渐渐地放大,放大处,赫然是纳兰敬德!

纳兰敬德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的,十三载,她从没有见过的­阴­狠、怒愠!

接着,是谁的血溅出,她看不清了,因为,这画面的浮现,让她一口气回不过来,顿觉胸口一窒,画面中止,眸子张开时,看到,水底,银啻苍­祼­露的身躯

可,她不会脸红,也不会羞怯。

如果说,窒息前,人会有刹那的魂体出窍,她想,她现在就是了。

然,她并不能把脸探出水面,哪怕,只要轻轻一探,就会获得些许新鲜的空气。

但,她不能。

因为,轩辕聿!

若让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她辨无可辨!

那么,就这么窒息死去吗?

作者题外话:断袖之癖,就是指同­性­恋。

有一首很适合银啻苍和夕颜,《鬼迷心窍》。

夕颜和聿,我更喜欢那首《滚滚红尘》,只为那两句,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这几章,自我感觉转承得有点问题,可能因为,想表达得太多,所以收得不是那么理想,谢谢各位的宽容,雪会努力,把结尾篇收得尽可能完美。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8】

银啻苍眼底的余光看得到,水面,开始有一些小小气泡地浮上,隔着水面,他纵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这些小气泡,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的手下意识地扶住夕颜软软地,就要浸入水底的身子,这一扶,她没有避开他,这只让他更为担心起来。

而他亦更清楚地知道,轩辕聿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开。

哪怕,仅轩辕聿一个人步进这隔阂。

哪怕,夕颜随时都有窒息溺毙的可能。

他也不能这么把她从水底提出来。

那么做,虽能缓过她这口气,无疑,不会是夕颜愿意的。

否则,她不会宁愿闭气,都始终不把脸探出水面一毫。

她不会愿意,现在这个场合,以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轩辕聿跟前。

因为,她爱着那个名叫轩辕聿的帝王。

除了,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吻。

除了,那一次,为了她的命,不得不骗她服用的赤魈丸。

然,从他爱上她的那天起,他就只做过这两件与她心意相违的事罢了。

只是,他能就这么看她溺沉于水中么?

他一只手,蓦地把他彼时挂于一旁的银­色­袍衫一挥,那袍衫宽大的袖子被他的掌风带得撑起,宛如一道屏障横亘于他和轩辕聿之间。

随后,他迅疾起身,提着那快要溺沉水中的人一并起来,回身间,把她的身子牢牢固定在他的胸前,一手抵住她的后背,运自己的内力将她闭住的水慢慢逼出来。

银­色­的衫袍恰在此时,徐徐落下,覆于他的身上。

宽大的袍子掩去银啻苍­祼­露的身躯,也一并掩去,夕颜无力垂落下的手。

“皇上,请恕罪。臣沐浴完毕,因着­祼­身不雅,恐冲撞了您,故才回身避之。”银啻苍微屈身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沉默,沉默中,他蓦地转身,语音清冷:

“远汐侯,朕就不打扰你休憩了。晚上无事,休再去那旷野处,夜路走太多,终究是不妥的。”

随后,他大踏步走出隔间。

走出隔间的刹那,他的目光仍是落于几案之上搁着的一空空碗盏,碗盏里,显是之前盛过羹点。

他犹记得,远汐侯的习惯,用完晚膳后,是从不会用茶点的。

是的,这么多年为帝,他清楚另两位帝王的一切习惯。

知己知彼,哪怕不是为了百战不殆,至少,亦是从细节处,探知他的对手是怎样的人。

很辛苦,亦很无奈。

但,他也知道,百里南,对他和银啻苍必定同是了如指掌。

至于银啻苍,不管在以前的传闻中,怎样的暴戾、荒­淫­、好­色­,从他熟知他这些习惯的那日开始,就清楚,银啻苍的种种不过是种掩饰。

因为,一个人,能数十年如一日,拒绝用宵夜茶点,本身就说明,­性­格的节制。

那么所呈现出来截然不同的一面,不过是刻意的伪装。

这样节制的­性­格,倘有野心,会是十分可怕的事。但,加上这种刻意的伪装,或许并非为了宏图霸业。

只是为了自保于一方。

毕竟,这样做的代价,是会让部分的国民不满,对于一位有野心的帝王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但,对于自保的帝王来说,却能起到让另两位国君忽视他的存在,以此求得暂时的安稳。

可,一切,终还是因了那一名女子起了变数。

即便他心里清明,当轩辕颛对他说出夕颜被银啻苍侮辱致死时,却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事实恰是,银啻苍深陷进了夕颜的劫里。

对夕颜造成伤害的始作俑者的却是他。

不过是成全了另一人的谋算。

那个人,恐怕连所有显于人前的细小习惯,都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这,才是最可怕的。

轩辕聿收回凝注于那碗盏的目光。

从知道那名小太紧进入营帐,久久不曾出去。

从他进来的那刻开始,看到那盏空碗开始。

他便推翻了之前的怀疑猜测。

能让银啻苍这么晚用下茶点的,绝不会是他身边那些扮作美姬的暗人。

亦就是说,今晚,银啻苍,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那些人接触过。

这样,真的够了么?

若真的够了,他怎会失态地进入隔间内。

若不是银啻苍站起,他险些就要伤害到那一人。

闭上眼眸。

李公公已从营帐旁凑近身子,道:

“皇上,膳房的小卓子,并未回去。”

轩辕聿似低低应了一声,又似没有,甫启­唇­时,只是:

“吩咐禁军,今晚替远汐送几名美姬入帐。”

李公公略有疑惑,但,还是躬身应命。

这野外,要寻几名美姬,并非易事,但主子的吩咐,再难,却都是要去做的。

轩辕聿径直行往明黄的营帐,月华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而夕颜如瀑的青丝同样长长地垂落在银啻苍的胸前,若非银啻苍以臂力扶住,她恐怕早就再次软瘫到了水里。

借着运内力相抵,她咳出些许水来,只是,神智还有些许不清,他将覆于身的银­色­袍衫取下,紧紧得裹于她的身上,因为,她身上之前披着裳袍,此刻也已悉数被水濡湿,然后,当打横把她抱起。

如同,那日,她第一次毒发时,他不管不顾地抱起她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她不愿再见,甚至于厌恶的人。

就是他这个她不想见的人,知道她的洁癖。在认出那小太监是她时,担心的,只是她再会回到湖泊边去擦洗。

刚坐完月子,犹忌凉水擦身。若她为了­干­净留下病患,他是无法置之不理的。

所以,哪怕再不方便,再会引人怀疑,他仍使了法子,让她得以用他为她准备的温水沐浴。

没有想到,轩辕聿不仅怀疑他的行踪,更一反常态地,步入他的营帐。

按着以往的惯例,再怎样,他的营帐是属于他私人的领地,轩辕聿会派眼线分布于他的营帐周围,却不会­干­涉到他的帐内。

这让他明白,轩辕聿带他随行的目的,怕不仅仅为了麾下的二十万斟国余勇,更多的,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他背后的那股势力,睿智如轩辕聿,怎可能会没有洞悉到些许呢?

是的,在用晚膳时,他于饭中嚼到一个小小的蜡块,打开看时,却只有一句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湖中央。

于是,才有了那一幕。

他游水过去,瞧得到湖中央,果真有一漂浮的浮萍,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当整片湖面就惟有一片浮萍时,那确是分外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浮萍上有字,字上的内容,再次证明,纳兰敬德确实不简单。

但这份不简单,却意外成全了后来接踵而来,可以算是巧合的事。

或许,冥冥里,正是这些巧合,终是让他遇到了她,不早一步,不晚一步,走入他的生命,带起了他刻意尘封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不过是他一人的天长地久。

他抱着她,放到各见得下榻上,探了下她的鼻息和脉相,确定无虞后,注意到她的面具因浸泡温水时间过长,有些许的浮起,他俯低身,手势谙熟的将那些浮起处悉数恢复到如初。

从轩辕聿进入隔间,又允他不敬,从而离开,轩辕聿该已识出她是谁了。

但,现在,她应该仍需要这个身份做为掩饰。

她浓密的睫毛上犹沾水珠子,瑟瑟颤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刹那,他注意到,她的眉心颦了一颦,这一颦间,他已把她的面具最后一块浮起处恢复完毕。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沉默,只是沉默。

直到她欠身起来,他稍扶了一把,她欠身,眸底,满是不曾掩饰的疏远。

“先把身上擦­干­。你的衣裳湿了,也换下来,­干­了再穿回去。”

“侯爷若没有吩咐,奴才该回去了。”

她只做小太监恭谨的样子,哪怕,她清楚,他已知道她是谁。

而他同样清楚,作为纳兰夕颜的她,早不愿再与他相对。

是啊,若她不是小太监,又怎会听他的吩咐,做那碗甜羹呢。

恐怕,这一辈子,他也就只能用一次的甜羹。

“你这样子,能回去么?”他说出这一句,伸手取了一大块方巾递予她。

未待她说话,隔间外,突然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远汐侯,奴才奉皇上之命给你送赏来了。”

他眉间一扬,赏?

出去也好,至少,可以让她安心擦完身子。

他步出隔间,李公公手中的佛尘一挥,旦见,身后出来两位娉婷玉立的女子,容貌虽称不上绝­色­,但也算是秀­色­可餐

“皇上体恤远汐侯路途劳累,犒赏两名宦人伺候。”李公公笑着说话,对那两名女子道,“杵在那做甚么,去吧。”

银啻苍的面上带着一抹笑意,可这笑意,却仅添了他眸底的­阴­鹭之­色­。

轩辕聿!

何必逼人太急!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那名男子,不希望夕颜待在他帐内太久所赐的一个“恩赏”。

“多谢公公了。”他说出这句话,李公公笑着行礼,退出帐去。

帐内那两名女子,莺莺笑着贴到他的身子,若按着以前,他不介意演戏,毕竟,在沙漠那一次,他也在她面前,和一名美姬燕好不是吗?

可,今晚不同。

他根本没有办法演好这出戏。

离得那么近,他喜欢的那名女子就在隔间内,无论如何,他再做不出来了。

她已经对他没有一分的好感,他还有必要要将这戏演在她跟前吗?

亦或是,他不希望,她更瞧不起他。

是的,他不希望这样。

“滚!”他怒斥出这一个字。

哪怕是亡国帝君,至少,他还有最后的尊严。

至少,他还希望保留这些尊严。

那两名女子,被他这一低吼斥得慌乱奔出帐外,不管怎样,轩辕聿再计较,他都顾不得了。

帐内,恢复安静,安静中,他听到细碎的步声响起,回眸,他看到她,依旧穿着那身湿湿的袍裳站于那,除了把青丝拢进头巾内,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擦­干­。

只是迅速地越过他,朝帐外行去,他想拦她,可,他有什么资格拦住她呢。

与他擦肩而过的那瞬,她的眸华似凝了他一眼,这一眼,他的心,终是不可遏制地染了些许欣喜。

那眸华里,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仅是一种悲悯。

纵然,让一个女子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可悲。

但,他却仍是觉到了欣喜。

因为,那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太重太重,重到,他甚至不会比昔日,他的父皇对那一名女子用情要少。

真是,孽缘!

在她离开的刹那,他仅低低说了一声:

“我只是为你好。”

她没有说话,兀自扎进夜­色­里,急急奔回膳房的扎营地。

奔至那边,她才发现,连带去的托盘,都是忘记拿了回来。她想折身回去拿,却听到后面一声唤:

“怎么着,还想去哪呢?”

闻声望去,此刻,膳房的扎营地上,正站着膳房的掌事太监。

不仅坐着,看神情,还不太好。

那掌事太监一手揉着他那因油烟熏陶得粗肥的腰,一手指着他,道:

“你给咱家过来!”

夕颜步子一滞,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去哪了?”

“远汐候要用夜宵,我刚给他送去。”

“哦,要用夜宵啊,这表服怎么湿了啊,用夜宵要去湖边么?”掌事太监­阴­阳怪气地道,一边招了下手,“给咱家过来,让咱家好好瞧瞧你。”

夕颜躬着身,慢慢走到掌事太监跟前,才至跟前,只听‘啪’地一声,眼前顿觉金星直冒,娇弱的身子己被扇得扑倒于地。

那掌事太监长得五大三粗,哪怕刚才受了李公心的责罚,挨了二十板子,这力气还是有的。

这一掌上去,蕴了十分地力,甭说是夕颜,饶是换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来,也非被扇得退一步不可。

“好你个白眼狼,念着你是徐公公安排来的,咱家才给你三分薄面,你竟不知好歹,鬼见你使了什么妖蛾子,竟让远汐候在皇上面前告了咱家一状,咱家这么多年伺候主子,可没受得这顿责罚,你是以为,把咱家责打了,咱家的位置就能由你顶了不成?”

“我没有——”

夕颜的话语方说了一半,忽听得李公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小安子,今天责打了你二十板子,你竟不思悔改,还在这推给别人?”

李公公瞧到那名唤作小卓子的太监跌倒­干­地,显是被打了,及至走到跟前一瞧,小脸打得看样子不轻,嘴角都渗了血,可脸上一点红肿却都不见。

虽有些奇怪,但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刚刚皇上明明安置了,突然吩咐,让这小卓子,照着方才奉给远汐候的茶点再给他端去一碗,他紧赶慢赶过来,却是发生了这桩事。

“李公公,我只是气不过,我并没对远汐候不敬,平白地遭了顿打,大家都是奴才,一个新来的,都这么背后使着坏往上爬,我若不打他,怎么服众?”

“行了行了,赶紧地,给远汐侯端的宵夜再做一碗来,皇上要用。”

“是哪种宵夜?”那肥肥的掌事太监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哟喂,你是打蒙了还是怎地,怪不得得罪了候爷,不管怎样,快去做了来,让这小太监送去。”

“刚才我都被您摁着打扳子去了,我怎会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们,快照着给候爷做的,赶紧再去做一碗来!”掌事太监喝着边上围的一群膳房太监道。

“是我做的,我去吧。”夕颜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下嘴角,默默地行到炕台边。

掌事太监虽面上有些不太活络,想要阻,但瞧到李公公狠瞪了他一眼,忙噤了声只顾揉着肥厚的腰部。

西米酪做来,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因为简单,她才学得会。

三日入厨下,洗手傲羹汤,这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入了官,有些,仅是想想罢了。

她知道,轩辕聿定是猜到她是谁了,否则,不会有刚刚那些举动。

如今要喝这羹汤,岂不是和沙漠中,同银啻苍赌着那口鱼汤的气一样呢?

现在点名要她端去。

是直接揭穿她,把她送回去。

还是,其他什么呢?

不去想了,脸好痛。

长这么大,除了被陈锦打过一次,她还真没挨过打。

想不到,第二次被打,间隔得这么短。

西米酪做完,李公公虽催着她送往营帐,瞧她身上湿湿的样子,忙道:

“赶紧先去换身衣裳,快点!”

她应了声,回到车辇里,取出替换的衣裳,幸好那些太监因着李公公在,没人会进来,她倒是放心换了,本来被水捂得冰冰的身子,顿觉一阵暖意。

先前沭浴时,也是有这份暖意的,只是后来,这层暖,因着俩个男子的针峰相对变成了冷腻贴身。

之于感情,何尝不是如此呢?

走出车辇,李公公早把那盏酪放到托盘上,递予她,一边催促:

“快点,皇上等急了,你就不止打脸了。”

不止打脸?

她倒真的希望他能打她。

把她打醒了,她也就不这么执迷不悟地跟着他了。

是啊,真执迷不悟。

其实执迷不悟的人,何止她一个呢?

随李公公进得轩辕聿的营帐,帐上绘着金灿的云纹,华彩如日曌的光芒,直刺人心。

帐内,寂静无声,有一名太监瞧他们进来,躬下身子,剔亮地下拢着的纱灯,这些纱灯一溜地排开,每一足踏上去,便是一个光晕,散落开去。

“皇上,您要的宵夜来了。”李公公禀道。

明黄的帐幔垂下,轩辕聿该是已然歇下,许久没有声音,直到,悠悠传来一句:

“奉上来。”

李公公递了个眼­色­予她,她应声,半躬着身子,向前行去,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掀开那些纱慢,纱慢后,轩辕聿却是坐在席地铺就的褥子上,墨黑的瞳眸似凝着她,又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参见皇上,这是您要的宵夜。”甫启­唇­,她觉得到嘴角的疼痛,刚刚那巴掌后劲却是足的。

她竭力定住自己的心神,躬下身子,双手越过头顶,奉上托盘。

离他那么近,近到,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她周围。

于是,再怎样摒息定神,终究,是无用的。她的心,跳得很快(19lou),这份快,与其说是这数日来再次相见使然。

不如说,还是忐忑。

她不知道,再经受一次,他的冷漠绝情,她是否,还有力气坚持下去。

是的,面对任何的挫败,她都有勇气面对。

惟独,于他的冷漠绝情,却是比那些挫败更易让她困心。

但,今晚,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这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是西米酪。”嘴角又开裂一样的疼痛。

他的手伸出,在烛影下,曳着一层淡淡的金晖,她低下螓首,奉上盏碗。

只这一奉,他的袍袖已拂过她的后腕,触手间,不似昔日的柔滑,他眸角的余光甫一瞥,她的手上,因着这几日的膳房火计,却是添了几道小的伤口,想是生火,或者择菜时所致。

眉心拧了一下,他接过那碗盏,浅啜了一口,复问:

“这是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还有没?”他一气饮了,再问了一句。

她怔了一下,忙回道:

“皇上若还要,奴才这就再去做,只是,这西来酪虽是润肺清养的,安置前多饮,却不宜入眠。”

他的眸华随着这句话,从她低垂的脸上拂过,将那碗盏搁到她的托盘上,看似淡淡地道:

“明儿个起,你每日,都为朕做这个,其他的活,就不用去做了。”

“诺。”许是万才回的话长了些,这一个字,终让她的嘴角里又渗出些血。

“小李子。”轩辕聿唤道。

“奴才在。”李公公小碎步的奔进来。

“今晚就让他值夜吧。”

“皇上是让小卓子值夜?”

“嗯。”轩辕聿应了一声,径直睡到榻上。

李公公忙伸手接过夕颜手中的托盘,一边轻声道:

“会值夜吧,就是主子半夜里要什么你得应着,千万别睡着了!当好这差,以后有你的好。”

最后这句话,李公公是压了极低的声音,这般说,其实,也是怕她一个小小膳房的太监值夜时出了差池吧。

“我晓得。”她低声,却只让­唇­边的血终于流了下来,她忙借着躬身擦去,一擦间,颊边倒是疼得紧,她下意识地摸了下面具,还好,没有浮起。

李公公接过托盘,速退出帐外。

她近前,低徊的眸华看到,轩辕聿已安然卧下,遂躬身立在一旁。

脸颊真疼,哪怕低着脸,那些许的疼,仍让她想伸手抚一下,只是,这一抚,万一弄出点动静来,倒是让他注意了。

这一念起,她稍抬了脸,瞧向他去,他只侧身睡着,根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这让她觉得,他是不是没有睡着?

好困,她眼睛倒有些撑不住地要闭起,真的太困了。

难道,是这儿日疲累积蓄的缘故么?还是——

思绪陷入一片昏昏中,她下意识靠着后面的栏枉,身子软软地,却是抗不住地进入了梦境。

听到她身子落地的声音,轩辕聿翻身而起,香炉内,又拢了苏合香,寻常人闻了,只会起到安神作用,然,对于她,,因着血内天香蛊的作用,确是会陷进昏睡。

这样的‘伎俩’,他不是第一次对她用。

每次,却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她顾全。

只是,如今,他的这份‘顾全’,是否真的是她要的呢?

他抱起她,目光自然没有错过她嘴角那块肿起的地万。

谁,打了她?!

谁,竟敢打她?

但,现在她的身份,谁都可以打她,不是么?

他轻柔地把她放到榻上,将锦被轻轻地替她盖好,手,覆到她的手上,纤纤玉指依旧,只是,触感,因那些伤口的存在,再不复往昔。

他取出一侧的药箱,取出一瓶透明的膏药,每每他能做的,只是如此吧。

小心地在她的伤口处涂上这膏药,不过须臾,就沁入她的肌肤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并没有把她的手放回被内,这些药,若沾到被子,无疑,是不好的。

指尖触到她的脸上,这张制作­精­致的面具,该是和银啻苍有关吧。

三国帝君,惟有银啻苍曾身为风长老,擅长易容之术。

但,他并不会因着这一层,有丝毫的愠意。

他懂她的心,一如,他信她一样。

隔着易容的面具,他瞧不清楚她的脸­色­,只是,­唇­边的伤口正因隔着面具,都这般触目惊心,想必,里面实是好不过哪去。

扮做太监,随军出征。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当然,她能以这个身份进入行队,该是有太后的‘功劳’吧。

哪怕面容能变,但,一个人的眼睛,却是始终无法彻底改变的。

所以,太后笃定,他能认出她来,并且,为了她,亦会安然地归去。

夕夕,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哪怕,曾经再多的伪装强硬,此刻,他做不到。

为了他,她已经放下了所有。

只是为了他!

如果说,以前仅是怀疑,那么现在,他确定,她的失忆,是假扮出来的。

为的,恐怕仅是放下最后的尊严,矜持,伴在他的身旁。

他再能做到怎样的狠心绝情呢?

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了!

容许他自私一次吧。

就自私这么一次,只当她是一名随队的太监。

一名,他额外照拂的太监罢!

心口一阵窒疼,今日毒­性­发作的时间,又提前了。

他习惯地从一旁取出药瓶,服下那药丸,没有用任何水过下去,因为已经习惯。

千机毒发得愈来愈频繁,或许,在某一次毒发后,连赤魈丸都不能控住,生命也就完结了吧。

即便这样,当今晚,察觉她就是那名小太监,并且在银啻苍的隔间内时,他仍做不到无动于哀。

他,真是自私。

他清楚,银啻苍对她用的情,不会比他少。

只是,他不会就这样,顺势,把她让给银啻苍。

她不是一件东西,可以任由他挥来送去。

倘苦,她心里有银啻苍,如今朝不保夕的他,应该会选择放手。

但,如果,她心里,没有银啻苍,他不能替她去做决定。

哪怕,他必须要放开她,也不代表,他再以爱的名义,为她—排下一段的情缘。

这么想时,她稍稍动了下身子,他把手从她的脸上收回。

径直起身,走出纱幔,早有值夜的太监上前:

“皇上,有何吩咐?”

“让小李子去查下,卓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然后,替朕处置了那个人。”直接吩咐出这句话,他面­色­铁青地退回纱慢内。

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他­阴­郁的脸瞬间,变得柔和。

她仍睡得根安静,以前,她的睡相总是那么糟糕,然现在,哪怕是锦褥之上,她都睡得不会再翻下来。

这一路,可想而知,连睡,恐怕她都习惯了小心翼翼。

他盘身坐于锦褥旁,只看着她安静地睡着,心里,有某些柔软的地方,慢慢地再无法做到忽视……

翌日,夕颜醒来时,却已是身处在一车辇内。

她有一丝惊愕,惊愕中,对上的,正是轩辕聿淡漠的眸子。

“皇上,奴才——”

“昨晚值夜,你竟睡着了,不过,念在你会做那碗西米酪的份上,朕容你这一次。”他说出这句话,只继续看着,矮案前呈上的折子。

京里,一切都安好。

他翻着,心下,还是牵念着杭京城内的情形,连日的战报,那里,实是不容乐观的。

包括云麾将军处,仅能和夜国的军队起到牵制作用。

这般想着,他眉心终是皱了一下。

看着他皱眉,夕颜不禁抚了下脸,确定脸上的面具没有掉落,其实,掉不掉落都是无所谓了。

显然,他是知道她是谁。

包括昨晚她陷入昏睡前,如今细想起来,恰是闻到了一种香味,那种香味太熟悉了。

只是她太累了,才在昏睡前,没有意识到那是苏合香.

“皇上奴才——”

“朕要批阅折子,你在一边伺候着就行。”

他的语音虽仍是淡漠,只是,这份淡漠里,似乎,有些什么,却是不一样了。

她噤了声,躬坐于一旁,看着他执朱毫慢慢批着奏折。

不觉已是晌午时分,李公公在丰辇外躬身询着是否要开膳,轩辕聿只吩咐。

今日想用些口感清淡、稀松的膳点。

李公公应声去了,半个时辰,即奉上­精­致的菜肴。

是的,­精­致。

在行军途中,哪怕,不如宫内菜式繁冗,能用到这些菜式,却真的算是好了。

“你,替朕试菜.”轩辕聿吩咐道。

夕颜忙执起公筷,顺着他点去的菜肴,一样一样试起来。

是的,每样菜肴,他都让让她试了一遍,他自个却是看着她,并不用。

她只能每试一口,按着规矩,将试过的莱实布到他的碟中,他似睨看她,又似­唇­边含了笑,指了一下汤:

“那,也与朕试一下。”

她舀了一勺汤,凭着口感,她辨析得出这该是药膳熬制的浓汤。

难道——

她试完,复舀了一碗至他的碗内,他却道:

“这些都再替朕试一遍。”

“皇上,这么试下去,就没了。”她忍不住,轻声道。

“朕突然没什么胃口,朕命你,把这些用完。稍晚点,给朕做碗西米酪就行了。”

果然,他是特意点了,让她用的,因为这些菜式,明显都很松软,无须多嚼,就能咽下。

他连她­唇­边的掌伤,都发现了。

他对她,还是好的。

心下,有淡淡的欣喜涌上,旋即,伴随的,却是忐忑——

他给她布置了这么多菜,难道,是待她吃完后,就送她回去么?

可,如果那样,他该先揭穿她的身份才是啊,不会再容她以这个身份随伺。

并且,他不是说,稍晚点,还要她再去做碗西米酪么?

心下百转,面上,仅是福身:

“奴才谢皇上赏赐。”

轩辕聿只回身继续坐回几案前批阅折子·

这让她忐忑的心,稍稍缓和了些许。

这份缓和,终是一直持续了下去。

抵达杭京前,不仅试菜,逐渐发展到每日他沭浴前,都让她试水。

是的,试水,每晚沭浴,他都让她先试下水温是否适宜,然后再命人备了相同温度的水供他沭浴。

让近身的伺候的太监,哪怕李公公都匪夷所思的事,他却做得不管不顾。

然后,晚上,她都会闻到那香,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总在车辇之上。

她知道,之前,他是宁愿驾马都不愿意乘坐车辇,如今,明显是为了她。

毕竟,批阅折子,他可以放到夜间抵达驿馆再做。

毕竟,苦她一个人待在御用的车辇内,将引起更大的瞩目。

这样于细心处的默默呵护,无论从前,乃至现在,他都是如此.

可,这一次,分明又是不同的。

因为,他和她之间或许都有着顾忌吧。

只有她是太监这个身份,在彼此刻意默认,没有揭穿前,才有他和她这一隅宁静的相守吧。

哪怕这样,对她来说,仅会觉到丝丝的甜意,所以,每晚,她再不会刻意掩鼻不去闻那香,只是安然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

但,总觉得,他一日比一日憔悴,这种憔悴不仅是面容上显现出来,仿佛,有些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而,她知道.他瞒了她的事,或许还远不止这些。

这又如何呢 ?

只要,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那么,其他那些,是否都值得被原谅呢,被忽视呢?

彼时,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忽视不得的。

一旦忽视,错过的,何止是一时呢?

可,陷进爱里的女子,就是这样不清醒。

这份不清醒,外人看来,是轩辕聿,为了一名膳房的小太监,命人将膳房的掌事太监剁去一只手,仅为了那只手打了那小太监一巴掌。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

自此以后,与那小太监同出同入,甚至共用膳点。

这些,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帝王,或许,取向真的出了问题。

但这些,丝毫不会影响行队抵达杭京,也不会影响轩辕聿在军士心里的威望。

抵达杭京的那日,恰好,正逢骠骑将军又率军同夜国进行了一场战役。

双万互有伤亡,夜幕下,夕颜甫从车辇下来,跟随轩辕聿进入杭京知府的府邸时,远远地,能瞧见,硝烟弥漫,耳边,不时有震耳欲聋的撕杀声传来,鼻端,甚至都能闻到属于战争特有的血腥味道。

她的步子有些停滞,毕竟,做为女子,她对于这种杀戮,始终做不到淡定。

步子一滞问,银啻苍银灰的袍子出现在她跟前,她仓促回身,紧走几步跟上轩辕聿的步子。

这一路,自从轩辕丰调她近前伺候,她和银啻苍之间便再无交集。

这,是她所要的。

也是希望,能一直维系下去的。

因为她知道,那次营帐内的事,轩辕聿心里,该是有些许计较的。

包括,她脸上的这张面具,著不是依赖银啻苍的人,则是太后都不可能为她做到的。

只是,由于,他信她,才予以忽视罢了。

巽国,栖凰殿。

太后的肩辇停于栖凰殿前,本是只需通传就可进内,值夜的宫女,却在她仪驾甫停时,远远地就迎上前来,请安声,有些异常地响亮:

“参见太后。”

“免了。”

太后径直就要往宫内行去,那名宫女只躬身于前,又道:

“太后,皇后娘娘安置了,恐不能接驾。”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这么早么?”

太后瞧了一眼宫内,正殿,隐亮着灯,西蔺姝究竟是安置了,还是,有什么不能让她瞧到呢?

作者题外话:

夕颜涨­奶­的事,各位采纳一位大大的说法吧:‘没有孩子的吸吮,再少喝汤、水,只三四天也就越来越少、自然而然也就回­奶­鸟,夕夕本就不多,又舟车劳顿,身子柔软,不会衣衫漏湿一大片的,今个又彻底洗了回澡,吼吼,这个生理问题就算圆满解决了。’

另,宫里的时候,其实她­奶­水后来已经不足了,有提到一次,找了两个­奶­妈子一并带轩辕宸。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49】

檀寻,禁宫。

从午后开始,渐浙沥沥地下起绵绵细雨,这些雨虽细,到了傍晚,雨初停时,倒也把宫闱各处的秘道弄得湿滑十分。纵有太监扫去积水,只这湿漉之气终是扫不去的。

一场春雨一场暖,在这乍暖还寒的寂夜,西蔺姝仅着了中衣,端坐于菱花妆镜前。

她身上披着银鼠坎肩,其实,殿内若拢起银碳,却是不需要多披其他的衣物,但,自有孕以来,她不仅不愿再拢银碳,连日常的薰香都一并免去。

除了妆容不能免之外,该免的,都免了。

源于,宫里伤人的伎俩层出不穷,她不能阻止别人存害她的心,惟有自个小心。哪怕不能免的妆容用度之物,她亦是特命了父亲从宫外择选进来,平日也是不允官人擅碰。

现在,她执着镶嵌七宝的犀牛角梳,慢慢梳看披散下的青丝,勾画­精­致的黛眉却是拧紧的。

镜中,她看到一个身着禁军服饰的身影从没有闭紧的殿宙处跃进,并没有丝毫诧异。

那跃进的人正是纳兰禄。

而她,一直等着他到来。

自轩辕聿离京,都半月了,他今晚才出现,害她每晚都早早摒退官人,只为了,并不知晓他何日会来。

“怎么皱着眉,也不怕生出皱垃来,不讨天永帝的欢心。”纳兰禄行至她身后,语音显见是轻松的。

进入禁官,对别的男子来说,或许会艰难,但对如今的他来说,却是不算太难的。

因为.自平定幕风、辅国将军之乱后,他不仅掌了兵权,还被擢升为禁军的都领。

当然,这都领一职实也是为了,在如今轩辕聿抽调大部分兵力往杭京,京内兵力空虚,为拢聚兵力所封的职位。

他口中的天永帝,自是指轩辕聿,她瞧得出,他对轩辕聿是不屑的,这让她心底,有些不开心,但,只是心底罢了,面上,她还是稍稍散去些冰霜之意,眉心舒展开回身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

“想我了?”

纳兰禄的手指想要捏住她尖尖的下颔,说实话,这西蔺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并且,也比她妹妹西蔺妗解风情,只可惜,她是轩辕聿的女人。

西蔺姝把脸一别,挣脱他的手,心里洇出一丝厌恶,偏是话语出­唇­,并无多大的异样:

“我腹中的孩子,眼看着,再过半年就要诞下了,却身为中宫之位,连个孩子都要屈居人后。”

“你太心急了,天永帝不是才走了半月,一切总要慢慢地部署。”

“慢,慢,慢,你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推脱!”她豁得从椅上站起,这一次,眼底再掩饰不住稍纵即逝的厌恶。

当然,纳兰禄的目光,没有错过这丝厌恶。

他和她之间,本就因着相互握住自以为是的把柄,各得所需、互为利用。

“那你现在要我怎么做?冲到太后寝宫,杀了轩辕宸?还是立刻派兵往行官,把那五名嫔妃一并杀了?”

他这点一语,显是说得气话,却让西蔺姝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她的手主动附上他的肩,道:

“我知道,轩辕宸是你妹妹的孩子,你定然是不愿让他有任何闪失的。但,我腹中的,却是你的亲骨血啊,孰轻孰重,难道你心里就没个计较?”

话里这么说,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却是知道,纳兰禄对夕颜的兄妹之情不过一般罢了。

纳兰禄是急脾气,与他急,她得不了任何便宜。从一开始就是,她一时气上心头,反差点误了大事。

所以,这般婉转地说,倒是能进了他的心。

“我自然是有计较的,否则,我又何必这么辛苦让你得了这胎呢?”纳兰禄话中有话地道。

轩辕宸若不是那人不允他擅动,他早就容不下那个小崽子了。

可那人说,若他动了轩辕宸一根手指头,那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他偏是瞧不出来,难道,在那人心里,还真的有骨­肉­亲情的存在么?

他和大哥,充其量不过是那人可以利用的棋子,从那人布下的棋局,不留情面地砍伤他双腿开始,他就知道。

万一出了一丝的差池,恐怕,这辈子,他就水远站不起来了。

也从那一晚开始,他不再称他为父亲,只是随其他人一样,称他为‘主上’。

“你既是有计较,万一待到皇上凯旋归来之日,这事还没定夺,这孩子不过是嫡不如庶。”道出这句话,她的脸上满是楚楚的神情。

“怎会嫡不如庶呢?要你诞下皇子,加上战势日益艰险,届时,你父亲联合其他两省长官,还怕荣王不成?”

“我就担心,根本等不到那时,皇上就凯旋归来了。”

纳兰禄眼底蕴出一丝笑,凯旋?

这一仗岂是那么容易凯旋的?

到头,最好的,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只是,他并不能告诉眼前这名女子。

任何时候,不可以相信任何人,连枕边的女子也是一样。

况且,他和她之间,若论有枕边的关系,也不过是基于交换的争件。

“你好好养着胎,别再多想这些。至多我答应你,行宫那五名嫉妃先替你解决,如何?”

“真的?”

“你不信我?”

“现在我不信你又能信谁呢?”

她谁都不信。

任何人都会骗她,除了自个以外,她信不了任何人。

假话说多了,其实,也就成了真话。

“好了,今晚我来,一来是让你放心,二来,接下来一个月,我会带兵往京郊拉练,不在檀寻,你若有事,就托着闵烟传话。”

他匆匆说完这句话,瞧了一眼更漏,纵然还不到夜半,但,离禁军交岗的时间却是近了。他率的这一岗到了时间,再不离官,宫门倒是麻烦了。

“嗯。”她应了一声。果然,连近身宫女闵烟是他的人,但,到现在,他才告诉她。

之前呢?不啻是把她日常所做之事禀于他知罢。

是以,他口里的安心,不过是他的安心。退一步讲,他既能告诉她闵烟,她身边还有其他人是他的眼线也未可知。

真是安心啊。

果然,这宫里没一个人,是可信的。

这一压声问,忽听得殿外传来宫女闵烟的声音,那声音极是响亮,显见是太后驾到。

她的身子一震,旦听得,太后冷哼: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这么早么?”

接着,是一阵步履声往殿内行来。

她转眸一瞧纳兰禄,纳兰禄才要推窗出去,她却是急拉他的袖子,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躲进一侧的橱柜内。

他这才想到,若冒然从殿窗跃出,反是不好了。

万一太后命着人在侧面瞧着,岂不是逮个生着?

哪怕,他是禁军,但夜里出现在皇后的寝官,更是说不清了。

毕竟,太后,是认得他的。

他就势躲进橱柜内,里面,是西蔺姝的一些应季翟衣正装,金银丝线,加着彩珠绣成,咯于他的身上,却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还得忍着。

他听见太后的声音,不怒自威地于橱柜外响起,这个老妖婆,真是烦人。

“参见太后。”

西蔺妹迅速把青丝揉得稍乱,只做从榻上初起的样子,请安于榻前。

“免了,皇后每日安置得可比哀家都早。”

太后缓缓步进殿内,因着西蔺姝一副晓梦初醒的样子,莫梅等宫女悉数躬候在殿外。

“臣妾自有了身孕,尤其这几日,却是贪睡了不少。”西蔺姝的手不禁抚到腹部,有腹中这个孩子做为依傍,如今的太后,又奈她何呢?

“看来哀该早些来与你说才是。这么晚,倒是哀家影响皇后休息了。”太后说出这句话,凝着西蔺姝微隆的腹部。

倘说,之前夕颜腹里的孩子,她是怀疑过。自她抱起轩辕宸的刹那,她的怀疑才悉数被打消。

但,彼时,是不得已为之,哪怕有着怀疑,她都得去唱这出戏。

然,现在,既是有了怀疑,加上前朝,近日来,立嫡不正长的言论日渐成了势头让她必须要有个处置。

哪怕,西侍中在朝中如今声势渐起,可官里的意外来得,往往会让前朝都措手不及,也无从追究。

而自轩辕聿离官后,她一直暗中命人盯着栖凰官,每晚一用过晚膳,西蔺姝便会摒退所有的宫人,如此一晚,或许是她嗜睡,但晚晚如此,其中再不会传人进去伺候,却是颇有蹊跷的。

是以,今晚,借着三日后即将举办的蚕桑典,倒让她有了来此一探的因由。

果然,甫进殿内,她就觉到,有丝异样。

今晚,下了雨,可殿内的毡毯上,却有着不合时宜的,一些水渍。

这种毡毯为皇室专用,极为柔软,­色­泽又鲜艳,也正因此,哪怕沾上些许的渍意,都是瞧不大出,除非背着光看,才能看到端倪。

现在她所站的位置,恰是背光的。

若按着宫人所说,西蔺姝早已歇下,那这些水渍则是不该出现的。何况,她看到西蔺姝站的那一隅没有任何水渍。

当然,那些水渍不会是她的,她坐肩辇来,丝履上即便沾了些许水渍,都不至会在毡毯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也不可能是殿外伺候的宫人留下的,源于,距离西蔺姝摒退所有宫人已隔了一个时辰,哪怕不慎染上水渍,都该被这毡毯吸收怠尽了。

所以,这个水渍无疑只传递了一种信息,在她之前,有人在这殿里,并且这人,还不是她能瞧见的。

联系方才殿外那宫女太过大声的请安及拦阻,只让太后更确定了这个念头。

“不知太后有何示下?”西蔺姝直接问出这句话,并没有接着太后方才的话,再做虚意地应承。

“三日后就是蚕桑典,哀家今晚想来想去却无法定心,皇后身为中官,按着祖制,理该率众命­妇­,同往田埂行蚕桑典。只是,如今皇后身怀有孕,哀家心里倒有些犹豫,这才到皇后宫中来,想问问皇后,这典礼,是皇后亲自主持呢? 还是,哀加从宫里另选位分稍高的嫔妃来王持?”

西蔺姝浅浅一笑,道:

“太后,臣妾初被册为中官,自当事事表率,况且臣妾的姐姐昔日临盆在即 ,不也主持了蚕桑典吗?臣妾亦是可以的。”

太后缓缓走近西蔺姝,目光在殿内流转了-遍,见那水渍除了妆台附近,又延伸去了橱柜那端。

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手搭上西蔺妹的,携着她一并坐于榻上,道:

“皇后,正是因为倾仪皇后主持桑蚕礼,导致最后——”太后顿了一顿,再说不下去,显见十分悲伤,借此松开西蔺姝的手,执起帕子,拭了下眼角,方道,“是以,哀家今晚,想起八年前那一幕,才真的定不下心啊,毕竟,如今,你的腹里,也有咱们皇家的子嗣,皇上又不在官里,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让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这一语出,太后的目光锁在西蔺姝的脸上,西蔺姝姣好的脸上,稍稍现唏嘘之态外,亦执帕拭了一下,其实,仍旧­干­燥的眼部。

这一拭间,太后的手悄然移到身后,执起一隅绡罗的裙裾,轻轻把它勾在床栏的雕凤花格中。

“太后请放心,臣妾这胎一定会安好诞下的。”西蔺姝将丝帕收于掌中,语意佯做艰涩地道。

太后话里的意思,她怎听不明白,不就偏着那轩辕宸,见不得她腹中这个吗?

可惜,她一定会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并且,让太后知道,这官里,哪怕到了太后的位置,亦不是平稳的。

昔日,太后待她的种种,她都会加倍的要回来!

“听皇后这么说,哀家今晚终是放心了。”

一语甫落,太后起身,这一起,分明是快疾的,只听得‘撕拉’一声,半幅裙裾生生地被扯拉开来,露出内里绛紫的罗缎。

“太后,您的锦裙。”西蔺姝的目光随着太后身子微欠,说出这话时,本抚于腹部的手不自禁地稍稍紧握。

“呃,皇后的凤榻看来还是识人坐的。”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皇后虽然比哀家年轻不少,但夜已深,想是也无人会注意,哀家向皇后讨要一件裙衫披上,皇后不介意吧?”

“因着奉行节俭,臣妾的裙衫已有月余没置换新的了,不如,让梅姑姑替太后另取了来吧?”

“天­色­已晚,慈安宫离这不算近,来回一趟,倒是折腾?难道,皇后连一件裙衫都不乐意予裹家?”

“臣妾怎会有此意呢,只是怕这半新不旧的裙衫辱及太后。”她顿了一顿,语意一转,“不知太后喜着什么样的颜­色­,臣妾亲自为太后去选来。”

“嗳——”太后的手按住皇后要站起的身子,道,“哀家自个去就行了,皇后你怀了身子,还是少走动为好。”

“太后,臣妾——”西蔺姝还要说什么,却被太后的手用力按着,再动弹不得。

太后缓缓走近那橱柜,玉手打开其中一扇雕着金凰栖牡丹的柜门,里面,满是绚丽的缝罗绸裙。

一眼望进去,排得密密紧紧,她的手只拿住面前那件碧绿的锦裙,轻轻一提,那件锦裙便落入她的手心,随后,她关上柜门,这一关,她能觉到手心,有着冰冷的腻汗:

“皇后的裙裳果真太过鲜艳,哀家看得眼花缭乱,就随便取一件罢了。”

转身离开橱柜,这一次,她尽量控住自己的步子依旧如常,可,手心的腻汗只渗进了那件罗裙里,愈发让她的脚步不由地虚浮起来。

方才,当她打开柜门的刹那,就知道,里面藏了一个人。

哪怕,她听不到一丝的呼吸声,哪怕,那些裙衫阻隔了她的视线。

可,她却知道,里面必是有一人的。

因为,就她手中这件碧裙的裙摆尾上,映着明显的水渍,和毡毯上的一模一样,门口的其他几件也是如此。

既然确定了心中所想,她惟有尽快地走回凤榻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否则,今晚,或许,她就会意外地薨于宫中。

这宫里,有太多的意外,是由于窥探了不该窥探的秘密才会发生。

若不是要确定一件事,她是断不会击冒这险的。

那水渍的印子,不啻是一名男子留下的,而且该是着了禁军所穿的靴子。从裙尾上,她能辨得那些水渍的印痕恰是靴鞋下的纹路。

究竟,是真的禁军,还是有人冒充禁军入这栖霞官呢?

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很快也会知晓。

既然断定,今晚,皇后宫里藏了人,那幺,沿宫的四墙处,她命人守着就是了,难道,那人还会就此遁去不成?

她的目光落到西蔺姝脸上,西蔺妹的脸在烛影曳红下,添了几分的燥红。

只不知,这是烛影所致,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

“皇后,还要借你的更衣隔间一用。”

太后说出这句话,西蔺姝微微一笑:

“太后请用。”

太后走进屏风隔住的更衣间,却突然转身,朝着殿外唤道:

“莫梅,进来伺候哀家更衣。”

殿外传来莫梅的应声,及殿门开启的声音。

这终让太后攫紧的心,稍稍松却了下来。

随着莫梅的进殿,那藏匿于橱柜中之人,该是有所忌讳的。

后宫中,惟有保住命,才能步步为营地,继续谋算。

今晚,她窥得一些本不该窥得的东西。

也正因此,不过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谋算!

西蔺姝看着太后步进隔问,她的步子慢慢移到橱柜前,只这一移,她看到,背光处,毡毯上的那些许的水渍。

面­色­一白,只微咬了一下樱­唇­,手上的护甲紧紧地掐进手心。

太后,这,可怨不得她了!

杭京知府府邸,辟了单独的一进院子予轩辕聿御驾暂歇,有一正房,两处偏房,并一独立的膳间。

轩辕聿甫至杭京,就往城楼处行去。

夕颜知道,那里,如今尚在进行着一场战役。

攻守间,死的,正是那些兵士,受苦的,无疑是两国边陲的百姓。

而她,做为一名小太监,能做的,亦是有限的。

哪怕,有些担心,轩辕聿的安危,但随着远处的嘶杀声,及硝烟渐渐止歇,怕是,这场战役接近尾声了吧。

独自,在灶旁边替轩辕聿做着西米羹,一边悄悄熬着自己的药。

自做了轩辕聿随身的太监后,她只有趁每日做西米羹的时间,煎熬这些汤药。

因为,只有这时,膳房内,她可以不让任何人随着。

可,汤药熬好前,都会有些许的味道,是以,每次,她都将西米羹先煮得香气四溢时,方以大火速熬了汤药,然后,趁热赶紧地喝下。

这样,纵疗效会减半,值得庆幸的是,张仲果真是神匿,她的千机毒并没有病发的征兆。

今日,仍旧如此。

她细细的做着西米羹,这几日,瞧着轩辕聿好象连日赶路,火气有些上来,而蜂蜜无疑是清热补中的食材,是以,她特吩咐了膳房备下这蜂蜜,待到以汁入调,煮熟时,兑上蜂蜜,最后另洒了雪花糖。

将西米羹做完,她才要去将热煮的汤药倒出来,却听到,门口,传来膳房掌事太监的声音。

自那晚后,倒一路都不曾见到他,她从窗格中期外望去,正是那膳房掌事太监。

这一望,让她惊讦的是,他的手,竟然,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即使包着厚厚的绷带,都瞧得出,从手腕以下,是齐齐地断了。

断去一手,对一名厨子来说,不啻是断了生计,更何况,他还是一名太监。

要做到掌事太监的位置,需要很多年,也等于,所有的岁月都是搭在了官里,现在,他的手没了,还被几名禁军推搡着要赶出府去。

“这话你和哥几个说没用,李公公留你养好伤再赶你走,也算对得起你了,若是搁别人那,当时就不会让你留着,走吧走吧,这点钱,足够你好好过日子了。”

“我要见李公公!我要见皇上!”那掌事太监犹自叫嚷着,丝毫不愿往外行去,手里的包裹推搡间,掉落地上,里面,至多是几十两银子。

这些银子能好好过日子?

夕颜的手无意识地放到汤药上,直到被冒出的热气灼到指尖,万缩了起来。

她知道,定是轩辕聿剁了那太监打她脸的手,他对她如珠如宝一般,从来,任何人若对她不好,他都会替她用更极端的万式去处置。

为了她,他可以做出最暴戾的行径。

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她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她想出得膳房,但,步子却滞了一下,出去,又能怎样?

如今,硝烟四起,让掌事太监离开这处,倒是好的。

留下来,手不能做,那些太监又是宫里待久的,踩低拜高的事,自是不在话下。

她或许唯一能给这掌事太监的,不过是银子,有足够多的银子,哪怕不能换回一只手,让他不必为生计堪忧也是好的。

可,她哪来银两呢?

扮了太监,身上,更是连值钱的首饰都是没有的。

这当口,突听得一女子娇柔的声音,道:

“你们做什么呢?”

她循声望去,只见院落中站着一女子,瞧样子,约摸十五六岁的光景,清丽可人,正问那两名推揉的禁军。

“这不是你该管的,还请小姐让开。”那两名禁军道。

“我知道你们是宫里的人,但,这是杭京,我爹爹的的府邸,那么我自然可以问得,你们这么推他,没瞧见他手上的伤又出血了吗?”

“哪怕你是知府小姐,可,这是皇上的吩咐,怨怕连你爹爹来了,也是要奉命执行的。”

“小姐啊,替我说句好话吧,你看我这手残的,才给了这点打发的银子,可不是断我的活路嘛。”那掌事太监仿似见了能做主的人,忙扑通跪于地,用剩下的一只手拖着那女子的罗裙不放。

那女子皱了皱好看的弯月眉,道:

“你且起来,不过是银子,我给你。拿了以后,你也别耗在这了,毕竟待在这座城里也不安全,得了银子,却还得有命去花不是?”

“你怎么说话的呢,说得好象这城是危城一样,念你小小年纪不与你计较,你可知,这么说,犯的是什么罪么?”一名禁军斥道。

“我不知道什么罪,我只知道,战乱纷纷,苦的是百姓,哪怕见了皇上,我还是这么说的,请你们放开他,我拿了银子自会打发他,你们也好去回了差,不然犟在这,少不得待会你们王子回来,看到了,却是你们的不是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女子说话清脆,一句连一句,只让人寻不得差错。

但,她说的,亦是对的,不是吗?

夕颜俯下身,揭开药罐盖子,将汤药倒出。

果然,民间,还是有着钟灵秀气的女子,却是比世家女子,要开阔胸襟得多。

饶是她,偏也是迂了那么久。

端起汤药,才要喝下,突听得,院中传来通禀声:

“皇上驾到。”

她一惊,未来得及吹气,舌尖恰是触到滚烫的汤药,她看到知府老爷刻意拉着自己的女儿要凑到轩辕聿跟前,心下一咯噔间,轩辕聿丝毫不理会知府老爷,径直走进膳房。

她手上犹碰着药碗,忙慌乱地放到灶台,躬身请安间,他免了她的礼,手只拿起那碗西米羹,一气的饮下。

“皇上,您用慢点。”她在旁终是忍不住地道。

他一气饮完,眸华掠过她的汤药,­唇­边浮过一抹笑意:

“听说你有过敏之症,即这般,让院正予给你瞧一下,另开些方子吧。”

“奴才不碍事的,谢皇上恩典。”她只俯下身。

这药本是张仲开的,她又何必再多一事呢?

“以后这药让医女熬好端予你,别做着朕的西米羹,却是想着这些,分了心。”

“诺。”

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

她又怎能瞒得过他呢?

一路上,他不过是没法刻意去逮到她熬药,偏是进了知府,这小院内独立的膳房离正房亦是近的。

她应了声,他从灶台旁缸里舀了些水,放在盆中,再端起那碗汤药,搁进盆里道:

“一会就能喝了。”

用水来凉这碗药,她一会喝下去,自不会再被烫到。

她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说完话,他只坐在膳房内,并不出去,这反使她有些局促起来,眼见着知府都在外面候着。

“皇上这里有奴才就行了,您——”

“朕有些疲惫,在这歇会。”

他直坐到,她喝了那碗汤药.方在她的随伺下步出膳房,旦见,那名知府躬着身子道:

“皇上,今日抵达杭京。微臣于皇上略备了酒席接风。”

“免了,如今战事堪紧,粮草甚为珍贵,从即日起,朕的膳食不必另外准备,知府若无事,朕还要同骠骑将军谈些事情。”

“微臣告退。”知府讪讪地退下,夕颜跟在轩辕聿身后,却瞧得明白。

拒膳纵是真的。

恐怕,他拒的还有那人吧。

知府眼见着,百年难得一遇帝君降临府邸,又怎会错过这般好的时机呢?

男不封侯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此亦见一斑。

她稍稍抬起眸子睨向轩辕聿,却见他似瞧了她一眼,她忙低下脸去,再不做任何声音。

她不知道前面的战事怎样,只从他的神­色­来看,今日一役,哪怕挡了夜国的攻势,巽军该是损兵折将了不少。

这一晚,他和骠骑将军在偏房内一直谈到黄昏光景,方回到正房,她才要命人准备膳点,他只唤他出得房去。

房外,院落中,有石椅石凳若­干­。

旁边除了伺候的李公公之外,再无其他宫人。

他径直坐到其中一张石椅上,她躬身立在他身旁,他却命她坐下。

这一坐,她看到,石桌上,竟是刻着棋盘,犹记起往旋龙谷的那日,他亦是和她对弈,六副棋,她自以为算得分毫不差地输他一子,却不料,在他揭穿她后,她允他放手一搏,最终,没几个回合,她便输的丢兵弃甲。

原来,他算得始是比她要多一步。

及至后来,她运筹于斟目的都城,殊不知,仍固着银啻苍的不忍,她终是算错了全局。

“会下棋么?”他问她,明明答案是显见的。

“会。”

“陪朕下一副。”他伸手,从石桌旁的棋格内,执起黑棋,静等她下第一步棋。

“诺。”

她福身,轻盈地在他跟前坐下,只这一坐,她拧起一枚棋子,置于棋盘一角时,却发现,他深黝的眸华凝注在她的指尖,她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天啊,她竟是使了兰花指。

一时间,她的手僵在丰空中,虽说小太监中,也有手指纤细如她一般,只是,这执棋的兰花指,却是太过了。

他有些哑然,道:

“下定了?”

