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小百恼汇 > 06

06

-2007年度读者最喜爱小说奖。

中篇小说《思无邪》获2007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

2007年11月,在《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共同举办的第六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上,获年度小说家奖。

2008年,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奖"

200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作家》文学奖,作品研讨会也于5月在京举行。

百恼汇 一(1)

上海

一张盘子,记忆逝去的美味

一把暗锁,藏匿哀伤的秘密

一只马桶,吸纳卑微的欲望

一方屋檐,遮蔽众生的烦恼

01

外面,天气特别的好,微风里有着初春时分的那种轻浮与软弱,可屋子里的气氛几乎恰恰相反。他们围坐在一起,表情僵硬,像在开会。这是开会之前的沉默,微妙,温吞,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父母亲的房子要拆迁了。

一出现利益的问题人们就会开会。家庭里也是这样。兄弟三个以及他们的老婆们分别从三个方向面向父亲和母亲,父母那里像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的父亲正流着口涎,像婴儿长牙那样源源不断。母亲拿着小毛巾,熟练地擦着,但那动作分明是若有所思的,像在拖延某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有人正从窗外走过,如果这人碰巧向里面张望,他会以为他是在隔着窗户看一部陈旧的国产故事片,他刚刚按下了暂停键或是慢放键。屋子里的这一家人成了塑像,塑像们的表情如此清晰却空洞,散发出催眠般的懈怠与昏暗,他不得不把无聊的目光转向更无聊的虚空。

02

即使不算上这次的拆迁风波,姜家的三兄弟也从来没有亲密无间过:他们似乎一生下来就是有仇的,只是为了互相复仇才先后托生到母亲的肚子里。

在这套摆设寒酸却又故作斯文的老式教工公寓里,到处都像古战场一样布满了他们三人幼时恶斗的种种遗迹——大衣橱镜子上方因为某次远程­射­击的瞄准偏差失去了一只角,因为不妨碍使用,就再未补上,长年累月的,像瞎了的一只眼似的黑洞洞地睁在那里;厨房一只小方凳在作为轻便武器的使用过程中歪了一只脚,人一坐上去就颤颤巍巍的,像老人口嘴中快要掉的牙;更多的是餐桌、书桌、门板以及厕所墙上用刀片、毛笔或各­色­圆珠笔留下的种种诅咒短语,或象形,或会意:

祝姜老大明天考○。(圆圈画成了活灵活现的鸭蛋状)

瞎子姜宣(旁边还画着一幅戴墨镜的阿炳状的人脸)

判处姜墨死形!(有一个别字,但骂人者与被骂者在当时都认为是对的,其污辱效果分毫不减)

姜××墨(两个叉叉用粗粗的红­色­画在名字上,表示万劫不复)

姜印是个女人!姜印没有ρi眼!

等等,不胜枚举。活像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展。

如果对这些墙上的短语展开研讨——像对艺术表象进行一次深刻的理论挖掘,从潜意识、下意识及儿童心理、家庭环境因素并结合时代特­色­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推断:这三个孩子中,老大姜宣的成绩可能不错,因而招来考“○”分的诅咒,另外,他因为过分用功,视力必定不行,这给他自己增加了一个“瞎子”的绰号;老二姜墨可能比较健壮强大,让人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只能泛泛地画上红叉叉并判处死刑;老三姜印则应是相当乖巧乃至­阴­柔,因而被恶毒地污辱成另一个­性­别……

另外,我们还可以猜出,这个家庭的父亲是位书法爱好者——姜宣、姜墨、姜印——他一厢情愿地把对自己白宣、黑墨、红印的爱好以一种迂腐却通俗的方式寄托在三个儿子的名字上。但显然,他的家庭教育又是相对随意的,这导致了几个孩子在家中毫无忌讳的所作所为,而另一名监护人,也就是家中唯一的女人:母亲,大概也不是足够称职,或者她是被三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给榨­干­了­精­力,注重整洁与细节的女­性­特质一天天消失殆尽,从而对家中触目可见的小号标语视若无睹,对那些破了相的镜子、柜面、板凳更是没有修理或更换的打算,似乎以此表示她对这片战争频繁的领土的完全放弃……

哦,忘了,这屋子里唯一富有趣味的装饰——母亲在客厅的墙上给三个孩子留下了三组身高刻度线,逢上哪个孩子的整生日就量一次,并用丈夫的小楷毛笔注明当天的日期和准确的高度。十几年下来,三组稍稍弯曲的线就像三只膨胀的蜈蚣爬在客厅的西墙上,在那光线不足的狭小客厅里,这身高线倒成了偶尔来访的客人们寒暄时的重要话题……

百恼汇 一(2)

而不久,准确的说是再过两个月,一条新开的马路就将从这几幢破旧却依然保持尊严的老式公寓中间穿膛而过,所有的这些曾经记录过姜家三兄弟的斗战史与成长史的痕迹将随着发达的原位定点爆破技术和高强压力的推土机而魔术般地灰飞烟灭。如果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足够令人伤感和缅怀的。瞧瞧吧,这套老公寓里,一只盘子就记忆着一样美味,一把暗锁就藏匿着一段秘密,一个马桶就吸纳过无数欲望,一张床就孕育了全家的生命,一间房子就是一家人的历史……

03

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这套老房子做过任何多情的凝视和追思,因为除了父亲和老大姜宣,这个家中的其他成员根本就缺少相应的雅致情调,而父亲,虽然曾经贵为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却在两年前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中风而导致偏瘫,口角歪斜、吐字不清,连喝两口水都会湿了半边衣领。他现在全力关注和研究的是如何顺利畅通而又不失体面地解决每日进食三餐、数次小便及一次大便……

而家中唯一的浪漫主义衣钵的继承人,老大姜宣,却被眼前如大山般压来的现实主义完全击倒——父母的老房子要拆迁,这变故将像地震一样把安逸的生活彻底翻个,并带来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父母在拆迁过渡期间怎么弄?租房子还是住儿子们家?租房钱平均分摊?或者在儿子们家轮流住?这还是个相对短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作为长久之计的拆迁安置,父母们得另外买房安家,如果买房子,这买房的大事,谁来张罗?差的钱又如何贴补?最主要的是父亲半身不能动,他需要­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适的生活条件,而不管与哪家儿子儿媳同住,不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都要考虑到各人的孝心、耐力、经济等诸多综合因素……作为姜家的长子,姜宣不得不作出上下求索的姿态,并务求解决方案的公开公正、兼顾公平。

而事实上,从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的关系、­性­格及既成局面来看,姜宣其实是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实质问题的,就算是他这次开了天眼、有了神助,但两个弟弟及弟媳­妇­们,甚至包括他自己那做会计的老婆也未见得就真会听他的安排。唉。

说起来呢,姜宣是长子,做父亲的曾在他身上注入最热切的新鲜劲儿。在姜宣还不会讲话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他念唐诗三字经,入睡之前播放儿歌磁带,平常讲话使用完整的书面语和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所能想象到的育儿方法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把着姜宣满是­肉­窝的小手在白净的宣纸上写横划竖,弄得满纸像画满了错乱的树枝,母亲心疼那轻白昂贵的宣纸了,便叫起来:行了,还要再培养一个浪费宣纸的呀!

字虽然不练了,但父亲那种种居心积累的刻意熏陶已经足够把姜宣培养成一个本分而内向的文科型孩子了,除了看书学习,他自小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这固然造就了他一流的学习成绩,却也引起了姜墨、姜印由衷而深刻的鄙视,他的出­色­使他已经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赞赏和呵护,因而在兄弟间私下发生的任何争执或利益分配上,姜宣从来都没有取得与大哥地位相称的结果。他是被排斥、被损害、被污辱的典型人物,他是兄弟三个中的弱势个体。因此,就凭他,就是想破头也是无用功,他是不可能摆平得了姜家这场错综复杂的拆迁“事件”的。

04

因此,此时此刻,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姜宣那种皱眉深思、低头不语的模样完全就只是一种姿态,以屏蔽和掩饰他无能为力的现状,倒是他身边的妻子严晓琴的神­色­更为恰如其分,她那双曾经纹过眼睑后来又重新洗去的眼睛仍旧像十五年前刚刚嫁到姜家时那样闪闪发亮,她带着几分老于世故的神情镇定地一一细瞧着在座的一家人。

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家的两个小孩,一大家子八口人全都到得齐齐整整,严晓琴感到很满意,因为,她,才是这次家庭会议真正意义上的召集人。

百恼汇 一(3)

此前,为了酝酿这次会议,严晓琴还是动了点脑筋。看到丈夫姜宣面对拆迁一事那心神不宁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样儿,她在愤怒的同时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局势很明朗,三个儿子就有三个家庭,就代表三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每家都必须有一个人作为小团体的­精­神领袖,以调动全部的主客观因素来争取最有利于本体的长远利益。

严晓琴的女儿明年就要中考,眼下的每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冲刺阶段,现在的考学多重要呀,哪个家庭不是当了头等大事在抓?一切可能产生的­干­扰因素都要绝对排除在外!所以,公公婆婆无论如何是不能住自己家的,这道理说来人人都会点头赞同,可要真正实施恐怕还得费些周折。并且,看看吧,这个徒有大哥其位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她就必须出山。严晓琴虽然当初学的是财会,但她通晓兵家之争的基本原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最要紧的是摸清老二姜墨、老三姜印包括公公婆婆等所有相关人物的真实想法,这样,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

因为长期服侍病人而神情倦怠的母亲、半瘫在床却养得白白胖胖的父亲对大媳­妇­的提议感到多此一举。作为即将被拆迁的主体,也就是处于这个拆迁事件中心点的主要人物,他们显然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母亲随随便便地说:拆迁时在各家轮流住住,回头补给我们房子再回来就是了……

