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把周漪称为“女人”是否合适，一般的情感小说里总喜欢把女主人公说成“女孩”，以显示她的天真烂漫和青涩。周漪那时只有十九岁，却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成熟气质。大多数女人的成熟是因为经历太多，周漪的成熟和我一样，是对前途的茫然。

没有必要对周漪做一番肖像描写，其实她长得很一般。容貌出众的女人前途都没有问题，任何时候都可以充满自信。她也不具备高智商，多年以后我才悟到，爱上一个高智商的女人，可能是男人最大的悲剧。

是她的忧郁气质吸引了我。她是一个到这座城市里读中专的女生，学的是幼师专业，也要四年才能毕业。那时的幼师原本是很热的专业，热的专业必然有很多非正规的部门办学来挂靠，一时鱼龙混杂，谁也分不清。等报到后分清了，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后悔已来不及了。

周漪是挂靠的受害者之一，她人生的不幸却成就了我的幸运，让我在孤独中，也是在一生中，有一个女人去爱。

相识很简单。突然有一天，这间阅览室里来了第四个人，我当时坐在角落里并没在意。是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来，看了看我，没有做声。

我抬起头来，一瞬间便被她茫然的眼神吸引住了。她脸­色­苍白，只有很少的一点血­色­，但眉宇间却很清秀，稍一颦眉便显出深深的忧郁来。

我无法说自己是不是一见钟情，二十岁之前，我还没有恋爱过。我苦难的生命遮蔽了我的青春期，重重压力之下，我已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人。我是一台学习的机器，学习贯穿了我的学生时代，我只能在与别人的学习竞争中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我生命中的第一道亮光闪过，那真的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周漪当时拿着《红楼梦》。《红楼梦》我看过多次了，少年时代我就喜欢它。多数人一生都没有通读过它，很多人根本不喜欢它，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生命苦难。

当时的对话很简单，都是围绕红楼梦的。周漪说她刚刚开始读，我说我读过几次了。年轻时看红楼梦，注重的多是情节。周漪还弄不懂人物关系，我就在桌子上简单地画了一个图表，讲了几个重点人物。

我们熟识起来，虽然说的话很少，但彼此觉得很亲近。我在孤独中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己，我相信从那一刻起，我也进入了她的生命。两个完全不懂恋爱的人，在朦胧中开始关注对方，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意识，竟然在对方心里扎下了根。

多年后我问自己，究竟爱周漪什么。我自己无法回答，这其实也是清醒的意识无法回答的。我又问自己，我有什么让周漪如此爱恋的，同样无法回答。但彼此的感觉却如此强烈，我在罪恶的一生中经历的所有女人，都不曾给过我爱的感觉。今天我终于明白，是周漪伴随我共同走过深重的­精­神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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