“嗯。”她只觉得耳根子一并地红了起来,还好,有这面具,他该是瞧不出端倪的。

只是,真的瞧不出吗?

踌躇间,他的棋路铺开,不过数十步,她四面楚歌,再无出路。

她的眉心颦了一下,这一次,她是放手下的,只是,她的棋艺在他的跟前,始终还是逊­色­的。

“皇上,粮草已安放到粮仓。药物也已派放到各处军营。”一名将士装束的男子躬身禀道。

轩辕聿应了一声,那男子退出院去。

这时,她听到扑棱棱的声音,似从头顶飞过,微仰起脸,看到,夕阳关斜照中,有迟归的鸟儿掠过,那些声响,便是这些鸟儿发出的。

“看来,这些粮草放至完毕,这些夜归的鸟,倒都闻到了味道。”轩辕聿悠悠说出这句话,落进她耳中,只让她的眉心一颦。

鸟归巢前,都会凭着自己对食物的嗅觉,去寻找一些食物,再归巢休憩。

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去说这话,这些归巢的鸟,顺着粮草的味道而去,纵是有着粮仓做挡,吃不到粮草,可,万一——

她心思徊转间,听得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卓子,你说,这些鸟,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对上他凝向他的目光,知道,这话,无论怎样,她都要答,且不能敷衍地答。

为他分忧,本是她想做的事。

只要,答得巧妙就是了。

这层巧妙仅在于,锋芒的收敛。

毕竟,他才是运筹帷幄的帝王啊。

“回皇上的话,奴才别的道理不懂,只懂得,鸟儿归家前必是会去寻些许的吃食,但如若这些乌不慎叼了易燃的东西,又碰到耶成堆的吃食,恐怕,只应了一句话,星星之火,亦是能燎原的。”

“嗯,确实。”轩辕聿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他凝向夕颜,复问,“看来,这次带来的粮草却是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

“奴才以为,恐怕,不止是城内的粮草。”

她只点出这一句,轩辕聿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女子,果真是聪颖的。

他知她未必读过兵书,仅凭着聪明去部署这些战谋之术。

他与斟国那一役的水淹之术,不就是借着她的水攻,复报于银啻苍么?

兵法中,方才夕颜口中战术叫雀杏,刻意捕了敌方城内的鸟儿,再将易燃之物缚于鸟爪,利用鸟儿黄昏返巢的行为,一并带着火种至敌方的粮仓。

这样,无疑粮仓的粮草大部分会付之一炬。

而两军持久战时,除了疆场战术的部署,粮草和药物也都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哪怕被焚粮仓,他为了补足粮草必也会想法子从临近的城镇暂时补给,这部分补给的粮草在押送的途中,因毗邻边陲,若被百里南从中截断,那么除了能补给百里南的粮草之外,对于抗京城内,不啻是最残酷的打击。

百里南要的,该就是这样一举双得吧 ?

“继续说。”

“既然要,何妨就给呢?当然,给的里面,究竟又含着什么乾坤,自是皇上说了算。”

轩辕聿的­唇­边嚼了一丝笑,只愈深地凝着夕颜,只这一凝,终让夕颜窘迫地低下脸去。

“今日,皇上一天都没用过膳点,还请皇上早些用膳,也好早些安置。”她的声音很轻,他能听到,就够了。

“传罢。”轩辕聿语音甫落,小李子已颠颠地传着人去准备。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落外,有一女子,端着托盘,栅姗前来:

“参见皇上。”

正是知府那伶俐的士儿,现在,她微福身,将托盘呈于皇上跟前,里面,却是四碟­精­致的小菜。

“呃?”轩辕聿一挑眉,并不望她。

“这是为皇上准备的膳点,按着皇上的要求,从简而做,还请皇上御用。”

夕颜瞥了一眼那托盘内的东西,手真巧啊,看着只是四碟小菜,却是颜­色­搭配得宜,荤素相辅。

看来,真是妾有意来,旦看郎是否有心了。

她悄悄往后退去,哪怕,心里有着酸意,她偏是往后退着,果然,这一退,她能觉到,那如炬的目光,仿似要把她熔了般的灼人。

她只作不知,继续退着,直到他语音泠泠在她耳边响起:

“小卓子,替朕试菜。”

“诺。”

她皱了下眉,试菜,虽然她是有些饿了,只是,这美人恩,若由她来消受,是否拂了那人的意思呢?

躬身上前,接过托盘,耶女子倒放得快,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有些愕然地抬眼,正对上女子俏皮冲她一笑的眼睛。

笑起来,却也是弯弯的两个月牙形呢。

看来,妾也是无意的,只是妾的老子有意。

这层有意,却让夕颜突然有了些许的兴致起来。

好不容易伺候轩辕聿用完膳点,这一晚,他倒是早早歇到正房。

她伺候他更完中衣,他凝着她的脸,突道:

“今晚,不必值夜了,就在旁边的厢房候着。”

“诺。”

既然,不在行军途中,又是一进独立的院落,自然不必再用那苏合香了。

她躬身退下,旦见李公公恰好进来,俯身:

“皇上,如今总算是抵达了抗京,您随身只有这些个小太监伺候,终究没个宫士来得细心妥贴。是以,奴才特从府内选了一名女子近身伺候皇上。”

说完这句话,李公公朝着后门外,唤道:

“安如,还不进来参见皇上。”

正踏出后门的夕颜,只见,恰是那名女子缓缓走来……

作者题外话:初步预计,会在一周之内结文,根据案文排了下,不出意外就是这个时间了。赶结局章,为了保证思路不中断,以及章节的连贯­性­,或许更新时间不会正常,只能尽量保证了。如遇延迟,会提前发公告说明。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50】

夕颜瞧得到安如的脸上的神情,满是不情愿地一步一挪着。

房里这位估计亦是不会情愿的,这不,她的足尚未迈过门槛,已听得房内传来轩辕聿素来淡漠的声音。

“带去伺候远汐侯。”

夕颜的步子一怔,安如显见是不会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磨蹭在那。

旦听得,李公公在房里轻声道:“皇上,您不瞧一眼再送?”

“小李子,是不是一出宫,你就忘记规矩了?”轩辕聿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接着,是往里行去的步声。

他,今晚,还有其他的部署安排,不会因任何事贻误的部署。

夕颜忙紧走几步下得台阶,被他以为她故意拖着不走,听人耳角,并不好。

却听得身后传来李公公似喃喃自语,又似对安如道:“唉,瞧着你长得也有几分形似皇贵妃娘娘,可惜啊,皇上却是不要。来,随我带你去远汐侯那吧。”

本是知府见白日里把女儿生生地往皇上跟前带,都不得皇上瞧一眼,于是晚膳前辗转来求他,做个引荐,他本是不愿多管这事,却见那知府女儿确张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皇贵妃,想着,皇上这一路来,身边一直没个女子伺候着,如今虽逢两军对垒,但也没明限着必须要远离女­色­。

而今晚,眼见着皇上不要一直随伺的小卓子值夜,倒不如就让这女子晚上伺候皇上,至于蒙不蒙得圣恩,全看这女子的造化了。毕竟,私底下议论皇上好断袖的谣言纷纷日上,他哪里管的住别人的嘴,暗里,哪封得住呢?

只是,看来,今晚这趟安排,远是不得皇上的心意。

“唉,你,带安如去远汐侯那。”李公公轻唤夕颜。

夕颜本往偏房行去的步子稍停了一下,李公公早走到她的跟前:

“杵着­干­嘛,快去,皇上不要值夜,其他事你就不用做了?”

李公公心里不止为这个小卓子误了皇上的清名恼着,也为前任掌膳太监一事窝了一肚子气,听说今儿个哪怕安如给了银子打发他走,也是一路骂着出去,当然,骂的都是他李公公的祖宗。这事,说到底,还不是这小卓子摊给他的?

“诺。”夕颜转对安如道:“请安小姐跟我来。”

安如一点头,反正今晚把她送哪伺候都差不多,交代过老爹那关就成了。

非要她换上节日才穿的衣裳,用了口脂水粉,还说什么下半辈子振兴家业就全看她的了,让她好好伺候着皇上,皇上要她做什么,都不能拂了皇上的意。

她愣是听得一头雾水,哪怕那皇上,长得确实还挺俊的,但只是让她觉得俊而已。

随着李公公过来皇上的厢房外,又打发了出来。但,既然老爹说了,皇上要她做什么,都听得,那去远汐侯那,她自然亦该听得的。

“李公公,请问远汐侯的厢房在哪?”夕颜才要引着安如往银啻苍那行去,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问道。

进府她就紧跟上轩辕聿,避开银啻苍,自不知道他歇于哪。

“出了院子,往左那院,就是了。”

夕颜听得出李公公口气不好,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安如往银啻苍那行去。

两院离得很近,一会,也就到了,心里倒思忖着,眼见着安如该是被知府老爷安排着去接近轩辕聿,如今被轩辕聿推出来送去银啻苍那,虽说银啻苍并非是外表那样独喜女­色­的,但有一点,李公公说安如眉眼似她,那这些许相似,会不会——

她止了这份念头,不再让自己想下去。其实,也没有时间再想了,面前,已到银啻苍的院落。

曾说过不想再见到他,可自出宫后,却两次不得不见他。

这样,对谁,实都是不好的。

只愿,他快快打发了她和安如才好。

院落的正房内由亮着灯,想是还没有就寝。

值门的侍卫见夕颜取了腰牌,是皇上近身太监专用的,忙去通禀,不一会便让夕颜进房。

甫进房,只见银啻苍站于窗前,兀自仰首,在瞧着什么。

“侯爷,皇上吩咐奴才,带这位宫人来伺候侯爷。”

她行礼,话语里特意加重皇上吩咐这四个字,若不出意外,他对于轩辕聿给他安排的一切都该是抵触的。

银啻苍并不回身,然,亦并没有让她们退下。

“侯爷,您在瞧什么呢?”安如口快地问道,她随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除了那散开硝烟处,犹是昏沌一片的夜­色­,其他,则再看不得真切。

夕颜却随着银啻苍的望向处,心里稍滞了滞,不远处,悬着几面巽军的旗帜,该是粮仓的所在。

难道,银啻苍对这粮仓也感兴趣,还是另有计较呢?

她知道,今晚轩辕聿一定会命人暗中将大部分军粮转移,只留了表面的粮草去引那些归巢的雀鸟。

而银啻苍毕竟昔日是斟国的国君,与轩辕聿哪怕表面恭谨,心里总不是臣服的。

如今,二十万斟兵编入巽军,又将他随军带着,不过是种挟持。

若他心底起了些许别的计较,恐怕,从巽军的粮草着手,恰是最直接的。

“今晚应该会有陨星。”他的声音甫起,仅是这么不轻不淡的一句。

“原来侯爷要看陨星啊。那您在这,肯定是看不清楚的。那硝烟哪怕停了仗,没几日都不会散去,这么昏沌,连星星都瞧不清呢。”安如快嘴地道。

“哦?”银啻苍转身,凝向安如。

安如看着银啻苍转身,脸,突然地,就有些红,然后,眉眼弯弯地一笑:

“侯爷真的确定今晚会有陨星么?”

“你知道哪里可以看到么?”

“嗯,当然我知道。”她顿了一顿,复道,“长这么大,我只听姥姥说过,有一种星星会带着绚丽坠入凡间,那种就叫陨星,可我真没见过呢,但,我可以带你去一个,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是么?”

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微微地眯起,这一眯,安如的脸更加红,猛点头道:

“是。”

“那就由你带本侯去吧。”银啻苍说着,返身,往房外行来。

夕颜下意识地往前阻了一阻,她并不能确定,银啻苍是真的要看什么陨星,抑或是他实是发现了粮仓的异样,借着安如去确定?

银啻苍瞧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笑里,满是蛊惑的味道:

“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是否要跟着?”

这话出自他­唇­,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让安如和他同去,无疑是一只小白兔落进大银狼的嘴里。

“侯爷若要奴才跟着,奴才自会跟着。”

只是跟着罢了,又有安如在,不会怎样。

并且,她也能看他是否对粮仓存了心。

银啻苍的笑意愈浓。

本说好,要放手,只这一晚,容许他再不放一次。

几日的星相异变,根据史册的记载,或许,今晚该有千年间最大的陨星雨,他想带她去看,又不知寻什么借口。

想不到,老天,始终还是眷顾他的。

安如瞧银啻苍和那小太监嘀咕着什么,倒也并不在意,只往门外行去,却听得银啻苍道:“从这出去,外面人多,他们跟着,反倒瞧不见陨星了。”

“好啊。”

安如见银啻苍一指窗台,丝毫没有忌讳率先一个蹬踏,爬了上去,身手敏捷地翻到窗外。

窗外,是后花园的一条小湖,边上有着花圃,确实人迹罕至的地方。

夕颜皱了下眉,这知府家的千金果真是豪迈啊。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监,总不能反扭捏得不像个太监样,她的手撑住窗台,才要将足跨到窗台,只觉身后被一只手一提,顺势将她抛出窗外。

接着在她跌到地上时,那手又轻轻的一扶她,她倒是轻盈盈地落在了安如的身后。

她没有回身,她知道,是银啻苍。

安如蹦跳着带他们从花叶间行去,那样子,让她恍惚似回到了王府那一夜,瞒着家人,仅带了碧落潜出府去。

终是那一夜,什么都变了。

一路纵偶尔碰到佣人,皆是见到安如都均福身请安,除了那些佣人外,因着是知府后院的小路,只碰到一队禁军,也让他们闪躲了过去。

从小后门出去,沿街,仍有着未曾散去硝烟味道。

街道两旁,除了一家客栈还开着门,其余家家户户都门庭紧闭。

这些百姓,若有家业在城外的,之前,就该是避难去了。

留下,不过是最无力去往外地的人,和巽军共这一战罢了。

是以,不论白天黑夜,闭关着自家门户,于被战火燎及的城中,无疑是最妥当的做法。

街道中,没有一人。若不是那家客栈,以及不远处,犹亮着灯火的一处营地,这座杭京城,充斥着死寂的味道。

夕颜望向那处亮着灯火的营地,步子稍顿了下,却被银啻苍轻轻带上她的腰部,往前行去。

那地方,该是安置伤兵的营地。隐约的,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只让人不忍再听,恨不能离开逃离这种氛围。

他不希望夕颜去目睹这些,从彼时,斟、巽两国对战,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软。

这份柔软,于疆场的无情,实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反会成为一种束缚。

她避开他的手,迅速跟上安如的步子,穿过那条街道。

安如走得很快,带着他们,拐过几条街道,走过一小片林子,便来到一处台阶前。

那台阶,长长地延伸上去,仿似一眼瞧不到头一般。

“喏,就是这里了,杭京陵。以前不打仗的时候,晚上啊,这里都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可现在,这城里,除了士兵,百姓哪怕留下的,都闭门不出,自然这里也没人了,我们爬上去,那上面,是杭京最高的地方,看星星好清楚的。”

夕颜望上瞧去,这台阶少说得有几百阶吧,隐隐地,只能瞧见台阶最上方,有石望柱矗立着。

银啻苍的目光微微流连于夕颜的身上,才想着,是否要带她掠上去,突听安如一边轻快地走台阶,一边道:

“听姥姥说啊,这台阶,总共有一千零一层呢,一步步地走上去,当中不停的话,在老槐树下许什么愿,都是会灵验的。对了,今晚如果真的看到星星陨落,是不是许下的愿会更灵验呢?”

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夕颜只是默默地走上台阶,她走得很慢,知道自己的身体底子,她不能求快,既然,要不能停歇地走到台阶顶上,惟有缓,才能连贯吧。

只是,倘若感情一味地求缓,则必会在经年累月中蹉跎掉所有的激|情。

这一念起时,她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今晚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看到战火的残忍,慨叹起生命的无常?

还是,源于对战役的担心,想要牢牢握住些什么吗?

银啻苍随着她,一并走上台阶,这么高的台阶对他来说,并不会很辛苦。

只是,跟着她走,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辛苦。

然,再辛苦,却是没有任何怨尤的。

走了一半,一直遥遥领先走在前面的安如已经就地坐下,嚷着:

“不行了,不行了,我是不要许愿的,太累了。从小到大,我就没一口气走到台阶顶的。”

其实,安如离最顶层的台阶,不过只剩下百阶不到了。

夕颜淡淡一笑,依旧保持着很缓慢的速度,而,她的胸腔内,呼吸,却是愈来愈急促。

真累啊。

看着,那石望柱仿佛近在眼前,可,每走一步,却觉得,那路似乎并没有缩短一步。

腿象灌了重重的沙担一样的沉重,偏是凭着一股执拗的气撑着。

什么时候,她竟会相信,一步不停,在老槐树下许愿就能成真呢?

哪怕仅是种慰藉,却让她如今,甘愿去试。

是的,她想要许一个心愿,关于未来的心愿。

好累,真的要停了,一口气感觉,快要喘不过来,真的好累。

手方要抚到胸口平下那口气,募地被人一牵,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人,步履轻快地往台阶上行去。

对,步履轻快。

仿佛,那些台阶不是台阶一样,她的足尖只点到台阶的边沿上,便很快地迈上下个台阶。

不用顺着牵她的手望去,她就知道,只有他。

他牵着她,用他的轻功,带着她跃至最上层的台阶,身后,传来安如清脆的声音:

“哇,你们不累啊。”

接着,是安如不假掩饰气喘吁吁地接着奔上来。

确实不累。

夕颜的脑海中浮过这个念头时,忙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这一抽离,迅速,不带一丝的留恋。

他看着手心的空落,其实,早就习惯。

除了­唇­边漾过一丝笑意外,他不会有其他的动容。

“哪有星星陨落啊,连星星都那么少。”安如的声音打破一隅的静寂。

夕颜环顾四周,台阶之上,两根雕刻着祥云的石望柱后,是一棵很高很高的老槐树,这么高的槐树,树龄该有很长了吧。而这老槐树的每根枝丫上,都挂着一些璎珞,每个璎珞下,皆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筒子。

安如瞅见她不解的神­色­,笑道:

“这个竹筒里呢,装的就是许愿的纸笺了呢。”安如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竹筒,道:“倘若这个愿望,老天爷没法帮你实现,这个竹筒就会掉下来,如果一直能挂在树上,那么,这个愿望,终究是能实现的,待到实现愿望的那天呢,要再回到这棵树下,把这竹筒取下来,就算是还愿了。”

老槐树下,零零散散的,确实有不少的竹筒不知是被风吹落,还是本身系的不牢,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人世间,真的没有许成的愿望,就这么少吗?

是的,相对于书上那密密麻麻悬着的竹筒而言,散落的竹筒相对太少了。

“小姐有在这许过愿么?”夕颜轻声问了这一句。

“我?才没许过呢,首先,长这么大,似乎没啥值得我许的,其次每次来这里,我没一次能一气走到台阶顶的,不过是好奇和无聊罢了。但是,假如今天晚上能看到星星陨落的话,我突然很想许一个愿望呢。”

安如随意找到一处老槐树下的空地,倚在树身上,头歪歪地靠着,望着皓渺的夜空。

夜空中,有隐约的星星闪烁着,可,连月华都是看不到的。

四周,是黑压压地一片树,除了这些之外,视线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真的会有陨星坠落么?

她怎么也想这个呢?

目光,落到系于树上的璎珞,密密地垂着,大部分下面都悬挂着竹筒,只有很高的接近树冠部分,还有几根孤零零地飘着。

眸华流转,看到,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一座井池旁,是一处小小龛室,该是很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里面散落着一些纸笺,还有­干­涸的墨块。

有纸,有墨——

也就是说,可以许愿。

收回目光,她望向银啻苍,他仅是斜靠于树杆,仰望着穹宇。

或许,他真的仅是对星陨有兴致吧。

或许,真的是她多心了。

她低下脸兀自缩进树影里,步子,想往那龛室移去,甫要移去,突听安如道:

“好困啊,怎么还没有,我太困了,先睡会,麻烦侯爷看到有星星陨落,叫我一声!”

“嗯。”银啻苍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语,夕颜知道,她不能去到龛室,银啻苍定是注意到她了。

不知为什么,她怕他洞悉到她的心思。

停了步子,当是随意地走着。

只越走,她越离他远一些。

“你,也休息会,等有星星陨落,我喊你。”他仿似对她说,但,仍是背身向她。

“奴才多谢侯爷。奴才对这并不感兴趣,只是,奉命伺候着主子。”

主子?

银啻苍不再说话,她有她的坚持,而他的坚持,哪怕是有,也是隐于她的坚持之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颜有些担心,这么晚回去,是否会引起轩辕聿的注意,开始踌躇时,突然,银啻苍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快看!”

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调说话,很嘹亮,一扫以前的低沉。

夕颜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话,往天上看去,旦见,那漆黑的天幕中,有一道闪亮的光弧滑过,接着,又是一道,渐渐地,越来越多,仿似雨一般的滑过,却带着最绚丽的光亮。

那些光亮,将昏沌天际勾勒出最美的一幅画卷。

那幅画卷,只要看过,这一辈子,终是无法忘却。

她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除了震撼,惟有震撼。

震撼中,夹杂着丝丝的欣喜。

原来,今晚,真的有他口中说的陨星,这种,只有在史册里记载的景观,真切的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觉得腰部一紧,还没有来得及惊唤出声,足尖是离开地面的感觉。

他挟着她,往上飞去,这一飞,仿佛,那漫天散落的星辰触手可及。

漫天的星辉间,他带着,宛如天人一般地往上飞去。

不是第一次有这种飞跃的感觉,彼时,上元夜那次,那一人,也是这般带着她掠过东城,足下,不过是场绝杀。

一如今晚,她除了看到漫天的滑过的陨星,眸华稍往下,越过斑驳的树影,远眺间,恰是疆场的满目疮痍。

那些疆场,即便在夜­色­里望去,在苍茫的一望无垠里呈现出整片诡暗的紫­色­,那该是凝结的鲜血染就吧。

她可以想象得到战役的悲怆,这种悲怆,只将彼时陨星滑落的惊愕欣喜尽数地冲淡,他觉得到她神­色­的暗淡,足尖轻掂间,带着她稳稳落至树冠之上。

“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陨星,在这个时候许愿,该会是最灵验的。”他的语音温柔。

有刹那的恍惚,让她仿佛就要以为,她身边站着的,是轩辕聿。

只是,勾住她腰际的手是温暖的,而轩辕聿手,除了冰冷,惟有冰冷。

她没有说话,站在树冠上,身子是不稳的,使得她必须要靠他的相扶,然,她却并不喜欢这种相扶,稍避身欠开,未曾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栽落下去,他一急,猛地把她一提,她收势不及,身子差点栽进他的怀中,忙用手去一挡,他却不由她再躲,反手扣住她的身子:

“我只想带你看这一场陨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结放不开,也有些事一直担心着,这样下去,你能撑得到几时呢?”

夕颜冷声道:“难道,侯爷认为对着这种陨落的星星许愿,真的能让人得偿所愿不成?它自己就是一个最悲哀的逃兵,如若还能全得了人的心愿,那倒真是稀罕了。如果侯爷没事,还请放奴才下去,奴才不习惯站这么高,只怕万一跌了下去,却是不值得的。”

为什么,对着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底,突然会有一丝的搐痛呢?

是不是因为,在说这句话时,她对着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的原因呢?

那冰灰的眸子,曾几何时少了那些轻佻、少了那些桀骜,有的,竟是这样的一泓平静呢?

这,还是昔日那个银啻苍么?

他的改变,让她仅觉得那样的搐痛。

“让我下去。”她低下眸华,不再去瞧他。

“颜,如果真的那么难撑下去,或许,我可以帮你。”

“不!”她断然地拒绝道,“你别害我就行了。”

说出这句话,谁的心,碎了呢?

只是,这样碎了,总归能再复合的吧。

倘若说,之前因着赤魈丸的事,她对他有过计较,那么,现在,真的再没有了。

她知道,他能帮她很多,可是,她不能再自私到要他去帮什么。

二十万斟国收编的军队,哪怕她不说,她明白,他都不会从中做梗的。

所以,就容她不再说吧。

她不想欠他太多,多到,她会觉得,这是她心里最深的障碍,最无法回报的亏欠。

“三日后,轩辕聿会第一次正面和百里南交锋,这一战,不会是最终的决战,但,却随士气至关重要。如果你有什么担心,与其憋闷在心里,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他,连这都知道。

她抬起眸子,他的眸底,依旧是平静无波:“我虽然知道这些,可,我不会做任何暗中的勾当。他和他之间的战役,我做不到帮谁,我也不回去害谁。今晚,你愿随我来,是不是,就是担心我,动了粮仓的主意呢?”

他,瞧穿她的所想。

她在他的跟前,真是太狭隘了。

越来越多的星星从他和她的身旁陨落,他和她站在树冠上,哪怕彼此相望着,只不知这份相望,是否会随某一个节点变成遗忘。

如果能遗忘,人,是不是真的会比较快乐呢?

或许,她真该许下一个心愿,哪怕,那些逃跑的陨星并不能实现她的心愿。

她现在所想的,该仅是,战争能尽快平息,还两国百姓一个安宁!

即便一统天下又如何,不过是用人的­性­命做为祭奠换来的。

而,这一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次分开。

谁,都做不到千秋万代。

她闭上眼睛,许出这个愿望,他凝着她,心底里有一个愿望,只是,再是许不出。

“今晚,我只想带你,看这一场坠落的陨星。一千年,才有一次的陨星雨。”

他拥着她,他的声音,那样的轻柔,轻柔地,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这陨星一并的归去。

饶是这份轻柔,她拒绝不了,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然,只是这样,只不过是这样!

“颜,倘有来世,一千年后,下一场陨星雨的时候,你会不会选我一次呢?”

这句话,问出口,心下释然。

这句话,听入耳,胸口悲凉。

惟有,沉寂在下一刻蔓延。

“啊!真的有星星陨落啊!”树下传来安如的声音,终是将她和他的之间蔓延的沉寂打断,“侯爷,侯爷!”

安如急急唤着,银啻苍手轻轻一带,终是带着夕颜落于树下,安如的身后。

安如回身的时候,他和她早已站两旁,一如来时一样。

“真的有星星陨落呢,真的太神奇了!”安如喊跳着。

星陨,成雨,来得快,消逝得,也不算慢。

当,天际恢复墨黑一片时,只间或,还有几点闪亮滑过时,安如突然想起什么,她跑道龛室前,选了三张比较­干­净的纸笺,再从一旁的水井里提了些许水,把­干­涸的墨块用力地转开,道:“你们快过来!”

她转身冲他们扬着手上的纸笺:“今晚既然能看到星星陨落,我听姥姥说呀,是最有福气的象征,许什么都会灵验的哦,所以,我决定破例,许个愿望,你们也许一个吧!”

“小姐,奴才就不许了,反正也没什么好许的。”夕颜往后退去,避开安如冲她递来的纸笺。

“不可以,做奴才也会有愿望的,你呀,好好想想!今晚,我们不仅要许,还要照着咱们这的土方子,写下来,一会,我把它们都挂到高高的槐树上去!”

安如停了一停,似是给自己某种信念地道:“我相信,这一仗,我们巽国一定会赢的!等赢了以后,你们就该回到京城去了。但,我们今晚许的愿望却会在这里哦,等到愿望成真的那天,我希望你们还能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把这竹筒从书上取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如下意识地望了银啻苍一眼,却把纸笺塞进夕颜手里。

接下来,是要个银啻苍了,对着他的时候,她没有这么一塞,而是,就这么一递,脸发红地低下去。

银啻苍伸手接过,安如早返身,率先在自己的纸上写下几个字,叠好后,把沾满墨汁的笔递于夕颜,夕颜接过笔,眉心一颦间,行至于龛室前,写了一行字,回身,她把笔递给银啻苍,银啻苍接笔时,仿佛笑了一下,但,没有谁看清,这是否是笑时,他转过脸,背对着她们,好像写了些什么。

这当口,安如已找到三只竹筒,把三个人的纸分别放进竹筒内,再在竹筒上写下属于三人的记载号。

她自是一个如字,银啻苍选了一个汐字,夕颜则是卓字。

做完这一切,她奔到树下,寻找优空的璎珞。

银啻苍见她找来找去,较低处却都是再找不到那些璎珞,遂在她身后,道:“给我。”

安如略回身,如水的眸华凝着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竹筒递于他:

“麻烦了。”

这三个字,却带着少女的羞涩意味。

这一递,她的指尖,轻触微温。

年少的懵懂青涩,谁都会脸红心跳。

夕颜站在旁边,看着银啻苍复掠至树冠,把那三个竹筒仔细系在最高的三根璎珞下。他系得那么慢,好像,用力地在把它们系紧。

这样,不掉到树下,一定会实现愿望吧。

那些璎珞,荡啊荡啊,不知道迷了谁的眼,仅知道,这一晚,这三个竹筒内,许的愿望,若­干­年后,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一一打开,心中,只有愈浓的感慨。

彼时,她终是登上做为女子,最荣光的位置,彼时,她终是让纳兰夕颜这个名字,成为一种骄傲。

可,彼时,她展开纸的刹那,才知道,这一晚,不仅迷了谁的眼,亦将心,一并地迷住……

再回到知府府邸时,已是夜半时分,街道上却并没有来前的寂静,除了隐约地打更声,还有些许的嘈杂声。

她听不清,这些嘈杂声在说着些什么,城墙上的光亮却是耀目的。

哪怕人人都在酣睡,之于城墙上的守兵,在这样的时刻,却是丝毫松懈不得。

安如甫带和他们从原来的门进去,夕颜却稍停了步子,推门的刹那,她看得到门内灯火通明。

而,骠骑将军带着一­干­士兵正站于彼处,威严地盯着他们。

“参见将军。”她躬身打了个安。

“这么晚,远汐侯不知是去哪了?”

安如清脆地道:

“是我带侯爷往杭京陵去看陨星的。”

“哦,看陨星,是看陨星,还是另有所为呢?”骠骑将军冷哼一声,目光凝注在夕颜身上,“你,实话实说,今晚,只是去看陨星吗?”

“回将军的话,奴才确实陪同侯爷、小姐,去看了陨星。”

“好一个奴才,来人那,把这奴才先给本将军打二时板子,再问!”

骠骑将军语音一厉,喝到。

一旁早有几名禁军上得前来,押住夕颜往长凳上按去。

她怎么忘了,骠骑将军定是忌讳着远汐侯呢?

现在打她,无非是杀­鸡­儆猴吧。

哪怕,她是皇上的人。

骠骑将军碍着轩辕聿,不能直接动远汐侯。打的,自然仅是她了。

况且,她以小太监身份整日伴驾,于骠骑将军眼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意味呢?

彼时的嘈杂声,她想,她知道是什么声音了,该是,三日后的出征,由于御驾亲征,加上早几场战役,巽军需要调整,该要用到这二十万编制的斟国士兵。而,眼下,这几仗打下来,巽军的局势该并不乐观,那些斟国的士兵,必是起了计较,怕白白地担了炮灰。

于是,这些计较,落在将军眼里,只成了,远汐侯今晚离府的原因了。

身子被押到长凳上,眼见着板子就要落下,安如大喊一声:

“怎么不讲理啊,我不知道晚上出府,是犯了将军的忌讳。是我带他们出去的,要打就算我一个吧。”

这,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吗?

夕颜莫奈何的皱了一下眉,骠骑将军要的,不止是打罢了。

只是,恐怕连骠骑将军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成效。

“骠骑将军。本侯随你去军营。”银啻苍说出这句话,容­色­平静。

骠骑将军冷哼一声,夕颜觉到背上一松,接着是步声离去的声音,安如上前将她扶起来,她望着银啻苍随骠骑将军离去的声音,只是,落寞。

她请安如回去歇息,人都不在了,岂会再要安如伺候呢。

回到轩辕聿的院落时,她看到,正房内犹亮着灯火。

她的步子缓了一下,凝向那房内,突觉到身后似有人时,忙回身,轩辕聿一袭玄­色­的袍裳正站于树影中。

“这么晚,还不休息?”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皇上,奴才伺候您安置。”

“是该安置了。连日赶路,朕忽视了,天相异变,星云陨落的千年奇观,竟就是在今晚。”

这句话,依旧是淡淡的,这份淡淡里,终是有些什么,她听得懂,因为,他看得清楚。

“皇上,奴才刚刚——”

“你看到了就好。”他说出这句话,返身,往正房内行去。

她看到,他的身上,有着露水沾襟的痕迹。

他,站在这多久了呢?

她凝着他远去的身影,步子,再移步开。

二十万斟国士兵由于看到星陨的景观,有兵士认为是扫帚连天,大为不祥。而对于后天的出战,这些斟国士兵担心是让他们充作先锋的炮灰,遂借着机会发作了出来。

银啻苍去到军营,允诺,后天的出征,他亦会亲率于他们时,那些士兵烦躁的心,才能安稳了下来。

然,骠骑将军反是不踏实起来,惟恐临阵,银啻苍出了什么变数。但,现在,对于这批士兵,确实没有比他们先前的主子率领他们出征,再好的法子。

骠骑将军禀于轩辕聿时,轩辕聿并没有反对。只下了一道圣旨,大军每一役胜之,即重重犒赏有功将士之时,这些犒赏,不仅是银两物帛,还按着杀敌的贡献,分别进爵加位。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五,黄昏,杭京城内,粮仓失火,大部分粮草焚之一尽,巽帝不得已,连夜命三千­精­兵往临近的常锡借粮草。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六,巽帝亲率五万士兵,与夜帝于杭京郊外交战。

同日,常锡借调的粮草,于半路被劫。

作者题外话:请看完后投一票,给雪一点鼓励。谢谢了。

曾经有过三个引子,一个是灌鸠酒(很多人都以为那碗是堕胎药),一个是凤台,还有一个是最终用的这个,都没到时候。详情请见放在风言风语里的《关于更改题目和楔子》

下章预告:终章1:始是新承恩泽时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1 始是新承恩泽时

三月十五日,巽军粮仓被焚,夕颜并没有多大的意外。

尤其,这场火,是在黄昏燃起的。起火时,粮仓附近能听见,雀鸟归巢带动翅膀扇起的声音,当然,他们的爪子上绑着杏壳,杏壳里则是燃烧的艾草,那些艾草坠落到了粮仓的周围,燃起了这场大火。

彼时,轩辕聿、骠骑将军正为明日一战在做最后部署筹谋,于是,看似无暇顾及,夜军这么快就运用了“雀杏”。

这,不是光明磊落的攻城术。

但,却是克敌粮草的关键。

而粮草被焚,在巽国军营中,自然引起恐慌情绪的蔓延。

直到,骠骑姜军亲发施令三军,所焚的粮草不过是部分,已从临近的城池锡常借调粮草,明日战胜归来,定行庆功宴,这种恐慌情绪才稍稍得以缓解。

翌日,三月十六,轩辕聿亲率五万­精­兵为前翼,银啻苍与建武将军率五万斟兵,为后翼,迎战百里南于城郊。

正如银啻苍所说,这是两国君王第一次交锋。胜利,对提升士气尤为重要。

夕颜站在知府府门,看着大军远去,却再不能跟上,甚至于,连城门,都不能过去。

从昨天到今天,确切说,是她看完陨星归来的那刻开始,轩辕聿没有让她近身伺候,除了每膳的西米羹会由李公公代她呈上,其余的时候,他大部分都在书房内。

她看不到他,但,蕴在西米羹里的心意,他定能品得到。

那份,心意里,有的,仅是他。

只是在,当她的目光,再追随不到大军的影子后,除了回府,等待凯旋的消息传来,他不能做任何事。

回身,进得府中,恰碰到安如,安如显见是刚刚起来,犹是惺忪的样子望着夕颜,道:

“起来这么早,你不困啊。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卓子就好。”夕颜应道,却是心不在焉的。

“好,小卓子,你该还没用早点吧,陪我一起用吧。”安如笑得很是甜。

这份甜笑的背后,难道,只是甜吗?

安如迅速转身,往她的绣楼行去。

身为小太监去知府小姐的绣楼是很不妥的,她执意不进,安如只能命丫鬟将早点摆在绣楼前的院中。

早点,是杭京的口味,夕颜对吃食不是很挑剔,然,今日,终究心里有着牵念,用得很少。

而,安如哪怕是很饿的样子,大部分也仅是夹在前面的碗盏中,所用下去的,亦是不多。

自那日轩辕聿拒了她伺候,反让她去伺候远汐候,她老爹当晚闻知,便恨不得阻了这事。偏是往远汐候的院落里寻不到她,恰逢军营斟国士兵闹事,骠骑将军气势汹汹地来找远汐候,碰到她老爹,又问了府里的下人,才有了后来,小门捉个正着的事。

是啊,每回她溜出府,都是从那小门出的,她老爹每次都知道,不过是任由她胡闹了十五年罢了。

胡闹,的确,十五年里,她过的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可,从前晚开始,在看到那陨落的星星之时,似乎,有些什么就不一样了。

她,也有了那些闲书里说的,脸红心跳的感受。包括今日,知晓那人会出征,她一晚辗转反侧,直到早上,竟误了大军出征的时辰,匆匆奔至门口,只瞧到小卓子。

为了填满心里的空落,她邀小卓子一同用早点,其实,可知,这早点,本是她昨晚连夜准备好的,一直用蒸笼捂了一晚,就怕是早上起来不及做。

可惜,仍是未能亲自奉于他。

她终于知道,老爹的心思,是让她去笼住一人,那人,是帝王轩辕聿,而绝不是这个没有实权的远汐候。

只是,她对那位帝君,远不会做这些事,不过一晚的相伴,她对远汐候,终究是不同的。

“小姐,你的碟里快堆满了。”夕颜凝看了一眼安如碟中的菜,轻声提醒道。

“啊呀,真是呢,我就这样,看到喜欢的菜都喜欢夹了来,结果又吃不完,你别见怪哦,我不是存心和你抢的呢。”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了心。

夕颜淡淡一笑,她若真能把那人的心抢去了,倒也是好的。

一千年的约定,终是虚幻,那么,眼前的女子,是否可以把那一千年提前呢?

她凝目于安如的脸,眉眼间,尤其一笑,倒真的和她相似,只是,安如比她更多了清灵秀气,不似她,拘谨处,总把脸绷的紧紧的。

“我怎么会见怪,本来就是蒙小姐抬爱罢了。”

“好了啦,再客套下去,真是说的比吃的还多了。”安如蒙下脸去,迅速把碟里的菜用完。

吃的多一点,心里,就不会那么空落了吧。

耳听得,远远的,是战鼓擂起。

战役,即将开始了吧。

又有多少生命要逝去呢?

而他,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用完早点,这一日,大部分时间,夕颜都和安如在一起,但,她们都听不到一点,关于战役的动静。

临近中午时,知府突然奔至绣楼前,急急地就要安如和他走,安如从她老爹的脸上,读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她用力挣脱老爹的手:

“老爹,怎么了?”

“我送你去锡常的姥姥家。”知府看了一眼夕颜,只说出这句话。

这一眼,落在夕颜的眼中,自是知道厉害关系。

这层厉害关系,仅在于面前的战役,或是起了变数,而这层变数必是不利巽国的。

“我不去。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今晚,我还等着庆功宴饮呢!”

“胡闹,爹说话你都不听了!”知府拽住安如的手,也不避讳夕颜在,拖着就往门外走去。

“你放开我。”安如用力一甩她爹的手,“老爹,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前面的意思,自是指那场两国帝君初次交战。

“皇上真龙天子,亲率大军迎敌,怎会有事,只是,你姥姥想你了!”

安如盯着她老爹看了一眼,猛然,拉起夕颜的手,道:

“我知道你骗我!我们自个去城楼看就知道了!”

“你哪都不能去!我的小祖宗啊!”

知府急急地拖住她们,瞧了一眼夕颜,知道是皇上的近身太监,也罢,若让她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实情。

“皇上率先锋军和夜帝正面相对,未料,夜帝另遣了一对­精­锐绕至皇上的身后,本来负责后翼队的远汐候的五万­精­兵却没能阻止这队­精­锐,眼下,皇上等于是被夜帝围困在当中。”

“什么?!”

“所以,趁现在,你快坐上小车,往你姥姥家去。”

“老爹,你的意思是,恐怕皇上——”安如的话未待说完,只看到夕颜已急奔出院子。

她奔的那么急,急到,才出了院,就跌倒在地。

这一跌,她的手心能觉到蹭疼的味道。可这种味道,抵不上心里的疼痛。

不,不会的!

银啻苍肯定不会临阵做出谋算轩辕聿的事。

她迅速爬起,往府外奔去,这一奔,恰撞到李公公身上:

“你­干­嘛呢,没长着眼,还是乱生了胆!”

李公公怒斥道,恨不得扇一耳光上去。但,见是小卓子,那扬在半空的手,生生地收了回去。

“李公公,求求你,带我去见骠骑将军!”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见骠骑将军?还真是仗着皇上给你几分的颜­色­,就真当自个——”

“李公公,我以太后金牌,命你速带我去见骠骑将军!”

夕颜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块金牌,这块金牌,李公公认得,正是太后的金牌。

这块金牌,正是昔日太后为保她腹中的胎儿所赐下的,除了皇上和太后之外,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进她养胎偏殿的金牌。这次出宫,太后并没有收回这块金牌,仅是让她贴身傍着。未曾想,第一次用,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凤纹的金牌,见牌如见太后的亲命。

这点,李公公自然晓得,骠骑将军当然也识得。

“只不知,这位太监公公,以太后的金牌,要本将军,做何事呢?”

饶是因着皇上被困有些焦头烂额的骠骑将军正在军营内摊开地图参看着,仍是冷笑一声,问道。

“骠骑将军,请速派兵解去皇上之困!”

“兵家之事岂是你这位公公能­干­涉的?”

“奴才以太后金牌命令将军,见牌如见太后之面,请将军火速派兵解去皇上之困!”夕颜大声地道,这一语,赫然带着凛然不容抗拒的威仪。

骠骑将军睨向眼前这位传说里,甚得皇上“宠爱”的小太监,真是奇怪,区区一名太监,怎会说话由此气势,又有太后的金牌呢?难道,他,不仅是个太监,而是——

这一念起,他心里之前的猜测,倒是映证了七八分。

“放肆!太后即便尊贵,但,俗话说后宫不得­干­预前朝,何况,将在外,连君命都有所不受,更逞论只是一块太后的金牌呢?”

看来,若不是明说,这样耗着,只怕是没有任何益处了。

罢!说,就说吧。

“恕奴才直言,奴才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将军该是担心夜帝使了声东击西之策,若以城中守军去解围,万一,远汐候的五万兵士真起了变数,那么,无疑是以卵击石,兵力一散,不仅解不去皇上之困,反使杭京亦会面临失守的危机。”

夕颜说的很急,但字字清晰,她看到骠骑将军的浓眉一动,知道她的猜测是没有错的。

“但,将军难道没有想过,这或许只是夜帝的欲盖弥彰之策呢?倘若远汐候真是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及时从后翼支援皇上,那么,将军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皇上一旦落进夜帝手中,将军即便保住了杭京,还有用么?”

骠骑将军眼睛微微眯起,的确,这是他顾虑重重的地方。

源于兵不厌诈。

与夜帝百里南交战几次,哪怕,他行兵打仗多年,骁勇仅次当年的襄亲王,都甚觉有些吃力。

只是,如今一个深受皇上宠爱的太监,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本来,他就怀疑过面前这个太监的身份,毕竟,他得到皇上的“宠爱”来的太快,也太不寻常了。

除非,是刻意为之,投君所好。

那样,结果,就只有一个,他是——

“将军,是怀疑奴才是细作吧,劝将军出兵,实则让将军中了声东击西的圈套?既然,奴才今日到此,已属违反规定,奴才愿以奴才这条命予将军处置,还请将军听完奴才说的话,再做成定夺!”

她顿了一顿,将金牌放于几案上,伸出手指,点向地图:

“若远汐候真的有了变数,难道,建武将军会没有觉察,并且来不及发回信号么?并且,城内如今剩下的兵士,其中大半都是斟国的兵士,倘远汐候真的有变数,试问,将军还能安坐于此吗?”

“倘奴才猜得没错,远汐候未能及时补到后翼,该是除了那队夜君­精­锐隔断之外,另有其他的原因,所以,请将军增五万士至皇上围困处,此外,城内犹剩二十万兵士,夜帝若真来袭,这些兵士哪怕心有异心,可,生死攸关之际,也足够将军撑到,再向檀寻发出增援信号。哪怕檀寻城内守兵不多,但届时,攸关一国存亡之际,自会有朝中之人号诸王亲兵相援。到了那时,若杭京不保,也非将军之错,然,如今,如因将军的踌躇,误了增援的最佳时机,一旦皇上落入夜帝手中,将军则必会成为巽国的千古罪人!”

骠骑将军眯起的眼睛随着夕颜一语骤然睁大,虎目炯炯,掏出一块虎符,道:

“来人,传本将军虎符令,蒙威将军率骑兵营士兵五万,速出城增援御驾!”

这太监说得确实没错,时至此刻,他能做的,惟有放手一搏。

一兵士迅速接过虎符,领命而去。

骠骑将军复炯炯盯住夕颜,道:

“既然你以命谏言,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把这太监给本将军吊到城门上!”

“诺!”

夕颜没有挣扎,仅是淡淡道:

“请让奴才自个走到城楼。”

她不喜欢,被人押着的感觉。一点都不。

哪怕她知道,骠骑将军这一做法,倘她是细作,那么夜帝施声东击西之策,攻至城门时,看到她被吊在彼处,必也会心有疑虑,因为,昭示着,自己的计策或许也已被骠骑将军识破,反会在踌躇时,贻误最佳攻城的先机。

所以,她没有任何的怨尤,心甘情愿地走到城楼处。

她希望,能在那里,第一个,看到轩辕聿的凯旋!

毕竟,今日清晨,她看到的,仅是他一身戎装离去的背影。

手被拂吊,腰被另一根绳悬起,垂挂在城墙之上,她的足下,是一片黄沙之土,如若拂住她手腕、腰际的绳断去,就这么摔下去,应该她的命,也会完结吧。

犹记得前晚,对银啻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再次应验了。

那个站于树冠之上,对她说出那些话语的男子,绝对不会行这等事。

他若要行,有太多的机会,何必等到现在,两军对垒之际呢?

哪怕,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让他为了报复去行叛变。

可,她明白,只有她一个理由,就足以让他改变。

她凭得是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他对她的情意,让他心甘情愿地率着五万兵士作为轩辕聿的后翼防线,不是吗?

而现在前面战场上的情形,恐怕,不止轩辕聿面临危机,银啻苍的处境,更为不妙。

因为,他的迟迟不出现,若非因着叛变,就只有一个可能,陷进同样残酷的鏖战中,这场鏖战,还是没有任何援军的鏖战!

只是,她没有理由,让骠骑将军先去援救银啻苍,那样做的话,仅会适得其反,更让骠骑将起了疑心,踌躇间,反是连轩辕聿都顾不得。

缚手的绳哪怕很粗,哪怕,在她的腰际又缚了一条绳缓去垂吊的力道,可,时间长了,她的手腕,仍能觉到辣辣的刺痛。

三月的旭阳,不甚灼热,却也炙烤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汗,起先还是一滴一滴溅落,到了后来,便是直淌了下来,迷住她的眼睛,也将她的衣裳悉数濡湿。

真难受。

这种粘腻的感觉,是她最讨厌的。

不过,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知挂了多久,直到,那夕阳残辉,红也似地耀于眼前,

终是临近傍晚了吧。

算来,竟是撑了一天。她的意志力想不到,随军这么多日,确是得了些许的锤炼。

可,头,好沉好沉,好像有很重的东西压在颈后,让她渐渐地直不起颈部来,而手腕的刺痛化为锥痛,接着,只剩下麻木。腰部,估计因着粗于手腕,此时的疼痛,不是那么明显,这让她的痛觉点,不至于来得那么难耐。

夜幕初升时,她的人似乎要虚脱一样,是啊,一天了,除了早上象征­性­地吃了点早点,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原来,饿着、吊着两种状态混合在一起,就是虚脱呀。

远远地,仿似听到,有马蹄声扬起,她睁开重重地眼帘,循声望去。

尘灰蔽目处,是有军队驰来。

一定是轩辕聿!

她的­唇­角露出一抹笑弧,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回来。

哪怕,现在,她看不清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他凯旋归来了。

头越来越重,但,她不能昏过去。

她唤道:

“放我下来!皇上,凯旋了!”

守城的将士先是存着疑心,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夜­色­里,那扬着的旌旗,正式巽军的大旗。

夕颜听到他们发出欢呼的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快点,放我下来!”

骠骑将军在这片欢呼声里,亲自登上城楼,起初他仍疑心是否是夜帝的乔装的轨迹,然,他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到,军队前方,那昂然的身资,除了轩辕聿,又有哪个?

接着,越来越近的军队发出红­色­的信号弹,正是开启城门的暗号。

“吊他上来!”他果断地吩咐出这句话。

今晚,大军果真是凯旋了!

凯旋迎接之时,哪怕不因着私心,他亦不喜欢,因着这个太监破坏了皇上的兴致。

夕颜被很快吊上城楼,缚住她手腕的绳带松开时,她纤细莹白的腕际,被那绳子硬是勒出了血­肉­模糊来的一条印子。

这手,好像已不属于她一般,她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两名士兵将她驾起。

驾起的时候,骠骑将军道:

“你可以向皇上去告本将军处事偏颇。但,本将军希望,是在今晚的庆功宴饮之后。”

“奴才仅是想谢,将军的出兵解困。”夕颜嫣然一笑,躬身行礼。

这一行礼,倒是让骠骑将军怔了一怔。

“请将军,能让奴才尽快回府,奴才,不想扫了皇上的兴。”

她的体力已不够支持着她走回府去,所以,她希望,能有一顶小车送她回府,都是好的。

“来人,被车,送卓公公回府。”

第一次,他不再用讽刺的语调唤她太监公公,卓公公三个字,分明,带了尊敬的味道。

只是,这些,夕颜都没有力气再去顾及了。

她要赶在轩辕聿御驾抵达前,回到属于她的偏房。

或许,到了明天,她的气­色­看上去会好不少,对了,她的脸上有张面具,气­色­,无论何时,都该是不会有变化的。

那么,该是,到了明天,她的手,能尽快恢复到稍微有知觉。

总之,她不希望被他察觉。

不希望!

不仅是不要他担心,更是不要他迁怒于任何人。

她进入院落时,李公公恰好迎了出来,想是听到御驾凯旋的消息,李公公的脸上,是久违的喜庆之­色­。

见到夕颜几乎是被士兵驾着回来,李公公才要说什么,只听夕颜轻启­唇­:

“劳烦李公公,今晚奴才怕是不能当值了。”

“好,好,我知道,你只管歇着。”

“嗯。公公,若可以,能赐奴才一点伤药么?”

“我会命太医替你诊治。”

“不,只要伤药,不用诊治。”

一语出,李公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允声间,看着夕颜柔弱的身子,被驾回属于她的偏房。

这小太监,难道,真是他看走了眼吗?

或许,真是他太先入为主了,想想,这小卓子伺候在皇上身旁,除了,皇上喜欢让这小卓子值夜外,其余,并没有其他令人不满的事发生啊。

并且,主子喜欢,奴才难道能拒绝吗?

倒是今日,显见着,这小卓子该是立了一功,却偏偏受了这罪。

李公公思绪甫定,亲自往司药的地方去,找太医要了一瓶伤药,再紧赶慢赶地亲自送去给夕颜,方率一众宫人,前往府外迎驾。

夕颜蜷在榻上,她没有让李公公和其他人替她上药,毕竟,前面眼见着,轩辕聿即将抵达,她希望,更多的人,能分享这份凯旋的喜悦,而不是浪费在她的身上,只是,自己上药,才发现,真的好难。

好不容易勉强上完,终究涂得又是不均匀的。

她将手放在枕上,身子趴着,闭上眼睛。

哪怕关着门,都难以阻隔掉,外面传来的欢呼声。

真好。

她喜欢听着欢呼的声音,胜过那些鏖战的嘶吼。

这种声音听多了,仿佛,她的手腕也不那么没有知觉了,甚至于,她可以稍动一动。

除此之外,她还能觉到饥肠辘辘。

好饿。

不过,睡着了,该不会饿了吧。

迷迷糊糊地,她将睡未睡,却不知怎地,眼前浮过银啻苍满身带血的样子,这一浮现硬生生地把她所有的睡意断去,甚至于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身冷汗未下时,听到房门外,传来轻轻地扣门声,正是李公公的声音:

“小卓子,小卓子!”