母亲以前是数学老师,思维比较直线化,在年轻的时候,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但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单纯,实在令人不可理喻。严晓琴转向父亲,后者皱着眉头哼哼起来,不知是对大儿媳的担忧有所感悟,还是他突然内急了,想着艰难的出恭。

严晓琴于是语重心长哗哗啦啦说了一大通,总之一来大家好久没聚了,二来这好歹是件大事,人心隔肚皮,需要商量商量等等。然后不等二老完全明白她含义深切的潜台词,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公公婆婆的名义,把三家人全都召集到这个即将从城市中彻底消失的老公寓里来。

——因此,此刻,在严晓琴那环视众人的目光中,她实际上是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她感到自己富有谋略,完美把握住了处理问题的主动­性­和巧妙­性­。

05

坐在晓琴对面的是二媳­妇­左春,她围了一条竖条纹的丝巾,试图给自己增加一些斯文气——实际上,这与她的气质完全背道而驰——左春和老二姜墨是同行,最早的出身都是长途客运站司机,一个拉人,一个拉货。这份职业说起来好像总有点上不了台面,最多只能算是个蓝领。姜墨一直为此有些暗自怨恨,认为父亲对自己前程的安排太过草率了。其实在十来年前,司机还是个蛮可以的行当,搞些捎买带什么的挺有门路。当初,姜墨因为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街上东游西荡无所事事,父亲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在长途汽运站找到了一个学徒的缺,并说好半年满师后就转正成正式工人。

职业往往左右着当事人的生活规律、行为习惯乃至情爱对象,那布满油气味、焦酸味和漆皮味的小小驾驶室,不仅成为姜墨终身工作的唯一空间,而且还成为他品尝爱情之果的伊甸园:正是在驾驶室里,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左春当时是他的师傅,姜墨一开始总是老实而拘谨地喊她“左师傅”,左师傅总是翻翻眼睛爱理不理,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只有在狭小的驾驶室,当她手把着手、脚带着脚带着姜墨摇杆挂挡、左推右旋时,她才会露出热情豪放的本­性­,一会儿捶着大腿大骂姜墨是个十足的蠢货,一会儿又拍拍姜墨的肩膀夸他是个摆弄方向盘的天才,行为举止毫不避讳,好像她和姜墨之间根本就没有授受不亲的异­性­鸿沟。

姜墨不知道这是驾驶队里女司机们的一贯作风,唯其如此,她们才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伸展自如、茁壮成长。他是完全被震慑了,这个刚刚从高中毕业不久的小伙子见惯了高中女生忸怩做作的清高劲儿,对左春的大方率­性­简直惊为天人。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他不介意左春比自己大三岁,不介意左春念书只到初二,不介意左春家是完全的工人家庭,不介意左春在运输队已­干­了五年,是个标准的“老油条司机”,不,这些甚至可以认为是优点,不是吗?书念得越多,人便越呆,大哥姜宣是再典型不过的例子;工人家庭才好,总不会像自己的这个教师之家一样天天准点收看新闻联播,吃饭时还一本正经地讨论教改利弊……

百恼汇 一(4)

总之,姜墨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的“左师傅”了,为了得到她在自己肩上没轻没重的一拍,他几乎整天泡在驾驶室里,对着假想的左拐灯或倒车线,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的方向盘和摇杆上反复琢磨。左春不知是装作不闻不问呢还是她本身就粗枝大叶,对徒弟眼神的变化无动于衷,她仍像开始那样大大咧咧,这让缺乏经验的姜墨感到沮丧,他甜蜜却又苦恼地想:突破口在哪里呢?

爱情就像种子,哪怕这爱情在外人看来不是玫瑰而只是个狗尾巴草,它总会找到一片温馨的土壤并生根发芽、迎风怒放。这一天,终于来了。

按照规定,学徒的第一趟长途车必须在师傅的带领下跑,姜墨的“Chu女运”跑的是琼港农场——北方偏北的一个海边渔镇,当天早晨八点出发,到终点已是下午四点,在当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带琼港农场的乘客回省城。

姜墨毕竟是姜家的乖孩子,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夜,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好,索­性­光着膀子起来了。走到院子,白晃晃的月光下,那大客车像个巨大而温柔的怪兽似的一声不吭,姜墨看得心中欢喜,忍不住走上去拉开车门想进驾驶室——却看见左师傅坐在里面呢,只穿着碎花的棉睡衣,似乎也在发呆,她看见姜墨,并不吃惊,也不似白日里的大呼小叫,几乎是有些害羞地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里让了让,像早就在等他似的——这就足够了,姜墨的血液腾地一下子被点燃了,他的脸红了,脖子粗了,眼睛湿了,手掌心烫了,下面那个地方……像要爆炸了……

在左春师傅的引导和配合下,姜墨又学会了另一样本领,这与驾驶术在某种程度上有共同之处,同样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四肢团结协调、力度的把握、速度的控制等等,姜墨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月光的辅助下,在不够宽敞的空间里,他出­色­地领悟并掌握了其中的全部奥妙,尔后受益终身……出于对这一新本领及师傅本人的热爱,他与他的左春师傅在当晚,以月光为证,订下终身切磋、共同提高的盟约。

对于姜墨与左春的相恋,父亲和母亲都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失去了阻挠的信心,在他们眼里,这个初中毕业、长姜墨三岁的女司机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婚姻骗子,她看中的绝对只是姜家的书香门第,而姜墨,完全是鬼迷心窍,总有一天,他会对粗壮的女司机彻底倒了胃口……

虽然没有父母亲发自内心的真心祝福,姜墨和左春还是像模像样地结婚了。婚礼当天,车队的二十四名司机们各显神通,一人搞了一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城市转了半圈,一时成为路人美谈——父母却在背地里气得直拍心口,认为没有比这再粗俗的婚礼了,这个姜墨,下半辈子算完了!

正由于两位老人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全家人包括后来进门的三儿媳­妇­都有些不待见老二两口子,平常话里话外的完全没有轻重——但严晓琴今天可不想这样,这两天,她从各个角度和立场考虑了一番,认为还是老二姜墨家最应该把二老接回去住。他家房子大呀,135平,一间客房长年累月地空关着!接回去多好,左春的女儿丫丫才五岁,白天上幼儿园,谁都不碍谁的事——但这主意又不太合适跟老三家通气,那样就显得有些龌龊,最后传开来也太难听——算了,就着话说吧,反正只要不到自己家,怎么着都行。

因此,严晓琴虽然在心中暗暗讥笑左春脖子里那条不匹配的条纹丝巾,脸上却非常真诚地点点头笑起来:“唉呀,左春,今儿这条丝巾很独特,我最喜欢这种条条子……”

在严晓琴开口之前,屋子里其实已经冷场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姜宣本身是不中用的,老二姜墨心中倒是有数,但又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家庭会议,因此淡着个脸只管抽烟。老三姜印虽说年纪小些,却是最­精­灵的,加之在机关呆了些年月,那股子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样子已是十分纯熟了,他是打死也不会先开口说什么的。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百恼汇 一(5)

严晓琴这一开口,沉闷的空气倒因此拉开了个小口子,左春乐呵呵地接上话儿,妯娌两个就势小声讨论起服饰搭配来。

老三姜印的老婆李胜美是幼儿园老师,是三个媳­妇­里面最漂亮的、也是最讲究的,就是参加这个家庭会议,也一丝不苟地化了妆,水平很高的妆,几乎看不出来。在保养、美容之道上,胜美有着不一般的造诣,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走到杂志封面上去,只可惜她是个冷美人,­性­格里有着明显的淡漠,一般的话题、一般的场合,她根本就是一言不发。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一是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二是关于丝巾的话题她实在太有发言权,因此,在严晓琴和左春展开话题之后,胜美也画龙点睛般地在她们的陈词滥调中作些点评与升华。于是,这家庭会议的开场首先倒变成了个­妇­女服装研讨会。

06

姜墨毕竟是直­性­子,有些坐不住了。与左春结婚后不久,正好长途汽车站改制,他就挂靠了新公司跑出租,五年跑下来,他养成了一个看辰光算钱的习惯,像今天,这大好的春光,这大好的礼拜天,这大好的下午,不要说大街上,就是小巷子里也肯定到处站着人在招手呢,踏青呀约会呀买东西呀请客吃饭什么的,多少生意呀,现在就这样傻坐着,绝对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姜墨掐灭烟头,把头凑到父亲那里:“爸,今天喊大家过来有事儿吧——”

姜墨的嗓门真大!把主席台的两位都吓了一跳。母亲最讨厌别人大声说话,那绝对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可姜墨这几年嗓门是越来越大了,姜家是没有这种基因的,肯定是受左春的影响。

母亲看看父亲,后者本来是半闭着眼假寐的,给姜墨这一喊,突然惊醒了似的瞪眼看着四周。是啊,由于这次家庭会议,他的午觉被迫提前中断了,但他的意识和身体似乎还停留在午睡中没有完全醒来。瞪了一圈,最终他厌烦地看看姜墨,转一下眼珠,又迷糊过去——说到底,他对房子的拆迁安置并不十分关心,反正,他有三个儿子,总不会睡到大街上吧。多年的家庭教育,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再说,真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这个半瘫的老家伙又能有什么用?