“嗳。”她轻唤了一声。

“皇上传你去伺候。”李公公的声音里,带着焦灼,该是挡不下的缘故吧。

“呃?”

“皇上想喝你做的西米羹,我和皇上说,你歇下了,但,皇上却仍是要用,其他人做的,皇上一概不喝。”

“好,等我一下。”夕颜用手肘撑住床沿,慢慢起身。

好在衣裳不曾脱去,倒还算齐整,只是开门,着实费了些力,源于,那两双手,知觉是迟钝的。

“小卓子,能成吗?”李公公望了一眼亮着灯火的正房间,询问道。

“行,只是,劳烦公公派个人,给我做下手。”

“这没问题,皇上马上就要到前面与三军进行宴饮,所以,这羹你还得快些做完。”

“嗯。好。”夕颜应道。

说完这句话,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把即将出口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她想问李公公,远汐候是否平安归来了。只是,她知道,有些话,若多问了,对银啻苍是不好的。

幸好,只要手和腰遭了些罪,她的腿没傻。所以,她走的很快,不一会就行至膳间,里面本有一碗西米羹,是早上做了,轩辕聿未来得及用的,但,现在,她不想只把这只碗温了给他送去。

再做一碗,趁热的给他端上,才是好的。

达了一个做下手的太监,做西米羹时,旦凡需使力的部分,她不用亲手动手,西米羹制作步骤又算简单,但,即便如此,还是让她做得出了身冷汗。

甫做完,正好李公公过来再催了一次,她命那打下手的太监送至上房,却见李公公摇手,示意皇上让她亲自端进去。

“李公公, 有没有稍微能掩盖味道的香料?”夕颜颦眉问了一声,方才做这西米羹,她又出了一身汗,这味道,连她自己都闻得清楚,何况轩辕聿呢?

她并不希望,他瞧出任何端倪,尤其,他知道,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若非情况有异,怎会容许这种汗味存在呢?

“好。”李公公吩咐一旁的宫人,不一会,就取来一瓶­精­致的珐琅瓶,他瞧了一眼夕颜的手,亲自倒了些许替夕颜抹在身上。

这是他们太监伺候主子宴饮时,身上沾上烟酒味,怕主子闻了嫌腌臜特准备的香料。

只需不多的一点,能让周身的味道清新,今晚,恰是帮了夕颜一次。

夕颜低声谢过,才要从一旁功到宫人手中接过托盘,李公公皱了下眉,率先从那宫手里接过托盘,道:

“咱家和你一起进去。”

说罢,引着夕颜往正房内走去。

轩辕聿早脱去戎装,指着了戎装内的玄­色­便袍,却没有换上其他的袍子。

甫进正房,夕颜就觉到轩辕聿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她知道,他希望让这份凯旋的喜悦第一个能与她分享。

因为,他心里,一直把她放得很重,不是吗?

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既然,他继续回避,那么,她也仅能继续这样,以最近,同样最远的距离伴着他。

“皇上,西米羹。”她返身,从李公公手托呢托盘内端起西米羹,呈予他跟前。

手腕的麻木,让她这一端,端的小心谨慎,生怕连这点重量都承受不住,就掉落于地,引起他的怀疑。

幸好,他只是看了一眼端着托盘于一侧的李公公,神­色­并无异常。

也幸好,他很快就从她手中接过西米羹,照着往常,一饮而尽。

她手腕上的伤有着太监服的袖盖做遮掩,自然是瞧不真切的。

只是,他喝完西米羹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袖盖,似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她的脸­色­,道:

“怎么,这几日不值夜,晚上就没­精­神了?”

他这一语里含了些其他的味道,有些酸涩。

明知今日他第一次出战,她,竟是歇得太早了吧。

是以,他才由了­性­子,非要她起来,做这一晚羹方罢。

“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您今晚不传伺,是以,才歇得早了些。”

真是这个意思吗?

“那好,你,伺候朕参加宴饮!”

李公公的头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掉落,他借着躬低身子,掩去这份反常。

轩辕聿只把手搭在夕颜的袖盖上,夕颜的眉心一颦,真痛啊。

原来,还没麻木,这手还生在她的身上。

“诺。”

她面具后的脸­色­一定是极不好的,可,只要看上去如常,就好。

宴饮地方,设在军营外,露天席地,围着篝火,旁边,除了主位另设四张几案,其余军士,都就着篝火上炙烤的各位­肉­食,大口吃­肉­,大口饮酒。还有城内留下的歌姬起舞助兴。

正中的一张,是轩辕聿的。

一张,已坐着骠骑将军和知府,但,只有知府一个人相陪,安如被他锁着不让她出来,因着,自从这女儿知道远汐候负了伤,竟不管不顾的只嚷着要去看候爷,让他不禁对女儿的心思研究起来,这一研究,那还了得,赶紧锁了完事。

一张,则坐着其他四位副将,还有一张,犹是空着,该是银啻苍的席位。

难道,银啻苍——

但,既然设了几案,就说明,他还是好的。这让她的心,稍稍安了一下。

这样的场合,夕颜从没体味过,若换了以前,她定是带着欣喜,可,今晚,她怕轩辕聿再把手搭紧一点,她的伤口处,定会渗出血来,带时候就瞒无可瞒了。

还好,轩辕聿很快就地席坐于几案旁,不再搭于她的腕际。

她瞧得到已入席的骠骑将军一双虎目盯住她,她做俯身,形态恭谨。

“皇上,远汐候的箭伤已由太医诊治,幸好,箭簇并不含毒。但,远汐候说,困乏得很,就不与宴了。”骠骑将军躬身禀道。

夕颜一滞,心底,蓦地揪住了一般地疼。

银啻苍,终是为这一役受了伤。

从席间的谈话中,她知道了,银啻苍在后翼,同样遭到了百里南伏兵的袭击,加上五万阻断的­精­锐,使得银啻苍的情形甚至于比轩辕聿面对的还要糟糕,因为,毕竟后来轩辕聿的大军得到了蒙威将军的增援,而,银啻苍和建武将军等于是被困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种情况,其实,杀出一条血路,后撤回城无疑是最明智的做法,可,银啻苍断然否了建武将军的提议,奋力地杀进五万­精­锐的阻隔处,一路他杀在最前面,那五万他曾经的部下,自也被他带起了士气。

最后,终于和轩辕聿的大军汇合,可,银啻苍因着冲锋陷阵于敌阵前,哪怕再是骁勇,终是中了一箭。

建武将军口中的形容,是远汐候的英武,真是令他叹为观止,忠心可表。

他不说也就罢了,只这么说着,夕颜又俯低着脸,眼底,好似有些什么要涌出来一般的难耐。

可,她不能让眼底有丝毫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借着抬起眼睛,好像看天上的繁星,将这些东西一并地逼退回去。

只在将脸复低下的刹那,她看到,轩辕聿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拂过她,接着,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对于将领、士兵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皆一杯杯灌入腹中。

这样的情形,她看在眼底,终是忍不住,躬身,近前:

“皇上,饮酒多了伤身。”

他抹黑的瞳眸凝向她,­唇­边浮过哂笑的意味,并不应她的话,只一杯一杯愈频地灌了下去。

她再说不得话,以她如今的身份,再做谏言,无疑是逾矩。

骠骑将军的目光也一直瞧着她,她只做不知,躬身立于一旁。

宴过半晌,不少士兵围着篝火,开始手拉着手,载歌载舞。

又有不少士兵往边上拉人一并加入跳舞的行列。

有一名醉意醺醺的士兵瞧她独自站于一旁,也不顾皇上就在一旁,伸手就来拉她:

“来,跳舞!”

这一拉,恰拉在她手腕的伤口处,她本心思不在这上,顿时吃痛的唤了一声,这一声,其实不算大,却清晰的落进轩辕聿的耳中,他霍地一下站起,那士兵见皇上面含冰霜,狠厉地睨向他,一骇之下,不自禁地反用力一拉夕颜的手,这一拉,夕颜腕上的伤,再是藏不住。

轩辕聿的目光紧锁在夕颜的腕上,那士兵一看,忙吓得撒了手,嗫嚅地道:

“不是末将伤了这位公公!”

轩辕聿甫要启­唇­,夕颜蓦地行至他跟前,将小脸仰起,纵然脸上的神­色­隔着面具,只瞧出一丝来,眼底的哀求,却是真切地落进他的眼中。

“皇上,是奴才今日于膳房当差不小心弄伤的,不与这位将士有关。”

气氛本因着轩辕聿这一站,有些许的紧张,随着夕颜的话,轩辕聿发作不得,到缓了些去。

又有李公公上前打了圆场:

“各位,皇上说了,今晚,不醉不归,只是,咱家请各位多担待些,别再灌皇上酒了!”

轩辕聿顺着这话,只一手执起夕颜的手臂,一边道:

“朕确实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将士,都是我巽朝的铁血男儿,今日凯旋,尔等尽兴畅饮!诸事不忌!”

随着将士中爆发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气氛顿时又激进一个Gao潮。

在这份Gao潮里,夕颜被轩辕聿带着,往知府府邸而去。

与其说是带,不如说是,待到离了宴饮之地,他就打横抱起她,丝毫不顾及随伺的宫人。

而她,并没有拒绝。

不仅,她已完全没有脚力再跟着他的步子回到府邸,也因为,她不想拒绝来自他愿意给的温暖。

真的,很温暖。

蜷在他的怀里,一切,都是值得的。

纵然,心里还有着些许的不完全。

但,又如何呢?

容她,再自私一次吧。

因着府邸离军营不远,是以,轩辕聿去时并不曾用车辇,自然,回去,亦是不行回去,唯一不同的是,抱了一个人罢了。

然,这一人,哪怕抱再远的路,他都不会觉到有读累。

能抱的次数,亦是不多了。

若不是今晚,看到她受了这伤,又强撑着,他想,他或许,连这一次,都不会去抱她。

只是,当看到她腕上的伤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适时阻止,他明白她的用意,行军作战,对将士视若亲人,方能让其为己所用。

可,刚刚,他险些又失了态。

原来,看到她受伤,他就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而她,也瞧出来了:他,始终还是在意她,胜过一切的。

昔日的种种伪装,哪怕带着心照不宣,终是在今晚,在她的伤势面前,土崩瓦解。

他抱着她,一径回到正房,甫将她放下,她却情不自禁地想避开他的。

他闻得到,她身上刻意用李公公他们常用的香料,也瞧得到,哪怕有着头巾相阻,她的额头,都有些许湿腻地缠于巾外。

她定是怕她身上的味道,惹他嫌弃吧。

她总是这样,只想他的感受,却从不换个位置去想一下,她越这般,偏让他越是放不下。

如果,当初真能狠心忘情。其实,今日,她又何尝会再受这些伤呢?

终是他的当断不断,铸成的错。

他把她放到他的榻上,返身出去,唤了李公公准备沐浴的温水。

李公公喏声吩咐宫人去做了,接着是把今天发生在小卓子身上的事,禀于他。

哪怕主子不问,这些,做为奴才的,眼见着主子记进心里了,最好是坦白从宽。

李公公原担心哪怕他掩去些许,但,总归这是已发生的事实,掌了小卓子一掌,都得剁去一手,把小卓子掉在城墙下,恐怕剁去的远不止一只手那么简单了吧,正替骠骑将军捏一把汗水,轩辕聿却并没有发落任何事,只复进得房来。

烛影曳红中,夕颜局促地坐在榻上,瞧他进来,又要下榻,被他用手轻轻地按了下去。

她的身体底子,遭了这样的折腾,必发一次汗,把一日炙晒的热气都蒸发出来,才算好。

“皇上,奴才——”她声音嗫嚅着,“奴才还是回房吧,这是您的塌,奴才——”

“皇贵妃,你要装到何时?”他唤出她的位份,看到她的身子,震了一震,接着,是她低下螓首,长久的沉默。

今时今日,他和她之间,还要再这么继续掩饰下去吗?

是他的私心作祟,才让她受了这等惩罚,否则,凭着太后的金牌,皇贵妃的身份,骠骑将军难道会认为她是细作吗?

只这句话出­唇­,他知道,终是伤了她。

但不过须臾,却见她扬起脸,恭声请安:

“臣妾参见皇上,臣妾隐瞒身份,实为皇上禁了臣妾的足,而臣妾又担心着皇上,是以,才扮作小太监,希冀着,能随伺皇上身旁。”

他沉默,再出口伤她一次,怎么样,都是不能了。

他侧身从一旁的抽格中取出一玄黑的瓷瓶,放入袖中,这当口,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沐浴温水已然准备好,他允宫人进来,在房后的隔间,将兑好的温水注入浴盆。

宫人兑完水后,他将他们悉数摒退。

“皇上,您今日疆场鏖战,必是疲累万分,就由臣妾伺候您沐浴吧。”她伸出纤细的小手,甫要按着规矩替他更衣沐浴,却被他握住手臂,这一握,她的手滞了一下,一滞间,他的手绕到她的背部,打横复把她抱住,往隔间行去。

“皇上——”

他把她放到浴盆旁边,伸手解开她的袍衫,太监的装束在他的手下,一件一件,褪萎于地,及至褪到中衣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才要阻住他,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轻轻格去。

“臣妾自己来。”

他不说话,只将她中衣的盘扣解开,这一解开,才发现,她的胸前,缠了几层白­色­的绷带,这才使她的胸部看起来,和男子一般的平坦,除此之外,他目光可及处,不能忽略,她纤纤不盈一握的嬛腰满满布着红­色­的勒痕,这些勒痕,如今有部分透出红紫之­色­来,可见,当时勒得之深,但倘若不是腰际用绳缚住,吊了那么长时间,她是手腕受的伤估计还会愈重。

心口疼痛,仿似同有一根线牵扯于那,随每一次的心跳都涉起更痛的感觉,他抑制不住这些疼痛,将绷于她胸前的绷带一层一层的揭开,他觉到她想往后躲去,并不是因为娇羞,而是因为绷带揭开后,直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本来,莹白高耸的胸部,硬是被她绑了这月余,眼下,莹白的皮肤上只出现暗红的痕子来,因着哺|­乳­丰满的酥胸,也被她压的逝去原来娇美的形状。

纵然这些都能恢复,可他眼前这个女子,到底要把自己伤多少次,只为换来陪在他身旁呢?

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就这么拥紧,不放她离开,告诉她,伤在她身上,却是比他自己受伤都让他难耐。

然,临到头,他只是淡淡地说出一句,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远汐候左肩中了一箭,眼下,院正亲自开了药,替他包扎好,该是无碍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为他瞧穿她其中一个心思,有些窘迫,但本束起的心,随着他这一语,亦如胸口的绷带被放开一样,终是松了下来。

他将她的头巾解开,青丝覆盖下,恰好遮去胸前的娇美,接着,他替她复把中裤一并解了,只留下她贴身的亵裤。回身,用手试了下水温,取出袖中的瓷瓶,将瓶中的浅灰­色­液体倒入盆中,刹那,有药香氤氲开去,透明的沐浴池水,也随着这液体,转成了|­乳­白­色­的­色­泽。

他把她轻柔的抱起,尽量避开她的腰部,再将她浸入水中,她只觉到,触到这|­乳­白水时,有温润的感觉包裹住伤口,那些刺痛不适,都瞬间得到了舒解。

她闭上眼睛,将身子悉数浸到水面之下,觉到他的手从她背部抚过时,她稍震了一震,却听他的身音低低传来:

“别动。”

她没有动,现在,她也没有力气再多动一动。

他指上的胰子轻柔地将她的青丝一缕一缕地清洗,那些青丝缠绕于他的手心、指尖,也缠绕进他某处柔软的部分。

注定,这些牵绊将与他这一生,永远的缠在一起,再无法断开。

随后,是把她身上一日的污浊、数日来的疲惫,一并地洗去。他的手势很温柔,也很细致,指尖触到她光洁的肌肤上时,每每,都能让她起一小层酥粒,这些酥粒随着他的指尖,游移于身体的各处,只,除了特殊的部位,他始终避开不擦。

她想回身看他,却知道,此刻,不看,或许才是好的。

若看了,也许下一刻,他又会回身离开。

她不想他离开,如果可以,就拥住这一刻的温暖,瞬间白发,又如何呢?

那样,就是一辈子,只是,终究太快了。

不想这么快,却又害怕失去的矛盾。

浸了一柱香的功夫,她的四肢五骸在这温腾的水里,渐渐得到最大的松弛。

他转到她身前,用一块棉巾将她湿漉漉的发丝揉擦­干­净,但,总有些许的湿意是棉巾所无法拭­干­的。

那些乌黑的鬓发贴在她白玉般的脸庞,发梢犹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只将她明媚的眼底也一并沾进更为晶莹的光泽。

他的手轻轻从她的脸侧揭开,她一惊,却已是来不及,那张­精­致的易容面具,已被他轻柔地揭下。

”皇上——”

“浸了这汤药,颜­色­却是变了,你若带着出去,亦是会让人瞧出来。”他淡淡说出这句话,想不到,银啻苍制作这种面具的手法倒真是­精­细。

随着面具被揭开,她底下的肌肤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仍是姝艳倾国。

是的,倾国。

他不去瞧她,因为她眼底的神情,他懂。

然,宁愿不要去懂。

他取过更大的棉巾将她浑身包裹起来,随后把她从浴盆里抱起,再用那棉巾轻柔地替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把她抱到榻上,却瞧见,她的亵裤仍是湿的,这般睡着,该是不会舒服,况且,毕竟寒意入体,也是不好的。

只那一层的禁忌,是他刻意要去避的。

这时,她的手悄移到那处,轻轻一拉系带,那亵裤便松落开来,他听到窸窣之声,只将锦被复替她盖上。

本以为事事想周全了,其实,却是忘了早吩咐宫人取来她的中衣中裤,一如,他以为替她考虑周全了,最终,仍有疏漏。

“皇上,您今晚歇在何处?”她见他又待抽身离开,终是先问出了这句话,“今晚是大军凯旋之夜,想是骠骑将军也不会彻夜与皇上再议军机吧。”

她想留住他,因为,明日会怎样,她真的不知道。

不过,皆在他一念间,眼看着,战事渐紧,百里南输了此役,接下来,定会以更凌厉的态势攻来,而他为了所谓她的周全,恐怕,迟早会如知府对安如一样,把她送走。

但,她不要!

既然,再瞒不下去,那就不瞒了。

她,定是要留在他身边。因为,经历了今天这一役后,她再没有办法,安然于没有他的地方,过所谓的周全日子。

疆场鏖战之凶,生离死别却是演绎得让人措手不及。

命运的­操­控中,微弱如她,只能用手去牢牢握住那些许的温暖,即便,日后如何,亦是不悔了。

而她的温暖,只来源他。

一直都是。

哪怕,亦得寒冷相随!

“朕去偏房歇着。”

他的语音真淡漠啊,只是,这些许的淡漠,终是让她听出了他的不忍。

终于,他不忍再用无情的话语逼她放手了。

“皇上,上元节,您曾答应陪臣妾一晚,但,最后,却是提前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月,再见时,又到了皇上亲征的时间。皇上,今晚,您再陪一次臣妾,好么?”

她的手腕伸出,去拉他的袍襟,这一拉,他走不得,步下,如履千斤之重,恁怎样,再不踏不出一步。

他和她的缘起,是由于上元节,所以,那一晚,他容许自己再恣情一回,只是,终究慕风的事,让他不得不提前回了檀寻。

“皇上——”

她的手用力地拉了一下他的袍襟,她知道,这一拉的力气小到是可以忽略的,却是她能使出的最大力气。

因为,手腕,真的好疼啊。

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的委曲求全,只为了爱。

原来,女人陷入了爱里,便真的渐渐迷失了。

这样,不好。

可,如果就这么将爱放手,余生,定是会有遗憾的罢。

她,不要遗憾。

宁愿,就这般地迷失。

他终是坐到榻上,然后,拉过另一床的锦被,与她分被而卧。

她望着他负身背对她的身影,瞧到他的便袍还是没有褪下的。

她的小手轻轻拉开他锦被的一角,身子一滚,就滚进他的被中,这个举动,让他蓦地一震,才要避开她,她的手腕却搭在他的身上,他知道她腕上的伤,自不能强行把她推开。

只这一搭,她的脸埋进他的后背,声音,仿佛臆语般,又无比清晰地映入他的耳中:

“皇上,究竟是担心什么呢?”

他身上,有着浓郁的酒味。

方才,他确是饮了太多的酒。

沐浴时,因着药汤的味道,她闻不真切,现在,终是闻得到这份醺醺之息。

是为了她吧?

所以,没有待他回答,她的声音继续悠悠地传来:

“杀母立子的规矩,才是皇上担心的吧。”

这一语落,她腕下,他的身子,明显是一惊的,她甚至能觉察到,他胸腔内的呼吸,再不平静。

真的是因为这个。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顾忌了,藏在心里,相互隐着、匿着,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这般耗费呢?

一如,前晚,银啻苍问她,一千年后,她是否会选他。

然,一千年后,她还是她吗?

这一辈子,于那一千年,不过是惊鸿一现。

太短,太短。

短到,她再不愿意,在试探、隐瞒中,浪费一点的时间了。

“皇上,为什么从来不问下臣妾的意思呢?您为了让臣妾活着,舍了臣妾,对臣妾就是好的吗?”

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身上,她的指尖慢慢转移,一径往上,直到,他心房的位置,她贴着他的,她的心跳,和他,其实,一样跳得那么快啊。

“您可以用为臣妾周全的理由,送走臣妾,也将海儿一并送走,这些,臣妾知道,您做得到。您的部署,从来都是周密的,只是,这份周密,这份周全,不是臣妾要的,如果没有您在身旁,每一天,对臣妾来说,就和死没有两样。可是,您却从来不懂,或者说,不愿去懂臣妾的所想。”

她觉到他的身子转了一下,她要快点说完,她怕,面对他时,她反而,一句话都是说不出来了。

“前晚,您说,您连日赶路,忘记了千年星云陨落就在那一晚,还说,臣妾看到了就好。臣妾想说的是,倘若您再用您的自以为是,替臣妾去安排好一切,那么,错过的,不止是一个千年的景观而已,而是,下一个千年,我们还能在一起吗?错过了,就真是错过了。臣妾是看到了这份景观,可臣妾希望的,是您带着臣妾去看,是您再许臣妾一个惊喜,可,皇上,您是真的忘了?还是,您要把臣妾推给谁呢?”

她问出这句话,眼底有雾气逼上。

不能哭!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2:九重春­色­醉雨露

然,即使‘醉’到神智有些恍惚,却是被房外,那一声通禀生生打断。

李公公隔着门,禀道:

“皇上,有奏。”

轩辕掌心略蹙,离开夕颜的­唇­。

前一离开,激越的欲念,越是稍稍微平缓了下来。

不知是吻的缘故,抑或是烛影的曳红,他的­唇­,般红得仿佛上了一口脂一样的娇美,只这份娇美,突让他的心神一漾,差一点,又自控不住了。

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几乎到处都是伤痕,纵然,固着药汤沐浴,她手腕上原本血­肉­模糊的勒痕开始收口,可,这样的她,他,岂能要呢?

哪怕,她今晚的话,字字句句落进他的心底——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没有在的必要了。”

他从没有想到,他在她的心底,竟是这般的重。

然,他终是要去的人。

他不希望,她在他去后,也放弃自己的命。

所以,一定要有一个让她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而现在,他先得应付门外的禀报,也借机将此时的暧昧悉数淡去。

是的,他现在,不能要她。

他怕,再次将她弄疼。

其实,说到底,不过,又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她说得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君王。

愈是在乎,演变成的,只成了自以为是吧。

因为,总认为,自己替她做的抉择,才是最好的。

但,真的对她是最好的么?

这一念起时,心底,有深深的喟叹声,悠远地响起,坠入的,恰是一片空落,连丝回音都没有,原来,疏离她后,他的心,就空了。

惟有她,才能填满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任何宏图霸业都无法圆满的部分。

这个认知,使他有些仓促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指,她的指尖稍稍一紧,却是不愿松开的。

她的执拗,让他的­唇­边对她在这么多日后,第一次,绽开温柔的笑靥,她看到,那道浅浅的笑涡漾于她的­唇­边时,微微地神恍,他俯低身,在她的­唇­上,轻啄一小口,随后,起身,放下帐幔,往房门行去。

前开房门,李公公大着胆子探头一望,看到帐幔竟是放下的,这小太监,真的得蒙圣恩了?

这么想时,口里的话,禀得还算顺溜:

“皇上,往锡常借调粮食的士兵半路遇袭,粮草悉数被劫。”

“小兵伤亡如何?”

“来者是难民的装扮,只劫粮草,因碍着对方是难民,是以,我军病士兵均手下留情,拼抢过程中仅有部分士兵受伤,情况还算是好的。可是,那些粮草——”

“朕知道了,这件事,不必宣扬出去,至于三军的粮草,朕短不了他们的。”

轩辕聿仿似一点都不在意,复吩咐一句:

“另,派遣这部分士兵再往附近其他城镇去募集粮草。”

“诺。”

李公公虽不明白皇上话里的意思,仍躬身应道。

他知道,他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譬如,皇上今晚,竟对一名小太监动了心思。

罢了,做奴才的,啥都不懂,只懂识眼­色­就够了。

他俯身退下前,突想到什么,道:

“皇上,今晚,可是安排小卓子值夜?”

纵帝知他知,总得给别人一个交代不是,难道,真能记上一笔,帝于三月十六临行小卓子于杭京知府府邸不成?

“嗯。今晚,除了值班的禁军外,不必另安排人值班了。”轩辕聿吩咐道,返身进去前,又道,准备一些补气血的汤水,明日早膳奉上。”

“诺。”

补气血三字,落进李公公耳中,比前面那句,更让他额际掉下豆大的汗珠来,不怕死的,在关上房门前,加了一句:

“皇上,您保重身体。”

“呃?”轩辕聿这一冷哼声分明带了不悦。

“今日之战大捷,皇上必定疲乏,是以,奴才望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这一句,绕回得是滴水不漏。

老公公躬身,又想起什么似地,道:

“皇上,锦枕边,奴才给您预防了丝绢。”

这一语说得极轻,可,知道皇上听到了就成。

这丝绢本还是前日里,带着安如伺候皇上时备下的。

宫里旦凡有嫔妃侍寝,都会于锦枕旁备下丝绢,当然,这个丝绢的用途,则是心照不宣的。

一如,即便他俯低了身说出这句话,仍能觉到皇上随着说话,向他­射­来的目光若变成刀刃,定能把他活活给凌迟了。

不过幸好,房门,终是被一阵风带上,那令人寒颤的目光没有了,他,也不用看到里面的情形了。

转身退下时,恰碰到一人,真是院正张仲。

自出宫开始,院正的行踪就神神叨叨,每日里,连送膳,都是隔着帘子。一如知府府邸,更是车辇直接进了皇上这院右边的院落,每日依旧紧闭正房门,不见人影。

哪怕今晚的庆功宴饮,都是不见院正的。

“参见院正。”

“不必多礼,皇上,歇下了?”

“如果皇上愿意歇息,皇上急歇下了。”

这话回得仍是没有任何差池。

张仲望了一眼,正房内不曾暗去的灯火,道:

“我开了衣服汤药,明日早膳前,你来那方子,煎熬了奉予皇上。”

“诺。”

今晚,这算当的什么差啊。每个人都乖乖的,李公公看着院正的身影消逝在院门外,莫非奈何地摊了下手。

张仲回到右边属于他的院落,推开房门,里面,垂落下白­色­纱幔,纱幔后,长身玉立着一穿绛紫袍的男人,真是轩辕颛。

“师傅,一路上,伴驾得得那名小太监,是不是纳兰夕颜?”轩辕颛的语音有些低暗,一如,这间房的烛火同样是昏暗莫名的。

因为,仅在书案上,点了一盏灯柱。

而书案的窗上厚厚地垂了绒帘,这样,外面的人,是透不过窗上的剪影,知道,房里是有俩个人的。

“你即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呢?”

张仲径直坐于书案前,剔了一下烛芯,去除便签,开起方子来。

“师傅,徒儿一直很奇怪,她已中千机之毒,为何能安然诞下皇嗣,,还能活到至今,方同无碍呢?”

轩辕颛一边问出这句话,一边,扫了一眼张仲的笔下的字迹,字迹行云如水般的洒脱,丝毫未曾因他这一语,有任何的滞顿。

“正因为她身中千机之毒,所以,胎儿不稳,才早产三个月。”张仲淡淡地道,“至于她身上的千机之毒,是我用药暂且控着。”

夕颜早产三个月的处置,对外的发落仅是墨菊的错失,真实的情形,自是有多种的可能,他这么说,当然也不为过。

“真是如此,就好。”轩辕颛­阴­郁地说出这句话,“既然聿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又加上我带回的药,师傅就不用开药予他服下了吧?”

“这是什么方子,难道,你看不出?”

轩辕颛这带凝注于那张得差不多的方子,这一看,他倒有些讪讪,无非是些补­精­壮阳之药。

张仲淡然一笑,起身,把这方子搁于药箱上。

当然,这个方子,只需再加些许的药,就变成另外一道方子,但,他不会让轩辕察觉。

源于,赤魈丸渐渐控不住轩辕聿的寒毒,他尝试着用这方子加大赤魈丸的功效,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催发千机毒­性­的抵抗。

可,到了今日,一切的可能,都得尝试一下,不到最后,谁,都不能放弃!

轩辕颛纵蹙眉不松,对于这类方子,难道他还能去阻,毕竟,是轩辕聿的床弟之事。

哪怕是女子承欢,无碍轩辕聿的身子,他都不会过多过问。

窗外,一弯冷月,照进另一处室内,却是春意暖融。

轩辕聿回到榻前,夕颜已经坐起身子,乌黑的发丝垂于她莹白的胸前,把她­祼­露在外的肌肤,遮得若隐若现,只添了些许别样的媚惑。

他刻意地忽视这一切,语音带着柔意,却也有着疏远地道:

“粮草出了问题,明日一早,朕还要去军营安排。”

“这出问题的粮草,不是在皇上的部署中么?”夕颜略歪了螓首瞧着他。

这个女子,却是聪明的,一如今日,若不是她冒死谏言,饶是骠骑将军,恐怕也不会那么快就下抉择吧。

而,这抉择的时间把握,正是这场战役致胜的关键。

因着,骠骑将军那迅速派出的五万骑兵,加上银啻苍拼死冲出阻隔圈的士兵,使得百里南的军队,被三路夹攻,被三路夹攻,最后百倍。

这一役,涨的不仅是士气,更有可能会成为正常战役扭转的契点。

这一切,却是眼前的她,不惜以命换来的。

他近前,轻抚她的乌黑的发丝,这一抚,他心内的柔软,被满满地充盈着,终让他再无法伪装。

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容他自私地占有这剩下的时光吧。

不去想着自以为是的成全,只想着,竭尽他这辈子最后的好,都给予她。

“是,在朕的部署中,惟有你,在朕的部署之外。”

闻听此言,她嫣然一笑,受伤的手腕攀到他的胸前,微抬起倾国的姝颜,道:

“臣妾甘愿在皇上的把控之中,是皇上,不要臣妾。”

“夕夕——”

她的手随着他这一语,悄悄地够上,点在他的薄­唇­间,细语轻喃:

“皇上,让臣妾替您上药吧。”

顿了一顿,又道:

“臣妾想在安置前,先替您上完药,以后,皇上若在作战中,受了轻伤,就由臣妾替您上药,好么?”

他握住她莹白的指尖,她樱­唇­轻启,语音清灵:

“在所有人眼中,巽国的帝君是永远不会负伤的,宛如天神,战无不克!”

他默允,他知道,若不让她上药,不让她借此看清他的伤势,今晚,她必是不会去安置的。

“你的手,可以吗?”

“可以,您看,都结口子了,只是,还是不上力,您得坐下来,别让臣妾费力去够着您,好么?”

娇柔的声音,配上她如水的眸华,想天下男儿,若遇到这般的女子,也皆只会化做绕指柔。

他从抽格中取出另一种膏药,递予她,随后,解开玄黑的袍子。

袍子未破,所以,无人能瞧到,他的伤口。

而这伤口该是以极深的内力­射­出的暗器所致,有淡淡的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伤的?”她将膏药打开玉指轻涂于他的背部,有些奇怪这伤口的来处。

“是铁朱砂。阿南惯用的暗器。”

“还好没有淬毒。”她瞧血­色­纵淡,却不见黑,终是抒了一口气。

“嗯。阿南,算是光明磊落的君王。”

“疼么?”夕颜并不再接话,仅是下指的力度轻柔无比。

“不疼。”

知道他会在这么回答。只是,她喜欢问这一句。

细细地替他涂完伤口,语音柔缓:

“皇上,先别穿中衣,让臣妾替您吹一下,这膏药快点吸收进去,再穿。”

轩辕聿来不及拒绝,她吐气芬兰地向他的背部缓柔地吹去,密密匝匝的酥痒随风她轻吹的微风,在他背上蔓延开去。

不知道是酒的后劲上来,抑或是她彼时的娇媚,他竟觉到,欲望再次抬头。

他竭力控住心神,甚至运内力将小腹灼热压下去,背部却遭雷轰般地一震,源于,那些芬兰气息之后,她的丁香小舌避开他的伤口处,游滑于他­祼­露的背部。

该死!

她这些招数是那学来的!

他心里不由一紧,却想起,这招数有些似曾相识,何止似曾相识,简直是如出一辙,全是司帐﹑司寝的‘杰作’。

以往,侍寝的高位嫔妃,个个都是如此地取悦于他,而他,却从来不会有今日这般的躁动。

“夕夕——”他语音艰涩地低唤了一声,未待他说出下一句,她的丁香小舌已绕到他的眼前,转着圈,一径往下,他再受不住,一把将她提起来,看到她的小脸羞红着,不敢与他对视。

当然,他不能忽视她腕上,腰际的那些伤痕,这些伤痕,再再地让他怯了步。

“安置!”他疾速说出这两句话,有些逃似地掌风一带,把一旁挂着的中衣就要穿上。

她眸华低徊,看得到他,昂扬的再次坚挺。

司寝说过,如果帝君有这个反映后,她得把她保持下去,直到——那个。

她的脸愈发燥热,怎么保持,被他这一语打断,她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好像是,呃——

她伸出小手,手腕的伤口不能牵动,但,却是不再痛了,他给她沐浴的汤药果真是好的。

只是,也间接成全了她此时有些恬不知耻的邀恩。

恩,是的,恬不知耻。

曾经,她对他在旋龙谷于人前,抱着她,又亲又吻,形容过这个词,想不到,至多一年不到,倒要形容在自个的身上,不过,不是人前,只有他看到她的这一面,又何妨呢?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高雅,美丽的皇贵妃,或者是被人视为那个啥的小太监。

一边用更多的理由,说服自己,一边,她欠身避过他的手阻着她进一步动作,伸出的小手,勾缠到他的身上,­精­瓷瑷质的脸颊水顺势俯于他心房上,耳廓贴着他沉实有力的心跳,指尖在微微隆起的胸肌上轻盈跃动,接着,舔吻上宽广的胸膛,一径往下,到达腰间,粉俏的软舌要跳开他的中裤,他闷哼重喘一声,再次用力地把她提起,这一提起,他瞧见她眸光迷离,脸泛酌红之­色­。

“你在做什么?”他连说出这五个字,都顿觉费力。

“臣妾,想——”她咬了­唇­,复换了种身份,“皇上,不要臣妾么?”

“朕要你早点安置。”他不去看她,真是这不看,更多地泄露了他的心思。

“皇上——”她的小手依旧攀附着他,“皇上说要教臣妾学会爱,臣妾会了。现在,臣妾若嫌司寝教得不好,皇上可以亲自教臣妾燕好么?”

他有种觉到窒息的感觉,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后宫佳丽无数,能说出这句话,偏又说道楚楚生姿,带着纯真味道的,惟有她,纳兰夕颜罢。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别过脸,大手覆上她不安分的小手,想让她稍稍安分一点,却不料,她再次开口说的话,让他更加的哭笑不得。

“皇上,您可以要那么多的后妃,惟独对臣妾就这样,难道,只有臣妾是您的解毒药时,您才会勉为其难地要臣妾吗?”她的眸底有雾气嚼上。

“和这无关,是朕不行。”他说出这句话,若是有第三人听到,他不管是谁,一定会把那个人杀了。

让一个男子承认自己不行,尤其还是他,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了。

只是,今晚,他绝对不会要她。

她娇小的身上,满是伤痕,这样的她,他若再要,真和禽兽差不多。

她如瀑的青丝倾泻,迤逦于他胸怀腰间,她的手轻巧地从他手心脱出,纤手触着他的擎挺,第一次触及他的彼处,灼热的温度烫的她几乎怯懦,可,她不要怯懦。

她希望,在今晚,能真正成为他的女子。

不带任何其他的,真正让他拥有。

因为,这场战役继续打下去,他必定是身心疲惫着,她是不会再以房中之事,去让他分心的。

就今晚,容她恬不知耻一次吧。

“夕夕!”

他的手握住她的,将她带离那处欲望的灼热,这一握,却生生窝疼了她的伤口处,她咬着牙,没哼一声,只倔强地看着他:

“皇上,您,要骗臣妾几次呢?您不想弄疼臣妾,可您现在,反是把臣妾弄疼了!”

他凝着这样的她,胸中再次轻轻谓叹,喟叹问,她执拗地,又将樱­唇­覆于她的­唇­上。

他所有拒绝的力气,终只化为松开她的小手,轻柔地拥住她,共卧于那锦褥软榻上,掌风轻挥,满室的纱幔悉数落下。

所有的纱幔纷纷扬扬间,围绕出属于他和她的一小隅天地,这隅天地中,带着暧昧,有着暧昧的春­色­。

­唇­齿交缠间,她喃喃低语:

“聿……爱……你……”

她说得哪怕断断续续,他却听得清楚,也听清,她因着羞涩,可以隐去那个‘我’字。

旋龙洞,属于她的第一次,他纵没有印象,可他知道,天香花塚的蛊心之媚,必是让他不会有丝毫的怜香惜玉,而那,毕竟是她第一次的珍贵,却惟剩疼痛的记忆。

一念起时,现在,他甚至有些不知道何时开始,哪怕,对于临行之事,他并不陌生。

但,他突然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放松,他怕,再次弄痛她。

一如,他的手就要覆上她的纤腰,却生怕触痛到她,犹豫地把手收回。而,她的手,却牵住他的,带着他,生涩地触向她的腰际,接着,她稍稍分开玉腿,分开的刹那,她颦了眉,这一颦眉,他寡地离开她的檀口,他凝着她,深深地凝进她的眸底,随后,似要抽身离去,她却只把身子愈紧地绕住他,不容他退去分毫。

这一缠绕,哪怕隔着中裤,他的坚挺,依旧伸入她的花荫处。

这个样子,没来由地让她觉得有点象八爪鱼,她的脸更加红,红到无以附加时,她闭上眼睛,只将脸侧过去,埋进锦枕中。

烛影透过纱幔曳进些许的红意,这些红意,将帐内的温度更融得让人没有办法淡然。

真热啊,只不知这份热,是来自那些烛光,还是,身体深处,也生出的燥热难耐。

于是,最后一丝理智,终被身体涌现的情yu所摧毁,胸口热流翻江倒海似地想要寻找奔腾的出口,他勾住她的下颔,将她的脸从锦枕中勾出,接着,复吻住她的檀口,带出她如小兽般低低的嘤咛,深深吻入她的­唇­中,交缠于她的丁香软舌,知道她因没有空气,低低地轻吟着,他才放开她的甜美,然后,一路浅吻下去,吮上她胸前的嫣红,带出她颤栗的回应。

她纤纤玉指,Сhā进他本绾好的发髻,只一拨,绾发的九龙簪被她松去,他的发丝与她的缠绕间,她在他渐变深变重的吻,以及温柔的抚摩下,惟有化为一泓春水。

“聿……”低唤出这个字,她觉到,思绪再不受控制,体内突然闪现一抹燥热,想要有东西去填满,去充实。

当他冰凉的手掌来到她莹润玉腿的内侧时,她滚烫的身子像是得到了滋润,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身躯上靠去。

没有亵裤的阻挡,他摊入地萋萋芳草,幽径里有暖流渗出,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还有有些许的犹豫,真的,怕再弄痛她。

而她,仅是将她的身子,再再地逼近他,惟独,脸,再次埋进锦枕里,不敢瞧他。

他的手抚上她的鼻尖,觉到,她鼻尖有些许的汗渍,她似觉察到这个,想要避开,避开间,却只将自己的­唇­送入他的,他再次嚼住她的芬芳,­唇­畔流连间,低徊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想起:

“如果痛,告诉我。”

第一次,他不在她跟前,称‘朕’,她点了点头,而他的吻,却丝毫不能让她放松,反是让她的身子绷紧。

他凝着她的紧张,­干­脆松开她的­唇­,在她终于张开眼睛时,他的吻落在她的眼帘上,觉到她一震时,他俯过脸,吻住她的耳坠。

果然——

这处地方,再次带起她敏感的战栗,在这战栗中,他略高的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白暂修长的腿分到最大。

“夕夕,放松……”在她耳边低吟出这句话,他极缓极慢地让自己纳入她的紧窒。

疼痛,还是疼痛!

纵不是第一次,总曾诞下海儿,竟还是让她觉到犹如第一次,一样的疼痛。

他也没有想到,她仍会这般的紧窒,他倒吸一口气,知道,她的痛楚,甫要抽离,她却只用柔弱无力的手,扶住他的肩,身子,更紧地蕴贴于他。

哪怕,疼痛来势凶猛地蔓延在她全身,但,随之袭来的,是不搀杂着说不清的瘙痒与麻意。

然,他却再不动。

她将脸一头扎进锦枕中,这一扎,让他的吻从她的耳坠上松落,他瞧见她白暂的颈部湮出些许的粉红,她春葱般的手指也不再勾住他的,只无措地扶住自己的胸前,带着更为娇羞的意思,而,她的身子,却不安分地稍稍扭了一下,一扭间,他这才开始缓缓动作,一寸一寸,往内研磨,研磨中传来一阵阵酥麻,一点一点释放者她灵魂最深处的炙热与渴望。

不知道怎的一刮一擦,恰带到她体内最敏感一点,他瞧见她,较小的身子一缩,轻咬住枕头一角,双眼愈发地闭紧,颤抖不已。

他缓下节奏,只一意攻占幽径内的那一出敏感,照着之前的法子轻刮浅擦,终让她受不住似地嘤嘤起来,她的手没有力气抓紧锦褥,更见难熬地咬住锦枕。

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统统落入他的掌控,排上倒海般袭向她的一种快感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快要脱力,脱力的刹那,有一种轻盈欲飞的酥麻从他和她的结合处寸寸扩散开来。

而就在这时他停下所有的动作,令她身心骤的一空,几乎想开口求他,他却本置于她身侧的手上移,捧起她的脸,又缓缓压下身来,注视着她的眼睛,沙声道:

“夕夕……看着我……”

她不想松开咬住的锦枕,可他的声音犹如魔音一样,让她不自禁地凝向他,他的眸子黝黑,好似最纯正的玄­色­水晶,曝光流转间,是一缕幽蓝的湮出。

而他­精­壮欣长的身躯,蜜­色­的肌肤上冒出一滴滴剔透的汗,滴落在她那洁白无暇的肌肤上。

一如,此刻,他即将赐予她的雨露,后宫女子人人都向往的帝泽雨露,如今,她亦承着,亦不能免俗地,希望他的赐予。

他凝定她,这样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夕夕。

他,说到底,也是一个自私的人。

“聿……是你一个人的……”接近低喃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仍免去主语,她知道,他是明白的。

他确定,她能承住他的下一轮攻势,将她的腿环在他欣长结实的腰间,往更深处撞击而去,如火似炎的律动,像脱缰的野马般的在她体内驰骋,而她开始回应着他的律动。一次又一次的缠绵,蚀骨销魂中,娇媚的浅吟在纱帐内旖旎婉响。

欢爱间,她突然想流泪,不知为什么样,原本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她却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哀伤。

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好怕,下一刻,就会失去,一如,他总说,等她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然,每次,他说出这句话,第一眼醒来时,她看到的,却总不是他。

真想流泪,可,她知道,她不能流。

今晚,红绡暖帐,她不能流泪啊。

不然,真的不吉利。

她在­唇­边漾起清浅的笑靥,在她的笑靥下,终于,随着一声低吼,他在她的体内释放出所有,她的身子,亦在最深的抽搐中抵达刹那,绽开所有嫣然的极乐……

乌黑的青丝,与他的交缠着,凌乱与枕畔,莹白的玉肌上,除了那些许的伤痕,满是他烙下的痕迹,下­体­,有隐隐的疼痛传来,然,却是可以忍耐的,只是,当他抽身离开时的空虚,反让她无所适从。

她蜷缩进他的怀里,不止是汲取温暖,似还有着其他的意味,他因着她的蜷缩,终究再次难以抑制欲望的抬头。

是啊,大半年,他几乎出在节欲的状态,可,今晚,他能再要她吗?

她的娇小的身子,是否能承住他再要一次呢?

她觉得到他的昂扬,依旧不如死活得贴紧地,他的手抚上她的身子,她低吟了一声,终是让他无法再控制得住,任她化为春水,继续婉转承之。

直至天际晨曦的薄光映于秋香­色­窗纸上,体内炙热的占有几乎将她整个人融化在他怀中,彼此的坚硬与柔软,身体每一丝颤动都之地心底,两具身体仿佛融为一体般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一晚,他记不清要了她多少次,过往的二十多年,他一夜御女从来不会超过一次,然,却因着她,全然变成了好女­色­的帝君。

她稍侧了身子,觉得,着身子仿佛都快不是她的一般,只一动,他残留在她身体里的液体便黏热的涌出,她觉得愈渐的羞涩起来,她,究竟怎么了,竟会这样地不知飨足地,缠着他,要了一次又一次。

他觉到她的异样,像之前一样,从枕下,取出李公公特意备下的丝绢轻柔地替她拭去这些许的粘腻,只这一拭,她又战栗了一下,忙回了身避开他去。

而他的语音却低低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夕夕,对不起,我——”

“不是,是臣妾的错。”她胡乱地说出一句话,昨晚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只让她羞涩难耐起来。

他收了手,将丝绢放于一旁,一晚下来,旁边,竟是累了好几块的丝绢,估计小李子若进来伺候,又少不得大惊小怪。

但,她的身份,以小卓子存在于杭京,实是最稳妥的。

这么想时,房外已传来小李子定时地请起声:

“皇上,卯时一刻了,您是否要起了?”

他没有应声,听得她的声音悠悠传来:

“皇上,时辰不早了,臣妾累您一晚未曾好好歇息。”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犹如蚊吟之声。

“是朕不节制了,你,还疼么?”

她摇了摇脸,又把螓首埋进锦枕里,李公公在外面,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他终是道:

“先候着!”

“诺。”李公公适时噤了声,再不发一言。

“你好好歇着,朕和将军商议完了事,就回来。你,哪都先别去。”他意有所指地道。

她自是知道,小卓子的身份伴着他,才是好的。

但,如今,她易容的面具有了些许的问题,所以,没有面具的她还能去哪呢?

“嗯,小卓子在这等着皇上。”她恢复了小卓子的声音。

“再睡会,等你醒来,朕也就回来了。”

他起身,将棉被覆盖好她的身子,遗­精­披衣坐起,唤李公公进房伺候。

房外,李公公这才应声推开门,身后是若­干­宫人,隔着两重纱幔伺候轩辕聿洗漱。

一切甫定,李公公瞧了一眼纱幔内,低声请示道:

“皇上,小卓子——”

“你只伺候朕就行了。”轩辕聿冷声打断李公公的探问。

“诺。”

夕颜背身睡于塌上,这一睡,倒是沉沉地睡至日上三竿,晌午时才醒来。

这次醒来,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真真是轩辕聿,他瞧着她,也不知瞧了多久,只这一瞧,她满脸却是染上了红晕。

“你——回来了。”

“怎么不称您了?”他俯下身,瞧见她红得愈发厉害,方不再逗她,“醒了。”

“嗯。”

“先沐浴,随后——”接下来的话,他还没说完,就听得她的腹中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

这一声,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却让她立刻将脸猛进被中,是啊,昨日几乎未进多少吃食,加上一夜的‘鏖战’,几乎将她所有的体力耗尽,这空空如也的腹怎会不向她抗议呢?

只是,在他面前,发出这种声音,真的太丢脸了。

他的手轻柔地将她的被子掀开,她的手腕使不上力,自然,轻而易举地,就让他得逞了。

“都怪朕,没把你先喂饱。”

这句话,说出口,他觉得不妥,听进她耳中,更让她­干­脆转身,趴在锦枕里,再不肯瞧向他。

她光洁的背部­祼­露在空气里,冶出蛊魅的光泽,他忙将目光移来,用边上的棉被裹住她,不管她抓着锦枕不放,只把她抱起来,连带她抓着不放的锦枕,道:

“先沐浴,朕吩咐她们替你准备膳点。”

她被他抱着,自知躲不过去,­干­脆,一头扎进他的胸怀里,手松开锦枕,小手攀顺势勾于他的肩部,再不做声。

隔间里,他替她清洗­干­净身子,她乖乖地浸在浴桶里,除了脸涨红外,却没有拒绝他的这份清洗。

隔间外,李公公见缝Сhā针的带着几名心腹宫人进来,将床榻整理铺好,当然,他没有错过零乱的床榻上,那几块丝绢,瞧着数量,和丝绢上的痕迹,李公公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所敬爱的黄哈桑,看来不仅喜好了男­色­,还比当初宠幸后妃时,更不管自个的龙体。

他趁其他宫人不注意,只将那些丝绢收了起来,再不作声,隔间内,传来水流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传出的皇上的低语。

看来,这位小卓子不仅蒙了一夜的圣恩,连沐浴,都让皇上亲力亲为了。

不过,既然这小卓子有太后亲赐的金牌,会不会本身就是太后为了防止御驾亲征时,皇上迷于莺燕,误了战机,特意安排给皇上的呢?

这个念头将自己都骇住,不敢再往下想,只催着膳房快将膳点端呈上来,并按着皇上的吩咐,在放置好膳点后,他带着诸宫人再次退出房内。

隔间里传来些许动静后,夕颜穿戴整齐,仍带着那张­精­致的面具,由轩辕聿抱了出来。

她没有想到,轩辕聿也会易容术,当然,轩辕聿没有告诉她,这张面具,其实是张仲制出的,他所会的,不过是将面具易容到脸上罢了。

他径直把她抱到榻前,几案上,早摆了好多的膳食,她很想大快朵颐,但碍着他在旁边,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掩去这些许的不好意思,她随手夹了最近的盘中那看起来很鲜艳的菜式,替他不到他的碟内:

“皇上,您先尝尝这个。”

今天,她的心情很明媚,所以,喜欢一切鲜艳的菜肴。

“怎么,让朕为你试菜?”

“皇上,不愿意么?”她眉眼含笑地睨向他。

他摇了摇头,执起象牙筷箸夹了一块她布至他碟内的,雕制成红蕊桃花样子的菜式品着。

这菜式都经过专人试菜,方会呈上来,是以,菜的本身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皇上,味道如何?”她笑意盈盈地问他。

其实,他根本品不出任何味道,包括,每日里,她为他做的那碗西米酪一样,也只听她说,对了蜂蜜,才知道是甜的,至于有多甜,他则是无从知晓的。

“很是滑爽清淡。”

仅能凭着口中的触感说出这一句话,没有味觉,真的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然,他不再她察觉。

她替他在盛一碗汤,端至他的跟前,道:

“这个,也尝尝。”

他含笑,把汤碗端起,舀起一勺才要喝下,她似想起些什么,从他手上,把那勺子接过,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方道:

“不烫了。”

她笑得愈深,眉眼都笑了弯弯的月牙状,他喜欢看她这样笑着,在这样的笑里,喝下任何东西,其实,都是甘甜怡口的。

她见他慢慢喝着汤,执了筷箸去夹盘中的那朵红蕊桃花,既然,他说滑爽清淡,她当然随着他,也用这个。

甫入­唇­,她的心,蓦地攫住,颦了下眉,好不容易费力咽下,她不禁轻唤他:

“皇上——”

他微微笑着望向她,却并没有看到她已舒展开眉心间,之前的痕迹。

“夕夕,怎么了?”

“这,红蕊桃花,你喜欢?”

“嗯,很清淡。”他依旧笑着。

“你喜欢就好。”她说出这句话,终忍不住道,“皇上,您,喜辣么?”

这一问,轩辕聿蓦地意识到,这雕成红蕊桃花样的菜,实际可能是一枚辣椒,即使辣椒,怎称得上滑爽,又怎称得上清淡呢?

他的脸­色­却是没有变的。

“夕夕,不喜辣么?朕倒吃惯这种味道,故觉得清淡。”

“皇上喜欢,臣妾自然也会喜欢。”

这,并不是辣椒,不过,是红­色­的萝卜雕成,只这萝卜又用糖醋熬得味道很重,甫入­唇­,终是不会很清淡有关。

她故意说是辣的,不过是试探罢了。

这一试探的结果,让她愈加地忐忑不安。

是他的味觉消失?

还是,他故意逗她呢?

如若是前者,她的心在攫住后,只剩抽紧般的窒息。

因为,曾经,她的味觉,也有过渐渐消失的情形——

而他的话语恰在此时打断她的思绪:

“夕夕,朕今日让骠骑将军下了战书于阿南,预计,三日内,就将再战一次,这三日,朕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你若觉得闷,想去哪,就和李公公说,城内目前还算是安全的,不出城,那里,你都可以去。”

“臣妾晓得。”

“还自称臣妾?和你说了多少次,在朕的跟前,不要用那些虚词来称。”

“皇上不也老朕啊朕的自称吗?那人家不是为了配你才这么称的?”

“好你个促狭的小东西,又来编排朕——我的不是?”

他一句话换了两句称谓,引得她咯咯笑着俯身避开他要揪住她鼻子的手,这一避,她牵动腰上伤痕,不由轻唤了一下,他顺势把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她急急的一扭,却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

“咦,昨晚,不是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么?”

“这,这,现在好似白日宣YIN!”

逼急地说出这句话,只换来他愈爽朗的笑声,她回眸对上他的眼睛,他笑得那样好看,连­唇­边的笑涡都笑得如此的漾开。

是第一次这么开怀地笑么?

“聿,你多笑笑就好了。”

他敛了笑意,只将下颔抵在她的发髻处:

“有你陪着我,我才能放心地这么笑……”

“那,就让我一直陪着你,不论什么时候,别再放下我,好不好?”

她的手覆在他轻柔圈住她身子的手上,却觉到,他的手背颤了一颤。

为什么,会颤呢?

“好了,快点用完这膳,我还得去军营看一下,粮草的事,安排得妥当些,才不至引阿南的生疑。”

他提了这一句话,却让她的脑海中浮过一丝清名:

“聿,这次常锡的粮草是否真为夜帝所劫走?”

“应该是。”

“那么,粮草内,是否真含了其他的乾坤,所以皇上才要在三日内,再战一次?”

若她猜得没错,这粮草内含的该是让夜军临战失常的东西,以轩辕聿的熟悉,不难办到。只是,百里南,似乎也是颇通药理的。

“是,并且,得院正的相助,阿南不会察觉到粮草中的乾坤。”他成竹在胸地道。

“是么?”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呢?

可,一时间,她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似乎有些头绪,却在他轻吻她颈后的肌肤时,只让低吟的娇喘代替了所有。

她不自禁地靠向他,索取更多,于是,他又要了她。

没有任何节制,不管场合,她坐在他的身上,他滑入她的身体时,除了充盈,仿佛,还有着一种满足。

当他带着她再次品到极乐的味道时,她从他的眸底,读到了满足,带了悲凉味道。待她要仔细去分辨清楚时,不过须臾的消逝不见了。

在她虚软地攀在他肩头时,他也释出所有,只这一次,她突然想要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离去,可最终,在那膳点未凉,她的身体,犹带着他的味道时,他就已往军营而去。

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留在正房内,而那些暧昧的男女气息,随着他临走前,拢下的安息香,很快,就尽数地被掩了去。

安如来到正房时,已是午后,她瞧到小卓子有些怪异地坐在正房的几案前,衣襟领子,却是拉得老高。

“小卓子,你很冷啊?”她看着她的怪异,忍不住地问道。

“嗯,昨晚,着了凉,嗓子有些疼。”夕颜含糊地道。

其实,是为了遮去她颈部遍布的痕迹。那些痕迹,是他烙在她身上的,丝毫不管是否会被人看到的烙上。

“要找个大夫替你瞧瞧么?”

安如越发觉得小桌子今天脸­色­虽看上去没啥不对,但,这动作举止,咋这么扭捏呢?

“小姐,听说,远汐候昨日受伤了?”

“嗯,是啊,只是,老爹不让我去看。”

安如有些气气地嘟起嘴来,若不是李公公说,上房有事要找安如,估计她老爹还得把她一直关着。

当然,她不知道,李公公的传唤,实是夕颜的意思。

李公公知道的,仅是皇上吩咐过,小卓子说啥,他都得听着,可怜的堂堂大内总管做到这地步,真是可悲啊。

夕颜淡淡一笑,指着几案上的药盏,道:

“这是太医开的汤药,让给远汐候送去,这里,恰没个打下手的,所以想劳烦小姐屈尊送去。”

晌午时,她曾问过一名替她端来汤药的医女,有关远汐候的伤势,医女说是箭伤处有些许感染,太医开了几副方子,由她们煎熬了,当然,碍着远汐候素日的‘声名’,她们并不会直接送汤药过去,只会遣小太监送去。这一层,医女没明说,夕颜却是听得出话里的味道。

于是,她让负责送药的小太监,远汐候的汤药暂且不用送上,会另安排人去端送。

而皇上的身边,不会缺打下手的人,这么说,仅是安如去送罢了。

果然,安如欣喜地道:

“好啊!什么屈辱不屈辱,我正好是有空的闲人,只我老爹那——”

“放心,这是皇上的意思,知府那若问起,皇上的口谕,他总不能驳吧。”

其实,轩辕聿还不知道这事,稍晚点,她自会告诉他,她也清楚,他定是不会反对的。

“对,就是要这个口谕呢。”安如口直心快地道,意识到有些说漏嘴,吐了吐丁香小舌,起身,端起药盏,掩饰地道,“我这就送过去,回来陪你再说话。”

“去吧。”夕颜依旧是笑着,倘若,这名女子,能进入银啻苍的心,该有多好呢?

她能做的,仅是到这里,也仅能是这些。

再多的,她不能做了,毕竟,她不能去限了银啻苍的本意,也不能再有任何不该有的牵缠。

究竟是缘,还是空,只看着他和安如之间,是够应了一个份字。

若真合了这一个‘份’字,他的伤,才会真的好彻底。

这,亦是她想要的。

她瞧着安如走出房外,稍稍站起身子,除了手腕,腰部,如今,竟连走几步路,都让她觉得有些辛苦。

昨晚直到刚才,她终究是太过贪欲了。

慢慢回身走回塌上,她的手抚过昨晚他睡过的地方,满满地,将脸蕴贴上去,心里,满满地,都是甜蜜。

只在这甜蜜中,又萌生出一种忧虑。

他的味觉,为什么会消失?

他的千机毒,不是用她身上的天香蛊解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毒发的症状呢,而她本该中的毒,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几乎不再发作了。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她颦了下眉,有些许困意袭来,只枕着那他睡过的地方,慢慢闭上眸子。

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就是这批粮草,给巽军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一场劫难,而百里南的不折手段,其实无愧是一个帝君的所为。

只是,终由于这不折手段,让这个春日,仅弥漫出隆冬的严寒……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3:两情缱绻回龙驭

安如端着汤药来到远汐候院落,很快被允入内。

轻移莲步进得正房,她看到,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在瞧到她的身影时,仿睨了一眼,及至看到是她时,这一睨,似乎仅是睨着室外那隅春光明媚。

真的,很春光明媚啊,三月桃花,参差地在枝头绽满了嫣红,煞是好看。

只是,这一室的清寂,却是连透进来的春光,都无法挥拂怠去。

一如,曾经斟国的宫内,那漫天的玫­色­,仅是为了让他灰暗的心里,能有片刻明媚的感觉,然,他知道,那从来就是自欺欺人的所为。

幼时的经历,让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再怎样,都无法让他灰暗的心灵得到救赎。

直到,她的出现,才让他的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大漠的那些,若能再长一点,该有多好啊。

然,一年不到的时间,终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他和她的相处,于这一年里,屈指可数。

他收回目光,落到安如的身上,安如瞧他又望向自己,语音带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故做沉稳地道:

“候爷,您的汤药。”

说出这句话时,她有些讪讪地低下脸去,因为,银啻苍上身是一丝不挂的,厚厚的白绷带斜缠于他健硕的胸膛,只让她脸红心跳不适应。

这样的脸红心跳里,她没有办法亲奉药与他,她生怕手里一个不稳,反让他笑话。

于是,她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素手指了指那碗药,示意银啻苍。

“嗯。”银啻苍伸手端过,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她不喜欢这种尴尬,用轻快的语音接着道:

“小卓子让我把这汤药端给候爷,说候爷喝了很快就会好的。”

这话明明是她自个想说,偏是碍着女儿的矜持,硬是栽倒了小卓子的头上,只这一栽,饶是让银啻苍甫沾汤药的­唇­稍离了些许,不经意地问道:

“是卓——公公让你送来的?”真么称她,却是一点不自在。

“是啊,小卓子衣襟领子都拉得老高,说昨晚着了凉,嗓子疼,就让我哥候爷送药来了。”

他眉心稍蹙,着凉?拉高衣襟领?

恐怕,并非是身子不适吧。

她知道了她的伤势,却只遣了安如来看他,她的用心,他是明白的。

只是这份用心,他是不要接受的。

他,银啻苍,这辈子唯一拜过堂的女子,仅有一人。

这点,不会变。

痴心,真是种罪,伤己,伤人。

以往,他用放浪不屑这种痴心,到头,反而陷得那么深。

世事无常,如情,亦无常。

一扬脖喝下那碗汤药,药入­唇­,很涩苦。

端起的碗盏阻去隠透进来的春光明媚,眼前的黑暗,是他要的。

喝下一碗药的时间终是太短,才放下碗,映入眼帘的,是安如递上一小碟蜜饯:

“苦吧,用点这个就不苦了。”

他是从来不吃这种零碎小食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他只将碗盏放入一侧的托盘内,语音里带着巨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不必了。”

“候爷真的不用点吗?”

“本候素来不喜欢甜的。”

“这不是甜的,有点点酸哦。”

酸——

这种味道是否比苦更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呢?

他瞧了一眼碟里青­色­的果子,这一瞧,安如趁机再将碟呈上去些许,眉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形状:

“试一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这青果去掉汤药的苦涩是最好的呢。”

这一语的意思,说者,其实未必有心,然,听者,却终是入了耳。

但,只怕再试都是去不掉的。

因为有些苦,不仅蔓于­唇­中,亦是从心底里延出的。

可,看着那双笑成月牙形的眼睛,却是无法拒绝,信手拈了一枚青梅放入­唇­中,入­唇­果真是酸得紧,这酸味将口中的涩苦掩去些许,果­肉­入喉,齿间,却留了丝丝甜意萦绕。

“好吃吧。先是酸酸的味道将口里的涩味带去,收口时,却是能品到甜的呢。”安如的眉眼笑得愈发甜美,“这,就给候爷了!”

安如把碟往银啻苍的手里一塞,这一塞,她的指尖微触到他的,慌乱地缩回时,她的脸上,洇出胭脂更红的­色­泽。

银啻苍看得到安如的这些异样,可,他只故做未见状,复要躺回榻上,突然,喉头一甜,一口般红的血就这样从口中陪了出来。

溅于安如桔­色­的裙衫上,虽渗进那绣花中,细瞧,却仍是变得清的。

“候爷!”

她惊唤一声,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碟递还给她,道:

“本候无碍,记着,别让任何人知道。”

她伸手接了碟,银啻苍一手擦­干­­唇­边残留的血,面­色­灰白地道:

“出去。”

幸好,他背上的箭伤昨晚包扎时,将地上铺的毡毯溅上过些许的血迹,今日,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毡毯。

是以,等到这口喷出的血­干­涸后,该是无人会注意的。

虽然,安如的裙襟沾了些许的血迹,但,他这边并没有可供她替换的衣裳,也幸好,溅的地方恰是一些­精­致的绣花,不甚醒目,于是,复加了一句:

“你裙上有血迹,速去换了。”

“可,你的伤势——”

“别再来了。”他冷声说出这句话,闭阖起双目,强自将体内岔乱涌动的气息调理均匀。

他违背了那浮萍上的字,字里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任何时候,不许助巽﹑夜两国之中的任何一国。

本来,袖手旁观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却因着不想让她失望,终究让他没有照着那字里的意思去做。

违背了那主上的意思,便是此刻的小惩大戒。

他中了箭伤,是忌大补的,只这汤药里,该是含了大补之物,而,他想着这是她命人端过来给他的,却是忽略了饮下前,去辨一辨这汤药里,是否掺了其他的禁忌之物。

这些禁忌讳这也间接告诉他,若他再有差池之外,恐怕,就不止是吐一口血这般简单了。

累及的,该是夕颜。

譬如今日之事,倘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那二十万的斟兵心里,必会起了计较。那时,矛头无疑会直指夕颜。

哪怕,轩辕聿要保住这个‘小卓子’,必定也会间接失了军心。

主上纳兰敬德,这样一个连亲情都能利用的男子,不啻和恶魔已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他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和恶魔在进行着危险地交换游戏,稍有不慎,赔上的,不仅是他的名,还有她的。

他并不怕死,若不是因为她,早在破国那日,他就已经决定赴死了。

“苍,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只由于她的这句话,哪怕是句谎言,已然让他毅然决定了活着。

纵然是卑微的活。

现在,他更加不能死,既然她选择来到杭京,他能活着一天,好歹就能护全她一天,不是吗?

他­祼­露的肌肤上,生生沁出些许的汗意,室外的春­色­,再明媚,只是与他无关了。

安如步子沉重地出得院落,哪怕,他嘱咐她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即便能对谁都不说,憋闷在心里,真的好难受。

脚下不由自主地回到小卓子的正房,门口的宫人见是她,倒也没有拦着,她进得房内,小卓子正趴在躺椅上,一手够出窗外,去拈那枝斜探进殿的桃花,见她来了,忙收了手,耳根子却是有些发红。

这小卓子确实很有女子之态,是不是也正因此,她也和‘他’犹是投缘呢?

“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她端着托盘,将那托盘的蜜饯拿出,放到躺椅旁的几案上,道,“这个,给你用吧。”

夕颜望着托盘内空落的汤药碗,只愿着他的伤势能尽早好起来。

眸光稍回时,落在那碟蜜饯上,却发现不对,碟旁的白瓷上,隐约有些许的红­色­。她眉心微颦,凝向安如,这一凝,恰看到,安如桔­色­的衣襟上繁复的绣花,亦染上不该有的红­色­。

这种红,她不会陌生。

属于鲜血­干­涸前的银红。

“候爷还好吗?”她问出这句话,目光紧锁于安如脸上的变化。

“他——”

安如被这一问,终是小女子的心­性­,再控不住,一颗泪珠子突兀地就坠落了下来,才要启­唇­,却见小卓子摇了一下手,她顿了一顿,只听小卓子道:

“候爷想是伤势还未恢复,太医开的方子又克不住吧。小姐不必担心,这般地哭,被人看到,却是不好。”

瞧安如的神­色­,她就知道,这些许­干­涸的血必来自银啻苍。

既然知道,她不要安如再说一遍,这样,不仅安如会更难受。并且,安如倘在这里大声哭出来,这样的情绪不仅会感染人,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院里,人太多,心,太杂。

若是悲伤的箭伤,断不会出现在碟旁和安如的衣襟上,除非拔剑时方会有这般的冲力,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他吐了血。

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呢?

她的心,再无法做到平静。

如若,这一箭下去,要了他的命,她难道,还能这么镇静地坐在这么?

如若这样,那她将不是愧疚二字所能涵盖的心情。

“小姐,这蜜饯,奴才留下用了,你回绣楼吧,出来这么会,估计知府老爷有得惦记了。反正自今日后,他该不会再限制小姐出绣楼了。”

安如执起帕子擦了一下眼泪,那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只一会,倒哭得有些红肿。

“嗯,我晓得,可,我就是担心他的伤势。”

“放心,这里,其他没有,有的是好太医,实在不行,奴才也会求皇上,让院正给候爷瞧一瞧的。”

夕颜说完这句话,将腰带上一玲珑的玉蝶递予安如:

“这,你拿回去,若知府问起,就说是皇上赏的。谢你做了女红。”

这本身今日换上太监服时无意中发现搁在一旁的,想是轩辕聿送她的。

毕竟,她是个女儿身,怎会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这玉牒看着却是晶莹好看的。送给安如,也算是相得益彰,又能做个交代。

“这——”

“快拿着吧。”

安如明白‘小卓子’的意思,出来这许久,是说上房有事找,这样有了上次回去,自然是抵过她老爹的眼了。

她接过这小玉蝶,谢了恩,眉心,却是舒展不得。

毕竟,银啻苍的伤势,她无法放下心啊,但,再放不下又能怎样?

“小卓子,候爷的伤势真的不轻啊,你千万求皇上,早些让院正给候爷瞧瞧。”

夕颜颔首,她放一步三犹豫地出了室去。

夕颜的心下,亦是无法舒展开。

院正是神医,只是,箭伤之事,若真上到了要处,恐怕并非外力能做多少的。

毕竟太医的医术亦是百里挑一的。

是轩辕聿怕她担心,瞒了她,还是,银啻苍可以隐瞒,不愿让她知道呢?

她想去看他,然,她能去看他吗?

“在想什么?”耳边有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百年,她蓦地回神,却不须回身,就知道好似谁。

“想皇上,皇上信么?”她只把脸顺势伏在躺椅的椅背上,手指轻轻地叩进雕花的格兰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

单调的叩击声里,他贴着她,就在椅栏上坐下,修手将她纤细的指尖从格栏里取出来,柔声道:

“若想着朕,为何把朕喜欢的纤纤擢素指去叩那死物呢?”

“呀,原来皇上,喜欢臣妾的手指?”她勉强一笑,缓缓回身,其实,她知道掩不去眉心的忧虑。

“本来,不止喜欢爱妃的手指,但,爱妃眉心的那些许的忧意,让朕却是无法喜欢起来。”

他第一次唤她爱妃,她听得出,话语里,有其他的味道。

他墨黑的瞳眸凝进她的眼底,她并不掩饰,只将脸埋进他的胸怀:“皇上吃醋了?”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滑腻的脸颊:

“以前,或许朕还吃醋,但,现在,朕只是怕,你又借着朕的意思,送药之余,再把朕赐给你的东西赏了别人。”

原来,他都知道了。

这些又怎瞒得过他呢?

“去看看他罢。”

他低声说出这句话,觉得到她脸上微微的动容,接着,是轻轻地摇头:

“不去。”

“朕如今不会再计较,鱼汤比鱼­肉­更好了。去做一碗西米酪,给他送去。他的外伤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人若有了内伤,百药,都是医不好的。”

“皇上!”她的身子随着这句话,猛地一震,一震间,她迅速欠出他的怀抱,抬起螓首,凝向他。

“朕不是把你推给他,除非,是你愿意跟他,否则,朕不会再代你做任何的决定。”

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她要的,其实就是这样。

“朕是男人,所能容忍的,也只是你去送一碗西米酪。至于这西米酪能不能医好内伤,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皇上信臣妾?”她知道他是信她的,不然,怎会容她这一去呢?

这一去,更多的,是为了让她心里不必因着记挂,忐忑不安吧。

“你明知道的事,为何还要问朕。”

“那臣妾不确定的事,是否问了皇上,皇上就愿意说呢?”突然想起午膳时的那一幕,脱口说出这句话,她看到,他的眸华一紧,这一紧,她只转了话题,“臣妾送完就回来。”

“手,好些了吗?”他执起她的手腕,细细瞧着。

“好多了,不过一碗西米酪,臣妾先予皇上做了,再给远汐候做。”她嫣然笑道,“皇上现在是先歇会呢?还是一会又要走?”

“先歇会。等你做完,朕喝了,再同将军去城楼。”

“城楼?”

“只是寻常的巡视,再看下加固城墙进行得怎样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下颔,本是无意识地想捏一下她的尖尖,她的脸突然又有些发红。只讪讪地避过他的手,就要下躺椅。

“皇上,臣妾这就去膳房。”

“去吧。早些回来,陪朕用晚膳。”

“嗯。”她应了一声,趁他稍微离了身子,往房外行去。

西米酪,她分别做了两碗,一碗给了轩辕聿的,仍加了蜂蜜,一碗予银啻苍的,却是加了红糖。

红糖,益气补血﹑缓中止痛,正式适合银啻苍的。

她先回房端了西米酪予轩辕聿,却见他一坐在她先前坐过的躺椅上,支着颐,仿似小憩着。

他太累了吧。

昨日,方经历了那一段,晚上,因着她的邀恩,几乎是没有睡的。

她放下西米酪,用暖兜捂着,然后,从塌上取下一条棉被,尽量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第一次,可以这么瞧着他睡着的样子,以往,每每伴在他身旁到天明,醒来时,他却是早就醒的。

其实,静静地瞧着爱人睡熟的样子,也是种幸福。

若没有战火,没有权势相争,该有多好呢?

假若,他不是帝君,她不是嫔妃,是否更能纯粹地过一辈子呢?

她是喜欢这种日子的,相夫,教子,平静,安然。

可,她知道,这种日子,至少这辈子,不会属于他和她。

身在权势中,若要退去,除非玉碎瓦不全。

然,就这样相伴着,纵不纯粹,却也是好的。

她轻轻俯下身,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口,这一浅啄,仅是让自己更能安心地去银啻苍那。

因为,她的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子做到无动于衷啊。

他信任她,予她去见那个男子,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惟有这一浅啄,再许她一点点的安心吧。

她返身,莲步轻轻地往左面的院落行去。

甫出门,轩辕聿本闭阖的眼睛慢慢睁开,他从躺椅上坐直,手端起暖兜内的碗盏,满满地喝着。

喝得再慢,都拼不到味道呀。

只是,他知道,已经是甜的。

因为,鼻端,能闻到,那蜂蜜的香甜气息。

一如,她给他的味道,永远是甜的……

甫踏进银啻苍的房间,就看到,他正披上银­色­的纱袍,透过微拢起的纱袍,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绷带。

从通禀到得允进入,不过短短的时间,他便穿上银­色­的袍子。

明知道,这样的伤捂着,哪怕是三月间,也是不好的。

却是,为了避嫌吧。

曾几何时,放浪不羁的银啻苍,终是改变了太多,太多。

这是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因了她去做这改变呢?

“候爷,这是皇上吩咐,替候爷做的西米酪,请候爷慢用。”

她奉上碗盏,又用了轩辕聿的名义。

他的­唇­边,带出哂笑的弧度:

“哦,还烦劳你替我转谢皇上吧。”

他端起碗盏,看到,西米酪的颜­色­,却是不同那一晚她为他做的,放到鼻端,只一闻,便知道,用了红糖为勾兑。

红糖,她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但,这血,红糖能补救,心上的血,失了,就再回不来了。

他喝得并不慢,只是饮得急了,甫放下碗盏,偏是呛了一下,一呛间,他的­唇­边,又隐约现出些许的血­色­,这些许血­色­,落进她的眼里,终是让她的眸里嚼着些许的朦胧。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仓促回身,不再望向她。

那晚之后,他和她之间剩下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千年之约。

今生,莫奈何。

千年之后,亦不过是痴人之梦罢了。

“候爷,您的伤势——”她才要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却悠悠传来:

“无碍的。死不了。”

“这么想死,昨日的战役,不就可以了。”她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既然,昨日都死不了,其实,更没东西可以伤到你,不是么?人,就活着短短的一辈子,一辈子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哪怕有来世,那个人,还是自个吗?若真是自个,为什么,这辈子,却是连一点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都是没有的呢?”

他的心结在那,她不知道是否能解得开,她只知道,她不要他这辈子就死守着那一个千年的遥想。

那样,不过成全的,是一场蹉跎。

随着这句话,他蓦地转身,目光凝向她,一字一句地道:

“连这点想象的空间,都要扼杀?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呢?呃?”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他身上,突然有种危险的味道,这种危险的味道让她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一退间,他伸手执住她的手,只这一执,她眉心一颦,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的袖盖,袖盖因她后退,微褪了些许,这些许力,他瞧得到她的腕际,是愈合的勒痕。

只这一瞧,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心皱紧,冰灰的眸子里,仿似要灼出火来:

“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你却还是要跟定他,若不是你,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伤,对不对?若不是我,或许你也不会伤重到吐血,却还要掩饰着,对不对?银啻苍!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的?”

连名带姓地唤他,她拂开他握住的手,这一拂,哪怕,愈合的勒痕,又开始崩开,但,不要紧。

比起他心上的伤,这,算得了什么呢?

“堂堂斟国的帝君为一个女子亡了国,却还在为那个女子爱的人去拼自己的命,你不觉得,你活得好孬吗?”

语意,是不屑的,甚至带着羞辱的意味,每一个字说出来,她知道,真的好困难,可,她必须要这么说,这样下去,眼前这个男子,最终,真的会为了她赔了命!

她不要他拿命来给她,她要不起!

他想轮回去赴千年后的约定,她也是不会容的!

“这样的你,哪有一点帝王的样子啊?我都替你不值,你究竟看上我的哪一点?我真的不知道,论容貌,妩心不见得比我差到哪,论聪明,妩心也不见得会逊于我,再论对你的感情,妩心更是胜过我吧?啊,我知道了,只有一点,因为,妩心是你得到的,而我,是你一直不曾得到的,是不是由于这一点,你才觉得我比她好,比她更值得你付出呢?”

她咄咄地说出这番话,看得到,他冰灰眸底,那团火燃得那么浓烈,他气极了吧?

她就要他气,让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浅薄的女子。

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付出,也不值得他去空守什么约定!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只让我更加地鄙夷你!”

说完这句话,她别过脸去,哪怕,她可以将话语说道天衣无缝,只是,她的眼底,做不到鄙夷的神情啊。

那些朦胧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再换一个表情,太难。

“说完了?”他甫启­唇­,却只是这三个字。

未待她说话,他的身影微动,高大的身子,矗立于她的眼前,她并没有后退,因为,再退,就要退出室去,室外,有着守军,让他们看到,就违了她的本意。

“是,我就是低贱,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谁让我没有得到你呢?我说过,用骗,都想骗你记着我,都想骗你爱上我,都想骗到你的身子,包括那场千年的陨星雨,若不是那个安如傻丫头在旁边,我早就把你骗到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演一出疆场杀敌的苦­肉­戏吗?”

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手臂,这一钳,却是避开她的伤口,她知道。

他和她,究竟谁更擅长演戏,就能在今天把对方骗了,只是,他和她,其实,谁都不是一个好的戏子。

“为什么,现在不骗了呢?”她问出这句话,眸底的朦胧,再忍不住,溃散于他的跟前。

她很少哭于人前,很久以前,哪怕落泪,亦是在不为认知的暗处,但,今天,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却落下了一颗泪。

他伸出手指,那颗泪渐落在他的指腹,蕴成一滩冰凉的液体,不过须臾,顺着指腹的纹路,渗进去,再觅不得。

只有他知道,这颗泪落进他的心底,是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滋味。

下辈子,他就凭这颗泪,再找回她。

只是,他不会告诉她。

“我不要你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记着,你死了,我哦不会掉眼泪的,也很快会把你忘了。这一生不会记得,千年之后,我更不会记得你!”

他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着,却带着嘶哑落进他的耳中。

他钳住她的手想变成轻柔的相拥,只是,他知道,若这么拥她入怀,他怕,在这样的时刻,再做不到洒脱,所以,他仅是将手离开她的手臂,虚无的做出拥住她的姿势,却是,隔着咫尺,永不会相及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其实,一直就如他和她的真实写照,不是吗?

哪怕她是她唯一拜过堂的发妻,终究,是场虚无。

“你在意我死么?你说过,我倘若死了,你也不会活,这句话,不也是彼时的欺骗,对不对?呵呵,一直想骗到你的我,却还是被你骗了,看来,我是比你蠢,所以,今日的一切,我咎由自取。”

他冰冷眸子里,那些先前的怒火,早消逝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干­净,透彻。

这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双­干­净、透彻的眸子,只是,到了今天,她才看清。

是啊,以前,她何曾愿意去看清他呢?

对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放浪,纨绔之人。

“够了,你为我哭了,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的心,给了他,那么泪水就给我吧。”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抚去眼角残余的泪渍,“你说,如果他知道,你为了我哭,会不会更吃醋呢,呃?”

她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

可是,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或许有一种感情,与爱无关,却仍是让人无法割舍,甚至失去时,亦会痛彻心扉。

这种感情,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但,并非每个人都可得到。

于她,得之,亦是痛之。

“好了,他容你来看我,我也知足了。这场战役,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不是一个孬弱的帝君。确实,对轩辕聿那一场,我没有好好地打,这一杖,就当作是在斟国旧部属面前,证明我自个吧。至多,我答应你,他不死,我也不死,哪怕,他现在得到了你,如你所说,得不到的,就是好的,我也是要去争这一争的。”他收回虚无相拥的手,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哪怕对她做到无动于衷,还是,败给了她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他返身,背对向她,说出清楚明白的一句话:

“安如是个好女孩,她该得到完整的一个人,而我,没有办法给她完整。”

他终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和安排,也拒绝了这份心思和安排。

黄昏的夕阳,在室内,洒下金辉片片,只这片片金辉里,在耀不进任何人的眼……

檀寻,禁宫。

今日,是每年春种前的蚕桑典。

本在先朝,大多会让后宫和前朝的命­妇­往民间,与民间女子一起体验从催青到结茧的过程。

自这朝第一任中宫皇后西蔺媺主持蚕桑典时,因难产薨逝后,这道典礼就被轩辕聿下了圣旨,移往宫中举行,以示悼念西蔺媺的薨逝。

当然,老宫人都知道,出宫主持蚕桑典的劳累,不过是西蔺媺的一个小小诱因。真实的原由,定是其后与被处死的三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移往宫里进行,对于诸妃来说,却是好的,毕竟,谁愿意往民间去体验呢?

后宫即便清冷,优渥的生活,却纵容了她们愈发的娇生惯养。

于民间的辛劳,她们再是无法承得住的。

而今年的典礼,是由新继任的皇后西蔺媺主持,同样身怀有孕,亦是同样的场合,如果说,诸妃不希望有些许巧合,那是假的。

毕竟,若再发生一次皇后因着主持大典导致的意外,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单调后宫生涯里的一抹亮­色­。

当一个女子,在这宫中,既拥有权势,又拥有黄嗣时,无疑,她就会成为注目的焦点,这种焦点的意味,只在于,或明或暗的嫉妒,还有诅咒。

现在,这位处在焦点中心的女子,中宫皇后西蔺媺打扮齐整坐上肩辇,来到行蚕桑典的庆丰殿。

被轩辕聿­射­坏的凤冠幸好又配到了一颗大小相似的夜明珠,司珍司重新镶嵌上她的凤冠,总算是让她的凤冠熠熠地生辉,正好用来出席这场典礼。

甫下辇,诸妃到都比她先行到来,她在诸妃躬身行礼间,螓首高高昂起,那初升的旭日,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别样的光彩动人。

只是,这份光彩动人,在太监通传‘太后驾到’时,终究是暗去的。

因为,她不得不俯下身子,一并地请安。

迎接这位后宫中,最尊贵女子的驾到。

名义上,是她主持典礼,可,太后,却是整场典礼最引人注目的核心。

因为,最重要的程序,奉上催青的瑚珀蚕王是由太后亲手完成,而她,则是站在一旁,宣读颂词。

然,今日,就许她再被这太后,抢去这一丝的光彩吧。

太后的锦履从她跟前走过时,她只将手腕递出,让太后搭于她的腕上,二人似和睦地往庆丰殿行去。

甫至殿前,诸妃及命­妇­按着规矩跪拜如仪,礼乐起,太后收手间,她率先进入庆丰殿,接着是诸妃和命­妇­鱼贯进入。

一旁,有尚仪司尚仪奉上颂词礼册予西蔺姝,西蔺姝淡淡一笑,接过礼册,走过,悬挂着蚕匾的横栏,径直行到供奉催青蚕的神案前。

绣着金凤的袍袖挥拂间,她展开礼册,清音颂读起来。

颂读声,和着礼乐,一拍一字,皆是相和的,在这相和间,太后从尚仪手中接过一金盒,金盒内则是今年催青的瑚珀蚕王,太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行进殿内,她头上戴着惟有天后方能戴的赤金打造的凤冠,这凤冠比西蔺姝头上戴的更加璀璨夺目,光是那稀世的东珠就镶嵌了十颗,还有无数的珍宝瑰丽。

宫中,仅有太后一人,可以戴这凤冠,哪怕,戴上这凤冠之人,都已在宫里葬送最美好的年华,然,戴上的刹那,却仅会让人觉得,一切的付出,或许都好似值得的。

太后端着金盒,步进大殿时,步子稍缓了一缓,一缓间,她的眸华掠过殿内诸妃的脸,也包括西蔺姝的。

而后者,看起来,仍旧好似虔诚地颂着礼册。

太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只不知,这抹笑意,是为了即将奉上这瑚珀蚕王神案所笑,抑或是,为了其他什么。

一小间,她继续恢复如常的步子,这一次,她走得比方才又慢了些许。

再慢,终是行至了正中悬挂的蚕匾下,突然,说时迟,那时快,那不算轻的,由开朝帝君亲笔所提的蚕匾就这样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是砸在太后的凤冠上。

礼乐和颂词戛然而止时,惊叫声、呼唤声,在殿内接踵响起。

西蔺姝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太后倒在地上,那沉重的凤冠下,渗出浓浓的鲜血,那么浓,衬着凤冠的金黄|­色­,真的很好看。

她喜欢这种颜­色­。

尤其以红来衬托时,更加的喜欢。

只是,这份红,永远是别人身体里的血才会让她喜欢。

她脸上的冷静不过保持了片刻,就化做惊慌失措,吩咐速传太医来,接着,奔至太后的身旁,抱起太后,当然,她没有忘记,探于太后的鼻端,这一探,让她觉到有些不悦。

竟然,被那么重的东西砸到,还有鼻息?

但,现在,再不容她做什么了。

不过,是现在不能做什么罢了。

日子,还长着呢。

确切地说,离轩辕聿回京的日子,还长着呢……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4:暧华帐里梦魂惊

檀寻,栖凰宫。

晨曦的薄光透进新拢的茜纱窗时,西蔺姝早已起身,洗漱停当。

她的眸华扫过置于一旁几架上的凤冠,手从那颗夜明珠下坠落的金步摇捋过,这一捋,她轻轻地笑了出声。

凤冠真是好看啊,只是,有一人,恐怕那顶最华丽有的凤冠却是再也戴不得了。

殊不知,戴着过重的凤冠,一旦被重物砸中,真真是自戴自受呢。

殿内,仅有她和闵烟二人,所以,她不用再多的忌讳。

“娘娘,您笑起来真好看。”闵烟奉承着,一边执起手里的梳子慢慢梳着西蔺姝披散下来的青丝。

西蔺姝敛了笑意,慢条斯礼地道:

“宫里现在都传了些什么话,说来本宫听听。”

两日前,庆丰殿的蚕桑典只成了一场劫难,与八年前,相仿的劫难。

宫里人对这场劫难自会捕风捉影地讹传,当然,这份讹化,也是她所要的。

从讹化里,能看出大致宫人的心思所向,不是么?

“只说是庆丰殿容不得两个尊贵的女子,是以,上回,克了先皇后,这一回,则应在了太后的身上。”

闵烟知道,伺候这位皇后主子,断不能隐掖着什么,否则,凡事仅会适得其反。

“哦,是么?看来,都在说本宫的命格硬啊。”

“娘娘自然是凤格之命。”

闵烟手里的梳子不知怎地却是梳到了一个结子,她甫要拿手去解开,却不料,西蔺姝的螓首一转,这一转,梳齿生生揪下了几缕青丝来。

“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闵烟自是晓得扯下主子发丝的厉害关系,忙要俯身跪倒,西蔺姝却不以为意抬手虚扶住她,道:“不过是几缕发丝,本宫怎会为了这些罚你呢?只是,你先前说的话,却是不妥的,这宫里,不光本宫是凤格,太后亦是。所以,可见,并不全是应在凤格之上。”

“娘娘是天命凤格,又孕得龙嗣,定会得先祖庇护的。”

“天命,本宫,从来不信天,只信自个。”西蔺姝冷冷说出这一句,缓了语声,继续道:“宫里这些讹传该适可而止了,本宫不愿让人以为,是本宫克了太后。”

“诺,奴婢会吩咐尚宫局压制这些讹化的。”

西蔺姝的脸上这才又漾起了笑意,道:

“帮本宫销句话给纳兰禄,答应本宫的事别忘了,难得,时机那么好,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诺。”

这两日间前朝一直为太后昏迷,皇长子该暂交由哪位娘娘代为扶养争论不休。

因着皇贵妃是染疾隔离于冰冉宫,若没有皇上的圣旨,连见都是不容见的,自然谁也不敢去提将皇长子交回给皇贵妃。

阖宫之中,放眼望去,皇后虽适合,但是有了身孕,若再照顾皇长子,恐心力不足,而其作诸妃位份都太低,也难承担照顾皇长子之职,悬而不定时,荣王以近支亲王中辈份最高的身份出来,愿代为照顾皇长子于帝嗣阁,直到皇上凯旋。

既然荣王这么说,百官自然是没有异议的,遂定于今日,亲接皇长子往帝嗣阁。

帝嗣阁,位于颐景行宫,历代,都为即将被册为太子的皇长子暂居之处。这段暂居的日子,会由支最高辈份的亲王陪同皇子于阁内,是为斋沐。

其实,说穿了,这不过是执行那道杀子立母规矩前的步骤罢了。

将皇长子和其母隔开,这一隔,少则几日,多则一月,再见时,­阴­阳两离,也顺理成章地在回宫后交由最高位的嫔妃收养。

而以荣王的身份,即不能接皇长子至王府,碍着男子的身份,也不能入禁宫相伴,惟有借着这道墨守的规矩代太后照顾皇长子罢了。

然,知道这道规矩存在原因的人,纵不止荣王,大部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一如,西蔺姝并不知道,倘若她知道的话,也就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诺。”

闵烟不知道这位娘娘又打的是什么主意,只知道,这位娘娘,不是个善主。

哪怕不善,却也是她如今暂时要听命的人。

源于,纳兰禄的安排。

西蔺忍气吞声的肩辇到慈安宫时,尚是辰时,除了几名太医聚仍在交头商讨着什么,殿内,倒是安静的。

自两日前太后被蚕匾砸后,蚕桑典仅能临时中止,闻讯赶到的太医紧急将太后隔开,并止了血,随后,才把太后抬回了慈安宫。

昨日,诸妃络绎不绝地到慈安宫请安,确是比往日太后安好时还勤快些,但,皆不得入殿,仅能象征­性­的在殿外请安,只有西蔺姝才能进得殿中,近身探望于太后。

而她,也在早膳和晚膳前至此探望太后的伤势。

听太医禀说,太后被砸中头后,加上凤冠的重压,导致脑内该有积血淤着,可能不日就会醒来,也可能,就此长睡不醒。

如果是后者,或许她还能接受,出于一点点的慈悲。

太后劳心了这么多年,亦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这份休息应该是永久的不要醒来,但,听太医的意思,竟还有醒来的一丝希望。

这让她心里不悦,面上,却仍得扮做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旦醒来,恐怕,这事的处置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是的,这事的处置,仅是她吩咐将大典前清扫布置的宫人悉数仗毙了,算是最后的交代。

源于,负责调查蚕匾坠落的审讯司查了一个结果奉了上来,说是由于今年冬日特别冷,导致本筑巢于树丫的乌鸦都将巢筑到了殿内,而庆丰殿一年仅开一次,更成了乌鸦的挚爱,平时这些乌鸦又爱乱叨一些宫人的东西,如此,堆压在巢内,恰是生生地把蚕匾压塌了。

此事本来可以避免,因着当值清扫布置的宫人只将蚕匾的积灰每日用掸子扫了,不曾细看,挑筑在匾和梁间的鸦巢,才酿成了这次意外。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是太后行至那处时,方酿成的意外。

在她抱起太后的时候,一个大大的鸦巢终是撑不住,从倚附的另一侧梁壁坠落,里面,除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外,还有形形­色­­色­叨来的东西。

这,成为她旋即吩咐审讯司从鸦巢查起的因由,

对按着她的意思,去查的审讯司出来的调查结果自然是满意的。

而那些被杖毙的宫人不过是替死鬼罢了。

鸦巢里的东西,可以是乌鸦叨的,也可以是人为放的。

那匾巢自承不住这份量,早说将坠未坠,不过是有一根粗绳暂时缚住罢了,只待太后步到匾下,将那根绳一撤,注重仪态端庄,走得那么慢的太后,自是避无可避。

这一切,只要纳兰禄出人,不会很难。

所以,太后不醒来,等到轩辕聿回宫,早成了定数,再查都是查不到昔日的证据了。

因为,西侍中在前朝声称。若将太后昏迷一事告于皇上,在我朝将士初战大捷,即将再战之际,恐怕只会分了皇上的心,让皇上牵挂太后的伤势,心神不安。所以,这一事,是压着,并没有往杭京送的。

但,太后一旦醒来,这事必不会这么着就过去了。

一如那晚,太后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些水渍,她疏忽了,­精­明如太后确是不会疏忽的。

而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她懂。

就这么送老婆子上路,是她本来的计划,只是,这老婆子的命,确是太硬了。

这么想时,她的脸上偏是还要扮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难。

她疾步行到太后的榻前,借着宫人只伺立在一侧,稍转了脸,确定没有谁看得到她表情时,­唇­边方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手执起太后垂在一旁,僵硬无比的手,甫启­唇­,语音里却是带着哀泣的味道:“太后,臣妾该怎么做,您才能醒来呢?皇上若回来,知道您这样,该怎么是好,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该代您站在那蚕匾下才是。

太后,仿似沉睡一样,对于她的这般哀泣没有丝毫反映,先前的两日,同样是这般没有反应。

心里,浮起一丝的烦躁,相执的手上,小指的护甲尖尖,便不自禁地狠狠戳进太后的手心,她戴的是孔雀石的护甲,甲尖比一般的护甲要尖利,这一戳,待她回神时,已瞧到,太后的手心,被戳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接着,便是一缕细细鲜血渗了出来。

可,太后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连一点点的蹙眉都不曾有。

她的心,稍松了下,借着执绢擦拭泪水,只把太后手心的血迹一并擦了。这个角度,不会有人看到,这么小的伤口,也很快就会收拢,不过,刺进去的时候,会很痛罢了。

这么痛,都没反映,看来,短期内不会再醒了吧。

史是,她却仍是无法安下心来。

先下手为强,若不斩草除根,必为后患。

她,还是不能存一点点的慈悲。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安然醒来的,请皇后娘娘莫要太过悲切,对腹中皇嗣不好。”莫梅在旁谏言道。

“嗯,梅姑姑,本宫晓得。”

这当口,殿外传来闵烟的禀报声:

“皇后娘娘,荣王驾到。”

西蔺姝和下执起太后的手,轻柔地替太后掖好锦被,方走出殿去。

殿外,荣王已从­奶­娘手中抱过轩辕宸,见到西蔺姝出殿,仅是微屈了下身,算是见礼。

西蔺姝知道荣王的身份金贵,毕竟是先帝的叔叔,辈份在诸亲王里,是最高的,自然,见了她无须多礼,哪怕如今,荣王渐不理朝中之事,但,对于她的切身利益来说。却是一个阻障。譬如,朝中曾主张立嫡不立长的言论,就生生地是被荣王所驳了。

对于这个老家伙,既然自请去颐景行宫,倒不如让她一并送他一程吧。

“荣王殿下今日就要抱宸儿往行宫么?”西蔺姝徐徐上前,看了一眼襁褓里兀自酣睡的­奶­娃儿,一张小脸还那么皱,真是难看啊。

“是,皇后娘娘若无嘱咐,本王这就要启程了。”

现在启程,天黑前,该能抵达行宫。

早去也好。

“本宫只希望荣王殿下好好照顾[宸儿。”

“本王定会好好照顾皇长子。”荣王说完这句话,径直往肩辇行去,连请安拜别都没有。

西蔺姝眯起眼,盯着荣王远去的声音,­唇­边的笑,愈发的妖娆起来。

荣王,不能怪她,是你自己要跳出来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啊,活了一大把岁数,偏生是活回去……

夕颜回到房中时,烛火初上,轩辕聿却仍在房内,并没有出去。

“皇上,您是才从城楼回来,还是歇过了时辰?”

透过烛影,他从她的脸上纵看不真切,却听得出来,她语音的艰涩。

她哭过么?

从语言里,他辨出这一种味道。

哪怕不会流很多的眼泪,却终是流过吧。

为那个男人流泪,却从没人为他流过一滴泪。

哪怕知道,他在她心里是重于那名男子的,微微地,还是柔软酸涩起来。

起身,行至她跟前,柔声:

“见一面,倒是把你的心也伤了。早知道,朕就不该容你去。”

她随着他这一语,突然扎进他的怀里,这一扎,他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听得她的话响起,有些没来由,然,他却知道缘由的:“聿,你说过,不相信有下辈子,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再放开我,哪怕对我厌倦了,都不许你放开我!”

她从来不会任­性­地说话,除了佯装失忆时,有时由着­性­子的所为。

素来,她太过自持,是以,这般说时,她只把脸扎进他怀里,方说得出口。

这样,是不是对得住那一人的退出呢?

付出了所有,却以最暗淡的方式退出,成全。

她伏在他的怀里,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这份不回答,仅让她心里的忧虑愈浓。

做不出承诺的原因,仅是由于那道不为人知的规矩,抑或是她从午膳时就开始担扰的事呢?

“夕夕,陪朕去城楼,好么?”

“皇上说去哪,就去哪。”她恢复了称谓,把小脸从他的怀里欠出。

他淡淡笑着,他的笑涡,真的很好看。

他牵起她的小手,往室外行去,她却踏出室门的刹那,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

他意识到不妥,毕竟,周围有着宫人禁军相随。

可,真的想牵住她的手,哪怕,相伴走的路,不会太长了,能牵一刻是一刻吧。

是的,刚刚,就在她去银啻苍的那时,他的寒毒终于发作的开始没有规律起来。

若不是张仲恰好来送晚膳前的汤药,现在,他该是痛苦地蜷缩在躺椅上,被她察觉。

原来,从早膳时多了那碗看似滋补的汤药起,就是张仲察觉他的毒开始进入毒杀期的最后阶段才多煎的药,希望能将赤魈丸的药效加大,来控住千机。

只是,再怎样控,噬心之际,离得不远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撑到战争结束。

或许,在某一日,突然毒发,任何药都控不住,他的生命,就结束了。

这里,该是他最后的归途。

但,他还是做不到告诉她,她是有了怀疑。

只是怀疑吧。

她说过,不会多问。

这点空间,实则是他逼着她给他的。

只着她亦步趋地走在他身后,这种感觉很安然。

如果能一直到老,就这样,他走在前面,替他挡着一切风寒,她跟着他,永远不离不弃,该多好啊。

因着顾虑到她的身子,他要了车辇,往城楼行去。

下车辇,他摒退众宫人、禁军,仅带了她往城楼跟去,李公公因是近身的太监,亦拿了御寒的大氅,一并跟了上去。

饶是三月的夜晚,城楼上风仍是大的,吹得人衣袂飘飘。

越往前走,四下里哪怕没三步站着一守城的兵士,却只是寂静无声。

惟见那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然,这份可得,一如感情,看似很近,伸出手,即使能触到,又能握得住吗?

轩辕聿的步子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佩剑的坠子摇动中发出微微的声响。她跟着他,瞧到那摇晃的坠子该是一块上好的古玉,只是穗子终究在麈战中,愈显旧了,她紧跟上几步,恰好,他停住了步子,措不及防,她只顾着瞧着穗子,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旁边正站着一守城的兵士,但,由于是背向他们,警戒着城墙外的一切,是以,除了听到这些许动静,却是瞧不到动作的。

“瞧什么呢?”

“没。”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这里,不会有闲人看到,除了后面跟着的李公公。

他揉了下她的额头,只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往城楼最高处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登上杭京的城楼,第一次的记忆,犹历历在目,只能远远得一个他的身影,这一次,他的手,却是真真切切地攥着她的。

她不想抽出手了,毕竟,现在,除了李公公外,他们走的秘道,借着城墙的遮挡,不会有再多的人看到。

他的手心,冰冷,这份冰冷,让她不自禁地将手反握住他的,只是,再怎样捂,终究是捂不热。一如,此时,此夜,凉如水。

城楼上的风刮得愈是大大了,愈大间,他携着她行至最高处,城顶,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曳不定。

那纱灯,只映出明亮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足下,耀目如同白日,在这耀目中,他携她,返身,往杭京城内望去,却仅见几点的灯光,昏暗地洒落于城内,衬着尚未有打更声时的死寂,竟仿似一座空城一般。

“冷么?”他语音温柔,戴着面具,他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她的小手的暖意,似在褪去。

她摇了摇脸,摇脸间,跟着他们的李公公早奉上一件金龙大氅,他将大氅欲披到她的身上,她却欠身避开,一如从前,她就是这般地避开过他一样。

他知道,她想让他披着,他的手,看起不更凉,不是吗?

他不再勉强披到她身上,自己系了,将大氅张开,把她娇小的身子一并地拢进大氅内,她有些窘迫,却再挣不得。

那些士兵都背向着他们,全神贯注于城楼之外,该看不到这一幕吧。

这种相拥,是幸福的,他在她耳变轻喃道:

“夕夕,以后,每次出征,你都不用送朕,但,朕每次凯旋,却要你在城楼之上,第一个迎接朕。”

他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皇上,臣妾会的。”

他不要她送,该是怕心里有了牵缠,反不适应疆场御敌。

他要她迎他,是想把胜利的喜悦第一个同她分享吧。

只是,这一次,她仅想到了一层。

更深的一层,是他希望,想着她在城楼等他,那么,再怎样艰难,这个信念,都将支撑他愈渐孱弱的身体,一定要回来。

如果一定要死别,他希望,这个时间,能因着这信念,再稍稍地,稍稍地,延迟一点点。

因为,他还没有爱够她。

因为,这一辈子,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皇上——”李公公突然躬身,在旁禀道。

“何事?”

“方才收到云麾将军的八百里快报。”李公公俯身呈上快报。

轩辕聿并不愿松开圈住夕颜的手,道:

“念。”

“云麾将军应夜国燎原将军战书,于三月十八日,与之再战。”

今日是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明日。

南、西两路大军的战况,每日都会以八百里快报的形式互相传达。

然,这份快报,却透着一种不寻常。

因着南面,为两国帝君亲征的局面,亦是主导整场战役胜负的关键点。

所以,西面的战况,反陷入了僵持阶段,偶尔有攻守战,亦都是小规模的散战。

夜国却在此时主动发战书,背后的意味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

“皇上,云麾将军现在驻军于何处?”夕颜轻声问了一问。

“西面重城洛水。”

“洛水与锡常,相距远吗?”

锡常是边陲靠近杭京的鱼米之城,距离边陲洛水也是近的。

夜帝此次选择的西、南两处的落点,本就相距不远,为的是缩短战线,也好相互照应。

“大约六日的脚程。”

“若是粮帮的水路呢?”

“沿潍河往下,锡常乃上游,洛水位于下游,顺风顺水,至多一日。”轩辕聿说出这句话,已然明白夕颜的意思。

洛水的战势早持续月余,云麾将军先前从京中随带的粮草大部分该已消耗得差不多。

而洛水战势稍稳,粮帮自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军队从粮帮采办粮草,无疑是双全的法子。

只是这份双全,如今全的,怕只是百里南的筹谋。

夕颜终是明白,之前有过隐隐不安的源头在哪。

就在于,一切发生得太顺利,以百里南的小心谨慎,怎会这么顺利呢?

果然

百里南算的,远比他们多了一步,借力打力,­阴­狠至极。

“李公公,速用八百里快骑往洛水,令云麾将军严查军粮!”

“诺!”李公公显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紧迫,忙吩咐一旁的禁军往城楼下传着这道口谕。

夕颜的手抚住轩辕聿的胸前,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脸­色­这般地不好呢?

似乎不仅仅是听到那道消息。

明黄的大氅里,他只拥紧了她。他的手,复牵起她的手,这一牵,她觉到手心被放进一件物什。

惊觉低头,正是苗水的鹰符。

他,在这个时候,予她鹰符?

一时,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

“为什么?”只说出这三个字,接下去的话,不知被风,还是其他,呛了一口,生生地哽住,再说不出。

“苗水二十万族兵昨晚已抵达锡常。”

这部分族兵只象征­性­地驻扎在巽国骑营里,却不曾正式编入过任何一支队列。

他说得并不快,每一个字,说得小心翼翼,愉她史出了什么,更怕她难受。

但,再怎样,都是要说的,再不说,或许,再没有时间了。

“朕会努力每一仗都凯旋归来,但,凡事总有个万一,若万一,杭京守不住了,朕要你速往锡常。那里,并非是进攻檀寻的必经之城,是以,应该是安全的。并且,从锡常往西域,不过半月的路程。”

这些千头万绪,随着他这一句话,终是清明不过。

“皇上,在你心里,我是谁?”