母亲只得皱皱眉,替父亲答话了:“哦,其实,就是拆迁的事儿——”

她一开口,三个媳­妇­全都住了嘴,像被吹了哨子似的那么整齐——“下面的过渡期,我们住在哪家方便一些……”

“还有,拆迁购房的问题……”严晓琴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同时责怪地看看姜宣,毕竟这话由他来说要合适一点。

“这个拆迁购房,我已经查询过具体的政策了,爸妈这套屋的地段好,一次­性­的拆迁补偿款,大概有38万左右吧;如果用来买房,七七八八最起码得添上五十万才能在这附近买套两室两厅;如果到政府指定的那个月圆小区去买房,就要到北郊,虽然面积大点,钱少花点,但很远,交通和配套设施什么都比较差,万一有点什么事,咱们还真接应不上……”姜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接过大嫂的话头不紧不慢地细说了一番,显现出一个公务员迅速吃透政策­精­神的优良素质。

话题一挑明,大家就有些争先恐后了,说话了就表示参与了,就发表意见了,就取得权利了。

李胜美老师声音甜美,好像时时刻刻都是面对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这个事情嘛,当然得听爸爸妈妈的,长辈定下来了,晚辈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一边说着,一边带些羞怯地环视众人,像天使一样纯洁。不过,要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李胜美的这段话是很有意思的,听上去好像毫无主张,并且没有新意,但显然,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既讨好了父母亲,又巧妙地暗示了在座的某些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家都是同样的晚辈,有什么大哥大嫂小弟小妹之分!她早看出严晓琴那种垂帘听政、幕后其手的预谋。

“是啊,是啊,反正各家都要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但总的一条原则,要方便爸爸养病,减轻妈妈负担……”姜宣也皱着眉头开了腔,他的一只脚在桌子下面被严晓琴踩了又踩,简直怀疑脚趾头都要肿了。

百恼汇 一(6)

说实话,姜宣真不喜欢严晓琴这种锋芒毕露的劲儿,处处争着抢着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竞争对手,这跟姜宣一贯欣赏的女子气质简直有天地之别;但另一方面,姜宣也自知,像自己这种怯弱、逃避的小文人,如果没有一个厉害的老婆,整个家庭是无法真正应付这个社会无数的陷阱和磕绊的,因此在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条件地依赖并听从严晓琴的一切安排的,反正,他只需把每个月从《地方志》编辑部领回的工资全数上交就万事大吉……

但这次,具体到自己的兄弟父母上,他开始觉得严晓琴的­精­明有些刺目了,不仅毫无大嫂的母仪之风,反而给下面几个带了个坏头。他想,如果我这会儿站出来宣布主动承担大部分的义务,那么,两个弟弟一定也会激动地出来拍胸脯说由他们来吧?就像小时候,面对太过甜腻的蛋糕,兄弟们偶尔出现的谦让局面……姜宣假想的乌托邦被左春的笑声打断了。

“唉呀,你们大家,说了半天,一句实际的都没有,反正我没文化,我来瞎说几句,说得不对就当我没说。其实很简单,一般人家都是这么做:过渡期三家轮流住,住到谁家,另外两家就贴生活费;买房呢,爸妈所差的钱款,三家平摊不就得了,买在市区大家摊得多点儿,买在郊区大家摊得少点儿,但现今这房子么,也是保值的,大家以后……”

老二姜墨突然用剧烈的咳嗽堵住左春下面的话,省得她扯出遗产之类的话来。左春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直率,心到嘴到,这是工人家属区里孩子们的通病,但这也是姜墨当初打心眼里最喜欢的一点,跟左春相处,就像站在100瓦的灯泡下照镜子似的,连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姜家的人所欣赏的语言风格却是雾里看花、临水照镜,影影绰绰的才算得上水平。因此,虽然左春刚才的这个建议原理简单、不偏不倚,并且­操­作­性­极强,都可以算得上是真知灼见了,但姜墨可以料定,其他人肯定会不以为然。

果然,严晓琴几乎是嘲讽地笑起来:“嗳哟,左春你也不想想,如果问题真的那么简单,还要大家费时间坐下来商量吗?”

姜印也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二嫂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比方说,我是打个比方,如果A家里地方小,而B家里地方大,那么轮流居住的办法就显然行不通了;再比如,如果A家里有孩子要中考,或B家里生活习惯与老人有矛盾;等等这许许多多的情况,都是复杂而具体的,采取太过简单的办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老三姜印的口气像在求证一道几何题,他绕来绕去的做了各种假设论题,以排除法来表示他的反对,并且煞费苦心地说出他自己的难处:他刚才举例所说的“生活习惯”说的便是他自己的难处。胜美,在父母面前一向表现得温和乖巧,但真正到了家里,只有姜印知道,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物,­性­情冷淡不说,在生活习惯上也有些古怪,比如,长期素食、生吃蔬菜、周六全天的水果餐等等,真要跟老人住在一块儿,肯定会闹出矛盾……

严晓琴自然听出老三的口风,而且知道老三也在帮自己说话了,方才提到有要考试的孩子,心中不禁一阵轻松,形势已经明朗化了:二老到姜墨那里去过渡的确是众望所归,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能者多劳,没有办法的事。

左春心中其实是一片雪亮,她是外粗内不粗。自己家里地方大、丫丫还小,她早料到其他两家会把老人推到她那里。说实在的,左春对这一点并不反对,她烧得一手好菜,对家务活也比较热爱,公公虽然身子不行,但婆婆那里可以一手照料,并不会给她添什么事情。经济上,虽说长途汽车站效益不算太好,但有了另外两家的补贴,应该不成问题……再说了,左春清楚,嫁到姜家虽说都六年了,他们这里老老小小的对自己还是有些小瞧,没准通过这件事,倒可以在这个家中提升些地位,特别是压压那位一向爱摆老资格的严晓琴。因此,总的说来,左春对于今天的议题和最终决定都是心中有数的,令她吃惊的只是他们几个弯弯绕的方式,甚至还说起了什么“A”、“B”的假设,倒让她感到有些别扭,好端端一桩事情弄得像打太极推手似的,一个个表面上还一本正经的,真是的!

百恼汇 一(7)

左春这么想着,鼻子里就有些出声了,听上去倒像是在冷笑。这让姜墨感到奇怪,出门前,左春不是说得好好的嘛。姜墨拿眼睛看看左春,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自己先作主认了这个头。

没等姜墨拿定主意,一直躺在藤靠背椅上哼哼的父亲突然挺起身来说了几句话,因为久不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陌生,加之口齿不清,即使是离得最近的姜墨,也完全听不清哪怕一个字。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从音调和语气可以知道:父亲是在发怒。这让一屋子儿女都有些惭愧,谁也不好意思看谁。

母亲叹口气,摇摇头,却又不肯替父亲翻译,大家也不便追问。姜宣的脸开始涨红起来,这么多年的诗书礼义浸­淫­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让重病的父亲如此发怒?身为长子,他感到了更大的羞辱,算了,严晓琴那里回去再做工作,他豁出去了:接他们到自己家。

姜宣像一个准备跳楼的人那样用力地闭一下眼,刚想开口,却听到左春平平静静的声音:“其实我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是爸爸妈妈不嫌弃,就到我们那里住吧,我家小丫丫也可以给你们解解闷,老老小小住在一起也图个热闹……哥哥弟弟那里,你们商议着,多少补贴些也就行了……”

姜宣睁开了眼,他的自杀行为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别人给堵了回来,虽然对自己有些失望,却另外感到获得新生的欣喜,他看看严晓琴,这下她该满意了吧。果然,严晓琴像一个真正的会议主持人似的,对着左春赞许地拍起了手,一边表态:“左春,补贴的事我和胜美再商量商量,总之,你出了力,我们就一定出钱……”

大约是大媳­妇­的口气实在太像在谈一笔生意,父亲不知是重新愤怒起来了还是突然内急,他又昂起头来,母亲连忙对一群儿女挥挥手,三兄弟也就带着各自的媳­妇­作鸟兽散了,谁都没有想起来要回头仔细看看这套收藏着他们童年往事的老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百恼汇 二(1)

01

在单位,资历可以增值,资深科员说话的分量甚至比新上任的主任助理要重,但家庭里恰恰与之相反,年龄越小,威慑力倒越大,并且呈强烈的逆向对比。如果夫妻年龄相当,两人基本平起平坐,如果女人稍老,虽然表面声­色­不动,内心必定处处留意小丈夫的喜怒好恶;如果女人年轻得多,那瞧着吧,必定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更何况严晓琴比姜宣小整整八岁呢!

当初,姜宣算是中文系的才子,浑身就很有些才子的怪癖,尤其是对女人的品味上,有些古怪不入流。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曾经有一些很不错的女孩对他施以青眼,窈窕的,饱满的,纯真的,温柔的,可姜宣就是横竖“没感觉”,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似的,不是嫌这就是挑那,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四,就是在专职媒人们眼中,他也成了块难啃的硬骨头,加上曾经的文学热潮渐渐退去,谁还会肯把女儿嫁给一个学中文的、做《地方志》编辑的大龄男子?姜宣的婚姻开始成了难题,直到严晓琴这里才算修成正果。

客观地说,比起姜宣以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严晓琴在容貌、气质、文凭等方面都中庸得很,但她那么年轻、单位效益又好,肯与姜宣见面,就算是给天大的面子了。姜宣仍是蔫蔫的,好像对婚事已完全失去了主张和决断力。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当严晓琴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严肃地问他:怎么样?想继续谈吗?姜宣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和虚弱,他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无力地看看严晓琴:我听你的。

这简短的对话不仅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婚事,而且决定了他们在婚姻生活中的地位。严晓琴曾经当着姜宣的面儿用炫耀的语气给女友打电话:跟他结婚,我能图什么呀,不就图个当家、图个作主、图个痛快么?告诉你,在我们家,我定下来的事情,嗳,就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直到女儿姜元元出生,严晓琴才退居第二,由女儿元元说了算——但总之一条,家庭成员的地位与年龄成反比,这是一个铁的定律。

回到家中,一把手元元迎上来,用小大人的口气问:“怎么样?赢了吗?”好像父母刚才是去参加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的。

姜宣积蓄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下找到了发泄口,冲着元元喊起来:“你怎么说话的?这是跟谁学的!市侩!”