问出这句话,眸华归锁住他的,他没有回避她的眸华,亦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你是朕的妻子,但,也是苗水的族长!”

妻子

这两个字落进她的耳中,只在此刻,于她的心底,湮出深深的悸动。

他,视她为妻!

轩辕聿知道她心底的动容,未待她启­唇­,继续道:“做为朕的妻子,朕在,你就在,朕不在,你应该随朕而去。但,做为苗水族的族长,你忍心见到,全族那数十万条命,也被这场战争牵累么?”

“倘连巽军都无法抵挡夜军的铁蹄,难道,我带着这二十万族兵回到苗水,就能抵御得了夜帝吗?”

“西域不仅仅是苗水一族,这二十万族兵也不仅仅是苗水全族的兵力。二十年下来,苗水的族力应该是保存得最完好的,族兵又骁勇善战,只要你带着你的族兵退回苗水,阿南应该短期内,出于休养生息考虑,都不会为难于你。”

“然后呢?是不是万一巽国难抵夜国的攻势,你借此把宸儿也送到苗水?”

“是,朕作为国君,避无可避,若你要随朕一起走,也至少等把苗水族族务了却,宸儿交付为止。”

她凝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坚定地道:

“好,做为妻子,你若去了,臣妾说过不会独在。做在族长,我允你,必将苗水妥善安排,以及为我们的宸儿找到可托付之人,再随你去。”

一句话,她变了两个称谓。

没有推却这鹰符,她只是把它用力地捏在手心,心里的计较,她不会说,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仍和他起任何的争执。

他现在需要的,是心无旁骛。

他费心的安排,用心为她留下二十万兵力,这一次,她接受。

当然,这份接受后果的意味,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手得捏着鹰符,哪怕实际使不出任何力,依旧用力地握住。

或许,这二十万族兵,是另一种转机。

“皇上,臣妾会站在这里,等着你每一役的凯旋,这上臣妾允你的,臣妾现在也要皇上,允臣妾一句话,”她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辛苦,皇上都要回来,别让臣妾一个人等在这里,这里,风很大,臣妾一个人,怕冷。”

他颔首默允,把下颔抵在她的头巾上,紧紧地拥住她,城楼的风越大,风摇碎了浮云,将月华一并遮拢了起来……

兵戈铿锵,马鸣萧萧,姜厉杀戮声的此起处彼伏,空气里弥漫的,是刺鼻、腥恶的血味,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夕颜置身在两军对垒的中心。

她看到,巽、夜两军正在鏖战凶狠,但,似乎没有一人能瞧见她,她就站在那,血­肉­横飞间,却都是溅不到她身上。

透过那些血雾以及撕杀,她看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正驰于马上,剑光过处,夜军纷纷身首两地。

随着一声揪心的马嘶,另一匹正驰于玄­色­身影跟前的马竟跌倒下去,原是那马的下盘被人攻了,前蹄生生地被劈断。

接着,她看到一身明光铠的男子跌落马下,奔驰于马上的玄­色­身影剑光指向处,却是并没有向那落马男子立刻刺去,仿似有着犹豫,在这份犹豫中,那身影骤然站起,一炳长枪便从玄­色­身影的胸前直刺了进去。

剑穿胸而过,胸后喷涌出一道血箭,那血­色­的弧光,不仅映红了灰暗的天际,也将她的眼睛灼得生疼生疼!

因为,她看到缓缓倒下的玄­色­身影,终是朝她这望了一眼,那张脸,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脸,俊美无俦,却笼上死亡的身影。

轩辕聿!

三个字从她的心尖碾过,她却叫不出声,因不那着明光铠的男子,转望向她时,正是百里南。

他的脸上不再是散温倦怠的笑容,而是胜利的微笑。

在这让她仅觉得恐惧的微笑里,她猛地尖叫一声,满头汗意的挣醒时,看着头顶悬着的雪­色­帐幔,方知,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残忍,又无比真实的梦。

她大汗涔涔,竟连中衣都悉数被濡湿,她的眸华往榻旁望去,仅有她一人,轩辕聿并没有卧于榻旁。

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榻旁的更漏,已是二更天了。

轩辕聿去了哪里?

她坐起身,俯要下榻,却见,室门轻启,轩辕聿一身玄黑的袍裳走了进来。

又是玄黑!

这层颜­色­,只让她契合于梦镜。

她撑住床沿的手瑟瑟的颤着,不知是因为梦镜,还是,刚刚猛地一挣,下午崩溃的手腕又再次裂了。

他瞧见她神­色­不对,几步走至榻前,犀睿的目光看到她手腕的中衣袖口湮了些许血­色­,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遂打开一旁的抽格,拿出药甫要替她上,她的手却覆住他的,抬起的目光,凝进他的眼睛,语音轻微地好象大病初愈一般:“聿,小心夜帝!对战时,千万别心软,答应我!”

她知道这句话说得不仅没头没脑,只是,她真的很害怕。

哪怕,那只是个梦境,却让她的心神再无法做到淡定。

毕竟,上一次,夜帝就以铁朱砂伤了他,

“傻孩子,朕知道。”

他说出这句话,她瞧到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于­唇­都是乌紫的。

“你——”

“朕没事,只是刚刚,恰好骠骑将军来找朕,才和将军往书房去议了一会战事。”

她没有再说话,他松开她的手,轻柔地替她上完药,做完这一切,她突然再次抱住他的胸膛。

他没有松开她的相抱,只是,轻柔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放到床榻上。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能觉得她瑟瑟发抖,可,他却没有办法去做任何的安慰。

因为,这些安慰,只会加深她的忐忑。

他惟有在她耳边轻轻地咛聘句话:

“很快都会好……”

他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只知道,她蜷缩在他怀里的身子,愈紧地贴住他。

一切,终究开始没有向好的一面发展。

残忍的战争,不仅是两军实力较量,还有谋心之策。

一如,八百里快骑将轩辕聿的口谕送到洛水时,为时已晚。

三月十八日,巽国云麾将军与夜国燎原将军于洛水一战,巽军突临阵纷纷晕眩呕吐不止,此一役,巽军溃败,燎原将军生擒云麾将军,并俘虏巽军四万,洛水群龙无守,仅由副将镇守,加上城内驻军纷纷呕吐目眩晕,纵得从杭京运去的汤药,半路被夜军所截,形式愈发不利。

三月十八日晚,骠骑将军调兵十万,与建武将军同从水路急赴洛水解围。

三月十九日清晨,轩辕聿率兵十万,迎百里南十万于漠野。

这一战,纵是两位帝王对垒的第二战,意味却比第一战更为凝重。

清晨,轩辕聿出征前,夕颜拿出了一个用了一日时间打出的穗子,默默地坠于他的剑柄外。

穗子是以七彩的丝线,加上她的发丝一并打成,是为发绣。

为出征的夫君打一个发绣穗子,是她唯一能再做的事。

她不能送他出府,只要他走出室门的刹那,她突然,紧走几步,将手勾住他的宽广的腰际,脸贴在他的后背,哪怕,只贴得住戎装的坚硬冰冷她仍是贴在那,不肯放却。

用渗碳铁打造的戎装,整个戎装闪烁着幽暗的光芒,这种光芒辉映进她的眼中,生生地咯疼了视线,只将心,也一并地咯疼了起来。

室外,有躬立的宫人,朝阳隐在云层后,这一日,天­色­是昏暗的。

一如,谁的心。

他的手覆于她环住他的手上,她的手觉到他的手一覆时,只把十指和他紧紧地交缠起来,再不肯松去分毫。

“今晚,我会去城楼等你。”

纵然知道这一役的时间谁都无法控制,偏是要说出这句话。

他沉默,没有立刻答上她的话,只在她缠住他的十指,略颤了一下,方徐徐道:“去睡罢,替朕做好西米酷,等着朕回来用。”

只这一句,她亦是心满意足了。

她会为他做一碗西米酪,并且一直用心去温着这碗西米酪,直到他的凯旋归来!

她骤然将手从他相覆的手中抽回,猛地越过他,往膳房奔去,一边奔,一边有声音传来:“奴才现在就去做,皇上早些凯旋归来。”

容许她,没有勇气,看他离去的背影,容许,这一刻,不再看他!

当他步出院落的那刻,带走的,也有她的心,她的心,会随着他一起出征这一役。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响起,她站在膳房内,费了很久,却是竞不出一碗象样的西米酪。

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神不宁,每刻的流逝,都仿经个一样的难熬。

她想冲到城楼上,目送大军的远离,可,她答应过他,不去送的。

就待在膳房,用做西米酪填满她所有的思绪。

一碗碗地做下去,不论他何时回来,都会是热热的。

然而,只有最后做的那碗西米酪会是热的。

但之前的呢?

总归是凉了罢。

即便做的再慢,即便再用暖兜捂着,都会凉。

当第十碗西米羹在暖兜里凉去时,她听到,李公公惶张奔进院落的声音,以及,那个对她来说,几乎是刹那间,天塌下般的噩耗——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五:长相思兮君可知

李公公匆忙地奔进院落,夕颜的手正触到第十碗置于暖兜中的碗盏旁。

又凉了一碗,如同之前的九碗一样,都凉了。

惟有不停地做西米酪,她才能不让自己去多想其他的。

现在,月­色­才初起,接着上一役的时间,他还不会那么快回来。

所以,她总是要再做的。

李公公的步声响起于膳房时,她是带着惊喜回身的。

若有巽军凯旋的消息,无意,城楼的守军会率先通禀于李公公,让他准备接驾。

难道,轩辕聿已经凯旋了吗?

对上李公公惶张眼神的刹那,甫起的欣喜,瞬间,烟消云散。

“卓子,跟咱家走。”李公公行至她跟前,只说了这一句话。

“李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在李公公的惶张里,她忽然觉得连翕动嘴­唇­都那么困难。

然,有些话,却是必须要问的。

“快收拾行礼,咱家送你去锡常。”

锡常?

他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果真

果真!

那么快吗?

不会的!他应允过她的的话,怎么可能才打了一仗就违背了呢。

“究竟发生何事了?”

“你这小太监怎么那么多费话,咱家是奉皇上的吩咐带你走,你不走,就是抗旨!”

李公公上前就要拉夕颜的手,被夕颜用力挥开,这一挥,物置在灶台的碗盏砰然落地,清冷的声音落进了她的耳中,蓦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这片静寂中,她凝定李公公,只问了一句:

“皇上,出事了?”

李公公没有说话,这份沉默,愈让空气亦一并停滞不前,让人窒息。

她闭上眼睛,不过须臾,再睁开时,越过李公公,只往外行去。

李公公知道,这一去,并不是跟他走,而他不能小卓子这样胡来。

他一边迅疾地拉住小卓子的手腕,一边带了几分厉声道:“皇上吩咐咱家,一旦有什么万一,不管怎样,先带你往锡常。这是皇上的口谕,难道你要违谕不成?”

她被李公公拉住,李公公纵是太监,这一拉却蕴了十分的力,她冷冷的瞧了一眼李公公拉住她的手,冷笑一声,终是恢复本来的声音,道:“放肆!本宫问你话,你不答,现在又要阻着本宫?”

这一语,虽说得极轻,又含了笑意,却是生生地让李公公握住她的手,不觉松了一松。

‘小卓子’,是皇贵妃娘娘?!

说来并不是不可能,以皇上对小卓子的宠爱程度,若小卓子真的是皇贵妃娘娘,也就说得通了。

夕颜伸出手,从脸上,撕下那张­精­制的易容面具,时至今日,再无掩饰的必要了。

也惟有这个身份,才能做点什么。

“奴才参见皇贵妃娘娘!”李公公甫要参拜,夕颜只往门外行去,他三步并做两步,行至夕跟前,哀求道:“娘娘,皇上临出征前,特意交待奴才的事,请您莫让奴才难做才好!”

“大胆!皇上的口谕是让公公对着小卓子去说,还是本宫?”

她不想再多说一句无谓的话,力气,仿佛瞬间怠尽一样,每走一步,都那么地难。

李公公怔了一怔,确实,皇上是吩咐让他带着小卓子走,眼下,他对着的,却是皇贵妃娘娘。

这道口谕的执行,可真真难煞他了!

走出室门的刹那,却看到张仲站在院中,或者,确切的说,是他正朝她走来。

“参见皇贵妃。”他行礼,复站起,语音平静,说出的话,终是让听的人无法平静,“娘娘,皇上御驾亲征之际,出了些许问题,所以,希望娘娘暂且离开杭京,毕竟,娘娘是千金之体,若留于此,有个什么闪失,亦非皇上愿意见到的。”

这一语里的所指,她自是明白的。

倘杭京不保,她若以皇贵妃的样子留在这里,乱军之中,死,是小。失贞,事大。

若以小卓子的样子留在这里,那么,现下,她就该随了李公公去。

张院正这简单一语,表面看上去,是让她不论以哪种身份,都必须去往锡常,实际,亦是禀从轩辕聿的安排杭京万一失守,洛水必定城危,夜军两路会合之时,定挥军直捣檀寻。

这乱世之中,率二十万族兵回苗水,守一隅的现世平静,是他许她的用心。

只是,他始终算错了一步,百里南,即存了一批一统天下的雄心,岂会容苗水一族独存呢?

休养生息,再做谋图,是仁君所为。

可,百里南,他不是仁君。

不是!

“院正,烦请把你知道的一切,先告诉本宫。”

她望向张仲,这个人,她若猜得没错,和她母亲,亦有着渊源。

旋龙洞溺水的记忆里,是张仲救起了她,那么,母亲手札里,除了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之外,别外两个‘他’,是否其中一个就是张仲呢?

他毕竟是神医,不是吗?

所以,倘是他替母亲接生了她,倒是符合母亲手札里写的。

这也说明,他对她,应该一直以来,都善意,从幼时,他替她诊出过敏的原因,以及开了方子为她调理身子,都可见一斑。

所以,张仲的这番话,该仅是带到意思,却不会勉强于她。

甚至,她想知道轩辕聿究竟如何,直接问张仲,反是比从别人口里知道,要来得快。

果然

“皇上率十万大军与夜帝在漠野一战,本拟将夜帝军队迂回引至牡勒山,利用山脉地形,各个击破。未料,方才有哨兵传回战报,夜军的人数远不止十万,似有双倍于我军之士兵。而我军有一半为斟兵,军心不合,死伤无数,皇上也于歼灭战中,御驾不知包踪,眼下,军心大乱。幸而因着夜­色­渐起,不利交战,夜军撤回山下将整座山团团围起,但,我军反被困于山上。”

“不知所踪,还是知了所踪,却是忌讳的说呢?”

夕颜咄咄问出这句话,张仲的神­色­,早告诉了她答案,只是,她仍是要他确切说出来罢了。

“娘娘——”张仲欲言又止,道:“有兵士看到皇上最后和夜帝于其中一山头交战,接着,便再不见皇上踪影,现在,全军将士正连夜往山头搜寻。”

“本宫知道了。”

轩辕聿是想要这一役速战速决吧。

毕竟,此战的先机,巽军已失去。

洛水的兵败,便得骠骑将军不仅需率十万大军去解,更间接会让军心惶惶。

所以,轩辕聿才会冒然和百里南正面交战。

先前那一役,铁朱砂­射­入背内,该是隔着一希距离,兵器无法近身,才会以这类武器相搏。

然,现在呢?

昨晚的噩梦,犹在眼前。

他答应过她,不会心软的。

为什么,还如此呢?

“院正是真不止­精­通医术。”她只说了这句,复问,“城中副将还有谁?”

张仲知道她必是有所洞察,一名院正,怎会对军报知道得这般清楚?

除非,是他有心去留意。或是说,轩辕聿准他去留意。

是的,轩辕聿战前的那晚,除了唤他至书房,服了加倍的药控住对战时可能发生的毒­性­之外,亦给了他令牌,准他随时能察悉军报,一旦有什么万一,就速让李公公带夕颜离开。

本来,他是不打算出面的,只让李公公传个意思,但,李公公果然是认死理的人,不肯将未得定论的军报说出去,而眼下形式严峻,掩饰下去,仅会适得其反。

“骠骑、建武将军已往洛水应战,目前城里,只有墨阳将军一人,是以,皇上才担心娘娘,望娘娘不要辜负皇上的安排。”

“守城的军士应该也只有十万不到了吧?”夕颜再问了一句。

“是。”

才十万。

轩辕聿,这一战,分明是不成功,便成仁。

可,她不会放弃的。

她相信,一切总归会有转圜。

然,眼下,趁着夜­色­,两军于牡勒山对峙,趁着夜­色­,百里南既然动用了大半南面的兵力应战。

难道,真同样视漠野为最后一搏吗?

但,依百里南的用兵诡变的策谋,南面的兵力,会不会,远不止三十万呢?

或者说,洛水的二十万夜军,在十八日生擒云将军之后,有部分借着水路往杭京,那么,至多还有两日的时间即抵达杭京附近,加上,夜帝杭京附近剩下的兵力,总共有三十万之多。

可,杭京城内却仅有十万不到的驻兵。若真如此,不啻将迎接三倍于自己的兵力。

而赶赴洛水骠骑将军哪怕察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再返回时,其中又要隔了三日的时间。

并且,更为严重严峻的是,如今城内,等于是群龙无首。

三日,对于一鼓作气,不计后果的攻城,却是够了。

杭京之于洛水,明显是更为重要的边陲要城,直接关系到巽国的南大门钥匙。、她惊出一身冷汗,脸­色­微变间,只往城楼行去。

张仲没有拦她,他知道,以她的个­性­,根本不会避去锡常。

说出那番话,仅算是他全了轩辕聿的心思。

他吩咐李公公随去,毕竟,她如今的身份,也只有李公公才能证明。

若她真要为杭京做些什么,一个小太监的身份,显然是不如当朝堂堂的皇贵妃的。

哪怕,后宫不的­干­涉前朝,然,她有太后的金牌,加上非常时期,守城的副将黑阳将军又不是固执迂腐之人,若她以才智令墨阳信服,只会是巽国幸,而不会是另一场劫难。

此时的城楼,知府象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团团转着。

当然,除了院正及少数人外,大部分的守城将士,包括知府,并不会知道,他们的帝王已经失了行踪。

然,即便只知道皇上亲征的队列被困在牡勒山上,也足让知府这样的文官坐立不安了。

听得脚步声,知府乍抬头,却瞧见一个太监打扮,容貌倾国倾城的女子出现,不由地一愣,一愣间。李公公早行到跟前,道:“还不参见皇贵妃娘娘!”

“微臣参见皇贵妃娘娘。”

知府有些惊愕,明明皇上未带宫嫔,原来,竟是用太监的身份瞒去呀,自己却还把女儿送上去,还好没有成功,否则,这皇贵妃能容得?

夕颜免了他的礼,听到城楼下有些动静,径直越过知府,上得城墙,往下望去。

只见,城楼下,早就浚深沿城的堑壕。眼下一将军模样的男子,正指挥士兵于堑外贮积柴火,另驾设风箱。

这样布置,该是随时迎战夜军攻城,或者也可说是为她有时间安危撤离杭京,轩辕聿所做的一道部署吧。

前晚,他带她上得城楼,她竟是没有发现这些部署。

其实,她疏忽的地方,又何止这些呢?

只是,从今晚开始,她不能疏忽一点一滴的事。

她相信他不会有事,不过是失踪,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

她会站在这,守着杭京城,直到他归来,说不定,这次失踪,不过是他又一步诱敌深入的筹谋。

她让自己相信,是这样,仅是这样!

不过,她不能坐等着百里南攻打。

之前,巽军处处被动于百里南,每每,对方使了策谋,方疲于应对,这样,无疑答的就是先机。

可,如今,她早有兵力,却无可派之将。

墨阳是唯一的副将,只是,如今城内,留下的只有十万旧时的斟兵,倘派他迎战,军心若不稳,则适得其反。

眉心一颦,惟有那一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吧。

但,他已为了轩辕聿受伤,她又岂能在此时再开出这种口呢?

“娘娘,远汐候求见。”李公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和她之间,是否能称得上灵犀相通呢?

其实,她晓得,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有着灵犀。

夜­色­深拢的城楼,他凝着她,她亦是瞧着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她只是将手中的鹰符交于他的手心。

二十万的苗水兵力,他连夜从锡常调出一半至杭京,随后,再率十万旧部出征。

月华如水下,他冰灰的眸子,­干­净,透彻。手心的鹰符,犹带着她的温度,只这份温度,他希望,能一直保留到,他带着那个男子现次回到她的身边。

但,他并不知道,是否还会有那一天。

毕竟这么做,无疑是再次违背了纳兰敬德的命令。

纳兰敬德,不会先拿夕颜动手,哪怕,会利用她,至少,还会有一点点的不忍吧。

所以,该会成了他的劫数。

与恶魔的交易,本是刀口舔血,他哪怕同意,也是为了夕颜的安危。

而今日的一切,远比纳兰敬德,更加会威胁到她的安危。

他能顾的,惟是眼前了。

夕颜看着那银灰的袍子消逝在夜­色­里,眼底,冰冷一片,这份冰冷里,有些什么又要流下来。

然,她只抬起脸,望着冷月如钩,将所以要流出的软弱悉数逼退回来。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日,二十万夜军只围住牡勒并不攻山,山上巽军寻找帝王未果,两军陷进僵持,时势对巽军更为不利,山上并无粮草,人无粮草。至多几日则不战自溃。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夜军率三十余万兵士,强攻杭京。

一日间,城外攻城之术被城内一一破除:

夜军先锋兵士率先攻城,却跌入城池外的堑壕,遭巽军的擒杀。后蛰伏地道外,巽军即鼓风以烟草灼烧,先锋兵士溃败。

夜帝遂命于城外缚松香于高竿,灌油加火,欲烧布焚城,巽军持长柄铁钩,以钩割竿,松麻俱落。

夜­色­渐浓时,夜帝命夜军于城外三十里外暂扎营歇下。

是夜,巽军捆草人千余,穿上黑衣,夜间放下城去。夜军发觉后,争相放箭。当夜军发现是草人时,巽军已得箭数十万支。

翌日,夜帝再命城外于城四面各施梁柱,以油浇灌,放火烧柱,柱折城崩,巽军却随崩竖木栅以阻之。

夜军借着木栅纷纷缘城攀登,巽军张箭­射­之,箭如雨下,夜军死伤多数,未几,停箭不­射­,仿似箭尽,夜军复强行登城,巽军却以蒿草束灌上油脂,焚而投之,夜军被烧得焦头烂额,溃败落下。

这一日,仍是强攻无果,再次扎营安歇。

夜半,巽军将五百苗水­精­兵放下城去,夜军不加防备。这五百苗水­精­兵乘机袭击夜军军营,焚其粮草而逃,夜军一边救火,一边追击,却未料,又中巽军之招,巽军从杭京民间募集百头牛,于牛角扎上锋利的尖刀,身披五彩龙纹的外衣,牛尾绑上惨透油脂的芦苇,一切就绪之后点燃牛尾上的芦苇,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驱赶百多头火牛向夜军营锰冲狂奔,千名苗水­精­兵汇同退走的五百­精­兵随之杀之,城楼上,有守兵擂鼓击器以壮声势。一时间火光通明,杀声震天。夜军将士仓皇失措,四出逃命,死伤无数。

两日间。夜帝不仅攻城无果,反损伤将士逾万人。

当然,没有人知道,巽军突然的克敌致胜,是来自一名女子的计谋。

也在这两日间,杭京城内的百姓被知府分批遣送互临近的城镇,这座城内,除了守城的苗子族兵之外,宛如一座空城。

这座空城中,安如却没有听从老爹的安排,往锡常的姥姥家暂且避难。

她只对老爹说,皇贵妃如今身边没有得力的女子近身伺候着,而她和皇贵妃熟稔于常人,自是堪当此任,她保证伺候着这位皇贵妃,和当日老爹让她伺候皇上一样,她定当让皇贵妃许老爹一个锦绣的前程。

知府被安如的这番言论弄得哭笑不得,但,当日,他安排安如伺候皇上的事,皇贵妃必定是落在眼里的,与其等到彼时,皇贵妃借这事寻他的差池,不妨暂且由安如留在皇贵妃身旁,朝夕相对,也好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皇贵妃心里之前的那道坎,也就过了。

再加上,巽军初破夜军的进攻,气势如宏,更让他对于守城一事,志气满满,遂容得安如近身相倍皇贵妃不提。

安如陪着皇贵妃,却是愈发地钦佩于这位皇贵妃,纵然,最初,对于皇贵妃的真实身份,她是惊讶的。

想不到,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竟是当朝皇贵妃。

只是,就是这位皇贵妃,运筹帷幄了两日的攻城对策。

她随伺在旁,瞧得最是明白。

皇贵妃显然是不懂任何兵法的,却会虚心请教于墨阳将军。

在墨阳将军提出自己的部署时,皇贵妃哪怕有不同的意见,都不会直接去提,仅会用暗示的法子,及在部陈图里勾勾画画予以指出,接着,墨阳将军大抵就能领会皇贵妃的意思,并会赞赏有加。

慢慢地,墨阳将军会直接将自己的顾虑告知皇贵妃,共商策谋,亦源于此,部署出来的克敌术,每每都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从草人借款箭,到火牛奇攻,这些她听都没听过的新鲜战术,都是皇贵妃的提点下谋划出来的。

她曾问过皇贵妃娘娘,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皇贵妃只说了一句话,后宫嫔妃不得擅自­干­涉朝政,哪怕身为皇贵妃,违着例过问了军情,都是尽量要遵着这条规矩的。

后宫女子的限制,从这句话里,她能窥得一斑,索幸,她也从来没存进宫的心,只是,微微替皇贵妃有些惋惜起来。

这样才情横溢的女子,若不是此一役,却是生生束缚在了那深宫之中。

看来,女子,长得太美,或者是太聪明,终究也未必是好的。

而看着每天日间,捷报不断,她心里是欣喜的。

日间,皇贵妃只会待在书房与墨阳将军相议军情。

只有每晚,夜军停止攻城时,皇贵妃方会往城楼上行去,那时,她会默默地跟着皇贵妃,知道皇贵妃望向的地方,是牡勒山。

她知道,皇贵妃在等着皇上,一如,她也在等着另一人一样。

远汐候从府里消失的那天开始,她就知道,必是和那处地方有关。

因为,在发现小卓子就是皇贵妃身份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事,譬如,远汐候对皇贵妃的感情。

一个优秀如皇贵妃的女子,能得到男子的倾心相慕,并不是件让人惊讶的事。

只是,哪怕不惊讶,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些酸涩。

她牵挂着远汐候,这,就是这些酸涩的起源。

两日的黄昏,她就这样,站在皇贵妃的身后,同望向一个方向,怀着相似的心愿。

纵然,夜­色­里,站于城楼,仍是危险的,可她不怕,当一个女子的勇气胜过一切的时候,只有一种信念的支撑,这种信念,就是关于感情。

而她,十五载来,第一次有了这种感情。

留在城里的真实原因,亦是源于这种感情。

今天,皇上离开杭京的第三日了,皇贵妃如常地于卯时起来,天际蒙亮,就洗漱完毕,随后会往书房,等待一天的对战开始。

然,这一日,终究不再同于之前的两日,李公公的步子,在皇贵妃的方Сhā上绾发的簪子时,就匆匆地响起在院落外。

“娘娘!不好了!”李公公说出这句话,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室门外。

“夜军已经开始攻城了?”夕颜问出这句话,容­色­不惊。

“是啊,娘娘快去看看,黑阳将军已在城楼上了,怕是要娘娘给个主意。”

这两日的并肩作战,墨阳从最初对她的不屑,渐渐地存了些许的尊敬,甚至于,更多的时候,墨阳选择聆听她的每一句话,甚少再自负地以传统兵书上的法子来应敌。

因为,墨阳发现,纸上谈兵,其实面对夜帝这样深谋远虑,又生­性­多疑的帝王,并非是可取的。

但,今日攻城的法子,却是让墨阳陷入维谷。

他和皇贵妃不是没有排过所有可能会用到的攻城法子,满满排了几大叠纸,惟独,却漏了一样。

攻心。

是的,攻心。

夕颜行到城楼上时,看到这一幕,她想,这一辈子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的。

城墙外,是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确切的说,最前面的堑壕旁,是一排之前被夜军俘获的巽军。

这些巽军被铁链铁穿过锁骨,就象牲畜一样一个挨一个横排牵着。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置着一排拒马,拒马后是夜军的弓驽手随统一的号令­射­出箭簇,直中堑壕前巽军的要害,一排巽军中箭跌入壕内。后面,便再被赶上一批巽军。

这一批里,一名巽军死活不愿上去,整队巽军的步子困此暂停了下来,她看到,一条血箭喷出时,那名不肯走的巽军头颅已被生生地兴削去。

接着,那批巽军拖着那具尸体,方缓缓行至堑壕旁。

眸光望向堑壕内,早摞了好几层巽军的尸身,本来挖得很深的堑壕渐渐地快似要被填平。

“不什么现在才告诉本宫?”夕颜遏制住胸口的窒闷,眼底的冰冷,问出这句话。

这尸身堆积和速度,少说也已过了半个时辰。

“娘娘,未将本以为——”

“本以为,夜帝不会行此手段,是么?”

百里南所行的手段狠辣残忍,这与他的外表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谁又真的和外表全然符合呢?

“今日寅时,夜帝就突然发来告文,声称,若我们不开城投降,他便将之前俘获的两万四千名我军兵士悉数斩于堑壕内,以累起的尸身做为依着物,攀附至城楼。我军试着­射­杀对方的弓驽手,无奈有拒马做挡,颇有不便,并且夜帝似摆了同归于尽之心,­射­杀了一批弓驽手后,又有一批替了上来,如此僵持到现在。”

说话的当口,城楼下,夜帝再起杀戮,那排巽军被­射­杀于壕内。

接着,又是一排巽军被赶到堑壕旁。

“先让夜帝停下。”夕颜吩咐这句话。

“娘娘,刚刚夜帝又发了告文,称要见我们守城的主将,未将想着,这就过去,所以,才请娘娘暂代未将守着这城楼,容未将去谈一谈,或许——”

一切,就都没有余地了。

杭京,是重要。

但,之于人的­性­命,却是凌驾于这份重要之上。

毕竟,哪怕失守,可以再得。

若,­性­命没有了,还能重来么?

她的足尖徐徐落到城楼下的堑壕旁,她看到,站于堑壕旁,将死未死那批巽军哀哀的眼神,哪怕,身为鏖战过疆场的士兵,临到死亡的跟前,却仍会比沐血疆场,更缺了那份勇气。

区别在于,沐血疆场,你并不知道,哪一刻会死。死亡对于疆场来说,不过是那。恐惧因着这份刹那的存在,不会蔓延得太深。

而立于堑壕旁,看着足下的尸体,知道死亡就在下刻时,那样的等待才是种煎熬,恐惧会随着蔓延,轻易催垮之前仍是钢铁般的意志。

这些,她能明白,是以除了对这批士兵,抱起宽慰的目光外,她的足尖小心翼翼地从堑壕旁爬下去。

她尽量小心翼翼了。

只是足底可及处,仿能觉到,那摞堆起来的尸身里,还有隐隐的呼吸在喘促着。

是那种濒临死亡的生命,最后的挣扎的喘促。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抑或那堆尸身时,其实还有侥幸存活的人,她仅知道,再在这上面待下去,她的神经恐怕无法承受得住,会很快的崩断。

百里南知道她不会放吊桥,他要的,就是让她更近地看到这些残忍,然后,选择妥协吧。

她尽量轻,尽量快地,几乎是踉跄着涉过堑壕,手搭在堑壕旁,却一下子,似没有力气撑住身体爬上去一般。

鼻端的血腥气,真是浓郁啊。

胸口彼时的窒闷,早演变成了一种呕吐的感觉,她强行抑制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手腕用力,伤口似有些裂开,但无妨,至少,她上得了堑壕。

爬上堑壕,绕过壕旁的巽军,一步一步向夜军对列行去。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一道墨守成规的规矩。

然,现在,她的心底,仍湮出一丝的惧意。

眼前这位夜帝,其实为了膨胀的野心,不止一次,不按常规行事,譬如,方才斩杀战俘于壕内。

她怕的,从来不是他要杀她,只是,他是否存了别样的心思。

这种,心思,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才是最会惧怕的。

她慢慢地向他走去,夜军该是得了他的指令,向两侧分开一条道路,容她通过。

空气里,弥漫不尽的是血腥味,在血腥味中,她瞧到他,驾弛于马上,依旧如初见时那般风华绝代。

他高高在上的睨着她,他的眼睛蕴涵着世间最明莹的光华,这份最明莹的光华后,恰是最不为人知的残酷。

她瞧得懂。

近了,近了,就在这一刻,忽然,两名士兵拦住她的去路,伸手就要向她身上搜来,她是不悦的,步子向后一退,一退间,眼前,华光一闪,有人揽住她的腰,一并,掠过那拦着的士兵,带她向后面掠去。

这一掠,她不由想起,上元节那晚,亦是这样一掠,有人带她避过那场绝杀,又送她回府。

此时,对于这种象飞一样的掠起,她在心悸后,是雀跃的。

只是,现在,不会了。

纵然,揽着她掠去的人,还是那一人,夜帝,百里南。

他轻柔地揽住她,带她坐于他的战马上,她甫要格开他的相揽,跳落马去,他本轻柔地相揽却变成了钳制。

那么紧的钳制她纤细的腰际,不容她退去一分一毫。

“好久不见。”他说出这四个字,没有初见时的低徊,清亮几许,但,这抹清亮后的磁­性­是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一样,对于女子,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

只是,她除外。

“本宫宁愿不见。”

“还是见了不是么?当朕玩这个攻城游戏的人是你,朕真的很惊讶,你确实聪明,这份聪明,可惜,没有用在适当的地方。”

“夜帝现在的行为,难道就是适当的么?本宫是巽国的帝妃,止于礼,夜帝是不知还是——”

“是不屑。”百里南接过她的话,­唇­角微扬,贴近着她即便蒙着面纱,依旧能看到的明媚眸子。

哪怕,曾经,她的容颜不复,都不要紧。

只要有这双眼睛,就够了。

看着这双眼睛,再怎样难捱的日子,都过来了。

失去这双眼睛,仅发现了那幅画,唯一的替代,也就成了那副画。

“夜帝,你既不屑,却还用这种法子,让天下人知道后,不知对谁更为不屑呢?”

“哈哈,成王败寇,天下人,看到的,只会是这个。”

他笑了,手轻轻地从贴身的胸襟内取出一件物什,只这件物什,突让她的眸光一紧,这那是一条,用七彩的丝线,合着她的青丝,打出的发绣穗子,她曾亲自系于轩辕聿的剑柄,然,现在,却胸腔内的空气,包括所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揉搓着,这一揉搓,错位时,不止是窒息,也不止是疼痛。

而是,命断前的残喘。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伸手想要拿过那条穗子,却被他骤然收回于掌心,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恨么?看着朕,告诉朕,恨么?”

她没有看他,只反咬住­唇­,她的­唇­部硬是被咬出丝丝的血痕来,然,却不收口,必须要有点疼痛,才能让她定住心神。

不过是条穗子,不是么?

穗子没有沾子不该沾上的颜­色­,是否说明,他还安好呢?

不会有事的,只是,剑上的穗子不小心被百里南得到罢了。

她用尽所有的借口安慰着自己,而百里南愈渐凑近她,继续道:“哪怕你恨朕,现在也必须求朕,否则,城楼下的那些战俘,朕会命人继续斩杀。”

“卑鄙!”她说出这两个字,­唇­际樱红的血­色­,隔着雪纱仍是鲜艳的。

鲜艳得让人想一亲芳泽。

“朕是卑鄙,不也让你失去警醒,只为了所谓的仁慈,就下城楼,想与朕谈交换的条件么?”

百里南的声音转柔,伸手把她绾发的簪子取下,她的青丝随风飞扬间,他喜欢看这样的她,因为,那份不可或缺的记忆。

初见时,她的青丝飞扬间,上元节日的面具滑落,他才看到这样一张永不会忘怀的脸,那样一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朕告诉过你,躲,不会让­性­命无虞,所以,你迟早要出城楼面对于朕,为了那些­性­命。”他悠悠说出这句话,“现在,你唯一的选择,是大开城门,迎接朕的军队入城。”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但,不是最终的选择。

“本宫不会求你,,若你要进城,必须应允三件事,因为你凭得,不过是本宫有不忍,是以,才要本宫来见你。而,守城的墨阳将军不会象本宫这样心存­妇­人之仁。本宫不妨告诉你,城内尚有从别处来的援军二十万,若真的硬拼,至多是鱼死网破,夜帝该不会为了区区一座杭京就耗费这么多的心力和兵力吧。”

“你要的三件事,朕允你。”百里南连听都未听她说的三件事,便开口允道。

“口语无凭,请夜帝下军令状——”夕颜稍提了声音,一句一句,句句凌厉地道:“若夜军入城,有血刃者,杀!”

“若夜军入城,有扰民间者,杀!”

“若夜军入城,有强抢者,杀!”

一连三个杀字,让周遭的空气变得肃穆,但,借着空广的空间,回音却荡得很远。

夜帝凝着夕颜的脸,她是要告诉他,她对于敌人,也不会心软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这般仇视他了呢?

本来,她该是他的女人啊。

好,仇视,很好。

他不介意,和她多玩一个游戏。

聪明的女子,玩这个游戏,会更加的好。

“传令三军,进城之后,若违此三令者,杀,无赦。”他语音清亮地道。

“是!君上!”一名将军打扮的男子,从稍后于百里南的马上,领命道。

杭京的罪人,是她吧?

只是,眼下,如果能有转圜的空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看着战俘牺牲的局面,她不会要的。

两败俱伤的局面,她更是不会要。

“想知道,轩辕聿的下落么?”他贴近她,声音里,带着让她难以自制的蛊惑。

他满意地看到,她平静的眸底,终起了波澜。

只要这个女子,有任何弱点,就一定能为他所用。

“再谈一个交换吧。在朕驻于城内,休整军队的时候,朕给你机会杀朕,你若能杀得了朕,在朕死前,会告诉你轩辕聿的下落——”

他几近贴于她的面纱上,他猛地将她拥向他,­唇­,隔着面纱,落在她的­唇­上,不容她抗拒她,在她的­唇­畔,辗转说出最后一句话:“如果直到朕离开杭京,继续伐巽之前,你都不能杀得了朕,那么,朕要你做回朕的女人,你的身体,你的心,从此以后,都只能属于朕一个人!”

她本来就是巽国的内定的联姻女子,不是吗?

所以,他用了‘做回’这两个字。

她想避过他的­唇­,然,他的另一只手却松开了马缰,用力的覆于她的脑后,不容她退避。

­唇­上的力道却是加重了,他的­唇­部,透过面纱,能品到她­唇­上血液的芬芳、甘甜。

两军对垒的阵前,任何人都看到这一幕了吧。

包括城楼上的巽军!

她的清名,终于,被这个男子,这个看似风华绝代,却实则是名妖孽的男子面前,毁灭……

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醉卧君怀笑 终章6:锦中百结皆同心

不过是清名罢了。

之于战火波及处的生灵涂炭,这,算得了什么呢?

她恨他吗?

倘有恨,亦绝非是为了这个,只会基于他以卑鄙手段对付轩辕聿。

但,现在,不过是一条穗子,这条看上去很­干­净的穗子,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而他有‘杀他’作为魔鬼交换的诱惑筹码。

无非,是让她为其所用。

否则,真死的,该会是她吧。

可,退一步讲。,只要他死了,一切其实都会迎刃而解。

然,她要这么做吗?

说到底,做为帝王,对垒沙场,只为王图霸业,只为彪炳春秋。

即便行此不磊落的手段,也属无可厚非。

天下世人,看到的,在意的,确仅是那胜者王,败者寇。

于这点来说,他并没人任何错。

但,不管怎样,现在,继续倚着他,她是不要的。

一念落,她的手,从他的手中迅速地夺过簪子来。

他没有料到她的擒夺会这般灵巧。

这其实是两日间,墨阳将军教她用来防身的基本格拿术。

她本是练舞之人,躯体四肢自都是柔软无比的。这等格拿术,若以柔力使来,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从他的手里,以柔化刚地夺去这枚簪子。

她,这么急,就要动手了吗?

百里南的眸子稍稍眯起,戎装下的手却是丝毫不动,亦未从她的手中去夺回簪子。

她,不该是这般愚笨的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突地揪鸣一声,前蹄跃起,跃起间,他的手旋即使松开扣住她的脸,离开面纱后她的­唇­,去拉住缰绳。

缰绳握于掌中的刹那,整个人似失了重心,失重中,她避过他的钳制,娇小的身子从他的臂弯下直坠落马,坠马的刹那,她看到,那七彩的穗子,灼得她的眼,生疼生疼。

重重地跌伏于地上,哪怕她自幼练习骑马时,没少被马摔过,这一次,仍觉到很疼。

但,来不及顾及这疼,那跃起的马蹄令人心惊地,眼见着要踩到她的脊背,她就地打了一个滚,避开踩踏下的马蹄,随后,方起身,只站在离百里南丈远之处:“请夜帝记得许下的军令状。”

她并没有提那道交换条件。

因为,她明白,那是不容她辩改的。一如,她彼时的‘三杀’军令状,他同样充了她。

他要她的归顺,这点,很明确。

而她还不能慷慨地赴死,即使是卑微的活,她总是要得到那一人最后的讯息。

她回身,径直从夜军公开处走过,一步一步走回城楼之下。

这一步步行去,她没有看任何人脸上的神­色­。

哪怕,把她想得再如何不堪,都没所谓。

现在,去计较这些,没有任何用,只添了自己的心堵。

行至城楼下,她尚没有拿出鹰符,令族兵开城楼,就见吊桥徐徐放下。

略抬起眸子,她看到,吊桥的彼端,是墨阳将军。

她从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她的封号,叫做墨阳。

而他,知道,也仅会是,她为当朝的皇贵妃。

只这些许了解,加上不过两日的相处,他是信她的。

从他发令放下吊桥的那刻,就是这份信任的诠释。

一如,银啻苍用鹰符调来一半苗水族兵,并带领余下的斟兵出战时,表面看,军营人数相当,实际则是有了变化,这些变化,这名副将亦是默允,没有反对。

她走过去,墨阳将军恭身迎她入城,这是这为副第一次向她恭身,只是恭身,并没有说任何话。

然,足矣。

她没有走多远的路,就听到,身后是夜军铁蹄入城的声音。

踏上吊桥。

踏上巽国的南大门。

踏碎了,不知是谁的心。

“娘娘——”李公公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以往的尖细,很沙哑,很沙哑。

“檀寻还没有消息?”她问出这一句话,却不再看那二人,返身,一步一步走上城楼。

是的,自轩辕聿离开的第二日,墨阳将军曾命人发了八百里快骑往檀寻。

毕竟,帝王御驾有危,这事,是瞒不得上面的。

可,这快件,却再没个音讯回来。

檀寻城内,留下驻守的是轩辕聿的亲信,禁军统领殇宇。

按着道理,再怎样,总会给出一个回讯。

却信若石沉大海一样,连一点的声音都听不得。

檀寻的天,是否变了呢?

这些,她一直不愿去想,现在,再想,也都没有用了。

很快,巽国上下,都会知道,是她,把夜军的铁蹄放了进来。

无所谓了。

这样的罪名,她一人担了,就好。

站在城楼,那些守城的士兵依旧站在各自的位置,没有任何的移动,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苗水的族兵,素来除了信奉长胜天外,惟鹰符之命是从。

这些军纪,使得这个民族,骁勇善战,无所畏惧。

只是,她却折去了这种无畏。

“你们,都下去,回到军营待命。”她掏出鹰符,吩咐出这句话。

鹰符,冰冷。

银啻苍把一般的族兵调至杭京后,便匆匆离去。

留给她的,除了那银灰­色­的背影,还有这道鹰符。

都走了。

仅剩她一个人,站在这城楼上,往外瞧去,堑壕外的战俘也都慢慢地往城内移动,惟有堑壕内的尸首,以及壕外那些散落的,早燃成灰烬的柴火,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脸上的面纱,突兀地就飘了出去,雪­色­的华光,在初升的旭日下,飘啊飘啊,借着风力,仿佛再不会坠落。

她想看看,那雪­色­的面纱,飘去的方向是否是杜勒山,然,青丝挥拂于眼前,她再是看不真切了。

这块面纱,终是玷污了。

怎配飘去那处呢?

心里,呛进一口冷风,喉内,所有残存的声音,被这一呛,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请随我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算陌生,似曾相识。

紫奴,百里南的近身宫女。

她仍是沉默,漠然回身,城楼两侧,早驻扎了夜国的兵士,那夜国的旌旗飘舞着,宣示着,这座城池的拥有权。

紫奴近得她的身,伸手,将她耳垂下坠着的两颗珍珠坠子一并地取了下来。

难道,担心她用这行刺她的君上吗?

紫奴将珍珠坠子捏于手心,在夕颜从她肩旁过时,语音低沉:“我劝你最好识时务,若你敢动君上,你会死得很难看。”

夕颜浮起一抹笑靥,这抹笑意里,她凝向这名女子,道:“你,果真,是君上的好丫鬟。”

都是冷血之人。

慕湮,心底的柔软处,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名字。

离除夕纵过了三月,这道,黑­色­的殇奠,一直却都是在的。

唯愿,上苍真能全了人的愿。

只是,凡人太多,贪念太多,上苍,又怎顾得过来呢?

走下城楼,有车辇候在那,她上得辇去,这辇一径地驶去,不知道要将她带往何处。

正午的阳光很灼热,街道,却如夜半的死寂。

这份死寂里,突然响起一尖利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纵尖利,她不会陌生。

她急急唤停,不远处的巷口,尖利的声音再响一声后,就静了下来。

车辇,慢慢停下来。

她不顾紫奴拦着,往最后那声的来处奔去。

拐进巷口,果然,是安如。

几名夜军围住她,安如洁白的肩膀露在外面,人已跌到了地上,其中一名夜军正骑于她的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欲行不轨。

那几名夜军先前该是仅要拦住她的去处,殊不知,拉扯中,露出的女子胴体对于他们这些征战在外月余的士兵,无疑是种诱惑。

纵有军令状在前,便也顾不得,只以为,捂住女子的嘴,发泄了欲望后,随地处置了,就是天不知人不觉。

“住手!”紫奴喝斥道。

那几名正待行事的夜军被一声斥喝得半回了身子,瞧见不过是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不由的哧笑出声。

想是紫奴平日里伺候百里南,也不为人见,所以,军中的士兵并不全认识她。

而趁着这当口,上前扶起安如的夕颜的无疑更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这可是个大美人儿啊。

想不到,这座死水一样的城,本以为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不料还有这等标致的美人。

他们的手还没有触到夕颜雪­色­的纱裙上,几道银光过处,那些士兵纷纷倒地,菱形的暗器正中他们的眉心,血从那里汩汩地流出,象征生命的流逝。

这些银光,是从紫奴手里发出的。

她深得百里南的教诲。

看上去是名普通的丫鬟,其实倒是与银啻苍身边的妩心有几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妩心是银啻的美姬,紫奴与百里南有的,该仅是主仆关系。

夕颜扶起安如,安如失声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来。

夕颜没有说话,只用力扶起她,带着安如一并回了车上。

这条巷子,通后城门,她是想趁乱出城吧。

这会子独自出城,绝非是往姥姥家去,怕是因着城破,她老爹忧心忡忡间,她再耐不住­性­子,要往牲勒山去。

毕竟,城破,意味着,牲勒山的形势更为严峻。

那里,从夜帝的军队攻城开始,就再没有任何的探子回来。

往好处想,是夜帝的攻城,导致探子进不来。

往坏处想,那里的局势,恐怕连探子都顾不上了。

银啻苍率军。为避免正面冲突,是绕过夜军往牲勒山去,这一绕,需多大半日的脚程。

这大半日间,是否就是变数的所在呢?

而安如,知道的,不会有这么多,她能猜的,仅是银啻苍的突然消失,必和牲勒山之围有关,以安如的直­性­子,在破城时,终是沉不往气了。

但,再沉不住气,受到这样的棱辱,安如除了哭之外,却是安份了不少,她趴在夕颜身上,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是单单为了自己受棱辱,还是,为了城破哭,为了担心银啻苍哭呢?

不管是为什么,只这哭声,终是让这座城池,添了些许战后的悲凉。

哪怕,这一次的破城,真的,兵不血刃。

连,早人去楼空的百姓的居所,都没有遭到洗劫。

百里南,再怎样狠毒,却算是遵着那道军令状的。

紫奴本拟把夕颜一人带走,但安如死死抱着夕颜不肯放松,夕颜亦是揽着安如不松手,于是,她只能把二人都送到昔日,杭京城内最大的青楼,霓红楼。

这里,此刻,人去楼空。

只是,哪怕人空,都可见,昔日这里的盛况。

男人的销金窝,醉红所。

今日,亦是她的容身之所在。

将她们送进霓红楼时,紫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若想你和她好好的,君上的庇护是你最好的选择,否则,我不担保这种事还会发生第二次,到时候,即便以军令状赐死犯事的,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却是失去了。”

要挟么?

她最不喜欢被人要挟。

安如哭的根本顾不上这是哪里,也听不清楚紫奴说了些什么,就象一个孩子样,只赖在夕颜的肩上。

好不容易,她才让安如安静下来,躺于榻上睡去。

除了窗外,隐隐传来,夜军在城里巡逻的声音,一切都恢复安静。

推开窗子,将室内憋闷空气一扫而空。

倚窗,有数枝夹桃斜挑进来,这种花,很俗媚,往常,她是不喜欢的。

可,今日,她却探出身子,连着枝杆,折了几枝于手,返回室内,将花Сhā在瓶中。

只是,瓶内,根本没有水。

她取出那块鹰符,其实,这一役还有转圜。毕竟,仍有十万的兵士在锡常,加上军营内的十万,整整二十万的兵力,若真要从死局盘活,亦是可能。

只是,怎样把伤亡降到最低呢?

两万四的俘兵就能让她妥协。

不管对错,做出抉择的刹那,就注定,她一直以来,都太­妇­人之仁。

或许,与其牺牲那么多人,不如牺牲一人,是唯一的路。

群龙无首之际,这场战役也就结束了。

“想什么?”低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进入这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没有转身,他的手已扶住她的肩,他很欣慰,这一扶,她丝毫没有颤瑟。

这个女子,没有让他失望,包括初见那晚,面对歹人的追杀,她都能想到,让他躲到垃圾筐下去。

也是在那时吧,他知道,他不会忘记,上元夜的这一幕。

垃圾筐内的恶臭味道,都掩不去的,她身上的馨香。

这种香味,他不会陌生。

毕竟,那种香味,是他父皇身上,唯一惯会薰的香。

他的父皇,其实,真的很懦弱,当政期间,并不是一位明君。

所擅长喜好的,看起来只是制香。

后来,他才知道,这份喜好,仅是为了一人执着,并且,该是那人留下的唯一气息。

这种香,真正的起处,是一种叫作天香花的香。

天香花,百年花期。

碾花成汁,为世上最能媚心的汁液。

落身成蛊,为世上最抵百毒的香蛊。

而这世人皆稀罕的天香花,本存于苗水。

二十年那场战役,三国不仅将天下第一美女,苗水族第十任族长伊滢俘获,同时,将这即将盛绽的天香花一并移入三国龙脉的洞[|­茓­中。

为的,就是中止浩劫。

是的,这天下第一美女,实是三国的浩劫。

浩劫的起因,源于长生天的一道开降碑书——谁能迎娶她为妻,就能一统三国。

苗水族第九任族长,伊滢的父亲暗里,分别借着苗水族朝贡之时,命伊滢随贡分别赴去三国,明里是献贡,暗中,其实让三国帝君,皆为伊滢意乱。

这道碑书,放到如今来看,其实该只是苗水族前任族长一道离间三国的­阴­谋。

只是,彼时,终让三国帝君,相互之间防了心。

唯一庆幸的是,伊滢的父亲并没有能活到他的部署成功,也正因此,临终,他托孤于两大长老。

而两大长老却提前掀起了这场三国的战役,短短年余,苗水就占尽三国各十座城池,使三国帝君不得不暂且冰释前嫌,于鹿鸣会盟后,率军灭族。

最终,因着苗水内部的原因,使得,伊滢在三国攻进青宁那一日,以一已之身,换下一拨族民的生。

但,三国帝君,谁都不忍心把带来这场浩劫的女子就此毁灭。

是以,达成一致,选择那处三国龙脉的洞|­茓­做为伊滢的禁锢地。

但,他那懦委无能的父皇,却始终念念不忘那个祸水一样的女子,甚至,不惜,制作仿香,来怀念那段伊滢在夜国的日子。

仿同天香花的香,却并不是真正的天香花。

知道这一切,是从他父皇的手札里。

他父皇应该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看似温顺不起眼的帝子,会处心积虑地偷看他的手札吧。

其实,他本意并非是要洞悉这些风花雪月,他原以为,那父皇珍贵如宝的手札里,必是有着夜国最机要的事。

譬如,禅位于谁。

想不到,竟是记载着,父皇和伊滢相处的点点滴滴。

当他最终登基为帝后,在历代夜帝,每月斋戒的涅龙塔里,他看到,挂着那副他父皇不知是故意,还是不愿带走的画卷。

这副画卷,他并非第一次瞧到。给他苍白无光的生命,带了最大的转机。

直到他翻看了手札,才知道,画卷中姝颜无双的女子,原来是伊滢。

这女子,最吸引他的,惟有那双眼睛,一如,眼前的女子一样。

他从落地的铜镜中,看到她往日明媚的眼睛,此时,依旧让人心动。

原来,这世上,能看到一双相同的眼睛,都能让他由着这原因,没有痛下**。

哪怕,她已失去天香蛊,他都不会痛下**。

否则,对于这样一个洞悉他缺点,利用他多疑,施出转守为攻谋策的女子,他怎会容下呢?