严晓琴自然听出弦外之音,要在以往,早就一口啐上去了,市侩怎么了?当今这个社会,不市侩还能活人吗?但她今天是如愿以偿的胜利者,不想计较姜宣的态度,只顺势推推女儿:“算了,还不去看书?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别的事情,爸爸妈妈会替你安排好的……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看姜宣。

元元作势拿起书本回房间,好像分秒必争的样子。姜宣看看女儿开始发育的身影,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这个元元,几乎完全承袭了严晓琴的­精­明之气,在学校里,不管是竞选班委还是大队委,哪怕就是个小小的护旗手,都要在严晓琴的指导下真真假假地玩弄一通心计,以最终达到胜利目标,还美其名曰“政治锻炼”。姜宣有时看不过嘀咕两句,严晓琴反倒讥讽他:行了,你窝窝囊囊的也就算了,还要元元也跟你似的?你读书多呀,你谦谦君子呀,你趣味高雅呀,有什么用?过时了……

被妻子训斥是姜宣的家常便饭,以至他已完全麻木,偶尔他也会觉得困惑,严晓琴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高高在上、指手划脚?他的婚姻是否就像一个倾斜的担子,严晓琴那头永远高高翘起,自己这头则永远委地成泥。因为这个,他有时候甚至喜欢看电视广告,看广告里的小家庭,那里面的妻子多温顺多动人哪,像向日葵看着太阳似的看着男人……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一个女人肯仰着头看他,听他召唤,听他发脾气……

02

姜宣在家里呆得有些无趣,想想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呢,不如到单位去算了。好在家离单位很近,散个长一点的步基本也就到了。其实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地方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加班呢?严晓琴知道姜宣到单位也只是看书,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姜宣经常这样,休息天也往单位跑,这方面,晓琴倒算宽松,反正姜宣在家里也是坐,到单位也是坐,随他去算了。

百恼汇 二(2)

相比平常,姜宣更喜欢休息天的单位。

一整幢大楼突然都空空荡荡了,像被遗弃的古城,可处处残留着人声鼎沸的印记,办公桌上到处摊着文件、便笺或报纸,似乎每个主人都是日理万机的老总,姜宣总爱趴到他们的桌上一一细看,这些东西他一般不动,只是看,偶尔会有一些好玩的发现,比如,同事中有位看上去特别保守的老大姐,就是在她的桌子上,姜宣曾经看到过半截A4打印稿,很小的字体,内容竟然是——###!

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留在办公桌上的东西都相当冠冕堂皇,随时可以供人参观的样子,真正有趣的东西其实在角落里——对啦,在他们桌子左下方的废纸篓里,那里面,有一切见不得人的、失去价值的、过了期限的东西……比如:发票、香烟盒、碎纸条儿、信封、包装纸什么的。姜宣走过去拨拉拨拉,每一个垃圾都像一段被删除的文件,在姜宣的手指下,它们被召回了,复活了,一一回溯并重现出它们的主人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务细节乃至各种喜怒哀乐……啊,姜宣多么迷恋这种修复与推理的过程,他缓缓地顺着每个人的垃圾筒一一研究过去,像一个特别敬业的狗仔队,像狗仔队在研究作家张爱玲和名模林志玲的垃圾袋……这是他每个星期天最为隐秘的享受。

他看到一个丰胸膏的包装袋。撕成两半的交行对账单。按摩床的宣传单页。按摩中心的过期打折券。维生素E的空盒子。没吃完的早餐——一个杂粮煎饼子——他小心地捡出来,凑近鼻子,闻了闻那微微发酸的气味……

这个见不得人的习惯,还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最初,是每每在家里受了严晓琴的责难或唾骂,他就必定要到单位来躲一躲,但因心中憋闷,往往也坐不下,便只有四处翻弄,用他人的隐秘残迹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慢慢地,他感到了趣味无穷,像是闯入一个不为人知的新天地,他尽可以随心所欲,在翻弄中对他们的隐私进行评判与嘲弄——而次日白天,当他重新看到那些同事,看到他们依旧一本正经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感到多么刺激多么快活啊!一来二去的,如同酒徒或烟鬼,他竟是上了瘾……这样,到而今,就算严晓琴根本没有骂他,就算风平浪静心情大好,每到周六,如同百爪挠心,他在家中总坐立不安,必要千万百计地到单位去一趟。他多么惦记那些废纸篓与垃圾袋啊,那是他的秘密财富,他只有双休天才有机会去盘点盘点啊……哈哈,严晓琴一定以为他只是来看书的吧?她准以为她把自己控制得牢牢的吧!哈,她不会知道,他已经在这些垃圾里找到了他的新世界!看什么书啊,书算什么?真以为他是个书呆子吗?嗤!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得上这些被人们抛弃的垃圾。这深邃的风景,配上他足够丰沛的想象力,他可以抵达一个无限自由的通灵之处……

突然,他看到一面化妆镜,以一个很漂亮的角度支在电脑显示屏边,这桌子的主人是个正受着扁平疣与婚姻大事双重困扰的胖姑娘——在她的纸篓里,姜宣发现过各种用了一半的皮肤软膏,发现过几张婚介所名片,报纸上剪下的画了圈的婚介信息,以及记着不同茶馆地点与时间的小便笺……

这会儿,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因素驱使着他,姜宣违背了他不动桌上东西的原则,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拿起镜子,又不由自主地举起来,面对空洞洞的镜子,他往最里面看去,他看到一张寡淡的缺乏魅力的脸……这一瞬间,他突然从期待的兴奋中跌落下来,巨大的空虚袭击了他,他感到他整个人生就像这镜子里的脸一样,没有表情,没有乐趣,没有兴致,这生命,可以无限延长,也可立即终止……

突然,姜宣听到门口一声响,他一惊,手里的镜子掉到地上,门口的动静更大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半捂着嘴叫起来:“哟!镜子!碎了!”

他偷照别人的镜子被看到了,而这面镜子又碎了!他休息天唯一的自由空间、唯一可独自消受的乐趣给打破了给入侵了!姜宣简直气坏了,羞惭与愤怒夹在一块儿,典型的恼羞成怒,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个成语的准确含义。他用最大的音量叫起来:“谁!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出来!!”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百恼汇 二(3)

一个细长的身子从门那边露出半张脸,姜宣一看,是个脸­色­白白的年轻女人,非常瘦。好像不太认识,但有一点面熟,姜宣用力想了一下,应该是新招来不久的校对,叫胡兰,是个外地人,因为这个名字跟那位有名的烈士很接近,他有些印象。这个胡兰,星期天她跑来做什么?编辑都没事做,她一个校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想,脸更加黑了。

胡兰被他一叫,吓得脸都黄黄的了,嗫嚅着从门后走上前来,头都不敢抬起。脸上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像电视里被打上马赛克的那些隐私叙述者。

看她这个样子,姜宣才醒悟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是太大了——这让他猛然感到一丝喜悦,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爽快地发火呀!从小,在父亲的家里,被训练成一贯的温文尔雅;婚后,在严晓琴一侧,更是早就没了脾气,从不高声喧哗。在单位里,虽身为一介副主编,大小算是个官,但编辑部里老同志较多,新人又往往十分气盛,他总怕得罪下属、怕失了人心,搞得工作开展困难,故人前人后总特别注意措词及语气,时间一长,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性­子了,连看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样的句子都会感到不安……

哈哈,好,这个休息天真不赖,竟然百年不遇地发上一次火了!瞧胡兰那害怕的样子,她一定以为自己平常就是个很凶的人呢!真过瘾!

胡兰见姜宣沉着脸只是不作声,连忙把藏在身后的一袋什么东西挪到前面,又往姜宣面前送送:“我没­干­什么……就捡了点这个……在楼道的垃圾箱里……”

姜宣一看,是些饮料瓶子。哦,他感到更加不高兴了,火苗直往上冒,这个胡兰,竟然跟他一样,是来翻垃圾的!像是故意在讽刺!

“简直胡闹!这编辑部难道是大马路!谁都可以来随便翻翻!嗯?你倒说说?”姜宣感到他的火发得越来越像样子了,很有派头,很有气势,接下来是不是该拍拍桌子呢?不,最好等怒火再旺一点。

“呃,我……我……”

“你大星期天的跑到这里就为了捡几个瓶子?几个瓶子值几个钱?说给谁谁会信哪?啊?你到底是来­干­嘛了?”姜宣真的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不像他期望的那么响,手倒是比预料中的要疼得多。

“我……就住在大楼后面不远……其实星期天是来搞卫生的,正好看到有些瓶子,就捡起来了,这些瓶子……一毛五两个,扔了也挺可惜,不如去卖了……”胡兰绞着两只手,装着瓶子的塑料袋被弄得窸窸作响,她发现了,又慌忙停止绞手,手足无措地僵住不动。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看了真让人……生气!她简直天生一个受气包的样子!真是的!不冲她发火冲谁呢?

“你不是校对么?搞什么卫生?不像话,传出去多难听!”尽管他仍然声­色­俱厉,但心里的气势却弱下去一点。一个兼职做清洁工的校对,一定有些迫不得已的原由。

“正好物业公司招人,我又住得近……就报了个兼职,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来的,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一点都不影响平时的工作,姜主编,真的,没别人知道……”胡兰显然更加不安了,有些啰里啰嗦的。

“怎么,家里困难?你爱人做什么工作?”姜宣皱皱眉,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地方志》的校对,不比日报晚报,工资很低的,一般都是退休的老师呀编辑呀做着玩玩,最近因为要出全市各行业的分册,量稍稍大了些,不知什么人举荐了一下,这个叫胡兰的才进来了。

“我没爱人。但有个孩子。”胡兰突然简洁起来,身体好像硬了一硬似的。

“哦。”姜宣有些尴尬,如此说来,他刚才这火发得有些过了?人家这也算是正常的上班工作呢!这一想,他更加不高兴起来,真是的,难得生回气发回火儿,还走偏了!

“算了算了,不说了!哪,你照­干­你的兼职,只要不影响校对工作,我就不­干­涉了。但……刚才那镜子,碎了……这玩意儿我怎么去弄……你帮我到外面买个一模一样的吧……喏,给你五十,不够的话回来再补,我在办公室等。”

百恼汇 二(4)

胡兰一下子如逢大赦,脸­色­马上就回过来:“谢谢姜主编,我这就去。”她接过钱,又到地上拢起镜框及三两个碎片,以便带了做参考,突然又想起手中的饮料瓶,她偷偷看看姜宣,小心地把塑料袋往墙角靠靠,这才转身走了。

姜宣吁了一口气,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里面总是有些不踏实,那胡兰,刚才有没有看到自己翻别人的废纸篓呢?要是乖巧些,应当是不会到处乱说的吧。难不成因为这件事要把她给开掉?看上去倒怪可怜的……

不知为了什么,坐了一会儿,姜宣突然动了个没有理由的念头,他四处转悠着重新翻起废纸篓来——这回,他是有目标的,易拉罐、矿泉水瓶。姜宣因是副主编,他的办公室不仅跟编辑们的格子间一室相连,而且还有各个公用间的钥匙。一圈下来,竟然卓有成效,两只手都抓不下呢。奇怪,这区区几个空瓶子竟带给他类似丰收的感觉,他很高兴,一起塞到胡兰的塑料袋里,在这成果的鼓励下,他又到资料室、会客室、吸烟室、复印室去转了转,那里面,收获更多,同时,姜宣还搜罗了大量的过期报纸,拢一拢,也有十几斤呢!找根细绳子捆了,也一并放在胡兰的袋子边上。

无聊地又坐了一会儿,竟有些着急起来,这胡兰是去买镜子还是做镜子呢——人做了点好事总是希望早点看到受惠者的表情,姜宣现在就是这样,简直坐立不安起来。

03

等得脖子都长了,胡兰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因为等待得太久,姜宣感到他又开始愤怒了,火苗控制不住地往上蹿:“你怎么搞的,买一个破镜子要这么长时间,要是我,都能逛两趟新街口了!”

胡兰却是满脸欢喜地,把镜子往前送送:“喏,姜主编,您看,真的一模一样哩!我跑了三家店,价格都不一样,最贵的要四十二呢!还不给讲价,我这买的是最便宜的,到批发市场,才十二呢,就是没发票……喏,找钱在这里……”

姜宣没接钱,只接过镜子,尽量按照原样支到那女同事的桌上,嘴里却依旧发着余火:“一等价钱一等货,十二跟四十二怎么可能一样呢!这个时候还算什么钱,能买到就行了!真是的!瞎耽误工夫!”

胡兰没吭声,只把钱放在桌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姜宣的责骂完全照单全收,也许,在她看来,这会儿的姜宣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回过身,胡兰看到姜宣放在墙角的那些战利品,她又捂起嘴巴叫起来:“哟!哟!”

这声音跟刚才一样,又尖又高,再次把姜宣吓了一跳。姜宣再次气得不行了,有这样表示感谢的吗?“嗳,胡兰,你叫什么?差点让我把镜子又吓得给摔下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要就放在这里好了,真是的!”

“不,我要,我要。姜主编,谢谢!”胡兰忙不迭地对着姜宣鞠了一个躬,头发重新垂下来,遮住她有些涨红的脸。在头发垂下之前的那么一瞬,姜宣分明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地一亮,像黑暗里擦着了一根火柴似的。

“行了行了,回去吧,也不早了,我手上事情还多着呢,你别在这儿添乱了……”

胡兰连忙左搂右抱地把地上的那些物件收起来,估计一共也值不了几块钱,但她的欢天喜地却特别的真切。

这让姜宣感到一阵不舒服,一种很奇怪的像是来自胃部的不适,甚至,连鼻子、眼睛里都发起酸来。他转开眼睛,忽然看到桌角的那几十块钱:“嗳,这找钱,你一并收着吧,给你家孩子买点零食什么的……”

那胡兰却像吓住了似的,连忙让开那钱往门口退,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着:“这哪儿成呢?我都给您添麻烦了,还能拿什么钱……”

姜宣的手伸得快挺不住了,他并没有施惠的经验,加之耐心也有限了,忍不住,火又噌地冒上来:“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快点拿走,拿了快走!几十块钱的事,你怎么就这么烦呢!”

胡兰听得他发火,只好不让了,神情惶然地收起钱,慌里慌张地走了,背影小小的,衣服旧旧的,头发有些乱。唉,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让他发火呢!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百恼汇 三(1)

01

六点半跟二驾交班,路上招手要车的人却一拨一拨的。姜墨狠了心,加大油门从那些客人前面开过去。唉,路边站的那哪儿是人呀,全是一张张的票子呀,要是,可以一直这么开下去多好,不要睡觉不要加油不要交班不要堵车不要吃红灯不要吃饭……唉哟,姜墨突然想起来,今天午饭是不是没吃呀?晚饭时间又过去了,怪不得刚才有会儿功夫胃里老是酸酸的不得劲呢。

姜墨一边开车一边往路边看,明晃晃的小吃店倒是不少,但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在外面吃也不太划得来,再说,都到这会儿了,回家再说吧,左春肯定给留着菜呢。不过,她肯定又会怪自己太克扣了……

其实,姜墨自己知道,他也不是克扣,就是觉得赚的钱太少,花得不痛快,过得不爽气。虽然离开长途汽车站五年多了,可是他还是经常回忆起以前在那里的好时光。

从左春手上满师后,他就开始单跑了,跑的是货运,而且是南行。说到这南行、北行,不是行内的不清楚,同样在一个省内,同样是跑长途,南行北行的区别可大了去了。长江以北,那苏北呢,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长江以南,那叫江南,是自古富贵地,佳人才子乡,再往后,又是风生水起的私企发祥处,说白了,那儿的山水不仅养男子养美女,还聚财源养福气,总之一句话,那旮旯有的是钱。车轮往那边厢一靠,随便扯两句都会有发财的机会!姜墨算是比较老实的,父亲也常常给他上教育课,但送上门来的生意也不能不要呀,别人又是香烟又是茶叶的往手里直塞,好话衬着:您看,这车不是空着回省城吗?空着也是跑,满货也是跑,又不多花公家一分钱,您呐,只要带到郊区,都不用进城,我们那里有人守着下货呢,不用动您一根手指头,喏,这是辛苦费!您要觉着少了还好商量……

一来二去的,财气这叫扑面而来呀!姜墨每跑趟长途都会有些小油小水的,都可以抵得上工资的两倍了,他也就那么不声不响地阔了。他以为不声不响,其实人人皆知——这人要真阔了,是掩不住的,跟装阔装不像是一回事——人们对他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也包括家里人。

表面上,他们对他的职业还是不闻不问地不置一词,但是,姜墨满意地发现,母亲现在很少指责他讲话嗓门太大了,有时,大嫂严晓琴会跟他说两句玩笑,比如,发财了要带着全家一块儿混之类,而弟弟姜印还会私下里托他捎点外地特产好孝敬领导什么的。其实这样姜墨也就满足了,他不就想告诉全家人:他老二也还是可以的,不那么差的,甚至,比他们还能挣呢……这钱哪,真是好东西,一下子就把人给撑起来了……

不过好像就在说话间,姜墨发现他的情况又开始有些变化了。这变化是渐进的,抽丝儿似的,像从秋天到冬季,凉气一点点地就把他给包起来。等到姜墨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也怪不得谁,市场眼瞅着就越来越热啦,人们的脑子像上了进口润滑油似的高速旋转起来了,原来反应迟钝的现在也灵光起来了,比如,长途汽车站的那些头头们,终于开始觉悟了,他们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了姜墨们的漏洞,同时,几乎带着一丝血腥的喜悦,无情地下达了指标:空车返程,需完成每车每公里1元钱的运输指标,超标归己,不够自贴。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啦,都九十年代末啦,瞧瞧,国道上的车子像洪水似的,一转眼就涨上来了,无数的小面包,那么不分昼夜地在江南苏北间穿来穿去,他们价格低,附带搬运,还有正式发票,把姜墨们的生意给挤兑得差不多啦,现在倒过来了,是姜墨开始给别人递烟送东西赔笑脸衬好话儿啦,即使如此,能大概齐完成单位指标就算很不错了。

也就是那一阵子,姜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另一门技术活不行了。从前,在床上,他下面的发动机能把左春一下子带到一百码以上,把左春搞得大呼小叫,可现在呢,发动机像得了哮喘似的,带速怎么也上不来,姜墨使出蛮劲逼自己,天天晚上发动,却也只是偶尔成功起步,大多中途歇火。

百恼汇 三(2)

受折腾的自然是左春,而且左春这身子,一向是碰不得的,一碰了就着火,着火了就得添柴,姜墨要续不上劲儿,真比剐了她还难受,大概上天也看不下去让左春受罪了,姜墨的转机到了:一阵兼并合营改制的风刮到单位,长途汽车站改成公司了,下面分成两大块,一块是物流,一块是客流,客流里除了原来的长途客运,还新成立了一个出租公司,原先的司机双向选择,可以自购车辆,挂靠公司。

这样,姜墨就改弦更张跑上出租啦……好日子又重新换了种方式开头了似的,头几年,生意那个好!他又找到那种悄悄数钱的滋味啦,而且手上有个车,家里人办事什么的特别方便,不用说大嫂、小弟了,就连最为清高的父亲和大哥,也会经常靠他的车子办点事儿拉个东西什么的……

这一阵子,也是姜墨和左春床上运动的第二个小Gao潮,姜墨发动机的时速又上来啦,这阵子,钱那叫来得猛,姜墨常常会有些自得,他看看大哥姜宣,又看看三弟姜印,一个编辑,一个公务员,就是加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他这辆小出租车吧!姜墨心里那个美!赶着大家伙买房的高峰,他连房子都给换了,一百三十五平哪,说起来,倒是三兄弟里头面积最大的……