所以,才会赐她一个机会,顺从,或者死亡的机会。

一如,他也了解她的弱点。

心软,以及在意那一人的生死。

那个所谓的交换,实际,她是没有选择的。

如果,她的身子和心,不能为他所用,那么,结果,只会是死亡。

他的手从她的肩部,滑到她纤细的腰际,低语,带着磁­性­:“朕会在杭京休整三日。从现在开始,你只有三十六个小时,可以动手。”

她将手中的鹰符放回袖中,然后,手覆到他的手上,他的心一紧,以为她做什么时,她却将他的手拿一,语音清冷:“既然夜帝仍是这么想,本宫答应你,只是,希望夜帝信守承诺。”

从于城外再见她时起,她就不再称他为国主,这一声夜帝,不上有着疏远,还有着敌意吧。

这句话里,这份敌意,再是清楚不过了。

“哈哈,当然,如果你能成功,朕会留下一口气,告诉你轩辕聿的下落。”

“夜军的粮草该被焚得差不多了吧。这三日的休整,夜帝真放心用城内的粮草?”

百里南的眸光微聚,望着那雪­色­身影往榻旁行去,看似不经意的话,实是他的症结所在。

他的多疑,自是对这点不会忽略。

今日清晨发动这种攻心的战术,实是由于,军内的粮草无多,再以常规的法子攻城,无疑,涣散的,是军心。

他不能冒险到那时,而,最快调配来的粮草也要三日后送达这里,那就是他休整完大军,再次伐巽的时间。

这一日多的时间,确是避无可避要用巽军的粮草。

她,是他粮草被焚的始作俑者,却也点出了他如今的忧虑。

若不是那晚,他从军营步出,看到,城楼上那抹雪­色­的身影,或许,他还不知道,她留在了杭京城内。

可,转念想时,若非她,轩辕聿会这么放手一搏吗?

看来,轩辕聿是动了情,这份情,起初,在旋龙洞里,他以为,不过是为了得到她身上的天香蛊。

是的,她身上的味道和父皇制的仿香是一样的。

若他猜的没错,她身上的香味仅可能源自天香蛊。

毕竟,天香蛊,十年成蛊,百毒难侵。

惟有通过男女­阴­阳相合,方能将成蛊相度。

当年的前任苗水族长,也以这个为诱因,让三帝对伊滢更得了兴趣。

所以,他以为,因着这个原因,轩辕聿才起念将她留于禁宫,以慕湮代嫁,又以九龙玉璧,让主持他大婚的父皇,嘱咐他必须善待慕湮。

九龙玉璧本是夜国中宫的信物,因着父皇并没有注册中宫,是以,这璧并没有在夜国出现,想不到,父皇竟将这璧早赠予了她人。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伊滢。

父皇该以为慕湮是伊滢的女儿吧,很奇怪,他没有拆穿这层关系,反是默允了对慕湮的好。

是的,三年内,除了孩子,他给予慕湮,他所以为啊好的一切。

直到——旋龙谷。

止了念头不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上是否露了些许端倪,只看到,回身瞧向他的夕颜,眼里却是含了笑。

这抹笑让他不悦起来。

不知为何,他倒宁愿,她对他横眉冷目。

他蓦地步上前,却见夕颜淡淡地道:

“夜帝既然有顾虑,不妨让夜军每日,和巽军共用同锅的饭食,不是就可解决你的顾虑了吗?”

这无疑是个好法子,倘若饭食里有异常,那么,巽军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他知道,这个女子的另外一层用意,到了今天,还是怕他克扣虐待巽军不成?

“朕确有此意。”他说出这句话,遂道,“午膳,朕尚未用,你,陪朕同用。”

夕颜收回望向他的目光,没有拒绝,仅是走到榻前,说了一句:“她,陪本宫住。”

“可以,只是,晚上你不陪着朕,岂不是这三十六时辰,又少了一半的机会么?”

“倘用身体能杀人的话,夜帝岂不是早该被杀几百几千次了?”她冷冷地掷出这句话。

百里南慵懒地一笑,不置可否,径直往室外行去:“换身衣裳,朕不喜欢你穿得象丧服一样。”

换,当然要换。

她借机可以上门不是吗?

她将室门关上,坐至妆台前,青楼女子的妆台,一应妆扮的东西自都是有的。

她将瓶中的夹竹桃折下一枝,脸上,却只澜过一抹涩苦的笑意。

当她推开室门出去时,看了浓艳的妆,这层艳丽,让她愈发光彩照人。

百里南也早换下戎装,着了他素穿的烟水蓝纱袍,径直坐于一楼的正中的桌旁,桌上,放置了尚算不错的四菜一汤,都是夜国的风格。

夜国的风味,实是重辣,夕颜甚少吃辣,仅动了几箸就下不用,百里南睨了她一眼,只睨了她一眼,只轻击了掌,一旁紫奴早奉上两道斟国的菜肴。

他不是怕人在菜里计较,方让她陪膳么?

却还另给她备了这两道她素来喜用的菜肴。

有些讶异,却听得百里南似不以为意地道:

“朕对曾经要迎娶的纳兰郡主,自是了解不少。”

这句话,听着很让人感动。

但,细想呢?

知已知彼罢了,身为夜国帝君的他,当然,对于或许会成为联姻公主的她,一切喜好,都不会错过。

倘当初远嫁夜国的是她,又会怎样呢?

或者该说,她对于这样冷漠绝狠的君王,会甘心臣服吗?

若不臣服,最终的下场,不过是在宫闱一隅红颜白发吧。

然,这亦本是她进入巽国禁宫时的宗旨。

不争宠,不邀媚,仅一席之位,保得王府安宁。

只是,世事无常,她要的,上苍不给,给的,却是她从不敢奢望的东西。

最终,­阴­差阳错地,结错姻缘,成全了她这辈子的真爱。

没有征兆,不可避免地忆起轩辕聿。

轻抬筷箸,将两道菜慢慢地品下,菜入­唇­,确是清新,咽入喉,凭添涩意。

他瞧她用了,话语里倒添了些许笑意:

“今晚的庆功宴,你,随朕一起出席。”

“不。”她否决。

“若你不出席,又少了——”

“又少了几个时辰,是吗?”她扬起眉尖。

“是。”他凑近她的脸,今日的她着了浓妆,纵少了以往的天然清纯之姿,但,更有女子的韵味。

尤其,那肌肤该是上了蕊粉的缘故,细腻洁白,让他不禁,有些难以克制。

恰此时,她突地转过眸华,凝向他,那双眼睛,让他的心只一漾伸臂揽住她,就势就要覆上她的­唇­,她的螓首一偏,指尖一贴,他的­唇­,仅覆到她纤纤的指尖处。

她的­唇­边浮起一抹哂笑,道:

“夜帝,请自重。”

这么说,会让他不悦吧,他的吻落在她的指尖,芝兰芬芳的气息,从她莹白的指尖丝丝地沁入他的鼻端。

曾几何时,他也对女子,坐怀失乱了呢?

难道,是攻城池后的松懈,还是,单纯的占有欲望呢?

他离开她的指尖,淡淡道:

“朕就是太自重了,三年前,才任由轩辕聿将你夺了去。”

“夜帝,你是真的耿耿于怀这件事,还是,因为你发现,进不了任何人的心呢?”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她对这个男子,只起了厌恶的心情,慕湮嫁于他三年,他却说出这等话来,放在任何人身上,对他都不会有好感吧。

只为一语,旦见百里南骤然起身,浑身笼了她从未见过的肃杀气氛,径直往室外走去。

这句话,竟能将他刺痛?

还是

他也有情?

这份诧异,很快随着庆功宴饮的开始,渐渐化开。

紫奴在宴饮前,给她送来了夜国的宫装,领部稍开,下身刚是收紧的裙摆,她换上宫装,继续补了浓妆,出得室去时,安如望着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娘娘,您不要皇上了吗?”

她扶着门栏,现在,她这种样子,终连安如都以为始乱终弃了。

而百里南,要的,也是这样的效果吧。

让她陪同参加宴饮,若她猜得没错,该还有巽国的将士。

一来,宴饮的食膳,若有人有计较,那么,巽国的将士亦不能幸免。

二来,让愈多的巽国将士见证到她的变节,断了她在巽国的后路,也是他要的吧。

紫奴引她往宴饮大厅时,果真是这样的一幕。

知府、墨阳将军都在。

惟独张仲不见踪影,破城之后,却是没有见过张仲的。

可,现在,不是去问张仲行踪和的时候,倘张仲早离城,实是好的。

李公公随伺在百里南的一侧,这,是出乎她意料的。

此外,随宴的还有几位夜国的将军。

她入席,本来肃静的大厅,更是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惟有她高盘的拢月髻两侧垂下的流苏,发出籁籁的响声。

这些细微的响声中,她行至厅中央,百里南的眸华拂过她,伸出手,轻唤:“青岫,到朕身边来。”

青岫,犹记起,那时,在旋龙谷,为了避开银啻的­骚­扰,他赐给她的身份。

宫女青岫。

这一唤,在众人跟前,听来,分明带着别样的意味。

是她的呢称,还是只属于百里南的称唤呢?

亦让人以为,他和她之间,就有着些许关系罢。

她抬起脸,面无表情,依言行至百里南身侧,跪膝坐下。

宴饮正式开始,觥筹交错间,饮不尽的,是破城殇,喝不完的,是离人血。

然,这些,是战争的本质,也是胜者可以选择赐予败者的棱辱。

是的,棱辱。

安知府、墨阳将军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甚至连举樽都只带了一种意味——消愁。

她,是否也该愁呢?

别人醉了,不知道能看到什么。

她,旦求一醉,醉里,是否,能望见他呢?

失去他的消息,已经整整四日了。

倘若,每一日,都能以度年来算的话,她的心,很快就会老会。

再没有力气。

紫奴仿识得她的心意,在她的樽内倒入蓝陵美酒。

只是这金樽端起,即得瑚珀一酹,却是仍能让人知道归乡日。

有乐声响起,七名舞姬入内,翩然起舞。

曲子,带着异域风情,舞姬亦是着异域裙饰。

青丝皆梳顾无数细辫,辫稍坠着铃铛,脸蒙华纱,­精­致锦缎小袄下,露出纤腰,腰下缚着光彩夺目的锦带,是数条彩缎拼合起来的锦带,舞动间,裙褶翩飞,褶纹处,好似是而百花齐放般绚烂。

裙不算长,轻盈转身间,可见舞姬赤着莲足,雪白的脚踝上,同样戴着铃铛脚环,踏着曲拍,千匝万匝旋舞着,只让人愈觉得眼花。

甚至连她擅舞之人,都觉得眼花起来,不止眼花,浑身愈发燥热,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

她放下酒樽,难道,是她不适应这酒么?

浑身的燥热逐渐上了脸,滚烫地让她以略为冰冷的手支着颐,以此稍稍平缓,这份开始蔓延进心底的燥热。

恰此时,百里南突伸手,让她靠近他。

她想避开,百里南的手揽于她的腰际,只带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

“你怎么了?”他仿似发现她的不对,伸出一只手,试了一下她的额,问道。

这一试,额上,亦是起了酥痒。

这种酥痒,她不算陌生,轩辕聿和她那个时,碰到她某些部位,她就会起这种酥麻。

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避开他的手,身子,却不听她使唤一样的,不仅避不开,反倒象是要蹭于他胸前,寻求什么慰藉。

她的脸愈发的红起来,这抹红,加上她现在的反映,她知道,定悉数落进与宴者的眼底。

看到,安知府借低头喝酒,避开去瞧这一幕,而墨阳将军的手,仿佛要手里的金樽捏碎一样,暴起了青筋。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锦带掷向百里南,百里南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舞姬却是牢牢缚住百里南的手臂,丝毫不肯放松。

百里南觉得那锦带耘了绵力,似要将他的手臂于绵力中,断筋挫骨一样。

这,难道真的仅是一个舞姬,抑或是

一边,他觉得夕颜神­色­不对,余光看到紫奴的神情,他已然明白过来,他毅然松开揽住夕颜的手。

夕颜愈加难受起来,她想撑住身子,除了让夜国宫装的衣襟散落开些许,她竟是没有丝毫的力气,只是随着百里南的松开,却是起了拉住他的念头。

不可以!

她硬生生强迫自己缩了手,反拔下发髻的一枝流苏,趁着诸人不备,用力扎进靠里跪坐的腿边。

这一扎,觉到利痛锥心时,她心底如蚁噬的难耐才稍稍好些。

而百里南的身子却随那舞姬的相缚,步入场内。

四周的舞姬亦将手中的锦带掷舞起来,漫天的锦带飞舞中,仿若仙境一样的迷离。

领舞的舞姬旋身舞进他的怀里,只将锦带团团绕住他和她。

锦带相缠,绕为同心。

他凝向那名舞姬,却仅瞧得那双秋水无澜的明眸

纵蒙着面纱,这双明眸,确是让他熟悉的。

是她?!

一念起时,他看到,舞姬三旋舞锦带的手心一翻,一枚掌中剑骤然映现。

随这一翻,他脑海中,仅来得及浮过两字

慕湮!

那枚掌中剑寒光一现,银光划过时,没入百里南的胸前。

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

连那双熟悉的眼睛内,都不见任何的犹豫。

只有,无澜的平静。

血,随着银光的没入,飞溅。

染上了谁的华裳。

浸湿了谁的眸前。

厅内,因着这突然变数,起了喧哗,喧哗中,百里南的声音却是清晰无比地传来:“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伤她!”

番外此情可待 会凭阑意

百里南的袍内本着了天蚕金丝制成的护身铠甲,这铠甲能佑他刀剑不入。但,慕湮手中持的掌中剑正是上古的名剑“归雷”,其利可断金。

二者相碰,譬如以最锋利的矛刺进最坚固的盾,火星一现后,终是血光溅出。

倘不是这金丝铠甲,这一剑,要的,必是百里南的命。

此时,只听得百里南胸前“哧啦”一声,仿似丝帛裂开。烟水蓝的袍子旋即四分散去,随后,片片金­色­纷扬于台中。

在这片片纷扬的金­色­里,另五名舞姬手中锦带褪去,瞬息化为长剑,一并刺向百里南。

而,那些剑根本近不得百里南的身。

百里南手势变转间,猛然一挥,那些剑已从舞姬手中脱手,未闻清泠落地声,但闻剑入肌肤之声。

源于这一挥,剑在空中反转刺去,五名舞姬刹那,香消玉殒。

唯剩那名领舞的女子,手中的“归雷”没入百里南的胸口,却,没有再深入一分。

百里南陡然将她推开,这一推,看似蕴了七分的力,触到她时化为绵柔,仅是将她推开,却不伤到她。

女子面上的华纱,随着这一推的掌风,坠萎于地。

“归雷”迅疾地从胸口退出,带起血箭再次地喷出。

她想缓去这退出的速度,只是,她的力根本抵不过他的,哪怕,他仅是那绵柔之力。

莹白的脸,唯见,眸子下,有一滴血­色­,滑淌下来。

不知是谁的血,成就了谁的泪。

周围有兵士待要上前将这女子一并诛之,仅得百里南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来:“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伤她。”

女子的面容,再做不到无澜,过往有些碎屑浮上眼前,每一片浮过时,她的脸上就愈苍白一分,直到,再无一丝血­色­。

仿似,是她的血,在汩汩地流出,从心口旁边的位置。

只是,她知道,这血是他的。

她,杀了他!

记忆里那幕火光,熊熊地燃灼着她的心,燃灼成灰烬前,她,亲手,将剑送入他的左胸。

返手,执起“归雷”,她只刺入自己的胸前。

眼见,剑尖离胸仅剩一分的距离,这一分,再难缩短,他的手,覆住她的,紧紧地,从没这么紧地,覆住她的。

倘若,以前,他能这么紧覆住她一次,会不会,就不会到现在这一步呢?

不论相拥,亦或相携,他的手,一如他的人,始终于她若即若离,若即若离……

眸底,有泪坠落,和着那滴将坠未坠的血珠子,一并地坠下去,就像,心尖湮出的血泪。

素手,再无力,噹啷声起,“归雷”落地。

他随着这声响,撤手,轻轻一挥,一旁,紫奴上前,用力扣住她的手腕,要将她带下厅去。

她的步子不肯一动分毫,百里南不再望她,只回身,走近夕颜,打横把几乎伏于案上的夕颜抱起,夕颜腿际的血现于人前时,终是与他的汇合起来,分不得真切。

慕湮凝着这一幕,眼底,再没了眼泪,只是,闭上眼睛,任由紫奴将她带离。

厅内,原本压抑的气氛,变得更为压抑。

地上那摊血,那么鲜艳,只,映得这座城,终开始渐渐被血­色­所笼罩。

百里南抱着夕颜径直行会霓红楼,宴饮厅离霓红楼并不远,不过须臾也就到了。

夕颜的脸伏在他沾血的胸前,他温润的血把她的脸颊一并地濡湿,汩汩的淌出,仿似永不会止歇一样。

她手上犹握着流苏簪,这是夜国的发饰,即为簪,自然有着锋利的锐芒,紫奴亲自奉于她,目的,是让她着夜国服饰参加宴饮,但,实际的意思,该是他的。

否则,连珍珠耳坠都要拿下的紫奴,岂容她戴这等危险的东西呢?

唯有他,会留着她可以行刺他的物什。

但,从今晚来看,哪怕他不着金丝铠甲,从他挥手间,就将那五名舞姬杀死的武艺来看,这些行刺的物什用在他的身上,不啻是以卵击石罢了。

他要的,是她在刺杀他时,渐渐失去所有斗志,然后,心甘情愿地臣服吧!

不过,现在她离他那么近,这簪只需从那处伤口刺进,没有金丝铠甲的相阻,她又埋首在他的胸前,一切,就会变得很简单。

拿起簪子,刺下去,她就又一次赢了他。

然,她甫举起簪子,却是让那簪子从她手中脱落。

她做不到。

以前做不到,今晚过后,她更是做不到!

手,只是想推开他的拥抱,可,她怕手触到他的身体,反让自己没有办法克制接下来的行为。

她清楚,自己身上,怕是中了什么东西。

是紫奴替她斟的那杯酒里有问题。

让她在人前失态,是紫奴会做的选择,而,百里南该是与此无关,否则不会在她快要失态前,把她抱起,带离宴厅。

纵然,这种带离,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譬如,做给慕湮看。

是的,刚刚,在这种蛊心酥痒里,她看到了慕湮,本以为死去的慕湮,在那瞬间,是百感交集的。

面纱落下之前,剑没入百里南胸口时,她就确定,那名舞姬只会是慕湮。

慕湮还活着,真好。

只是,当慕湮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将剑刺入百里南的胸中。

爱,和恨,真是一线之隔么?

那,为什么,她看到,当百里南的血溅上慕湮的脸颊时,慕湮无澜的眼底,分明有了一丝痛意呢?

她没有办法继续往下想,身上的酥痒,快要把她逼疯,不过,这份逼疯,终随着百里南把她的身子掷进霓红楼后的一进池塘时,稍稍得到舒缓。

池塘的水,很冷,因她的坠入,塘中的锦鲤避闪开去,她整个人,半坐于池塘内,狼狈不堪。

百里南,同样狼狈的靠于池塘旁的栏杆,素来衣冠楚楚的他,现在,浑身的袍子,已被内里碎裂的金丝铠甲,反震得不再齐整。

他胸前的伤口若没有金丝铠甲的相阻,再深些许,却是直抵心口。

也就是说,没有那层金丝铠甲,今日,慕湮的下手,会要了他的命。

他素来防着所有人,今日,还是栽在了两名女子的手上。

不是吗?

他坐在那,没有说一句话,将脸靠在栏杆上。

月­色­深沉,于他风华绝代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斑斑驳驳的­阴­影,其实一直撒满了他过去的二十多载。

避不开,也无法避。

唯能避的,只是那些素来不屑的情爱罢了。

却不曾想到,一直视情爱于不屑的他,终究,在今晚败得这般彻底。

现在,他的伤口里,湮出的血,带着些许的黑­色­,这,并不是“归雷”上淬了毒,只是,他抱了不该抱的人。

当他察觉到紫奴下了CHUN 药时,为时已晚。

他不想让夕颜人前彻底的失态,哪怕他要巽国的人以为,他们的皇贵妃变节,彻底断去夕颜的后路,完全的做他的女人。

可,他不要她因此失去所有尊严。

惟有冷水可以缓去这种春YAO的烈­性­,而最近的冷水,在霓红楼。

他抱起她,纵同时回避了那一人,却也让自己,再次地一败涂地。

“现在,是杀朕的好时机。”待到池塘内跌坐的人,脸上潮红稍退去时,他语音低徊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看着他胸前伤口淌出了些许黑­色­的血,是中毒的迹象。

这份黑­色­,该是她的所为。

却,不是她真的想要的。

只是,彼时的欲盖弥彰。

她从池塘起来,身上的燥热随着冷水的浸身,得到了纾解。

沉默,却快速地走近他将他从栏杆下欲待拖起。

“我不杀你,你很快也会死,不是吗?”

她的语音很冷,手却是暖和的,她想拖他起来,可,他的身子好沉,一点都拖不动。

她不再自称本宫,这个男子,再怎么狠辣,实际还是有些许的情意。

她担心极了,怕慕湮会再死一次,只是,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冷血到底。

慕湮未必真想他死。

他,却是明显不让任何人伤害慕湮。

关于慕湮之死,只从他那一句话里,她清楚,哪怕,他对慕湮有任何谋算,最终,定是下不去手的。

既然,他和慕湮都下不去手,她就更没有理由让他死在她的手中。

若他有情,其实,一切,并非只有死才能转圜。

她,做不到心狠。

“你骗过了朕,朕说过,死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倘你堤防着,我骗得过么?”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你能算到每一步,可,只不该把人心一并算了进去。”

她依旧用力拉着他,想让他起身,他却笑出了声:“是,朕以为,一切都会在朕的掌控中。”

“若真的在你的掌控中,三年前,就不会出现泰远楼的那幕。”她的声音清泠,却触抵到他的心底。

三年前,泰远楼,确实,是一次,他没有掌控得住的事。

“你猜出了朕为何出现在那?”

“那个时候,你就想通过襄亲王,行一些事吧。只是,没想到,泰远楼发生了那场绝杀,你为了避嫌,才会从后巷离开,对么?”

她继续用力拉他,这一拉,他的身子,不再那么沉重,终是随着她这一拉,慢慢地站起:“倘若,那一晚,你不去算人心,不去以为能掌控看似和聿不和的襄亲王,或许,一切都将不同,也未可知。”

慕湮在上元夜碰到了轩辕聿,百里南亦是出现在灯会上,她是否可以看成,百里南本是和轩辕聿一同出宫,因另有图谋,借着灯会的人潮拥挤,才分开了呢?

当她知道百里南是夜帝时,泰远楼初次碰到百里南,她心里就有了计较。

今日说出这话,从百里南的反应中,更是证实之前所想罢了。

泰远楼的绝杀,并非简单的绝杀。

但,和轩辕聿有关,亦和百里南无关。

记忆里纳兰敬德对母亲所做的种种,加上曾揣测千机之毒与纳兰敬德有关,包括从妩心口里说出的关于血莲教和纳兰敬德的关系。

泰远楼的真相,是否可以看做,是一场金蝉脱壳的戏呢?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百里南纵起身,步子,依旧是滞缓的。

他整个人看上去,在素有的慵懒之外,唯添了死气沉沉。

她扶着他行至二楼,安如已不在房内。

她把他扶到榻上,让他靠于床榻。

“明知有毒,你却不避。”

百里南露出招牌的笑意,在这种时候,他竟还是笑得出:“这,不是你要的么?”

她知道,他是识得穿她明里的心思。

她的脸涂了蕊粉,蕊粉里,却加了夹竹桃的树皮捣成的汁,这些汁,含有剧毒,哪怕以蕊粉遮掩,如若他要辨得,终是可以察觉的。

她要的,一是他能止于礼,殊不料,他却避而求其次地吻了她的指尖。

二是让他以为,她动了要怎样去杀他的心思,而实际,这仅是她明里的心思。

她暗里真实的心思,却是托了安如。

是的,今晚与宴前,当安如问出那句话时,她没有回到,只径直出了房门,可,她的丝帕却是“不慎”留在了房内。

丝帕上,有着她抿口脂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就是她真正的心思。

安如,必会将她的心思带给知府。

毕竟安如是知府的女儿,这个身份在那,紫奴没有理由多拦。

然后,全军今晚的膳食里,都会被下巴豆,分量之大,该足以让百里南的士兵以及族兵,于明日无法再做其他的事。

这样,墨阳将军会趁乱悄悄潜出城去,用兵符调集剩下的十万苗水族兵,往牡勒山去。

牡勒山迟迟没有消息,哪怕她信任银啻苍。可,会不会有什么变数,让银啻苍的解围受阻呢?

现在,百里南又意外受了伤,必会延长在杭京的时间,这样,整个情势会逐渐好转。

所不同的仅在于,以前夜军,如今,若牡勒山之围若能成功解了,则变成巽军为攻。

既然百里南将轩辕聿的失踪,视为挟持她的条件,却仅说明了一点,只有活着的人,下落才具有挟持的价值。

百里南无形中,已将答案告诉了她,轩辕聿还活着。

慕湮,也活着。

正因为都活着,起于上元节的那场­阴­差阳错,是不是,会有最好的收尾呢?

哪怕是妄想,就容她想一次吧。

“是的,这是我要的。但,午膳时,你是识破的。为什么,刚刚却不避开这毒呢?”她取了一点纱布,复又坐到他榻前,“慕湮在你心里终是有份量的吧?”

执起纱布轻轻替他将伤口那些黑­色­的血擦去,夹竹桃的药汁加上这伤口,若渗入心腑,恁他再是真龙天子,恐怕都是回救不得的。

“药。”她擦完那些黑血,里面的血,幸好仍是红的,再上点药,方会好吧。

他依然笑着,笑里带着倦懒:“朕不是心软之人,你莫以为,窥得些许什么,朕会投桃报李。”

“你若真死了,第一个受不住的,会是她。”

他死了,她会受不住?

假如说,“归雷”刺入他身体的一刻,他看不到慕湮的所想,那么,当他的血溅进她眼底的刹那,他看得懂,若他真死于“归雷”下,她是不会独活的。

慕湮,被人控了心智。

所以,才会刺伤于他。

而他,竟然,会有逃的感觉,是的,逃!

仓促的逃去,他抱的是夕颜,仿似,抱着的,是那一人,所以,恰连夕颜脸上的肌肤,有着禁忌都是忘了。

他凑近夕颜脸颊的刹那,就辨得出,蕊粉后面,含了些什么。

他是­精­通药理之人,源于,他是张仲的弟子之一。

当年,名医张仲声名鹊起,得其诊治他的指伤,伤复后,遂拜其研习医理时,对于医典,甚为用心的研习。

因为,他明白,若要坐稳千秋万世的帝王基业,要的,不光是谋略,还有,必要的防人陷害的技能,医术,无疑是不可或缺的。

医术里,自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常见毒物。

每年正月里,他都会在张仲位于三国边境的药炉潜心研习医理半月,后来,他才知晓,轩辕聿也是张仲的弟子。

彼时,轩辕聿已登基为帝,而巽、夜两国素来是交好的。

只这份交好,终在父皇手札的最后化为另外一层意思。

心绪纷飞间,他挥了挥手,道:“不必。这些毒,根本上不了朕的。”

他往榻上躺下去,就着那褴褛的袍衫,她望着他的样子,亦不再勉强于他,甫起身,他的手却突然拉着她的,声音低徊:“陪朕一晚,就一晚。”

说完这句话,他就松开她的手,仿似沉沉睡去。

她止了步子,回身望向他,眉心略颦,却终是推开门,门外,紫奴已站在那,瞧她出来,警觉地望向她。

“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只想要一些伤药。”

紫奴眉心一皱,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递予她:“诺。”

原来,她是早备下了。

只是,百里南未传,她也不敢往里送吧。

她接过伤药,听得紫奴在旁嘱咐:“这药,每隔两个时辰上一次,上之前,记得擦­干­净伤口。”

嘱咐完,又道:“你最好识相点,我就在这守着,君上如果有事,你也没命出得了这房。”

夕颜返身,只往里行去,行去间,紫奴又添了一句:“你留住的那位姑娘现在回了知府府邸,万一——”

安如果真回去了。

“万一你的主子有什么好歹,你也不会放过她,是吗?”

紫奴语塞,语塞间,夕颜进得房,关阖上房门。

百里南的呼吸声,有些沉重,不知是睡熟了,抑或是其他的原因。

但,她知道,哪怕此刻,他应该还保持着警醒。

因为慕湮而有的片刻恣情,只是片刻罢了。

她坐到榻前,伤口方才已擦拭完,现在,仅需直接上药就可以。

上药的手势,她如今倒是娴熟十分,轻柔地,把药上完,指尖不小心触到他伤口周围的肌肤,却发现,他的身子,烫灼得有些不对劲。

不仅烫灼,他本来从不皱紧的眉心也是蹙着。

以他的身体,该不会这么容易伤口感染,或者,是否也说明,这么多年,他熬得很辛苦,直到现在,借着这个伤口,终是撑不住了呢?

她想起身,让紫奴端盆凉水来,却被他的手蓦地一抓,无意识地一抓,抓得那么紧,她再是动弹不得。

他的呓语,低喃,却清晰地传来:“母妃……别走……母妃……”

他唤出这两个字,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或许,也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母妃……告诉我……这么……这么多年……我真的做错了吗……母妃……”

接下来的话,断断续续从他的­唇­中溢出。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于她眼前,勾勒出这位如今看似高高在上的帝君,童年,一步步走来的艰辛。

或许,人惟有在最软弱的时刻,才会在梦境里,说出这些话吧。

只是,他真的睡熟了吗?

还是,借着说出这些话,将心里的淤堵一并地让一个人能倾听呢?

她没有再走,她选择坐了下来。

选择,聆听他的“呓语”——

彼时,他虽是先任夜帝的皇长子,他的母妃只是一名宴宫的宫女,平素里,连龙颜都不会得见,却在夜帝一次醉酒时,得到了临幸。

这样的事,在夜宫里层出不穷,源于,那几年,素来内敛的夜帝除了喜制熏香外,常常于醉酒后肆意宠幸一些宫女,而他的母亲,很不幸,就是其中一位。

甚至在宠幸后,诞下他,才被晋为末品的更衣。

夜国,没有立嫡立长的硬­性­规矩,可却有皇长子的母亲,被册为中宫皇后的传统。

只是,夜帝并没有册。

因为,他卑微的母妃,该仅是夜帝一时醉酒纵欲找的发泄,过后便被遗忘。连晋更衣,不过是内务府按着常理回了夜帝,夜帝随意赐下的位份。

可,母妃却告诉他,夜帝临幸她的时候,说,喜欢她的眼睛。

接着,夜帝——他的父皇有了越来越多的孩子。

而他这个皇长子,由于生母卑微,在宫里,从来没有地位,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正因此,母妃不愿他出去。

在那个其他皇子公主,有着无忧无虑玩耍的年龄,他只能待在狭小的宫室里,听着偶尔会传来的欢声笑语,却永远不会属于他。

那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的母亲染上风寒,太医院下了宫门锁,非三品以上的宫妃,无重疾,太医是不会进宫诊治的。

他想着,给母妃熬碗姜汤发身汗,该能抵过这夜。

以前他偶有着凉,母妃都会去膳房讨了生姜,拿回来用小炉子熬给他喝,一喝下去,就好了。

于是,便往膳房亲自去讨一碗姜汤水,他是皇子,膳房总会给他一碗再平常不过的姜汤水吧。

结果,膳房的掌事太监说,莹夫人今晚陪夜帝宴饮,他们忙得都得不开手,没时间伺候更衣娘娘。

莹夫人,是当时最得宠的嫔妃,据说,夜帝极其宠爱她,更以她的姿容赋就丹青之画。并且,那时,恰逢莹夫人坏得身孕,宫里诸事,自是都是以莹夫人为先。

但,这话,分明是带了讽刺意味,不过一碗姜汤水,却得了这种理由作为推脱。

哪怕,之前宫里克扣母妃的事,不止这一遭。

譬如,他的母妃只有一名粗使的老宫女伺候。

譬如,每年冬日他们用的都是最低等的劣碳,满室熏得都是白烟。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他在呓语里说不下去,只化为了短暂的沉默。

从这份沉默里,夕颜能体会到,往日,他的母妃去膳房讨要生姜时,受到的白眼,必不会比他少。

她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意,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其实是对的。

沉默后,断续的呓语再起的时,却生生是起了波折。

他只想要一碗姜汤水,他们不给,他自己做。

于是,他问一个打杂的太监,生姜在哪,那小太监没那么势力,碍着掌事太监也不敢多管闲事,只指给他生姜放的位置,在高高的灶台上。

他爬上灶台,小小的身子,那么费力爬上去,想去够灶旁配菜用的生姜,然后给母妃熬一碗姜汤水。

哪怕,那么小的他,根本不懂怎样才能熬出姜汤水。

只是,再怎样,他要去试一试。

可,膳房的掌事太监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劈手将所有的生姜都扔进柴堆里,一把推开他,告诉他,莫以为是个皇子,就能怎样,这夜宫里,卑微的人,等不到使唤他们的权利,就连这灶台,今晚都是给莹夫人预备的。

他早知道,宫里人的拜高踩低,只是没有想到,连一个膳房都这般狗眼瞧人,一怒之下,他打翻了所有灶台的锅碗,他的手被瓷片,以及滚烫的锅沿烫出水泡,他都没有坑一声。

直到,莹夫人宫里来催膳的主事太监瞧到这一幕时,气极地把他拎到雪地里等候皇上处置,他仍是没有吭声,仅倔强地推开主管太监,往母妃宫里奔去。

当时,他没有想到,一时逞强做的事,会给日后母妃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奔出去的时候,恰撞到了丹青房的太监,那太监正捧着一副才裱好的画,画因他一撞,掉落在雪地上,画卷上的女子,美艳姝国,他唯一被吸引的,只是那女子的眼睛。

没有等他细看,他的身子已被莹夫人宫里的掌事太监狠狠地摁倒在雪地里,在一片洁白的雪­色­中,他看到,有一双明黄|­色­的龙靴走到跟前。

这宫里,能穿明黄龙靴的人,仅是一人。

他的父皇。

他长大至今,从没叫过一声,也从没正眼瞧过他一眼的父皇。

他父皇看到坠落雪地的画,明显是愠怒的,况且,本来他对这个儿子,就没多大的感情。

而他的手,因着被掌事太监狠狠摁倒,偏不服气的撑着已积厚的雪地要站起,乃至,右手的拇指因这两股的作用下,随着“啪”地一声,似断了去一样的痛,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下戳出来,血就滴落在了雪地里。

哪怕是断断续续的话,听到这里,夕颜,再也没有办法做到不动容。

鼻子的酸意越来越浓,她要费好大的力方能止住这层酸意。

可止得那么辛苦,他当时熬得又该有多么辛苦呢?

她不知道,手指断掉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却听得出,字里行间,那种深深的痛苦。

正因为这样的童年,所以,百里南会这样的攻于人心,因为,这是他从彼时遭遇到这种经历后,必须慢慢被培养起来的本能。

可,灾难,不过是开始。

他的母妃在房里久等他不来,撑着病体从宫里一路寻来,恰碰到了这一幕。他记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宽恕他。

也真因这一跪,他父皇没有罚他,反而亲自扶起母妃,说了一句,让母妃终将付出代价的话: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里,意味仅是和那画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但,也只有眼睛一样罢了。

不过,足够了。

就因着这幅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记起一样,从更衣,不过三日,连升为夫人。

父皇赐了母妃一份封号,瞳。

由于这份突如其来,加上几乎超过了莹夫人的圣宠,最终,让他的母妃过早的离开他。

莹夫人怀了身孕,却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宫里时,不慎小产,纵然他母妃仅是应邀去莹夫人宫里赏梅,并没有带去任何东西,可,小产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父皇没有立刻发落母妃,仅将他的母妃暂禁于宫室。

但莹夫人却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偷偷想去关押母妃的宫室给母妃送点日常用度的东西。

却只看到,在莹夫人以他的周全作为条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将自己的双目刺瞎。

鲜血,从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里流淌出来,最后,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这双眸子,莹夫人以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宠爱,会得到应有的发落了吧。

可惜,她却是算错了。

因为这双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从没见过,看上去懦委无能的父皇会这般的大怒。

因为母妃失去这双眼睛,父皇着太医院彻查莹夫人小产一事,得到的结论,仅是莹夫人之前就有小产的征兆,由于体制虚弱,方才不保。

莹夫人的下场,震惊了当时整座夜宫。

夜帝下令将莹夫人凌迟处死。

从来没有嫔妃会受这种刑罚。

只有,他知道原因,莹夫人的容貌,神似于那副画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却几乎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带给他父皇的慰藉。

母妃在听到他父皇做出这般处置后,选择的,是自尽。

他没有想到,母妃会走这条路,当他扑到母妃的身体上时,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宫里,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爱着他的父皇,卑微而无望的爱。

只是,这份爱,走到头,成全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里是清明的,可,为了他,为了她的爱,选择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得了些许的宠爱,却太短暂,太短暂。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句话,将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洁白的丝绢蒙住她的脸,至死,都不愿让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就是这样的举止,让他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

没有了眼睛,很快,母妃就会继续被他的父皇所遗弃,不如,趁着现在,帝君心里还有一丝怜惜的时候,为他的将来铺好路。所以,死,是母妃仅能选择的一步路。

在母妃去后的那个月里,父皇不仅给母妃最盛大的葬礼,亦正了他皇长子的身份,只是,仍没有册他为储君。

因为,那一次,他的拇指受损后,虽扶正指骨用了药,再是使不出力,他的手甚至连握笔、握箸都是不能了,更遑论其他呢?

一国的储君,身为残疾,无疑,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也在那一年,父皇为他请来了名闻天下的神医张仲,经张仲悉心照拂,他的右手奇迹般的慢慢恢复。

说道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停止,再没有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带着破碎意味的溢出,夕颜不自禁地向前稍侧了身,瞧他是否有事,这一瞧,却看到他的目光睁开,双目炯炯。

他,原是醒着,纵然,他身上的状况,实际是不好的。

他凝住她,握紧她的手,却是逐渐的松开,语音依然虚弱,然,不再断断续续:“除了母妃,没有人会真心地待朕,朕今日的一切,是朕那个卑微的母妃用命换来的。”

他停了停,随后,才接着道:“母妃离开朕的那天开始,朕就不相信任何的感情。这么多年,朕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其中的艰辛,比其他两位帝王多得多。所以,他们可以醉情于其他,而朕不能。你们都可以认为朕狠辣,绝情,可是,朕这么做,没有任何的错。朕,首先是名帝王,其次,也是帝王。朕手里握的永是神器,永不会是其他!”

这句话,带着对她的可以,也带着一种对他自个的刻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的心,终是柔软了刹那。

这刹那的柔软,是缘着慕湮,抑或是她,她不想去辨。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眼睛,她没避开,灼烫的指尖,让她的眼帘闭阖,闭阖的时候,她的声音,在这寂夜里响起,却不再清泠:“因为,我的眼睛,像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有些许不同。对吗?”

他没有说话。

而她却已明白。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她面前倾诉,借着伤痛的刹那柔软。

或许,他看着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亦是他的慰藉。

“这些许不同,仅是由于我这双眼睛,你的父亲所画的那幅画,里面的女子,是我的母亲,对么?”

她的手覆到他的指尖,移开。

“你母妃这一生,等到你父皇些许的爱怜,皆是由于这双相似的眸子,而你,执政这么多年,清明如你,难道,只是在重蹈这一个覆辙么?实际上,你确是动了些许的心,却不是对我……”

她的话说的极柔极慢,只是这份极柔极慢,却让他第一次,向后避去,仿似,她是猛兽毒蛇般,让他避之不及。

他甫启­唇­,终是避开了她的话茬:“朕应该恨你的母亲,如果不是她,朕的父皇不会痴迷这么。可,其实,你的母亲没有错。是朕的父皇太懦委,为了所谓的维系夜国久安长和,在你母妃被关押于旋龙洞时,他选择了逃避。在宫里寻找一个个替身,制一次次仿香,却不敢去旋龙洞面对一切。而夜国因他的荒于政事,国力终是远远逊于其他两国。”

他的父皇擅长作画,那么,旋龙洞里的那幅画该是他父皇所做吧。从母亲的珍视程度,无疑,母亲手札里,那个难以面对的男子,该是他的父皇。

这些,他该不会知道。

而她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毕竟,这对他,亦是一种伤害,不是吗?

“所以,你选择封闭自己的感情,以此说服自己,在你心里,有的,只是江山社稷,再不会是其他。可,你其实也懦委,对待感情,你同样如此,不是吗?”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不再多言。

因为,室外,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彻底地打断了一切:“君上,有事禀。”

“说。”

门外的声音有一丝的踌躇,却依旧道:“君上,我军将士用了今晚的膳食,突然皆腹痛不止,眼下,已令军医去瞧,该是膳食里被人下了巴豆粉。”

百里南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朕知晓了。着令军医速熬汤药,另,调情况稍好的将士往城楼替下城门守军。”

“是。”那名男子领命离去。

百里南并没有一丝愠意,他缓缓起身,哪怕,身上还有着灼热的温度:“朕是懦委,否则,不会在旋龙洞那晚,将你让给轩辕聿,或许,那个时候,朕想的,始终是其他。”

旋龙洞,他,原是知道的。

只是,那一晚,慕湮和轩辕聿的相拥,岂会瞒得住他呢?

哪怕,她再怎样搪塞周全,他还是有所察觉,方会往后殿去吧。

慕湮和他三年间,于夜国的后宫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过往,俩人看上去,相敬如宾,只是,实际,都是将对方的身影驻进了心底,却不承认。

一如,她最早和轩辕聿不也如此吗?

她想说什么,他却起身,往室外行去,行去前只留一句话:“这一仗,朕,始终是输了。”

她没有拦他,即便他身上的情况并不好,然,他要做的事,不会希望任何人拦住他,况且,她隐隐听得到,楼外,传来一些声响,那些声响,她不会陌生,是以往每日攻城楼时的声音。

“朕没有伤他,和朕对战时,他似乎有什么不对,朕收手不及,逼他至山谷旁,他不慎摔了下去,朕扯住的,只是那条穗子。”

离开房室的刹那,他留下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跌入山谷,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一如,现在的攻城,定是轩辕聿回来了吧!

从这一晚的夜半,到翌日黄昏,整座行京城再次经历了攻城炮火的洗礼。

夜军大部分因误食了巴豆粉,疲软无力,但,服了军医的汤药后,却个个­精­神矍铄,斗志昂扬。

百里南分少许兵力将军营内的所有巽兵悉数绑扎看守起来,其余兵力皆往城楼处进行守城之战。

夕颜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慕湮究竟怎样了。因为紫奴在门外守着,根本不会放她出去。

但,退一步讲,如今的形式,她出去,又能怎样呢?

攻城的战役正在打响,率领这场攻城战的人是谁,她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因为,如今,至少还存着希望。

若一旦发现攻城的不是他,是否,希望就会变成绝望呢?

然,再怎样,终究会有面对的一刻。

知道,外面的嘈杂声愈大,伴随着一些铁蹄的声音,及室外一阵打斗声后,终于,室门被打开。

室门推开处,竟是墨阳将军,紫奴被墨阳将军随身带了的士兵制服在一旁,眼里,是怒恨的目光。

夕颜顾不得紫奴,只带着惊愕,更多是欣喜地瞧向墨阳将军。

墨阳将军第一次对她扬起了笑弧,这层笑弧仅让她知道,该是轩辕聿真的平安回来了吧!

她飞奔下了,墨阳将军命令士兵将紫奴看押好后,亦急急跟在她身后下楼,似乎在喊什么,只是,她心里,满满都是喜悦,却是听不清墨阳将军究竟在喊什么。

直到,奔到霓红楼外,墨阳将军追上她,请她暂且先勿出去时,她看到,不算空寂的街道那端,围着层层的巽军。

她没有听墨阳将军的话,径直往那里奔去,墨阳将军欲阻她,终是收回了手。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不知道,是否会奔过去。

如果不奔过去,是否,一切不会来的那样,让她无法接受呢?

番外死生契阔 与子成痴

三月廿三日,牡勒山被围三日之久,其间,偶有巽军逃兵从山上潜下,被夜军俘获,皆言,巽帝迄今下落未明,巽军军心涣散,没有食物,饥饿不堪,强被副将压着,是以只能暗中潜逃。夜军主将喜,遂命严加守山,只待再围两日,巽军困饥难耐,军心大乱之际,再行攻山。

三月廿四日,围山二十万夜军适逢夜帝攻取杭京,全军稍作庆贺,军心略为松懈。就在这日凌晨,被围于山三日之久的巽军却发起突围攻势,垒巨石沿各处峭壁推落山道,并与巨石后投下松明扎成的火球,大部分尚在酣睡的夜军措手不及,避过巨石,军营却悉数便被松明火球所焚,一时间,死伤无数。此时,墨阳将军率一队士兵杀到,两队兵马合攻间,二十万夜军溃逃,此前传闻失踪的巽帝突然出现于队列中,令墨阳将军莫追穷寇,只将该队夜军以牡勒山为界,以火炮相阻,与不远处的行京城隔离开来。

同日,巽帝亲率数十万巽军,反攻杭京。巽军以板为幔,立桔槔与四轮车上,悬幔比城堞间,使趟捷者蚁附而上,矢石所不能及,夜军遂作雉尾炬,施铁镞,以油灌之,掷驴上,欲焚之俄尽。然,车上皆备有泥浆桶和浑脱水袋,焚,未果,夜军只能以长矛,加箭弩,阻碍巽军攻城。

三月廿五日凌晨,城内被缚于营内的十万巽兵,突绳索均被解开,原来不知从何处涌入数只老鼠,老鼠闻得巽兵绳上的味道,纷纷噬啃,使得绳索尽解。

此处玄机实是绳索上被洒下苗水族的天竺葵粉,远汐侯以鹰符调回这些族兵时,即将此粉交与族兵统将,以备不时只需。却在此时,派上了用处。

夜军腹背受敌,晌午时分,城内巽兵厮杀出一条血路,打开西城门,至此夜军占据杭京城仅三日,即再度被破城,巽军的旌旗始再次飘扬于杭京城内。

百里南自二十三日宴饮负伤后,伤势并未好转,却不顾龙体,连日于城楼指挥应战。带到廿五日,有咳血症状,太医请其稍作休憩,但,面对城内突至的变数,其不允,仍指战于城外及城内两处。

至晌午后,城内巽兵终血杀至西城门,西城门被攻破前一刻,百里南唤来亲信大将秦魁,吩咐带他去见宴饮时刺杀的舞姬。

自那晚后,该舞姬被紫奴带到了城楼附近一处民居暂时监禁起来,并未做任何发落,纵然秦魁等人颇有微议,但那女子容貌酷似昔日的凤夫人,想君上有所念旧亦未可知,加上军情渐紧,遂不敢多提,未料,危难之际,君上下此命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趁现在,两处巽军尚未汇合之际,未尝不可从东城门杀出一条血路,哪怕弃了杭京城,留得青山在,又岂怕没有卷土重来一日呢?

毕竟,尚有围山的夜军只是被隔离在了牡勒山那端,若以帝之亲命,这对夜军如今即便有火炮相阻,却仍在运人攻战,再次杀回,实际是指日可待的。

然,从凌晨城内巽兵起事开始,他们的谏言,君上就未置可否,仅命,分五万夜军于城内进行歼战。

按着从前的军规,对于这部分巽兵,在夺城之后,理该杀之以绝后患。

可,君上为了那所谓的三杀军令状,却再次没有狠下**。

令秦魁不解的还有,哪怕要见,该是带舞姬来见君上,区区一名舞姬怎该劳动君上大驾呢?

但,秦魁心里再是不解,仍只能遵命行事。

遂带领百名­精­锐,引君上往城楼旁的民居行去。

眼下,城里四处都漫着硝烟,杭京,已然成了一座危城,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有命活着,在这压抑的氛围下,秦魁引百里南进得民居,民居前,守着两名士兵,见是百里南,忙躬身让开,一进四合院,有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正站在其中一间房的门口,见百里南亲临,有些惊讶,跪身间,百里南的步子却滞了一滞。

秋水绿的身影,坐于房内的椅凳上,不过月余不见,清瘦如斯。

听得歩声,她转过脸来,眸底,再不是无澜,蕴着千种的情绪,惟有一种,是最深刻,亦是最落进他心底。

那种情绪,叫牵念。

现在,既然没有将来可言,有这份牵念,其实够了。

身后的诸人自觉立于室外,并不进内。

他踱进室内,她一反常态,不似以往般若即若离,全按着礼数。而是行至他的跟前,手,甫要触到他的伤口,却是僵在半空,近不得分毫。

他看到那分距离,其实,一如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每次,想要靠近,却因着彼此的疏离,终是永隔了那分距离,不得靠近。

咫尺,天涯,概莫如此。

对这个女子,从他说出那句话,若不愿往夜国,他不会强她所难,她应上那句,“慕湮惟愿和国君琴瑟和鸣。”

终是让他那时的心,稍稍地悸了一悸。

他的笛声,真的有人愿意真心相和吗?

从来,没有人和过他的笛声,曲高和寡,一如帝王之道。

只是,她说了,他便信了。

那种信,带着一丝的欣喜,却很淡很淡,浓不过彼时,那双眼睛在他心里的份量。

入夜宫,他遵着父皇的意思,许她以高位,许她以最豪华的宫殿,可,她仿佛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间,她没有再弹过那曲凤徊心。

所谓的琴瑟和鸣,不过是那时的一场自欺欺人。

而他,也欺瞒着她,不是吗?

赐她香囊,看似圣宠,却实不让她怀得子嗣。

知道旋龙谷那次临幸,带着别样意味的临幸,她得了他的子嗣,却亦成了他和她之间,再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是的,胸前的伤口,人活着,终有一天可以愈合,他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谋算、利用呢?

纵她并非因他死了一次,实际和他是分不开关系。

那名宫女梨雪,虽是他步骤中的一步,却亦成了别人谋划中的一步。

背后,或许还有股势力,在他尚未绝下心,下最后一道命令前,成全了他的谋划。

这股势力,从旋龙谷经安县时,他知道一直都在。

他也一直顺着那股势力的所为,来得到他想要的。

当这股势力­操­纵着慕湮欲将他刺死时,他才明白,与狼共谋,最终定会被伤到。

只是,他再没有时间去揪出这股势力,这一役,他输了。

输在了素以为傲的攻心上。

亦输在了,“归雷”刺入心口的刹那。

即便,得到再多,千秋万岁,功绩赫赫,他不过是个孤家寡人,同父皇一样懦委地回避任何感情。

母妃若看到这样的他,或许,只会失望吧。

不过,一切,都快结束了。

成王败寇,素来如此。

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再给自己任何心软的距离。

她收回手,瞧着他憔悴的面容。

她的眸底,他看得清楚,有朦胧的雾气瞬起,只是此刻,他不要她的这些雾气。

以前,既然她不曾为他真正哭过,现在,也不需要。

她倾心的男子,现在就带着士兵,即将进入城内,把她交给那个男子,是他最后为她做的事。

因为他负了她,他愿予她一次的成全。

即便,这种成全的念头甫起时,让让感觉到,心底,一阵抽搐的疼痛,然,不过须臾,便不会再痛了。

而她眸底的雾气很快散去,清澈如水的眸子,其实,也很美。

哪怕,这双眸子,不似他的母妃。

“我不会走。”她只说出这六个字,仿似瞧穿了他在想什么。

从她将“归雷”刺入他胸口的刹那,她被控制的心智瞬间清明,随后,没有任何犹豫地以死相陪时,就明白,她心里真正所想的是什么。

这三年来,她一直不敢面对的是什么。

“城,马上就会被攻破,你一个舞姬落在那帮士兵手中,下场如何,不用朕诉与你知。”他的语音低徊,却是意有所指。

“我不是舞姬,我是您的凤夫人,那个本该死了,却被人控住心神,要刺杀您的凤夫人。”慕湮说出这句话,终慢慢走近他,这一次,她没有在缩怯,只是伸出手,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避开伤口,将脸贴于他胸前,“君上,臣妾只问您一句,这句话,您别欺瞒臣妾,好吗?”