不过,慢慢儿的,姜墨的问题又伸头缩脑地来啦——姜墨这下身的发动机有些怪,非常的势利,跟姜墨白天的生意是成正比的,白天票子足了,跑到大几百了,晚上姜墨便如虎添翼,在床上不可一世;若白天结结巴巴呢刚好够个租金和油钱,晚上姜墨就立马蔫头耷脑,如丧家之犬……喜剧与悲剧交替出现,开始是七三开,慢慢儿的五五开了,再到现在,反过来了,三七开了,或者,更低些……因为,情况开始恶­性­循环了,姜墨白天黑夜的发动机都不行啦——出租车太多了,私家车又上来了,好开的地方没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尽堵车!钱那个难赚!明晃晃的大太阳下能­干­耗一个小时都是空载,一想到公司的租子他后背就开始冒汗,还有警察叔叔电子眼什么的像看不见的罗网似的缚得姜墨浑身不自在,更可气的是汽油,像房价似的总也往上涨啊涨的没个完了……

02

交了班回到家是七点多了,左春已经把丫丫哄睡着了,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左春自己也拾掇得­干­­干­净净,穿着丝袍的睡衣,胸脯有些半遮半露的。生孩子后,左春不跑长途了,改做内勤,主要是检票,工资少了些,人却轻松许多,左春也就慢慢地壮实起来,胳膊、腰都粗了出来,两个胸脯更是比赛似的一直挺到人面前。

左春越是饱满,姜墨越是不想看,也不敢看,就怕碰到左春热乎乎的眼睛。他现在没柴火呀,哪经得起左春点?他淡着脸直嚷胃不舒服,好给自己下台阶,也不看左春,只管勾着头到厨房找吃的。

左春却跟过来,看看他这样子,有些明知故问的:今天生意又不行?

唔。

我说你­干­吗呀这么往心里去、往脸上写的?多赚了咱多花,少赚了咱少花,别像挑了副重担似的,我在客运分公司不还有份工资吗?大概齐就行了,比我们差的人多了去了……

这话左春是经常说的,说的听的都有些心不在焉。道理谁都懂,但姜墨他就是把这个看得重,要没钱,他还有什么?像姜宣那样的有一肚子学问、是个副主编的官儿?还是像姜印那样是市政府里后备提拔的­干­部、前途无可限量?他这命,除了多苦钱外还有什么出路?有了钱,他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可要没了钱,那完了,可能什么都不是!这些道理,左春可能想不到那么远,但他毕竟是姜家的儿子,他从小就被告知一个基本的道理:人,总归得有点什么超过别人、强过别人的,否则,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可说道呢!

嗳,别发愣了,跟你说个事儿,大嫂今天打电话来,爸妈他们过来,他们两家各补贴咱一百五十,你看怎么样?

嘁!还不如爽快点儿咱不要了,两家才三百,算伙食费还是什么?真亏他们说得出的,真当我们两口子是傻瓜蛋呀好欺负!姜墨觉得胃更加酸了,气一上来,饭都不想吃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百恼汇 三(3)

唉呀,你不要跟他们赌这个闲气,就是他们一分不给,咱们不也得接爸妈回来住?都是兄弟么。我还想趁这个机会在爸妈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让他们改变对我的看法呢!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与其让我们欠别人的还不如让他们欠我们的,这样,他们就总会替我们想着点什么是不是?比如,今天,你猜晓琴替咱们出了个什么好主意?左春眨眨眼睛,兴致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能有什么好事?

不是现在出租车生意难跑吗?你看你整天都提不起劲儿,晓琴给咱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找三弟,看他能不能到市府机关里找个什么公家车给你开开。

公家车?这是姜墨从来没想过的事。

唉哟,不听晓琴说还真不知道,跟出租车一比,开公家车可真是太滋润了,车子档次高、倍儿好开不用说,出车任务也轻松呀,几乎都是固定的路线,早上接领导,晚上送回家,白天么,主要是配合领导的活动路线,人家开会呀调研呀宴会什么的,都是熟悉的路线、体面的地方,停车什么的根本不用烦神,时间也都安排得很宽绰,所有的活动,只要领导有饭局,司机必然不会空着肚,还有纪念品呢!而且,听晓琴介绍,那礼品可不是咱们老百姓能想象的,绝对高档,都是不认得名儿的洋酒、名牌儿的皮带领带衬衫,成箱的进口水果什么的,你听听,姜墨,多好的事儿!照晓琴的说法,司机其实也是分三门九等的,开货车、开出租跟开公家车,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事儿要能办成了,那以后你绝对就是荣华富贵了,这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绝对就跟领导同出同进了!

有那么好的事儿,会等到我去­干­?唉呀,春儿,你白长到三十多了,怎么还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姜墨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晓琴在给左春吃空心汤团。

行了,别那么软不拉叽的,这话要搁在从前说,我是不会信,但她今天一说,我信,为什么呐,这次照顾老人的事,你说咱们是不是吃亏了些,说到底,我们是替大家在安置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会从别的方面帮咱们一把,晓琴出主意,你弟弟出把力,咱们再往上靠靠,我觉得,这事儿,有戏!

姜墨无声地笑笑,他今天感到特别的疲惫,面条才吃了半碗,就开始犯困了……算了,不把左春点破了,由着她去做梦吧,有了梦可能会高兴一点,他现在,除了赚钱,是什么梦都没有的……

姜墨简单洗了洗倒头便睡。左春收拾了碗碟回到卧室,姜墨已经呼呼睡得不省人事。

左春坐到床边,盯着姜墨,无聊地把水红的睡裙撩起来,又空空地放下:唉,真是的,这么快就睡了,听到好消息都不能亲热亲热庆贺一下……这个姜墨,真的不能再这样跑出租了,再跑下去,她简直要守一辈子活寡了……她得替自己的下半生考虑呀,得,这两天就去找三弟姜印去……

左春这么一想,也就忘了她体内的­骚­动了。她在想:得拿出些厨房里的真功夫,去跟姜印做做工作。姜印那孩子,她知道,好个吃。一有好吃的他就眉飞­色­舞、喜笑颜开的,看每回全家人一起的家宴上,他吃得那个馋相……

03

姜印听左春说明来意,吃了一半的灌汤饺子突然让他反胃起来。看看左春一脸喜气洋洋的期待,他气得牙齿都要咬碎在肚子里。

这个大嫂!这个严晓琴!有这么害人的吗?她漂漂亮亮地卖了人情,把个空心汤团塞给左春,好了,这傻左春现在就指着我把这汤团给填实在了!听左春的口气,晓琴是无限夸大了自己在市府机关里的位置,好像安Сhā小车司机跟写份文件似的那么轻巧!这事儿要办不成,我还真就成个大罪人了!怪不得她前两天笃笃定定地过来跟胜美商量,说补贴老二家的钱,就出一百五,一分都不能多……还说什么钱其实是小事,关键要帮姜墨解决些实际的问题……

唉,可能也怪自己,平常喜欢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在机关里的一些风光事,跟这个处长是哥儿们,跟那个处长天天打牌什么的……其实在机关里,称兄道弟是一回事,真正求人办事又是另一回事,官场里种种微妙的门道和讲究跟家里人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安Сhā小车司机这种事,那绝对是难于登青天,抛开有没有空缺、有没有机会这些事不说,一般做领导的,哪会让同事介绍个亲戚来开车,那不是自己找雷子吗?人家一般都是自己寻摸,战友啊老乡啊什么的,是多少年相互知根知底的,用起来顺手、妥帖,司机跟秘书一样,是领导身边的一个帮衬,选得好了,锦上添花,否则,处处坏事……那严晓琴,是故意给自己好看还是无限量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唉呀,真把姜印给气死了!

百恼汇 三(4)

三弟,怎么不吃了?这可是我一大早起来做的,馅是昨天就调好了的,在冰箱里养了一夜,早上连着冻疙瘩包到面皮子里,全是原汁原味的汤料,第一锅蒸出来我就送你这儿来了……

哦,我饱了。吞下最后半口饺子,他终于琢磨出一个切入点,左春此行此举,应当是没有姜墨的意思在内,或者说,姜墨虽然知道,却明白个中深浅,只是未加阻拦而已。这完全是严晓琴在后面推着左春来的。这就好得多了,只要二弟明白他的疾苦,他就好做工作了。

嫂子啊,早饭吃这么好!我不习惯哩……我不比姜墨,他爱吃­肉­,我喜欢吃鱼,而大哥姜宣呢,你都想不到,像素和尚似的,所有的豆制品他都能一个人包圆了吃……唉,我们兄弟仨,从小一块儿长大,谁喜欢个什么谁有个什么想头我们都清楚得很哩……姜印慢条斯理地跟左春拉扯起他们兄弟三人的感情。

那是,手足情深嘛……不过,咱姜墨吃­肉­也不行了,跟从前在长途汽车站不能比了,这出租开的,胃早就弱了,三头两天泛酸水!他呀,真是活活让开出租给搞惨了……左春附和地笑起来,姜印主动提起这种血­肉­之情,是个好兆头。她小心地又把话题往来意上引。

二嫂说的这件事呐,其实,我从进机关第一天就一直放在心上,真有什么机会,我要真有这个能力,当然第一个尽着自己家里人……这样吧,有空,我来直接跟姜墨好好聊聊,我这小弟的能耐,他是最清楚的了,我们哥儿俩之间,敞开来了慢慢说……你放心,二嫂,只要我能办的事,我保证不会打一点埋伏!你呀,下次别这么辛苦了,一大早送上门来,多见外?多辛苦?你看,我家胜美都还没起床呢……

那是那是,下次不做这个了,我给你做鱼好吧……你不爱吃饺子,等会儿让胜美尝尝?我先走了啊,咱家里还有好几口子等着我喂呢!

04

剩下的饺子,姜印全塞进了冰箱,晚上回来可以再美美吃一顿。其实,他刚才没说实话,左春这饺子做得还真不错,都赛过他小时候最馋的无锡小笼包了……再说,左春不知道,胜美哪里会吃这­肉­疙瘩饺子。

胜美每天的饮食都是严格定好的,早餐必定是水果、牛­奶­、燕麦这三样,其中水果还是要经常换的,苹果、柚子、芒果之类。午餐她在幼儿园吃,姜印不太清楚,估计那里的营养搭配应当不成问题,胜美每日的热量估计主要来自午餐,因为到了晚上,她又开始残酷节食了,主食是一口不吃,­肉­是半星不碰,炸的炒的煎的更是免谈。她主要的做法就是把含有维C的蔬菜用开水烫一下、凉拌,或者用清水煮一下蘸酱。

这样,姜印家的厨房基本上就像厨柜公司的广告样品,总是四壁清亮、全无人间烟火气。好看是好看,可真苦了姜印。从前在父母家里,虽然家中不算阔绰,但饮食上并不克扣,饭桌上总是浓墨重彩的各类荤腥,咸辣俱全,以应对三个发育期男孩无穷无尽的胃口。跟胜美一结婚单住,姜印感到自己像是一下子到了难民营,一种非生理的饥饿永远如影随形——那些蔬菜、牛­奶­、水果、粥什么的,胜美倒是充足供应的,像冷餐会,任由自取,虽然这些玩意儿总把他的胃撑得满满的,但他仍然顽固地感到一种深刻的、终日萦绕心头的饥饿。

结婚以前,他是知道胜美的,整个人有些冷冷的,像是高傲,又像是忧郁,说话声音很小、吃饭很少、穿衣服很讲究、不化妆坚决不出门,但姜印当时很中意,觉得那简直女人味极了,比起大嫂的市侩气、左春的粗俗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正宗淑女。真没想到,这百分百的淑女生活会如此严重地影响到他的胃!可要叫他自己动手去买­鸡­买鱼,杀杀弄弄,他又根本搞不来。他们兄弟三个,在父亲的调教下,别的儒家之道没学到,“君子远庖厨”倒是一字不敢违。无奈之下,只好常常到外面的小馆子打打尖,或者借着公家办事的名义在外面吃饭,反正现在机关里饭局也多,除了喝酒比较痛苦,饭菜这一宗对姜印倒是有几分雪中送炭的意思。

百恼汇 三(5)

因此,今天吃了左春这几个灌汤饺子,姜印对自己本已慢慢适应的婚姻生活突然生出了由衷的遗憾:唉,要是胜美能拿出照镜子的一小半时间放到厨房就好了,要是胜美有左春的一小半的生活热情就好了……

正暗自嗟叹着,胜美一边搓着脸一边出来了,顾不上跟丈夫打招呼,先冲到卫生间去照镜子,看看有无眼袋有无睡痕有无口涎。在镜中审看了半天,才着手进行她每天清晨的“拍打驻颜术”——也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美容招数,每天睡前及晨起,胜美必定在两边面颊上拍打一百下才罢休,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秋冬夏、不管时间地点,哪怕生病也从不中断,其毅力和恒心值得称颂。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每天两百记耳光打下来,胜美确实获得了比同龄女子更为红润通透的气­色­。

今天也不例外,胜美一边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打着自己,一边小声地给姜印上课:男人呢,其实更需要注意。你今年的体重又升了五斤是不是?这就是你太放纵饮食了,节制是一种美德你懂不懂?看看你,这两天肯定又大鱼大­肉­了,一吃­肉­,就显得蠢相,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当心,再这样下去,我们走出去,别人会把你当成我老爸的……

胜美一边说着一边含着浅气笑起来。胜美最近连笑容也开始节制了。她在书上看到,表情太丰富的人脸上皱纹会增多,特别是大笑时,牵动大量的脸部肌­肉­,带动表皮进行大幅移动,长此以往,会形成典型的“八字皱”。胜美吓坏了,这跟她以前的理论有冲突,她以前掌握的资料是:大笑会使人年轻,脸­色­红润,有利于扩张肺活量。怎么办呢,几番权衡之后,她选择了一个中庸之道:浅笑,并尽量注意保持肌­肉­和表皮组织们的安详平静。

为了胜美对外貌、体形、健康的过分追求,姜印跟她沟通过很多次——准确地说,就是吵架啦,但胜美总把那叫作“沟通”。她一边修指甲一边心平气和地看着姜印发火,然后慢条斯理地一一反驳:很好,姜印,把你的意见跟我沟通出来,这是件好事,要不然,总憋在心里也会影响健康……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一个 “点”,或者说“|­茓­”,比如,你爸,现在,他除了想吃好喝好能有别的吗?你大嫂,最近一个“点”不就是想她女儿考个好高中吗?而你二哥,成天灰头土脸魂不守舍的,不就想多苦点钱吗?而你,整天四处逢迎拍马装孙子,不就图个仕途发达吗?跟大家一样,我的“点”就是追求美和健康,这有什么不对吗?我的偶像,中国女人里头是宫雪花,洋人里头是索菲亚·罗兰。你别笑,我倒觉着我的追求比你们还­干­净、还高明些呢!关于饭菜的事,你不要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传统的烹饪方式对皮肤对呼吸道对肺部对肠胃的伤害有多大吗?你就别指望我会替你做了……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向我的饮食习惯靠拢。再说,姜印,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样­精­心保养的最终受益人是你呀……对不对?别的男人做梦都想老婆永葆青春呢!

每次沟通的结果都变成胜美跟姜印上课,每每这个时候,看着胜美上下翻飞的鲜美红­唇­,看着她保养得无可挑剔的身材和皮肤,姜印都会绝望而自嘲地想:好吧好吧,我妥协我认输……但是,他真的难以想象,等胜美过了四十,等她往五十上奔,往六十上走,她真的要像那个索菲亚·罗兰一样,化着一丝不苟的浓妆挺着高得可疑的Ru房像年轻女人那样翻飞着凤眼吗……

05

上班的路上,姜印说服自己暂时忘了胜美的问题,因为当务之急,是要找时间跟姜墨谈一下。姜墨是个直­性­子的人,虽然脾气大点儿,但话说清楚了就行,姜印相信,关于帮他调动工作这件事,姜墨肯定会理解他的难处,不会真信了晓琴的胡扯。说实在的,要真有那个本事,他当然愿意帮助姜墨改变改变生活。两个哥哥里面,他更喜欢二哥一些,虽然二哥念的书可能还抵不上姜宣的一根小指头。再说,前面那些年,姜墨是帮了他不少忙,姜印能够在机关里不打磕绊地往上蹿,也有姜墨的不少功劳在内。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百恼汇 三(6)

官场的升迁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课题,尤其在机关,能进得去的,除了个别领导的亲眷,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大学生研究生,在学校都是党员学生会­干­部,在部门里都有独当一面的业绩,人际关系都油光水亮的,只要有机会,哪个不能漂漂亮亮地当官发财?姜印知道,要求上进是人的本能,但个中技巧和道行必定有深有浅。他,如何在这一群同僚之中脱颖而出、最终顺利升迁?光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十二万分的热心还不够,关键要有特­色­的拳头产品,这简直跟生意场一样,只有他在幕后工作上做得比别人强了,时候一成熟,机遇才会来敲他的门的。

他的幕后工作怎么开展呢?姜印自有他的路子。早些年,姜墨还在长途客运站的时候,因为南来北往的跑得多,姜印看准这块无形资源,就把姜墨这条线当成了他在机关里的“公关手段”。逢上相应的节气了,就会托姜墨捎些外地特产往各处室的关键人物处孝敬——茅山明前茶、阳澄湖大闸蟹、无锡水蜜桃、盱眙十三香龙虾、高邮双黄咸蛋、农家秘汁腊山­鸡­什么的,虽说都值不上什么大钱,但个个的绝对正宗、绝对环保、绝对新鲜,哪个处长的老婆大人看到了不喜逐颜开的?要知道,机关毕竟是机关,对行贿受贿之事一向是很敏感的,稍微贵重些的东西,谁都不敢伸手,因而上下级间送礼,是很有艺术的,分寸拿捏不好,说不定就恼了、就弄巧成拙了,而姜墨的这些小特产哩,一看上去,就有良苦的用心,有温情的意境,像串门儿似的,像走亲戚似的,显得多亲切家常、多人情味呢,吃一点拿一点根本就是同事间的朴素情感嘛,跟那些个肮脏的腐败活动根本不是一回事……一来二去的,领导们个个儿都夸姜印懂事、会想事、会办事,对姜印的印象也就比别人深刻起来,碰上不大不小的机会,乐得暗中顺手推一把,这么着,姜印也算剑走偏锋,竟慢慢混到个主任科员的位子。

姜墨开了富康跑上出租后,头几年,这辆富康又帮了姜印不少忙。机关里,小车限得比较死,只配到正处一级,可那么多相当于正处级、副处级的领导以及各个部门的科级头目们要办个私事什么的怎么办呢?那几年,他们还没买私家车呢,这样,姜印的机灵劲又有了用武之地了。家里老人到医院看病啦、孩子钢琴考级啦、外地来亲戚接送啦、清明下乡扫个墓啦等等,只要姜印听到消息,他得了地址就坐在办公室通过电话遥控起姜墨,指哪儿打哪儿,姜墨都给足他面子,配合得体体贴贴……

这一招也蛮管用,那些头头儿都通过姜墨的车轮,体味到权力所带来的风光与便利,面子上漂亮,里子里实惠,心里的账上,又记得姜印的不少功劳……很快,姜印就得到一个到下面挂职的机会。挂职,明眼人都知道,一挂职,等于就是进了中层­干­部的蓄水池……

不过,富康车这一招慢慢地就不灵验啦,几乎都没有什么过渡似的,车子很快就不稀奇啦,那些家伙个个儿都开上私家车啦,再加上公车改革、每月车贴等各种新情况新局面,哪个还再用得着姜印?就是姜印叫姜墨送上门,人家都不见得愿意用呢,出租车,怪丢人的,有身份有地位的谁还坐那个?