她按着宫规自称,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夜宫中。

只是,刺鼻的硝烟,却将这层臆想撕毁。

他没有应声,她的语音缓慢轻柔:“您虽存了利用臣妾的心,最终,却是狠不下心走最后一步,是么?”

“朕的步骤,不会因为你有改变,归国省亲那次,朕要的,就是你的命,不过,这命,朕本该放到国宴上去要。”

“臣妾晓得了。”慕湮淡淡地笑着,只把螓首埋进百里南的臂弯中,“是臣妾自己违了当初的允诺,是臣妾一错再错,终是累及了所有人,臣妾拜别君上。”

她欠身,行礼,黛眉亦没有染上一丝的惆怅。

自欺欺人的话,她不用再听了。

既然要利用她,现在同样可以啊。

为什么又要放她走,以清名为念呢?

她径直往室外行去,百里南突意识到什么,返身间,慕湮身子轻盈地向外掠去。

数月的时间,那人不仅控了她的心智,却也给了她些许的轻功,以及掌剑的­操­控。

她掠向外面,这连绵不断的声音,是属于攻楼地。

而方才的近身,只让她看清,她的眼里,仅是玉碎瓦不全的决绝。

既然要死,就让她先行一步吧。

门外,传来更响的声音,接着是四起的厮杀声。

她的身子向前掠去,她的手,被他攫住。

他唤:“秦魁,速带她从后门往东城门去,护她周全!”

这一次,他竟没有办法,让秦魁佯装掩护她出城,实际送她无巽军。

她在他的手欲放开她时,反握住他的,一字一句地说:“臣妾不会独自往东城门去。”

她素来,都不会说出这种毅然的话,很多时候,她温婉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所以,他和她之间,一直,都那么相敬如冰。

他冷淡的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地掰开去。

只这份硬,他知道,不会伤到她的手。

而,对于她的心,他早就伤她太多次,又何妨再多这一次呢?

“朕早该知道,你是不会去往东城门的,现在,他就在西城门,这,才是你要的吧。”

这句话说出来,他看到,她的眸底蕴出一丝哀意,不过,只是哀意罢了。

“是,是臣妾要的。”

她的手,他终是呀放了。

不过,来不及了,哪怕放开,她的人,再不会离开他。

此刻,四合院落外,传来兵器碰撞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只欲将人淹没,终是,攻进来了吧。

她,还是没有走成。

他,还是没有放成。

都是命数吧。

他看着院落的门被撞开,百名­精­锐夜军退进院落,巽军一并出现在院落外。

退进的百名­精­锐夜军旋即布成护驾的阵势。

纵敌人数倍于己,这­精­锐之士仍奋勇无比。

边掩护着他们的君上和那名“舞姬”,边打开后门,退到街道之上。

那里,正是杭京另一处街道,直通东城门。

只是,这不算远的距离,如今要过去,却是难如登天。

兵器相交发­射­的寒光中一排排夜军蓝­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巽军青­色­盔甲又迎上来,巽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蓝­色­的方阵。

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地­精­锐士兵的阵脚开始有些惶乱。

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但见巽军青­色­的阵势中,一着明光铠甲的男子长身玉立在巽军之后,他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铠甲外明黄斗篷被风吹得飞扬,仿佛硕大的翼,正是传闻中,曾是失踪与牡勒山的轩辕聿。

百里南犹记得他和轩辕聿短兵相接,于山上相搏,只是,不知道为何,轩辕聿仅防了他三招后,面­色­突然泛青,接着,眉目间似染上了霜寒之意,哪怕他一心要将其击败,见这样的轩辕聿,他手中的招式终是缓了一缓,一缓中,轩辕聿兀自手抚胸后退几步,却不料身后已是山谷,他就这般跌了下去。他忙上前,看到轩辕聿将剑刺入山壁中,身子,晃荡于山谷之上,那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向去拉他,未料轩辕聿眉心一锁,突然,手似连握住那剑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撒手,跌入山谷。

他伸出的手,除了抓住剑柄外,再无其他。

而剑柄上垂落的穗子,终让他突然再次有了计较。

这份计较,其实仅是为了掩饰他鄙视刹那的心软。

轩辕聿坠崖,他理应痛下**,岂有帮其之理呢?

眼见着,巽军群龙无首,他最终的目标是杭京城,自然节省越多兵力越好,遂命夜军撤下山去,于山下,以二十万兵力合成包围圈,守住牡勒山,以求困巽军与无粮,不战自败。

而他则率剩余的三十万大军急往杭京,趁巽军两边都群龙无首之际,行破城之术。

只是,哪怕再周密的部署,终究,是存了人为的变数。

他的变数,说道底,还是没有彻底狠心冷绝。

譬如现在,他若挟持夕颜,面对这位巽帝轩辕聿该有更好的效果,可,临到头,他想到的,却是放了那一人。

不过,现在,让他终是下了一个之前未曾下得定的决心——

碰到轩辕聿,身旁的女子,总归有了去处。

百里南的­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他看不到身旁女子的表情,他也不用再去看。

兜兜绕绕了一圈,交给那人,亦能还她一个周全。

毕竟,远嫁至夜国的凤夫人,天下人都知道,已经死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一名刺杀夜帝成功的舞姬,这个身份,轩辕聿要迎回她,无疑是最好的。

轩辕聿的眯起墨黑的瞳眸,睨着百里南,­唇­边仿似划出了一道弧度,却是没有一丝的笑意,仅有那冷如千年寒潭的声音响起:“阿南,想不到,朕和你,却又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聿,这,其实就是朕和你最终的归途,我们的父皇,假扮做惺惺相惜这么多年,我们也扮了那么多年,不是吗?”

“朕欣赏你的坦率。确实,天下三分了太久,是该大一统了。”轩辕聿说完这句话,拔出佩剑:“不过,念在我们昔日同拜一师的情分上,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假若,你能从朕的剑下逃得命去,那么,朕会考虑封你一个逍遥侯,如何?”

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冽然生寒。

逍遥侯,从国君到侯爷,银啻苍有所忍,他确实无法忍的。

这么多年的卑委求全,为的就是问鼎大一统,成为开国之帝。

若不成功,便成仁。

他,该是明白的。

所以,这一次对决,无非是生死决。

剑锋划出半个弧圈,和着百里南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直指轩辕聿。

周遭的巽,夜两军皆慢慢退散。

二人,剑锋相格,于当中空出的圈内,招招旋出。

慕湮站在一旁,看着百里南,是的,只看着百里南,当轩辕聿出现的那刻开始,很奇怪,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流连于轩辕聿的身上,唯一追随的,仅是百里南。

这追随的目光,却看到,数十招后,百里南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他胸前的伤未愈合,加上数日来的积劳,显在运剑的果断上就逊于轩辕聿。

而轩辕聿剑势轻灵,不焦不躁,愈渐招招犀狠,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宛如一团明光的浮云只将百里南团团围住。

两人的身影悠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闪烁,突听得一声低喝,轩辕聿手中剑化为朵朵剑花,剑花过处,格开百里南的剑刃,直刺向他的胸前。

“不要!”慕湮只唤出这一声,飞身上前,竟是要以身去抵开这一剑。

轩辕聿眸光一收,生生地就将剑锋偏移,偏移间,一旁同时响起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湮儿,小心!”夕颜从士兵的队列中,飞奔进来。

她的身份,大部分守城的巽兵却是知晓的,是以,都自觉让开一条路,正因让开这条路,让她得以一路无阻地奔进,随后,快疾地将慕湮推开。

这一推开,她对上轩辕聿冷凝向她的眸光,这眸光,有些许的陌生,但,初见他时的欣喜抵过这些许陌生,她对着他,语音里,含着几许错综的情愫:“皇上,放——”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再没有办法说出。

声音,突然消逝在空气里,仅剩下,她的­唇­还张着,眼底,闪过一缕不可置信,接着,是低徊向自个的胸前。

胸前,有血­色­的花朵绽出。

轩辕聿手中的剑刺进她的胸,穿胸而过,狠厉,决绝,就这么穿了过去。

剑尖,直刺入,她身后,另一个人的左胸。

那人,就是意识到不妙,正要上前推开她的百里南。

血,从她和百里南身子当中的锋刃处滴落。

一滴一滴,溅于地。

她的明媚的眸子,再抬起时,仅剩一抹悲凉的意味。

她看着他,手缓缓扶住那剑,他却随着这一扶,只将这剑再深深刺进些许,百里南的手也在这瞬间扶住夕颜的肩,夕颜的肩没有一丝中剑后该有的颤抖。

只是,平静地,仿若石雕。

而他能觉到左胸的疼痛,这种疼痛,那么清晰,那么透彻。

耳边,是谁的声音那样痛不欲生?

是慕湮的,她冲至轩辕聿跟前,伸手扶住那剑柄,却瑟瑟发抖着,再做不出更多的举动。

若拔剑,她不知道,夕颜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

毕竟,这剑式穿过夕颜的身子,再刺进百里南的胸口啊。

那么深地穿透,她不敢拔。可不拔,夕颜的命,终究是会没了吧。

她犹豫间,却看到,手里的剑忽地一轻,一轻间,伴着“噗”地一声响起,她回身,只看到夕颜绝然地将剑从胸前拔出,不带一丝的犹豫。

剑拔出的瞬间,胸口,仿似有一块地方就空缺了,有冰冷的空气蔓进,这些冰冷一如那剑的锋利,将她血­肉­相连的某处,硬生生地割断。

帝王间的江山,果真,容不得的,是儿女的情长。

可,现在的她,穿着夜国的宫服,加上,之前大开城门放进夜军,并且在他本可以刺向夜帝时不知死活地跑出,想要阻止这一切。

他借着她的身子做挡,借机刺杀夜帝,亦是该的吧。

怨不得他啊。

要怨的,只是自己,做了太多的“蠢”事。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甫启­唇­,却仅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随着这口血的喷出,再没有力气一样,她能觉到,夜帝的手愈紧地扶住她,想要阻住她坠落的速度。

但,他的怀抱,不是她该要的。

从来不是。

他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或许能带给他一丝慰藉。

只是,很快,她的眼睛,就要闭上了吧。

再看不到一切。

陷入黑暗。

在这之前,让她再好好瞧一眼,轩辕聿,哪怕,是他将剑刺入她的胸中,她还是想瞧他一眼。

一眼,就好!

她的身子一挣,百里南的手,随着这一挣,终是撤去。

哪怕,这一挣,很轻微,很轻微。

眼前血雾弥漫,她看到,黄昏的夕阳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洒上片片的金晖。

她的手,想要向他伸出,快要死了吧,她希望,能死在他的怀里。

生命,如果只剩最后一刻(19lou),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让她投靠在他的怀里。

然,她的身子,仅是坠落在冰冷的地上,指尖,微动了一下,却再是伸不出去。

轩辕聿,为什么,他那么冷漠地站在那,连一丝怜惜疼痛的目光都吝啬给她呢?

为什么?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没有在的必要了。”

谁的话,在她耳边缠绕地盘旋起。

是她的。

是彼时她许他的话。

可,彼时,他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不是吗?

所以,他平安归来时,她不在了,他却是会在的。

只是,彼时,哪怕没有他的回应,她依旧覆上自己的吻,一并,让心沦陷。

再没有力气了,胸口的疼痛,迅疾地钳住所以的思绪,她听到,慕湮跪于地上,将她抱起,痛哭失声,接着,意识在一道白光后,就这样,轻易地绷断了。

“皇上!贵妃娘娘,她——”随之奔到的墨阳将军喊出这句话,却生生地被轩辕聿的冷冽的目光止住所以的话语。

百里南的戎甲,悉数被涌出的鲜血濡湿,慕湮惊觉百里南倒下时,她的手中只抱着夕颜,再扶不得他。

她望向轩辕聿,素­唇­颤抖着,恁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周围,巽、夜两军依旧没有聚拢,也再聚不拢。

城楼那边,有更喧哗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瞬间弥漫的烟黄|­色­气体,随着爆裂的声音,瞬间将整座杭京城笼罩……

夕颜再次醒来时,是卧于一张很柔软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脸,是一男子憨厚,稍肥的脸。

“大哥?”

是的,那男子的脸,正是纳兰福。

也是,她曾经的大哥,纳兰福。

“我,死了吗?”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总算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身子随之一牵动,却是痛的无以复加。

纳兰福望着她,她是差点就死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昏迷了大半月,如果能醒来,就说明情况会慢慢好转。

让人欣慰的是,终于,还是醒了。

“小妹,别动,你的伤势,仍要调理些许日子,才会好。”

思绪,哪怕之前是一片混沌,终有些什么事清晰的。

果然,泰远楼那次,是金蝉脱壳。

现在,她的大哥好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也没死,死的人是不会觉到痛的。

也就是说,她的父亲,纳兰敬德还活着。

可,为什么她会在这呢?

“这里很安全,再没有人会伤到你。”纳兰福轻柔地替她将身子稍翻了下,“再睡会。”

“父亲——”

“等到你恢复的差不多,父亲,会见你的。”

她摇头,她不能等到所谓的恢复得差不多。

隐隐觉得,这里,有着不对劲。

目光可及处,没有窗户,四周,都是明黄的岩壁,若不是拢这些许的纱幔,以及她睡的这张榻,感觉,就像是一处地宫。

纳兰福随着她的摇首,略蹙了下眉。

他是不希望吸引这么早见纳兰敬德,哪怕,纳兰敬德的意思,也是等夕颜一醒,就让他通知于他。

这当口,他听到后面,室门开启的声音,不用回首,就知道,纳兰敬德到了。

这里,四处都是供监视的小洞,纳兰敬德又岂会错过呢?

“父亲。”纳兰福回身,躬身行礼,“小妹刚刚醒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我知道,你先下去。”纳兰敬德吩咐道。

“父亲——”

“下去。”纳兰敬德吩咐出这句话,径直走到纳兰夕颜的床畔,象昔日一样慈祥地看着夕颜,“小颜,醒了?”

纳兰福的身影消失在室门口,对于父亲的决定,他从来做不了任何的阻止。

惟有,顺从。

一切不顺从他的人,后果怎样,他都瞧到了。

哪怕,母亲死去的那日,他想出得地宫,父亲,都不允许。

母亲。

心里浮起这个词,纳兰福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他摒去所有的念头,往外行去,却听得有暗人来禀报,说是纳兰禄来了。

他,果然是挡不住事了吧。

这数日间,浮起忙于杭京的部署,纳兰禄却真真的在檀寻,惹了不小的麻烦。

纳兰福往另一处石室行去。

这个弟弟,本来还指望着让他于明处,控得一国的兵力,这样,父亲的筹谋更能顺利的实施,却未料,始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并且自以为是得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

石室内,纳兰敬德很满意看到夕颜气­色­看起来不错,毕竟,这半月间,她的伤势理该在昏迷中脱离危险了。

“小颜,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还活着吧。”这句话,说得就像寻常的家话一样。

夕颜却听得清楚,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如果纳兰敬德要挑明什么事,包括留下她这条命,仅说明,她对这位父亲,该还有利用价值吧。

在最爱她的那人,都放弃她时,纳兰敬德竟会留下她的命。

但,纳兰敬德如果能带走她,那么,是否说明——

她的脸­色­未变,心里,蓦地一滞,一滞间,纳兰敬德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目前,他们还没事。现在,举国都知道,杭京城内,两国国主握手言和,正商议国疆重新划分的事。”

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祥和的,可她知道,话的背后隐的意思,绝非这样。

“他们到底怎么了?”

哪怕,力气,还是虚无,有些话,却是要问出口,方能心安。

“我目前没把他们怎么,接下来,他们会怎样,就看你了。”

“果然,父亲留下我,是有心的。”

她顿了顿,缓缓道:“父亲,我再喊您一声父亲,我希望父亲,仍能象昔日一样慈爱。”

“我对你,一直都是慈爱的。”

“是吗?那算女儿求父亲一次,放手吧,父亲,您做了这么多事,放手,真的会比较快乐。”

“小颜,念在你刚刚醒来,对你说的这些话,为父只当是你病体未愈,不多做计较。”

“父亲——”

她再唤了一声,对于纳兰敬德,予她做的一切,她不会记怀,她记怀的,仅是怕纳兰敬德再伤到更多人。

如今看来,他筹谋这么多年的目的,或许很快,就会达到。

“小颜,为父是不快乐。”纳兰敬德说出这句话,眉心蹙得更紧间,“也罢,看来,为父是该让你真的一些事,你才能真的,为父会这么做的原因。为父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你生母讨还一个公道。你在旋龙洞,呆了那些许时间,应该能唤起你些许记忆了吧。如果还记不太清,那么为父就在这里,帮你想起一些事来。”

夕颜没有说话,静等着纳兰敬德继续说下去。

“你母亲,是苗水族第十任族长,也是当年,名闻天下的第一美女,可,她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却将她视为施出美人计的工具。命她笼络三国帝王在前,离间三国帝王之谊在后,你母亲,素是孝顺,就顺着你外公的意思去做,以她的美貌,确实让美人计完美的施展,但,随着你外公的突然辞世,族内两大长老,奉你外公的遗命提前攻打三国,这也使得三国帝君终是联合起来,破族之日,将你母亲锁进旋龙洞。”

纳兰敬德说道此处,似抑郁难当地吸了一口气:“那个时候,三国国君互定约定,不会私下前往旋龙洞,三国毎四年会遣一将领率军驻守于旋龙洞,我是巽国负责守旋龙洞的将领,守最先的四年。但,那四年里,却是有人违了这个约定,巽国的先帝厚颜无耻地进入了洞中,霸占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悲痛欲绝,想要自尽,被我阻下,可是,当年的我,实在是太懦弱,纵然在之后的日子里,与你母亲日久生情,终是无法救她出旋龙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你母亲怀上了你,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欣喜的。但,这件事,却被巽帝察觉,他恼羞成怒,想要处死你母亲,你母亲仓惶中,想要带你从洞中的池中潜出去,却差点将你溺死,那时,我再次救了你母亲和昏迷的你,为了让你母亲活下去,我不得不将昏迷的你藏于铠甲的披风下,再让你母亲和送饭的太监对调衣服,先后带出洞去。”

纳兰敬德的眼低随着说出此话,有难以遏制的怒火:“然后,我设计出,你母亲得了麻风,病故的假象。为了防止这种传染弥漫出来,三国帝君不得已下了命令,将你母亲就地掩埋于洞中,并砍断浮桥,这样,恁谁都再进不去,麻风瘟疫也不会殃及无辜。”

纳兰敬德顿了一顿,仿似蓄了一下力,才接着继续道:“那时,恰好我卸任回到巽国,我本以为将你母亲藏于王府的小楼中,就不会被人发现,却还是被巽帝洞悉,巽帝给我两条路选择,一条路,为了给三国一个交代,诛满门,夷九族。另一条路,则是奉上你的母亲,他就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纳兰敬德眼底那些怒火此时只化为了一种悲痛,话语里,却是含了自责:“那个时候,纵然我不爱你的养母陈媛,但不忍心,让她和两个孩子就此事被连累。于是,我选择了妥协,你母亲亦是明大义之人,愿意伺候巽帝。那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日子,一个男人,贵为王爷,却保护不了自己深爱的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所谓的帝王蹂躏。”

纳兰敬德的脸在说出这句话时,有些许的变形,这使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慈爱,反添了些许的狰狞。

“每晚我安排她和巽帝相会于那绣楼,却不曾想到,有一晚,你竟会偷偷跑到那楼里。母女连心,说的是不是就是如此呢,你的出现,让巽帝意识到,你母亲不仅和人有染,还生下了孩子。他大怒之下,逼问你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母亲死都不承认这孩子是她的,结果,巽帝失手,就把你母亲杀了,而你,因惊吓过度跌倒楼梯下,失去了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夕颜的心底清明,这些话里,一部分是真实的,可,一部分,只是纳兰敬德的又一种掩饰。然,他既然要装,她也可以奉陪,现在的局面,容不得她任何的质问,不是吗?

毕竟,方才她质问和劝解的话,显然对如今的纳兰敬德已是无用了。

谁都没有想到,母亲会有一份手札,这份手札藏在最醒目却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或许,母亲也并没有意去藏,她希望能被人发现,希望着,能有人读懂当时心底的绝望。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进入旋龙洞的人并不多,最终发现的人,却是她。

这亦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吧。

“父亲——”她说出这句话,语意哽咽,“母亲倘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父亲这般。”

“小颜,我不知道这么说,你的记忆是否能有一些恢复,但,这些不重要,你父亲我,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没有办法护得你们母女周全啊。”

“所以,父亲这么多年来,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母亲讨回公道,对么?”

纳兰敬德眸底­精­光一闪,旋即欣慰地点头,道:“是,当年,我没有能力为你母亲做任何事,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步一步蓄积自己的能力,所要做的,就是不放过一个当年使你母亲蒙受这种不公平待遇的人。哪怕,他们或死,或退位,可,都还要付出代价!”

“我明白了,即是如此,为什么三年前,父亲还要女儿嫁给夜帝呢?父亲要的,是不是也希望女儿能引起两国的纷争呢?”

纳兰敬德的手抚上夕颜有些凌乱的发丝,叹了口气,道:“这个决定,是皇上和群臣商议后定下的,为父实际是不愿的。逼不得已,提前策划了泰远楼的一幕,一来,是轩辕聿已对为父起疑,按他的­性­子,或许不久就会对为父动手。所以,为父仅能避到地下,以利于更好地展开谋划。二来,本是引夜帝过去,借机让皇上以为此事和他有关,未料,夜帝生­性­多疑,在绝杀发生前,就借故离开了泰远楼,而为父,来不及停止这场筹划,毕竟,当时亦有朝中官员相随。”

“父亲,你可知道,正因为你的筹谋,三年来,女儿熬得多辛苦。”这句话带了几许真心,是的,若不是三年前那场绝杀,她不会这么辛苦。

结果,想着王府好,临到头,只是一场空。

“为父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为父再不会让小颜难受,也不让小颜这么辛苦地独自熬下去。这里,是为父的地宫,用不了多久,只有小颜愿意,可以再回到上面,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你会比你母亲更加的幸福,你母亲没有等到的,你都会得到。”

这句话,带了几分蛊惑,是呀说出他留下她这条命的用意了吗?

是的,纯粹仅是利用。

哪怕有些许不忍,纳兰敬德或许也是为了她这张酷似母亲的脸,无关乎女儿的身份。

因为,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真的就是他的女儿。

而她,现在不会说。

“父亲,我不要什么,只有我们剩下的一家人从此以后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很好了。父亲,你为母亲做了那么多,真的已经足够了——”这句话,是她最后的不忍,如果纳兰敬德愿意放下,她还是愿意叫他一声爹爹,而不是现在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带着疏离,这份疏离,恰是纳兰敬德的所为造成的。

只是,很可惜,亲情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最虚无的。

“小颜,为父答应你,做完剩下的事后,我们会永远开心的在一起,但,现在,为父还要做一些事,也希望小颜能帮为父完成这些事。”

“我能为父亲做什么呢?”问这句话,她置于被下的手,稍稍握紧,旋即松开。

纳兰敬德甫要启­唇­,忽有男子声音在室外道:“主上,有事禀。”

纳兰敬德眉尖一扬,只道:“先好好休息,为父稍后再告诉你。”

她的伤势纵复原,心,还能复原吗?

亲情,爱情,这些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如今,为什么让她仅觉得支离破碎呢?

地宫的另一间房中,纳兰禄的声音显然带着声嘶力竭,可,再怎样嚷德大声,终是不会有更多人听到。

这座地宫的建筑,周密得无以附加,源于,这本身就是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的陵宫。

“大哥,父亲把你当人看,可从没有把我当人看啊,看上去,你的身份见不得光,可谁知道,你才是这个地宫,人人敬仰的少主,我呢?不过是冲在上面做炮灰的主,我只想要一点点权势地位,父亲都要遏制我,好了,弄到今日的地步,父亲不仅不帮我,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现在上面,很快就会查到我的身上,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能再回去!”

“阿禄,当初父亲让你不要继续招惹西蔺妹,你有听过吗?你一意孤行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我不招惹西蔺妹,西侍中会受她的唆使,扳倒慕风?还不是如了父亲的愿,挑起巽、夜两国之斗吗?”

“但那时之前的事,之后呢?你竟然试图混乱皇室的血脉。这件事,你做出那一步的时候就是错!更何况,你还想将颐景行宫里五名后妃加皇长子一并地铲除,你错的实在是太多了!这并不是父亲让你做的。你这么做,除让父亲分神替你收拾残局外,再无其他!”

在地宫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他始终没有做到足够的心狠手辣。

而,纳兰禄在这一点,却是够狠的。他指使手下的那拨血莲死士,乔装因边境战乱,居心叵测的山贼,见荣王一行所带器物丰厚,待其道颐景行宫前的山道上予以截杀,按着原定计划,顺势推入颐景行宫,再行杀戮之事。

未曾想到,甫将荣王­干­掉,要将皇长子一并处置时,却见明明在千里之外校场的殇宇突然率禁军出现,结果,血莲死士寡不敌众,还没退进颐景行宫,就纷纷被歼灭。

幸好,死士皆被控住心智,不成功便成仁,个个宁愿冲到对方剑下,都不愿被生俘。

然,这事传到西蔺妹耳中,只让她心急如焚,待风头一缓,即招他入宫,他明知再入宫,无论何时,都是不妥的。无奈之下,也仅能入宫相见,却未料这一入宫,没有说几句话时,突然,宫外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接着,西蔺妹的另一近身宫女彩鸢推开殿门的刹那,太后已然出现在殿外,仓促中,他好不容易才从后殿的窗中跃出,又遭了伏击,一路斩杀,靠着接应的死士,拼出一条血路方避开所以追他的禁军,回到地宫中。

唯一庆幸的是,当时他着了禁军的服饰,为了避免引起人的注意,他特地将铠甲领子拉得老高,哪怕杀出血路时,与人打过照面,该无法断定就是他。

现在,他的伤口犹淌着血,胡乱的拿绷带扎着,看起来,真是狼狈的很。

“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父亲一统天下的大业?!那西蔺妹蠢的象猪,自以为我为了她腹中的骨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这孩子奔走,我才能让她消除对我的戒心,接着西侍中在前朝的地位,举荐于我,我方能拥有更多的军权,这本来不就是父亲留我一命在泰远楼的原因么?”

“阿禄,可这三年内,连那次攻城的策略都是父亲为你想的,实际上,你又做成了多少事呢?”纳兰福叹出一口气,摇首道,他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婚夜的不可忍,偏生是摊了一年的守灵,否则,军权,早会随平定边疆苗水之乱到他手中,又何来现在这么多事呢?

“如果不是因为纳兰夕颜,我怎会处处受限?父亲这个宝贝女儿,才是祸水!啊!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们不让我动皇长子,明显是父亲心里不舍得,他心里,重视这个女儿的程度,远远高于我,也高于你,阿福,我看你真是比我还蠢,还看不出——”

这句话没再说出,但听“啪”地一声,纳兰敬德猛地走进室内,狠狠掌了纳兰禄,用力之大,直把纳兰禄掌得半边脸立即红肿起来,嘴角亦渗出些许血来。

“孽障!事到如今,还在信口雌黄!”

“父亲,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早日成就父亲的大业。”纳兰禄捂着半边脸,目光­阴­翳地盯着纳兰敬德。

“纳兰禄,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之前怎么胡闹,上面的事,你自个惹出来的,就由你自个去解决,否则,休怪我不认父子情面!”

“父亲是担心,太后一帮人顺势摸瓜,查到这里吧,哈哈,你放心,这,可是老皇帝的陵墓,给他们十个胆都不敢挖的。”纳兰禄大笑出声,可这笑,突然就止在了喉口,再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纳兰敬德掌中握着一把剑,直指向他的眉心,纳兰敬德的眼底,仅有杀戮前的狠绝,再无半分父子情分。

他觉得从脊背后爬上一阵寒凛的感觉,只好将笑声悉数咽了回去。

“我再说一次,上面的事,我希望你­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否则,我会考虑将你的命一并送出去。”纳兰敬德说完这句话,冷冷地收剑,拂袖走出地宫。

纳兰福上得前去,递给纳兰禄一条汗巾想让他将­唇­边的血渍拭去,未料,纳兰禄反手挥开,不发一言,­阴­郁地走出室去。

纳兰福莫奈何的一笑,收回汗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似乎,唯独他,心思,都是围着父亲在转。

或许,也正一次,当初在泰远楼,父亲选择的,是将他带走吧。

那场绝杀,被砍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是最好的掩饰。

只是,那晚的一幕,每每在他心里晃过,都会让他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一如,现在,这样。

檀寻,禁宫,栖凤宫。

从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夕之间沦为被禁之人,是怎样的心情,西蔺姝现在,很是清楚。

这么多年,深宫沉浮,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是这样的收场,怎不让人万念俱灰呢?

不,或许,还不能说是收场。

毕竟,太后拿下她时,并没有把她丢给审讯司,也没有昭告六宫,仅是让莫梅过来与她说一句话,若要保证西家的声誉,最好还是交代出­奸­夫是谁。

­奸­夫?

这个罪名,真好。

太后,果真是老谋深算,竟扮出一场,假昏迷的戏。

她,误中了其道,方看到,这些许事里,一环扣着一环,要的,就是生生将她勒住,绝除后患。

彼时,她真的太天真了,仅是忧虑着颐景行宫的殇宇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此事的背后,该有着让她更担心的转变。

她唯一能做的,是在这转折前,先下手为强。

光靠闵烟传话,无疑是传布清楚的。

好不容易熬了十多日,待到颐景之事稍稍平息,她从父亲那,探来口风,是将这事做平常的山贼劫官处理,源于这伙山贼全数被刺死,根本无处可查,只另敕封了荣王为孝端康和硕亲王,入葬亲王陵。

她这才命闵烟传纳兰禄进宫,想对宫里太后的事做个收场。

毕竟,这事,越来越搁得让她心里不安起来。

结果,恰被抓个正着。

这步棋从一开始,她就被围在了当中,所有的后路,随着兵行险招的那一步,全被切断了。

以­奸­夫这个名义,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她死。

包括,腹里这个孩子。

皇嗣的血统要求足够的纯正,若有一点的质疑,都容不得。

而她的父亲,即便存了保她的心,碍着这条,又从何保起呢?

一步错,步步错。

是从西蔺姈被赐婚,轩辕聿竟有些犹豫开始的吧。

西蔺姈长得太像姐姐了,正因为这份象,让她容不得,她时时担心的,是皇上最终会由于不舍,临时驳了这桩婚事。

她的圣宠已微薄,不能坐以待毙呀。

要让一个女子永远失去进宫的权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并非处子之身。

于是,在那次宴饮时,她先将西蔺姈招至宫里,倘若,那时,西蔺姈能表明心志,或许,她不会下此重手。

可惜,西蔺姈在看到姐姐的那只猫时,仅是抱起那只猫,说了一句她不该说的话。她说,这只猫真可爱,若姐姐没有余心照顾,不如就让妹妹照顾吧。

这句话让坐在一侧的她,如坐针毡般再坐不下去。

如今想来,不过是小妹觉得她的神经每时都处在紧绷的状态,才会说出这句话,想替她分担吧。但,落进她彼时的耳中,却只让她往一个方面去想,就是小妹存了取而代之的心。

于是,她起身,行到小妹身前,斟了一盏别有乾坤的香茗,让她先喝了提点神,一会践行宴也好­精­神点,小妹自不疑他,接过喝了,便昏昏睡去。

别有乾坤之处,在于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罢了。

昏睡间,她让宫人将小妹扶至榻上,另借机摒退了宫人,方独自行到榻旁,纱幔落下时,亲手,破了小妹的处子之身,并清理­干­净。

破了身,就断了小妹进宫的路。

姐妹争宠的局面,她不想要。

而小妹不能进宫,亦会由皇上恩旨配了那纳兰禄吧。即是皇上的恩旨,纳兰禄难道敢揭了这短?

她只需散些谣言出去,谅纳兰禄有十个胆,都没胆子去计较吧。

殊不知,她千算万算,从那时开始,就只算到开头,算不到结果。

白白送了小妹的命,又在暮方庵惊见了那只手时,昏昏噩噩间,误以为是小妹不容她,前来索命,惊唤出不该说的话,恰碰到,因着山道崩雪,疑心暴露出尸身的纳兰禄。

纳兰禄本是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嚷出来,却不慎,抱着她坠入到一旁的小沟中,她身上息肌丸的香味,加上被扯破的裙裳,诱发了纳兰禄的兽­性­,就在那下着漫天飘雪的小沟中,他玷污了她的清白。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那么冰冷的蹂躏,而她最后的选择,却只能是妥协。

甚至在回宫后,因怕怀上纳兰禄的孩子,无法交代,演了御书房的一场戏。

戏演完后,她竟动了想怀上一个孩子的念头。

不管这孩子是谁的,只要外人以为是皇嗣就够了。

于是,从此以后,俩个各有把柄握在对方手中的人,成就乐狼狈为­奸­的勾搭。

是啊,狼狈为­奸­,她和那人的交易,仅配得上这个词。

过往的一幕幕从她眼前浮过,她望着窗外的月­色­,送饭的太监还没来,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都三日了,把囚在这辉煌的殿中,无疑,是让她的心在惊惶不安中,最后或崩溃,或妥协吧。

只是,她不会就这么容易崩溃或妥协,毕竟,纳兰禄若不救她,她定会把纳兰禄一并咬出来。

她的­奸­夫就是纳兰禄,不是吗?

都是一死,死前找那个办不好事的男人陪葬,也是好的。

殿门,却在此时打开,有膳食房太监奉着食盒进来。

“娘娘,用膳了。”太监躬身道,并把食盒端上,附加了一句,“娘娘,今晚做的,是您最爱的浙菜。”

西蔺姝冷冷地不发一言,那太监按着常规取出银针,一一试过毒,接着,有每样各取一筷尝下,方将筷箸递予西蔺姝。

西蔺姝接过筷箸,夹了一筷菜式,慢慢咽下,这一咽,她却瞧到那名太监并没退出殿外,仍是恭立在殿的那隅。

“你——”

她皱起眉,突然意识到不妙,太监虽躬下身子,可是,她怎么忽略了,这个身影这么象一个人呢?

忙用手抠喉,欲将方才用下的菜式吐出,却,再是吐不出。

而那太监在此时逼近她,声音­阴­暗:“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声音不再尖利,正是纳兰禄的嗓子。

“你——”

“是不是觉得连说话都困难?别说了,省点力气,说得越快(19lou),这毒运行的速度就越快。”纳兰禄轻轻地撂起她的发丝,一字一句复道,“谁会想到,我会扮作太监呢,又不怕死的在此时再进宫?话说,为了你,我可是又冒一次险啊。”

纳兰禄顿了一顿,又道:“所以,你该安心去了。带着这个孽障孩子一起去吧,每年的清明,我会考虑给你们烧纸的。啊,今年的清明马上就要到了呢,真是不错的时间。”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松。

是的,她死了,他为何不轻松呢?

西蔺姝的手抚着腹部,那里,明明有这个禽兽般男子的骨­肉­,待到这骨­肉­诞下,登基为帝,若为子,他其实就是真正的太上皇,她原以为,冲着这点,他都不会痛下**,反会帮她度过此劫。

是啊,只要太后死了,这劫就散了。

她是中宫皇后,没有被废黜,并且这一事,又被太后刻意隐掖着的。

原以为的转机,突然,在临死前,她方意识到,不过是一招假借他人之手除去她的死棋。

这个他人,就是腹中孩子的生父。

从走出那步路开始,那行棋之人,就吃准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情意,有的,仅是互为谋算的交换。

这场交换,随着事败,他背后的那人,必是不会容罢。

毕竟,牵涉到凤夫人一事,毕竟,牵涉到谋害太后、荣王一事。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她听过,可,她却始终不明白。

五脏六腑仿似被火灼了一样的疼痛,这份疼痛里,她看到眼前的男子,打开一瓶药,慢慢服了下去,那是解药吧,他以身试毒,当然会有解药,她的手向那瓶解药伸去,伸去——

却,差了那一点,再是够不到,够不到啊。

一如,她的人生,哪怕走到最尊贵的位置,离名副其实,亦是只差了那一步啊。

手,垂落。

身,瘫下。

接着,她的身体,慢慢的开始腐蚀,以极快的速度腐蚀,接着化为一滩血水,这些血水,汇在那金­色­的锦砖上,就好像谁刚流出的血一样真实。

他,要的就是这份真实。

服下解药,纳兰禄冷冷地轻笑出声,这个女人,通常会把一切正经收着,并且一定会随身存放,果然,在那融成血水的那处,有一张卷起的纸,他拿过那卷纸,摊开瞧了,就在烛火上点燃。

化成白烟,再不会存在。

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这处殿内,不过一会,挟着一具太监的尸体再次出现,放在那滩血水旁。

这太监的尸体,是他早前就杀了的,接着这一滩一时还不会冷去的血,无疑是最好的时间搭配。

接着,他方从原路出去,躬着身子,卑微如斯。

当宫人的尖叫声响起时,只将禁宫的夜­色­衬得愈发暗沉。

这份暗沉的夜­色­中,太后正作于贵妃榻上,翻着太上感应经。

“太后,皇后失踪了,膳食太监却死在殿内,据值门的太监回,是亲眼瞧见膳房的太监出殿的。”莫梅语音平静地回道。

“嗯。”太后仿似不以为意地道,只是在关上太上感应经时,目光有些许的沧桑。

这么做,终究是生生逼死了西蔺姝。

其实,这个女子,不过是好胜罢了,这宫里,好胜的女子,不止她一个,只是,为了大局,她无法容她罢了。

将行宫的事从轻处置,又将在她宫里发现与禁军私会一事压着不传。仅是为了成就今天的这一局。

让西蔺姝以为,再次兵行险招,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一线生机,通往的,仅是死门。

谋心这么多年,她每一次,都赢了。

这宫里,没有人斗得过她的心思,女人间的战争,没有硝烟,却同样的残忍。

“太后,殇宇求见。”

“传。”太后扶了一下头,哪怕,先前的凤冠内悄悄缚了那些绵软的垫子,她的头还是落下了疼痛的后遗症。

是的,蚕桑典那次,亦是她的部署。为的,是引西蔺姝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她将计就计。

这宫里,能瞒住她的事不多,更何况纵然她没有料到,殿的匾额有问题,浑身上下,却都是武装到底的。

凤冠内,翟服里,都绑了减轻外在伤害的东西,并,缚着血袋,万一受到冲力,血袋里的血,会让她的受伤看起来更加真实严重。

这份严重的背后,却仍是带着血腥的残忍。

一如,荣王的死,她,始终还是愧疚的。

可,他是必须死的。

他意外死了,那道密诏就彻底是她说了算了,因为来不及将它传于下一任近亲辈分最高的亲王。

也彻底,会从这一朝开始,不再有人知道。

哪怕还有人知道,一旦泄露出了口风,剩下的,就只有死路。

她相信,聪明人,是不会再提了。

“太后,末将这次一定会命人跟踪到具体位置的。”

“有劳殇将军了。”太后说出这句话,“但,切莫先打草惊蛇,毕竟,京内的禁军数量,仍是有部分受到牵制的。”

“末将明白。”

天,何时能亮呢?

太后眯起眼睛望着天际的昏暗,杭京城内,听说,聿儿和百里南开始谈判边疆的重新划分问题,这,能带来彻底的休战吗?

骠骑将近收复洛水后,却被轩辕聿下旨,暂于洛水休憩。

这一点,让她的心,揪着,一时,竟是放不下的。

夕颜清醒后第二日,纳兰敬德推着一把会滚动的椅子进得她的房中,道:“为父带你出去走走。”

是要带她去看什么吧。

“有劳父亲了。”

她由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搀扶起,慢慢坐到滚动的椅子上。

身子,好痛。

可,她知道,对于纳兰敬德来说,时间应该不多,所以,绝不会让她安养于榻太久。

哪怕,他的伤口才开始复原。

纳兰敬德推着她,慢慢走到室外。

室外的景致,让她相信,这是座地宫,甚至,很像是皇陵。

因为四周,都雕着金龙的浮绘,地下,秘道错陌,错陌的隔开处,则有水银流淌。

水银历来的用途,仅是为了防止腐朽。

可,纵这般,却防不了人心的腐朽。

他推着她的椅,慢慢的从这些水银旁的秘道上走过,一直走到一座室门前,轻击掌三声,室门缓缓开启,他推她进去,甫进去,夕颜的胸口一阵窒痛,她不知道,这份痛,是来自于眼前的景象,抑或是伤口本身的疼痛。

只知道,这份痛,比当初剑刺入身体时,更加让她觉到,锥刻入心的疼痛难耐,甚至于,她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然,这一声,她却是要压在喉口,再出不得的。

室内的正中,仅有一十字形的铁柱,铁柱上,此刻悬着一名男子,男子的琵琶骨被两条铁爪狠狠刺穿,将男子整个吊挂起来,那琵琶骨处的血­肉­早已凝结成黑­色­,像是吊了绝不止一两天。

那男子的脸饶是这样,都不愿低垂着,仍是扬起,听到他们进来的步声,他睁开眼睛,冰灰的眸子本是满不在意的神­色­,拂过夕颜身上时,蓦地带了稍纵即逝的痛楚——

他的夕颜竟是坐在椅上,被纳兰敬德推进来,他看到,她的胸前包了厚厚的绷带,以这种包扎的样子来看,分明受了重伤。

夕颜!

他最不想伤到的人是她,却还是没能护她周全。

是,他知道,从被纳兰敬德设计俘获时,他就护不得她周全了。

只是没有想到,她竟会伤到这么重。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些伤都加诸在他身上,都不愿让眼前这名女子再受一点苦。

纳兰敬德的目光从夕颜脸上瞄过,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平静,仅是平静外有些许不解。

“远汐侯,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

“他该奉了你的命,亲率十万斟国旧部去往牡勒山解围,对吗?”纳兰敬德接过夕颜的话,缓缓道。

夕颜的手在袖下微微收紧,旋即立刻放开。

“可惜啊,小颜,你始终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些男人一个都是信不得的,如果他照着你的意思去做,牡勒山的围岂会一直到三日之后,墨阳将军增援时,才被解了呢?”

“父亲的意思是,远汐侯坐山观虎?”

“小颜,那些男人,都有谋算,不仅仅是远汐侯。不过,为父不会让他们再牺牲你的情感区成全这种谋算,看,为父不是把他抓来了,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杀了他,当然,还有其他人。”

果然,都被他俘获了。

但,即便攻城一战,巽、夜两军伤亡惨重,帝君却都被纳兰敬德所俘,实是令她不解的。

“小颜,为父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今天,现在,为父快要做到了,希望你能代你母亲分享为父的这份喜悦。”

“父亲要女儿做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即便是看到银啻苍这般,她仍不能有丝毫的动容显出。

“你母亲是苗水第十任族长,你,则是第十一任族长,为父要你,一这块鹰符,将二十万族兵**起来,令他们从杭京出发,直捣檀寻。”纳兰敬德掏出一块鹰符,这块鹰符他最后是交予墨阳,现在在纳兰敬德的手上,无疑只证实了,轩辕聿他们确实出了事。

“父亲,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檀寻么?以女儿如今的身子,若再回杭京,岂不颇费周折?”

如果这里是皇陵,那么,就一定是在檀寻。

她带着几分试探说出这句话,果然,纳兰敬德赞许地颔首,果然,她是聪明的。

“果然是我的女儿,真是聪明,连为父带你已回到檀寻,都瞧出来了。好,那为父就不瞒你了,二十万族兵现仍在杭京,可杭京城内群龙无首,而你又被薄情之人所害,身受重伤,为父为救你,不得已才让人将你从水路带回檀寻。幸好,来得及救你一命。当然,一如你所说,你现在回杭京,却是添了周折。所以,为父想要你发信函于苗水的土长老,让他以鹰符召集苗水各大部落,集兵力,汇合杭京的二十万族兵,挥师北上,以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他若真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就根本不会将伤势这么严重的她带回檀寻,他要的,不过一枚人质。

通过她命令土长老,将苗水族民的战­性­再次挑起。而,此时,外人看到的,仅是他散播出去的两国帝君于杭京商议划分领土的休战协定,却因着苗水族兵突然起事,里应外合,攻克杭京,只让人以为,这两国帝君皆沦为苗水起事的人质。

一时间,无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占足。

苗水无疑成了鹬蚌相争的最后赢家。

但,这层赢,却不过正了另一个人,一直隐在暗处的身份。

是的,纳兰敬德若再出现于世人面前,必是要换一个身份,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筹谋,难道,他要的,仅是挑起三国的纷争,令他们厮杀之后,换来大一统的局面吗?

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一步步完成野心企图罢了!

所以,他带她来瞧银啻苍,暗示她,她若有任何的不妥协,那么,首先,银啻苍,是第一个会死的人。

接下来呢?

轩辕聿、百里南,他不让她见,就是让她不停地担心,却又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处境。

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完成他的部署,不是吗?

毕竟,她的身份,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土长老,仅会封她的命令行事。

她的字迹固然可以伪造,攻到檀寻那一日,必是要见到真人的。

到时候,临阵倒戈,不会是他所愿的。

天下的大罪人,也必是要由她一并去承的。

“父亲,女儿的修信,若能帮上父亲的大业,女儿自当竭力而为。”她说出这句话,看到纳兰敬德满意的颔首。

“这个人,小颜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就看小颜的决定了,来——”纳兰敬德推着他的椅子,来到一侧的一根小柱子旁,将她的手放到柱上,柔声道:“把这个按下去,前面的铁柱就会从里面烧透,这是惩罚背信弃义之人,最后的刑罚——炮烙。烙进去,这辈子临死之前就再忘不了了。”

纳兰敬德用最柔缓的语音说出这句话,带着一语双关的意思。

夕颜的手被他覆着,放在那根小柱子的顶端,顶端是个活动的塞口,只有轻轻往下按,银啻苍就会烙死在那根铁柱上。

放上的刹那,她差点就要以为纳兰敬德会强迫她按下,她的手差点就要挣脱。

可,骤然一想,这,该是纳兰敬德的又一步试探吧。

试探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哪怕,是他的棋子,他要的,该是她这枚棋子的无二心。

所以,她的手,不能有任何的颤抖,仅能平静地覆到那处机关上,凝着银啻苍。

此时的银啻苍,突然唾出一口血­色­的沫子,恨恨道:“要杀就杀,对于你这种女人,还真以为本侯会为你办事,本侯的斟国因你所亡,本侯要的,就是看你破城之日,怎么给轩辕聿一个交代,哈哈,你成为巽国的罪人,才是本侯要的!可惜啊,天理不公,天理不公!”

银啻苍,你这蠢人,一样的招术用两遍,你不嫌累吗?

夕颜的脸上一点的怒意都没有,仅是轻蔑地道:“就是我这样的女人,不是让侯爷欲罢不能么?等不到我,决这番话,行出这些事,真如父亲所说,该死!背信弃义的人,都该死!”

她语音转厉,手,径直按下那机关……

曲醉终散愿相念

只这一按,夕颜蕴了十分的力,这力的着处却是胸口。

胸口愈合的伤再次裂开,一阵腥甜涌上,喉口仿似有什么东西要涌出,她闭紧樱­唇­,仅俯低了螓首,一旁纳兰敬德看到这态势,心知不妙,旋即松开覆住夕颜的手:“小颜,怎么了?都怪为父不好,让你又被气到怒及攻心。”

他的手扶住夕颜之际,夕颜本按住开关的手,终是软软地滑落,身子,一并瘫滑在椅上。

苍白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饶是如此,她的­唇­依旧紧闭。

即便,眼前陷入黑暗,思绪却清明着。

银啻苍,她要他好好的。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相比之,他为她做的事,这,算不得什么。

因为,纳兰敬德能让银啻苍听到这些话,就不会容他活着出去。

而她,不知道还能为银啻苍做什么,才能让他继续活着。

仅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纳兰敬德打横把夕颜抱起,返身出得石室,甫出石室的刹那,夕颜的­唇­边,溢出一口鲜血,这口血,那么红,就像,若­干­年前,那女子胸前溅出的血一样,红红地灼痛了他本望向夕颜的目光。

这,不是他的女儿,他没必要疼痛,他脸上刹那柔软的线条瞬间再次变得坚硬起来。

银啻苍看着夕颜的身影消失,他知道,这个女子,为了他,定伤了自个。

惟有这样,方即合了老匹夫的试探,又暂留下了他的命。

其实,这命留着,和死差不多。

若不是她,他宁死都不会承受这样的煎熬和屈辱。

只是,活着,就意味着,或许还有机会看她一眼。

看到她眉眼弯弯的笑,真好。

可,今日再见,他看到的,仅是他的夕颜,受了那么重的伤,是谁,让她受伤呢?

默默地垂下一直不愿垂下的脸,他的心,疼痛。

这些疼痛,攫住他坚忍的思绪,终于让他从喉间迸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然,不会有人听到。

夕颜再次醒来,听到的,仅是纳兰福关切的声音:“小妹,好点了么?”

她点了点头,胸前的感觉是麻木的,看来,鬼门关前走一遭,她的身子骨是越来越经得起折腾了。

纳兰福端起一青瓷碗:“来,这是血燕粥,补气血的。”

借着舀起一勺粥,凑近夕颜,他语音低低地想起:“我知道,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小妹,你也别往心里去,那边,大哥会想法子照应着他点。”

夕颜的­唇­方咽进一口粥,随着这句话,这粥含在口里,一时,竟难以下去。

纳兰福,却都瞧了出来。

“别说话,这,到处都是监视人的东西。”纳兰福拿起帕子,替她拭去­唇­边的渍意,语音恢复正常道,“瞧你,还是小时的样子。”

她咽下那口粥,纳兰福复舀起一勺粥,送至她­唇­边:“银啻苍是条汉子,本来父亲倚重于他,让他少­干­涉两国这一段,只带你去苗水,却没想到,他愣是违了父亲的意思,于是,他率十万斟兵解围时,着了父亲的道,父亲命女子假扮做你,另派暗人装成一小队夜兵,造出把你俘获的假象,他不提防,仅想着救你,结果,就被那女子以铁爪锁了琵琶骨。那十万斟兵也中了父亲的毒雾弹,悉数被生擒。”

这毒雾弹,是纳兰敬德这数十年研制出的兵器,以投石车发­射­,­射­程处,人吸入毒气,皆昏迷脱力,极是霸道。

一语甫落,这口粥她再无法咽下去,但,她若不咽,却是令人生疑的,仅能嚼蜡般囫囵咽下。

“慢点喝,还有。”纳兰福加大嗓音说出这句话,复再低了声音,“这毒雾弹亦是攻克杭京的武器,眼下,两国帝君皆中了毒气被俘获。杭京城内,如今除了那十万苗水族兵外,其余的兵力,都被父亲活埋了。”

活埋?!

那却是几十万条命啊!

夕颜欲带说什么,一口气呛着,只猛烈地咳嗽起来。

“也包括牡勒山以火炮僵持的两队兵力。“

纳兰福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当知晓这一切时,他的心里,亦是难耐的。

纵然,翼军强行打开城门,两国军队于城内短兵相接时,死伤无数,可,侥幸得以生存的,大有人在。

父亲的狠厉,他不能说是错的,只是,他并不能完全的附和。

所以,他选择告诉夕颜,他想,她是有权知道这些的。亦是让她明白纳兰敬德行事的狠厉。

夕颜凝向纳兰福,这一眼,纳兰福懂她的意思:

“小妹,父亲的血莲教在这数十年中,确实势力扩张的很快,正是被巽帝有所察觉,才有后来泰远楼之变,接下去中巽帝借出殡清剿血莲教余孽,不过是父亲让巽帝暂时安心演的戏。也成全了父亲转到地下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又道:

“小妹,不要试图和父亲抗争,连我都不清楚,血莲教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

昔日,纳兰敬德除了平定苗水之乱有功,对于血莲教的平叛,亦是有功的,想不到,不过是一招障眼法。

而成就这障眼法,却是牺牲了太多的人命。

或许。人命在纳兰敬德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再怎样,父亲始终是疼你的。好好听他的话,别拗着他行事,我希望我们都好好的。”纳兰福舀起一勺粥。喂至夕颜­唇­畔。

夕颜摇了摇脸,这一摇,不知是对他这句话,抑或是她再也永不下一口粥。

血燕粥,终究,太腥了,每一口咽下,都是血一般地腥。

“那再睡会。”纳兰福将碗放下,复扶她躺下,这一扶,听得她低声问:“聿,还好么?”