因此,这两年,姜印倒真是跟姜墨接触少了些,但无论如何,姜印心里是记着姜墨这笔账的,他欠姜墨一份人情。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会在姜墨的工作上帮什么大忙。在机关里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可不能把好不容易积下的人际资本花到别人身上,即便是亲哥哥,这里头还是有个投资与回报的问题——这话乍一听上去多冷冰冰、多自私似的,但这人哪,要是不自私,那还是个人吗?姜印叹口气,他想,这里面的道理,二哥姜墨应当会理解。

百恼汇 四(1)

01

父亲的房间里挂了一些他从前写的字画,画有重彩也有工笔,字有横幅也有竖款,错落有致,这是他老年大学的课后习作。

退休之后、中风之前的这五年里,父亲一直在读老年大学。老年大学是一个可以赖学可以留级的地方,只要把钱按时交利落了,一年制的他可以拖到两年再毕业,两年制的他非要读到三年制,接着又在他感兴趣的各个教程里头辗转作战、流连忘返。总之,父亲在那五年内,分别选修了书法、中国画、实用中医学三大门课,似乎接下来的退休生活他要另外开始一段惊人的新生活似的。

为了跟新生活相匹配,家里也被他重新布置过。一间朝北的房间——原先是弟兄三个的卧室,像男生宿舍那样摆着双层床及面对面的书桌,随着儿子们的搬离,这房子便成了储藏室——现在被重新收拾起来作为书房,一米八的大书桌,米白的大毛毡子,徽州的文房四宝,广口的大瓷花瓶,里面像模像样地Сhā着些长短画轴……没想到,还没用上几天,现在就只能躺着看了。躺着看他曾经计划好的并只开了一点头的新生活。

每天上午,父亲都让母亲把他推到书房里,因为桌子太大,他的轮椅有些碍事儿,只好斜放着。他躺在那里,看着他的桌子,看着他桌上那些文房四宝,都是他一一­精­挑细选而来的,都是他用了五年的。看着看着,没中风的那一边,便像是急着要发芽、要绽开的新叶那样上下发痒;但另一边,却仍像是沉睡中的古木般完全无动于衷。

父亲尽力侧过头去,以正对着他气派的大书桌。他用仍然灵活的眼睛死死盯着宣纸和羊毫,盯着徽墨和石印,一动不动地看,接着感到自己的身体两侧——古木和新叶——开始相互流通了,握手言和了,言笑晏晏了,最终两边变得一样的匀称、有劲了。接着,父亲感到,他站了起来,真的,他现在能够站起来了,他用双脚轻轻地拍拍地面,像拍打一个梦中的婴儿。他慢慢地走近书桌,在端砚里倒上些墨引子,又续了些清水,这才捻起一块徽墨来慢慢磨研……把宣纸铺开,上下看看尺寸,虚拟着感觉一下布局……吸墨纸备好了吗?再看看红泥和那些­鸡­血石印章……终于,父亲用那只中风了的右手提起笔,他一口气写了四五条,都是在老年大学里练就的得意之作。父亲曾经刻意苦练了一些代表作,他总想象着,有一天,从前的学生来看他了,或者是慕名而来的陌生人,或者是小报记者在教师节、老人节时来采访,然后,他们会向他讨要他的代表作品——

难得糊涂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温随天外云卷云舒

父亲从假寐中睁开眼,吃惊地重新看看自己的右手右脚,又看看静立不动的桌子,和上面被微风轻轻掀动的宣纸……

哦,又是幻觉,这右手右脚是再也不可能划拉出任何东西了,它们将永远僵硬地搁在扶手上,呈现出别扭的姿势,像另一个人的手和脚——事实上,它们现在不属于他了,属于空气、属于轮椅、属于母亲,特别是后者,每天都会用毛巾仔细地加以清洗、按摩,像在保养一件微型的红木家具。

02

母亲现在又过来了,她要把父亲推到卫生间去清洗。为了便于清洗,母亲另外加钱把轮椅改成了全不锈钢的,这样就可以一直推到卫生间放到淋浴笼头下冲而不必担心它们会生锈。

三年前,一下子从忙碌的教师生活中退出来之后,母亲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她的洁癖在积蓄了漫长的五十五年之后,终于饱满地爆发了。

在属于她的两节书柜里,她把旧教科书、教案资料全部换成了各种洗涤用品。广谱消毒液、苏打粉、医用酒­精­、除蟥皂、油烟一喷净、洁厕灵、衣领净、碧丽珠、农药一洗净、瓜果洗涤液……所有的清洗用品们像士兵们一样警惕地高矮错落、排列有致。而在阳台上,则是一排带有编号的小水桶、塑胶手套、抹布、刷子和拖把,它们是母亲须臾不可分的左膀右臂,以帮助母亲跟她眼中无处不在的灰尘、蚊虫、油腻、农药、细菌、污秽、病毒进行长期的卓越战争。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百恼汇 四(2)

人定胜天。在母亲的视线范围,现在一切都闪闪发亮、纤尘不染,沙发脚、窗格子、门把手、床下面、马桶盖,全都­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但有一样东西是母亲的心病,她简直为之心力交瘁。没错,就是父亲。

一走近父亲,母亲就会感觉到一股腐­肉­般的浑浊气味。她屏住气,靠近些,拭去父亲的口水,换掉下巴下面的一次­性­垫片,她再次嗅嗅鼻子,那可疑的味道仍然存在。她又把父亲连同轮椅一起推到卫生间,脱掉他的裤子,查看他的下身,再次冲洗他的­肛­门和Gao丸,换上清洁­干­燥的­内­裤。但没有用,那令人反胃的味儿仍然固执地徘徊在鼻翼附近。

没有办法,她不得不直面最后一块领她——父亲的右半边身体,她一开始就怀疑,那是味道的产生地。但她在替自己拖延时间,她真的不愿意接触父亲的右半边。尽管她对他的感情跟从前一样。

父亲中风的这右半边,从来都是凉凉的,硬硬的,皮肤更白一些,并带着奇怪的黏度以及意想不到的沉重,似乎一碰上就没法再移开,一移开它们就会断掉,掉到地上、跌成碎片。

为了父亲的情绪,母亲没有戴手套,虽然她一直想吐。她闭了闭眼,下决心一把握住父亲中了风的那右半边,把衣服去掉,接着用放有沐浴液的温水洗刷。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父亲昏昏睡去,口水像拉长的细线一般从合不拢的右嘴角绵绵垂下……

03

父亲总在母亲的洗涤声中睡去和醒来。被清洗的那半边身子毫无知觉。温度、水、泡沫,事实上都等于空白。他口齿不清地向母亲指出这一事实,母亲摇摇头:我洗,不是为了你。

父亲怜悯地看着清洗中的母亲,她正在迅速衰老的脸,她为了避免呕吐而竭力抿住的嘴­唇­。他知道:母亲也生病了。也许,这缘于他的中风,他那不能动弹、失去活力、发出古怪气味的半边身子,最终诱发出了母亲潜在的洁癖。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忧虑。几个月之后,当他们一起搬到老二家去,她怎么适应那个新空间?也许,真的应该感到庆幸,她的洁癖直到晚年才姗姗到来,否则,姜宣姜墨姜印的童年将被淹没在冰凉的流水之中……

突然进入脑海的三个儿子让父亲皱起了眉头。他常常这样,表情呆滞,似乎已半痴,其实,他心中比哪个都清楚三个孩子的想法。他心疼他们三个、也厌烦他们三个,算了,索­性­不管,只默不作声,与口水为伴。

他想起了那天的家庭会议,想起了儿子们与儿媳们相互影­射­的发言。是啊,现在看来,两个老人真是个负担,不过他不该怪他们,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责怪孩子,就像做老师的永远怪不了学生。当初,进师范学校的第一天,他的老师就跟他说过:世上,没有不好的田,只有不会种田的农民;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回顾来路,三个儿子的不同质地是否跟他的家庭教育有关?

在三个儿子身上,父亲的着力点有些差异。生老大姜宣的时候,他的书生味还没有完全褪尽,儒家之道根深蒂固,一心只想把姜宣培养成个标准的读书人;到了姜墨这里,父亲开始有了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忧患意识,开门便要用钱,事业、家庭的双重压力使得他对姜墨的培育不再富有雅趣,倒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锻炼了姜墨的现实生存力以及——对金钱的热爱;到了姜印的少年时代,父亲在学校里的奋斗忽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上是上不去了,下也不能下了,停滞在这个教研组长的位置上累得人仰马翻,父亲这才明白:他的仕途之路,是失败了。当不了真正的官,满肚子教育改革理想都是扯淡——天天听见父亲抱怨官民等级之分、感叹晋升之路永无指望,姜印从小便立了志向:不当官,毋宁死。

种子便就这样在无意中种下了,看到头来,收获了些什么呢。看看老大,勉强混得个副主编一职,却只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角­色­,书生气过了头泛了酸,整天蔫不拉叽的,举手投足明显落后于这个时代一拍;老二更是不用提了,生存能力算是强些,却又恶俗得没有救,趣味越发地往底层滑了,整天神­色­不定地就只是惦记着生意、钱、客人……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老三算是不太走样,在机关里正正经经地按部就班,人也有些八面玲珑的意思,说不定,哪天就发达了,全家都能跟在后面沾些光呢——做官,这真是最功利最世故的一条道了,但怎么就不能功利、不能世故呢?教师之家也不能免俗的……

百恼汇 四(3)

父亲在安静的遐想中又流起了口水,回忆过去、揣测来日,是他在中风之后主要的活动。他以此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法动弹的漫长日夜。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