她,还惦记着那个男子 。

听父亲说,正是那男子一剑穿透她的心,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万幸,竟然,还惦着那人。

这就是爱吧。可惜,他确是不懂的,他的世界,只围绕着父亲一人而转。

“吸进毒气后,浑身无力,父亲关押着,只要你听父亲的话,暂时不会有事。”

她的手轻轻地覆住纳兰福欲带抽离的指尖,纳兰福轻轻一笑:

“放心,你关心的人,我会尽可能照顾的。”

这样,她就放心了。

她不恨轩辕聿,一点都不。

谁让她,开城门于先,和百里南‘暧昧’在后呢?

躺下,胸口,不知何时,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而用不了多久,纳兰敬德就该让她写信于土长老了。苗水的二十万兵力,若不能为他所用,下场,也是一死。

所以,这封信函,她是必发的,只是该如何发,才能让土长老心里起些计较呢?

颦了眉,沉沉睡去,无梦。

果然,翌日下午,纳兰敬德不仅来探望于她,并带来笔墨宣纸。

她听从纳兰敬德的意思,起笔,下函,命令土长老速以鹰符号召苗水各部落首领再次起势,聚兵于杭京,若得天下,则封侯晋爵,绝不食言。

甫写完,她的面­色­煞白,掌不住地,又是一口血喷出,她忙用手捂了,仍有些许的血从指缝间渗了一滴到纸上。

“小颜!”

纳兰敬德唤了一声,夕颜执起帕子拭­唇­,气若游丝地道:“我——再写来——”

“罢了,你这样撑着,就这么发吧,只是这血迹——”

话是这么说,纳兰敬德蹙了眉,夕颜却道:

“女儿有法子。”

她伸出拇指,只将拇指的指腹顺着那未­干­的血渍按了下去,这一按,她用了十分的力,按完起指,一个清晰的血指印,恰是出现在雪白的宣纸上。

看上去,这样做,更显得信函的重要。

实际上,指印中有一道断痕。那是她昨夜以簪尖悄悄划指腹形成的。

土长老是极细心之人,定能领会她的用意。

断者,族兵会按着她的命令去往杭京,只是,在那之后,土长老不必以她其后的信函内容发号族兵。

横者,取苗水语的谐音,意指族长身陷囹圄,土长老识具体情形,保族力要策。

纳兰敬德见她这么做,眉眼微笑

“如此,甚好。”

遂将信函用蜡封在简桶中,关心地凝着夕颜:

“好好休息,至多明日,为父就请天下第一神医来瞧你。”

天下第一神医——张仲?

纳兰敬德说到做到,张仲出现在夕颜榻前时,不过是翌日的清晨。

她看到张仲面­色­憔悴,与之前仿佛判若俩人一般。

纳兰敬德站在一旁,甫启­唇­,语声里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味道:

“张仲,小颜的伤并不轻,就看你怎样妙手回春,三日内,让她下得榻了。”

张仲的神情肃穆着:

“我会尽力而为。”

“最好如此。”

三日,只是三日。

除了第一晚,张仲替夕颜诊脉时,眉心皱了一下,以后每天仅是沉默地端来汤药,而夕颜亦不能去问他什么,包括,在杭京他的莫名失踪,以及为什么又顺从于纳兰敬德。

以为,纳兰福说过,这里的一切,都在监控当中。

第三日的晚上,纳兰敬德来到夕颜房中时,夕颜恰好由红衣侍女扶着起身,纳兰敬德看她能走,心情大为愉悦。

“小颜,你可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夕颜轻摇螓首。

“今日是四月廿六日,你母亲的寿辰啊。”

母亲的寿辰,这于她来说,好陌生啊。

是啊,她竟不知道母亲的寿辰,竟是今日,一直以来,她记住的,仅是陈媛的寿辰。

纳兰敬德看上去,心情好得紧,亲自挽起夕颜的手,但,还是让她坐在滚动的椅子上,一路推出去。

夕颜有丝不解,却听得他道:

“乖,好女儿,为父今晚带你去陪你母亲一同过寿辰。”

他说出这句话,夕颜瞧到,张仲的面­色­分明是一暗的。

然,只是一暗,随着纳兰敬德的手势,张仲亦随之跟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行至一处同样没有任何轩窗的殿宇。

正中,九条浮龙盘成的宽大椅座后,雕刻着一朵遍体血红的莲花,正是血莲教的象征。

纳兰敬德推着夕颜向血莲后行去,那里,晶莹剔透得,仿是冰雪筑就。

一道银­色­沟壑中是一座九层高台。

夕颜坐的椅子停在高台下,她慢慢站起,纳兰敬德扶着她,一步步登至高台。

高台尽处,血­色­纱幔围绕中,恰置着一水晶冰棺。

夕颜看到这冰棺时,心底的某处柔软,再次被重重砸了一下。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趁这口气没有吁出时,离开纳兰敬德的搀扶,自个,走到冰棺旁,手,颤抖地伸出,那口气,吁出时,人,仿似再无力气一样,撑住冰棺的边沿,她将脸贴到冰棺上,泪,滑落在冰棺,顺着棺沿,一径坠落,落至棺底盛开的如同血莲一样的血­色­结晶矿体。

“娘······”低唤出这一句,胸前的伤口,似要再次裂开一样的难耐。

低徊的眸华,棺中,躺着一倾国绝­色­的女子,她身着一袭红­色­的嫁衣,好像,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一般。

可,这一睡,哪怕沉睡千年,却再不会醒。

张仲随着他们一并登上高台,他的手握紧成拳,只是,运不出一分的力。

是的,身为苗水的木长老,他­精­通医术,却不会武艺。是以,在三国起了灭苗水之心时,他曾分别潜入三国,以探虚实。却未料在巽国被人察觉身份,随行的护卫掩护他时悉数被杀,他虽逃脱,也只剩半条命,机缘巧合下,结识了陈媛,亦在彼时,他才恍然发现,对伊滢有的,并非男女间的爱,仅是如兄妹般的关怀。

可,饶是这样,眼前的男子,却是不信的。

“张仲,怎么,不上前看一眼吗?没想到,我会用这个法子,保住伊滢的尸身吧?”纳兰敬德自负地道。

“是,我没有想到,连先巽帝的棺枢都为你所用。不过,既然你连他的地宫都占为己用,这,自然不稀奇。”

“轩辕焕然那个老家伙,哪配用这冰棺呢?你可知道,先前我保存伊滢的身子多辛苦啊,要用多少寒冰护着,方能将她的身子保存到了冰棺出现的那日。”

纳兰敬德行至冰棺旁,他痴迷地将手抚到冰棺上,仿佛,抚到的,就是伊滢的脸。

没有冰棺,用寒冰护着,确实很难,必须要每日有相当数量的寒冰供给,真的太难。

“即便这么难,你也做到了。包括让火长老,不惜背上判族的罪名,听命于你这么多年。”

“谁让他想得到伊滢呢?谁让伊滢最初爱的是你呢?。你让他嫉妒,他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果,我告诉你,伊滢爱的不是我,你相信吗?倘若我再告诉你,从小就被你当棋子培养起来的夕颜,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信吗?”张仲闭上眼睛,说出这句话。

纳兰敬德神­色­大变,目光­射­向张仲:

“夕颜本就是我的女儿,何用你来说!”

“到现在,你明明心里不信,为了自己的计较,却还利用着她,你可知道。这么利用下去,你和伊滢唯一的女儿也会毁在你的手里!”

原来,母亲手札中,接生,以及后来救她于水中的,果真是张仲。

他每次都是从水池潜入,所以,才让母亲发现,这处生机的吧。

那园蒲草即为他所栽,定是全了母亲画里的相思意,只这相思,怕是应在作出那画的一人身上——

“纳兰敬德,伊滢心里爱的,确实不是我,也不是你,她心里有的,仅是短短进献贡品那段日子,为她描绘出一千多幅画的国主。”

一千多幅画?夕颜有些震惊。

可。彼时的母亲,面对这样的爱意,岂会不动容呢。

然,夜帝是懦委的,他所能给予母亲的,不过,仅是那一千幅画罢了。

“夜帝?!”

他不是不知道伊滢和夜帝之间的一段情,是以,他一直试图最先挑起夜、巽两国的纷争。

可,他以为,伊滢和张仲之间亦是有着私情,毕竟,张仲不止一次去过旋龙洞,被他察觉一次以后,他发现伊滢怀了身孕,当他问伊滢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他时,她是否认的。

难道真的——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爱的是谁,再不重要了!”

他不容自己再想下去,今晚,要做的事,他不能忘。

他轻击掌,四周冰雕的幕墙突然翻开,在这幕墙后,赫然现出三根冰晶柱子。

这三根柱子,按着三国的方位,分别绑住三国曾经或者是现任的帝君。

夕颜本俯在冰棺上的脸,听到声响,起身望去时,旦看到,除了银啻苍的琵琶骨仍被锁住外,百里南和轩辕聿的情况看上去却是要好很多,只是,都似昏迷地被悬在冰柱上。

“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了?背信弃义者,都该死!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曾负了你,他们的父皇,也曾负过你母亲,所以,难道不该死吗?”

夕颜眉心颦紧,现在的纳兰敬德,突然陷入一种疯癫的边缘。

纳兰敬德靠近夕颜,双手扶住她的肩,这一扶,让他有些不悦,夕颜的肩似乎在瑟瑟发抖,这,不好。

哪怕仅是利用,他也要她以绝对的王者姿态,傲视眼前的所有人。

“小颜,为什么发抖?对了,忘记告诉你,土长老已率苗水新募集的三十万族兵,即将抵达杭京,只待这五十万族兵汇合,就会挥师北上,所以,一来,以这三位帝君的血作为苗水出征前的贺祝,二来,你母亲在寿辰之日,收到这份祭品也定会很开心的。”

夕颜甫要启­唇­,纳兰敬德却将她的手,放到冰棺旁的一根柱子上,柱子的最上端放着一水晶鱼嘴瓶,柱子下面镶嵌着一圈五光十­色­的宝石,现在,她的手就放到这圈宝石上,伴着纳兰敬德几近贴在她耳边的声音:

“来,转一下,这三根冰柱就会生出冰刺,扎进他们的心脏,让他们的血,流淌到这池中,让你的母亲,在寿辰之日得到最好的祭品吧,这样,你就是一统三国的女皇,是的,女皇!你母亲这辈子都没到达的顶峰,你到达了,多完美!”

她的手仿佛烙到被火烧得滚烫的铁块一样,想收手,纳兰敬德却钳住她的肩膀,让她根本收手不得。

但,在此时,只听高台下,一声音带着不服叫嚣道:

“父亲,枉我唤你一声父亲,原来,最终你的大业不仅不会交给我,连大哥都不会交予,只是白白便宜了这个女人!”

循声望去,正是纳兰禄,他一身戎装,站在下面,眼底,满是沸腾的怒气。

“阿禄,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纳兰敬德挑了一下眉,颇似不满地道。

“父亲对我的态度,难道让儿子对你依旧恭敬有加吗?儿子今晚算是明白了,终究不过是父亲的马前卒,拼死效力的份,连杯甜羹要分,都是不可得的,是啊,泰远楼那次,你为了筹谋,竟狠心打断我的腿,我就该知道,在父亲的心里,我是个屁!”

纳兰敬德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纳兰禄,纳兰禄语意粗噶,恶狠狠道

“你既为刀俎,我缺不甘为鱼­肉­!”纳兰禄­阴­­阴­地说出这句话,将指尖抵于­唇­际,轻吹一哨,旦见,从殿外跃进几名红­色­衣着的男子,手持着明晃晃的大刀。

“今日,是父亲最爱女子的寿辰,这地宫所有的暗人都被父亲赏了一碗酒,所以,他们现在都很困,再不会来­干­扰我们。父亲,就让儿子送你一程,也算是尽了我们父子的情意一场吧。”

“好,好,好!为父会记得阿禄的情意的。”

纳兰敬德松开缚住夕颜的手,将目光定在纳兰禄的身上,当那几名红衣男子跃踏往高台来时,只见,纳兰敬德双掌一翻,几道红光过处,那尚跃至空中的男子,只见血光一闪,恰化为血­肉­横飞的碎屑。

一点声响都没有。

纷洒落到洁白的冰雪地的,仅有片衣和血­肉­。

纳兰禄惊愕莫名,却听得张仲在旁暗淡地道:

“你终是练成了这种邪门武功,血手印。”

“呵呵,为什么不呢,你们苗水至高的武学,为什么我不练呢?说来,还得谢谢火长老。”

张仲没有再说话,这种武功历来只有族长和长老知道,可,却是苗水的禁忌,百余年来,是没有人去练的。

源于这武功纵极其霸道,却也有着致命的弊端。

他起初恨过火长老,但在那一年,当他以神医的身份再次见到火长老时,才明白,火长老亦是苦的。

先是被利用,接着,当火长老知道伊滢已死时,表面做再无退路的臣服,并投诚地献上这本武学,暗里则是让其终有一天自我毁灭。

所以,他在族中甚少提及火长老,只在决定让木长老这个身份彻底消失时,才告诉风长老,火长老将夕颜接出旋龙洞,带回巽国抚养长大,借此,希望苗水在他‘死’后,念在夕颜的份上,放过火长老。

因为,倘若没有火长老,或许,夕颜不会活到今日。

他的目光望向柱上那瓶鱼嘴,该是千机吧。

当年,火长老瞒着族长,私藏下三瓶千机。

一瓶,纳兰敬德因伊滢之死,迁怒夕颜,将千机与其服下,要她熬受十年的折磨再死去。事后,却发现火长老在其体内植下天香蛊,纳兰敬德欲将火长老杀之,火长老却道,用天香蛊压制其体内毒­性­,待到其长大,若远嫁夜国,一旦与夜帝交合,则天香蛊散尽,恰能成就挑拨夜,巽两国之事。而那毕竟是许多年后的事了,火长老要的,只是保下夕颜。

另一瓶千机,该是伊滢死时,纳兰敬德欲予轩辕焕服下,却不料,­阴­差阳错地,为轩辕聿所服。

他不忍千机杀孽太重,又知世上再无天香蛊,方以天下第一神医的身份在轩辕聿甫服下,觉到身子不适,太医院束手无策时,暂压了千机的毒­性­,亦因此成为轩辕聿的师傅,后来,又知道了轩辕聿孪生兄弟轩辕颛的存在。

这么多年,接近三国的帝王,他最初是有企图的,伊滢死后,他想过为伊滢受到的不公报仇,而获得三国帝王的信任,再施以离间,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一年年的过去,他发现,看着这些帝王慢长大,他最终没有办法下手,最终选择,让其中一个身份——木长老,彻底的死去。也了去,心中的恨念。

伊滢是那么善良简单的女子,不会愿意苍生因她生灵涂炭。

可,纳兰敬德,却终让她成了这场浩劫的源头。并且,以纳兰敬德如今的冥顽不灵,根本是听不进劝了。

现在,这是最后一瓶千机。也是他这次来地宫,除了受纳兰敬德胁迫外的,唯一的目的。

他趁纳兰敬德不备,移近那瓶千机,却听得纳兰敬德低吼一声,原是纳兰禄亲自冲上前来,将手中的剑直刺纳兰敬德。

“孽障!”纳兰敬德怒吼,只将夕颜向一旁推开,夕颜身上有伤,张仲下意识立刻上前扶住夕颜,却见纳兰敬德并不以血手印对之,仅将手挡住纳兰禄刺来的剑,顺势再将纳兰禄的剑惯出。

这一#,剑锋击至冰棺,但听得“噹”地一声,接着是“哗”声响起,那冰棺从剑锋刺进处,入蛛网一样,四散开,顷刻间,化为一地的齑粉。

这层齑粉上,伊滢的尸身静静地躺在那里,总依旧如生,不过片刻,她的身上,却急剧的起了变化。

无论事夕颜抑或张仲,看着这变化,心底,除了震惊,仅是无奈,以及悲恸。

红颜白骨,弹指一瞬。

纳兰敬德慌张地抱起伊滢时,昔日倾城姝­色­,只化为一捧白骨,除了那墨黑青­色­犹在,其余,皆不复得。

也在此刻,纳兰禄拾起掉落在齑粉上的剑,刺进纳兰敬德的背部。

纳兰敬德发出困兽一样的嘶吼,眼睛在此刻变成赤­色­般的红烈,他一手抱着骨不放,一手结出一个硕大的血手印,直向纳兰禄罩去。

随着血­肉­横飞,不过,是一场亲情的泯灭。

第二次运用血手印了。

张仲的心里浮过这个念头,却见纳兰敬德丝毫不在意背上的伤,发出一声臆语:“滢,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要离开我,为什么?我把你献给轩辕焕,我也不情愿啊,可,被他发现了,我如果不献你出去,王府就完了!而我想出人投地,你也说过,我没什么配的起你,是的,我只是一个异姓王爷,但我爱你,我以为占有了你的身体,就能拥有你的心啊,为什么,你却连最后一丝的奢望都不给我,宁愿死,都不要我呢?”

“所以我恨夕颜,是她!是她第二次跑到绣楼,你才会选择死的,是她!所以,我要杀了她!杀了她!”纳兰敬德吼出这句话,将手中的白骨放下,回头,目光­阴­狠地望向夕颜。

张仲一惊,意识到不好,可,他没有任何武功,根本是阻不得纳兰敬德的。

按着血手印的致命弊端,一个时辰内,他再施一次就会经脉逆流致死,只是,这一次的代价 ,他不希望是牺牲夕颜。

张仲眉心稍颦间,却听得夕颜道:“敬德,你这么做,我很心痛。”

这一语出,夕颜已挣脱开张仲的相扶。

“敬德,你知道吗?占有一个女子的身体,其实,并不能得到她的心。”

“这个孩子,是你强行占有我留下的,我虽然生下她,但,我不想告诉你,她是你的孩子。我怕你再强行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毕竟,我被困在旋龙洞中,她是我唯一的依赖。”

“你呢,因着孩子,却再将我的心伤透。”

“你带我离开洞中,本来我该为恢复自由感激你,可逆却把我献给轩辕焕,你知道,一个女子被迫身伺俩人的滋味吗?颜儿看到第一次,我都没死,何况再让她看到我被囚于绣楼呢?你该知道的,不巧被她瞧到的第二次,是我想杀了你,我受够了这种日子,我不知道下一刻,你又要对我做出什么样的恶行!但,正由于当着孩子的面,我下不去手啊,或者,我也根本没有法子让自己去杀你,所以,自杀,是我唯一的选择。这一辈子,哪怕到死,你都没有了解过我,你说爱我,却始终不珍惜我,也始终不在乎我心里的想法……”

带着记忆里的片段,带着手札中母亲的感情,她说出这些话,她不知道,模仿得像不像母亲的口气,只是,足够了。

纳兰敬德发出一声咆哮的叫喊声,接着,松开手里的白骨,起身,双手结成血手印,往那雕刻的血莲上轰去。

是的,轰去。

但听“轰”一声,血莲陨碎。

而纳兰敬德就站在那,再没了一丝动静。

张仲的手再次搀扶起夕颜,低声道:“他去了。”

夕颜闭上眼睛,没有泪滑落。

她不愿意让母亲的白骨就这样放着,解下身上的外袍,盖到那捧白骨上,甫将袍子离手,突听得纳兰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颜,快走!”

声音十分急促,似有什么危险即将来临。

她起身,看到,各个沟渠中的水银开始呈现出不安分的状态,好像,汩汩地似要淌出一样。

纳兰福就站在三根冰柱旁,分别启动机关,放下冰柱上的人,一只手还扶着同样昏迷不醒的慕湮。

张仲迅速下得台阶,取出随身的药丸分别予三人服下。

三人苏醒的速度还是快的,只银啻苍因被锁住琵琶骨,行动最为不便,然,现在亦是没有时间去替他疗这伤势的。

张仲扶着银啻苍,慕湮和百里南相互搀扶着,轩辕聿则是独自登上高台。

五人登上的刹那,底下的水银终是漫了出来,汹涌而绝对的漫了出来。

“你们快走,顺着殿门出去,一直往左,就能抵达陵墓的出口。这里,很快就会被水银淹没,那朵血莲是父亲特意设置的让整座陵墓被水银掩埋的机关。”纳兰福匆匆说出这句话,容­色­紧张。

接着,他松开扶住的俩人,夕颜突然觉到不对:“大哥,你呢?”

纳兰福伸手扶住伫立在那得纳兰敬德,笑道:“小妹,别恨父亲,他这么做,仅是为了证明自个,不输给任何生来就是帝王的人,哪怕出身卑微,依旧可以谋得天下。答应大哥,别恨父亲。”

“大哥,我答应你,但,你得跟我走。”

“不了,我已经习惯待在底下了。快走,那些暗人被纳兰禄暂时制服,你们出去后,血莲教的余孽该会滋事,但,群龙无首,不会再有多大的危害。可,那毕竟都是命,能放,大哥求你,还是放了吧。”纳兰福说完这句话,只扶着父亲坐下,再没有声音。

一旁,轩辕聿­阴­暗着脸,瞧了一眼,只与百里南相互扶着,并未看他一眼的慕湮,绝然抓住张仲的手臂,执起殿宇上的垂落的纱幔,借力往殿外掠去。

百里南的脸­色­有些苍白,胸前的伤却是经过包扎处理过的,他望了一眼夕颜,又望了一眼慕湮,夕颜只往后退了一步,百里南明白她的意思,遂勾住慕湮的腰,同往殿外掠去。

高台上,仅剩下银啻苍,他露出一抹笑靥,睨向看起来有些失落的夕颜,然后,将一只手递于她,一只手执起殿宇上垂落的纱幔,道:“族长,让我带你走。”

一句族长,夕颜知道他的用意,现在,她是伊汐,风长老的妻子,这样,他才能不避嫌的拉住她的手,不是吗?

她再回眸望了一眼,纳兰福,纳兰敬德,以及袍衫下母亲的白骨。

她,带不走他们。

心底,酸涩地涌起些什么,仅能闭上眼睛,请颔首间,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银啻苍修掌一手,握拢她的手,一并掠起。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稍睁了眼,仔细瞧着银啻苍的伤势,却听得他的声音响起:“怎么,对我­祼­露的肌­肉­感兴趣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轻松,仿佛,那些伤,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一样。

只是,她知道,必是严重的,他的伤口因着施展轻功,此刻,渗出些许的血来。

“若想让我减轻点负担,抱紧我。”

他的声音了,带着初见时的不羁。夕颜的手犹豫中,看到他肩胛骨处的伤口,终是伸手揽紧于他的腰部。

一路借着纱幔掠过去,待到了转角处,她瞧见百里南稍停了身形,将手中的纱幔掷扔给他们,掷扔间,百里南方换手抓住下一根纱幔掠去,但纱幔垂挂的地方除了大殿以及殿外狭长的回廊后,便再是没有了,需要以脚掂住可以借力的一切物什上,腾空向前掠去。这样施展轻功,无疑对身上带伤的人是种毅力的考验。

轩辕聿看上去并没有伤,因此携着张仲一直掠在最前面,亦丝毫未曾停过步子。

百里南纵受了伤,毕竟恢复了也有大半月,并且慕湮该习得些许的轻功,合俩人的力往外掠,也不会很难。

而银啻苍身受重伤,又加带着不懂轻功的夕颜,明显吃力很多,在快到一廊尽头时,银啻苍踩住一小块石壁凸起处,突然一滑,显见就要跌落下去,而下面的水银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开始吞没一切。

夕颜并不惊怕,只牢牢揽紧银啻苍,银啻苍深吸一口气,蓦地甩开发丝,那三千黑发仿似坚韧的绳索一样攀缠住前面的一处横梁,而他稍稳身形后,复向前掠去。

发丝分扬间,他带着她,往前飞去。

一路飞去,黑发寸寸成雪。

这,就是瞬间白发吧。

他,终能携着他的结发妻子,在这飞掠中,仿似度过了一生。

真好……

夕颜贴在他的胸前,仅留意着他肩胛上不停流血,丝毫未曾注意这些。

蕴上最后的功力于发丝上,借着这股力,他带着她终身随前面的二对一起,接近了陵墓的出口处。

出口的室门现在是紧闭的,正上方有一块龙形的浮石。轩辕聿抬首忘了一样那浮石,脱口道:“断龙石。”

这一声出,百里南和银啻苍对于这三字不会陌生。毕竟,亦都是帝王,这石。实属帝王陵墓的必备。

纳兰敬德启动机关,以水银淹墓,自然陵墓口不会开着的。除非启动着断龙石,石放之日,陵墓开启。但,仅能用一次,一次后,这座陵墓将彻底的被封闭。

石很高,他们三对都倚附在墙壁上,随着水银逐渐汹涌漫起,其实,容不得再有任何犹豫,哪怕石后是机关,都是要试一试的。

银啻苍思绪甫定,突然松开夕颜的手,只把她的身子掷扔给轩辕聿,掷扔的瞬间,他的白发缠于夕颜的腰际,使她在空中不至于失重坠下。

轩辕聿滞了一滞,夕颜的身子却已到他的跟前,张仲不由分说紧扣住夕颜手腕,夕颜这才看到腰上缠着的银丝咻地一收,一收间,银啻苍的身形径直掠向那最高处的断龙石。

他,乌发竟成雪?!

看着他掠上去,夕颜察觉到所有的思绪都被不详之感笼罩,她只喊出一句:“苍,回来!”

断龙石随着这一句,已然被按下,按下的瞬间,石中刺出一根极细的尖刺,戳进银啻苍的胸前,他,再是动弹不得。

不过,下面的人,该不会看到。

这刺,太细,太细了。

任何人要动这断龙石,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毕竟,一念生,即是一念死。

悬挂在陵墓的最高处,他冰灰的眸子向下望去,他最爱的女子,抬起螓首,望着他,满脸,都是泪水。

又为他哭了,真好。

轩辕聿,你会吃醋吗?

他闭上眼睛,仅说出一句话:“带她走!”

这句话,拼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出,带着嘶吼的意味。

“不!”

夕颜喊出这句话,喉口一甜,胸前的伤口再次崩裂,崩裂中,轩辕聿的手抬起,重重击于她的颈后,她再作声不得,眼睛却倔强地不肯就此闭上,只盯着断龙石前的那抹身影,她不要走,她不要这个蠢人以为就这样,可以有千年之约,她不要。

她不要的是这个,还是不要他牺牲自己呢?

颈部的疼痛抵不住,哪怕,她的眼睛始终想睁开,却,在最后只看到,漫天银丝飞舞间,银啻苍凝着她,­唇­边漾起笑弧,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声音,但,她瞧得懂口型,那个口型仅是三个字:“我爱你……”

他从没亲口和她说过的三个字,最后说的时候,没了声音,而她亦是陷入一片黑暗。

夕阳如血,皇陵的后山上,张仲独自一个行着,他的手上,拿着那瓶千机。

世上再无天香花,或许,惟有这,能一试。以毒攻毒,他不知道,有没有把握。

不管怎样,终是要一试的。他甘愿被纳兰敬德所俘,为的,不就是这世上,仅存的这一瓶千机吗?

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敢轻易去试的法子,因为这样,或许,只意味着九死一生。

四月廿七日,传闻与杭京商议国土划分的巽、夜两国帝君忽在檀寻城郊皇陵出现,然,此事仅有少数接驾官员知悉,并未计入史册。

同日,巽帝密诏工部,先帝皇陵年久失修,恐有塌陷,着工部立刻重新修葺皇陵。

其间,偶有着血衣死士在檀寻滋事,亦被禁军分批镇压,不过三月,血衣死士,渐成过眼云烟。

四月三十日,杭京一役,,两国兵力遭受重创。亦因此,巽、夜两国国君于杭京,抵返檀寻签到协约,两国从即日起各休养生息,夜国边陲十二城暂划于巽国国土二十年,期满后再行较量,以最终确定这十二城的归属。

杭京一战中表现骁勇的骠骑将军、建武将军、墨阳将军皆按品级加官进爵,墨阳将军功绩犹为突出,官拜至上将军。

五月初一,夜帝携一女子返回夜国,该女子正是昔日引起两国战端的凤夫人,外界周知,是凤夫人遭意欲挑起两国纷争的­奸­人迫害,幸得于火中侥幸逃脱,烧死的不过是其婢女梨雪,其后做口供的梨雪实是­奸­人唆使冒充的。该假冒的梨雪自被严惩不怠。

凤夫人随夜帝返回夜国,在其后数十年中,成为辅佐帝君的一代贤后。其父慕风亦随女得享天年于夜国。

五月初二,援助杭京的苗水族兵被帝赞大义之师,特恩准苗水族今后不用每年纳贡,并族中长老及各部落首领位比王爷,得享爵禄。自此,苗水彻底归顺巽国。

五月初七,因陵墓被闭,工部耗时十日打开皇陵,除见水银汪洋外,连先帝水晶棺枢都不得再见,遂无奈,复旨于帝,帝容­色­微变。

太医院院正张仲以年老体衰为由,刺去院正一职,返归乡野,帝准。

此外,还有几桩事同发生在这一月内:四月初,太后昭告六宫,中宫皇后西蔺姝小产血崩薨逝。

同月,西侍中被应中书令弹劾,结党营私,买卖官职,因荣王遇刺,此时又牵涉到正一品官员,遂暂且将西侍中禁足于府,巽帝回朝时,颁圣旨,念西侍中先前兢业于社稷,从轻发落,着西侍中致仕。

自此,三省长官除应中书令后,又呈现出一派新的格局,这新的格局,无疑在巽国休养生息的二十年,更利于巽帝的制衡。

五月初一,巽帝就皇贵妃纳兰夕颜私出宫,趁帝牡勒山被围时,打开城门迎接夜兵在后一事,于早朝时提及,欲赐皇贵妃鸩酒以平天下臣民之怒。

此意出,前朝哗然,尤以墨阳将军一人,犹为激动,不惜当朝谏帝,皇贵妃非但无罪,反右功于围城苦战,甚至于,他的那些功劳,都是拜皇贵妃于背后巧施巧计成就,若非因二万四的战俘,皇贵妃绝不会轻开城门,固是­妇­人之仁为对战时所不可取,然,皇贵妃为巽国子民之心,却是其心可鉴天地。

但,墨阳将军话未说完,巽帝拂袖而起,言,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墨阳将军就此长跪殿外不起,任其余诸臣一再劝说,都置之不理。

轩辕聿回的天曌宫,太后的仪仗正行过来,他睨了一眼太后,只稍做请安,便行往正殿。

太后旋即跟进,摒退众人。

殿内,哪怕是五月近夏,没来由地,却让人觉得­阴­冷森森。

“母后,是来劝朕免皇贵妃一死吗?”

太后只从袖中拿出一道密诏,递予轩辕聿:“这是皇上出征前,留给哀家的密诏,上面说的很清楚,一旦他有任何不测,皇贵妃若选择出宫,哀家必会想法子让海儿同去,若皇贵妃愿留在宫里,则出册海儿为太子外,必正皇贵妃的身份。”

纵然,密诏上没说,该怎么去做,可这是皇上拜托她做的事,是以,她步步为局,必是会全了这一事。

现在,一切看上去,终是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却没有想到,还是,不尽如人愿。

唯一的变数,她怕去想,却做的,这已是不容置疑,被隐在暗处的事实。

“身份?此等JIAN人,难道,朕还要容她不成?”

还要瞒么?

“颛儿。你骗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骗不过哀家。”太后说出这句话,语音里满是落寞。“从你回来的那日开始,哀家就知道,皇上定是出事了。被围牡勒山的失踪,根本不是外人眼里看到的那样有惊无险,不过是成全你的代位。”

“母后还想说什么?莫以为用这个作为要挟,朕就会怕了母后,母后莫忘记,颐景行宫中,父皇究竟是暴毙呢,或是有人蓄意为之,哪怕事隔这么多年,朕想,总会有人相信朕说的话。”

太后的脸­色­惨白。

颐景行宫,她怎会忘呢?

那一日,下了好大的雨,轩辕焕摒退了所有的宫人至院外,独自一人待于宫内。

她想趁着行宫的机会,能挽救一下她和轩辕焕越来越冷淡的关系,遂端着点心,进的殿内,恰看见,轩辕焕在用丹青描画这一幅仕女图,她见窗子仍开着,上前,替他阖上窗子。未料,这一阖,恰有几滴雨溅落在纸上,那纸蕴开了,仕女的脸,也就化开了。其实,那幅画,因轩辕焕并不擅长丹青,却是拙劣的,但,这一化开,只引来轩辕焕的勃然大怒,他用力掌掴于她的脸,和着脸上火辣辣的痛,她终在刹那,忘了理智,斥问了轩辕焕一句,难道结发夫妻这么多年,都抵不上一幅画?

这一句,更引起轩辕焕的大怒,说她不配提结发这个字,他可以立她为后,亦可以废了她,莫以为做了皇后,就是他的妻,她不过是代养太子的工具罢了,对她,他的兴趣从来仅是最初的燕好上,再无其他,说罢,轩辕焕怒极执笔就要下废后诏书。

她不明白为什么轩辕焕会那样暴怒,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废了,她求他,苦苦地哀求在他脚下,却只得他的一踹,这一踹,她觉得腹中疼痛,似有什么东西坠下,原来,她竟是得了身孕都不知晓,那一刻,她几乎觉得人生所有希望都被眼前这个男子夺去,她强忍痛站起身,执起地上的金步摇就刺向轩辕焕,轩辕焕吃疼,不愿与她纠缠,待唤宫人进来,殿外,雨下的那么大,宫人却是听不真切的,他不得不走到殿前去唤。

也就在此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金步摇细细的簪尖刺进他的头颅,他栽倒于地,头后,渗出些许血来,那血顺着雨水蜿蜒了出去,尽头,是一双惊惶的眸子,正是轩辕颛,他本来不会再明里出现,仅是由于轩辕聿午时饮了轩辕焕不想用的参茶,突腹疼难耐,方大着胆子穿轩辕聿的衣裳出来寻找她。

却是目睹了这一幕。

簪尖Сhā进头颅,等血凝结了,若说是暴毙,碍着皇上的龙体,不会有人细察,只是,那日的血雨,终成了她心里难以逾越的魔障,再见不得宫里的秘道有积雨,也见不得红­色­的花朵飘落于上,因为,那样,仅让她再次想起那日的一幕。

而这一幕,也成了他们呣子间,一道默契地不会对外宣扬的事。

今日,重提这一事,是想让她不管这事吗?

她顺着轩辕颛,仅轻轻问出一句话:“皇上,是不是已不在了?”

轩辕颛没有立刻回答,对这,不到最后,他不会轻言死,或者生。

他的沉默,只让太后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聿儿不在了!

胸口悲凉得仿似要站不住,她用手撑住几案,只再说了一句:“那日的事,母后做了,就不会悔,也不会再怕了。”

说完这句,她往殿外行去:“颛儿,她毕竟是皇上最爱的女子,若你要杀她,哪怕皇上的死,和她或许有着关系,但,这定不是皇上愿意见到的。”

“好,既然她是朕的最爱,那依着母后的意思,朕在她死前,再予她以圣恩雨露一次!”

太后的步子再没有停下,他,听不进劝了。

或许,惟有合前朝的之力,才是唯一的转圜。

毕竟,夕颜没有错。

哪怕有错,她偶要保得她的周全。

殿内恢复寂静。

而,承恩车的声音,终在殿外响起。

他翻了她的牌。

真正的原因是她在昨晚托李公公递上那张笺纸后,他准备以另外一种法子,让她得到彻底的羞辱,以及死心。

夕颜蒙着雪­色­面纱,被迎往恩车。

今晚,是她的侍寝之夜。

是她在巽宫,或许有着实质­性­质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

因为,帝王临幸她后,或许,天明,就会按着谕旨将她赐死。

她一步一步,走向恩车,车帘放下,她明媚的眸子里,并没有一分惧怕,仅是淡定安然。

一夜承欢,迎接她的,便是死亡。

这,是她的命。

看似身为巽宫罪人,该有的命。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君心,若还没有转圜,她能怎样?

她不能在怎样了。

进得承欢殿,漫天的明黄|­色­的纱幔后,那本来十分熟悉,现在,却陌生的身影就伫立在那。

她近前,他的手一挥,一张笺纸轻轻地从他修长的指尖,坠落在地。

正是,她托着李公公呈给他的纸。

“众口铄金,使君别离。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死亦无别话,愿葬君家土。”

寥寥六句,从他的薄­唇­里读出时,带着哂笑的意味。

“皇贵妃做出那样的事,又在皇陵中通远汐侯旧情难断,水­性­杨花之人,偏还是做出这样的诗词,真是让朕不耻。”

纵然,张仲在临行前嘱咐他,切莫为难夕颜。落进他耳中,分明只是张仲的护短。

“皇上,臣妾除了您之外,再无其他。臣妾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听到远汐侯三字,她强忍住心头的悲凉,方能说出这句话。

“哦,是么?”

轩辕颛眉心一锁,这话,百里南临行前,亦是对他提了当日城内的情行,可他只做未听见,这么多男子要保她,难道,真的没有私情么?

不管怎样,当他和师傅在知悉轩辕聿失踪,那么辛苦,绕过夜军,避过巽军,在山谷,发现轩辕聿时,虽得师傅相救,却已如活死人一样时,他才知道,轩辕聿竟然为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不惜放弃自己的命。

从那时起,他再容不得这个女子。

哪怕轩辕聿醒来,会恨他,他偏是再容不得。

一如,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仅在于看着他的弟弟成为万民敬仰的君王。

可,这一切,都被这个女子,一手摧毁,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都是祸水。

哪怕曾经,看到她隐忍的坚强,让他有过心软,现在,不会了。

羞辱她,让她彻底死心,让她在死前尝到同样的心痛,是他所要的。

他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他看到,她的眸底,一片清明,竟没有一丝的雾气,真是讨厌啊,假惺惺地可以。

“想朕再临幸你一次么?”问出这句话,他凑近她的樱­唇­。

他看到她的­唇­哆嗦了一下,这,让他觉得很满意。

“朕今日召你来,外人看来,是朕对你还有一点的情意,可惜啊,朕,根本就不会碰你,让你过来,是让你看着,朕是怎样临幸别人的,你加诸朕身上的耻辱,朕还你一次,也算是公平。”

他轻击掌,殿外,走进一女子,纳兰夕颜的身子一震,往后瞧去时,该是低位的宫嫔,娇羞地站在那,而轩辕颛松开夕颜的下颌,上的前去,只把那宫嫔打横抱起,往龙榻上行去。

夕颜就这么站在那,她隐隐听到哀愁的歌谣声,似从殿后传来,但,这一次,她知道不是,所谓的哀愁歌谣声,仅是那风吹过没有关严的窗棱,穿过室内八宝屏风缝隙时的声音。

这哀愁,皆因着心境所致,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因着轩辕聿的怜爱,住于这承欢殿时,是从未闻到的。

明黄|­色­的纱幔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站在那,听着,纱幔里不时响起的暧昧的声音,心,疼痛。

胸前的伤,能愈合,可是,心底的伤,谁能愈合得比较快,才会幸福吧。

站在那里,知道子时,按着规矩,那宫嫔是要离开的,她垂下螓首,不去看那离开的宫嫔,亦因此错过了,宫嫔脸上一抹异样的神情。

这抹异样仅在于,这宫嫔觉到皇上是不是不能行人事了,竟让她喊了半天嗓子,却没有真的临幸于她。

而这些,夕颜不会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随着疼痛渐消去,再没有一丝的痛楚了。

他拢起龙袍,行至她的跟前,甫要让李公公赐鸠酒时,却见她身子一晃,似撑不住般坠委千地,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她往后一抽,一抽间,只让他更紧地扣住她的手腕,然这一扣,他是震惊的。

她,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自她回宫后,每日仅用张仲留下来的药,并不让任何太医近身调理伤口。先在看来,该是她早有所察觉。

可,为什么要瞒住自已的身孕呢?,

他的手一滞间,却听得她的声音虚软地传来:

“这孩于是皇上的,可臣妾若说了,您会信吗?不过又会以为,是臣妾不想死的借口吧。”

原是如此!

这孩子,或许是轩辕聿最后留下的一脉骨血,他能狠得下这心么?

但,再一按她的脉相,他的眉心,再是抒展不得,这一胎,因着她胸前的重伤,血气大亏,比之她之前那胎更是不稳,即便张仲该是曾尽心为她保胎,而上一胎,耗尽了她太多的­精­元,这一胎,分明是保不住的。

所以,张仲只留下了那些药。

或许,也答应了她,暂时不会让他知道。

她呢,定以为,这药能和彼时一样护得她的周全吧?

而明知保不住的胎,何必再保呢?

这时,李公公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皇上,有禀。”

“说。”

“皇上,墨阳将军跪在议政殿外迄令不肯离去,眼下,连膘骑将军等都纷纷随他一起长跪不起,务求皇上万不能这般忠心为国的皇贵妃,不然,寒的,是天下百姓的心呐。”

他的眼晴眯起,这个女于,确真是得尽民心啊。

好,那么,他就让她心甘情愿地去死,也免得那一众臣子不消停!

“皇贵妃,看来,你真是得尽了军心,连朕都杀不得你了。”

他松开执住她的手,仅命人送皇贵妃回冰冉宫。

这一回,不过晨曦初绽时,却是等来更让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

离秋端着一碗汤药,进得殿内,她站在那,看着这碗汤药,突然意识到是什么。

“娘娘怀了皇嗣,可这胎,真真是保不得的,皇上这也是为了娘娘好……”

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望着那氤氲的汤药。

他,仍是怀疑她清名有损吧。

现在,快到他下朝了。

这,是他的孩子,若他不要,她等他亲自对她说这一句话。

果然,她等到了。

他来了。

没有让殿外的宫人通传,他就这样来了。

“喝了这碗药。”

他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冷到,仿佛能将她的心一并的冰去。

她,终于,再不会有心了吧。

这个她深爱,却伤她最深的男子。

缓缓启­唇­,一字一句,透着彻骨的冰寒:

“皇上,真要臣妾喝下这碗药吗?”

“喝了它,朕,可以既往不咎。留你一命。”

语音甫落,殿内,再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

他执起宫女托盘内的汤药,亲手递于她,她的手瑟瑟发抖着,终是从他的手中接过碗盏。

她皓白若雪的腕上,是新月一样的痕迹,这痕迹落进他深黝的瞳眸中,终让他的眸子一收。杭京那五十万苗水族兵,必是得了她暗中的吩咐,方按兵不动,没有受纳兰敬德的唆使。

这些,他其实都是明白的。

他要的,不过是个借口,让他狠下决心的借口,不是吗?

这一收间,她已把那碗盏移至­唇­边,眸华低徊,一颗泪,就这样坠进汤药中。

不过一瞬,泛不出丝毫的涟漪。

这碗药,是由他亲自端予她的。她不会再拒绝了,该做的解释,都做过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也罢,喝下这碗苦药,对他的念想,应该都能一并断去。

喝下药的瞬间,她看到,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这笑弧旁没有笑涡!

一惊间,药,却已饮尽。

药下,两个月的胎儿,从腹中剥离的感觉,不会多痛,只是那缠绵淋漓的黑血,仿似生命,慢慢地逝去。

是的,该逝去了,过往一幕幕重现,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轩辕颛接到张仲的信笺时,是在那一日的晚膳时分。

看到信上内容时,他能觉到整个手都在颤抖。

他隐隐觉到不妙,蓦地起身,急往冰冉宫中去时,再寻不到那抹雪­色­的身影。

按着道理,她方小产,不该有力气出去的。

“娘娘呢?”这一声,似是询问,又仿佛带着清明于心的洞悉。

“娘娘——娘娘她——用完午膳后,奴婢以为娘娘歇下了,刚刚才发现娘娘竟然不见了,只留下这张纸——”蜜恬吞吞吐吐地说着,颤抖着手将一张纸奉给李公公,哀求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他的手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旋即狠狠地捏攥于手心。

纸上仅是五字:死亦无别语。

不管怎样,现在,她不能死!

或许,他已知道,她去了哪。

风寒凛列中,他登上麝山,初建完的祈福台上,那抹雪­色­的身影兀自立在那。

她略侧螓首,仿似就等着他来,等着他到这处,他们初遇的地方来。

凝向他,她的眸底,咫尺澄寒:

“他……在哪?”

简单的三个字,从她苍白的­唇­中溢出,眸底的雾气迅速湮起,一颗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她以为,她再不会流泪了,这么多年,再如何,她没有为那一人流过一滴泪。

原来,这颗泪,始终是她欠那一人的。

“何必瞒我呢?”

她的声音仿似隔空飘来般遥远:

“既然孩子,是保不住的,你告诉找就是了,何必用这孩子来逼我呢?”

“对,是我让他丢了命,是我的错,你明了地告诉我,我不会贪生的。不要再用他的身份来骗我!旋龙洞,亦是你吧,你知道,这么做,让我和他之间蹉跎了多少次么?我可以去死,但我不要带着对他的恨去死啊!”

旋龙洞,她亦知道了?

轩辕颛浮过这一念时,以她的聪明,怎会猜不到呢?

是的,从他在这里,看到她被巨毒赤魈蛇咬伤,竟没有立刻陨命,加上她身上的香味开始,他就有了计较。

而张仲每每对他提及天下第一解毒圣药——天香盅避而不谈,更让他猜到,夕颜身上可能就有千机的解药,只是张仲怕他做什么,才不愿告诉于他。

既然张仲不说,他可以自已留心观察。

三年内,让他终于洞悉了天香盅的真相。但,因着轩辕聿不愿,他一直没有得以实施。

于是,他退一步告诉轩辕聿,旋龙洞中的天香花也可解他的毒,但,要上去,需得两国帝君同行,再要解毒,却是不便的。

轩辕聿闻听此言,命文史取来有关记载旋龙洞的文献以及周围的地理,终于发现,有条水路可能是相通洞中的。当然,为了确保这条路可行,抵达旋龙谷的第一晚,他就去探了一遍,证实只要水­性­好,那条路,恰是可行的。

旋龙谷宴饮时,恰逢轩辕聿毒发,他好不容易瞒过正进殿的慕湮。却发现夜、斟二帝着夕颜已往旋龙洞去。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机会,于是他带着轩辕聿从水路潜上,再将轩辕聿带到那栽满天香花的洞中,以花汁迷了轩辕聿的心­性­。

出来寻夕颜时,绕到另一侧,才碰到她和银啻苍,他不希望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毕竟他知道夕颜方才就在殿外,但,他对慕湮的投怀,做不到无情,是以,在时间上,若让夕颜发现他比她先到洞内,必会起疑。

于是,他用暗器击昏夕颜,再冷冷质问银啻苍为何私带夕颜至此,银啻苍有所疑惑他的出现,但,百里南恰在此时出现于银啻苍的身后,打了圆场,说是宴饮见聿离席,想不到竟瞒过守军,来了这里。并意有所指的说,还好聿出现,不然真让外人以为,斟帝带着昏迷的夕颜所为何事了。

这一语,说者无心,听者分明是有意的。

轩辕颛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可以让轩辕聿不至于醒来时愧疚自责。

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其实,他的心,并没有狠到绝决,否则,当初一剑刺死她,却是­干­净了。

思绪纷纷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丝履决然踏上祈福台。

银啻苍不在了。

他,也不在了。

她何必还在呢?

再也坚持不下去。

翩翩的雪­色­纱裙随风舞起,她整个人仿同冰雕玉琢一样的剔透,宛如即将归于天穹的谪仙。

“他,还在!”他在下面喊出这句话。

她本待跃下的身子终是滞了一滞。

五月初十,巽帝颁下诏书,册皇长子轩辕宸为太子,太子生母皇贵妃纳兰夕颜于杭京护国有功,应正母仪,特册为皇后,赐号:曌德。

五月十一,曌德皇后自请往杭京,为在两国战役中死去的士兵,清修悼告三年。帝准。

不觉又是三年过去了。

今晚是除夕,夕颜手安如送来酒,暖暖的喝下去。

来到杭京,一如初进宫时,自请去暮方庵一般,只是这三年,她有了彼时,所没有的希冀。

明里,她是为了战争死去的士兵做清修,暗中,却是为了那一人的活。

因为,轩辕聿因着张仲的银针封|­茓­,尚留一口气在,这口气不灭,他的人,就还在。

她之所以到这,是每月取一滴心尖血,供张仲炼药。

当初,他用他的血滤清她血内的千机,最终,让他的血内再次充斥千机。

而她除了心尖的血尚留有天香盅的余效,其他的血,再没有任何解毒的功效,只这一点心尖血,实是不够的。

但,有着其他的功效。

张仲用千机炼制以毒攻毒的药时,怕控不住毒­性­,终是希望她能做一点牺牲——每月取一滴她的心尖血,和着千机,尽量将毒攻毒的危险降到最低。

这,是轩辕颛留下她这条命的目的。

也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目的。

三年了,解药练成的今晚,她是忐忑难安的。

安如在旁瞧着她的样子,虽不知为什么这三年来,她总忧心忡忡,但,今晚是除夕夜呀,连她都很开心,难道,身为皇后不该更开心一点吗?

此时的安如,早嫁做人­妇­,夫君是巽朝有名的才子,只等开春,就会往京城求取功名,眼下,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一脸幸福地道:

“娘娘,今晚是除夕哦,还记得三年前,在老槐树下许的愿吗?”

“嗯,自是记得,如今,我猜你该是心想事成了吧。”

安如甜甜一笑,三年过去了,这次夕颜回来,她没有问远汐候的下落,有时,不知道一个人的近况,其实,也是好的。

就全做当年一个遥远的梦想,放在心头就好。

“娘娘若也得了圆满,那今晚,不妨就去还愿吧。”

夕颜放下手中的酒,是啊,该去还愿了,至少比坐在这,傻等着要好。

随安如慢慢行到杭京陵,彼时,有他幸着,她方能没有停歇地走到台阶顶,现在呢?

她始终不相信,他去了。

因为,毕竟,皇陵内,哪怕因着水银的覆盖,都没有说找到他的尸体,不是吗?

况且,最终关千他的下落,没有正式的发诏,总让人还有着希冀的。

这俩个,今生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男子,一定都会好好的。

现在,她一个人,再难,也会不停歇的走上去。

安如,大概因怀得身孕的缘故,也一改昔日的俏皮,沉稳的一步步上得最高阶。

老槐树仍在那,战争停歇后,树丫上挂着的竹筒愈发地多了,但最上面的那三个,犹是醒目的。

“啊呀,这么高,怎么拿下来呢?”安如抬起脸,有些郁闷地道。

夕颜只从旁边捡了一根稍长的树叉,灵巧的一钩,其中一个竹筒先是拿了下来,上面是一个安字。

里面写的内容,很简单:

找到属于自己的姻缘。

安如,是该来还愿的。

夕颜复钩去,这一钩,上面是一个汐字,安如只喜滋滋地瞧着自个的许愿条,未曾注意到她。

她的手一滞,终是,缓缓打开竹筒,取出纸笺,上面,竟是空白一片。

犹记起那个千年的约定,原来,在那时,他就放弃任何的许愿了。

苍——

这一生,亏欠他的,她不要千年后再还,千年后,她不会再是她了。

还有一个竹筒,她仰首望去,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取下,毕竟,上面的愿望,只完成了一半。

是的,她很贪心,许了两个愿望。

如今想来,苍未许的那个,是不是成全了她的呢?

眼前,有片刻的迷离,再定睛时,蓦地,那竹筒竟坠落下来,直抵她的手心。

竹筒坠落,愿望,就会落空,她突然,觉到骇怕,那竹筒仿似灼人一样的要摔了去,一双手,却在此时,坚定地覆上她的,不容她摔去。

温暖。

“你在,我,就会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手边的温暖。

她抬眸,墨黑如碎星的眸子,在她眼前耀起。

“聿——”她轻唤出这一个字,手甫要抚上他的脸颊,证明,这不是个幻觉,他却将她的手阻了,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烙于她的指尖。

是真的。

不是幻境。

他­唇­边的笑涡隐现。,另一只手,将竹筒内的纸笺拿了出来。

天下无战,与子携老。

八个字,两个愿望。

终是,没有成虚幻。

酒的后劲真让人醉啊,不知是醉在他的眼底,还是他的怀里,更好呢?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语音在她耳边缠绵的响起:

“这一辈子,咱们再不分开了……”

她的眸底落下一颗泪来时,他似有感应地抬起她的下颔,吻,落在她的­唇­上,一并,吻去她的泪水。

再不会有泪水了。

安如惊愕地瞧着这一切,用手蒙上眼,只往别处瞧去。

不远处,她好象看到,一抹银­色­的影子坐于树上,银­色­的袍衫,银­色­的发丝,就象谪神般地坐在那。

再定晴时,却又好象,什么都瞧不到了。

漫天的星辰下,仅有一双俪影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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